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還照

城破那日,我被太子抓去,頂替嫡姐做了威脅叛軍的人質。
她是太子心尖上的人,而我只是與她容貌相似的庶妹。
太子的劍尖懸在我脖頸,他對着反賊喊道:「陸照,你若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夫人。」
下一瞬羽箭破空,正中我心口。
我從城牆墜落時,聽見陸照冷笑一聲:「當我認不出我夫人嗎?」
是啊,嫡姐是日光之華,是所有人心尖上的寶貝。
可我又憑什麼替她去死?
若重來一世,我絕不任人宰割。
再睜眼時,我看到未出閣的嫡姐正託着下巴問我:
「你說我是選太子,還是陸照?」

-1-
我被太子綁在城牆上的時候,天上開始飄起雪來。
成爲太子側妃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對我軟了語調:「朝華她身子弱,你來替她做場戲。」
我聽着想要發笑。
頂替嫡姐被吊在城牆上,粗糲麻繩在腕間磨出血,衣衫不整地被所有人圍觀。
他竟然只當這是一場戲?
雪越下越大,我感覺到睫毛開始結冰,半月未好的咳疾țúₚ在這時氣勢洶洶地泛上來。
我忍着喉間湧出的鐵鏽腥氣與心底欲嘔的厭惡,別過頭。
彷彿被我的目光刺到,他勃然大怒,吼道:「你莫要怨恨,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當初若不是你使了手段讓我不得不納了你,朝華又怎麼會嫁給陸照這個賊人!」
城牆下大軍逐漸逼近,太子咬了咬牙,隨手將一團染了污血的布塞進我嘴裏。
他如敗犬一般狼狽地扶了扶冠,眼底盡是狠厲:「若是城破,你便與我一同殉城!」
城牆下,爲首的銀甲將軍策馬陣前。
太子色厲內荏地喊道:「陸照,你若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夫人。」
陸照抬眸,輕飄飄地笑一聲:
「當我認不出我夫人嗎?」
話音剛落,他揮了揮手,下令:「暴君無度,太子昏庸,今日我爲生民立命。
「攻城!」
殺伐聲如沸油上潑的熱水,瞬間蒸騰。
太子在侍從的護衛下倉皇逃竄,沒有人再來管我這個假的朝華夫人。
我努力踮着腳,試圖掙脫繩索。
我想活。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我也想活。
快了,繩索快要斷了。
但下一瞬,不知何處射來的羽箭直中我的胸口,劇痛之下我瞬間掉出城牆外。
城下陸照在揮槍時無意間抬頭,隔着茫茫大雪與我對上一眼。
繩索斷裂,我直直墜落,落地時彷彿一片雪花落地那樣輕而無聲。
我彷彿看到陸照神色倉皇,嘶吼着撲過來。
認錯人了嗎?
是啊,嫡姐是太子心尖上的人,亦是陸照捧在手心的妻子。
可我呢?我又憑什麼替她去死?
眼前最後一幕是陸照猩紅的眼,我咳着血緩緩閉眼。
若重來一世,我絕不做任人宰割的魚肉。
今日種種,一一還報!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欲碎的疼痛漸漸遠去,身上也感覺輕飄飄的。
我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晃着我的肩膀,還有愈近的聲音。
少女的聲音不滿又嬌嗔:「好明月,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茫然睜開眼,嫡姐扮着未出閣的女兒髮髻,托腮看我。
她笑得嬌媚,像一朵被人養得極好的花兒:
「你說我是選太子,還是陸照?」

-2-
致命的傷口Ťṻₘ還在隱隱作痛,但映入眼底卻是熟悉的明府後院,加上明朝華的話……
我壓住心底的驚濤駭浪,難道上天真有眼,允了我重來一世的期盼?
我心念轉瞬間反應過來,這應當是我進東宮前一個月。
上一世,我和明朝華一同參加三日後的瓊花宴,不知哪裏來的小丫環將我引到偏房。
而那裏有中了藥的太子,我還未來得及離開,就被其他貴女撞了個正着。
太子喻楚被迫納了我,又恨我惡毒手段拆散他和明朝華,我在東宮的那一年過得生不如死……
明朝華又催問了幾聲。
我倏然收回思緒,低下頭怯怯回答:「我……我不懂這些。」
既然重來一次,我不能沉湎於過去,也必不會重蹈覆轍。
我裝作沒看到明朝華眼底閃過的輕蔑,小聲說:「那兩位身份高貴,都不是我這等人能議論的。」
這樣高貴的兩個人,都是明朝華的裙下臣,這不由讓她驕傲起來。
她憐憫地看着我:「你也到年紀了,等我的婚事定下來,我會讓母親給你挑個好郎君的。」
我將指尖掐進肉裏,抬頭乖巧地笑了笑,沒說話。
明朝華哪有這般好心,不過是逗弄貓狗般,心情好時就丟下根骨頭,要看人搖尾乞憐。
她拂袖離開,留下我在後院涼亭中,花牆上爬着紫藤,夏末時分的風送來幽幽香氣。
我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十指纖纖,白皙柔嫩,還愛俏地染了蔻丹,和我當時被折斷了手指又長歪的樣子完全不同。
剛進東宮的那幾個月不太好過,尤其是明朝華剛嫁給陸照的那段日子,喻楚心情不好就會用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我。
捧着御賜的花瓶罰站、讓我守夜,打瞌睡就罰鞭刑、因爲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袖,被生生折斷手指……
好在後面陸照起兵,喻楚焦頭爛額,也沒什麼心思放在我身上。
我終於有機會去查當初瓊花宴上的事,發現幕後之人是想暗算明朝華,而明朝華提前預知,便將我順手推了出去擋槍。
我微微一笑,指尖蜷縮。
終歸這一次,該誰受的傷、入的局、送的命,就通通去受吧。

-3-
瓊花宴那天,如我記憶裏那般,明朝華在出發前被明府主母叫去竊竊說了幾句話。
出來的時候她的神色就很不好看了,目光在我身上來回隱祕打量。
我裝作沒看見,提醒她:「姐姐不戴那根太子送的紫翡簪嗎?那根更襯姐姐今日的衣裙。」
明朝華想了想,真讓身邊的丫鬟把紫翡簪取了出來換上了。
瓊花宴本是一年一度科舉後舉辦的宴會,但興帝近年來越發鋪張,瓊華宴變成了皇族奢靡無度的炫耀之會。
一到宴會上,結朱傍翠的各色寶石頭面裏,明朝華的紫翡簪子獨樹一幟。
圍着明朝華讚歎的貴族小姐之外,有一個粉衣女子憤恨地看着明朝華。
我看了她幾眼,粉衣女子就注意到了我,開口問道:「你是誰?」
「杜小姐,我是明家的二小姐,我叫明月。明朝華是我的姐姐。」
我示意她看明朝華,用豔羨的口吻繼續說:「那枚簪子,聽說是太子親手雕琢,贈給我姐姐的禮物呢!」
杜瑤蕙的表情更扭曲了,雙手使勁兒攪着手帕,死盯着明朝華。
我無聲一笑,我當然清楚怎麼挑起杜瑤蕙的妒火。
前一世,因爲我和喻楚的事,杜瑤蕙成爲準太子妃後就用盡一切手段找我麻煩。
而現在,我只需要輕輕說一句話,她的怒意就可以對準另外一個人。
我看着明朝華臉上的得意之色快要遮掩不住,心底輕蔑冷笑。
不該有人享受了所有的好處,卻將另一個人立成靶子,自己一點風險都不承擔。
姐姐,世上沒這樣的道理。

-4-
前世我和太子被人撞到的地方是松風院,在我被丫頭領過去之前,聽說明朝華才從那裏離開不久。
我什麼都無須做,只要比我記憶裏提前半個時辰,不,一刻鐘就好,引着杜瑤蕙去撞見那一幕即可。
宴席過半,我看到明朝華皺着眉隨小丫鬟離開席間。
是時候了。
我抬手招來侍候宴席的小丫鬟,站在離杜瑤蕙不遠的地方,用她可以聽到的聲音問:「你可見到我姐姐去哪兒了?」
小丫鬟恭敬回答:「方纔男賓席上有位喚作蘭亭的小廝叫走了明小姐,往松風院去了。」
余光中我看見杜瑤蕙的表情瞬間變了。
我無聲勾脣,不枉費我給小丫鬟提前塞的玉鐲,杜瑤蕙也確實知道蘭亭是太子身邊的小廝。
果然,杜瑤蕙沒隔一會兒就號召起周圍的小姐們,藉口想要見識一下明朝華今天帶來的絕品簪子,引着一羣人往松風院去了。
我墜在人羣后面,隔着幾步的距離,看着前世我命運的轉折點,心尖繃緊。
剛踏進院子,就聽到房間裏傳來令人面紅耳赤的悶哼聲,杜瑤蕙眼底更憤恨,快步衝到門前,「砰」的一聲推開門。
虛掩的門就這麼轟然敞開,明朝華衣衫半褪,露出香肩,被推門聲嚇了一跳,尖叫着躲進男人的懷裏。
我身後的人羣一片譁然,貴女們捂着眼睛想轉身避諱,我卻不許有人錯過這一場好戲。
清了清嗓子,我故作驚訝和憤怒地大喊:「哪裏來的登徒子!我姐姐可是禮部侍郎的嫡長女明、朝、華!豈容你這般欺辱!」
明朝華三個字被我念得字正腔圓,偏生語氣還憤恨難平,讓人拿捏不出錯來。
喻楚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此刻被打斷,勃然大怒抬頭吼道:「滾出去!」
我心底冷笑一聲,聲音震驚:「太子殿下!這個欺辱女子的畜生小人怎麼會是你?!」
身後人羣細細響起議論,我勾脣斂下眼眸的笑。
如此這般,你們還怎麼裝作光風霽月,將一切都推給無辜的人?

-5-
事情還沒完,推開門的杜瑤蕙被喻楚一句「滾」徹底刺激到了。
她尖聲質問:「明朝華你這個小賤蹄子!居然趁瓊華宴空隙勾引太子!」
喻楚這纔看清門外一大片人,潮紅的臉色瞬間蒼白。
杜瑤蕙衝過去,一把扯住明朝華的頭髮,把她往外拽,順手就扇了幾個巴掌。
明朝華喫痛尖叫,可憐兮兮地向喻楚求助:「太子殿下,救我……」
杜瑤蕙怒氣上湧,絲毫不管喻楚幫着抵擋的姿勢,幾個瞬息就在明朝華臉上撓出血印:「賤人!你知不知道陛下馬上要下旨給我和太子賜婚?」
「行了!」喻楚也在混亂中被抓了兩下,此刻更是一盆冷水潑在頭上。
杜家這門親事他不能丟,其他幾個成年的弟弟都在虎視眈眈盯着杜家的兵權。
喻楚忍着胳膊上被劃出的傷口,軟了聲音:「瑤蕙,這是誤會,我和明小姐沒什麼。」
明朝華不可置信地抬頭,沒想到喻楚會說出這種話。
她此刻髮絲凌亂,咬牙切齒,眼底流露出的怨毒恨不得要將杜瑤蕙生吞入腹。
喻楚使勁兒拂落明朝華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明朝華被這股力道甩出去,磕在桌角,喫痛悶哼。
他的脣角還暈開明朝華的口脂顏色,表情卻端得正經:「明小姐,請自重。」
我站在人羣之後,冷笑着看着喻楚與上一世別無二致的表情和做派,只覺得心底作嘔。
人若不要臉,和畜生也沒什麼區別了。

-6-
宴會主人匆忙趕來,疏散了圍住的衆人。
我穿過幾重人羣,和喻楚對上一眼。
他的表情很不好看,甚至有些焦頭爛額,卻在看到我的一瞬間愣了一下。
喻楚面色不善:「剛纔喊的那個女子是你吧?你是誰?」
明朝華被帶下去換衣服,我也懶得再裝什麼怯懦妹妹。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是明朝華的庶妹明月。」
是你上一世害死的側妃,這一世來索仇的冤魂。
明朝華在瓊華宴上丟了大臉,以往清高如蘭的形象也裝不下去,匆匆喚了人就要回府。
在走出瓊花宴的時候,我隱約覺得身後有人在看我,回頭時只見一抹玄色衣角。
回府後明朝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本來想斥責她的父親也只是惱怒地指了指她,不捨得再罰些什麼。
反倒是一旁的嫡母不緊不慢地讓人扶了明朝華起來,三兩句安撫了父親的怒氣。
鄭嫣然聲音和緩:「老爺莫急,此事本就是太子做得不妥,他總歸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輕飄飄轉了話題:「本也不是大事,明月喊了一嗓子,倒是叫京中貴女們都看了笑話。
「明月年歲也不小了,多少該學得穩重些。回去多讀幾本經書史籍,養養性子,近日就不要出門了。」
這是把火氣撒到我身上了,想禁足我?
但正合我意,眼下京中的眼睛都盯着明府和杜家,在明朝華沒出嫁之前,我還是需要隱藏起自己。
我柔順地行了禮,領着禁足令回去了。
到了小院,小蝶才忍不住小聲替我鳴冤:「明明是大小姐不守規矩,爲什麼要罰小姐……」
我看着她,心底溫暖又熨帖。
這樣鮮活可愛的小蝶,上一世卻爲了我,在東宮受盡屈辱,最後還爲了給生病的我求一碗藥,而生生被喻楚打死丟了出去。
「無事。」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先前我讓你去徽韻樓做的事如何了?」
小蝶笑起來,脣角小小梨渦隱約浮現:「小姐真是太厲害了,怎會提前知道京城要流行的花樣?
「那掌櫃之前還不樂意收,現下京中流行起來,他不僅把剩下的錢都給了我,還好聲好氣求我下次再賣給他呢!
「那筆錢我按照小姐的吩咐,一半換了金子,另一半換了銀票。喏,都在這兒了。」
我接過沉甸甸的袋子,心中大定。
在戰事開始前,我定要帶着姨娘離開明府!

-7-
接下來的一陣子,我就在家中抄着書,也樂得沒人來打擾。
小蝶每隔五日便送一批新的花樣給徽韻樓的掌櫃,我手頭的錢也越攢越多。
不知太子如何安撫下了杜家,如上一世一般,杜瑤蕙還是被賜婚給了太子。
而明朝華在家鬧了一通也沒什麼用,最終太子答應在和杜瑤蕙大婚後,再以側室之禮將明朝華迎進東宮。
事情定下來那日,陸照來了明府。
我正在房裏看書,姨娘突然喜不自勝地敲門進來了。
「皎皎!」她喚着我的小名,眼都要笑沒了,「陸將軍來了,如今大小姐要入東宮,這樁陸明兩家的娃娃親,指不定要落在你身上呢!」
「姨娘……」我擱下筆,心情不太妙。
「陸將軍那樣的身份,如何是我能攀附上的?」我眉眼泛起倦意,「何況夫人怎麼會允許我得到這般好姻緣?」
姨娘很不服氣,伸出食指戳着我的腦袋:「真是個榆木腦袋笨丫頭!
「你那位姐姐這次不就靠手段伎倆攀上了太子,日後太子登基,她怎麼也得是個妃位!」
她的表情與前一世知道我要入東宮時別無二致。
那時我滿心惶恐,哭着跟她說我不想做妾,可姨娘卻喜氣洋洋說我做得好。
「皎皎,你要好好抓住機會。」她張合的嘴與記憶裏的樣子逐漸重合,「快快換上前日剛做的衣裳,去花園碰碰運氣。」
她被夫人壓了一輩子,便一心想要我攀附上更好的夫家,不止一次對我說:「寧做貴人妾,不爲寒門妻。」
姨娘還在傳授自己的經驗:「若是遇上陸小將軍,你就說你心悅他已久,即便無名無分也要跟着他。
「沒有男人能受得了這個。皎皎你聽阿孃的……」
我忍無可忍地打斷她:「阿孃!我在你心裏就只有嫁給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這一個用處了嗎?哪怕是當妾?」
「女人不就是這樣?」她霎時間抹起眼淚來,「都是阿孃不好,你託生在阿孃肚子裏,生來身份就低賤。
「你不記得小時候,你生了病,阿孃都求不來郎中。還不如我們母女倆當時就一同去了,也好過我們日後被人磋磨致死!」
姨娘聲淚俱下地哭着,哭得我心底發酸。
我怎會不記得?
幼時那一次生了急病,因爲夫人刻意忽視,姨娘抱着我在正院裏磕了一個時辰的頭才喚來夫人鬆口,請來郎中。
心中驀然一軟,我嘆口氣,應下來。
不過是出去轉轉,讓她安心些也好。

-8-
興許是冤家路窄,我剛出門就撞上了孤身一人的陸照。
這是這輩子我第一次見他。
他穿着月牙白的常服,身姿挺拔地站在那株重瓣佛頭青旁,微微垂着眸欣賞。
聽到我的聲響,他抬眸向我投來一眼,一瞬間讓我想起前世城樓上我與他隔着茫茫大雪中的對視。
明明不像那時染了血般的冷冽和狠厲,卻同樣淡漠到讓我心底戰慄。
上一世我的死,歸根到底與陸照沒什麼關係,我們非親非故,他自然不會爲我放棄攻城。
而且我死前看到他向我撲過來,雙目猩紅的樣子,我都不確定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覺。
又或者是落下城樓時,他一打眼將我認成了明朝華?
我丟掉腦海裏的思緒,對着陸照扯出一個笑,低下頭就想離開。
不管如何,離這個煞星遠些纔是。
但不等我走遠,陸照先喊住了我:「明二小姐,請留步。」
我站定腳,回身行禮,卻一步也不靠近:「陸將軍有何事?」
「貴府的丫鬟引我到此處,又突然稱腹痛,讓我在此稍作等待。」他眉眼間透出一絲厭煩,「不知明二小姐可否找人帶我去前廳尋明大人?」
我無奈點頭:「好,陸將軍這邊請。」
「站住!」
氣喘吁吁的女聲在身後響起,我回過頭,看到明朝華打扮得格外精緻,滿頭珠翠在陽光下閃着奪目的光。
她出聲攔住我和陸照,走到身前狠狠剜了我一眼,然後才嫋娜地福身給陸照行禮,眼神脈脈含情:「陸公子……」
陸照頷首:「明大小姐。」
「你怎麼不喊我朝華……」她眼眶發紅,「陸郎,你是不是恨我另嫁他人,可……」
陸照表情未變:「明大小姐說笑了,你我也未定親,不過是家中長輩玩笑似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爲何,我從陸照平靜的表情下看到一絲厭煩,似乎是覺得明朝華此舉蠢到了他。
難道上一世他與明朝華,是婚後才生情?
我安靜地待在一旁,看猴戲般看明朝華和陸照演一出妾有情,郎無心的摺子戲,未曾想下一瞬這火竟然燒到我身上。
陸照看向我:「而且當初也未說定是哪位小姐……」
明朝華這才反應過來我還在一旁,她臉色瞬變,打斷陸照的話:「陸公子不是來找父親的嗎?我那丫鬟引路怎麼把陸公子帶到這兒來了,我回去就罰她!
「陸公子這邊來吧,莫讓父親久等了。」
明朝華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自己乖乖走。
我挑了挑眉,裝作完全沒看懂她的眼神,嬌憨地發問:「姐姐眼睛是迷了沙嗎?怎麼眨個不停。」
陸照脣角微微翹起,又倏然隱沒。
我只當沒看到,只含笑望着明朝華。
若是這般見不得我在場,那我可就一定要插一腳了。

-9-
陸照這次來是來退親的。
他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就放下,從懷裏取出玉佩放在茶桌上:
「明大人,我是小輩,此次本不該我來。無奈父親遠在衢山,無法回京,只能我親自上門。」
和玉佩一同放下的還有一張禮單。
他繼續說:「這樁婚事就作罷吧,來日明小姐出嫁,我這個做兄長的,便爲他添一份禮。」
明沛還想挽救一下:「彥光,我明家還有……」
鄭嫣然直接打斷:「好啦,女兒們都還在呢!不好當着孩子們的面這般談論兒女親事的。」
她似嗔的一句話,打消了明沛想換人嫁陸照的想法。
我垂眸不說話,只覺得好笑。
陸家支持的是七皇子這一派,如今明朝華入東宮,明沛還想將我塞給陸照。
想兩頭通喫,倒是想得美。
到這時,我才悠悠開口:「母親,姐姐馬上要入東宮,手底下的丫鬟們可得好好教教呢。」
鄭嫣然的動作愣了一瞬,我不管她,繼續說:「方纔陸將軍入府時,是姐姐的丫鬟引路的,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引到了後院,幸好姐姐及時找到了陸將Ṭűₐ軍……
「在自己家倒也罷了,若是入了宮,還這般冒失,少不得連累姐姐。」
我說完這話,明朝華的眼睛已經恨不得在我身上扎個洞出來了。
陸照頷首承一句:「確實有此事。」
我本就是轉着彎兒告狀,讓陸照知道明朝華打着什麼主意,離明家遠點。
卻沒想到他竟然十分順暢地接着我的話,替我當了回槍。
他黝黑的眸子落在我身上,竟然隱約閃過一絲笑意。
明沛的表情冷下來,看着明朝華,斥一句:「好好管教你下面的人!若是真惹出什麼禍事來,莫連累了家裏!」
明沛話裏在斥責下人,實際上是責罵明朝華,明朝華和鄭嫣然臉色極爲不好看。
他是想和陸家結親,但明朝華這樣許了太子又和陸照牽牽扯扯,這便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明朝華的手指掐進手心,泫然欲泣地請罪:「是,女兒知道了。」

-10-
退親的事了,陸照也就起身告辭了。
明沛還沒有完全放棄換人定親的想法,直接令我去送送陸照。
明朝華想起身說什麼,卻被鄭嫣然按住。
這位明府女主人笑得溫婉和善:「那明月就去送送客人吧,切不可失禮。」
反正早也是她母女二人的眼中釘了,我也懶得再說什麼,起身跟着陸照出了正廳。
我埋頭走得飛快,陸照倒是跟得上,只是快到府門前,身後突然傳來姨娘的聲音。
她提着嗓音喚我:「皎皎,你旁邊這位是……?」
「皎皎?」陸照停下腳步,微微挑眉。
我無奈站定:「是我的乳名。姨娘冒昧,還望陸將軍海涵。」
姨娘喘着氣趕到身前,開口就是打趣:「哎呀,我遠遠看着,真像一對璧人,看起來登對極了……」
「姨娘!」我冷着臉打斷她,「陸將軍面前,不要妄言。」
我偷看了一眼陸照,他沒有被姨娘的話冒犯到,反而陷入微微的沉思。
我加重語氣:「父親專門叮囑我,好好將陸將軍送出府,不可失禮。姨娘先回去吧。」
「可……」姨娘看着陸照,不甘心地想把手裏的錦帕塞給陸照,「這天氣炎熱,陸將軍都流汗了,這帕子是皎皎親手繡的,將軍拿着擦擦汗吧。」
我忍無可忍,想喊人帶姨娘回去。
沒想到陸照竟然伸手接過了錦帕,還道謝:「那就謝過夫人好意了。」
陸照已經將錦帕收進懷裏,我也沒法子再搶過來,只好悶氣喊他:「天熱,陸將軍受不了就快些走吧。」
「明二小姐火氣更大。」他的眼眸微彎,此刻看起來纔像一個剛剛弱冠的少年郎。
「皎皎這名字很不錯。」
我的名字含在他脣齒間時,讓我的臉頰旁驀然升起一絲熱意。
姨娘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不僅名好,人也好呢!」
被他們二人來回拉扯,彷彿我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物件一般,那抹熱度輕而易舉地就散去了。
我冷下臉:「那便由姨娘送陸將軍出去吧,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笑笑笑,見明朝華的時候也沒見你笑,這時候對姨娘笑個什麼勁兒!
真是個狐狸精般的煞星!

-11-
明朝華的婚事在杜瑤蕙之後。
待太子娶妃,滿城大喜之後,太子被聖上斥責奢靡鋪張,於是明朝華只能被一頂小轎送進了東宮。
沒了預想的奢華婚禮,明朝華在家哭了好幾天。
但聖上發話,她也無法改變。
等她進了東宮,這明府氛圍陡然一鬆。
小蝶從府外進來,拿了照舊的金子和銀票,小聲跟我稟報:
「小姐,那說書的人和傳謠的小童,我都打點好了。不會讓人發現的。」
我翻過一頁書,不甚在意:「發現又如何。我不過是讓人傳了傳太子和我姐姐情比金堅的故事,又非誹謗,怕什麼?」
但這故事在杜家周圍唱響,自然讓杜瑤蕙格外不順心,也就有了後面這一遭事情。
這就不必讓小蝶知道了,她向來膽子小。
明朝華嫁人,陸照也和明家沒什麼聯繫。
姨娘在興奮了幾天後,發現陸照再也沒上過門,着實憂鬱了一陣子。
我勸她男人終歸是靠不住的,暗暗透漏了自己有些銀子,想勸她在之後隨我去莊子上。
「可是夫人最近在給你相看人家……」姨娘猶猶豫豫,「聽說是她鄭家的親戚,是誠心來求親的,據說還是個五品官呢!」
我心底實在無奈,卻又不得不說:「你真信她爲我相看的人家?
「只說是五品官,年齡如何?人品如何?家裏姑嫂父母如何?這些你都不當回事。
「我不嫁!在她定下親事前,我是一定要走的。」我看着姨娘,滿是失望地說,「姨娘若實在不願意,就留在府中吧!」
重活一世,我只想護着自己在乎的人,在這亂世獨善其身罷了。
若姨娘實在不願,我自己走便是!
姨娘只好安撫我:「皎皎別急,我去跟夫人好好說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這些事我已然打聽清楚,姨娘說的那位五品官,是鄭家出五服的旁支,捐了不知道多少銀子換了個官身,竟也做了下來。
年齡比父親沒小几歲,死了兩任妻子,府中妾室通房一大堆,不少都是被他強搶進府的清白女子。
我拂袖而去:「我就是死也不會嫁給這種人!」
但鄭嫣然顯然被明沛想的換親一事刺激到了,她決不允許我得了這樁和陸照的婚約。
還沒過幾日,就聽到明沛允了我和這位鄭大人的婚事。
三日後就要嫁過去做續絃。
我看着手裏的藥丸,下定決心。
這是從黑市買來的藥,喫完以後就會渾身發疹子,奄奄一息,但養上一兩個月便會好轉。
喫了後就可以順勢去莊子上,再尋機會離開。
我正準備吞下藥,就聽到小蝶敲門:
「小姐,姨娘有事兒要找你,你在嗎?」

-12-
姨娘殷勤地替我斟上茶:「皎皎啊,阿孃打聽了,那位鄭老爺除了年紀大些,其餘都不錯!
「父母都沒了,你過去也不用伺候公婆。雖說後院人多些,但你是正室,那些賤蹄子左右越不過你去。」
茶杯燙手,我只覺得心底發冷。
都這般了,姨娘竟然還要我嫁。
我飲下茶水,就準備離開:「姨娘若是隻想說這些,那我回去了。」
「等下!」看我喝下茶水,姨娘眼眸一亮,「阿孃都是爲你好。等你嫁過去了,就是官太太,早日生下嫡子,未來就有盼頭了。」
「我……」我突然感覺手腳發軟,眼前也開始發昏,「姨娘你做了什麼!」
「阿孃知道你從小性子強,夫人找我說過了,我覺得說得沒錯。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要嫁個好人家……」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我渾身力氣更泄。
「鄭五爺把銀子都給阿孃啦,阿孃給你攢着,等你們成了好事,你就知道阿孃說的是對的了。
「皎皎,阿孃不會害你……」
我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昏迷中。
藥物的影響讓我昏迷中也安定不下。
夢中的瓊花宴還沒結束,明朝華身邊的小丫鬟來找我,說姐姐有事叮囑。
我跟着她走到松風院,還沒做什麼就被喻楚扯了進去,男人的手如鐵索一般狠狠扣着我的手腕,我掙扎喊着,沒過一會兒就來了人。
只是來的人就在那裏旁觀,小聲的議論讓我渾身顫ŧŭ̀₂抖。
明朝華帶着哭腔對旁人說:「明月是我妹妹,縱然是她做了這樣的事,我也會原諒她。」
喻楚從藥性裏反應過來,狠狠把我踹到一旁,斥責我蛇蠍心腸設下圈套。
沒人聽我解釋。
沒人站在我這一邊。
甚至我要被當作協商之下的棋子隨意送進東宮的時候,姨娘也只會拉着我的手,塞了一包媚藥。
用黏膩又噁心的語調對我說:
「皎皎,聽阿孃的。
「男人就喫這一套,你多忍着些,女子在這世上不就是這樣。」
不是的!
忍耐只會被人當作羊羔,會被人踐踏、利用、像玩物般丟棄。
正如那時在城樓上,喻楚將我吊起來時,我只恨自己手邊沒有一把匕首,在自己死前嚐嚐他的血是不是冷的。
好恨啊。
明明重來一次了,我爲什麼還是逃不出這座牢籠?
恨意像火一樣燒起來,我皺着眉從夢魘裏掙扎,不知道掙扎了多久,我猛然睜開眼。
正有人推開房門,哼着旖旎低俗的小曲兒進來:
「五爺我,今夜做新郎~」
我按下鐲子上的機栝,一寸多長的細刃悄無聲息彈了出來。
若是逃不出去,這一次,我總要拉個人墊背。

-13-
鄭五爺靠近時,我聞到了濃重的酒氣。
於是心下稍松,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總比清醒的要好對付。
我閉着眼,維持着和緩的呼吸聲。
三步,兩步。
男人停了下來,開始脫衣服。
哼哧的喘息聲像豬玀一樣噁心。
我掌心已經沁出汗,心跳卻愈發平穩。
細刃不長,我必須找準位置。
沒一會兒,男人就摸索上牀榻,那雙手先後從我的腰肢向上撫,落在我臉頰上。
然後他俯下身,準備親上來時,我驀然睜開眼。
就是這裏!
我惡狠狠地將細刃捅進他的脖子,血瞬間噴湧出來,沉甸甸的身體壓在我身上,他的嗓子間傳來模糊的呼嚕聲。
原來這樣噁心的人,血也是熱的。
血噴濺在我的身上,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突然門外傳來細微的動靜,我立刻警覺起來:「誰?!」
殺了鄭五爺,我也知道我一個人逃不出這府邸,但我也不想束手就擒。
有人悄無聲息地推開門進來,我握緊鐲刃,對準黑影:「不許過來!」
來人皺着眉,低聲說:「你殺了他?」
明明沒聽過幾回,我卻瞬間認出這個聲音。
是陸照。
他怎麼會穿着夜行服出現在這裏?
腦海中瞬息轉變,我不想死,我想活。
「是。」我顫抖着放下鐲刃,挺直脊背,坐在血泊中看他,「我知道是你,陸照。」
陸照的聲音透着驚訝:「竟認出我了。」
「先別動!」
影子靠近的動作一停,黑暗中他的輪廓逐漸映在我眼中。
無數思緒像凜冽的風捲過頭腦,昌和二十四年城破時的雪似乎在此刻落下。
我輕輕開口:
「陸將軍,做個交易,如何?」

-14-
陸照忍不住笑了聲:「明二小姐這時候要和我做什麼交易?」
「陸將軍不如先聽聽我的籌碼。」
我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心跳也跟着緩下來:「陸家軍上月在衢山西脈挖到了鐵礦,你們壓下此事還未稟報朝廷。
「覃熙的鹽運指揮使是你的人。
「陸老將軍在衢山有一支兵,不在朝廷編制內,你們稱爲……射日軍!」
我的聲音輕柔,卻說出此時此刻本不應該被一個閨閣女子所知道的祕密。
陸照緩緩靠近:「你如何知道這等機密?」
他的殺意越發濃重,我卻更冷靜:
「我知道很多祕密。我也知道許多……未來之事!
「我所求不多,只想在這世道求一安穩容身之地,不被他人利用和傷害。我也要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得到他們應得的報應!」
我面前的,是上一世的反賊之首陸照。
我曾在他面前被吊在城樓上威脅,他絲毫不在意,可我只能與他交易。
我不確定他是否會守諾,又或者他那被人傳唱的好名聲其實只是僞裝。
但在這世間,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而陸照未來會是勝者,這是我的道理。
陸照沒有說話,紗窗映出的月影緩緩東移,露出他如玉的下巴。
「如果你想看看我的籌碼,可待七日後。七日後江南錦州突發水患,陛下會派你去。但如果你不信……」
我陡然伸手,扯着他的衣領拉過來,過近的距離讓呼吸都開始糾纏。
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脖頸上,讓他粗糙的掌心感受我的脈搏。
我靠近他耳邊:「那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我終於徹底明白。
這世道,想活,想堂堂正正地活,只保全自己是不夠的。
要拼、要殺、要奪,要賭上命。
我不想躲了,如果陸照不殺我,那我就與他共謀天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聽到陸照輕輕開口,似笑似嘆:
「那就讓我看看……明二小姐是否真如神仙一般,能算世事。」
活下來了。
我渾身力氣一瞬間全部消失,強撐的藥性捲上來,一個溫熱的懷抱接住了我,我幾乎一下就陷入昏睡。
睡着之前,只聽到陸照輕輕嘖了一聲:
「說這麼多話也不換個地方,坐在血裏也不嫌髒。」

-1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耳邊的聲音逐漸變大,我仔細去辨認:
「……郎君當真沒有騙我?這小娘子被您抱回來時渾身是血,您當真不是從誰家搶來的?」
在迷迷糊糊中,我睜開眼,透過青色的紗幔,我看到的是陸照的背影。
他身着玄衣,負手立在窗前,忍不住伸手揉着眉角,無奈道:「梅姨當我是這等小人?」
那中年女子忍不住笑:「還不是郎君從未親近過哪家小姐,您把人抱回來,我只覺稀奇……醒了!」
思緒緩緩回籠,我發現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了乾淨,只剩下沒洗的髮絲間仍沁着血氣。
紗幔被撩開,眼前人的身影清晰起來。
面容柔和的女子扶起我:「小姐莫怕,先喝些水吧。」
我順着她的力道喝下水,乾渴的嗓子稍好,我看向陸照:「陸將軍。」
陸照示意梅姨先離開。
「二小姐清醒了的話,不如先來講講昨夜的事。」陸照也不坐,就這樣站在牀畔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我握着暖烘烘的茶杯,仔細斟酌着開口:「昨夜我說的句句屬實,想同將軍合作也是懷着赤誠之心。
「將軍既然沒有殺我,想來是願意看看我的籌碼是否值這個價。」我抬眸一笑,「那便等七日後再細談。」
陸照仔細盯着我,脣角微勾:「好。那二小姐需要我做什麼?」
我無聲鬆了口氣:
「首先,昨日鄭五爺之事,我需你替我善後。至於將我送去鄭府之人……我自行處理。」
我捏緊茶杯,緩了緩神,繼續說:「其次,我需借用將軍的名頭,在我離開明府前,還請將軍假裝傾心於我,讓明夫人投鼠忌器,不敢再對我下手!」
陸照饒有興趣地聽着,手邊捏着一根不知何處來的令符,隨手把玩:「允了。還有呢?」
「最後,我會盡我所能,爲將軍提供我所知道的信息,以助將軍大業。只望將軍在成事之後,斬首太子。」
他手中翻飛的小令停下,陸照抬眼間清冷的目光讓我心底一凜:「太子?他得罪你了?」
我無法解釋,只回看他:「將軍只需說同意與否。」
陸照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氣氛逐漸凝滯,在我以爲他會斷然拒絕的時候,他驀然一笑,將手中小令丟給我:
「鄭五的屍體已經處理了。今日我送你回府,便嚮明大人求親。
「你拿着此令,遇到什麼事隨時來找我。我若不在,見此令如見我本人,會有人幫你。」
他說的話讓我逐漸訝異起來,沒想到他願意做到這種程度,但最後最重要的事,他未曾表態。
陸照看着我,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皺着個眉,看着比梅姨還老成。
「最後這事兒我暫時不能允你。梅姨應該燒好水了,你歇息一下,收拾好了我送你回去。」
他轉身就要走,我下意識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爲什麼不允?我不需要你現在就……嘶。」
這位名揚京都的少年將軍伸手彈了我一個腦瓜崩,我捂住腦門,一下子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他彎腰靠近我耳側,少年特有的灼熱氣息讓我耳尖發燙。
他忍不住氣笑:「你到底在想什麼啊,明月?
「我不知道你哪兒來的誤會。但造反這麼喫力不討好的事,小爺我纔不做。」

-16-
陸照送我回府的時候,是從正門進的。
我頂着鄭嫣然驚駭的目光邁進正廳,明沛從書房趕來,疑惑問道:「陸將軍這是……?」
「我回去思忖了一番,兩家舊緣不好在我這一輩就斷掉。」陸照看了我一眼,倒是裝得深情。
「加上二小姐溫柔和善,心靈手巧……我覺得伯父提到的換人履行婚約一事,也未嘗不可。」
是話裏話外威脅人的溫柔和善,還是動刀子沾滿血的心靈手巧?
我眼觀鼻鼻觀心,裝作羞怯的模樣。
明沛大喜,忍不住拍着陸照的肩膀連聲喊賢侄。
婚約定下,剩下的事就與我無關了。
我起身離開正廳的時候,鄭嫣然忍不住開口:「月兒,等等。」
「母親。」我側身回望,眼底平靜無波。
鄭嫣然捏緊手裏的繡扇:「你昨日……同陸將軍在一處?」
我綻出個笑來:「母親說什麼呢?我這還未出閣的姑娘,怎會夜不歸宿?
「昨夜,我一直在自己房裏啊。」
我的笑似乎嚇到了鄭嫣然,她手中的繡扇陡然跌落,一聲悶響讓明沛看過去。
她只好彎腰撿起繡扇,表情強撐着淡定:「也是。你快回去吧,姨娘應當在小院等你。」
我走出去好一會兒,又轉身笑顏如花地提醒鄭嫣然:「母親,我同陸將軍回來的路上,聽到路旁有那遊方道士卜卦,就順手算了一卦。你猜結果如何?」
不等她回話,我遺憾搖搖頭:「那道士說我六緣淡薄,身遭親人恐有災禍。
「母親可要小心些……」
鄭嫣然微微戰慄,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但我卻覺得暢快輕鬆極了。
原先怎麼沒人告訴我,做個惡人是這樣舒暢的事。
回到小院的時候,姨娘正拿着鏡子喜滋滋地照頭上的新步搖。
她樂得嘴翹得很高:「小蝶,來看看我新得的這支鳳尾珠心釵如何?」
我悄無聲息靠近,溫聲回答:「好看呢。就是不大配姨娘。」
姨娘嚇了一跳,看到我後又眉眼揉開,笑得模糊而噁心:「哎喲,皎皎,你嚇了阿孃一跳。
「怎麼今日就回來了?鄭五爺跟你一道回來了嗎?你方纔說什麼?」
「我說這釵不太配姨娘,姨娘心腸黑,當配墨玉的簪子。雕個什麼好呢……」我繞到身後,取下她的簪子。
「攀不上枝頭的灰雀最好了。」
姨娘的臉色瞬變,她扭過頭瞪着我:「怎麼對阿孃說話呢?若不是阿孃,你能攀上鄭五爺那等人物?」
「若不是阿孃……」我把釵子的尖頭抵在她的脖頸上,感受她瞬間僵硬的身體,微微笑了。
最後我說出口的話輕若雲煙:「鄭五爺興許不會死呢?」
姨娘的身子僵住,她的聲音發抖:「皎皎,你在說什麼啊。」
「阿孃不是聽清了嗎?不知道阿孃的血噴出來,和鄭五爺的有沒有什麼不同?」
我猛然舉起釵子,用力向下一刺,在尖銳觸碰到柔軟肌膚的一剎那,姨娘尖叫一聲昏迷過去。
丟掉手裏淺淺沾血的釵子,我把身上那顆本來打算自己用的藥丸塞進姨娘嘴裏。
最後,我失望地看着那堆軟趴趴的肉,失望道:
「姨娘的膽子,可不如我的大啊。」

-17-
我喚來小蝶,讓人通知明沛,說姨娘突發傳染病,需隔離醫治。
陸照剛好還沒走,與我一道打配合,沒一個時辰就將姨娘送上去往莊子的馬車。
他壓低了聲對我說:「莊子上我安排了人,你什麼時候想讓她回來,拿我的小令去領人即可。」
我沒說話。
這藥雖不傷及性命,卻也會大病虛弱半年,再之後也要將養許久。
待那時,我興許已經在江南之所,再也不會回來了。
收斂了思緒,我抬眸看向陰沉下來的天色:「今日將軍幫我良多,我就祝將軍在錦州救災順利吧。」
上一世他也是領命去江南錦州救災,隔了一個多月纔回京,但此行有驚無險,回來後還得了新的封賞,也不需我多說什麼。
陸照盯着我,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將軍盯着我做什麼?」
「皎皎。」他喚我,「既是未婚夫妻了,叫將軍不是生分了?」
我雞皮疙瘩立了起來。
從幼時起,除了姨娘便沒人喚我皎皎,就算姨娘要喊,也是避着人。
陸照這樣喊我,倒是讓我極爲不適應。
我含糊反問:「那要如何稱呼?」
「我字彥光,父親爲我起的字,意爲前路如照,自在坦蕩。你喚我彥光吧。」
他的名字倒是一致,如日光燦爛耀眼。
看我半天喊不出來,他也不爲難,反而問我:「你的乳名爲何只聽姨娘喊過?」
「姐姐的乳名是嬌嬌,幼時她聽到父親喊我皎皎,哭着說不願與我同音。後來父親就不許別人喚我皎皎了。」
說起幼時的事,我已經恍惚遙遠得要記不得了。
垂下的手突然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溫暖、輕柔,一觸即離。
陸照點點我的手背:「無妨,以後我喊你皎皎。
「這般好的名字,正配你。」
天邊積攢了一天的烏雲終於適時地落下雨來,一滴水珠砸在臉頰上,驅散了突如其來的熱意。
我壓住胸腔間陡然漏掉一拍的心跳,平靜地說:「天色不好,將軍早些回吧。」
他揚起眉,翻身上馬,灑脫又傲然。
少年將軍揚鞭笑道:「待我回來,記得喚我彥光。」

-18-
如我記憶裏那樣,陸照在六天後就被陛下差使去了江南。
臨出發前,他又來明府找了我,給我送了個女婢。
「她叫青槐,身手很好。我不在京城的日子,讓她跟着你吧。」
青槐沉默地行禮:「任小姐差遣。」
我有些感動於陸照的細心,便隨手把空閒時縫好的小香包塞給他:「去吧,注意安全。」
陸照走了以後,鄭嫣然似乎又躍躍欲試想要對付我。
但再給我塞親事是不成了,只能在旁的事情上給我下絆子。
我本不想這麼早費力對付她,卻也被煩得忍不住出手。
青槐從府外回稟:「小姐,已打聽到了,鄭家旁支已找上鄭嫣然,質問鄭五失蹤一事。」
我斂下眼睫,勾脣一笑:「鄭嫣然已經有些自顧不暇了,再往火上澆點油。」
青槐沉思:「澆油……把鄭五兒子殺了,屍體丟到鄭嫣然房間可以嗎?」
語氣平淡得好像在問我今天炒菜要不要多放一點蔥。
小蝶正在搖着的螢扇都要掉了,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勸:「這樣會給小姐添麻煩的吧?」
小蝶如上一世的我一般,遇事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歸都會過去的。
可世上的事,不是躲就能躲過去。
怕惹麻煩的是庸人,而庸人,在這亂世裏總是先死的那一個。
我抿了抿脣,忍笑制止:「不必。給鄭家人透點消息,說鄭五家丟的財物出現在鄭嫣然手裏。」
財帛動人心,鄭家人也不會這麼算的了。
鄭嫣然不敢找明沛替她應付這件事,想來最後也只會去找明朝華,藉着喻楚的名頭去壓。
倒是正合我意。
指尖輕輕敲着扇柄,我繼續問:「另一件事呢?」
「已經按照小姐的吩咐買了一批天門冬。」
天門冬,性寒,味甘,微苦,用於治陰虛發熱、咳嗽吐血。
錦州這次的水患只是開頭,連綿不絕的半月雨之後,Ṭŭ⁴會有許多流民湧入京城附近。
然後,京城會掀起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瘟疫,到時即便是最尋常的天門冬價格也會翻一番。
說它小是因爲這場持續了一個月的瘟疫,其實並沒因此死多少人。
說它大……陸家支持的七皇子,上一世正是死在這一場瘟疫中!

-19-
陸照走之前對我說他沒想過做造反這樣費勁的事兒,我並不能確定真假。
但這確實是一種我未曾想到的可能。
我在這幾日仔細思索了很久,又從記憶裏翻出來上一世在東宮聽到的消息。
如果陸照在這時還未想過起事,那七皇子的死,應當是第一件引子。
其實細算來,這位七皇子在民間聲望極好,在東宮時我也常聽喻楚怒罵七皇子。
那如果這次瘟疫,這位七皇子提早警醒,活了下來,喻楚豈不更是焦頭爛額?
我下定決心,讓青槐按照我的意思給陸照傳了消息。
後來幾日,鄭五家的人輪番找鄭嫣然施壓,揚言如果鄭嫣然不把吞喫的財產吐出來,就去衙門告她。
鄭嫣然閉而不見後竟也堵到了明府的後門。
最後鄭嫣然心力交瘁,怕再也掩蓋不住的時候,偷偷差人去尋了明朝華。
第二日青槐就來告訴我,說鄭五的兩個兒子已被下了獄,剩下的一幫人也都被衙門打了板子攆出去了。
我思忖着:「喻楚有沒有插手?」
不過按照我對喻楚的瞭解,他應當不知道,否則也不會用如此粗糙的手段強行壓下鄭五家的人。
果然,青槐肯定了我猜測:「沒有,是側妃用太子令牌找了京衙的人。」
「正好,你去將鄭五剩下的家人帶去安全的地方。」我眉眼鬆開,綻出一抹笑,「待合適的時候,還需他們擊鼓鳴冤呢。」
而解決了鄭五家的麻煩後,鄭嫣然的目光自然又落回了我身上。
這一日我剛邁進府門,鄭嫣然身邊的嬤嬤就堵到我身前。
李媽媽吊着一雙眼,上下打量我一番,鼻腔裏滾出一聲嗤笑:「二小姐,跟老奴走一趟吧!」
小蝶謹慎地擋在我身前:「李媽媽有什麼事?」
下一瞬,尖利又得意的聲音響起:「二小姐自己做的事難不成都忘了?快走吧!夫人還在前廳等着呢!」
我按下小蝶的手臂,輕提裙襬向前廳走去。
我早已不是盆中嬌花,縱使風雨驟襲,又有何懼。

-20-
「逆女!給我跪下!」
我剛進前廳,一盞茶就砸在我腳邊,潑濺出的茶液浸溼了我的裙角。
我面色不變,抬眸問:「父親何故發這麼大火?」
「你母親教你的禮義廉恥都被你學到哪裏去了?!」明沛氣得又要摔茶盞,被鄭嫣然柔柔攔下:
「老爺莫急,阿月一個姑娘家,縱然犯錯,我們做父母的也應當給她改正的機會。」
她眉梢掛着三分得意,像是在勸,又更激火氣:「阿月,快和你父親認個錯!」
我不解問道:「女兒不知錯在何處,難道是前幾日有鄭家親戚上門,我未曾招待好?」
鄭嫣然急忙截斷我的話:「唉……我本不想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的。
「阿月你既然和陸將軍定了親,就莫要和外面的男子有牽扯。如今那位李公子拿着你的貼身褻衣上了門,這要是讓陸將軍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呀?
「老爺,不如還是早些找陸將軍退了婚,省得到時陸家暴怒,更不好收場。」
明沛沉思起來,鄭嫣然瞟向門外,李媽媽點點頭,頗有一副我若還敢狡辯就帶着證物上來的囂張模樣。
我心底冷笑,果真和明朝華是親母女,都愛用這些鬼蜮伎倆。
總想着靠髒污名聲來迫人就範。
可我若是不在意這些浮世虛名,不按她的規則來,她又能如何?
我緩緩走到鄭嫣然對面坐下,彈彈身上的灰:「母親都這麼說了,我似乎無法反駁。」
鄭嫣然一喜:「既然這樣……」
「但是父親,您也僅憑外人一面之詞,就要替女兒攬下這罪名?」
明沛怒火未消:「若你自尊自愛,不水性楊花,旁人又何苦來誣你清白?!」
「老爺,不好了!」
管家喘着粗氣跑進來,豆大的汗從額間淌下。
明沛不耐煩地斥責:「大呼小叫的,有事之後再報!」
管家額間的汗流得更歡了:「不行啊老爺……正門外有一男子,拿着一件小衣,找上門衛說是……」
「來找二小姐的?」鄭嫣然喜不自勝,忍不住接話。
管家吞吞吐吐,最後乾脆閉了閉眼:「不是……那男子說,是來找夫人您的!」
我端起茶杯,清脆響聲讓我心情大好。
我疑惑地問道:「還不快快請人進來。
「父親,您夫人好似要有新夫君啦!」

-21-
明沛臉色鐵青,豁然轉向鄭嫣然。
鄭嫣然抖了一下,怒道:「哪裏來的潑皮登徒子,想虛撰此事來要錢財!老爺,您可千萬別信啊!」
管家面色爲難:「可是,不止一位。」
話音剛落,又一個家丁跑過來,眸色驚恐:「不好了老爺夫人,門外來了好多人。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健壯遒勁的,還有那白面書生般的……都拿着不同的小衣要我們給個說法!」
鄭嫣然幾乎要暈過去。
第三個家丁來了:「老爺!門外有一七旬老漢,顫巍巍拿出小衣,說是……」
他難以啓齒,明沛怒吼:「長個嘴有什麼用,你說!」
家丁閉目大吼:「……說是那夜和老爺你春風一度,銷魂蝕骨,如今不要錢財,只想要和您再續前緣。」
我坐在那兒看着鬧劇上演,輕輕用茶蓋掠去浮沫,輕啜一口:「如今看來,我這水性楊花的性子乃是天生,父親母親當爲我的榜樣。
「前有阿姐和太子在瓊華宴被人抓個正着,今有諸多桃花債堵上明府大門。」
我笑意清淺:「我們明家,根不正。也難怪我這小輩長歪,您說對吧,父親?」
明沛搖搖欲墜,他咬牙切齒地看向鄭嫣然:「看你做的好事!」
鄭嫣然泫然欲泣:「老爺明鑑,這些人的背後,定有人作怪!」
我接下話:「確實。有人不願我們與陸家結親,才使出這等伎倆。女兒不懂朝堂之事,不知會是何人與陸家或我明家有仇?
「不過母親啊,你這般不探查就匆匆給人定罪,豈不是順了奸佞小人的惡毒心思?」
明沛眼眸閃爍,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顫顫指着鄭嫣然,斥道:「你作爲當家主母,就這麼管家的?!」
鄭嫣然委聲大哭。
「把管家之權交給二房的先管着,你自己好好想想!」
明沛拂袖而去,鄭嫣然豁然站起來,瞪着我:「沒想到你這小賤蹄子還有本事做出……」
「砰!」
我眉目一凜,手中茶盞狠狠摔在她腳邊,碎瓷四濺,鄭嫣然愕然抬眸。
「母親還是少說少做些吧。不然這次只是管家之權被奪,下一次……」
我緩緩走近,靠近她耳邊,輕聲說:「……難保不是抄家滅族,反誤了卿卿性命。」
我轉身離去,不管身後廳內傳來的罵聲和響動。
原來上一世在東宮,我經歷的那些苦痛和被設計陷害的計謀,有一天竟也能成爲我自保的手段。
那些終歸過去了,我不再是被捆着鎖鏈跪在庭中一夜又一夜的小小側妃。
曾傷害過我,卻未能將我殺死的,只會成爲我的養分,讓我能治掣將遇到的風霜。
我制止了小蝶要爲我撐傘的動作,抬眸間,天邊晴色映入眼簾。
雨停了。

-22-
鄭嫣然被禁足在家,只能給明朝華寫信哭訴。
明朝華想要回府看望,又被明沛攔住。
想來那一日我所說的有人不願我與陸家結親的事兒,被明沛記在了心裏。
在我與陸照成婚之前,他不想多生事端。
連綿一月多的雨也終於停了,想來奉旨救災的陸照也快回京了。
雨停以後,街上的行人也都變多了。
我從徽韻樓出來時天色已暗,便乾脆帶着青槐和小蝶去碧霄閣喫飯。
碧霄閣未能提前預訂,我到時只剩二樓最後一桌空位。
在我的堅持下,小蝶和青槐同坐一桌,開始嘰嘰喳喳看起菜單。
當然,是小蝶嘰嘰喳喳,青槐沉默着點頭或者搖頭。
青槐伸出手,指了指菜牌上的一道:「這個……」
我聞聲去看:「金風玉露羹?你想喫這個嗎?點上。」
青槐遲疑了一瞬:「好。」
然後又補充一句:「將軍會做。」
「哦?」我饒有興趣地問,「你們將軍還會做飯?」
小蝶托腮暢想:「那等小姐嫁給將軍後,便可以央求將軍給小姐做一做了。」
青槐認真點頭:「嗯,很難喫。」
噗……
笑意剛剛浮現,就因剛出現在樓梯上的人而消失了。
明朝華挽着婦人髮髻,簪翡釵翠,比之在明府時品位還低。
她佯裝驚喜地笑:「阿月,果然是你。」
我看着便服出行的喻楚和明朝華靠近,神色淡淡:「見過太子殿下、側妃。」
喻楚似乎想起來我是那個瓊華宴上說他是畜生的人,開口刁難:「你既知孤是太子,爲何不行禮?」
「殿下與側妃便裝出行,不就是爲了隱藏身份?」我毫不露怯,反而諷笑道,「若您心存不滿,大可擺出太子儀仗,萬民跪伏不在話下。」
反正明朝華嫁進去這些時日,看起來日子過得不錯,想來枕邊風也吹了不少,我也懶得再裝作低姿態。
明朝華柔柔弱弱地依上喻楚的胳膊:「殿下莫要生氣,我這位妹妹自小便脾氣……」
「無妨。」喻楚被我噎了一句,眼底反倒浮現出幾分興趣,「是嬌嬌的妹妹,孤自然不會生氣。
「今日孤與側妃便服出行,只想體驗百姓平時的生活,不必拘禮了。」
有病。
「這碧霄閣沒有空位了,阿月你可否……讓給我們。」明朝華的歉意虛假,得意卻迎上眉梢。
晦氣東西。
我假笑一聲:「那太子和側妃請便,民女不多打擾了。」
離我遠點。
在我神色徹底冷下來之前,喻楚攔住明朝華:「不必,我們與明二小姐同坐便可。」
有病吧!晦氣東西!離我遠點!

-23-
但轉念一想,我反而笑眯眯地可以安穩坐下。
「青槐,小蝶,你們去叫店家上最特色的那道菜。」我開口吩咐。
碧霄閣的特色,是羊肉三喫。
偏生做得毫無羊肉羶味,菜名與造型也和羊毫無關係。
最最重要的是,喻楚喫不了一點羊肉,碰到後沒一個時辰便會渾身起紅疹,瘙癢難耐,嚴重時還氣喘難言。
上一世喻楚也曾便服來到碧霄閣,未曾留意特色菜是羊肉,回去後就病了一場,甚至還揚言要將店家下獄。
可惜碧霄閣背後是某位親王,喻楚反而灰頭土臉地毫無辦法,最後索性把氣撒到我身上……
我收回思緒,看着店家端來的飯菜,頓時覺得這趟門出得甚值。
「聽說明二小姐也定了親?」喻楚心思沒有放在菜上,甚至沒有放在明朝華身上。
明朝華連忙應:「是啊。殿下,嚐嚐這個。」
她挽起袖子,素手顯現舀起一碗羊湯。
「味道不錯。」喻楚又想把話題拉到我身上,卻被明朝華搶先接下:
「我記得我離府之前,陸將軍是要與我們家退婚的,怎麼又……」
她狀似失言,捂住嘴巴:「啊……我不是說你與陸將軍婚前有私,讓他不得不娶你。
「哎呀,我這嘴好笨。殿下……」明朝華泫然欲泣地看向喻楚,「您不會嫌棄華兒笨拙吧?」
怪噁心的。
我訝異反問:「殿下與姐姐婚前就情深意濃,怎麼會嫌棄姐姐呢。」
明朝華噎了一下,咬牙切齒:「阿月近日倒是口舌伶俐不少。」
喻楚瞥了一眼明朝華,順着她的話說:「不能讓你們姐妹二人生分了。二小姐平日若無事,可以來東宮多看望你姐姐。」
明朝華臉都要扭曲了,眼底的憤怒都快淹了我。
雖然看到明朝華不爽,我心底暢快,但喻楚這樣的心思又讓我覺得嫌惡。
正在思索如何離喻楚遠些,突然聽到樓梯間傳來沉穩的步調,熟悉到給人帶來安心的感覺。
先映入眼簾的是陸照高挑的馬尾髽,正中的銀冠銀簪泛着凜冽的光。
我心下大定,驚喜地喚他:「彥光,你回來了!」
真不錯,正愁沒有稱手的工具膈應一下喻楚。
陸照回來得真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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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楚含着的淺笑霎時間冷下來。
陸照不緊不慢地走近,拱了拱手:「見過太子殿下。」
「陸將軍……」明朝華有些驚喜地先喚一聲,但陸照的視線從未落到過她身上。
「陸將軍此番救災,風塵僕僕的樣子想來是剛回京?可有向父皇先行稟告ţũ̂ₔ?」
喻楚皮笑肉不笑,話裏的意思卻是隱約問罪。
陸照頷首,坐在我身側:「自然先向陛下回稟,陛下念我奔波,允我回府歇息。」
他看向我,柔聲道:「只是我和皎皎婚事在即,便不自禁來尋她了。」
此話一出,喻楚和明朝華的臉色都極爲不好看。
喻楚勉強笑笑:「那就提前祝賀二位了。」
話音沒落,他下意識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後脖頸,再伸手時就沾上了血絲。
明朝華驚呼:「殿……殿下,您的臉!」
紅疹從喻楚的脖頸開始向上蔓延,沒一會兒就爬滿了臉頰。
他似乎癢得厲害,撓了以後就開始破損出血,眼眶通紅流出眼淚,甚至開始大喘氣。
明朝華瞪着我:「你是不是在飯裏下毒了!!」
「姐姐可莫要血口噴人,我看太子的樣子,更像是喫到什麼相剋之物。」我佯裝皺眉,「當務之急還是先送回東宮,找太醫來診治吧!」
「那也是你故意點的菜!」
「太子金尊玉體,我又怎知他與何物相剋?姐姐看起來好像並不擔心太子,倒是一直揪着這事兒不放……」
喻楚站起來,把想來扶他的明朝華推開,衣袖拂落桌上的飯菜,叮呤咣啷一頓響,大多都砸在明朝華的身上。
她愣在原地,身上黏膩,狼狽極了。
喻楚看着明朝華,眼神陰鷙:「還不滾過來!還等孤來請你?」
「是……是。」明朝華不敢說話,只能跟在後面,再也顧不上我。
等喻楚和明朝華離開,陸照才放下護着我的手:「倒是可惜了一桌好菜。」
「無事,我讓青槐和小蝶另外點了一份,我們回去喫。」
我心情大好,沒注意陸照看我的眼神里多有思索。
他問:「你似乎早知太子對何物不耐?」
已經把陸照當作盟友,近一月來他留下的人手也確實幫了我許多,我便可以更坦誠地告知他:
「是。而且碧霄閣是淮親王所開,所以也不會影響到他人。」
陸照眼底漾起一抹笑:「也好,下次我若趕不過來,你可自保,我也放心。」
我訝異抬頭,難道他是聽到了消息專門來幫我解圍的?
抬眸時我才注意到陸照眼底青黑,眉宇間隱約疲色,多少也有些感動和愧疚。
「陸將軍快回去歇息吧,這一月奔波也辛苦了。」
他無奈搖搖頭,像耐心糾正啓蒙的孩童般,翹起脣:「錯了。」
「嗯?」
「是彥光,不是陸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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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激太子和明朝華,我可以脫口而出。
但陸照這樣盯着我,我卻不大好意思說出口了。
最後只能羞惱地推開他,喚青槐將飯菜送去陸府,我帶着小蝶回了家。
第二日,陸照歇息好了,精神十足地來了明府。
我到正廳時,他剛好與明沛已談完。
明沛笑得合不攏嘴:「那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陸照頷首:「舍妹正啓程來京,父親因戍衛衢山不能親自前來,由舍妹捎來文書聘禮。」
看到我出現,明沛忙不迭喊我去陪陸照去花園轉轉。
我正好有事要和陸照說,也就從善如流:「陸將軍,這邊請。」
到了花園,下人們被提前囑咐,都避開了我和陸照的地方,更方便我們談話。
我開門見山:「陸將軍,你這次從錦州回來,可曾見到流民中有染疫之人?」
陸照半天不回話,我疑惑地反身回望,他挑挑眉,我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我抿了抿脣,和他僵持着。
最後還是陸照先軟了口吻:「不逗你了。確實有。」
「還需警惕。」我折下一支秋菊,給他比畫,「先是水患,再是瘟疫,一層一層,但最終的殺機還在這兒!」
一瓣一瓣的花瓣被摘掉,最後露出柔軟的花蕊。
「畢竟百病之下,人無身份之差。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販夫走卒,一旦染了病……」我掐掉花蕊,汁水染上指尖。
「……如花一般,說落也就落了。」
陸照沉思起來:「你是說七皇子?」
我頷首應下:「錦州水災褪去,但有一大批流民會湧入京畿,導致一小波瘟疫。並不是難纏的瘟疫,只要藥材夠,死不了人。
「七皇子身居高位,有御醫看護,按理是不會出事的。」
點到爲止。
一位成年皇子就這麼死於一場瘟疫,背後定然有陰謀。
但這不需要我去操心,陸照不是蠢人,我提醒後他自然會去注意。
說完,我把手裏的庫房鑰匙遞給他。
陸照:「這是……」
「我讓青槐提前囤了一批天門冬,你需要的話儘可取用。等流民到時,我會在京畿郊外開棚施粥,找郎中來義診。」
陸照極默契地接着說:「到時我會派人保護你,待時機合適,以你的名義將藥方公開。」
我心情愉悅:「承讓,屆時我會將陸將軍的美名一道宣揚一番的。」
做了好事,自然要大張旗鼓地宣揚,不然豈不是很虧?
面前身姿高挑,挺拔如松的男人驀然笑了。
他的臉龐被陽光勾勒出輪廓,烏黑的髮尾隨風輕輕擺動,脣角微微上揚,似有若無的笑意彷彿秋末最後一抹餘暉。
也難怪明朝華在太子與陸照之間搖擺不定。
他低聲感謝:「那陸某先謝過皎皎的慷慨了。」
我的心漏掉一拍,只好讓眼波掠過他的眉梢,眺向更遠的天際:
「不必謝,各取所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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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那位明家的二小姐今日要在郊外開棚施粥呢!」
「真是大好人啊,我還擔心這羣錦州的流民一股腦湧到京城可怎麼辦。」
「是啊!而且明二小姐是陸將軍的未婚妻,有軍士在外戍衛,也不怕流民暴亂了!」
我坐在馬車裏翻着賬本,聽小蝶給我轉述那些百姓的話。
「還有還有!我今日在府裏經過夫人的房間,好似聽到她氣得砸東西呢……」小蝶縮了縮脖子,「希望小姐出嫁前,夫人就別被放出來了。」
這不太可能,我還需要鄭嫣然替我搭把手呢。
果不其然,我開棚施粥和義診的事兒讓明沛極爲開心,白賺了一波好名聲,他心情大好,甚至沒過幾日,就在喫飯時解了鄭嫣然的禁足。
「阿月做的是好事,你這個做母親的,也得幫襯一二。」
明沛捋了捋鬍子,想到了明朝華,冷哼一聲:「朝華的性子被你養得太天真了些!前些日子和太子便服尋訪,竟害得太子起了急疹,大病一場。」
鄭嫣然嚥下暗恨的表情,只柔柔弱弱地福了福身:「是,我已派嬤嬤去教朝華了。」
明沛又皺起眉:「施粥和義診都讓人去做便是,莫要自己去,帶了病症回府傳染給他人。聽說七皇子近日身子不適,似是也染了疫症。」
我輕輕擱下手裏的碗筷:「聽義診的郎中們說,似乎對疫症已有對應之策。
「若是研製出來,父親將此藥方獻給太醫院,爲七皇子出一份力,想來也是大功一件。」
鄭嫣然瞬間若有所思。
我只裝作沒看到,繼續說:「應該就在這三五日,父親且等我的消息吧。」
余光中鄭嫣然捏緊了繡帕,藏住翹起的脣角。
我心底不由哂然。
如此蠢笨,隨意撒了餌就會上鉤,上一世的我又怎麼會在這種人手下委曲求全,以求安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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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佯裝不情願的樣子,推拒了幾次鄭嫣然要安排在我身側的人手。
她也不再執着,轉而暗地裏向青槐下手。
畢竟青槐看起來沉默寡言,又來府裏不久,比小蝶更好引誘。
「鄭氏今日又差人給我塞金子了。」青槐有點無語。
我含笑道:「你留着便是。」
青槐「哦」了一聲,繼續說:「我說了小姐和郎中討論時不許我靠近,我只隱約聽到幾種藥材,她便不再問了。」
「嗯,她也不是純然的傻子,除了你這裏,定然還會從我請的郎中那裏,撬問到具體的藥材配比。」
我指尖輕點桌面:「就在這兩日了。」
兩日後,我讓義診的郎中宣佈已經研製出了瘟疫的特效藥方,所有患病的流民均可來粥棚領取藥材。
有抱着孩子的婦女領完藥以後跪着感謝我和陸照,我也只是讓人扶了她起來,卻不阻攔。
無論是我還是陸照,都需要這樣的名聲。
第三日,有特使屈尊降貴來到這簡陋的棚屋宣旨:
「宣,明侍郎第二女,明月,攜義診郎中方塵、孫疏文、岑朗入宮覲見,欽此。」
我伏跪領旨,在特使含有憐憫的眼神下,掩住一絲笑意。
入宮門的時候,太子車輦從我身側而過,引路太監帶着我避讓一旁。
車輦上喻楚煩躁不安,一旁明朝華哭哭啼啼地想要去挽喻楚的胳膊,被他甩開。
沒走幾步路,身後突然傳來陸照的聲音:「真有趣。」
引路小太監識趣地快走兩步,給我和陸照留下空間。
我撩起眼眸看他,平靜無波地反問:「陸將軍在說什麼?」
「我說你姐姐和太子啊,不是都說太子對你姐姐情根深種,現在看來也未必。」
聽到陸照提起明朝華,我心底突然煩悶起來:「興許男人都是這樣,得到了就不珍惜,唯有摘不到的花纔是最漂亮的。」
「那可不一定。我就不是這樣!」陸照伸手撓撓我的手背,輕得發癢。
他的聲音也輕得發癢:「不如看看我。我若得到,必珍之重之,絕不丟棄。」
也確實,上輩子都兵臨城下了,還能一眼認出城牆上的不是自己夫人。
甚至我墜落時驚鴻一瞥,他認錯了人,也會心神破碎,目眥欲裂。
我越想越氣,哼了一聲,不理陸照,走得越快了。
陸照有點摸不着頭腦:「怎麼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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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照沒有陪我進殿。
但大殿之內人還不少,不僅喻楚和明朝華在,明沛和鄭嫣然也都在。
龍座上傳來一聲滄桑而虛弱的聲音:「你就是明家二女兒?」
這位陛下自繼位來就身虛體弱,偏生後來又迷上丹藥修仙,近年來連朝會也不大參加,多數交給內閣處理。
按照上一世的走向,這位陛下會在陸照起勢後不久就殯天,喻楚焦頭爛額,還未登基便被打到京城……
我斂下思緒,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儀:「臣女明月,見過陛下。」
「起來吧。老七府裏的人說藥方是太子所贈,今早剛剛熬製第一副藥,灌下去後就更嚴重了。」
皇帝喘了兩口氣,才繼續說:「按太子說的,把人都叫來了,便說說吧。」
喻楚瞥了一眼鄭嫣然:「父皇,兒臣獻上之藥方,乃是明家夫人託側妃所獻,兒臣只是憂心七弟之病,才未曾多加驗證此方……」
鄭嫣然突然跪地,開始叫冤:「陛下明鑑!臣婦的藥方就來自於明月!如今七皇子垂危,若真有人包藏禍心,也是明月一人之罪!」
我驚訝回頭:「……母親?」
我踉蹌着後退一步:「可這瘟疫藥方,我是今日才與諸位大夫確認過可行,將之公之於衆。母親何時竟將藥方獻給太子……」
話音剛落,滿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戲臺子既然已經搭建好了,那我便輪到我登臺了。
我淚盈於睫:「我知母親不喜我與陸將軍定親,總覺得是我搶了姐姐的姻緣。
「可姐姐既然已經嫁給太子,您又何必用這等方法誣陷我!
「更何況還搭上了七皇子的安危!」
我字字句句都落在結親一事上,但殿中之人沒人不清楚,這是一口咬死藥方有毒一事出自鄭嫣然、明朝華,乃至太子!
鄭嫣然恨不得撲上來撕了我:「你滿口胡唚什麼!」
「父親……」我看向明沛,又轉向皇座之上,「陛下,當務之急是讓我帶來的大夫看看七皇子。
「雖說宮中御醫的醫術已達臻境,但三位大夫這半月在京畿義診,應對瘟疫應當有些經驗。」
皇帝抬了抬眼:「去吧。」
興許是自己身體並不好,所以對親兒子危在旦夕也沒表現出什麼情緒。
太監領着三個郎中離開了。
我決心在這事上添最後一把火:「還有一事,臣女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便是了。」
「是。」我跪地,說:「臣女入宮時,曾一瞥見到一位道人……」
皇帝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我深深伏下,完全忽視了喻楚陡然射向我的目光。
「那位道人臣女見過,臣女幼時在泗州,這妖道哄騙百姓,煉製妖丹,信者凡多,大多家財散盡。更甚者……喫丹暴斃者與自焚而亡者,不知凡幾!」
喻楚似乎察覺到什麼,他的聲音焦躁而陰冷:「你可敢保證?!」
「臣女所言,俱是屬實!願以性命擔保!望陛下明鑑。」
皇帝看向引我進殿的小太監,語氣不太好:「她來時看到了誰?」
小太監顫顫巍巍,撲通一聲跪地:「回陛下……
「……明二小姐所見,是太子殿下於兩月前,引入宮的玄真道長。」

-29-
滿殿寂靜。
皇帝看向喻楚,表情看不出喜怒:「太子引薦?」
喻楚終於維持不住姿態,同我一樣跪地,頭卻磕得更響:「兒臣……兒臣不知。」
他當然不知道,兩月前他還在爲難明朝華和杜瑤蕙的事情,哪有心思辨別真僞。
只有人聽了傳言,說玄真是位極有神通的道士,便忙不迭地將人找來,送進宮裏討好聖上。
自然不清楚傳言從何而來,玄真又是從何而來。
埋了兩個月的釘子在此刻起了作用,我的心情甚好:「陛下若是不信,可差人去泗州尋舊人,一認便知。」
皇帝喚了陸照進來:「彥光,朕命你五日內查明玄真此人底細,即刻回報。」
陸照拱手應令,轉瞬間我和他交換一個眼神。
我斂下眼眸,絲毫不覺得自己又給他找了事兒。
而陸照的表情平靜而沉穩,甚至還帶着一抹無奈的笑,像是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被他兜底。
皇帝最後看了一眼喻楚就離開了。
喻楚跌坐在地上,明朝華瑟瑟發抖去扶,反而被他甩了一耳光。
喻楚自己撐着站起來,走到明沛和鄭嫣然面前,冷笑道:「二位教的好女兒啊!」
鄭嫣然跌坐地上,失魂落魄。
明沛自知已經將人得罪慘了,只能咬着牙作揖,說不出別的話。
喻楚還想對我說什麼,陸照已經擋在我身前:「太子殿下還有什麼話,對我說便是。」
「哼!」喻楚拂袖離開。
懶得和明家人再掰扯,我扯了扯陸照的袖子:「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離開大殿後,陸照引着我向外走。
「你突然提這件事,有些大膽了。」他微蹙着眉,「我知你有安排,下次先與我講,我也做些準備。」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不會牽扯到你。」
「不是牽扯我……你……罷了,」陸照泄了口氣,「你說吧,要交代我什麼。」
我裝作不知道他的意思,冷靜說:「泗州東吳鎮,那裏的縣令曾是當年揭穿玄真騙局的師爺,他會帶你找到證人。」
陸照勾起脣:「我知道。」
「嗯?你知道?」
陸照扯了扯我的斗篷領子,擋住最後一絲溜進來的風:「我知道的事多着呢。皎皎,信信我,好不好?
「我這次去泗州,五日便會回來,你注意安全。少出門,我怕太子尋你麻煩。」
看了他的眼神半天,只看到透徹到可以反射我面容的瞳色,我讓步了:
「好,我等你回來。」
咬了咬脣,我說。
「路上小心,彥光。」

-30-
回府以後正院就鬧翻了天。
小蝶偷聽了半晌,興沖沖地回來告訴我,明沛要休妻!
「沒想到不可一世的夫人竟然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小蝶心有餘悸,「老爺確實狠心。」
那是自然,太子那邊被鄭嫣然連累,他若是還想攀上太子,就得做出個態度來。
「不過幸好沒有連累到小姐。」小蝶慶幸地鬆口氣。
話說早了,沒想到傍晚出門時正好撞到搬行李的鄭嫣然。
看到我的一瞬間,鄭嫣然的面色扭曲,胸脯上下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
她咬牙切齒想衝上來廝打我,卻被府衛攔下:
「鄭夫人,大人吩咐了,要在下親自送您走。」
她看着我,聲音陰狠刻骨:「明月,你這般惡毒的女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搶了我兒的婚事,你遲早會遭報應!」
我停下腳步,回眸看她,語氣平靜:「若惡毒便會遭報應,我想夫人應當早遭了十八個來回。」
可偏偏這世道,惡毒的人才有活路。
這是我上一世用命學到的教訓。
我轉身就走,輕飄飄落下最後一句話:「可見老天不曾開眼啊。」
青槐後來跟我彙報,說明朝華租了院子,暫時在東城安置下來鄭嫣然。
我沒說什麼,只讓人盯緊了她的動作。
陸照比預想得回來還要早。
第五日清晨,我就聽到青槐傳來陸照的消息:
「今日早朝,將軍稟告了泗州調查之事,陛下大怒,命人將玄真下獄,當庭怒斥了太子。
「將軍與七皇子還讓御史藉此機會參了杜家一本……太子被剪其翅羽。」
青槐說得含糊,我卻心知肚明。
這個節點,不外乎是杜家曾經在兵餉上動的手腳被人發現了。
上一世七皇子不在後,這一派就蟄伏起來,太子輕而易舉壓下這事。
但這次,杜家無法乾淨脫身,連帶着太子也被拖下水。
我心情甚好,讓青槐繼續。
青槐看着我:「沒了。」
就兩句?
青槐聲音平靜:「將軍本來還要說什麼,被身邊的侍衛攔住了,說將軍笨,可以將七分留着當面和小姐講。」
想到陸照滿眼糾結着把話嚥下的樣子,我有些忍不住想笑。
但確實好奇內情,於是我叫小蝶拎上廚房新做的奶酥餅,去了將軍府。
「下一步計劃……成親啊。」陸照說得理所應當,我卻愣在原地。
他有些緊張地看我:「小燦帶着聘禮已經上京城了,不日就到,你不會不嫁了吧?」
「呃……」我沉默了。
確實沒想過此事,最初答應與他訂婚,想的是將婚事再拖半年,屆時我報完仇,從京城離開,他起事,這樁婚事便形同虛設。
但一切發展得完全不如我所想,竟然就要走到成親這一步了?
陸照低落地垂下眼:「皎皎不願嫁給我?」
「那倒不是……」
嫁給他確實是我離開明家最簡單的方法,而且與陸照相處這些日子,我已經確定他與我當初以爲的樣子並不相同。
他不是一個冷酷狠厲,追求權勢的人,相反……
陸照黯下去的眼又亮起來:「既然皎皎不厭惡我,那便成親,好不好?
「我不是要捆縛你,明府待你不好,你就到我身邊來。若有一日……」他咬了咬牙。
「若有一日你覺得他人身邊更好,我也不會攔你。」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沒有說話。
我並不清楚前世他爲何徹底走上謀反的路,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曾深愛明朝華。
但此刻他誠摯的剖白讓我心神搖盪,自醒來後一直高築的心牆在此刻消融了一個角。
我輕聲說:「好。」

-31-
半月後,陸照的妹妹陸燦帶着浩浩蕩蕩的商隊抵達京城。
第二日陸照就帶着聘禮上了門。
明家庶出二房的嬸嬸帶着我去看嫁妝。
如今鄭嫣然被休,她一手掌握了明家的中饋,也待我十分客氣,說會給我備足了嫁妝。
我自然不客氣,有什麼好東西都勾上。
六禮飛快地走過,很快就到了成親前幾日。
這時我才見到陸燦。
十七歲的小姑娘只比我小几個月,如名字一樣看起來燦爛明媚。
她張口就喊:「嫂嫂!」
像是被一團火焰裹了個正着,我差點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呃……我與你兄長還未成婚,先不急着……」
「那我叫你皎皎可好?!」陸燦抓着我的手,親暱地搖着,「刨去我這個蠢兄長,我也想與皎皎這樣的小美人做朋友。」
我無奈扶額,這陸家兄妹怎麼都……這般無戒心。
我看着清冷,實則最遭不住這樣的人撒嬌,只好點點頭。
成親那日,喜婆給我梳髮時,陸燦就在我身側絮絮唸叨,陪我聊天:
「皎皎,我阿孃去得早,兄長常年征戰,沒和別的小娘子接觸過,要是他不會哄女孩子開心,你就教訓他。
「皎皎,你日後要是有機會,可以來衢州玩,那邊有西域的行商,好多京城沒有的小玩意兒。
「皎皎,我兄長……可算得償所願了。」
跟在府裏忙了一整天,陸燦說着說着就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到了申時,外面鑼鼓的聲音變大,有人喊着「新郎來接親了!」靠近閨房。
我感覺心跳陡然變快,陸燦驚醒了,看着婆子把紅蓋頭罩在我的頭上。
滿目紅暈,看不見前路與周身。
我被引着磕磕絆絆地走出去,又引到正廳,不知道轉了幾個彎,周圍都有誰。
到了某一刻,突然有人牽住我的手。
他低聲說:「皎皎別怕,我陪你走。」
我斂下眼睫,突然對將進入的新的世界,有了那麼一絲期盼。

-32-
「皎皎,醒醒。」
在輕輕地晃動裏,我睜開眼。
「我本不想吵醒你,但剛纔宮中傳來消息。」陸照皺着眉,低聲說。
「京畿杞縣縣令被當地山匪殺害,匪人將頭顱掛在縣城示衆。此事傳到京中,陛下大怒,命我立刻帶兵去剿匪……」
他低聲說:「今日成親,我本不應該就這麼離開。」
「無事,皇命難違,快去吧。」我眼中恢復清明,「京中萬事有我,我會照顧好阿燦。」
我知道按照上一世的軌跡,陸照也如此去剿匪,必然不會因此出事。
可不知從何而生的情緒讓我伸手扯住轉身欲走的陸照,遲疑道:「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他愣了一瞬,粲然一笑,「明皎皎,你等我回來。」
陸照連夜點兵離開了,陸燦怕我心情不好,第二天就抱着被子來陪我:
「嫂嫂,你要是睡不着的話,我給你講兄長的糗事兒吧。」
陸燦絮絮叨叨講了許多,包括幼時陸照曾學着陸老將軍騎馬,卻被驢子一腳蹬了下去,摔傷後讓家裏人好不擔心的事兒。
「兄長醒來後說自己看不見東西,把我阿爹嚇得要命。
「幸好後來聽聞泗州有名醫,我阿爹派人送了兄長去泗州求醫,只醫了半年便好了。」
我怔怔轉頭:「泗州?」
「對啊,好像是……昌和十一年的事兒,那時候兄長十一歲,我才八歲呢。」
那一年,我也八歲。
突然間,記憶深處的東西洶湧翻滾上來。
我的聲音有些啞:「你兄長幼時,是不是有個乳名叫阿軒。」
「嫂嫂知道?」陸燦訝異,「這名字其實是我阿孃起的,可惜阿孃去得早,後來家裏少有人這麼喊他,沒多少人知道的。」
對上了。
我閉了閉眼,原來是他。
姨娘是泗州人,當時明沛外放泗州,納了姨娘,我幼時就在泗州長大。
八歲那年,泗州開始風靡一種道法,玄真靠着裝神弄鬼吸引了一大批信徒。
開始只是斂財,後面逐漸更爲扭曲,有信徒開始綁架童男童女獻祭。
而我被綁的那些日子,身側有一個叫阿軒的少年一直陪着我。
他的眼睛看不見,在黑漆漆的洞穴裏,耳朵卻比我的好使。
我們籌謀着逃離,在最後關頭被人發現,我冷靜地將他推出去洞穴,自己轉身拖住後面的人。
「帶上我你跑不出去的。你年紀比我大,體力也好,你先走。
「我等你帶人來救我。」
我們都清楚這是最優的解決辦法,他咬着牙扯住我的袖子:「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明皎皎,你等我回來!」

-33-
我怔怔躺在那裏,一旁的陸燦早已呼呼睡去。
原來那是陸照。
後來他確實帶人回來了,但在這之前,明沛已經派人找到了我。
但是明沛不願惹上玄真這種麻煩,只交涉着將我換了回來,又帶回京城。
後來我有回泗州去尋過,但阿軒所說的地址已經人去院空。
我從沒想過,原來後來我和那個盲眼少年,還有這種淵源。
所以……他是否認出我了?
因爲那個名字,他前一世以爲那個人是明朝華嗎?
他一直在尋找的是嬌嬌,還是皎皎?
可能回答我問題的人現在不在眼前,我只能懷揣着複雜的心思,勉強睡去。
我耐心等了幾日,終於聽到了剿匪的消息。
陸照的貼身侍衛先帶着大軍押送匪首回京,差人來通知我:
「將軍雖然受了傷,卻沒有傷到要害,只是需要在杞縣休養幾日,夫人莫要心急。」
我正要細問,突然門外傳來喊聲:「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早晨跟着陸燦出門的小丫鬟哭着進來:「小姐帶着我在街上逛,忽然不知道哪裏來的人,調戲小姐,還把人直接搶走了。
「我已經說了小姐身份,但對方似乎身份很高,完全不在乎將軍。夫人快去救救小姐吧!」
我心底一驚,陸照陸燦同時出事,不由讓我產生了不好的推測:「金戈,你立刻差人祕密送信給七皇子說明此事!
「環音,你帶着梅姨和府裏的丫鬟婆子去街上打聽,綁人的人身份究竟是什麼,打聽到後立刻回稟!
「朔風,陸照現在的傷勢不宜挪動,先不要傳信給他。」
我看向傳信的親衛,承諾道:「有我在,我必不會讓陸燦出事。」
朔風猶豫了許久,最終重重點頭:「是,夫人。」
焦急等待了一個時辰,終於有消息傳來:
「打聽到了!綁走小姐的好像是楊府的人,還有人認出了……其中有東宮的侍衛。」
楊府……楊家嫡子楊敬的紈絝之名,京城皆知。
而他至今囂張,無人敢管教,正是因爲他的姑姑是當今皇后,而表哥,是當今太子喻楚!
心沉甸甸地向下墜,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上一世,在某次被喻楚鞭撻昏迷過去後,聽到他在書房與一個男子交談。
因着以爲我昏迷,他說話也沒有避諱的意思。
喻楚低聲斥責楊敬,責備他胡鬧也得有限度,死了人總是不好辦的。
而楊敬滿不在乎,嬉皮笑臉地說:「且不論她哥如今生死不知。
「而且七皇子都死了!就算她老子在,也不敢做什麼的。」
所以上一世,陸燦在這一劫中死了!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飛快跳動。
甚至……陸照謀反的導火索,很有可能就是這件事!

-34-
指尖掐進掌心,讓我勉強冷靜下來。
不管上一世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陸照離開時將妹妹交給了我,我就必須把人看顧好。
沒等多久,金戈從七皇子處回來,說七皇子已經派暗衛潛入楊府救人。
熬了個通宵,天矇矇亮的時候,我終於等到陸燦被人送了回來。
「陸夫人,陸小姐無事,只是中了藥,需要休息。」七皇子手下的人稟報。
「我家殿下說,姑娘家名聲重要,不好大肆宣揚,因此便趁夜送回。但如果陸小姐醒後,夫人您與將軍還有何想做的,殿下那裏已準備好人,皆聽調遣!」
我又連忙找了府醫來看,確認陸燦除了昏睡,沒有別的問題後,才放心下來。
「給將軍送信,前因後果說清楚,讓他別心急,這裏有我。」我想了想,又反口,「罷了,我親自寫信。」
落筆時我斟酌很久。
誠然,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七皇子與陸照施壓,一定能讓喻楚和楊府受到重創。
可陸燦一個女兒家遇到這種事,如果宣揚,總是不好的。
最後我嘆了口氣,決定放下這次機會。
正待落筆的時候,身後傳來沙啞的女聲。
陸燦疲憊又堅定地扶住我的筆:「嫂嫂,我要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想好了?」我擱下筆,「這次你來京城,陸老將軍專門傳訊給你兄長,讓他替你在京城擇一門清貴人家。若是真的宣揚出去,可能會受影響。」
陸燦的眼眸明亮:「我不怕!大不了我回衢州,或者一輩子不嫁!
「我咽不下這口氣,也絕不允許自己懦弱,讓壞人那樣得意。」
我看她良久,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勾起一抹笑,點點頭:「好。那我們這般做……」
整個將軍府在我的調動下開始細密運轉起來。
無數的信息流入府中,又有新的命令送達各處。
像一柄調試良好的弓弩,弓弦與機栝被一絲一絲上緊,而箭心所指——
正是太子喻楚。

-35-
三日後的清晨,早食攤子上的人流最多的時候,皇城正中央的登聞鼓被人敲響。
「堂下何人敲響登聞鼓?!」
「臣女陸燦,狀告當今太子,縱容楊府嫡子楊敬肆意搶奪民女,欺壓百姓!」
「草民……草民鄭存,狀告當今太子,霍亂律法,害死我的兄長!」
我牽着陸燦的手,站在堂前,背後一輪紅日正好躍出。
堂上的京兆尹已經汗流浹背,敲登聞鼓的有冤屈他知道,卻沒想到告的竟然是當朝太子!
「我是當朝振威將軍陸成的嫡女陸燦,三日前楊敬帶着太子親衛綁我入府,若不是我嫂嫂攜人救下我,如今我怕是早已沒命了!」
京兆尹只好先放下陸燦這邊,又問鄭存:「那你呢?」
「草民的父親乃是安州州同,兩月前於家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家中財產大多消失不見。草民的兄長報官後,卻反被下獄,之後在獄中慘死……」
鄭存的頭磕得邦邦響:「草民被好心人收留,卻沒想到在前些時日,正好碰見太子府婢女、侍衛拿着我鄭家的傳家之物前去典當,求大人做主!」
京兆尹已經頭大,衙外聚了越來越多的百姓,絮絮交流的聲音讓他不得不低聲吩咐下人,去楊府和東宮請人來一趟。
不多時,楊敬就囂張地邁進門:「驚動小爺我,知道是什麼後果嗎?」
鄭存只一眼就驚呼:「大人!這位楊公子手上拿着的就是我鄭家的百年佛珠串!」
「你這賤民胡咧什麼!這是太子表哥贈我的開光佛珠!」楊敬眼睛一瞪,上前就要踹他一腳。
「砰!」驚堂木拍下。
「不可喧譁!
「你們要狀告他人,就分別呈上人證物證吧!」京兆尹看了一圈,只能按流程繼續走。
鄭存和陸燦分別帶着證人證物上前呈現。
鄭家的下人、太子府的女婢、陸燦從楊府離開時帶走的茶杯,還有最關鍵的太子令。
陸燦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將太子如何協助楊敬搶奪民女,欺壓百姓的事情說清楚,而太子令的存在更說明了一切的真實性。
「楊公子,你有何話要說?」
楊敬有些發矇,卻依然嘴硬:「老子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什麼陸將軍的女兒,我不清楚,那時候在街上是她勾引我,我才帶她回去的!」
陸燦的手開始發抖,我輕輕拍拍她的手安撫她。
輪到我了。
我上前一步:「楊公子這般頑固不肯認罪,不會是以爲太子還會來保你一命吧?」
「你少在這兒挑撥離間——」楊敬的話音還沒落,突然有人走進來,稟告京兆尹:
「太子殿下有話讓在下轉告大人。
「今日狀告之事他已知悉,楊敬此人借太子之名,多行不義之事,大人依法處置即可。」
楊敬瞪大眼睛:「你敢傳假令!」
我繞到楊敬身後,一腳踹他膝彎,他痛呼一聲跪下。
「楊公子,有罪就要認,見到苦主,記得先下跪!」

-36-
太子表明了要放棄楊敬,京兆尹自然按照規矩辦事,當即人證物證俱全,就將人下了獄。
而鄭存的案子只能先押後再審。
出了衙門,陸燦還有些蒙:「太子怎麼會……」
「噓……」我壓低了聲,「先回去。」
喻楚向來是縱着楊家的,至少上一世七皇子死後,皇后一派獨大時,他自然能罩得住。
可如今七皇子於朝堂施壓,後宮也多有角逐,他也是力有不逮。
加上明朝華吹枕邊風,喻楚也就想着先讓楊敬背了罪,大不了之後再想法子把人放出來。
第一步走得順利,我讓青槐去通知明朝華。
「唔,可以告訴我那位姐姐了,做得很好,陸照十分感激她,日後定有回報。」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記得說我的壞話,什麼如今的陸夫人粗鄙不堪,將軍早有休妻之意。」
青槐濛濛但聽話地離開了。
拿陸照做誘餌,明朝華竟然這麼容易上鉤,也是我沒想到的。
我這樣吩咐着,走進將軍府,耳側傳來無奈的聲音:「你就這樣將我賣了?」
「至少陸將軍還值個好價錢,可喜可賀。」我淺笑回眸,「看來傷勢不算嚴重,還能站得起來。」
陸照悶笑一聲,像是站不穩一樣向我歪過來,我只好扶住他。
溫熱的氣息夾着藥味充盈了我周身,他低聲說:「站不起來也要站,總不能讓你替我擋下所有的風雨。」
陸燦極機靈地帶着小蝶她們溜走了。
滿院空曠,我有些哭笑不得:「坐下說吧。」
「不了,我現在要進宮一趟。」
我有些擔憂:「這麼急?」
「嗯,杞縣的那波山匪,撬開嘴,問出了緊要的事。」陸照壓低聲對我說,「他們京內有人,掠奪的財物有七成都要上供。」
我瞬間明白了:「是……楊家和太子?」
陸照默認,繼續說:「今日是個好時機,我已經派人告知七皇子,加上你今日安排的登聞鼓,萬事俱備,只待東風。」
我只好喊朔風來準備轎子,送陸照進宮。
他走出去之前,突然折返回來,在我額上印下一吻:
「在杞縣剿匪,我中箭昏迷了一陣,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一遭莊周夢蝶的奇遇。
「皎皎,等我回來與你講。
「我興許已經等你很久了,從上輩子,到這一世。」

-37-
陸照在宮中待了好幾日,沒有消息傳來。
直到四日後,陸照和喻楚的消息一同傳來:
「皇后自裁,太子被廢,貶爲楚王。將軍在宮內中了毒,今日才醒,午時應當就回來了。」
我驚愕了半天,方纔反應過來。
定然是陸照以身入局,才一擊致命。
等到午時陸照被人從宮中擡回來,幾日的工夫瘦了一大圈,臉頰蒼白得像紙一樣。
他屏退了下人,勉強撐起一個笑:「皎皎,你說的第三個條件,如今算完成一半了吧?」
我愣了一下,他說的是鄭五死後,我與他做交易的第三個條件。
我要他事成後替我斬首太子,他竟然還記得。
鼻子突然泛酸,我側過臉掩飾泛紅的眼眶,帶了些埋怨:「之前也沒見你有這麼恨他,竟還要賠上自己的命去賭。
「恨啊。怎麼不恨?」
陸照指尖摸索着我的手,像是一遍又一遍確認那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他看着我:「在杞縣,生死一遭長夢裏,我好像見到你了。
「不知是什麼時日,天上飄着大雪,你在城牆上,像折翼的鳥兒一樣墜下。
「我拼死撲過去想救你,卻沒接住。
「也不知是不是夢,但那羽箭是從逃跑的太子手中射出的,我就只好把這仇記在他身上了。」
我如遭雷擊,怔愣在那裏,什麼也說不出。
那不就是上一世的最後?
原來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羽箭,是太子在逃跑途中射出的。
到了那一刻了,他還不忘殺了我,生怕我暴露他和明朝華的下落?
我冷笑一聲:「記得好!就該記在他身上。」
陸照輕輕扯下中衣,露出肩膀上的傷痕:「這個位置似乎與夢中你……的地方一樣。
「如果真有前世今生,什麼因果報應,那便算我替了你這一遭。
「此後皎皎一生,平安無虞,歲歲康健。」
我輕輕撫摸着那道傷口,似乎位置真的一模一樣。
我心底泛酸,可偏生還得撐着。
觸着傷口的手輕輕使力,按到傷口,陸照輕呼一聲。
我冷哼:「還有一事你還沒說清呢。」
「嘶……什麼?」
「阿燦同我講,你幼時在泗州求醫……」
陸照臉上的笑意變淺,忍不住抱怨:「阿燦這個大嘴巴。
「皎皎,我曾想告訴你這件事,但又覺得沒必要。我對你的好,並非因爲幼時我們相識。
「換句話說,若你只是幼時我認識的皎皎,我會幫你、救你、娶你,卻未必會愛你。
「可因爲你只是你,我纔會愛你。
「這纔是我生死之間,一直想告訴你的事。」
他忐忑的表情讓我心間軟得一塌糊塗。
我輕輕撫上他的眼,遮住那雙透徹到讓我覺得自慚形穢的眼眸。
我輕聲說:「可我興許不愛你,最多隻是喜歡。
「若是你愛我十分,我只回你一分。這應當不大公平。」
他任由我的動作,不掙扎,維持盲目卻朝向我的姿勢。
字字篤定:「給我陪在你身邊的機會,便是最大的公平了。
「皎皎,我甘之如飴。」

-38-
喻楚被廢,楊家被抄家,眼見着太子一黨就要傾覆。
在這個時候,喻楚反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覺得分外諷刺。
前一世喻楚在城牆上怒罵陸照是反賊,如今輪到他,他也是個狗急跳牆的反賊。
那一晚火把從宮牆外亮到城外。
廝殺聲快結束的時候,陸照突然帶着我出了門。
縱馬疾馳到宮門外,喻楚臉頰上染血,身形踉蹌地跪在宮道上。
周圍一圈鐵甲的士兵圍着他。
喻楚面色惶恐,自知已經敗落,再無回天之力,於是跪在那裏哭喊:
「父皇,兒臣錯了!兒臣知錯了!
「兒臣是被奸人引誘!是楊家!是杜家!是明家!」
我看得想笑,事到如今,他仍覺得都是旁人的錯。
陸照牽着我的手,輕輕搭在弓弦上:「握着這裏。」
冷凝的鐵色對準喻楚的心臟。
陸照在我耳側的聲音溫柔而堅定:「皎皎別怕,鬆開弓弦,親手殺了他。」
我感知到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但彷彿有聲音穿越暴雪抵達我身側:
「……太子昏庸,今日我爲生民立命。」
今日,我不會標榜自己爲生民立命,我只爲前世的明月,求一個公道!
「嗖」的一聲,羽箭破空,正中喻楚的心臟,還在哭號的聲音戛然而止。
陸照將我裹進披風,策馬走到人羣中。
他的聲音平靜:「逆賊已伏誅。」
我感到無比地暢快。
天空在這時開始飄下絮絮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場雪,到了。

-39-
作爲反賊的側妃,明ẗŭ̀⁺朝華第二日便被抓入詔獄。
她在獄中哭喊着說陸照心悅於她,她要見陸照。
這般喊了三日,還是將我喊了過來。
「賤人!是你攔着不讓將軍見我!將軍知道了一定會狠狠責罰你!」
明朝華身形狼狽,好像還受了刑。
我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喚來陸照:「喏,你的將軍在這兒呢,陸照,你要罰我嗎?」
陸照嫌惡地看她一眼,對我時又柔下聲音:「罰你今日看我練劍,好不好?」
明朝華尖叫起來,嘴裏唾罵着亂七八糟的話,什麼她是太子妃,她是皇后,要讓喻楚殺了我。
「省些力氣吧。」
我覺得格外厭倦,明朝華總將我,或者其他女子當作她的敵人。
可這世道,真正讓她到了這樣地步的,是她自己的不知足和喻楚的卑劣。
我看着她,不想再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恨一個人身上了。
「鄭嫣然還在外面想辦法疏通關係,若是你運氣足夠好,興許還能保住一條命,流放去邊地。
「彥光,我們走吧。」
我牽着陸照的手,背對着詔獄的光,離開了所有的陰影。
後來,京城中有人向陸照求娶陸燦。
我去問陸燦的意思的時候,她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那人不過是看中兄長的權勢。我想回衢州了。」
我和陸照一同送陸燦回去,出城的時候,我聽到身旁突然鬧鬨成一團。
小蝶跑去湊熱鬧,回來後唏噓道:
「是夫……鄭嫣然,被人捅了一刀,搶走了所有的銀子。」
太子倒臺後,鄭家的財物大多都被歸還,還有一些在鄭嫣然那裏的沒有還給鄭存。
可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不會留在自己身邊。
強留還會有禍事。
鄭嫣然會不會就此沒了命,明朝華會不會死在獄中。
於我都再無關係。
「嫂嫂!前面的風景好漂亮啊!」
「皎皎,看我給你抓的這隻兔子!」
陸照與陸燦喚我的聲音傳來,我笑着策馬趕過去。
此前舊憶,俱如雲煙。
但行前路,明月還照。
(完)
陸照番外:
夢裏大雪紛飛,一團一團的雪砸得人臉頰發疼,三尺外就是一片虛無的白。
陸照撲過去,那道身影從他的雙臂間穿過,墜落。
他沒接住。
於是滿地的血洇開,像雪地上綻開的花。
陸照恍惚地想,城牆上那人不是明朝華嗎?怎麼會是明月?
喻楚爲什麼會把自己的女人綁在城牆上威脅他?
「阿軒,我等你帶人來救我。」有女童冷靜又稚嫩的聲音在陸照耳畔響起。
陸照覺得自己在發抖。
明月,皎皎,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到了。
我會救你的。
你再等等。
陸照從滿室龍涎香裏驚醒,身旁的侍候太監已經機靈地遞上一盞溫茶。
陸照接過茶盞:「什麼時候了?」
這一場夢太久,他有些回不過神。
「回陛下,是卯時三刻,還未到上朝時候呢。」
陸照把茶盞放回托盤上,清脆一聲響,他沒有說話。
他其實不是要問這個,而且他反應過來了。
這是他登基的第七年。
「喻楚和明朝華呢?」陸照披上明黃的外袍,隨口問小德子。
小德子遞來厚絨的外氅,披在陸照身上:「回陛下。兩個罪奴這個月在慎刑司受罰。」
七年裏,從抓到喻楚和明朝華後,陸照就按月輪換,讓他們倆將九獄的刑罰受了個遍。
即便如此,也難以消解他心頭萬分之一的恨。
陸照在銅鏡一瞥裏看到自己額角的一絲白髮。
不知是不是早年征戰受了傷,還是這些年國事繁雜。
明明如今剛到而立之年,他看起來卻老了十歲不止。
十年前陸照還是弱冠少年,是京城中最得意風光的玉面將軍。
父親擁兵鎮守衢州,他在京城中尋到了自己幼時的救命恩人。
雖然過去了很多年,明朝華和他記憶裏的明皎皎性子不大像了。
可既然有恩,陸照就不會不認。
他娶了明朝華,心想就算不舉案齊眉,也至少會相敬如賓。
卻沒想到七皇子死後,一切急轉直下。
新婚之夜他被派去剿匪,剿匪時受了些不嚴重的傷,大夫勸他歇息兩天再回去。
只是耽擱了兩天,只是兩天。
回去後妹妹阿燦就香消玉殞。
陸照忍無可忍,掐着明朝華的脖子問她爲什麼不送信給他?
明朝華淚眼矇矓,哭着辯解自己是爲他好,楊家和太子他得罪不起。
甚至口口聲聲勸他不要再鬧了, 是陸燦命不好。
他徹底失望,當初那個勇敢正直的皎皎怎麼會變成這樣?
還沒等他處理好陸燦的事,與明朝華和離。
就聽聞陸老將軍上京的路上被人刺殺, 沒等到京城就毒發身亡。
轉瞬之間,孤家寡人。
再後來……征戰兩年, 一路打回京城。
他途經泗州的時候, 才知道一件事。
原來不是嬌嬌,是皎皎。
彼時他看着空蕩蕩院子裏的桂花樹, 以爲上天還給他留了一絲餘地。
卻沒想到在京城那個大雪紛飛的城破之日,徹底化爲烏有。
明月的身體橫陳在雪地, 手臂上經年的疤痕, 昭示着這些年的痛苦。
她瀕死時口中還在咳血, 陸照顫抖着手去擦。
越擦越多,直到把臂甲縫隙都染紅了。
這抹紅,從此成了他夢中, 刻骨的詛咒。
陸照懶得去獄中看喻楚和明朝華的慘狀。
早些年他還會看一看, 以換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暢快。
後來他只覺得爬向自己的, 搖尾乞憐的那兩個人格外噁心。
於是便不看了, 像是刻佛經般,每日聽一聽他們又受了哪些罰,積攢起來, 想着九泉之後講給阿爹妹妹和明月聽。
上早朝的時候,陸照沒忍住咳了一陣,咳出些紅痕。
他似有所感,召來道人問。
那道人仙風道骨,滿目慈悲:「陛下前世有大功德, 可惜征戰時戾氣過重,消損了大部分。
「但餘下這些, 仍能讓陛下江山安穩,壽數長久。」
他只說壽命長久,卻沒說他會一世夢魘, 孤獨百年。
陸照似有所感, 問道人:「那這功德我不要的話,能否渡給他人, 換故人來世順遂?」
道人訝異:「陛下真要如此?」
陸照默認。
他本也不稀罕什麼皇位, 也不想要漫長孤寂的餘生。
只想在夢裏,接住那道墜落的影子。
於是陸照開始建廟,將陸老將軍和陸燦的長生牌供在裏面。
明月的牌位不好公開放在那裏,他便日日揣在懷裏。
只一年, 陸照的身體就不大好了。
但沒關係, 朝廷如今架構完善, 他也從宗親裏擢選出合適的少年作爲太子。
他可以安心睡去。
在漫長的夢裏, 他第一次接住那道身影。
懷裏的姑娘瞪大Ţů₂眼睛看他:「阿軒,你來救我了?」
他忍不住笑了:
「嗯,我來接你。」
時間重新流轉。
二十歲的陸照感覺傷口一陣疼痛。
他睜開眼, 那道快致命的傷口有着宿命般的位置。
他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醒後, 他新娶的夫人,他的心上人正寄了信來:
【彥光,阿燦安好, 望你也安好。
【身體要緊,莫要着急,萬事有我。
【我等你回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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