月杳

陛下又納了一位美人。
容顏昳麗,身嬌體軟。
像極了十六歲的我。
婢女爲我鳴不平:
「陪陛下冷宮八年的是娘娘,爲陛下出生入死的是娘娘。」
「她算個什麼東西?陛下會寵愛她?」
我只淺淺飲了口茶。
攻略任務即將完成,我馬上會把這具身體還給原主。
他寵誰愛誰,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可發現芯子換了人的皇帝陛下突然發了瘋。
求遍漫天神佛,只爲換回他的髮妻。

-1-
蘇窈來昭陽殿時,穿了一身大紅色的裙子。
我一眼認出來。
是十八歲那年,容衍送我的那條。
那年他從冷宮棄子,一躍成爲東宮太子。
熬了數十個夜晚,親手給我縫製了這件生辰禮。
「陛下說我同你一母雙生似的,還真是啊。」
蘇窈一臉倨傲地打量我:
「就是……」
她脣角一撇:「老了些。」
「你……」身邊的鸞月上前。
我按住她。
很可惜。
陪容衍冷宮八年的是我,爲容衍出生入死的是我。
但如今,他寵愛的並不是我。
蘇窈入宮半年,專寵半年。
已由美人升至貴妃。
我並不想與她起衝突。
「賤婢!」蘇窈卻是一巴掌打到鸞月臉上,「主子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
沒有任何猶豫,我對着蘇窈的腿窩就是一腳。
反手兩記耳光。
欺負我可以。
欺負我的人,不可以。

-2-
於是容衍來ẗŭ̀₊時,蘇窈雙頰紅腫地趴在地上。
漂亮的紅裙子上,沾滿了塵土。
容衍心疼得眼都紅了。
「阮月杳!你大膽!」
沒錯。
就是那麼晦氣。
我與蘇窈長得相似,連名字都有一個字同音。
「陛下,你別對姐姐那麼兇。」
蘇窈窩在容衍懷裏,倔強地憋着眼淚:
「否則姐姐又要不理陛下了。」
容衍額角的青筋在跳動。
我笑了笑。
如此拙計,若是從前的容衍,必要嗤一句「蠢貨」。
可現下的他,只有怒意滔天:
「賢妃品行不端,以下犯上!罰,杖責三十,禁足三月!」
三十。
能要人半條命。
「陛下!」昭陽殿的宮人跪了一地。
容衍抱起蘇窈,看都不看我一眼,抬步就走。
「陛下,都是奴婢的錯,您要罰就罰奴婢吧!」
鸞月跪步跟在後面。
「娘娘,娘娘,您求求陛下,您向陛下服個軟……」
傻姑娘。
服軟有用的話,他又怎會冷落我三年?
第一杖打下來時,我咬住牙,閉上眼。
默默喚出腦中系統:
「喂,今天能走了嗎?」

-3-
我是一名攻略者。
來到這個世界時,才十二歲。
當然,比容衍大一些。
第一次見容衍,他才八歲。
在冷宮裏缺喫少穿,容衍乾癟得像只有六歲似的。
如外界傳聞那般,我們在冷宮相依相伴,度過了最艱難的八年。
但其實,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他信任我。
一隻出生便被遺棄的流浪狗,周遭全是爾虞我詐。
你死我活。
容衍很難再取信於人。
我給他送食物,偷書本。
直到有一次爲他頂下杖責。
不多不少,也是三十杖。
他才問我:「你是誰?你爲何對我這麼好?」
我望着他笑:
「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五皇子容衍,將來會是大夏最最聖明的君主。」
我朝他跪下:「月杳願傾心輔之。」
他也笑了。
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見他笑。
稚氣中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就憑你?」

-4-
當然不只是我。
我有系統呀。
我的攻略任務,就是輔佐這個孤僻陰鷙的冷宮皇子,走上正道。
坐穩金鑾殿上那把龍椅。
我的系統很能幹。
各種物料齊全,技能齊全。
甚至有一個隨身空間。
他需要帝王之術,我拓給他。
他需要用兵之法,我默給他。
他需要保護,我去空間裏不分晝夜地苦練功夫。
他需要細作,琴技、舞藝,樣樣我都死磕到精通。
我常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得意地笑。
其實那也的確是我過得最快活的幾年。
做系統任務前,我是個盲女。
一輩子沒見過陽光,不知道什麼是赤橙黃綠青藍紫。
人人都說冷宮暗不見天日。
那一定是他沒見過盲人的世界。
更何況,容衍那般聰慧。
所有事情,一教就會,一點即通。
從臥薪嚐膽,到韜光養晦,最後一鳴驚人。
他對我的稱呼也從「阮月杳」,到「月杳」,最後是「杳杳」。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
系統最早給我介紹攻略任務時說:
【若攻略成功,便能離開本體,擁有全新的人生。】
【當然,你想留下也行,得封后位就能得到獎勵。】
我嗤之以鼻:
「居然還有留下這個選項?」
「一個註定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給他做皇后,我瘋啦?」
可少年捧着熬了數十個夜晚縫出的紅裙子。
亮着那雙漆黑的眸子問我「杳杳,將來,孤用嫁衣來換好不好」時。
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腔。
乾澀的嗓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來。
到底是太過年輕啊。
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
那件我視若珍寶的紅裙子。
也會穿在別的姑娘身上。

-5-
【容衍已經給瑞王設局。】
【三日後,蘇窈的生日宴,瑞王被捕,交上最後一塊兵符。】
【你就能走了。】
系統回答我。
還得等三日啊。
不知是板子打得太用力,還是我的牙咬得太緊。
嘴裏隱隱有些血腥氣。
板子卻一下又一下,沒有停歇。
【狗皇帝實在太過分了!】
系統居然生氣了:
【等他抓到瑞王。】
【等他抓到瑞王,就知道誤會你了!】
誤會嗎?
我和容衍之間,是誤會嗎?
不是的。

-6-
其實我知道容衍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我來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
也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見到」的第一個人。
從前我觀人用心。
有了雙眼,讓我將人看得更加透徹。
他聰穎,自負。
敏感,多疑。
每每看到我展現出一項技能,驚豔之後,滑過眼底的,是一抹晦暗的疑慮。
我能理解他。
一個平平無奇的宮女,突然出現在他身邊,說要輔佐他。
小小年紀,做他的婢女,他的老師。
還做他的暗衛。
如果不是有系統,不可能做到。
但我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解釋「系統」這樣的東西。
只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
告訴他我其實來自異世。
說我身邊有個「小神仙」,看到了他的真龍之氣。
助我幫他。
「你信嗎,信嗎?」
「不信的話,你現在讓我學一樣東西,過兩天,我便給你看成果!」
容衍笑得兩眼彎起,揉我的頭髮:
「孤信,杳杳說的話,孤都信。」
他沒信。
我又抓住他的手:「你不信這個沒關係,但你信我。」
我虔誠地看入他的眸子:
「殿下,我忠誠於你,愛慕於你,此生,絕不背叛。」
他的笑意在眸底消散。
亦認真地看我:
「杳杳,我信你。」

-7-
可他沒有。
我都恨不能將這顆心剖出來給他看了。
他依舊不信我。
那是奪嫡的最後一戰。
瑞王雖敗,卻帶着傳位詔書和傳國玉璽潛逃。
這麼多年,所有重要任務,必是我打頭陣。
這次也不例外。
我拿着詔書和玉璽趕回容衍身邊時,瑞王正好被繳於船舶。
滿船都是我們的人,他根本逃無可逃。
可他在船頭猖狂大笑。
「你以爲你贏了嗎?」
「贏得了一時,贏得了一世嗎?」
「月杳,動手!」
我就站在容衍三寸內,提着刀的手還在流血。
尤不明白他爲何突然來這麼一句,容衍已經後退一步。
手中的匕首,直指向我。
繼而,船上所有的弓箭手,箭頭轉向我。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瑞王跳下船頭,消失無蹤。

-8-
這就是我和容衍之間,所謂的「誤會」。
十年傾心相付,八年鼎力相待,兩年耳鬢廝磨。
全身上下四處刀傷,兩處箭傷。
數之不盡的內傷。
抵不過旁人一句話。
四個字。
那之後容衍試圖解釋,我亦試圖當作什麼事情都未發生。
可沒有用。
信任的裂隙一旦撕開,懷疑的種子便順之蔓延。
瑞王一日沒抓到,兩日沒抓到。
一月沒抓到,兩月沒抓到。
容衍不再在我這裏過夜。
容衍沒有立我爲後。
瑞王潛逃的第二年,我與容衍大吵一架。
他弄了個莫須有的罪名,要處死「阮月杳」的爹孃。
「你既來自異世,那兩人便不是你爹孃。」
「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彼時後宮裏已經有各色美人。
人人都說,容衍愛慘了我。
那些美人,不是眼睛像我,就是嗓音像我。
我從來不管他在外做些什麼。
但這件事,我忍無可忍。
「你這是草菅人命!」
「那朕與他二人,你選誰?」
選他,他不信。
選「爹孃」,印證了我「騙」他。
根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題。
吵到最後,容衍端來一碗湯藥。
喝下,饒「爹孃」一命。
那碗湯藥,廢了我一身武功。
那之後,他常常來找我。
我卻不願再見他了。
再之後,蘇窈進宮了。

-9-
「一幫狗奴才,朕氣頭上的話也能當真?」
迷糊中有人在我耳邊說話。
還有人擦拭我額頭滲出的汗。
繼而來剝我的衣裳。
我睜眼。
撞入容衍漆黑的眸。
容衍的手頓住。
放下。
避開我的視線。
我亦轉過腦袋,閉上眼。
良久,容衍拿了什麼放在我枕邊。
「她鬧了許久要穿,朕不許,不想今日她自個兒穿了過來。」
「朕已命人洗淨。」
「它還是你的,嗯?」
他撫摸我的鬢角,嘆口氣:
「窈窈就是個小姑娘,不懂事,你與她置什麼氣?」
「你是沒瞧見,回去她就哭了。」
說着他笑起來:「朕花了好一番力氣才哄好她。」
我趴着。
額頭還在因爲疼痛滲出冷汗。
避開了容衍的碰觸。
他只頓了頓,又去拉我的手。
「再等兩日。」
「杳杳,再等兩日,待我抓住瑞王,證明你的清白……」
「朕的皇后,只會是你。」
我覺得好笑,轉首:
「若他無法證明我的清白呢?陛下打算如何?」
「殺了我?」
容衍握着我的手驀地收緊:
「月杳,莫要說胡話。」
我拿起枕邊那條紅裙子,扔在地上:
「陛下,我不要了。」
裙子不要。
後位不要。
他,也不要了。
容衍怒而起身。
卻是閉了閉眼,強壓下怒氣。
「月杳,朕待你已足夠寬容。」
「即便不是瑞王,你背後就沒其他的主子?」
「莫要拿你那套『小神仙』『真龍之氣』的說辭糊弄朕!」
「簡直貽笑大方!」
他冷笑離去。

-10-
我並不在意容衍信不信我。
這些年,早倦了。
我問系統,我離開後,這具身體會如何。
系統說,「阮月杳」的靈魂其實從未離開過。
只是她太膽小了。
我穿在她身上的契機,就是她犯錯怕被責罰,龜縮在冷宮不肯出去。
【當時她便昏迷,不願醒來。】
【你離開後,仍舊由她支配這具身體。】
【是沉睡至死還是睜開雙眼,就看她自己怎麼選了。】
原來還可能,沉睡至死。
我乾脆藉着此次受杖責的緣由,將身邊人都打發了。
「我」若死了,他們難免被牽連。
鸞月哭着,怎麼都不肯走:
「娘娘,奴婢再也不會衝動了,奴婢走了țùⁱ,您怎麼辦啊?奴婢不走!」
不,你得走。
你不走,我那麼多銀子怎麼辦?
我幾乎將全部家當塞到她身上,色厲內荏,終於趕走了她。
然後我就趴在牀上等。
等蘇窈的生辰宴。
等瑞王被捕。
等他將最後一塊兵符交給容衍。
其實我緊張極了。
我怕容衍會失敗。
怕我還要在這具身體裏,無止境地等下去。
當日早晨,容衍還來了一趟。
「杳杳,等朕。」
爲免多生事端,我甚至沒躲開他落在臉頰上的親吻。
我等啊等。
從日出等到日落。
從日落等到月上中空。
就在我以爲這次又失敗了的時候,腦中響起系統音:
【攻略進度 100%。】
【恭喜宿主,重獲新生!】
只一瞬間,我的身體變得輕盈。
我看到自己,從阮月杳身上飄了出來。
「我自由了!」
幾乎與此同時,新來的宮女急匆匆地入殿。
「娘娘,賢妃娘娘!」
她欣喜地搖晃「我」的身體:
「陛下來了,您快起來!」
「陛下帶着好多賞賜來了!」

-11-
我好奇地打量這具我用了許久的身體。
娥眉微蹙,臉色蒼白。
被搖了幾下,氣息微弱。
宮女察覺出不對來,拿手試了試鼻息。
嚇得跌倒在地,連滾帶爬往外跑。
嚥氣了嗎?
我想飄過去,被系統阻止。
【等等。】
【你與這具身體磁場太過吻合,小心被吸回去。】
我忙飄得八丈遠。
【應該是原主的靈魂在和身體重新融合。】
我飄得更遠。
差點與大步而來的容衍撞上。
「杳杳,你做什麼把宮女嚇ṭŭ̀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容衍看來心情極好。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你瞧朕給你帶了什麼?」
他手裏拿着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朕已着欽天監看日子,朕給你補一個……」
正好繞過屏風,看到趴在牀上的「我」,他怔了怔。
他大抵從未見過我這麼狼狽。
怕他難過自責,以前每次重傷,我都躲進空間。
等自己不那麼難看了,纔出現在他面前。
「月杳,三十大板而已,又不是沒捱過。」
「十幾歲時都受得住,何故做出如此模樣?」
「你起來,朕有話對你說。」
「我」並沒有動靜。
「阮月杳!」容衍咬牙。
步子更快。
只是在徹底看清我的形容之後,也徹底愣住。
「杳杳。」
他用力按我的人中。
「御醫!傳御醫!」容衍同時大喝。
「杳杳,月杳,醒醒!」
我竟在他臉上看到幾分慌亂。
但也沒有多久。
面色僵白的「我」突然大抽一口氣。
猛地睜眼。
「杳杳?」
「我」臉上的血色漸漸恢復,眨了眨眼,茫然地看向容衍。
「杳杳,你剛剛怎麼了?你……」
「我」似乎是看清了眼前人,愣了一下。
接着反應過來,臉頰微紅。
羞澀地垂眼:
「陛下。」
這是真正的,阮月杳。

-12-
我沒有馬上離開皇宮。
系統問我繼續像之前那樣,奪舍,還是想用自己的身體。
我當然選擇後者。
它說讓我等一等,就消失不見。
我只好暫時留在皇宮。
倒也挺有趣。
一是脫離了身體的束縛,像靈體一樣飄來飄去的體驗很新鮮。
旁人還看不見我。
新奇極了。
二是這皇宮裏,跟唱大戲似的,一出又一出。
慣來離羣索居,不給陛下好臉色的賢妃,突然改了性子。
溫柔可親不說,對陛下百依百順,言聽計從。
陛下聖心大悅。
五日裏有三四日要去昭陽殿。
這讓進宮以來一直獨寵的貴妃娘娘如何受得了?
今日掌摑昭陽殿的宮女,明日剋扣昭陽殿的例銀。
阮月杳也不鬧。
就哭。
人往那兒一坐,默默垂淚。
容衍起初還覺得新鮮,耐心地哄她。
後來頭疼扶額:「杳杳,你從前不這樣愛哭的。」
阮月杳淚眼盈盈:
「不是陛下說,讓臣妾向別的女子學學,柔弱一些嗎?」

-13-
沒錯。
阮月杳一直在那具身體裏。
知道我和容衍的全部過往。
系統說我攻略成功後,她也得到一份獎勵。
它問過她是否想出宮。
它可以讓她和她的家人下半生無憂。
她拒絕了。
「我一個弱女子,出宮也是嫁人。」
「我要和她一模一樣。」
「琴技、舞蹈、字跡,全都一模一樣。可以嗎?」
其實不難理解。
瑞王被擒那日,容衍來找我時,手上拿的,是封后詔書。
一國之後,多少人幾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位。
所以她願意迎合容衍。
容衍斥過她愛哭之後,她便不哭了。
凡事大方得體,不爭搶,不矯情。
連蘇窈有孕的消息傳來,她都未置喙半句。
體面地送了賀禮,誠摯地恭喜了容衍。
還拿出針線,打算給孩子做小衣。
容衍卻又不高興了:
「你就不嫉妒嗎?」
阮月杳只茫然了一瞬,馬上反應過來:
「臣妾自然也想爲陛下生兒育女的。」
「但臣妾沒貴妃娘娘的福分。」
「她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只要是陛下的孩子,臣妾都喜愛的。」
無可指摘的一番話。
容衍卻猝然砸了手中的茶盞:
「阮月杳!你到底要同朕鬧到什麼時候?」

-14-
其實我也看不懂容衍。
「你就不能向別的女子學學,柔弱一些嗎?」
這話的確是他曾對我說過的。
那是後宮接連進了幾個美人後。
總有那麼一兩個得勢的,喜歡找我麻煩。
我一柄長劍穿發而過,嚇得她們面無人色。
容衍心疼死了,指責我不該那麼兇悍。
可如今的阮月杳,足夠溫柔,足夠體貼了啊。
他怎麼還不滿意呢?
容衍怒氣衝衝地出了昭陽殿。
回到勤政殿還不消停。
見東西就砸。
宮人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陛下!陛下莫要氣壞自個兒的身體啊!」
太監總管勸慰:
「不若……讓賢妃娘娘來給陛下撫琴?」
容衍喜歡聽我撫琴。
奪嫡的那幾年,步步驚險,夜夜難眠。
容衍只有在我的琴音裏,才能安然入睡。
阮月杳也給他撫過琴的。
無論技巧、習慣,都與我一模一樣。
可容衍聽完,皺了下眉。
雖未說什麼,但那之後,都沒再讓她撫琴。
此時一聽這提議,更加暴怒:
「滾!都給朕滾!」
他掃落滿桌的摺子。
砸了滿殿的瓷器。
踹翻所有的桌椅。
然後他又,折回了昭陽殿。
阮月杳已經睡了。
他進去就撕她的衣裳。
「陛下!陛下!」
阮月杳大概和我一樣,越來越看不懂他。
那夜他手上明明拿了封后詔書,卻沒有給她看。
這些日子他來得越來越頻繁。
聽過她的琴,看過她的舞,也一起寫過字,畫過畫。
卻沒碰過她。
每次到最後一步就難以繼續似的,戛然而止。
這次他也不像要碰她的樣子。
撕開衣裳就四下逡巡。
「陛下,怎麼了?」
阮月杳縮着肩膀,眼底掛了點淺薄的淚光。
容衍的眼神膠着在她肩頭烏黑的痕跡上。
醜陋扭曲,陳年老疤,作不得假。
那股瘋狂的戾氣瞬時偃旗息鼓。
「陛下。」阮月杳握着他的手,覆在那塊傷疤上。
「這是晉安十五年,三皇子追殺您,臣妾爲您擋了一箭,還記得嗎?」
「還有這裏……」阮月杳掀開自己的裙子,露出腿上的另一道疤,「這是……」
容衍像被燙到一般,移開眼。
大步往外走去。
只有緊「飄」其後的我聽到他失神地呢喃:
「不一樣,爲何不一樣了……」

-15-
我覺得挺好笑的。
他對着替身,覺得哪哪兒都一樣。
對着正主,卻覺得哪哪兒都不一樣。
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後宮熱鬧了一陣子,消停下來。
蘇窈有了身孕,生怕有什麼不測,不再惹是生非。
阮月杳本就不是鬧事的性子。
容衍呢,壓根不去後宮了。
他看起來和往常無異,卻從骨子裏透出一股焦慮。
安神香越點越重。
摩挲香囊的頻次越來越高。
香囊是他送我紅裙子時,我回贈他的。
本就老舊,有一日竟被他摩挲破了。
他拿着香囊就往昭陽殿去。
到門口又頓住。
然後不知爲何,去了冷宮。
詭異地在我們曾經居住的破落宮殿裏,睡了一覺。
沒有熱鬧看了,做阿飄的新鮮感也過去。
我開始一天喊系統八百次。
快來接我走呀。
再不來,我都怕自己成孤魂野鬼了。
好在我的系統向來靠譜,並沒讓我等很久。
還趕在回來之前,正好,讓我看了一場大戲。
蘇窈的胎,莫名其妙掉了。
後宮被她鬧得翻了天。
「是她,一定是她!」
我飄過去時,蘇窈正拿皮鞭Ṭûₐ指着阮月杳。
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陛下,是她害死了我們的孩兒!你還要護着她嗎?」
容衍看起來十分頭疼:
「窈窈,莫要胡鬧。」
話音未落,蘇窈一鞭已經甩下去。
阮月杳本是站在容衍身側,眼見鞭子下來,下意識往容衍身後躲。
啪——
一鞭,直接就甩在了容衍身上。
蘇窈愣住,阮月杳愣住。
容衍更是完完全全地愣住。
他沒看自己的傷,沒看蘇窈。
而是看着阮月杳。
像是不可置信,像是黯然傷神,像是要將她吞噬在眼底。
你怎麼可能,躲在我身後?
這是我從他眼裏讀出來的問話。
是啊,「阮月杳」,怎麼可能躲在容衍身後呢?
她是他的婢女,是他的老師,是他的暗衛。
更是最愛他的人。
她從來,都是擋在他身前。
不捨得他受半點傷害。
「陛下……」
容衍不發一言,轉身就走。
傷口都未處理,徑直去了地牢。
同樣地拿起一根皮鞭,發泄般往瑞王身上抽。
「是你,都怪你!」
「是你讓朕與她生了罅隙!」
瑞王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卻還在「嗬嗬」地笑。
「本王就知道,你這種地獄裏爬出來的野種。」
「是不會信任何人的!」
「你閉嘴!」容衍目眥欲裂,「朕只信她!」
「普天之下,朕只信一個她!」
正好外頭閃過一聲驚雷,容衍渾身一顫。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
「信她……」
「異世……」
「小神仙……」
他呢喃着,濃墨般的眸子陡然綻出詭異的光亮:
「朕明白了!」
「她沒騙過朕,她真的沒騙過朕……」
他的眼睛竟有些發紅,甩下鞭子就往外奔。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是杳杳。」
「她根本不是我的杳杳!」
電子音就在此時響起:
【宿主,一切準備妥當,我來接你。】
太好了!
我回頭,容衍正欣喜地奔往昭陽殿。
接下來的熱鬧,我就不去湊啦。
「帶我走吧!」

-16-
我叫李月遙。
來這個世界之前,我本名如此。
可惜,我並沒回到原世界。
系統早跟我交代過。
能解決我的身體、身份,但無法再回到原世界了。
所以我早早給了鸞月一大筆銀子。
重獲新生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鸞月。
三年時間,我帶着她從大夏到大虞,又經大虞到商周。
最後落腳在無妄海邊。
一方小院,一間小店。
過上了夢寐以求的桃源生活。
「姑娘,姑娘,這李公子寬肩窄腰,貌若潘安,不賴。」
我託着腮:「身量差了些。」
「換換換!」
鸞月揮手:「看這唐公子,身高八尺,氣勢如虹!」
我撇撇嘴:「過於魁梧了。」
鸞月繼續:
「這位呢?面如冠玉,巧舌如簧,城中許多姑娘的心頭好呢!」
我揚着眉頭看着屏風。
鸞月一如既往地能幹。
數十青年男子風采各異,列隊整齊。
不知道的,還以爲在搶什麼稀罕彩頭呢。
「讓他來試試?」
我指着隊伍中的青衣公子。
眉清目秀,英英玉立,手中一把儒雅摺扇,實在很適合……
做我們的招牌說書先生。
這是我和鸞月來到商周的第三年。
也是我們開茶樓的第三年。
原只是開來打發時間,不想無妄海近年突然旅客如梭。
這茶樓日日爆滿不說。
連說書先生,都接連兩任被前來旅居的貴客看中。
帶回都城做門客了。
那青衣公子顯然準備充分,衆目睽睽,面帶微笑,毫不怯場。
坐下就將醒木一拍:
「且說那大夏皇帝爲了髮妻廣修佛寺,廣尋佛緣。」
「終於,被他窺得天機,尋到一位得道高僧……」
我和ṭṻ₍鸞月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

-17-
容衍和「髮妻」的深情佳話,在無妄海並不陌生。
甚至五國內都傳遍了。
大夏皇帝的「髮妻」被妖物奪舍。
皇帝陛下情深幾許,爲了換回髮妻,一步一叩首,求遍漫天神佛。
其實挺可笑的。
我與他並未有過婚禮。
更未結過發。
何來「髮妻」之說?
「姑娘,你說會不會……真有什麼得道高僧?」
結束一天的營業,鸞月忐忑地問我。
既然帶着她,我自然早向她袒露真實身份。
傻姑娘雖然驚詫,卻也不得不信。
只是每次聽到說書人的各種「後續」,都很緊張。
瞧,連她都看得出。
容衍所謂的「深情」,並不是真。
「我們收拾收拾,準備走。」
以前我都安慰她。
說書而已,爲了留客,真真假假,大多杜撰。
但這次,的確有些不尋常。
突然說什麼Ţūₗ無妄海是天之涯,來了許多尋仙問道之人便罷了。
昨日,我見着有位公子時不時打量我和鸞月,特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分明是,沒有喉結的。
「那……那……」鸞月一下子慌張起來,
「那何時走?茶樓怎麼辦?賣了嗎?還是……」
「今夜便走,茶樓先不管了。」我拿出昨夜收拾好的包袱,「你去駕馬車,跟管家說去城外補些茶葉。」
鸞月顯然有些不捨,但還是點頭。
我亦不捨。
可任務完成之後,系統不再在我身邊。
我不清楚容衍那邊是什麼情況。
也無法確定這個世界會不會有什麼高人。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願冒險。
可惜,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我和鸞月順利出城。
就在打算徑直往西,離開無妄海時,天空亮起一束花火。
隨即夜鶯紛飛。
不到一刻鐘,身後馬蹄陣陣。
馬車被攔停。
車外鸞月一聲都不敢吭。
我安靜地坐在車裏,聽着外面一匹馬漸漸靠近。
良久,是容衍沙啞的聲音:
「杳杳,是你,對嗎?」

-18-
茶樓,難得空寂。
只有一盞油燈,細如豆絲,照亮來人的臉。
容衍消瘦了許多。
看起來甚至有些憔悴。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用一種無法描述的神情。
我只移開眼,並不想多看他。
「杳杳,爲何要走?」
「朕說過,等朕查清楚……」
我蹙眉,容衍馬上改了口:
「不,是朕錯了。」
「你待朕一片真心,朕不該懷疑你。」
他來抓我的手:「今後你說什麼,朕都信。」
我躲開。
他僵了僵,又道:「杳杳,你明白的。」
「朕的母妃死得早,從小就被父皇拋棄,皇宮裏阿貓阿狗都能踩朕一腳……」
「朕是多疑,可在皇宮,不多疑,如何能生存下來?」
「更何況,在此之前,朕從未見過那些怪力亂神之事,朕……」
「陛下。」
我打斷他:「你我之間,真的只是因爲陛下多疑嗎?」
容衍一愣。
「陛下,若沒有瑞王,你會兌現承諾,立我爲後嗎?」
「當然,朕的後位一直爲你留着,朕……」
「不會的。」我望着他,「陛下,你的疑心不是一天兩天,不是因爲瑞王那句話纔開始。」
「瑞王,不過是一個藉口。」
最早我也以爲是瑞王。
瑞王撕開了信任的裂口,讓我和他不復往昔。
直到一個又一個替身進宮。
直到那碗廢去我一身武功的湯藥。
「陛下,明明,只是一個『飛鳥盡,良弓藏』的故事。」
身在囹圄時,他需要我這把鋒利的劍。
爲他披荊斬棘。
大道寬廣時:「你就不能向別的女子學學,柔弱一些嗎?」
用一個又一個的替身敲打我,告訴我他不是非我不可。
用一碗苦至穿腸的毒藥,拔去我的羽翼。
再用一個華麗漂亮的囚籠,將我禁錮其中。
「陛下,帝王之術是我一字一句教給你的。」
「你這樣對我,我不難過。」
「只是能不能,不要用深情來包裹?」
我望着容衍的眸底,那張與從前截然不同的臉。
容衍的面色一點點地白下去Ŧŭ̀₇。
昏黃的燭光都未能給他添上一抹暖色。
「陛下,放彼此自由吧。」
我起身,開門。
「月杳。」
容衍的聲音不再似剛剛那般低啞。
「『飛鳥盡,良弓藏』的結局。」
「是殺之而後快。」
「朕會讓你知道,朕有多愛你。」

-19-
容衍到底沒放過我。
臨走時,他輕輕捋我鬢角的發:
「除了酒樓,你還在書院教一些學生吧?」
「杳杳,ţű̂⁻乖一些。」
「你好,他們纔好。」
鸞月跟在馬車後頭,哭着追了兩條街。
我沒回頭。
我好,她才能好。
我跟着容衍,由商周途經大虞,再由大虞到大夏。
回宮那日,天空飄着毛毛細雨。
整個後宮都空了。
曾經的那些替身們,包括蘇窈,都不見了。
「朕讓她們去廟裏給你念經祈福了。」
「今後,這後宮就只有你我二人,如何?」
我不說話。
容衍便帶我去了一座新修的宮殿。
匾額上「鳳儀宮」三個大字,裏面塞滿奇珍異寶。
「朕記得那年下江南,你逛園子逛得挪不開眼。」
「那時朕就想,日後必要爲你建一座。」
「喜歡嗎?」
春雨綿綿,階柳庭花。
景似當年景,人是當年人。
情,卻不是年少情了。
入了裏殿,牀榻上,放着鳳冠,掛着霞帔。
容衍親手將當年那條紅裙扔進火爐:
「髒了的,你不要,便不要了。」
他試圖握我的手:
「朕說過的,紅裙換嫁衣,好不好?」
我避開他的手,撇開臉。
他只笑了笑。
「沒關係杳杳。」
「來日方長。」

-20-
我被安置在了鳳儀宮。
宮內宮外,容衍安排了數十個宮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符紙。
其實不必的。
我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沒有系統,我什麼都做不了。
容衍除了上朝,每日都在這裏。
下朝之後的朝堂議事,都改到了這裏。
我撞見過幾個老臣,看到滿院子的符紙,臉色白得厲害。
當然,我也見到了背後那位「得道高僧」。
並不是什麼僧人。
是個着道袍,戴高帽的道士。
我聽到他們的爭執。
容衍要尊那道士爲「國師」,幾位老臣齊聲反對。
容衍要立我爲後,幾位老臣不同意。
最後容衍發了脾氣,趕人走。
議事也終於換了地方。
但容衍仍舊每日過來。
給我帶些逗趣的玩意兒,問我婚禮喜歡怎樣的禮制。
我不搭理,他依然樂此不疲。
除了容衍,闔宮上下幾十個人,沒一個敢同我說話。
也沒關係。
上輩子是盲人,我本就擅長獨處。
如果只是禁錮我的自由,我想我不是不能接受。
可總有人,不滿足於現狀。
春末時,鳳儀宮進了一位新宮女。

-21-
彼時我正在做葉子牌。
不同我說話,那就陪我打打牌唄。
我提着畫筆,纔在盤子上蘸了顏料,領事宮女就帶了一個人進來。
「娘娘,這是陛下特地賜您的新人。」
我抬頭,就見到蘇窈。
她沒有穿宮女服飾。
像是故意的,殘破的衣裳貼着她瘦削的身體。
露出層層疊疊的傷。
她頭都不敢抬,「撲通」跪下。
就開始磕頭。
腦袋磕在地上砰砰作響,眼淚大顆地往下掉,嘴裏哇哇不停。
「她……怎麼了?」
我嗓子發乾。
若不是蘇窈長得與阮月杳太過相像,我是認不出她的。
「她已被陛下拔舌,聽憑娘娘處置。」
耳邊「嗡」的一聲——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到鳳儀宮門口,拔了侍衛的刀:
「讓開!都給我讓開!」
這是我回宮以來,第一次走出鳳儀宮。
我拎着刀,直奔勤政殿。
容衍在批閱奏摺。
聽到內侍急急外報的時候,似乎還很愉悅。
直到看見我手裏的刀。
「杳杳?那賤婦做什麼惹你生氣了?」
「容衍,你瘋了嗎?」
我舉起刀:「你爲何要那樣待蘇窈?」
容衍的臉沉下去:
「爲何?不是爲了討你歡心?」
耳邊的嗡鳴似乎還未消散,我簡直懷疑我聽錯了。
「若不是蘇窈那賤婦,當年你不會受那麼多委屈。」
「不會挨那三十大板。」
「更不會那麼決絕地離開我……」
「那是她的錯嗎?」我不可思議地盯着眼前人,「沒有你的允准,她會入宮?」
「沒有你的偏寵,她會仗勢欺人?」
「沒有你的御令,誰敢打我三十大板?」
容衍抿脣,不語。
「容衍,她做錯了什麼?」
「她討過你的歡喜,懷過你的孩子。」
「她不過十九歲而已!」
「那朕又做錯了什麼?」
容衍甩掉手上的奏摺。
幾乎同時,空中一顆碎石,擊中我的穴道。
手上一麻,長刀落地。
一道黑影下來,取走長刀。

-22-
不愧是帝王啊。
身邊有了成羣的婢女。
有了成羣的暗衛。
再也不用記得我的教誨。
「你爲何總要爲外人與朕爭吵?」
「朕也想討你的歡喜,想讓你懷朕的孩子。」
「你給過朕機會嗎?」
「杳杳,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朕過的是什麼日子?」
容衍一步步走近,眼底似血般殷紅。
「他們都說朕瘋了。」
「可朕若不瘋,如何尋得回你?」他伸手攬住我,「杳杳,別鬧了好不好?」
「朕離不了你。」
「今後我們好好過日子,攜手治理大夏。」
「朕都聽你的,你不喜的事,朕統統不幹。」
他垂眸望着我。
滿眼溫柔地望着我。
然後一寸寸逼近,想要吻我。
「那我要你殺掉那道士,可以嗎?」
容衍頓住。
眸光變冷。
笑:「然後呢?讓你跑掉?」
「放棄吧。這一次,便是死,我也不會放你走!」
他推開我。
負手往外走去。
打開殿門時,他頓了頓。
「月杳,你對我又如何呢?」
「我現在不是對你一無所知了。」
「你如今的身體是從何處來的?」
「是你先開始的。」
「由不得你,想結束便結束。」

-23-
容衍不再來鳳儀宮了。
他命人將我關了起來。
殿門釘死,只在送飯菜時開一扇小窗。
窗外也時時有人把守。
我不出去,宮人們反倒活絡一些了。
吹滅燈,閉上眼,我能聽見他們的議論。
容衍力排衆議,尊那道士爲國師了。
容衍不顧朝臣反對,下了封后詔書。
封孤女,李月遙爲後。
將於五月初五,端陽佳節,舉行封后大典。
還有一個月。
我待在殿中,偶爾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外頭的月亮。
想想我與容衍,究竟如何走到這般境地。
偶爾踩着透過窗欞的陽光,算算還有幾日才能出去。
我以爲一直到端陽節,纔會有人來理我。
不想這日月正圓,有人輕輕叩殿門。
「姐姐,睡了嗎?」
只聽聲音我就辨出,竟是阮月杳。
「姐姐,我想你會很孤單,溜進來同你說說話。」
阮月杳是後宮中,唯一沒被遣散的一個。
至今還住在昭陽殿。
我挪步過去,靠着門板坐下。
「月杳?終於與你說上話了。」
這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曾經用過的身體,與自己的身體對話。
「姐姐,我也以爲,不可能見到你。」
我笑了笑:「沒連累你吧?」
「沒有的。」阮月杳輕聲道,「陛下捨不得這具身體,沒有苛待我。」
「謝謝你,沒有怪我。」
「怎麼會呢?是我自己選擇留下來的。」
「反倒是我,該謝謝你。」阮月杳嘆氣,「如果不是你,十二歲那年,我就死了。」
我穿到她身上時,她正在高熱。
如果沒有求生意志,的確容易就那麼去了。
「而且這些年,你做的那些,我都看得見。」
「謝謝你,姐姐,讓我知道原來有人可以這麼勇敢,讓我都不那麼膽小了。」
「也謝謝你,那一年,保住了我爹孃的性命。」
我又笑起來。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話語。
很暖。
「此前陛下一直以爲你會在這具身體裏醒來。」
「爲了讓你封后時有靠山,大力提拔了我的父兄。」
「所以今夜我才能溜進來。」
「陛下……唉。」
她嘆口氣:「姐姐,馬上就是封后大典了。」
「我知道你不想和陛下一道了。」
「你……想不想逃?」

-24-
「不用擔心我。」
阮月杳補充:「他不會對這具身體怎樣的。」
月光很清亮。
照了樹影在屋裏。
婆娑搖晃。
我沉默了很久。
「不必了。」我望着映在殿門的人影,「不過,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25-
如我所料,寢殿的大門,一直到端陽節纔打開。
容衍很早就來了。
親眼看着我換上嫁衣。
再看着妝娘給我上妝。
最後親手給我戴上鳳冠。
結束時,我遞給他一個香囊。
他身上的,還是多年前那枚,早破舊得打了好幾個補丁。
容衍眼底綻出光亮,欣喜地換上。
牽我的手。
「杳杳,朕等這一日,太久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
他便握得更加篤定。
封后大典,過程繁瑣又複雜。
但似乎並不覺得累。
我一直在和容衍說話。
走在宮道上時說:
「阿衍,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們去御膳房偷喫食,走的就是這條道?」
坐上鸞車上時說:
「阿衍,我們第一次坐鸞車還記得嗎?我不肯坐,你非要我坐。怕被人發現,我躲在你的大氅裏,緊張得我冷汗都出來了。」
上了長安街時說:
「阿衍,有一年上元節,你帶我去花燈會。欠了我一盞月牙燈,還沒還給我呢!」
其實我已經多年不喊他「阿衍」了。
這是他才入東宮,我倆情意最濃時我對他的稱呼。
但今日的容衍,是受用的。
我說一句,他便應一句。
他說我們再也不用去御膳房偷東西了。
想喫什麼,大可九九八十一道。
說他是皇帝,我是皇后。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同乘鸞車了。
說那月牙燈,待明年上元節,十倍奉還。
明年嗎?
我拉着他的手,拜過黃祠。
受過萬民朝拜。
踏上金鑾殿前的九十九級臺階。
「阿衍,還記得我拓給你的第一本書嗎?」
「爲君者,當勤政、愛民,鋤奸、拔惡,識忠良,驅佞臣,以天下百姓爲己任。」
容衍似乎有些不解。
我爲何突然說到此處。
正好到了最高處,禮官大唱:
「請皇帝、皇后,飲合巹酒!」
我與他對面而立。
我靜靜望入他眼底:「阿衍,我都看到了。」
由商周回大夏,進入大夏國境的一路,我都看到了。
說書先生們並沒有誇大其詞。
甚至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容衍大興土木,廣建廟宇。
一路城鎮,三步一小廟,十步一大寺。
個個香火鼎盛。
而正當春日,所經農田,未見春耕。
只見農夫三步一叩首,求天拜地。
「我也都聽到了。」
聽到百姓苦不堪言,叫那道士「妖道」,叫我「妖后」。
「杳杳,喝完合巹酒再說。」
我朝他笑:「好。」
兩杯金盞,兩臂相交。
朝臣齊聲跪拜: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百年好合!百子千孫!」
可那一盞酒,卻並未落入口中。
只有一把匕首,無聲地刺入帝王胸膛。
杯盞落地,酒濺玉階。
容衍驚愕地瞪大眼。
想要推開我。
卻發現沒有力氣。
「你……香囊……」
「嗯,香囊有毒。」
「爲……爲何?」容衍的淚,流得比血還快,「杳杳,朕……是愛你的啊。」
「你說過……此生……永不背叛。」
他死死地扣住我的手:「朕, 信你了啊!」
我死死地扣住手上的匕首:
「陛下, 你的國師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第一攻略任務是什麼嗎?」
我的第一任務,從來不是扶持陰鷙的冷宮皇子坐穩皇位。
「是我錯了。」
系統說容衍孤冷,陰鷙。
將來會爲爭皇位,走上旁門左道,使得民不聊生。
讓我在這個大反派長大之前,殺掉他。
我沒有動手。
我在阮月杳的身體裏, 高燒不退。
睜眼就見他冷着臉,小心翼翼地餵我喝水。
將省下的半個饅頭塞到我嘴裏。
「你都要死了, 我纔不管你。」
可第二日, 他還來。
第三日,還是他。
「沒有別的辦法嗎?」我問系統。
我實在無法, 對一個僅僅八歲, 奶生生照顧我的孩子動手。
【你還有第二選擇,扶持他,讓他走上正道。】
【但是宿主你想清楚了,扶持他和殺掉他, 不是一個難度係數。】
【而且,就算攻略成功, 爲免後期崩壞, 你只能留在這裏。】
【不能回自己的世界了。】
我沒有猶豫太久。
「我選擇第二任務。」
殺掉一個孩子, 來換取自己的新生,我做不到。
扶持他, 再苦再難, 我拼盡全力便是。
可我錯了。
任憑我再怎麼努力, 路在他人腳下。
「容衍,我對你, 問心無愧。」
我不想哭的。
眼淚還是滾滾落下:
「今日的結局, 是你自己選的。」
匕首拔出。
鮮血噴湧。
容衍向後倒去。
【檢測到任務目標死亡,系統即將重啓。】
【三、二、一……任務重啓。】
眼前一道白光。
整個世界化成片片碎屑,雪花般消失。
【歡迎宿主迴歸。】
【目標任務:誅殺冷宮皇子容衍。】
【匕首在左袖, 毒藥在右袖,請宿主自行選擇。】
我喫力地睜開眼。
一片迷濛中, 又見到那個白淨、消瘦, 年僅八歲的容衍。
但這次,我不會選錯了。
我抽出左袖中的匕首。

-26-
李月遙是個盲人。
一輩子,都沒見過陽光那種。
那天幫一個盲人找盲道, 被一輛違章貨車撞倒。
醫生都說她沒救了。
可家人不願意放棄。
在牀上躺了三年之後,奇蹟發生了。
李月遙居然醒了。
不僅醒了, 雙眼都莫名其妙恢復正常。
李月遙覺得, 自己大概被幸運之神光顧了。
她開心地做復健, 開心地看鏡子裏的自己。
開心地和媽媽一起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只是出院時, 見到醫院門口的一個小攤, 掛着一盞月牙燈。
奇怪,好眼熟啊。
莫名有些惆悵。
她好像……愛過一個人。
爲他拼盡所有,不顧一切。
可是,失敗了。
沒關係呀。
失敗了, 向前看。
一定還有很多很多更美好的,在等她。
李月遙收回眼神,牽着媽媽的手。
回家去嘍!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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