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鎮江橋邊,被一堆雞鴨鵝包圍着,它們被草繩套着脖子,我頭上簪着草標。
我和它們一樣,都是供人買賣的貨物。
有個油頭大耳穿着長衫馬甲的人過來,一雙色氣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這丫頭多少錢?」
「兩個銀元。」我奶奶答道。
許是瞧我生得乾癟,覺得不值,那人癟了癟嘴,朝前頭去了。
過了會兒,一個穿白襯衫西式馬甲的乾瘦中年男子小跑着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這……這位姑娘,八字可否告知?」
我奶奶將我的八字報了出來。
那人拍手,連說了幾個好,從袋裏摸出幾塊銀元,「這姑娘,我們大少爺要了,明日抬到府裏,給我們大少爺做十八姨太。」
我奶奶躬身連連道謝,我麻木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得不用再坐在這羣牲畜中間,聞那作嘔的氣味可真是太好了。
說起來,我家原本也是晚清的大戶人家,不過大清亡了,我們的大家族也跟着亡了。
這些都是聽我奶奶說的。
家裏窮,自小我需要煩惱的就是家裏雞把蛋下在張大娘家院子裏咋順利拿回來,弟弟的袖子又磨破了還等着我縫。
這唯一快樂的事就是每年正值元宵節的時候,我那不稱職只知道抽黑土的爹,會帶我去城裏看那些戲班子唱戲。
往年演的都是《白蛇傳》,今年卻演的是《穆桂英》。一陣開場鑼鼓敲罷,穆桂英出臺了。那亮堂堂的兵器與敵人一相交,動作也隨之而來,又是翻跟頭,又是轉身。還別說,比我那傻弟弟的姿勢好看多了。
戲到了尾聲處我眼巴巴的湊過去,不過不是爲了看戲,而是爲了蹭糖,一年到頭,喫糖的機會很少,只有戲班子唱戲的時候會發上幾顆。
因爲要糖的孩子多,大人也多,眨眼間我爹倒是不知道去哪兒,慌亂間我被推倒,一個男孩把扶我起來,笑嘻嘻的摸我頭,還給了一塊糖。
男孩長的白白淨淨的,看起來很喜歡笑,我覺得他長的好看,比村長的兒子還好看。
等到晚上也沒有見我爹來,我憑着記憶摸索到煙館,木板一塊挨着一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不留縫隙地擠成長長一排。
手握着菸斗在燈火上加熱,在煙霧繚繞中,吸一口則昇天,吐一口入地。
越過長煙,我看到我那爹手拿着煙槍,這煙槍又細又長,佝僂着身子半躺在館前,專心的盯着燈火上的黑土,一眼都不捨得給我。
我知道他這又是不管我了,回村的路上藉着亮色,我翻出那塊糖,褐色的,黑黑的,讓我想起了我爹的大黑土。
把它剝開,湊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我不敢喫,怕我爹一樣上癮。
猶豫再三,我伸出舌頭舔了下,甜甜的,放進嘴巴里,滑滑的……
「小月兒,到家了還不進去,發啥呆呢,敢快進來給弟弟縫新衣服……」
味道還沒有喫明白,被我娘這麼一下,就囫圇吞了下去,倒是可惜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那爹當天敗光了家裏僅剩的一點積蓄,把自己抽死在了煙館裏。
沒過多久我娘也去了。
政局動盪,家裏的糧食支撐不了兩個孩子。
正巧,鎮江橋邊逢雙趕場,張大娘要把二丫賣了換點糧食,我苦苦哀求她連同我一起賣了。
其實我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把自己賣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但是我沒辦法,我奶奶他們再不喫點東西就要被餓死了。
張大娘爲難,可我餓了很多天,推搡時直接暈了,最後一句入耳的話是,「造孽啊……」
一醒來我便和這羣雞鴨呆在一起,懷裏還裝着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張大娘也理所當然成爲我奶奶。
「這丫頭多少錢?」
「兩個銀元。」
-2-
我把糧食和銀元送回家的時候,我奶奶恨的扇我鞋底子,我就哭,因爲那鞋底子扇在身上都不疼,我奶奶早就餓得沒力氣了。
後來一家人抱在一起哭,送我回家的男人就站在門外看着我們。
臨走前,奶奶褪了手上的鐲子給我,不是金銀也不是玉的,就是一個普通的黃銅鐲子,自我有記憶開始就見她一直戴在手上。
她說這是唯一能給我的嫁妝,又叮囑了一番爲人妾室要守的規矩。
黃銅鐲子戴在我手上還帶着微微熱氣,圈口有些大, 不像個鐲子,反倒像個鐐銬。
上轎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奶奶和弟弟站在青瓦屋門前,奶奶在偷偷抹淚,弟弟仰頭問她我要去哪裏,爲什麼他不能去。
我年十六,被一頂小轎抬進了曹家。
曹家是蓉都城裏數一數二的大商戶,他們家的長子也是個傳奇。
傳聞曹家長子命極硬,尚未娶正妻,但已經剋死了十七個妾。
都是前一晚小轎抬進府,第二日一早從後門運出去,死狀悽慘。
我的命運,不言而喻。
小轎在門口將我放下,我被人領着往曹公子的屋裏去,一路上低着頭,不敢私自打量這諾大的曹府。
哦,現在不該叫曹府要叫曹公館了。
轉念一想,反正明天都要死了,倒不如開開眼界。
我抬起頭來,東也看看西也瞧瞧。
曹公館好大,從大門走到裏面的主樓,一共八百餘步,中間一個大大的池塘會放西洋樂還能噴水。
主樓修得像奎星街的教堂似的,有三層樓,還有小尖頂。
主樓旁邊有一個配樓,聽說是專門給下人住的。
「你膽子倒是不小。」
我正看得入神,眼前猛然出現一個穿西服的年輕男人,把我嚇得連退三四步。
我趕緊埋下腦袋,不敢再看。
「二少爺,這是給大少爺新納的十八姨太。」領路的人解釋道。
「哦?」男人走近一步,「原來這就是大哥看中的小嫂子。」
我只是個姨太哪裏敢稱二少爺的嫂子,當即蹲下行禮。
「二少爺好!我……婢子名叫柳月兒。」
「嗤。」二少爺笑道,「大清亡了多久了,怎麼還在行那舊時的禮。若是被人看見,你這腦袋,不想要了?」
我聞言一驚,嚇出一身冷汗,僵着身子不知該站起來還是該跪下。
像是看夠了我的窘迫,他才緩緩開口說有事失陪叫我快去。他越過我,向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叮囑讓我別行那前朝舊禮了,傳出去要被人笑的。
我喏喏答是,愣愣望向他的背影。心想,這二少爺都這麼嚇人,那大少爺該是如何兇殘。
「走吧,大少爺屋在二樓。」領路人提醒道。
大少爺的屋子很大,裏面擺着好多我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整個房間都鋪着有點像我編過的草蓆一樣的東西,厚厚毛毛的,叫做地毯,跟奶奶說的棉花不一樣,腳踩上去像天上會飛的雲。
牀頭還有一部搖號電話。
他的牀很軟,一坐下去人都陷了進去。我這輩子從來沒睡過這麼柔軟的牀。
陽光從側邊的玻璃窗直射進來,亮得嚇人,我從來沒在任何一間屋子裏見過這麼透亮熾白的陽光,這讓這個房間充滿了不真實感。
我坐在牀沿蕩着腿,摸着牀架的紋路雕花這比起我房間那凹凸ṭų⁰不平的泥巴地、稻草打底的木架牀、短了一節硬湊的牀腿舒服多了,暗想,能死在這裏也算是值了。
聽教堂裏的神父說,人若是心善,死了就能去天堂。
不知道究竟是天堂好還是這裏好。
僕人端了些點心進來放在小餐廳的桌子上,告訴我要是餓了可以先喫些點心,大少爺在回來的路上,許是有些耽擱讓我稍等。
領路人深深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我知道她在看一個將死的可憐蟲。
-3-
一路顛簸,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桌子上有些點心。
我嚥了咽口水。
咕嘰……肚子叫了……實在是餓狠了。
反正明天就要死了,不如做個飽死鬼吧。
我一手拿起一個點心,一口咬掉半個進嘴裏。
天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喫的東西!
比飴糖還香甜!
我喫得有些忘無所以。
「就這麼喫,不噎得慌嗎?」
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嚇得倒喝一口氣,點心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出不了氣,很快我便臉紅脖粗。
我這是就要死了?!被點心噎死?
一雙大手環過我的腰腹,那人胸膛貼着我的後背,雙手用力衝擊着我的肚子。
反覆幾下,我感覺內裏有一口氣要往上衝。
「嘔……」那口氣終於衝了出來,連帶着卡在喉嚨裏的點心也被吐了出來。
得了救,我連忙逃開那人懷抱,癱坐在地上。
「抱歉。我着急從軍校趕回來看你,這是嚇着你了。」
那人彎下腰來看我,他的語調輕柔並不嚇人,眉眼和二少爺有五六分相似,都生得像畫報上的電影明星似的。
我知道他是誰了,曹家大少爺,我的丈夫,曹若定。
「大……大少爺。」
「嗯。」他淡笑着朝我伸出手。
「?」我一臉迷惑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沒有去握曹若定的手,準備自己爬起來。
「別動。」
曹若定一把抓住了我的腳,伸手脫了我的鞋,就要去拆那裹腳布。
我拼命把腳往回縮,「別!」
他手一頓,或許是我的態度強硬,他沒有繼續拆。
「明日我找江醫生給你看看腳。」
「我的腳怎麼了?」
「你不痛?」
我訥訥搖頭。
「你的腳還沒有我半個手掌大,不痛?」
我都裹腳十二年了,什麼痛不痛的,早都習慣了。
沒人問過我痛不痛。小時候呼痛,奶奶會說,現在挨痛喫苦以後就知道好處了。男人都喜歡女人的小腳,只要有一雙小腳,哪怕樣貌平平也能嫁得好,相反,如果撐着一雙大得像船的腳,哪怕再美也是沒有人會娶的。
他見我沉默又開口說道,「總之,明天讓醫生看過再說。」
「不用看醫生。」我扯出裙布在他的注視下顫巍巍地蓋在腳上。
「南京政府已經頒佈了《禁止婦女纏足條例》所有三十歲以下纏足婦女都必須放足,否則就是違反法律。」
「……」這女人的腳還能和法律扯上關係?莫不是在誆我?
不過,他說明日讓醫生來看我,這是我能活到明日的意思?
「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能活到明日?」話一出口我立馬捂住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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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說出來了!!!
大少爺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然後笑了,「看來外面已經把我傳得妖魔化了。」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怎麼措辭。
「其實我也不喜歡這種包辦婚姻,你若不想留隨時可以走……但你若不走……我會對你好的。」
「……那你之前的十七個是全都走了?」我拿下捂着嘴的手,問道。
他面色一僵,沒有答我,轉而說,「今晚你住在這裏,明日告訴我你的決定。我去書房睡。」
他轉身時,我將他的手一把抓住,「你不和我睡?」
成親頭一晚,大少爺就出去睡,那我明日豈不要被下人們笑死。
他看出我心中疑慮,「你放心,我會交代好,沒有人敢笑你。」
他輕輕地掙開我的手還是要往外走,我死命抓住他,「你……你是不是嫌我長得醜!」
哪裏奇怪,就算我只是妾,那我也被抬過來,是他的女人了。
我不說話,委屈地看着他,眼裏包着一汪淚。
「你別哭啊。」他伸手抹了抹我的眼角,眼淚順着他的拇指往下淌,「我對你不是嫌棄,是尊重。」
「你要是真的尊重我,那就別走。」許是他實在太溫和,我大着膽子說。
「……好,不走。」
「真的?」我欣喜地望着他。
「嗯,今晚你睡牀,我睡沙發。」他指着牀尾的沙發說道。
「好!」怕他反悔,我一口應道,還連忙跑去門口將門關上。
他看着我,有些失笑。
我被抬過來,以爲自己活不過明日,除了身上穿這一身,和奶奶給的黃銅鐲子,什麼都沒有帶,連替換的裹腳布都沒有。
他看出我的窘迫,領我到衣櫃面前,打開衣櫃,裏面滿滿當當都是女人的衣服,有倒大袖、旗袍還有西洋裙。他從中拿出一條白色的長裙,「這是睡衣,你洗漱完換上吧。」
「好。」
他帶我到浴室,「這是水龍頭,一擰就會出水;這是馬桶,拉這裏可以沖水;這是給你準備的洗臉粉、雪花膏、牙膏、花露水……」
他爲我一一介紹,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只能盲目點頭。
不過,現在我可以確信一件事,那就是,雖然我沒去過天堂,但這裏一定比天堂更好。
……
我換了衣服出來,他原本在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將我從頭到腳打量。
「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
他拿了一雙奇怪的鞋出來,「這是拖鞋,你將鞋脫了,以後在屋裏就穿這個。」
「太大了……」我看着那鞋,只有男人會有那麼大的腳,我怎麼可能穿得下。
他嘆了口氣,將我按到沙發上坐下,在我面前蹲下,「你必須放足,這是我留下來的條件。」
說完,他將我的鞋和裹腳布褪下,我的腳脫了鞋很醜,我拼命將腳往後縮。
他握住我的腳,皺眉道「你的腳都變形成這樣了,當真不痛?」
原本裹着時只要不刻意去想,是不痛的,卻不知爲何被他小心地握在手裏,我竟然痛得像踩在刀尖上一般。
「痛!」
他放開了手,不敢再碰。
「明日我會叫江醫生來,以後你不可以再纏足了,知道嗎?」
我沒應。
他將我打橫抱了起來,突然的失重讓我不得不抱緊他的脖頸。
「你……你要做什麼。」
他緩步走到牀邊,將我放下,關了燈,「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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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睡的最好的一覺,牀柔軟得像天上的雲,被子簇在鼻端有淡淡的香氣,沒有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扎出來刺我一下的稻草,也沒有煩人的蚊蟲和難以忍受的潮溼氣味。
真的太舒服了,好像是把我前面十六年,缺的覺全都補了回來,整個人都有一種撐展開來了的感覺。
醒來時我甚至有些忘了自己在哪,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看了半響纔想起這是曹公館。
我是不是得去敬茶?!
猛然坐起身來,纔想起我只是一個妾,是沒有資格給公婆敬茶的。大少爺又沒有正妻,我也不必去向正妻敬茶。
視線打量了一週屋內,沒見到大少爺的身影,許是忙去了,於是又安然躺了回去。
叩叩。
「姨太太您起了嗎?」門外有人問道。
「啊?!哦,我這就起。」我再次翻爬起來,衝向浴室去洗漱。
沒有找到我的裹腳布和小鞋,腳上沒有支撐,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片上,痛得我額上都起了汗。
「姨太太不必着急,只是大少爺吩咐了,您起了就給您把餐食送進來,我聽見動靜所以來問問。」
不知外面是誰,可不敢叫她多等。
來人推開了門,畢恭畢敬地喊了我一聲姨太太,然後一道接一道的小菜從門外傳了進來。
我換好旗袍出來,看着面前的一桌子菜有些傻眼,縱然我家以前也是大戶人家,但也沒有這等排場。
我數了數,一共十道菜。
「早餐?」
「姨太太,您已經睡到晌午了,這已經是午餐了。」
「??!」怎麼沒有人叫我,我怎麼能一覺睡到中午,我是豬精轉世嗎難道!
「姨太太不用害羞,成親第二天累一點起晚了是正常的。」
我不敢接話,怕露了馬腳,悶聲喫着菜,喫完飯。
「姨太太,江醫生在樓下等候多時了,讓他現在上來嗎?」
我有些遲疑。
「江醫生是男人嗎?」
「是的。」
「……那我不看。」
「大少爺說過,今日一定要讓江醫生看看你的腳。」
「大少爺人呢?」他是我男人可以看我的腳,別的人算怎麼回事!
「大少爺去軍校了,晚些時候會回來。」
我執意不肯看醫生,傭人搖了電話給曹若定。
「月兒,你要放足就要看醫生。」
「……可是,那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了?」他不解。
「只有蕩婦纔會給別的男人看自己的腳。」說完我窘迫萬分,說這樣的下流話真是……真是!
「月兒,現在是新時代了,你說的那些都是舊時代壓迫女性的糟粕,早就被取消了。」
「……」
曹若定那邊突然有了急事,顧不上和我多說,只再三交代要我看醫生。
我家雖然破落了,但我也曾被當主母培養過。他怎麼不明白,這女人的腳有多重要!
要我脫鞋給別的男人看,倒不如現在就將我休了,或者直接把我打死拉出去埋了。
這麼想着心裏就覺得委屈萬分,他前面的十七個女人難不成都是這樣被他給逼死的麼。
叩叩。
過了約半個小時,外面又響起敲門聲。
「我不看醫生!死也不看!」我倒撲在牀上,抬起頭來朝門外吼道。
「是我。」曹若定推了門進來。
見了他,我心底委屈更甚。
「怎麼又哭了。」
聽他這樣說,我才察覺眼淚已經流到了腮邊。
他拿手帕給我擦掉眼淚,「別哭了,我領你出去看看。」
他的手帕是素白色的,一個花紋也沒有,很乾淨,有被太陽曬過之後獨特的香氣,柔軟、小心地接觸着我的臉,好像把我虛張聲勢的張牙舞爪全然抹了去。
「我不去看醫生!」我拉着他的手往後墜,不肯起身。
「不是看醫生,是帶你到外面走走。」
「去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從衣櫃裏取了件披肩給我搭上。
我的金蓮布鞋他不讓我穿,穿別的鞋我腳又痛得不行。
他找了雙寬大的襪子罩在我腳上,彎腰將我打橫抱起。
這……這在屋裏算是閨房情趣,抱到外面叫人見了豈不是要羞死,我掙扎着要下來。
「月兒,你不治好腳,就只得在屋裏,你甘心在屋裏困一輩子嗎?」
「我穿我的鞋可以走的。」
「走?走得了多遠,昨日你從大門口走到屋裏恐怕就是極限了吧。」
我咬了咬脣沒有說話。
我不明白,在屋裏有什麼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纔是好人家的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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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若定將我抱上了車,一路上我都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裏,不用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的臉定然紅到了脖子根。
我第一回坐小汽車,以前就覺得這個黑黑的轎子不用人抬,只需要一個司機,也沒有馬匹,四個滾子就能走,很是神奇。
我新奇地盯着窗外,外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賣報的孩童,有賣菜的小販,有一間間商鋪,有鋪裝着彩色玻璃的咖啡屋,有掛着好大鐘表的鐘錶行,有貼着巨幅海報的電影院……好不熱鬧。
風吹進車窗,報童手上的報紙被吹飛了一張,他跑跳着去抓。外面的景象也被風蒙上了一種沙礫的質感,變得不真切,像是電影院裏幕布上閃爍的顆粒。
我不是沒上過街,我還去過教堂呢,但是這一回在車上看外面的感覺格外不同。
汽車不斷往前,最終在一所學校門口停了下來。
正值放學時分,女學生們穿着新式校服,三五成羣從校門口出來。
她們蹦蹦跳跳,有說有笑,活潑得很。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們,心裏沒有羨慕那是騙人的。
「她們都和你差不多大,十五六歲。」曹若定在我耳邊說。
有兩個女學生走到了我們車邊,「你說,先生說的南丁格爾小姐是真實存在的嗎?」
「自然是真的,我家裏還有她的傳記呢。」
「真的?能借我看看嗎?」
「那我明天給你帶來……」
女學生越走越遠,我回頭問曹若定,「南丁格爾是什麼?」
他淡淡笑道,「想知道嗎?」
我老實地點點頭。
「我們家裏也有她的傳記,回去我拿給你,你自己讀。」
「……」
「不識字?」
「認識一些。」我識得一些字,因爲奶奶以前說作爲主母要掌管中公,總要會看賬的,於是跟着院子裏的李瘸子學過幾個。
「不會的就問我。」
回來後,曹若定雖然還是不同意我裹腳穿弓步鞋,但是也不再硬逼着我去看醫生了。
我還獲得了人生的第一本書,是一本印着外國女人頭像的硬殼書。
他說,這就是南丁格爾。
他指着書殼上的畫像告訴我,這就是南丁格爾。
哦,原來南丁格爾是個外國妞,我聽說外國人奔放,但就這樣拋頭露面地把自己畫像印着到處發,我對她沒什麼好感。
我從沒拍過照,一是沒錢,二是奶奶說照相會把人的魂攝走不讓我拍。
李瘸子有一張照片,照片上他坐着,穿着西服,看不出有條腿是瘸的。
他很珍重地把那張照片夾在本子裏,又放在衣箱底。他說這麼做既是怕折了,也怕人看見取笑他。
那時候我就覺得,照片是個很會騙人的東西,能把不完美的粉飾得完全看不出。
只需要在畫布前擺好姿勢,閃光燈一閃,瘸子也能拍成是健兒。
「讀完這本傳記,你會愛上她的。」曹若定點了點硬殼書上的畫像說。
我將信將疑地翻開傳記,然而它的第一頁,就讓我傻了眼。
李瘸子教的字明顯是不夠用。十個字中有五個,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還有兩個我們互不相識,剩下的三個也只能勉強當個點頭之交。
見我打開書久久還未翻頁,曹若定又從我手中把書抽了回去。他捧着書,在我旁邊坐下。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他每讀過一個字都會把手指放到相應的位置,讓我知道哪個字對應哪個音。他的聲音很好聽,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就像他這個人,始終是溫溫潤潤的。
在他的誦讀中,我知道了南丁格爾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富裕小姐,既美貌又智慧,她原本應該嫁給紳士,過着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
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去到醫院,親眼目睹了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們和落後的醫療環境,便決定投身到醫療護理行業中。
一個上層小姐要去伺候那些髒兮兮的病人,這一決定在當時的上流社會無異於一個重磅炸彈。曹若定讀到這裏停了下來。
「然後呢?」他讀到這裏戛然而止,我忍不住追問。
我想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是抗爭命運、一意孤行地學了護理還是聽從父母之命嫁給了那些上層紳士?
「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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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樣。
他笑着把書遞還給我,「接下來的你自己讀。」
我氣餒地鼓起腮幫子,像只貓兒一樣看着他,他明明知道我識字不多。
「哪個字不認得就問我。」
我心裏擰着一股勁,他不給我讀,那我偏偏要把這本書給讀完,反正他也說可以問他。
我一句話要問他七八遍,一個晚上下來也只不過讀完堪堪兩頁。
他大抵是我見過耐心最好的人了,哪怕一個字我問過他三四遍,他也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該怎麼讀,遇見不明白的詞還會展開給我解釋。
讀着讀着,我就記不起要生他的氣了。
我讀了整整一個月才磕磕跘跘地將那本書讀完,合上書頁時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我的確如他所說,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外國妞,她是那樣的堅毅和偉大,她的畫像不應該只印在書封上。
「每年的 5 月 12 日是國際護士節,因爲那是南丁格爾的生日。」他說。
還有一個月就到五月了,我對那個月充滿了嚮往。
我盯着我這雙變形的小腳,我一輩子也成爲不了南丁格爾,因爲我連走路都難。
第二天,他從外回來時,又給我帶了一本書。
還是硬殼書,這回封面上沒有畫像,只有幾個花體字寫着《我的一生》。
已經讀完了一本書,我認得了不少字,這一回我問他的頻率低了很多,不到半個月,我就將《我的一生》讀完了。
我又認識了一個叫做海倫凱勒的傳奇外國妞。
她是美國人,小時候突發猩紅熱喪失了聽覺和視覺,她有一個很好的老師叫做安妮·沙利文,帶她用觸覺、嗅覺、味覺,去感受、認識世界,她後來還學會了手語,讓別人也可以去閱讀她的內心世界。
她長大後,成了著名的作家和教育家。
後來我還讀了她的《我感知的神奇世界》,裏面寫道:人世間,真正沒有光明的黑暗是無知和麻木的黑夜。
這句話給了我當頭一棒。
無知和麻木如我,好像一下子被人打痛了。
我主動跟曹若定說,我要看醫生,我想要治好我的腳。
他很高興,將我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我想,我和海倫凱勒一樣,也有一個很好的老師,他叫做曹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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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了江醫生,他也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他的中文名字叫做江恩。
他爲了看清我的腳還特意戴上了眼鏡,等他真正看清之後,連續大呼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洋文。曹若定說他是在憤怒我遭受過的非人折磨。這麼說着,他握住我的手也緊了緊,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我的腳變形得非常厲害,四個腳趾往內扭到一起,只有大拇指還在前面,呈一個尖錐形。
折斷的骨頭都被胡亂地擠在腳中央使得腳背高高拱起,腳趾和腳後跟之間有一條深深的溝壑,足以塞下一個銀元。
即便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纏足了,但它的狀況也沒有恢復半分。
江醫生說,我的腳必須要做手術來恢復,手術後還要做復健。
基督教會在蓉都城創辦了仁濟醫院,我可以在那裏做手術,如果追求更好的技術可以去北平協和醫院,那是國內目前最好的醫院。
曹若定想讓我到北平去,可我從出生到現在從未出過蓉都城,還裹着小腳,我出去連路都找不到,我還回得來嗎?
不,我一定回不來。我會在半路上就被人騙、被人拐走。
他們只需要一個麻袋將我一套,然後就誰也不知道我到哪裏去了。對於全然不知道未來和陌生的地界,我心裏已經有了退意。
「你會陪我去嗎?」
「當然。」他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我的心裏好像被看不見的蝴蝶撓了癢癢,那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找到了依靠,不再惶恐搖擺,可以安心地躺在胸腔裏持續跳動了。
臨行前,我去向曹老爺和曹夫人辭行。
他們都是頂頂好的人,聽說曹若定要帶我去北平做手術,只擔心北平會不會受東北戰亂的影響,以及顧慮手術危險,半點沒有指責我不安居於內宅。
這天我第二次見到了二少爺,曹弘遠,他依舊穿着西服梳着油頭。
「我就說小嫂子膽子大得很,這放足手術舉目全國你也怕是頭一份。」
「……」二少爺不若曹若定溫潤,我面對他總是心底打怵。
我愣愣不知該回什麼,轉身扯了扯曹若定的衣袖。
曹若定順勢把我的手握進手心,他的手溫暖、乾燥,蘊含讓人安穩的力量,「弘遠說得ţŭ̀⁶不錯,確實是頭一份。我們月兒敢爲天下先,這膽量、氣魄,我自愧佛如。」
他沒有反駁曹弘遠叫我小嫂子。心裏的喜悅一時間道不明,連帶着眼眶都有些微滾燙。
我在心底偷笑,連帶看曹弘遠都順眼了許多。
「我也弗如。」耳邊響起曹弘遠的聲音。
我的目光投向曹弘遠,略微打量着,不期然和他對視,他微眯着眼對我笑了笑。
我連忙轉頭去看曹若定,發現他一直在看着我,目光溫和,彷彿在說別怕。
等我再回過頭看二少爺時,有了曹若定撐腰果然就不覺得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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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坐着火車北上。臨行前我將奶奶給我的鐲子褪了下去,隨手放在了抽屜裏。
曹若定問我怎麼不戴了,我說不跟手,戴不慣。
蓉都城並沒有直接能到北平的火車,要輾轉換乘好多次。
出門在外,我們行李不多,因爲收拾行李時,曹若定說缺什麼那邊都可以置辦,收拾一些火車上要用的就可以了。
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覺得他的的確確是個嬌慣着長大的少爺。你看去搭火車的,誰不是恨不得把全部家當都給帶着,哪怕是家中沒喫完的大米都要打包拿走了。
我們行李不多,只是我行動不便,基本都得靠曹若定揹着或是抱着。
我談裹了腳可以自己走。
他擰眉,「月兒是不是忘了我們去北平做什麼的了?」
是哦,明明是去做放足手術,怎麼又要裹腳了。
我笑自己傻,見我笑,他也笑開了。火車越往北走,山越高。一開始我還會扒着窗戶看外面的景象,後來也失了興趣。火車搖搖晃晃的,看不得書,坐久了整個人都變得懨懨的。
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會跟我說一些軍校學習駕駛飛機時的一些趣事。
他一直和我說着話,我便不覺得路途漫長了,甚至覺得還不夠長。
永遠沒有盡頭纔好呢。
我們初到北平並沒有直接去醫院,他帶我在城裏走了一圈。
我看着曾經的皇城,大清數百年的政權就是在這裏被推倒的,心中感慨萬千,不知道大清亡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應該是好的吧,若是不亡,我大概只能嫁個所謂的「上層紳士」,哪裏還有緣分認識這麼好的他,更別提他給我「介紹」的南丁格爾和海倫凱勒了。
此時已是初秋,呼隆呼隆的風裏像藏着小刀,刮在臉上生疼。我抱怨北平的風沒有蓉都城的溫柔,他便把手放在我臉上,用來擋住過於剛硬的風。
他帶我去喫了全鴨宴、嘎吱盒、醬肘子、驢打滾、豌豆黃、炒肝、炸灌腸……
那些我從未嘗過的味道,他都帶我去喫了一個遍。
我在第三天住進了協和醫院,醫生們又研究了一個禮拜,弄出一個我暫時聽不懂的方案,總之就是兩隻腳分開手術,先做一隻看效果。
在醫院裏,我進一步明白了護士的職責,她們的工作並不是像丫鬟一樣伺候病人。
她們協助醫生的工作、照顧病人身體和心理上的需求。
這輩子除了曹若定,還沒人像她們這樣對我無微不至地照顧過。
即便是我的奶奶也沒有,她還是會在我生病的時候叫我莫過了病氣給弟弟。
我在協和醫院動了好幾次手術,曹若定總是問我疼不疼,我都笑着搖搖頭說不疼。
怎麼會疼呢。
擺脫麻木與無知的黑夜,一步步走向光明,我心裏歡喜都來不及,哪裏會疼。
三個月後我纔出了院,但這並不意味着我現在就可以走路了,等傷口徹底癒合後,我還要復健一年。
-10-
北平的夜晚很寂靜,街鋪們都正在打烊。我覺得今晚的燈特別亮,一點都不像柴火的微光,連空氣裏都是乾爽自由的味道。
揹着我回酒店的路上,曹若定對我說,「月兒以後就可以自己走了。」
我不自覺就收緊了抱着他的胳膊,也不去管月亮星星好不好看了,鼻端的空氣也變得悶悶熱熱的。
「你要陪我!」
「月兒,若將你的人生比成一本書,我充其量只是你書頁中的幾行字而已,我能陪你一陣子,但陪不了你一輩子。」
「爲什麼不可以?!我嫁給你了,就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最近北平都在討論東北戰事。
他不想要我了,他想上戰場。
我的眼淚滴答滴答像屋檐上掛着的水珠,一顆顆不間斷地打在他的脖頸上。
「下雨了嗎?」
他騰出一隻手伸向天空接了半天沒接到雨點,才反應過來那是我的眼淚。
結果他不僅沒安慰我反而笑出了聲。
「原來是我們家小月兒掉的金豆豆。」
我不再憋着,哇地一下哭出聲,哭得像要把十六年來的委屈全都擰乾了,把整個人都哭通透了。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過一輩子!」
我哭得有多大聲,他就笑得有多大聲,我氣得狠狠往他肩膀上擂了幾拳。
「好好好!過一輩子,過一輩子。」最終他沒敵過我的鐵拳。
「你認真說!」
他將我往上掂了掂,「小月兒,我們好好地,過一輩子。」
他的話音剛落,天上突然飄落下來好多梨花瓣,粘在臉上冰冰涼的,接在手上一下就化成了水。
曹若定說這個不是梨花瓣,是雪。
我在蓉都城從未見過下雪。很快,梨花瓣,哦不,是雪,就落得滿地都是、滿房頂都是,落得我和曹若定滿頭滿身都是。
我在他背上晃着腿,伸着手接雪花玩。
「冷嗎?」他問。
「不冷,好玩。」我說。
「先生、太太,下雪了,進來拍張照,避避風吧。」一個穿着揹帶褲戴着報童帽的年輕男人,站在照相館門口招攬着我們。
曹若定半回頭問我,想拍張照嗎?
我原本是想的。但突然又想起李瘸子那張坐着拍出來騙人騙己的照片,就不太想了。因爲我現在也是一個瘸子,必然也只能坐着,我想站在他旁邊拍。
「等我腿好了,回蓉都城再拍吧。」
「好。」
就這樣,我錯過了和他唯一一次拍照的機會。
我總想着,他已經應承了我一輩子,一張照片而已,早晚都拍得。
若有先知,我哪怕只能趴着也想和他一起拍一張照片的。
-11-
半年後,我們回到了蓉都城。
此時我已經可以緩慢行走了,江醫生建議我可以每天騎騎自行車,這樣腳掌不用承載那麼多壓力,對恢復更有幫助。
曹若定在府南河邊教我騎自行車。
「你一定要扶好,千萬別放手哦。」
「嗯,放心吧,不會放的。」
我在前面騎,他扶着自行車後坐跟在後面跑。
一開始我騎得歪七扭八的,掌握不了平衡,他總能在我即將跌倒的瞬間幫我把車扶正。
知道身後有他,我漸漸放寬了心。
這一回,我騎了十來米,車也沒歪。
我興奮地回頭看他,才發現他站在離我好遠好遠的地方,笑着看我。
我的心突然就慌了,車龍頭不受控制地扭動了起來。
他快速朝我跑來,在我跌倒時抱住了我,我和車一起砸在他身上。
「哇!」一瞬間我委屈爆了,哭了出來,「你怎麼能騙我!」
他擁我入懷,「對不起,小月兒。」
「你怎麼能騙我!」我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他也不斷道歉。
我當然知道,我要學會騎自行車,他就必須要先放手。
但我在意的是,他怎麼能騙我。
「……對不起,小月兒,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騙你了。」
「我只原諒你這一次哦。」我實在氣不過,又捨不得埋怨他,只好寬恕他一回。
「嗯。
他在我的額頭落下輕輕的一個吻,我覺得這個吻不是吻在我的額頭,而是落在我的心上。他眼裏含着笑,我顧不上生氣,只顧得上心上被叩起的波瀾。
我的膽被風吹得膨脹了起來,趁着他的脣還未遠離,撐起身子猛撲向他,想一口親在他的嘴巴上,可惜沒瞄準,磕在了他的牙齒上。
雖然沒能瞄準,但是我的勇氣已經耗盡了,臉燙得能把府南河的水都燒沸騰。幸好,曹若定也沒好到哪裏去,這讓我心裏平衡了些。
紅紅的耳朵和地裏的嫩嫩的小紅薯一樣,看着就甜。
「我的小月兒啊。」他笑着嘆了口氣,將我擁入懷中,「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除了不能跑跳,我的腳已經恢復到幾乎與常人無異。
他問我,想不想去唸書。
我想了想,我都這個年紀了,想來也不是讀書寫字的材料。
雖然海倫凱勒是敲醒我的人,但我還是更渴望成爲南丁格爾。
我知道東北正在打仗,我渴望有一天也能像南丁格爾一樣到戰場上去,爲我們的戰士提供戰地醫療護理。
曹若定送我去了護理學校,他自己也回了軍校繼續學習。
-12-
一九三五年五月。
國民政府接二連三地與日本簽訂出賣主權協定,舉國上下討伐聲一片。
我在報上讀到也是憤怒至極。
同年八月一日,共產黨在莫斯科發表了《爲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號召全國人民停止內戰,組織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
曹家向共產黨捐贈了十萬銀元以籌備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
曹若定想要投身到抗日中去,但他們軍校隸屬於國民黨,爲了防止他們退學加入共產黨,軍校實行了嚴管,任何人任何時間不得以任何理由離開軍校。
我們完全沒了聯繫,連電話也打不進去。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張學良、楊虎城「兵諫」之後,蔣介石終於同意停止內戰,聯共抗日。
曹若定確定了要到前線去,我自然也要隨他去。
曹弘遠變賣了家產,帶着曹夫人和曹老爺出國避難。
這是曹家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他們經商世家走南闖北,消息最是靈通,一個兒子爲國而戰,一個兒子留存血脈,無愧於國也無愧於家。
他們問過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走,我搖了搖頭,「大少爺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其實不單是爲了他,也爲了我自己的南丁格爾夢。
曹若定託人將我奶奶和弟弟送到鄉下去了,遠離城市,鄉村或許要安全得多。
我們沿着府南河慢慢走着,手牽着手。
「你說戰場上那麼亂,我們要是走散了怎麼辦?」我搖了搖他的手。
「嗯……,若是走散了,我們就在戰後想盡辦法回到蓉都城,然後就在這府南河邊等着。」他說。
「等着就行了?」
「嗯,只要活着就一定會來的,所以等着就行。」
「那要是死了呢。」
「死了,魂也要回來赴約的。」
「好,一言爲定。」我笑。
「一言爲定。」他也笑。
曹若定在軍校是飛行學員,入編後就成了正式的飛行員。
蔣介石要在上海主動發起反擊,他被派往上海,我也跟了去。
在上海,我加入了醫療隊,真的像南丁格爾一樣在戰場上救死扶傷了。
然而當我直面戰爭時,我才發現一切並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好。
戰爭不僅不美好,它還血腥、殘酷、泯滅人性至極。
時常有戰士被炸斷手腳、身中數槍連內臟都被打成了肉泥……
他們痛得直喊:「給我補一槍吧!給我個痛快吧!」
這種時候我都覺得異常痛苦……
我的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
那天,我正給眼前的小戰士包紮,另一名剛從前線抬下來的戰士,奄奄一息地對護士說:「姐姐, 你可以擁抱我或者吻吻我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談過戀愛,還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
戰士暗黃色沾着泥土和血跡,很好看,帶着血性的張揚。
護士聽到這話,她淚流滿面,粘住了髮絲,也顧不得擦,沒有一絲猶豫,她俯下身,輕輕擁抱少年,手和他牢牢緊握,並在他臉頰印上一個吻。她久久地抱着少年,眼中的淚撲簌簌滑落。少年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的頭倒在女護士懷中,閉上了眼,再也沒有醒過。
護士胸口的疤痕很眼熟,是二丫,被賣掉的二丫。
爲了掩飾心中的苦悶,我長嘆了一口氣,和小戰士悄悄搭話。
不,算不上小戰士,軍帽下是稚嫩的臉龐,帶着童音,他是娃娃兵。
「小戰士,戰爭結束後,你想去做什麼?」
小戰士看了看外面,平靜又微笑着說。
「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吧?」
-13-
我和曹若定一開始還能偶爾見面,後來便漸漸見不到了。
但他會託人給我帶口信,叫我要將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有時候他會讓人帶個空軍的特供罐頭給我,改善伙食。
雖不能見面,但我知道他是平安的就好,畢竟這是打仗,由不得我們任性和兒女情長。
那時候,即便是國民黨,空軍力量也極其薄弱,飛機數量不足日軍的百分之一。
然而就在這巨大的力量懸殊之下,他們竟然能在八一四空戰中擊落日軍三架戰鬥機,首戰告捷!
這一消息無疑軍心大振。
但接下來的戰爭並沒有像一開始的空戰那樣捷報不斷。
從空中激戰到陸地巷戰,從機槍衝鋒到刺刀拼搏……
上海戰場化身成了巨大的熔爐,一旦上了戰場,無人能從這熔爐裏全身而退。
我已經好久沒有收到他的口信。
我每日都惴惴不安,我不怕自己死去,我怕的是死之前再見不到曹若安一面,更怕他早已先我一步死去。
戰至九月底,前線潰不成軍,遍地皆是屍山血海。
國軍損失慘重,要逐步撤退,我們醫療隊的人也被髮了槍支。
然而九國公約就要召開,蔣介石依舊對國際調停抱有希望,不想在九國公約前就讓上海失守。
524 團加強營被留在了四行倉庫,要求堅守上海 10 天到半個月。
十一月,日本第 10 軍登錄杭州灣,直插國軍後背。
蔣介石極速下達全軍撤退命令,我們被分兩路退往南京、蘇州。
命令倉促、撤退無序,日軍狂轟濫炸,許多戰士沒死在正面戰場上,卻被炸死在撤離的路上。
一個炸彈在不遠處炸開,無數個戰士頃刻間被炸得肢體橫飛,我也被衝擊波炸得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已經和原部隊失去了聯繫。
我準備隻身去往南京,找原部隊匯合。
然而我還未到南京,就聽說了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南京淪陷的消息。
我又動身準備往重慶去。
隨身乾糧喫完了,我的腳走得磨破了皮,動過手術的地方疼痛不已。
我靠在路邊的大樹下,揣緊懷裏的槍,想着萬一碰見鬼子也要一槍崩了他,一命換一命。
「老鄉!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現在打仗亂得很嘞,你一個女娃娃可不要瞎跑啊。」
我的眼前突然蹦噠出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穿着共產黨的軍服。
「你是共產黨?」
「是啊!」那人被認ẗűₖ出是共產黨很開心,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你們有不有醫療隊?我是護士ƭŭ₁,我可以加入你們的醫療隊嗎?」
就這樣,我跟着共產黨一路向北再次上了戰場。
共產黨的醫療條件更差,戰地醫院建在農舍、草棚裏,醫療設備和醫療人員都極其匱乏。
我明明只是一個護士,卻因爲知道基礎藥理和外科急救知識也被當成了醫生使,一些年紀尚小的女志願者則經過簡單的培訓充當了護士之能。
在這裏,連止血棉都要從乾淨的棉襖裏掏。各類消炎藥品更是沒有,死於感染的戰士不計其數。
-14-
縱困難至此,我們也未曾有過一秒退縮的念頭。
許多輕傷戰士,簡單包紮就重新上了戰場,一些重傷戰士也嚷嚷着要重回前線,說反正都沒法活了,死前再砍兩個鬼子纔是值當。
我日復一日地思念着曹若定,但我無法去找他,祖國硝煙一片,全面抗戰,每個人都要有犧牲的覺悟。
我知道他定然也是這樣想的。
我只希望戰爭能夠快些結束,將日寇趕出中國,這樣我們還能在年華未老時赴那府南河畔之約。
「陳老鄉,兩個月了,再給我點醫療物資……」我掀開帳簾彎腰進去。
一羣人默不作聲,周遭氣氛壓柳。
「小月兒,陳柱他他身中六彈壯烈犧牲了……」一人解釋道。
……
「屍體呢,我想帶他回家看看。」
他想回家吧,抗戰這麼長時間,他肯定想回家了,我是他老鄉,我要帶他回家。
衆戰士你看我,我看你,眼眶紅紅的,眼淚在裏面游泳,不肯說話。
「敵人在打掃戰場時,發現了陳柱的屍體。由於日軍指揮官早就放出消息懸賞要陳柱的頭,敵軍士兵就割下陳柱的頭。」
……
「先是掛在樹上示衆,隨後帶入泰州城,去指揮部領賞。」
「那還有身體呢,也可以的,身體裏的心回家了,人也就回家了」
「被帶走了……」
我不敢聽下去了,我回到後面,麻木地包紮。
等這場戰鬥真正的結束後,我放下手中的事,和陳老鄉的妻子找到他陣亡的地方。
戰場已經清理完畢,戰士的屍體都被就地掩埋,而陳老鄉的無頭屍,被老百姓帶走用家裏的門板釘了țų₉一口棺材安葬了,墳頭上還插了一塊木板,寫有「陳柱將軍」的字樣。
慶幸,身體的結局不是被日軍帶走的,他破碎的安葬在飽受炮火的中華土地上。
陳老鄉妻子請人打開棺材,我看到老鄉身上裹的破布褲褂上滿是早就凝固變色的血塊。
風瑟瑟的吹,和人心一樣涼。
我們一起找了一條小船,將陳老鄉的屍體運到了安州。
我沒有去,王大嫂子去了,她是陳老鄉的妻子,她想要完完整整的丈夫。
到了安州,船停在城外,請人看守,她自己帶着女兒進城,設法通過認識的人與日軍指揮部聯繫上了。
對方答應將陳老鄉的頭顱還給她,並約定日期讓她去取。
到了約定的日期,王大嫂子帶着六歲的大女兒陳玉,前往寵州城外的日軍司令部。
王大嫂子到了那裏,就看到大廳的香案上供着一個木盆,內裝一隻大口瓶,丈夫的頭就泡在藥水裏。
她上前就要拿走,司令部不讓拿,說要舉行一個儀式。敵軍長官叫他司令部裏的日本兵列好隊,由他上香行禮。禮畢,一個日本兵把木盒子捧給她。
接過丈夫的頭顱,王大嫂子心如刀絞,她強忍悲痛支撐着。
沒想到,敵軍長官還不肯放她離開。
他說:「我們是兩個國家,陳司令爲他的國家,我是爲我的國家。但我們崇敬他的英勇,要學習他的精神。」
長官看到王大嫂子的肚子很圓,像是快要生產,就問她有幾個孩子。
王大嫂子說有兩個女兒。長官說,希望她生個男孩。
王大嫂子認爲,敵軍長官之所以要舉行上述儀式和說這一番話,不單單是爲了我們中國軍人寧死不屈的精神;也是想借此機會宣揚他們大日本帝國的懷柔政策。
一場風雨之爭結束後,王大嫂子將老鄉的頭顱捧回城外的小船,請人將頭與屍體縫合。
我知道,她本想將陳老鄉葬回他的故鄉,但日軍不答應,她只得將丈夫安葬在了安州西門外西倉橋下第十根電線杆下一戶姓唐人家的田裏。
-15-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佈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得到消息時我們興奮得拍桌大叫,與臨近之人相擁而泣。
屋外有人敲鑼打鼓地歡呼,有人狂奔着吶喊:「日本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我們勝利了!!
自一九三七年八月我隨曹若定奔赴上海前線,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
從我 19 歲到現在 27 歲。
整整八年!
八年啊!
我們終於勝利了!
我望向遠方,目光彷彿穿越了千山萬水,落在他的身上。
曹若定,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然而,世事並不如我所預想。
時年九月,蔣介石邀請毛澤東赴重慶討論國際國內各種問題。
經四十三天談判,雙方簽訂雙十協定以期和平建國。
協定剛剛簽定,蔣介石就密調 110 萬軍隊,兵分三路向華北解放軍進攻。
中共中央當即抽調 11 萬軍隊和 2 萬幹部進入東北予以阻擊。
我亦再次背上急救包,隨部隊出發。
此時我與抗日戰爭時心境已大不相同。
我不理解,好不容易纔擊退了外敵,換來了和平,爲什麼又要打,還是和自己人打。
我祈求曹若定千萬莫要上戰場,甚至暗暗希望他能當一個逃兵。
十一月郭沫若先生在重慶舉行了反內戰大會,昆明亦有三萬餘學生罷課舉行反內戰集會。
國民黨武裝暴力鎮壓學校,重慶、上海等地紛紛聲援。
一九四六年一月,在共產黨的爭取和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的調停下,國共雙方下達停戰令。
同年六月,國民黨在美帝主義的支持下撕毀停戰協定和政協決議,向解放區發動全面進攻。
解放戰爭隨之徹底爆發。
這已經成了一場不得不打的仗。
我對身邊的每一個人說,你們若是在戰場上碰到一個叫曹若定的飛行員,不要殺他,你們跟他說,柳月兒加入了共產黨,她在解放區等着他。
帶他來見我,我會說服他加入共產黨的。他最是善良,又嚮往和平,你們千萬別殺他。
解放戰爭從北打到南,解放區不斷擴大,我依舊沒有曹若定的絲毫消息。
一九四八年底,國民黨開啓撤退到臺灣計劃。
六十餘萬現役軍人與百萬民衆皆隨之陸續赴往臺灣。
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宣佈臺灣省全境戒嚴:禁止島內與大陸之間的所有人員往來。
我因跟隨部隊多年跋涉,腳疾復發,已嚴重到了無法站立的地步。
組織派人將我送回了蓉都城休養。
彼時我已是三十二歲。
我與曹若定分別了十三年,而我和他真正相處也不過就是從嫁給他到做完手術的一年半時光而已。
但我想,就這一年半的時光也已經抵得了許多人的一生還要多了。
我每日只做兩件事,去護理學校教學和去府南河邊等他。
-16-
不久後,曹弘遠與曹老夫人回到了蓉都城,可惜曹老爺在國外已經病逝。
他們將我接回了曹家。
曹公館在戰爭中被毀了,現在我們住在興仁衚衕的一處四合小院裏。
曹弘遠也成了家,他的妻子是一個熱情大方的外國妞,爲他生了四個孩子。
曹老夫人做主抱養了一男一女到我和曹若定名下。
「我只是一個妾,怎麼能記在我名下。」
曹老夫人聞言詫異地看着我,「若定竟是沒同你說過的嗎?」
「什麼?」我有些不解。
曹老夫人拉過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邊,「那年你十六,若定在鎮江橋邊看見被插了草標的你,回來就跟我說他看中了一個姑娘。」
「我們讓管家去問了你的生辰八字,其實壓根也沒去算過合不合,就說第二天抬你過門。
之所以用小轎抬你過來,而不是大張旗鼓,是若定怕你不喜歡他,他想和你相處,若你喜歡他,他再鄭重求婚,若你不喜歡他,他也好放你自由。」
「那……那他前面的十七房姨太太是怎麼回事?」
我心裏明明欣喜不已,卻又酸溜溜地想,倘若他個個都喜歡,那他的喜歡實在是不太貴重。
「呵呵。」曹老夫人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算命的說,他姻緣挫折,要娶十八個老婆,就對外編說已經娶了十七個,全都剋死了。」
我沒想過事情竟然是這樣,我一個人回到屋裏笑了很久,又哭了很久。
他只與我相處了短短一載半,我們甚至連真正的夫妻都沒做過。
可他教我放足自立,教我走出麻木無知的黑夜,教我果敢追求夢想,教我知曉人生應當炙熱滾燙……
我坐在妝鏡前,想不通鏡中人樣貌平平,當年怎麼會得了他的青眼。
他是那麼地、那麼地好。
鏡中的我眼角起了細紋,鬢邊也有了銀絲,他卻在我記憶裏卻依舊是年少時模樣。
曹若定,你若再不回來我可就真的老了。
組織帶了一個人來探望我。
是在上海投誠的一個國軍飛行員,與曹若定是同期入編的。
「你就是柳月兒?曹若定的小月兒?」
對方眼中皆是促狹,不知曹若定在他的戰友面前怎麼會談起我,這讓我很不好意思。
「曹若定呢?活着,還是死了?」我儘量鎮定發問,以掩蓋心裏莫名升起的怯意。
「活着,ŧū́⁽活着呢。」
知他還活着,我心中頓時狂喜。
可轉念一想到他活着卻沒有回來,情況怕是不好,復又變得懸吊吊的。
「我們幾個飛行員原本商量好一起投誠。本來也不想打,中國人打中國人這叫什麼事兒嘛。
我們躲起來藏了好幾天,他運氣不好,被發現抓了回去,隨國軍撤退到臺灣去了。」
我追問曹若定是如何被抓的,他的戰友面帶愧色地說,「我們躲在一戶農戶家裏,抓兵的人來了,我們和農戶家的兒子一起上了山。
那些人舉起農戶家襁褓裏的小兒子,說我們不出去就要將那個小嬰孩摔死……」
回憶到這裏,他原本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成了拳,「就在那人做勢要摔時,若定從山林裏跑了出去,搶過了孩子……」
我聽後愣怔着點了點頭,這的確是曹若定會做的事,若是他真的躲着讓那當兵的摔死了孩子,他這輩子也不會心安。
「你別擔心,等臺灣解放了,他就回來了。
他說過,等打完仗要向你跪地求婚,還說今生若真的有幸娶到你,我們全營都有喜糖。
哎呀,你別哭啊,要哭呀等他回來了埋他懷裏哭。」
……
彼時我們都以爲臺灣很快就會解放。
我甚至想等咱們向臺灣發起總攻時,我也要再次到前線去,我要親自去接他回家。
-17-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鮮戰爭爆發。
九月十五,美軍在仁川登陸;三十日「聯合國軍」越過三八線。
十月十九日,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趕赴朝鮮戰場,開啓抗美援朝之路,解放臺灣計劃就此擱淺。
二少爺家的媳婦是外國人,知道曹若定在臺灣後就託了國外教會的朋友去臺灣幫我尋人,尋了幾年並沒有什麼結果。
近年來,曹夫人身體越發不好了,我知道她已到了油盡燈枯時。
她離世前握着我的手,說這些年苦了我,又說我和曹若定也不算是真的夫妻,要認我做女兒,以後曹家就是我的孃家,若是有了好人家,叫曹弘遠給我送嫁。
這話她每年都要提一次,只是這一次異常執着。
我還是搖了搖頭拒絕了,她有她的執着,我也有。
我倒不是個主張一定要從一而終的人。
只是這輩子愛過了曹若定那樣好的人,再看別人,總覺得別人,長得不如他,談吐不如他,風趣不如他……
或者說,別人縱有千般好,但他不是曹若定。我只要曹若定。
最重要的是,世上無人能如他這般教我要愛自己。
處理完曹夫人的喪事,二少爺給了我一隻黑色絨布的小盒子,裏面是一枚鑽石戒指。
「這是當年大哥託我在海外給你挑的,用的是他攢了多年的錢,沒花家裏的,他說想跟你求婚時用。」
聽說鑽石堅硬無比,外國人用它來證明堅貞無比的愛情。
我三兩次從別人口中聽說他要向我求婚,明明都已經嫁給他了,還求什麼婚呀。
我低頭忍不住笑意,心裏又是苦澀又是甜蜜。
我想摸摸那戒指,手伸出去了一半又縮了回來,「既然是求婚時纔給我的,那你先幫他收着,等他到時候親自給我戴上。」
「若是…他不回來了呢?」
聽曹弘遠這麼說我有些生氣,「我們說好了要在府南河畔見,哪怕人死了,魂也要來赴約的。」
時局並不會因我的等待而轉變,兩岸關係日益緊張,短短的海峽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
我時常仰頭望着天邊的殘月,念着海峽那頭的人,不知道那頭的人是否也曾對着這輪孤月念着我。
我將對曹若定的思念都寫在紙上,只是兩岸不能通郵,又不知道他在臺灣的地址,寫了也沒有什麼用處,只能收進匣子裏。
四十一歲那年,我做了個夢,看到了那個好看的小男生長大後的樣子,和曹若定一樣。
夢裏我一會兒和曹若定肩並肩在府南河邊散步;一會兒我跑在前面拉着風箏,他在後面追;一會兒我們在舞池裏跳着華爾茲;一會兒我們又在大雨裏忘我擁吻……
吻到最後,他跟我說,小月兒,我走啦,你好好的。
我怎麼抓也抓不住他。
我是哭着醒來的。
外面夜色正濃,雨點打在玻璃上劈哩叭啦,心慌得很。
突然夢見他,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轉而又想到,萬一他是晚上回來,看不見路可怎麼好,我應該給他留一盞燈。
於是那夜之後,每晚我都將窗前的一盞小燈亮着。
-18-
時光一晃,快三十年過去了,我的思念不知裝滿了多少個匣子。
我已垂垂老矣,他爲何遲遲不歸。
也不知道我這日益ṭųₚ捲曲、粗糲的手指還能不能戴上那枚戒指。
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人大常委發表了第五次《告臺灣同胞書》。
中國政府已命令人民解放軍即日起停止對金門等島嶼的炮擊,呼籲商談結束軍事對峙,期望兩岸儘快實現通航通郵通商、開放探親訪友…
一九八一年八月八日,臺灣一個飛行員駕着 F-5F 型飛機,穿過臺灣海峽在福州機場降落。
是他嗎?會不會是他?!
我的心在胸腔裏咚咚咚地狂跳不已,巨大的迴響讓我甚至聽不到周圍的其他聲音。
我的雙手在發顫,盯着身邊的人,不敢開口詢問。
二少爺從外面回到家,我殷切地望着他,他回望我,眼中並無欣喜,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不是他。
沒關係,這麼多年都等了,或許下一個就是他呢,或許就在明天呢。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蔣經國向公衆承諾:將於近期開放民衆赴大陸探親。
同年十二月三日,第一批臺胞從廣東羅湖口岸入關,分赴全國各地,與闊別近四十年的家人重逢。
自一九三七年與他在上海分開,到一九八七年第一批臺胞回鄉探親,我們有整整五十年未見了。
想到馬上要見面了,我竟然有些害羞,向二少爺討要戒指盒,等着他見面給我戴上。
我的臉上爬滿了皺紋,發已花白斑駁,但願他見着了可別嫌棄。
嘁,他不也是個老頭了嗎?哪有什麼資格嫌棄我。
我穿了身素色的旗袍,梳好頭髮,小輩們還鬧着要給我塗口紅,「去去去,別瞎搗亂。」
我笑着把他們都支走了,一個人去到府南河畔,等他來赴約。
我望着平靜的河面,想起他上回在這裏教我騎自行車的場景,不免有些失笑。
耳邊傳來腳步聲。
一羣人朝我走來,他們個個面上歡喜,有人拿着話筒,有人扛着大部頭攝像機,還有繫着紅領巾的少先隊員。
他們圍繞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地說着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清。
我目光焦急地在人羣裏,尋着他的身影。
人羣中簇擁着一個小老頭。
我看着他,只覺得陌生得很,這是我的大少爺?曹若定?
「…你是曹若定?」
小老頭搖了搖頭,遞過來一個小匣子。
「若定五九年在臺北病逝了。他生前託付我,等可以回家了一定要將他的骨灰帶到他的小月兒身邊。」
我接過他的骨灰,心裏出奇地平靜。
五九年,正是我四十一歲那年,原來那晚真的是他回來了。
我摩挲着光滑的骨灰盒,上面有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只比我們分開時老了一點點。
他戴上了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斯文得像個教書的先生。
「總算是見着了,回來了就好。」我將他的照片貼在心口,喃喃念着。
周圍人聲鼎沸,我只顧着與他相擁。
忽地起了一陣風,吹過了河邊的垂柳,撫上我的臉頰。
我望向風的來處,年少模樣的他,從遠方逆着光走到我身邊。
伸手拭去我滑落到腮邊的眼淚。
「小月兒怎麼又哭了。」
我一下子撲到他懷裏。
「明明是你不該遲到那麼久。」
我抱着骨灰盒,蹣跚的走到照相館。
「小夫人,照相呀?」
「一個人嗎?」
……
「和……我……我先生。」
「夫人,不好意思,我沒有看見……」
他應該也算是我先生了吧,我有一絲高興,理理泛白的鬢髮,把骨灰盒再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一遍。
翻出包裏的戒指盒,學着二少爺的洋媳婦戴在無名指上,把他的骨灰骨妥妥的放在我的膝蓋上,手搭在上面,戒指正好顯在正中間約位置上。
「好了,可以拍了」
拍結婚ƭű̂¹照,得好看點。我低頭望了一眼骨灰盒,揚起笑意。
彷彿間,曹若定就站在我旁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一起面向相機。
一陣閃光和煙霧過後,我和曹若定的魂牢牢鎖在了照片裏,彼此的靈魂終將相遇。
我這人太貪心了,想要國,也想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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