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臭名昭著的暴君後。
我意外與他交換身體。
但,換得不太徹底。
他白天罷官。
我晚上撈人。
妃嬪是他罰的。
佳人是我哄的。
就這,他還衝我發脾氣:
「你哪隻手碰她了!?」
不是我說。
這國沒我遲早得完。
-1-
十六歲那年,王家來人接我回家議親。
管事彎着腰,眉飛色舞:
「這可是天大的榮寵,多少名門貴女盼也盼不來的好親事。大小姐您進了宮就是皇后,一國之母,萬人之上……」
我靜靜喝茶,待他終於說得累了,停下來歇氣。
才微笑着將另一盞茶推過去:
「這位管事,可是覺得益州地處偏遠,我們這些鄉下地方,都沒聽聞過陛下的美名?」
管事一怔。
伸向茶盞的右手僵在半空。
如今這位新帝,乃是先帝第三子。
登基不過一年,荒淫無道的名聲已傳遍南北。
傳聞他性情暴戾,又喜怒無常。上一刻還笑吟吟地賞賜珠寶,下一瞬便能勃然大怒、命人將受賞者拖下去扒皮抽筋。
更不乏坊間流言,說新帝得位不正,弒父殺兄才登臨皇位……
總之,新帝的名聲有多差呢?
若是小兒夜哭,只用說陛下來了,陛下要喫哭鬧的孩童,便能將最難纏的夜哭郎嚇得整晚都不敢再吭一聲。
而這回封后,也是新帝被朝中老臣進諫得不耐煩了,本已提劍欲殺人,天子劍橫在陳太傅脖頸上劃出一道紅線……
年輕的帝王卻忽然想到了什麼:
「朕沒記錯的話,太傅的孫女已到豆蔻之年,既然太傅這麼想朕娶妻,那不如就娶你的孫女?」
陳太傅視死如歸的臉上終於裂開一絲縫隙:
「陛下,老臣,老臣的孫女早已定了親事!」
新帝卻彷彿發現了什麼極爲有趣的事。
從胸腔發出一聲愉悅的悶笑:
「定親?那有何難?殺了那男子,親事不就沒了?」
此話一出,大都督跪了下來,與陳太傅孫女定親的正是他的幼子。
新帝當然不會因爲大都督的懇求改變主意,可他目光掃到四周不可察覺地鬆了一口氣的臣子時,忽然惡劣地大笑出聲,一把扔開劍——
「朕與諸位愛卿同樂!」
新帝命大臣們頭頂石榴站成一排,他則以白綾覆眼,手持弓箭。射中誰頭頂的石榴,誰家的女郎便是新後。
在射瞎了戶部尚書左眼、射穿了忠武將軍的右耳後,年輕的帝王終於一箭射中我爹——太常卿王劭頭頂的石榴。
百官如蒙大赦,我爹則如喪考批地捧着聖旨回府。
繼母哭了兩日,妹妹哭暈三回,他們才終於想起——
「益州,還有我這個嫡長女。」
我似笑非笑:「我爹和李氏,就派你這麼個管事來接我?是不是也太不將我當回事了。還有祖母,她老人家當年被逼離京,多年對親母不屑一顧的太常卿夫婦,是否也當來此磕頭請罪?」
管事麪皮抽動兩下,直起身:
「大小姐,您還是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主君已將您的生辰八字呈報上去,老奴就算是綁也會將您綁回去!」
我朝他微笑,伸出手。
元元熟練地往我手裏塞進一把大刀。
手起,刀落。
面前的八仙桌斷成了兩半。
「你方纔說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
管事抖抖索索:「老奴、老奴這就給主君去信。」
-2-
我曾以爲我爹這個人。
眼裏是沒有親情的。
但看到府門前風塵僕僕的車駕時,我才知道他心中並非全無舐犢之情,只是傾注的對象不是我而已。
若是爲我妹妹王淨箬,摧眉折腰也不算什麼。
我從後門繞了進去,攀上房頂,便見我爹和李氏雙雙跪在祠堂外。
心中正覺解恨,一顆石子彈過來,擊中我右臂。
我縮回腦袋,對上老太太年逾五十仍然炯炯有神的雙眼,乖乖爬下去認錯。
「你哪錯了?你纔不覺得自己有錯。」
祖母戳了戳我的額頭,聲音軟下來:「淨琬,你爹雖然算不上個好父親,可他盤踞上京多年,絕非等閒之輩。有他相助,你今後的路才能走得更穩當。」
她撩撥開我額前碎髮:
「何必爲阿婆出氣,與他鬧得這麼難看?虛與委蛇,方是上策啊。」
我順勢將頭放在祖母膝上:
「我纔不稀罕得他庇護呢,荀阿翁自會護我。」
祖母不說話了。
她一下一下地順着我的長髮,好半晌,才輕聲問:「阿婆再問你一次,你真的願意進宮?若是不願,阿婆自有辦法護你周全。」
「阿婆,我願意。」
我抬頭看她,露出一個微笑:「位卑不敢忘憂國,這不是您教我的嗎?」
從祖母房間裏出來,我正準備回屋梳洗。
卻被人攔住了。
一個容貌姣美的女郎擋在我面前。
雖然久未相見,但一眼我便知道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王淨箬。
我不喜歡她。
當年她的母親本是投奔我孃的孤女,卻趁我娘病重與我爹糾纏在一處,生生氣死了我娘。
當然,我爹也不是什麼好人,原配熱孝剛過,他便迫不及待娶了繼室,祖母幾番勸誡無果,只能帶着我遠避至益州老家。
走的那日,無一人挽留,無一人相送。
何等淒涼。
「姐姐。」
王淨箬衝我行了一禮:「我是來拜見祖母的。」
我點了下頭,錯身離開。
她卻又叫住了我,嗓音輕柔:「姐姐,叫你替嫁,不是我的意思。我求過爹了,可爹說我自幼體弱,捨不得我入宮。」
我回眸看她。
不知道爲什麼,從上京來的人都這樣輕視我——王淨箬如此,那個管事也是如此,他們真的將我當成了鄉下地方的傻姑娘。
「妹妹,你的意思是,皇宮是個喫人的地方?」
王淨箬一怔:「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爲何你體弱便不能入宮?世間奇珍異寶、上等醫師都聚集在帝王的宮闕,你身子弱,更該去陛下身邊修養。這樣吧,我替你去求一求祖母……」
她失聲打斷我:「我不入宮!」
到底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不經逗。
我頗感無趣,轉身想離開,又被人喝止。
這次是我那久未蒙面的父親。
他攬着嚶嚶哭泣的王淨箬,望向我的目光充滿憎惡:
「王淨琬,你明知你妹妹身體弱,爲何還如此欺負她!?」
王淨箬哽咽道:
「爹,不怪姐姐,是我說錯了話……」
她的淚落到父親手背,燙得他疾步過來朝我揚起了手掌。
我擋住他的手。
「太常卿,打壞了我的臉,便只能你的愛女入宮了。」
父親冷冷凝視我。
我亦毫不畏懼地回望他。
「我倒要看看,陛下這面大旗你能扯幾日。」
他最終還是放下手掌,一把推開我:「待你這孽障被扒皮抽筋時,可沒有人替你收斂屍骨!」
王淨箬跟在父親身後與我錯身而過。
「有件事,姐姐還不知道吧,太后曾給陛下安排了兩位宮人服侍,可她們只是一句話不慎惹了陛下生氣,便被剝下身上的皮膚暴曬而死。」
她腮邊還帶着淚珠,與我目光相對卻微笑起來:
「姐姐,祝您與陛下枝繁葉茂。」
-3-
兩月後,我乘一輛青布馬車入了京。
王府爲我準備了閨閣,但我不想從那裏出嫁。
或許是已經見慣當今天子的荒唐行徑,對我如此不合規矩的舉動,禮官竟然未置一詞,只是從善如流地將女官的帷帳安置在我暫居的別莊外。
典禮當日萬里無雲,惠風和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臺上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
禮官們慌亂地奔走:
「陛下呢!?陛下在何處?」
我頂着碩大的明珠鳳冠站了半個時辰,終於忍不住開口:
「請問,我這皇后的身份,是以典冊爲準還是典禮爲準?」
禮官們面面相覷,最終推出個鬍子花白的回應我:
「回殿下,自然以典冊與寶綬爲準。」
我放心道:
「那就好——典禮可以開始了,冠冕很重的。」
禮官們又是一陣面面相覷。
最終還是皇帝的小叔父河西王站出來,讓我一個人完成了典禮。
儀式冗長,又耽擱了半個時辰,等我在元元的攙扶下走進蓬萊殿時,已經是黃昏後。
女婢們替我卸去釵鐶,服侍我沐浴。
烘乾頭髮,我鑽進被褥,發出一聲喟嘆。
一雙手就在此時,掀開牀幔。
「元元?」
無人回應,緊接着,我的被子也被掀開了。
我下意識抓住對方的手。很涼,骨骼寬大,我幾乎沒怎麼費力就確認這是一雙男人的手——但不是一個練過武的男人。
訊息在腦海裏一閃而過,我已經利落地翻身而起,將對方按倒在牀榻上,用膝蓋抵住他的雙腿鉗制住他的行動。
他掙扎了一下,卻並不是我的對手。
我摸過燭臺,火光跳躍,映照出身下人一張面若桃花的臉。
四目相對,青年忽然一愣,掙扎的動作亦有所停滯。
直到我冷聲喝問,他才忽然惱怒道:
「放開朕!」
我一驚,燈往下照,卻只看見一件月白外袍,並無任何飾物:
「你是皇帝?有何證據?」
「朕還需要證據!?除了朕,誰能在蓬萊殿暢通無阻!?」
我信了幾分,手不由放鬆些許:
「那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青年動作一頓,漂亮的鳳眼直勾勾地看向我。
彷彿覺得這樣還不夠——他的右手從我鬆了力道的掌中掙脫,指腹劃過我的臉頰,語氣惡劣:
「朕來幹什麼?自然是來嚐嚐皇后的滋味——」
啪!
我下意識又將他狠狠按了回去。
「王淨琬!」
他喫痛,兇惡地叫着我的名字,卻又無論如何也不能從我手下掙脫,氣得兩頰緋紅,如玉生暈。
我到底還是忌憚他的身份,正準備鬆手,他卻忽然半仰起臉,惡狠狠地看我一眼,緊接着猛地用頭朝我下頜撞了上來——
我兩眼一黑。
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忽然被柔軟的錦緞包裹。
視野慢慢恢復清晰,映入眼簾的赫然是……
我的臉。
-4-
我與蕭雪馳靜靜對坐了半柱香的時間。
以此平復心緒。
但顯然沒什麼用,在他頂着我的臉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我便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握着他的雙肩。
「不行,我們得換回來!」
話音未落,我已抓着他連撞幾下,但除了額頭上的劇痛外,並未發生什麼變化。
蕭雪馳用力推開我。
他痛得眼淚都出來了,淚盈於睫,要落不落,我頭一回對着自己的臉生出了我見猶憐的感覺。
「王淨琬,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憐?不存在的。
我一掌劈在牀榻的圍欄上——但我忘了蕭雪馳這廝不會武功,他的身體脆弱得跟琉璃一樣,一掌下去圍欄沒斷,我的手快要斷了!
「你怎麼好意思……說我。」
我強撐着說完這句話,氣惱地一揮袖,背對他抱着手掌呲牙咧嘴。
蕭雪馳盯着我的背影沉默半晌:
「……說你腦子不好使都有些抬舉你了。」
這一掌下去,我徹底冷靜了。
我們終於能好好坐下來,商量對策。
「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勉爲其難地扮演對方了。」
蕭雪馳打了個呵欠,神色倦怠:
「扮演我?很簡單,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懷疑你的。」
……做暴君就是簡單哈。
我保持最後一絲理智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宮裏的人都不認識我,你收斂點就行。唯一要注意的是我的婢女元元,她太熟悉我,實在不行——」
蕭雪馳漫不經心打斷我:
「守口如瓶這事,我只相信死人。」
「你敢!」
我緊張起來:「你要是敢動元元,我便頂着你的臉去城牆上裸奔!」
他嗤笑:「隨意。」
「那、那我便找幾個男寵……」
我一咬牙:「我當下面那個。」
「……王淨琬,你敢!」
-5-
吵吵嚷嚷半夜。
不知何時我們橫七豎八地在牀上睡着了。
次日叫醒我的是一道細如蚊蚋的顫音:
「陛下,陛下……」
我反應了一陣,勉強睜開眼睛:
「何事?」
一張白嫩的臉湊近我,顫巍巍道:
「陛下,今日是早朝,您該起身了。」
帝后大婚,按例罷朝三日,但從蕭雪馳典禮都沒出席的敷衍態度來看,自然也沒吩咐罷朝這回事。
……作爲一位暴君,是不是有點太勤勉了啊。
我艱難起身,將蕭雪馳的腿從我身上挪開時吵醒了他,他一個枕頭砸過來:「何人吵吵嚷嚷?拖出去斬了!」
「皇后睡迷糊了。」
我面不改色拉下簾子,隨內侍去梳洗。
第一次臨朝,我有點緊張。
但我很快發現這確實是多餘的——誠如蕭雪馳所言,頂着他的臉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有人懷疑。
哪怕我叫錯了他身邊最得用的內侍的名字,對方也只是苦着臉問:
「陛下,奴婢改叫江無德了嗎?或是今日叫江無德,明日還是叫江有德?」
「……就叫江有德吧。」
殿下朝臣站得稀稀疏疏。
時不時便空出一個身位。
我學着蕭雪馳的樣子,懶懶地伸了伸下巴。
「怎麼回事,人呢?」
江有德俯身道:「陛下,車郎將被廷杖尚不能起身,這幾日都告假。宗正官被貶斥,新的人選還未敲定。廷尉打入死牢秋後問斬,也還未確定新的人選……」
好傢伙。
打的打,貶的貶,殺的殺。
怪不得朝堂無人呢。
我的目光在堂下巡睃,定格在左首的空位上,不由緊張起來:
「荀太師屬於哪種情形?」
「太師被您氣病了。」
「……哦。」
一堂朝會後,我覺得當皇帝確實沒什麼難度。
準確的說,是蕭雪馳這個皇帝當起來沒什麼難度。
朝臣知道他的脾性,不敢在他面前吵嚷,有什麼事都會在朝會前吵得七七八八,只把最終結果呈報到他面前。
他點頭,便執行。
他搖頭,他們便散朝後繼續吵,直至吵出份新的章程來。
今日需要決策的事項不多,都是與民生相關的事宜,我挑不出什麼大錯,便都點頭應允——
反正蕭雪馳說了,這些事我都可以做主,他無所謂。
散朝後,我吩咐江有德挑選上好的藥材,着御醫去探望荀太師。又讓他整理一份朝臣被廷杖、罷官、流放、下獄的清單。
一個宮人慌慌張張地跪倒在我面前:
「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殿下要殺了貴妃!」
……啊?
-6-
我這句「啊」有兩層意思。
誰要殺誰?
宮裏什麼時候有的貴妃?
江有德不愧是蕭雪馳身邊活得最久的內侍。
察言觀色的功夫已至臻化境:「陛下,貴妃是靖國公的孫女,今日入宮。想必是去蓬萊殿朝見時惹怒了皇后殿下。」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日殿前選妃,除了我這個皇后,還選了一位貴妃。
靖國公的孫女,柳歸燕。
我急急忙忙趕回蓬萊殿。
正殿已經鬧得沸反盈天。
「王淨琬!我祖父乃是靖國公!你不過一個太常卿之女,竟敢仗殺我!」
「再吵,連你祖父一塊仗殺。」
我從未聽過自己的聲音,能如此倦怠,如此無法無天。
我兩眼一黑。
「你、你簡直瘋了!」
「瘋?」蕭雪馳一聲嗤笑:「我還能更——」
你不能!
我幾乎喊破了音:「住手!」
柳歸燕明顯是瞭解蕭雪馳的。
見「蕭雪馳」來,她不但沒有哭哭啼啼地跑來求「他」做主,反而一下便收了聲,安安靜靜地朝我跪倒,連抽泣聲都憋了回去。
蕭雪馳看着她挑了挑眉,又轉向我。
忽然起身,拉住我的袖子,千迴百轉地叫了一聲:「陛下——」
江有德與殿中宮人都被這個大膽的舉動嚇得跪了下來,就連柳歸燕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看蕭雪馳的目光,已經如同在看一個死人了。
但預想中的場景並未出現——他們目睹的是那位暴戾的帝王,顫顫巍巍扶住皇后的手,悄聲且咬牙切齒地問:
「姑奶奶,貴妃第一日入宮,怎麼就得罪你了……」
蕭雪馳輕嗤一聲:
「她太吵了,竟還敢在我面前說什麼她雖爲妃妾,卻並不懼怕我。我不過讓她長長記性,這也不行嗎,陛下?」
最後兩個字,咬得溫柔婉轉——若不是我的聲音我的臉。
我都要心軟了。
我臉上笑嘻嘻。
心裏把他問候了八百遍:
「人死了就不會長記性了,不然考慮一下其他處罰方式呢?罰俸、禁足、抄書……」
我的話還未說完。
忽然感覺一陣眩暈。
下意識靠在了身邊人胸前。
咦?胸前?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正對上蕭雪馳在片刻的驚詫後,似笑非笑看過來的目光。
「換回來了啊,皇后。」
他俯在我耳邊,輕聲細語:「你方纔,彷彿是在駁斥朕。世上駁斥過朕的人都死得很慘,但你與朕的情誼不同,朕容許你自己選——你想怎麼死?」
-7-
蕭雪馳最終沒能殺我。
因爲我選擇——
「自然老死。」
爲避免他想出什麼折磨我的招數,我還十分謹慎地補充道:
「無病無災、錦衣玉食地壽終正寢。」
蕭雪馳沒有說話。
我偷偷瞟了一眼他看不出情緒的側臉,正準備提醒他君子一言九鼎。
他卻忽然笑了:
「好啊,朕準了。」
……啊?
這麼通情達理嗎?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卻已經放開我,轉向仍跪在地上的柳歸燕:
「既然是皇后的意思,那便將柳氏拖下去杖斃吧。」
……?
好傢伙,你不能殺我。
就讓靖國公來搞死我是吧!?
柳歸燕被嚇得花容失色。
她不敢求蕭雪馳,便膝行到我面前拼命磕頭:
「皇后殿下,妾錯了!」
任她是什麼公侯之女,在蕭雪馳眼裏都一錢不值。這位暴君瘋起來連她祖父都敢殺,更何況是她!?
但她很快發現,我跟她同樣花容失色:
「陛下,妾已經冷靜了,不生貴妃的氣了,請陛下饒恕她。」
蕭雪馳好整以暇地污衊我:
「不是說朕不殺柳氏,你便決不罷休?」
我與蕭雪馳的對話都是耳語。
其他人並不能聽清。
我有口難辯,只能低聲下氣地哀求他:
「妾只是一時衝動,請陛下寬恕。」
見他仍未說話,我咬咬牙,準備跪下去。
卻被蕭雪馳拽住了手腕。
「朕許你跪了嗎?」
我抬起頭,發現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我實在搞不懂他們這些暴君的想法:「你也沒說不許啊。」
他冷着臉:「那朕現在下令,你頭頂太醜,朕不愛看。」
我咬牙擠出一個微笑:「是,那貴妃?」
「貴什麼妃。」
他興致怏怏地放開我:「朕不喜歡她,讓她留在你這裏當個宮婢,別在朕面前晃。」
說完,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柳歸燕一眼,徑直離去。
徒留一臉劫後餘生的柳歸燕從地上爬起來,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皇后,雖然你爲我求情,但我不會感謝你的,此事本也因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更在我轉頭看她時嚇得一抖:「怎、怎麼,你又要去告狀?」
「……沒有。」
我看着還穿着貴妃華服的柳歸燕頗爲頭疼,最終只能讓宮婢收拾出一間稍遠些的偏殿,將這尊大佛安置進去。
但願靖國公只找我爹的晦氣。
千萬別打擾祖母。
柳歸燕離開後,其餘宮婢也被我揮退。
殿內頓時只餘我和元元。
目前看來,我扮演蕭雪馳還算戰戰兢兢,但他全然是裝都懶得裝了,元元定然已經察覺到不對。
果然,我還沒開口,她便遲疑着走上前:
「小姐,你、你還認得我嗎?」
我點點頭。
她當即鬼哭狼嚎地撲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小姐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爲那暴君的病會傳染呢,你今早跟鬼上身似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亞於鬼上身了。」
我跟元元從小一起長大,她是這世間除了祖母我最信任的人。
所以我也沒瞞她,將昨晚的事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嚇得她連忙找了尊佛像放在我牀頭,以免如此晦氣的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
-8-
宮中生活與益州相比,實在有些無趣了。
喫過晚膳,我甚至拿出佩劍在庭院裏準備練劍,若是祖母她老人家在此,必定感動得涕泗橫流。
幾位女官跟在我身後。
我本以爲她們要對我的行爲加以規勸,連搪塞的說辭都想好了。
女官們卻在我目光掃過去時集體一顫。
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我不禁對元元道:
「幾位女官多麼通情達理啊,待會兒賞賜她們一些新鮮的瓜果。」
元元從殿外回來時便欲言又止,此時徹底忍不住了:
「我的小姐,有沒有可能,她們不是通情達理,而是覺得你跟陛下一樣可怕呢?畢竟你可是入宮第二日,就要仗殺貴妃的人。」
「如今外面都傳……」
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傳什麼?」
「傳你深得陛下喜愛,不愧是與陛下意氣相投之人。」
意氣相投?跟誰?
蕭雪馳!?
我兩眼一黑:「他們是想說臭味相投吧?」
「他們沒這個膽子。」
嗯——我眼前黑得更厲害了ƭŭ̀₈。
淡淡的憂傷縈繞着我,直到我沐浴完畢掀開被褥準備躺進去。
一道陰測測的嗓音從我身後響起:
「你讓江有德準備這個幹什麼?」
我被嚇了一跳,手比腦子快,「啪」地把對方按倒了。
「王淨琬!」他咬牙切齒。
我腦子轉過來,趕緊鬆手:「你怎麼又鬼鬼祟祟地跑到我這裏來了?」
殿內還未熄燈,所以蕭雪馳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清晰可見:
「朕到皇后這裏安歇,有何不對?」
好像是沒什麼不對……
我趕緊轉移話題,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名單:
「朝堂上少了一半人,問問不可以嗎?」
蕭雪馳不說話了。
未達眼底的笑意也驀地收斂。
不得不說,他全然不笑時,看起來真的像傳聞中那位喜怒無常、暴戾恣睢的君主。
「你也覺得朕昏聵?」
他捏着紙張,輕飄飄地問。
我搖了搖頭:「陛下穎悟絕倫。」
蕭雪馳勾了勾脣,眼裏閃過一絲嘲諷與倦怠。
我接着說:「所以陛下不是昏君,是暴君。」
蕭雪馳:「……?」
我:「啊?陛下不知道嗎?」
他又笑了,往後靠在牀榻的內側:
「王淨琬,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不會殺你?」
你都自稱「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與蕭雪馳交換過身體的原因,任外界將他描述得如何暴戾,我始終對他產生不了多少恐懼的情緒。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說些好聽的話:
「陛下一言九鼎,許諾了我自然老死,自然不會殺我。」
「嗯,睡吧,我困了。」
話題轉得太快,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身邊重新塌陷下去,我才慢吞吞地起身吹滅殿中的燈燭。
本來……還準備看一會兒話本再睡的。
燈滅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覺一陣恍惚,霎那間已經從從站立在燈架旁,變成躺在了柔軟的牀榻上。
腦子尚在發懵,不遠處傳來「我」的嗓音:
「……王淨琬?」
我反應了一會兒。
抱着腦袋發出悲鳴。
……元元!
你請的佛像不管用啊啊啊啊!
-9-
互換身體這回事。
一回生,二回熟。
我跟蕭雪馳很快接受了再次調換身體的事實——或者說他壓根就不需要接受的過程,矇頭便睡。
徒留我望着頂上帷幔,越想越覺得前途無望。
接着便在這片無望的黑暗中睡着了。
第二日沒有朝會。
我舒舒服服地睡到日上三竿,正用早膳時,江有德抱着一摞奏摺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他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被小心遮掩。
我停箸:「昨日叫你準備的名冊呢?」
江有德躬着身子:
「陛下,奴婢昨夜已經呈送給您了。」
我望着他,不由笑了。
看來不僅是我,蕭雪馳身邊也有極其瞭解他、又深受他信任的心腹。
江有德此舉分明是在試探我——若這具軀殼裏面是蕭雪馳,他怎麼敢如此對答?
我屏退衆人,只留下江有德和元元。
這才朝裏間喊了一聲:
「陛下,出來批摺子了。」
蕭雪馳披着外衣懶懶散散地走出來,短短幾步路打了四五個哈欠,坐下後又毫不客氣地拿起我的茶盞喝了一口。
江有德看看他,又看看我:
「陛下?」
也不知道在喊誰。
「批什麼摺子。」
蕭雪馳懶洋洋地遞過去一頁紙:「給皇后『陛下』念念她感興趣的東西。」
我雙眼一亮,謙虛道:「這不好吧。」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那燒了吧。」
我趕緊假笑着替他續了一盞茶:
「陛下,妾跟你開玩笑呢。」
蕭雪馳哼笑一聲,懶得理我。
江有德這才展開名冊,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車郎將李響,不敬陛下,廷杖二十。」
「宗正官吏秦奉,不敬陛下,貶官。」
「廷尉盧登,不敬陛下,下獄待斬……」
我忍不住打斷:
「等等,怎麼罪名都是不敬陛下?」
江有德爲難地看向蕭雪馳:「這……」
「朕懶得給他們定罪,不敬這個罪名多好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元元給他舀粥。
我搶先舀一碗粥遞過去,狗腿道:
「陛下,那他們具體是如何不敬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蕭雪馳似乎對我的巧言令色十分受用。
昨夜如此,今朝亦然。
他難得耐心:
「朕不記得了,江有德,你來說。」
江有德躬了躬身:
「是。當日殿前選妃,陛下射中車郎將頭頂石榴,可車郎將竟以家中女郎相貌醜陋爲由,懇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大怒,仗其二十,以儆效尤。」
我有些驚訝:「抗旨不遵僅僅仗二十?」
這什麼暴君,這分明是仁君啊!
蕭雪馳用銀匙攪了下粥:
「是啊,他不肯送女兒入宮,朕只好把他兒子接進來了。」
我跟元元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我:「那他兒子在……?」
蕭雪馳:「沒死的話就在冷宮。」
江有德十分有眼色地等我的表情恢復正常。
才接着道:
「宗正官——」
「這個我記得。」
蕭雪馳打斷他:「朕讓這老東西記載先帝的廢太子是豬,他不同意,朕只能讓他去司農所養豬了。」
我:「……」
真不愧是你啊,蕭雪馳。
我忍了半晌。
還是決定先將這兩位沒有生命危險的放在一邊。
「那廷尉又是爲何下獄待斬呢?我在益州時便聽說他是個好官。」
江有德期期艾艾:
「奴婢不敢說。」
我只能又看向蕭雪馳。
他支着下巴,分明是我的臉,卻總能看出幾分不屬於我的倦怠。
「廷尉啊——」
他笑了一下:「他當庭斥責朕弒父殺兄,得位不正,恥於效忠朕這樣的天子,要在金鑾殿上血薦軒轅。」
「朕能滿足他嗎?不能啊。」
「他想千古留名,朕就非要他被當街問斬。」
-10-
我沉默了。
廷尉這罪——竟然是聽起來最正常的。
古來賢君,少有弒父殺兄之輩——即便是人家真的幹了,也會打着清君側的名號,再給正統儲君安個謀逆之類的罪名,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但蕭雪馳不,他裝都懶得裝。
據說他即位那夜,百官追隨火光趕殿。
看見的便是那位最不受寵的三殿下,左手提着廢太子的頭顱,右手拿着長劍,殿下趴伏的屍首是心智不全的二殿下,御座上是被一劍穿心的先帝。
在場的朝臣幾乎都被嚇傻了。
陳太傅顫顫巍巍地上前一步:「這是怎麼回事!?誰殺了陛下!?」
蕭雪馳回眸。
火光搖曳,映照他笑容如惡鬼。
他只說了兩個字:「你猜。」
此等暴君,血薦軒轅能喚起他的良知嗎?
不能。
蕭雪馳說話時,便一直觀察着我的神色。
不知道是我眼角眉梢的哪一縷波動引起了他的不快,他忽然皺着眉,把我扳過去正對着他:
「你在想什麼?」
我看了他一眼。
腦子裏想的是敷衍,話到舌尖一轉,卻莫名變成了真話:
「在想怎麼把廷尉撈出來。」
蕭雪馳愣了愣。
似乎我這個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眉目舒展:
「你是真不怕朕殺了你。」
我睜眼說瞎話:「妾不敢。」
「朕看你滿臉寫着下次還敢。」
蕭雪馳哼笑一聲,鬆開我的手腕。
我的目光追隨他迴轉過去,青年臉上並無多少笑意,但莫名的,我覺得他此時心情並不算糟糕。
……或許是他的身體給我的自信?
我一邊亂七八糟想着,一邊將圓凳向他那邊挪了挪。
「陛下,您是天子,本就掌握生殺大權。廷尉那般人,即便死也不會向強權屈服。讓這樣一個滿口不恥效忠的臣子爲陛下鞠Ṭũ̂₃躬盡瘁,不是比殺了他更有趣嗎?」
蕭雪馳丟開銀匙。
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就在我以爲他不會答應時。
他卻忽然漫不經心地將拈起我脣邊滑落的長髮:
「好啊,皇后若是能叫那老匹夫磕頭認錯,朕便饒他不死。」
-11-
叫廷尉磕頭認錯。
聽起來很簡單,實施起來——
簡直難於上青天。
人家都抱着必死的心要血薦軒轅了。
如今,卻要叫這位烈性的老臣,給臭名昭著的暴君磕頭認錯。
簡直是想起來便足以令我兩眼發黑的絕境。
我這個人,心頭有事時,便喜歡四處閒逛。
正好今日我頂着蕭雪馳的臉,去哪裏都很方便,也不用擔心被人察覺到不對——往來內侍女官,都只敢遠遠地朝我叩首,沒有一個人敢近前的。
至於嬪妃……
唯一的貴妃在蓬萊殿的偏殿裏看了一冊我珍藏的話本不夠,還厚着臉皮將剩下的都借走了。
不知不覺,我走出了內宮。
蕭雪馳對我們互換身體這件事足夠無所謂,江有德便也對我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不太出格,他絕不會加以阻攔。
所以當我指着紫宸殿外、即便是跪也如松柏般挺拔的背影,問那是何人時。
他毫不猶豫地答道:「是左監,小荀大人。」
我愣了愣。
小荀大人。
滿朝會被稱爲小荀大人的,只有那位荀太師的長孫——荀青藹。
回過神時,我已走到他身側。
荀青藹瞥見我玄色衣袍,頭也不抬,朝我叩首:
「請陛下,饒廷尉死罪。」
我看向他,目光卻不自覺地滑落到他腰間。
那個佩戴着一個月白色的香囊。
針腳歪歪扭扭,勾勒的幾枝蘭花更是慘不忍睹。
可它卻被保護得很好。
兩年了,也未見褪色。
「朕爲何要饒廷尉死罪?」
我學着蕭雪馳的口吻,漫不經心地問他。
荀青藹維持着叩首的姿勢:
「廷尉口出不遜,實乃大不敬。然其心繫百姓,朝野皆知。先帝在時,也曾多次讚賞其剛正不阿,是掌廷尉的上上之選。陛下若將廷尉當街腰斬,恐傷百姓之心。」
若是蕭雪馳這個叛逆如三歲小兒的暴君在這裏。
他大概會笑着反問:那又如何?
但我又不是蕭雪馳。
有人能替我勸一勸那ƭü₋位剛正不阿的廷尉,我求之不得。
「哦,荀卿說得有理。」
我盯着荀青藹垂首時,如錦緞般傾瀉而下的長髮,意味深長道:「可朕不需要不忠於朕的臣子,不過朕這個人嘛,面冷心熱。」
「若那老匹夫磕頭請罪,朕饒他不死。」
江有德一言難盡地看向我。
我沒理他,只看着荀青藹微微放鬆了些的背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請陛下給臣十日,臣必定讓廷尉向陛下請罪。」
-12-
荀青藹是否能勸動廷尉。
我也沒把握。
所以我添了一把火——
讓江有德找幾個衙役,在關押廷尉的牢房外危言聳聽。
這個說廷尉入獄後,廷尉司亂作一團,出了好幾樁冤假錯案。那個說暫代廷尉的紈絝不但不加以糾正,反而擔心鬧到上頭影響自己政績,不由分說先將苦主痛打了一頓。
做完這一切,我也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經過這幾輪互換,我總算摸清了其中規律——
那就是毫無規律,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刻交換,又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換回來。
但互換身體這事,有好有壞。
好處是,我並沒有如大家揣測那樣,在蕭雪馳手裏活不過一個月。
我也是抵達上京後,才聽說京中竟然就我這位皇后究竟能在暴君身邊苟活多久開了賭盤。從一個時辰到一個月,下注者絡繹不絕。
但一個月,已經是最大膽的想法了。
畢竟有一言不合,便將兩位侍奉他的美人剝皮暴曬而死的劣跡在前,沒人覺得我這個從益州而來的女郎能在蕭雪馳手下撐多久。
元元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淚如泉湧。
我給她擦乾淨眼淚,讓她也去下個注——
賭我能活三個月。
但這也是在我真正見到蕭雪馳前,最好的揣測。
誰知道,入宮第一日,我就意外與蕭雪馳綁在了一起。
事後,我與元元回想起那時沒把全部身家都投進去,懊惱得捶胸頓足。
但壞處也不少。
最明顯的就是——我習慣當皇帝了。
甚至有時候回到自己身體裏,也會脫口自稱爲「朕」。
第一次發生這樣的口誤時,侍奉的宮人跪倒一地,抖如篩糠。
但纏着我給他剝橙子的蕭雪馳卻只是託着腦袋,懶洋洋地催我:
「皇后『陛下』,剝快點。」
一來二去,宮人皆習以爲常。
外界也適時傳播起我狐媚惑主、陛下有意與我二聖臨朝的流言。
對此,我表示——
我也是狐媚上了。
日子不疾不徐,甚至還有幾分閒適。
就在我謀劃着借用「皇帝」的身份,將祖母當初在益州舉辦過的女子工坊推廣至各地時。
一個眼生的小宮婢故意撞倒元元,趁亂在她耳邊說出暗語,約我黃昏時在荒僻的花園相見。
我愣了一陣。
嘴裏最愛喫的蟹黃畢羅忽然都失去了滋味。
差點都忘了。
我進宮,是要助那位殿下肅清朝綱。
推翻蕭雪馳這個暴君的。
-13-
元元看着我,篤定道:
「小姐,你變心了。」
「……變心是這樣用的嗎?」
我放下筷子,卻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反駁她。
此時的我,確實不似初時那般,滿心都是憂國爲民的豪情壯志。
我分明是抱着必死之心入宮的。
但現在我不但沒死,還過得很好。
都當上皇帝了。
雖然這都依賴於我時不時與蕭雪馳互換身體的奇遇。
可這段時日朝夕相處,我實在難以只將他視作那個禍國殃民的暴君。
元元沉思了一陣,同樣露出爲難的神色:
「陛下對你確實很好,好的有些不同尋常了。爲廷尉求情這件事,連太師都不抱期望,你卻做到了。」
前段時日。
荀青藹屢屢出入昭獄。
再加上我派遣去的兩個衙役巧舌如簧,將廷尉司的現狀說得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廷尉終於上請面聖。
幸好那時我們都在各自的身體裏,否則朝野恐怕又會流傳起新的傳言。
——皇帝爲了羞辱廷尉,竟讓皇后來受廷尉的叩拜大禮。
廷尉磕頭請罪,蕭雪馳亦信守承諾。
不但赦其死罪,還命其官復原職。
後者着實令我都沒想到。
瞥見我驚訝的神色,蕭雪馳袖着手道:
「怎麼了,皇后,不是你說讓一個滿口不恥效忠的臣子爲朕鞠躬盡瘁,比殺了他更有趣嗎?」
……不是。
好歹等廷尉走了再說呢。
廷尉看我的目光真的很奇怪。
回想起那日光景,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但是目光觸及到殿外小心翼翼擦拭宮燈的內監,我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上一個負責打理宮燈的內監,已經被殺了。
只因他在更換燈盞的時候,不小心將琉璃燈落到地上,響聲驚醒了正在午睡的蕭雪馳。
那時我正送蕭雪馳的奶孃薛夫人出宮。
她是個慈愛的婦人,自幼照顧蕭雪馳長大,就連這等暴君在面對她時,都會收斂幾分恣睢的神色。
登車前,她握着我的手,說道:
「皇后殿下,陛下過得太苦了,他雖然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我能看得出來他很喜愛你,請你多心疼他一些。」
雖然,我實在不知道。
蕭雪馳都能叫過得苦,那些戰戰兢兢侍奉他的宮人又算什麼,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
自我入宮後,蕭雪馳雖然言行乖張,卻從未真正傷及他人,與那個傳聞中惡名昭著的暴君相去甚遠。
從前聽聞的那些惡劣行徑,始終如隔霧觀花。
或許……
可我尚未走進蓬萊殿。
便撞見那個血淋淋的人形被幾個內監匆匆抬走。
這段時日溫情的幻影,驟然破滅。
我一連多日,悶悶不樂。
蕭雪馳很快察覺到異樣,他惱怒地扳過我的臉,幾番威逼利誘無果後,他忽然長嘆一口氣,近乎溫柔地誘哄道:
「王淨琬,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殺你的宮人了,好不好?」
我看着他。
分明是惡名昭著的暴君,卻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眼波瀲灩,如春水盪漾,不像那個才十四歲的小太監,老實憨厚,黝黑的眼睛裏卻藏不住牛犢般的天真。
元元將我沒喫完的糕點拿給他的時候,他笑得眯起眼睛,嗓音清脆:
「多謝殿下!多謝元元姐!」
我閉了閉眼睛。
「好,這可是你說的。」
-14-
黃昏時,我帶着元元出了門。
本以爲來見我的是荀太師或者那位殿下在宮裏的暗樁。
卻沒想到,等候在那裏的,是荀青藹。
雖然已經頂着蕭雪馳的臉與他見過數面,但真正以王淨琬的身份,卻堪稱久別重逢。
我忍不住雀躍起來:
「荀阿兄!」
他聞聲回頭。
一如每年元夕,等我一道去看花燈那般,微笑着喚我:
「淨琬。」
荀太師年輕時落下畏寒的頑疾。
每年冬日都會在長孫的陪伴下,到益州老家過冬。
這是先帝時便賜予他的特權,正好荀家祖宅與我家老宅相鄰,荀太師與祖母又是舊識。
他爲荀青藹授課時,便會叫我一道。
一來二去,我與荀青藹也熟識起來。
「荀阿翁的身體可痊癒了?」
我掛念道。
近兩個月他老人家都告病未參加朝會,只有奏摺源源不斷地送到案頭,哪怕在病中也不肯放下國事。
「已經痊癒了,只是還有些咳嗽,不便見風。」
荀青藹看着我,此時正值火燒雲,紅霞漫天,競相倒映在他的眼裏,那片霞光中最清晰的,卻是我的身影。
他幾番遲疑。
最終還是收斂了眼底難以辨別的神色,溫聲道:「今日本該是他人來此,但我實在擔憂,才求祖父允我前來與你一見。你……你們一切可好?」
我跟元元對視一眼,頗有些不好意思。
「還……挺好的。」
他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那便好。」
荀青藹的來意與我所料不差。
無非是近日與我有關的傳言越發離奇——
我不但在暴君身邊苟活了三個月,還得他放縱至此,甚至願與我二聖臨朝。如今不僅民間議論紛紛,就連世家貴族也頻頻拜訪王氏,想要探聽我究竟是何種奇人。
「坊間傳言,祖父與我皆不信。廷尉一事,也多虧你襄助才能事成。」
荀青藹道:「只是殿下不甚瞭解你,他耳聞這些風言,難免心有憂慮,希望下月的宮宴上,能與你相見。」
「這……」
我有點遲疑。
倒不爲其他。
真到宮宴那日,這幅殼子裏是我還是蕭雪馳都尚未可知。
「靜琬,你可是有何顧慮?」
荀青藹看着我,並不逼迫:「若是不便,我替你回絕殿下。」
「倒不是不便。」
我避開荀青藹的目光,正搜腸刮肚想一個合理的推辭,卻在摸到手腕上的鏤花青玉鐲子時,忍不住問了個並不相關的問題:
「若是殿下事成,蕭雪馳……」
話問出一半。
我自己都有點想笑。
成王敗寇,他還能如何?
幽禁終生,都算是那位殿下仁善。
「我願與殿下相見。」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只是陛下性情詭譎,我若不能脫身,請殿下勿怪。」
大不了到時候真換了身體,我便與蕭雪馳寸步不離。
畢竟頂着他的臉,做什麼都不奇怪。
荀青藹點頭:「我會轉告殿下。」
天色漸漸轉黑,蕭雪馳多半會到我宮中用膳,荀青藹也要趁着換防時出宮,我們並無什麼敘舊的機會。
他另起話頭,點出兩個人名,都是近兩年因惹怒蕭雪馳被貶謫的官員。
這便是荀青藹來見我的另一個目的:
「這兩位大人都是骨鯁之臣,尤其是佟大人,任開州刺史三年,猖獗匪患盡數消滅。至於劉大人,出身世家,若能得他襄助,殿下肅清朝綱指日可待。但祖父的意思,還是百姓爲重,推舉佟大人爲先。」
「我明白了。」
我記下這兩個名字,辭別荀青藹走出幾步,卻又被他從身後叫住。
「靜琬。」
他深深地注視着我:「伴君身側,如履薄冰,萬事以自身安危爲上。若事有不對,即刻傳訊給我,我——」
這句話我沒能聽完。
一陣熟悉的眩暈裹挾了我。
我來不及示警,只能用最後的力氣撞開元元,任自己跌入花叢中。
眼前花枝亂顫,逐漸融入黑暗,變成衣袖上繁複的暗紋。一粒圓潤的藥丸正因爲我的恍神從指尖滑落,滾入身下鋪就的雪白裘皮中。
耳邊傳來江有德顫巍巍的嗓音:
「……陛下?」
四目相對。
我們同時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江有德爲何驚恐我不知道。
但我——
正在私自面見外臣!
-15-
我沒想到這次互換來得如此快。
明明午後我們才換回來。
顧不得深究江有德略有些慌亂的神情。
我掀開搭在腿上的薄毯,便要起身。
然而剛有動作,一陣劇烈的疼痛卻從前額一直蔓延到後腦,彷彿有千萬把小錘一刻不停地在腦袋上開鑿,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重重跌坐回榻上。
「陛下的頭疾犯了。」
江有德連忙又倒出一粒藥丸:「您還是先服藥吧。」
我就着溫水吞服下藥丸,用力按着額頭試圖緩解疼痛:
「陛下有頭疾?我怎麼不知道?」
「一向季節交替之際纔會發作。」
江有德替我攏上薄毯,繞到身後接過我的動作:「奴婢替您按吧。」
我煩躁地「嗯」了一聲。
從未有過的劇痛讓我心煩意亂,風拍打窗戶的聲響在此刻都尤爲刺耳。
好在江有德的動作十分熟稔,或許是藥物也起了作用。
劇烈的疼痛終於有所減緩。
心中煩亂漸消,我勉強有了一絲喘息之機,思索如今的境況。
元元機靈毋庸置疑,我那番怪異舉動,必定會令她察覺我與蕭雪馳已再次互換,只要當機立斷,示意荀青藹離去,未必會叫蕭雪馳撞破。
唯一需要擔憂的,就是荀青藹能否領會元元的意思。
我閉着眼睛假寐。
心頭忍不住開始思索,若蕭雪馳真撞破此事,我當如何破局。
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睜開眼睛,正對上蕭雪馳沉沉望來的目光。
「陛下?」
我心頭一緊,從榻上坐起,想與元元對個眼色,蕭雪馳的身影卻將元元遮擋得嚴嚴實實。
他凝望着我,神情陰翳,不發一言。
我不由在心中作最壞的打算。
若先殺他,再自刎,也算全了這段……
「王淨琬。」
蕭雪馳卻忽然伸手,準確地按在我前額抽痛處,動作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溫柔:「你挺會挑日子啊,偏偏這個時候來當皇帝。」
我愣了愣,手上的動作泄勁,忍不住反駁他:
「我替你受苦,你該謝我。」
蕭雪馳卻沒如同往常那般,與我針鋒相對。
他將我塞回被褥裏,順勢也在榻上坐下,手上動作不停:「那我給你磕一個?」
「換回來再磕,不然我多虧。」
「你挺敢想啊。」
我並沒有完全放下心來。
蕭雪馳或許是在與我虛與委蛇。
等到互換之事徹底解決,便會與我秋後算賬。
我要小心應對。
可他實在太會按摩了,比江有德還直戳痛點,我很快便昏昏然起來,等再睜開眼睛,已經是掌燈時分。
我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元元一言難盡:「小姐,你可真沉得住氣啊,這都能睡着。」
「他發現了嗎?」我連忙問起當時的情況。
元元搖搖頭:
「應當沒有。」
那時她察覺我與蕭雪馳或許再度互換。
立即打手勢,示意荀青藹離去。
荀青藹當機立斷,繞過假山便離開了,而她扶起蕭雪馳後,蕭雪馳卻並沒問她在這裏做什麼。元元準備的一肚子說辭都沒用上,茫然地跟着他趕回紫宸殿。
「那便好。」
我聽着窗外的風聲,不知爲何,毫無劫後餘生的喜悅。
-16-
冬至那日,我與蕭雪馳並未互換。
因此在赴宴的路上遇見李氏和王淨箬時,我還挺爲她們慶幸的。畢竟她們要是將這綿裏藏針這套搬到蕭雪馳面前,早就被拉下去砍了八百遍了。
李氏畢竟做了多年的主母,除了笑容略顯虛僞一些。
表面上倒挑不出什麼錯處。
王淨箬的道行就全然不足了。
小姑娘盯着我頭上的東珠,手中的帕子幾乎要被揉爛。
其實王家的事我並沒怎麼關注。
但是吧,有這狐媚惑主的名聲在外,就免不得有各路牛鬼蛇神自發湊上來。就比如我二叔家那位堂妹,便特意入宮求見我。
告王淨箬的狀。
說王淨箬聽聞我得寵,氣得摔了一屋的瓷器。
還私底下對着李氏和我爹哭訴,怪他們擋了她的青雲路。
不然如今得天子獨寵的,就是她王淨箬了。
我這個人吧。
沒能繼承到祖母寬宏大量的性子。
得意的時候還不得意。
那不就白得意了嗎?
所以我當着她的面取下珠釵:「喜歡嗎?」
王淨箬硬邦邦地回道:「殿下愛物,妾不敢肖想。」
「不敢肖想就對了,砸了聽個響都不給你。」
「你!」她大概在家裏罵我罵得順嘴了,張口便來:「小人得志!竟猖狂至此!我就等你被陛下厭——」
王淨箬的話還沒說完。
被李氏一個耳光打斷了。
她長這麼大,約麼還從未捱過打。
還是在如此多宮人內侍面前,被親孃打臉。
渾然不顧她娘惶恐到顫抖的神情,捂臉哭着跑了。
李氏又驚又怒,跪下請罪時卻還不忘關切地用餘光看她跑走的方向。
「真沉不住氣,元元,派個嚴厲的女官去教導一下我妹妹,別讓人家覺得我們王氏女郎都這麼上不得檯面。」
我坐在鳳輦上,以手支額,像極了話本里的反派。
元元更是像極了反派身邊的第一狗腿,嗓音洪亮:
「是,殿下!」
唔。
舒坦了。
-17-
我這份好心情,一直持續到靖國公的身影出現在殿下。
靖國公年逾古稀,昔日爲大周立下汗馬功勞,又在權勢最鼎盛時激流勇退,爲柳家求得世襲罔顧的一等公爵。
他恭恭敬敬地敬了蕭雪馳與我一盞酒,又恭恭敬敬地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才恭恭敬敬地問,爲何他的小孫女沒有出席,是否身體不適,家中都很掛念云云。
蕭雪馳將酒盞放在桌上,牽了牽嘴角。
我就知道他的狗——金口裏要說出不順耳的話了。
不過我現在膽子真的挺大的。
都敢趕在蕭雪馳之前開口了。
「貴妃確實身體不適,暫居在蓬萊殿修養。」
靖國公如炬的目光看向我:「原來如此,貴妃是臣家中幼孫,入宮多時,老妻實在掛念。不知皇后殿下可否給予臣恩典,允老妻入宮省親?」
「自然,國公夫人明日便可前去探望。」
靖國公微微一愣。
大概沒想到我答應得如此痛快,周身的氣勢略有消散,他躬身謝恩,回到了座位上。
我很坦然。
柳歸燕被蕭雪馳貶絀並不算祕聞,可他並未正式褫奪她的貴妃寶冊,從禮法而言,柳歸燕仍然是周朝貴妃,理應出席冬至夜宴。
靖國公今夜是想借此發難,爲自己的孫女討一個公道。
但他並不知道,柳歸燕除了借住在我的宮中、不必服侍皇帝之外,喫穿住行一應按照貴妃的分例,未出席夜宴也是因爲她貪喫我從益州帶來的廚子做的辣菜,生了疥。
所以,哪怕是今夜靖國公夫人就要去探望,我也不懼。
據柳歸燕所說,當日她入宮,家中本就反對。可目睹車郎將的慘狀,實在擔心她已經娶妻的兄長也被抓入宮中折辱,這才忍痛送她入了宮。
要是知道她如今享受着貴妃的權利,卻不用服侍這位喜怒無常的暴君,家中親眷說不定要彈冠相慶。
我抿了一口酒,忽然對上左首身穿紫色蟒袍的青年目光。
四目相對,他掩去眸中探究之意,朝我遙遙舉杯一笑。
蕭雪馳的小叔父。
當日封后典禮上,第一個站出來爲我解圍的……
河西王。
-18-
酒過三巡,我藉口更衣,從殿內走出。
河西王妃已經在花園裏等我。
幾句寒暄後,我屏退衆人,只留元元陪我們走到湖中亭。
一隻小船很快趁着夜色,劃到亭邊。
船簾打起,露出河西王那張永遠都帶着三分笑的臉。
這是我提出來的見面方式,汲取上回與荀青藹相見的教訓,若再出現中途忽然互換的情況,河西王只用噤聲藏入舟中,由元元將頭暈的「我」扶走即可。
「兩位殿下,妾就在亭外等。」
河西王妃柔聲說道:「這位姑娘……」
「元元與我一道。」
河西王妃點了點頭,退至亭外。
「殿下深得陛下信重。」
河西王微笑着說,眼神里卻充滿了探究之意。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說實話,我自己都挺擔心的。
正如河西王對我並不全然信任。
我對他亦然。
我願意助他,只是因爲荀太師說,河西王會是個比蕭雪馳賢明許多的君主。
可這並不代表,我便能在對他一無所知時,將自己心頭所想和盤托出。
「河西王殿下。」
我鄭重地從一堆假話裏,挑揀出唯一的那句真話:「靜琬憂國民之心,從未轉移。」
河西王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女郎巾幗不讓鬚眉,某佩服。」
河西王此次見我,除了當面明確我的心意,還另有所圖。
上月,車郎將上書乞骸骨,跪在殿中自陳不敬罪行,我順勢在蕭雪馳身邊一番吹捧,令他十分受用,大手一揮允許冷宮那位可憐的公子隨父親一起還鄉。
如今車郎將之位尚空懸。
他希望我能推舉中牧監劉騁。
我思索了一陣,纔想起這是那日荀青藹提及的,出身世家的那位劉大人。
這些時日,我已設法推舉那位佟大人出任荊州刺史,劉大人便被我擱置了下來。
不過既然是荀阿翁也認可的人,至少不會是奸臣污佞。
「殿下放心,我自當盡力。」
無論如何,我嘴裏先答應了下來。
河西王點點頭,狀似無意道:
「方纔見靖國公問起柳Ṱūₐ貴妃,不知柳貴妃到底如何了?」
我斟酌着回答:「她身體不適,近日在蓬萊殿修養。」
河西王點點頭,若有所思。
我們又淺談幾句,便要各自告辭。
河西王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溫和地叫住我:「差點忘了問,若大事成,靜琬可有所求?凡某力所能及之事,絕不推脫。」
我心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爲蕭雪馳求情。
但看着河西王隱在夜色中的眼眸,我又將這個荒誕的念頭壓了下去。
「殿下,我的祖母曾經替父披甲上陣,痛擊敵軍,營救兄長。我不如祖母驍勇善戰,但也隨她老人家勤修多年。若殿下事成,可否也給我一個報國的機會?」
河西王愣了愣:
「靜琬可是在同我說笑?王老夫人當年替父披甲,雖是一段佳話,但……如今大周兵強馬壯,哪用得着女子再拋頭露面?」
我知道河西王沒說完的話。
當年祖母替父上陣,雖然救出兄長被天子褒獎,但也因此丟失了與士族的婚事。士族不能接受與男人同喫同住過的新婦,祖母只能匆匆低嫁,任由一個家世品貌都遠遠不如的男人用自己的勳章貶低自己。
男人死了,兒子卻也受父親影響與自己並不親近,疏離的神情下是一模一樣的輕視。
我笑了笑:「殿下說的也是。」
只是心頭,到底惆悵。
如今邊境並無戰事,我也並非有多大的志向非要做周朝第一位女將。
但祖母說過,女子如今的困境,來源於她們沒有安身立命之本,所以她在益州創辦了女子工坊。坊裏的女工們學會一技之長,不但能養活自己,在家中也有了說話的底氣。
甚至有幾位常年捱打的,捧着工錢哭了半個時辰,回家便提出和離。
怕什麼?她們能養活自己,也能養活兒女。
祖母聽說了這件事,乾脆又在坊裏開闢出一間小院賃給她們住,一來二去,女工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但那段日子,祖母卻常常遭受地痞流氓的騷擾。
他們認爲是祖母令他們失去了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妻子。
「昔年寧德大長公主在京中創辦女學,就是想讓女人們讀書、做官,能像男兒一樣爲自己的一生做主。」
當我再一次聽見牆外有人唾罵祖母,被氣得大哭時,祖母撫摸着我的腦袋說道:「可惜女學並不長久,因爲大長公主求了先帝三年,也沒求得女人蔘加科舉的機會。既然不能做官,那就從最基本的做起,種地、做工、經商……等到行行都有女人們的身影,女人呀,也能堂堂正正地登天子堂。」
九歲的我破涕爲笑,撲到祖母膝頭:
「好!那靜琬要像阿婆一樣,當個女將軍!」
「好啊。」
彼時我並未聽聞祖母從前的故事,所以也不懂她眼裏的憂傷到底是什麼。
可惜直到我入京,女子工坊也沒能走出益州,朝廷更沒開闢女子入朝爲官的先例。
直到一個月前。
在蕭雪馳的默許下,上京的女子工坊建成了。
如今招募的女工,已有近百人。
河西王似乎察覺到我的失落,安撫道:「靜琬也不必擔心,我知道你與太常卿不睦,必不會將你的功勞賦予他人。不若如此,此事若成,我予你妃位如何?」
?
不是,妃位很了不起嗎?
我在蕭雪馳這裏皇后起步、皇帝封頂呢。
-19-
辭別河西王,回麟德殿的路上,我跟元元都有些沉默。
「小姐,河西王真的比陛下好嗎?我怎麼覺得他還不如……」
我嘆了口氣:「河西王,至少不會僅憑自己的喜好便貶謫官員、也不會一言不合便將人仗殺。你忘了那個掌燈的小太監了?人命總比名聲重要。」
元元嘆了口氣:「陛下要是能改就好了。」
「改不了的。」
我搖搖頭。
這樣的念頭我不是沒有過,尤其是近日,蕭雪馳對我的放縱簡直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我幾乎以爲自己能成爲他這把殺人之劍的劍鞘。
可前日午後,年輕的探花郎入紫宸殿覲見,不過是在勸諫蕭雪馳嚴懲犯下姦淫之罪的協律郎時,言辭直率了幾分,便被盛怒的蕭雪馳下令剝去官服,從紫宸殿一路拖拽至建福門外處死。
我聞訊趕到紫宸殿,宮室內鴉雀無聲,只有薛夫人特意送進宮的金乳酥被他惱怒之中掀翻,碎了一地。
我繞過地上的狼藉,走到蕭雪馳面前,直視他泛着猩紅的雙眼。
「他不是你的宮人。」
最終,是蕭雪馳先挪開了目光。
我點點頭:「但是妾,還是想爲探花郎求情。」
說着,我打算跪下去。
卻被蕭雪馳勒住了手腕。
他近乎兇狠地看着我,恍惚間讓我以爲自己是在與一頭野獸的對視,對方隨時都會露出獠牙,將我拆骨入腹。
「王淨琬,你是不是太自以爲是了。」
良久之後,他甩開我的手,拂袖而去。
傳達赦免旨意的宮人,在探花郎被拖出建福門前趕至。可年輕氣盛的青年自覺受辱,當夜便投河自盡,幸好被路過的更夫救下,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
我聽得心驚肉跳。
這次趕上了,下次呢?
掌燈的小內侍罪不當死,直言諫君的探花郎又何其無辜。
縱使保住了探花郎的性命,可我實在難以對這份天底下獨一份的縱容,生出歡喜。
「去哪裏了?」
蕭雪馳的聲音喚回我的思緒。
他的目光迎着我,神情略有些不滿,我本以爲又是有人惹他不快,正想敷衍兩句,他卻冷着臉將一隻碗推到我面前。
「蝦肉餛飩都要冷了,尚食局怎麼搞的,皇后都不在就將餛飩送上來……」
我愣了愣,用手捧住碗,故作誇張道:「嗯?不冷啊,我摸着還有點燙手。」
「那是當然,朕用手爐給你暖着。」
變故發生在我喫下第一隻餛飩時。
我對河西王的說辭並不誇張,我雖然不如祖母昔年千軍萬馬之前斬殺敵首的英勇,可從她老人家那裏學來的武藝,也勤修不綴,一日不曾懈怠。
所以當寒光凜冽的冷箭從舞姬身上射出時,我幾乎同時便擲出手邊杯盞,瓷器與鐵器在半空相撞,頓時粉碎。
「殺了暴君!!」
舞姬們從貼身的衣物裏掏出短劍。
伴隨這聲爆喝,數十個僕從打扮的刺客也從殿外湧入,整座麟德殿亂作一團,除了從始至終隱匿在皇帝身側的親衛外,其他護衛不得不撥開騷亂的人羣才能靠近蕭雪馳身邊。
我下意識看向河西王的方向。
他臉上亦有驚詫,卻並不慌亂,在幾個隨從的掩護下逐漸向外撤退。
而王妃明顯沒有跟上他的步伐,隨從們卻緊緊護衛在河西王身邊,沒人想得起女主人還在混亂的人羣中。
我收回目光,劈手奪過一名親衛的劍,將蕭雪馳和元元護在身後。
一連擊退七八名刺客後,蕭雪馳忽然失聲喊我:「王淨琬,小心!」
他一邊喊,一邊撲過來,似乎想要替我擋住身後刺過來的軟劍,我被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將他掀開,一劍刺進舞女的喉嚨。
舞女抽搐着倒下,親衛們也很快將其餘刺客制服,一場潦草的刺殺就此落下帷幕,受傷的除了幾名親衛,就只有蕭雪馳……
他被我扔出去,骨折了。
-20-
我埋怨蕭雪馳:
「你突然撲過來做什麼。」
他看着我紅腫的腳踝,勾了勾嘴脣:
「怕身上出現一個血窟窿。」
沒錯,我跟蕭雪馳又互換了。
在這種他需要臥牀靜養的時候。
「刺客審出來了嗎?」
「幾個活口都服毒自盡了。」蕭雪馳倚靠在窗邊,手中捧着個爐子,「無非是被朕所殺之人的眷屬、因貶謫罷黜對朕懷恨在心的官宦,再不然就是民間義士,想殺朕的人太多,審不審都一樣。」
他抬眸看我,眼裏帶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倒是你,那麼賣力救我幹什麼?」
我原話奉還:「怕腦袋突然掉了。」
蕭雪馳哼笑一聲,不再說話。
養傷的日子實在無聊,但幸好我們時不時便能交換,這日換回來後我正準備去太液池賞雪,卻有宮人匆匆來報,柳歸燕病了。
我調了個頭,去看她。
前些日子因刺殺一事,靖國公夫人並沒能立即進宮來看她,這事一直拖到柳歸燕期期艾艾地來尋我,我纔想起。
蕭雪馳對靖國公夫人入宮省親並不在意,只是聽我安排人明日接引靖國公夫人入蓬萊殿時,他忽然皺了皺眉:
「來這裏幹什麼,叫柳氏搬去承香殿。」
承香殿,是柳歸燕本來該住的地方。
她戀戀不捨地搬出去了。
帶走了我從荊州帶來的廚子。
並且承諾她的廚子學會了荊州菜,就把人送回來。
「昨天靖國公夫人才來過,怎麼今天就病了?」
我問柳歸燕的婢女。
「貴妃想家了,昨夜是哭着睡着的。」
我掀開牀幔,少女臉色酡紅地蜷縮在被褥裏,瑟瑟發抖。
「御醫看過了嗎?」
婢女答道:「看過了,喫了藥,可也不見好。」
我摸了摸她通紅的臉:「是不是捂得太嚴實了?我之前生病的時候,阿婆就不讓捂太……」
話沒說完,柳歸燕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蹭了蹭。
「娘……」
「你認錯了,我是王淨琬。」
她不管不顧,哭着喊:「娘,你別不要我……」
於是我給她當了一下午的娘。
傍晚的時候,柳歸燕醒了,對認我當孃的事全盤否認,並在我玩笑着叫她乖女的時候,惱怒地將我趕了出去。
「王淨琬。」
她突然又叫住我,臉紅紅地:「我不討厭你了。」
?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也就是說你借我話本的時候、搶我的辣彘骨的時候、把我的廚子帶走的時候,都在討厭我唄?」
「不是,你,你怎麼這麼討厭啊!」
-21-
我實在沒想到。
哄完蕭雪馳的嬪妃,我還得哄他。
蕭雪馳對我在承香殿一待就是兩個時辰,相當不滿:
「病了?朕也病了,你怎麼不陪朕?」
「哭了?朕也哭,你給朕擦眼淚。」
「睡不着?要你哄着?怎麼哄的?來哄朕。」
我忍無可忍:「適可而止啊,蕭雪馳。」
蕭雪馳的腳傷徹底痊癒時,已經是春天了。
這本是件喜事,可蕭雪馳卻看不出高興的樣子,他好似又變回了那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原本已經不再畏懼他的蓬萊殿宮人們又重新戰戰兢兢起來。
我不明所以,把江有德叫來問。
他卻也不知情:「陛下每年這個時候心情都不好,但奴婢也不知道原因。問?那更是借奴婢幾個狗膽也不敢問啊。」
我點了點頭,打算直接去問蕭雪馳。
他的奶孃薛夫人卻在這個時候找到了我。
「殿下,你是不是想知道陛下爲何如此?老奴告訴你。」
她看着我,目光沉浸在一片溼意中:「因爲今日,是陛下的生辰。」
「生辰?萬壽不是在夏日嗎?」
薛夫人搖搖頭。
爲我講了一個故事。
衆所周知,蕭雪馳是先帝第三子。
但其實,他比二皇子早了兩個時辰出生。
先帝專情先皇后,雖然在朝臣與母親敬德太后的逼迫下,又納了幾位妃子,但卻極少踏入嬪妃的宮殿。
廢太子與二皇子,都是先皇后所生,先帝曾向先皇后許諾此生只與她孕育子女,他也的確在每一位宮妃侍寢後,賜下避子湯。
直到先皇后第二次有孕,孕中多思,因先帝踏足嬪妃宮室與他大吵一架,連續七日閉門不願面聖。
先帝頗感惱怒,在敬德太后軟硬兼施的勸慰下,走進了淑妃的宮殿。
這回,先帝沒有賜給淑妃避子湯。
但他很快便後悔了,因爲先皇后知道此事後,換上他們初見時的那件衣衫,在寒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等到倉促結束朝會去見她的先帝。
帝后重歸舊好,誰也沒提淑妃沒喝的那碗避子湯。
誰知淑妃就此有了身孕。
淑妃得知此事,惶恐非常,她知道帝后重歸舊好,自己定然保不住這個孩子,於是向自己的姑母敬德太后求助。
太后替淑妃瞞下了這個孩子的存在,直到先皇后將要足月時,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事。
她氣勢洶洶地帶着宮人闖入太后的寢殿,將已懷有七月身孕的淑妃拖出來,命人灌下落胎的湯藥。
太后倉促趕回,但只來得及截下半碗湯藥。
淑妃早產,先皇后也在驚怒之下生產,一前一後生下蕭雪馳與二皇子。
二皇子從出生後,便不太對勁,目光呆滯,在他面前搖晃撥浪鼓,也要好久之後,才能博得些許反應。
太醫戰戰兢兢地跪在帝后面前,說先皇后生產時急怒攻心,致使二皇子心智不全。
先帝對髮妻頗感愧疚,但他卻不覺得是自己的錯,將一切都怪在淑妃母子身上。蕭雪馳這般卑賤之子自然不配與二皇子同一天生辰,先帝不但沒有給他取名字,還命宗正官將他的生日推至夏日。
「所以陛下從來不過生辰,哪個都不過。」
薛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殿下,老奴陪您給陛下煮一碗長壽湯餅吧,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22-
我沒想到蕭雪馳身上還揹負着這樣一段宮闈祕聞。
一時間,都不知道是攤上我爹慘一點,還是他爹慘一點。
但好在,我有祖母,他有奶孃。
都不至於在這世間,孤苦伶仃。
「可我不會煮湯餅。」
我有點赧然,自從燒了半個竈房後,祖母便再也不讓我靠近庖廚半步了。
薛夫人笑了:「老奴幫您,很容易的。」
的確很容易——宮人用細絹篩好面,丟入沸水中煮熟,薛夫人撈出來調味,而我……
「殿下把這個撒進去,湯餅就好了。」
薛夫人拿出一個瓷罐遞給我。
我打開瓷罐聞了聞,一股濃郁的麻香撲面而來。
「蜀椒?」
「差點忘了,殿下是益州人,不過這是秦椒,陛下更喜歡它的味道。」
我跟薛夫人走進蓬萊殿時,蕭雪馳正在看我的話本。
「後面的呢?」他懶洋洋地晃了晃書冊。
我掃了一眼:「被貴妃借走了。」
「又是柳歸燕,她怎麼這麼煩,江有德,把她逐出宮。」
江有德遲疑地看向我。
我微笑着轉移話題:「其他人先下去吧,我跟陛下有話要說。」
江有德又看向蕭雪馳。
蕭雪馳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既然聽皇后的話,那還看朕幹什麼,滾下去。」
江有德連忙帶着其他宮人滾了。
我取出長壽湯餅擺在蕭雪馳面前。
他半坐起來,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但看了看跟在我身邊的薛夫人,又轉爲了然:「奶孃,你跟她說這些幹什麼。」
薛夫人笑呵呵道:「但陛下很高興。」
「我哪裏高興,奶孃你真是老糊塗了。」
薛夫人但笑不語。
我抬了抬下巴:「喫不喫,我親手撒的秦椒。」
「你就撒了個秦椒?」
「是啊。」我理直氣壯。
蕭雪馳被我氣笑ṱū́⁴了: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皇后殿下。」
話雖如此,蕭雪馳還是立即拿起了筷子。
我跟薛夫人看着他喫。
或許是秦椒撒得太多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眶有些發紅。
「您還是會在湯餅裏,給我藏一枚雞子。」
他對薛夫人說。
薛夫人抬手擦了擦眼睛,我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流淚了。
「陛下……」
薛夫人叫了他一聲,就哽住了。
我不知道薛夫人爲何忽然傷情,但不得不說,我也被這一幕牽動了情緒。
我想祖母了。
要是今年生辰,也能喫到祖母親手煮的槐葉冷淘就好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薛夫人並不打算在宮中久待。
她一向守規矩,見蕭雪馳喫完湯餅,便起身告辭,要趕在黃昏前離宮。
蕭雪馳親自送她。
我本以爲他很快便會回來,等了一會兒,一個小內監過來傳話,說蕭雪馳在建福門遇見了入宮急報雪災貪污案的廷尉,暫時不會回來了。
我想了想,乾脆去柳歸燕宮裏喫晚膳。
誰叫她還沒把廚子還給我。
從承香殿回來,夜已深了,元元正在替我卸釵環時,江有德面色慌張地闖進來,屏退除元元之外的所有宮人:
「陛下中毒了!」
-23-
蕭雪馳是在與廷尉議事的時候毒發的。
我只來得及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便被軟禁在蓬萊殿裏。
天子的御膳都出自尚食局,每一道才都會由嘗膳官在御前試過後纔會呈送到蕭雪馳面前,而近幾日唯一沒有宣嘗膳官的就只有……
那碗長壽湯餅。
除我之外,昨日出入過膳房的所有宮人,都被抓入慎庭嚴加拷問。元元本也要被帶走,是我強硬地擋在了她面前,纔將她留下,與我一道軟禁在蓬萊殿裏。
「小姐,您別擔心,廷尉一定會還我們清白的。」
元元見我愁眉不展,安慰道。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我望着窗外一輪圓月,心中百味雜陳。
昨夜江有德遞消息進來,說蕭雪馳的情況並不嚴重,已經有了清醒的徵兆,我擔心的事情便從兩樁減少爲了一樁。
「我沒有下毒,廷尉用了酷刑,卻還是沒有宮人認罪,也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那你說,動手腳的人會是誰呢?」
元元看了我一會兒,震驚道:
「薛夫人!?」
我嘆了口氣:「希望不是她吧。」
但很快,我的希望落空了。
蕭雪馳清醒那日,江有德請我去紫宸殿。
我到的時候,薛夫人已經在殿內了,江有德叫住了元元,請我獨自入內。
「……老奴也是看走了眼,沒想到王氏女竟然如此蛇蠍心腸。」薛夫人的嗓音傳入耳鼓,我下意識放輕了腳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
蕭雪馳的嗓音帶着久病後的沙啞:「奶孃覺得呢?」
薛夫人嘆了一口氣:「好歹與陛下夫妻一場,不如賜她鴆酒,仍以皇后之禮下葬,也算全了王氏的體面。」
「奶孃,你永遠都是這麼心軟。」
蕭雪馳笑了笑:「那你爲何對我,對你養大的孩子,如此狠心?」
薛夫人愣了愣:「陛下,您在說什麼?」
蕭雪馳不答反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她給我下蠱毒的?」
蠱毒?
我愣了愣,什麼蠱毒?爲何我與蕭雪馳交換這麼多次身體,都不知道?
薛夫人的聲音消失了。
殿內,只有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之後,她才慢慢道:「老奴不知道陛下在說什麼。」
「去年,我在南疆尋訪到了一位巫蠱師,以御醫的身份將他帶入了宮。」蕭雪馳倦怠道:「御醫們都以爲我是中了毒,只有他診斷出來,是有人在那碗長壽湯餅裏,下了引誘蠱毒發作的藥物。」
薛夫人道:「您就不懷疑皇后嗎?」
「不會是她。」
薛夫人沉默了一陣,突然笑了:「你與淑妃不愧是母子,一模一樣地癡心!一個爲夫殺子,一個爲了成親不過半年的女人,懷疑你的養娘。」
-24-
爲夫殺子?
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蕭雪馳的母親淑妃,爲了先帝,要殺蕭雪馳?
那個給蕭雪馳下蠱的「她」,就是他的母親淑妃?
我背後發涼,下意識扶住身旁燈架。
殿內的對話還在繼續。
蕭雪馳的聲音裏沒有憤怒,只有濃濃的疲憊與自諷: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可你這次太心急了,你如果像往常那樣,把藥一點點地藏在你的香囊裏,藏在點心裏,直到真正把我逼瘋,我都不會發現的。」
「我沒想過把你逼瘋……」
薛夫人喃喃道:「我沒有……我只是想你,永遠只能親近我……」
她重複了幾遍,彷彿突然說服了自己:「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忘了你在掖庭病得生死不知的時候,是我求爺爺告奶奶,爲你求來的湯藥!還有淑妃,淑妃死的時候,把藥都給了我,讓我殺了你,我也沒有!」
「對,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反而是你。」
薛夫人越來越激動,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是怎麼對我的?我的兒子到現在都只是個協律郎!協律郎,八品官,在上京這個地方隨便誰一口唾沫都能把我們淹死!」
「他是你的養弟啊,你怎麼能如此輕賤他!?」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前些日子他不過犯了一點小錯,你竟然真的讓廷尉判了他的罪,將他流放去嶺南……」
「我的兩個孫兒才三歲,你做這些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
我實在忍不住,推門走了進去:
「那是因爲他屢次姦淫女子,上至孀婦,下至未及笄的女童,流放已經是法外開恩,若要我來說,這等惡人凌遲也不爲過!」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
薛夫人尖銳地看着我,絲毫看不出當初慈愛模樣:「這一切都怪你!你沒來的時候,我跟陛下好好的,上京誰不高看我一眼。就是從你來之後,陛下變了,不聽我的話了,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句話還真沒錯……」
蕭雪馳靜靜地看着她。
紫宸殿裏並不如往常那般燈火通明,所以一時間我難以看清他眼裏的情緒,但我心頭卻難以抑制地湧起一陣強烈的衝動——
去到他身邊。
他需要我。
我這麼想着,也真的朝他走了過去。
「你以陛下的母親自居,卻從來沒將他視作親子。」
我緩緩在蕭雪馳身邊坐下,目光凝視着薛夫人,手卻悄悄蓋在蕭雪馳的廣袖上。他僵了僵,突然將手從袖中伸出,輕輕握住我的手掌。
「如果是有人要你殺了你那協律郎兒子,你會怎麼做?雖然不殺他,但用足以殺死他的藥物控制他、讓他衆叛親離,永遠只能做你的傀儡嗎?」
薛夫人的嘴脣抖了抖,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繼續道:「若是你那協律郎兒子爲新婚妻子頂撞了你,你就要讓他中毒、讓他受傷來逼走他的妻嗎?你捨得嗎?」
「我、我……」
薛夫人慌亂地搖了搖頭,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重重地跌坐在圈椅上。就在我想接着詰問時,她卻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劍:
「那怎麼一樣!?我的兒子,不會是殺父弒母的畜生!」
-25-
隨着薛夫人的這句話,整座宮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薛夫人似乎知道自己不能再活着走出這間宮殿,臉上浮現出一種不管不顧的瘋狂,她劇烈地喘息了一陣,重新站起來,指着蕭雪馳道:
「你殺父殺母殺兄,如今又逼死了你的養母,必定ţů₁不得好死!」
她的手指又移向我:「還有你!我就在地下看着,你在這天煞孤星身邊,能苟活幾日!」
說完,薛夫人猛地撞在一旁的圓柱上。
蕭雪馳的身體在碰撞聲中微微顫了顫,我下意識握緊他的手掌。他卻在片刻的僵硬後,緩緩將手抽了出來。
「她說的沒錯,我殺父弒母,惡貫滿盈。」
蕭雪馳站起來,背對着我:「近日我們交換的時候越來越少,或許再過不久,這段荒誕的經歷便要結束了。到那時,我送你還鄉。」
我下意識想叫住他。
他卻沒有回頭,只在即將走出宮室時,停下來對我說了一句:
「回家吧,王淨琬。上京的風雨,不該摧折益州的芙蓉。」
……
今夜的一切太過荒誕,我本以爲回到蓬萊殿後,又是一個難眠夜。
誰知剛沾上枕頭,我便陷入昏睡。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中,我變成了寧安十二年,一個剛入宮的小宮女。
「三殿下病了,久不見好,被挪至掖庭修養。」
女官走在前面,帶我繞過掖庭的大小宮室,最後推開一扇略有些陳舊的殿門:「就在裏面,好好伺候殿下,殿下若是有事,你就等着陪葬吧。」
我站在門口,被殿內的灰塵嗆得咳嗽:
「這、這怎麼這麼多灰……」
「裏面應該有木盆和手巾,自己找找。」
女官用手帕捂着臉,急匆匆地走了。
我只能走了進去。
八歲的三殿下躺在一牀潮溼的被褥裏,燒得兩頰通紅。
……
我並沒有什麼照顧病人的經歷。
只能將陳舊的宮室打掃乾淨,時不時便推開窗透透氣,再將唯一一張乾淨的手帕用涼水打溼,搭在三殿下額頭上。
不知道是我命好還是三殿下命大。
五天後,他醒了。
我趕緊去告訴女官,三殿下醒了,我不用陪葬了。
女官讓我在這裏等,她卻沒去掖庭的方向。
過了一個時辰,女官告訴我,接下來三殿下由奶孃照顧,我被調去浣衣了。
我浣了兩個月的衣,女官又找到我,說三殿下又病了,想喫上次病中喫到的梅花粥。奶孃不會,叫我去做。
可現在是春天了,哪還有梅花。
我藏的飴糖也喫完了。
沒辦法,我往白粥撒了幾枝桃花,又跟女官要了一把白糖撒進去。
三殿下病好了,我也成了他身邊的小宮女。
我很得三殿下喜歡,因爲我會講話本。
但三殿下的奶孃不喜歡我,她說我講的話本玩物喪志,又把我趕走了。
三殿下就偷偷來尋我。
一次講話本的時候,被太子撞見了,太子不喜歡三殿下,他說三殿下是害他弟弟的煞星,我跟煞星講話本,說明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他要殺我,除非三殿下跪在地上學狗叫。
三殿下學了,可我還是被太子殺了。
-26-
我死之後,靈魂並沒有消散。
我變成了一隻小麻雀。
這下好了,奶孃管不了我了,我每天都飛到三殿下窗頭,給他講故事。
可三殿下聽不懂我的鳥叫。
他只是以爲我餓了,偷偷把他僅有的一塊糕點藏了一半,趁着無人的時候餵給我喫。
我喫不下了,他還喂。
氣得我直朝他嚷嚷。
他無奈地摸着我的腦袋:「小麻雀,明天再給你帶好不好?我這裏也沒有了。」
?不是,你傻呀,怎麼聽不懂鳥話。
我就這樣成了三殿下豢養的小麻雀。
但他不敢光明正大的養我,因爲三殿下的母親淑妃發現我的存在後,用她時常抽打三殿下的那根藤條狠狠地打了三殿下一頓,打得比以往都狠,三殿下好幾天都沒下得來牀。
但他還是會在無人時,顫巍巍地拿出一點喫食——有時候是米粒、有時候菜碎——因爲這次之後,他唯一的糕點也被淑妃停了。
「小麻雀,你看到人就跑,千萬別被他們抓住了。」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摸我的翅膀,一邊輕聲叮囑。
這一次,我陪了三殿下兩個月。
兩個月後的那一天,我落在國子監窗外的枝頭曬太陽,順便陪三殿下讀書。
一個巨大的網兜卻朝我扣來,狠狠地把我打下枝頭。
「抓住了!抓住了!」
是二殿下的聲音。
他一邊流口水,一邊拍手,一邊用肥厚的手掌把我捏起來。
他力氣可真大啊,三殿下還沒來得及救下我,我就被他捏死了。
三殿下瘋了一般,跟他的哥哥打了一架。
可二殿下身邊盡是宮人,三殿下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他只來得及給了二殿下一拳,就被宮人們圍起來痛打了一頓,打得遍體鱗傷。
這還沒完,皇帝知道後,又下令讓三殿下在宗祠思己過,不但喫不飽穿不暖,也沒有御醫給他看傷。
我在天上急得團團轉。
可別說變人了,一連好多年,我都只是一縷殘魂。
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三殿下,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陰鬱。
看着他被父親當做太子的磨刀石,看着他被母親當做出氣筒,看着太子與皇后謀劃他的死亡,看着他一次一次死裏逃生……
終於,在三殿下十五歲那年,我又回到了他身邊。
這次,我是三殿下尋訪的奇人,瞞天過海扮成內監,混入宮中。
三殿下告訴我,太子已經有了長子,地位穩固,陛下也有了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的想法,不再需要他這塊磨刀石了。
陛下特意將正在剿匪的他召回來赴所謂的「家宴」,只不過是針對他的一場鴻門宴。
三殿下不想再坐以待斃了。
所以他找到了我。
我有一門家傳的暗器。
可以在瞬間封鎖暗衛的行動。
我低眉順眼地陪三殿下赴宴,果然在宮人給三殿下倒了一杯毒酒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貼在我身後,想要將我殺死。
我先一步制服對方,大喊有刺客。
宮人與內侍都慌亂起來,只有皇帝和太子屹然不動,皇帝揮了揮手,數個黑影朝着三殿下撲來,卻都被我丟出暗器,一招致命。
皇帝和太子沒想到三殿下身邊還有我這樣的高手。
表情一下都變了。
但最先出聲的是二殿下,他拍着手看着我:「厲害!厲害!嘿嘿,給我……」
他一邊說,一邊張開手向我走來。
三殿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眉眼一厲,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劍,便朝二殿下刺了過去。
二殿下軟軟倒在了殿中。
接下來是太子,他死的時候都在喊,你這種卑賤的畜生,怎麼配殺我。
三殿下看也沒多看他一眼,拎着滴血的短劍,一步一步向皇帝走去。
皇帝嚇壞了,慌亂地喊:「你難道敢弒君弒父!?你不怕被天下人唾罵、不怕天誅地滅嗎!」
對啊——魂魄當久了,差點忘了人是講禮義廉恥的。
雖然這禮義廉恥對三殿下有點不公平,但弒君弒父,就是他的錯。
想到這裏,我快步走上去,奪過三殿下的劍,一下捅進了皇帝的心臟。
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三殿下也愣了。
我轉身看着三殿下,本來想告訴他,七年前沒能講完的那個話本的結局,可我發現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又想告訴他,其實當年二殿下捏死我的時候,我死的很快,不是很痛苦。
但也說不出來。
我明白了,我不能說以前的事。
於是我反手,把劍捅入了自己的心臟。
我說:「殿下,弒君之人已經伏誅,以後您就是新的皇帝了。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您啦,您要萬歲萬歲呀。」
記憶的最後,是三殿下跪了下來。
他顫抖着,撫上我的眼睛。
「是你嗎?小紫蘭?小麻雀?」
小紫蘭?
哦……是我當宮女的名字啊。
-27-
我是從夢裏哭醒的。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個夢,還是我真的變成了紫蘭、小麻雀,還有那位江湖人。
但我突然很想見蕭雪馳。
很想,很想。
我披着大氅,敲響了紫宸殿的門。
江有德看見我的時候嚇得臉色都變了:「殿下,可是出什麼事了?」
「陛下呢?」
「陛下睡下了。」
我望着內殿的門,遲疑了。
可我真的很想見蕭雪馳。
就在這時,殿門開了。
蕭雪馳穿着雪白的寢衣,看着我:「進來吧。」
等我真的走進宮室,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蕭雪馳看了我一眼,將我按在牀榻上,用被褥裹好,又往我手裏塞了兩個手爐。
我這才後知後覺,春天還是很冷的,我這麼跑過來,手都快凍僵了。
「出什麼事了?」
他在我旁邊的圈椅上坐下。
我猶豫了一下: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紫蘭的宮女?」
蕭雪馳愣了一下:「誰告訴你的。」
「我夢到的。」
他全然不信,隨口敷衍我:「哦,你還夢到什麼了?」
「你還養過一隻小麻雀。」
蕭雪馳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接着說:「先帝也不是你殺的,是你帶進宮那位護衛殺的。護衛自刎的時候,還祝你萬歲……」
我的話沒說完。
蕭雪馳已經一個跨步走到我身邊,捧起我的臉,仔細看着我的眼睛。
「還有呢?」
我眼睛又溼潤了:「還有,紫蘭想告訴你,那個話本的結局,小姐最後沒有跟窮書生在一起,她發現自己喜歡的還是自己的青梅竹馬,可青梅竹馬已經訂婚了,小姐很難過,但她也清楚,是自己錯失了這一切,怨不得別人。」
「小麻雀想告訴你,二殿下的力氣很大,它死的很快,沒有那麼痛苦。」
我每說一句,蕭雪馳捧着我的力道就加大一分,到最後,連我都感覺有些疼了。
他伸手描摹我的眼睛:「果然是這樣,第一次見,我就覺得你的眼睛……」
他的聲音低下去。
怎麼也不肯說了。
「夢說完了,回去睡吧。」
我抱着被褥不走:「外面好冷,我就睡這,你彆扭什麼,都睡一起半年了。」
蕭雪馳沒再多說什麼,在我身邊躺下。
我這個時候卻睡不着了:「我什麼都說了,你是不是也該對我坦誠一點?淑妃……」
「她真是我殺的。」
蕭雪馳的嗓音很淡漠:「她想爲先帝報仇,給我下了蠱毒,想讓我變成一個瘋子。事發後,我給她兩個選擇,一個是幽禁終生,一個是與先帝陪葬……她選了那杯毒酒,我便如她的意,將她跟先帝葬在了一起。」
「那這個蠱毒……」
「蠱毒會擾亂人的心智,讓人暴躁易怒,所謂的頭疾也是蠱毒導致的。但我做的一切,並不完全是蠱毒的緣故,我可以剋制,但我沒有,我放任自己做了ẗů₊個瘋子。」
他輕聲嘆了一口氣:「所以不必爲我開脫,我不是個好人,更不是個好皇帝,但你跟我不同,王淨琬……」
他頓了頓:「你想不想當皇帝?」
「不想。」
我說,「當皇帝好累,我沒有那個天賦。」
他笑了下:「也是。」
-28-
第二日是花聖節。
蕭雪馳不感興趣,但我還是拉着他到庭院裏拜花聖娘娘。
「你有什麼願望不如說出來。」
蕭雪馳看着我認真許願的側臉,「說不定我比花聖更靈驗呢。」
「真的?」
「真的,你要當皇帝都行。」
我裝作沒聽見他這句話,雙手合十,認真說出我的願望:
「那我有三願,你聽好了。」
「我要,四海昇平。」
「好。」
「我要,幼有所養,老有所依。」
「好。」
「我要蕭雪馳,長命無憂。」
「……」
我睜開眼睛:「你怎麼不說好了?」
「最後這個有些爲難我了,你還是向神仙許吧。」
「也行。」
我對着花聖像,認認真真地在心中複述了這三個願望。
其實我並沒有把花前許願完全放在心上。
誰知道第二日,蕭雪馳就在朝中大刀闊斧地提拔了幾個直臣,將他們放在了戶部侍郎、度支郎中、司農寺卿這些與民生息息相關的位置上,同時命廷尉徹查各地貪墨案,嚴懲了一批貪官污吏。
接着又下令削減宮中用度,撥款在各地開辦慈佑堂、女子工坊。
第九座女子工坊揭牌那日,我本想設法出宮去見荀太師一面,宮人卻來稟報,河西王妃求見。
我在蓬萊殿的正殿見河西王妃。
她瘦了許多,聽說是冬至宮宴上受了驚嚇,落下心悸的毛病。
河西王妃寒暄幾句後,便請我屏退左右。
她帶來河西王的話,要我設法毒殺柳歸燕,把靖國公府拉攏過來。
我勉強維持住了表情:「貴妃入宮後,安分守己,畢竟是一條人命,何不讓她去勸說靖國公?」
河西王妃咳嗽了兩聲:「殿下,您太過婦人之仁。且不說貴妃是否願意與陛下對立,她一個出嫁女,也未必能勸動靖國公府。只有貴妃死了,讓靖國公府感到威脅,纔會願意爲河西王的大事肝腦塗地啊。」
我沒說話,心頭那個隱晦的想法卻越發清晰。
河西王妃看了我一眼,轉了個話頭:「妾這次入宮,還有一事要求殿下。請殿下爲妾的女兒賜婚。」
「賜婚?如果我沒記錯,縣主才十三歲。」
河西王妃點點頭,目光有些悵然。
原來,前些時日,河西王險些遇刺。
是身邊一名英勇的護衛救了他。
河西王一向禮賢下士,更遑論護衛對他有救命之恩。得知護衛的髮妻難產而死後,河西王便決定將自己的掌珠下嫁。
哪怕縣主才十三歲,而這名護衛已經二十四歲了,還有個五歲的兒子。
我試圖勸河西王妃改變主意。
可她卻搖搖頭,喃喃道:「殿下說了,爲成大事,不拘小節……」
再三勸說無果,我知道就算沒有賜婚的旨意,河西王也一定會將縣主嫁給這名護衛,只能勉強讓元元擬了一道旨意。
畢竟,現在還不是跟河西王割席的時候。
當務之急,我要先說服荀太師。
-29-
江有德辦事十分雷厲風行。
午後我讓他去查河西王,第二日清晨他便將情報呈上來了。
縣主果然不是第一個爲河西王的大業犧牲的女子。
年前,河西王將自己的妹妹遠嫁至隴西,嫁給一個年齡足以當她父親的老將做繼室。
除了家中女眷,河西王還網羅了許多美人,悉心調教後以各種方式獻給重臣。
他禮賢下士,素有賢名,但背後犧牲的,卻是無數妙齡的女郎。
這種人,不配成爲我的君主。
我趁着夜色去拜會荀太師。
他卻並不認同我的想法:「靜琬,你說你能成爲蕭雪馳的劍鞘,可今日他因你年輕貌美而愛你,來日若因你色衰愛馳移情,又用什麼來封住他這把殺人劍?」
「就算蕭雪馳不行,河西王就行了嗎?老師,您也看到了,女兒、妹妹,都可以成爲他大業的犧牲品,如此輕賤女子,怎麼能讓這種人成爲女人的皇帝?」
荀太師嘆了口氣:
「我明白你的憂慮,可男尊女卑乃是古禮,河西王的做法縱然不夠光明磊落,卻並非是錯。你僅僅因此就覺得他不足以治理天下,不妥。」
我望着荀太師,只覺得昔日教導我女子也當頂天立地的老者陌生起來:
「老師,你也認爲女人就該成爲犧牲品嗎?」
「我只是不想看見黎民再因暴政受苦。」
我與荀太師的這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荀青藹送我出去:「靜琬,你與阿翁的話,我聽到了。」
「你怎麼想?」
荀青藹沒有立即回答我:「那日,我出門赴宴,路過了城中新建的慈佑堂,很遠的地方,就能聽見幼童的笑聲。」
「趕車的馬伕跟我說,慈佑堂收留了很多孤苦無依的老人、無人照料的幼童,女子也有去處,郊外的女子工坊,只招收女工。他的妻就在那裏做工,原本一家只夠溫飽,現在都能送小兒子去唸書了。」
荀青藹看着我:「我不信陛下做這些,只是因爲你的願望。或許正如你所說,陛下往日行徑,更多是受蠱毒影響,他並不是一個暴虐得無可救藥的君主。」
「還有近日,陛下提拔良臣、嚴懲貪官污吏,也絕非昏聵之君能做的事。」
荀青藹輕輕吐出一口氣:
「女人不該成爲犧牲品,可宮衛、守軍,也不應成爲犧牲品。如果可以兵不血刃地迎來一個盛世,我願意同你一搏。」
-30-
蕭雪馳的新政漸漸受到了阻礙。
或許他的改變令河西王感覺到了威脅,河西王不再如往日那般一味的韜光養晦,而是逐漸開始展露鋒芒。
朝中隱隱分爲兩派。
以荀太師爲首、試圖讓天子禪位於河西王的荀派,與追隨天子正統的廷尉、純臣一派。
當然,也有如靖國公這般,八風不動,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中立派。
我找到柳歸燕,將河西王妃那日對我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她,並將江有德查到的情報留在了她的案頭。
第二日,靖國公夫人和靖國世子夫人進了宮。
第三日朝會,靖國公出列,駁斥了河西王一派的政見。
夏至後,朝堂鬥爭如火如荼,我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朝我微笑的老婦人,朝她奔過去,把頭擱在她膝上歪纏了好一陣。
「好了,都是一國的皇后了,怎麼還這麼愛撒嬌。」
祖母扶起我,將桌上的槐葉冷淘推過來:「再不喫就不好喫了。」
喫完冷淘,我又膩到了祖母身邊:
「阿婆,你怎麼會突然來上京?」
「是陛下接我來的,他說你過生辰,必定思念我。說來也巧,我剛出益州,就遇到了來接我的另一波人。你道是誰派來的?」
我想了想:「荀太師?」
祖母點了點頭:「是,進宮之前,他先來見了我,他希望我能來勸你,不要再繼續擁護陛下。」
「阿婆,你怎麼想?」
我有點緊張,我擔心祖母的想法也跟荀太師一樣。
祖母看着我,笑了:
「怎麼?還擔心你阿婆也跟那個老頑固一樣嗎?從前我們是沒得選,如今既然有了擇良木而棲的機會,爲何還要將天下交給那般輕賤女子的人手中?」
摸着我的頭髮,祖母爲我講了一段往事。
其實她早就同我講過了——替父上陣,卻因爲與將士同喫同住,卻被士族退婚之事。但從前她從未說過,那個退了她婚事的人,是荀太師。
「我早就看這老頑固不順眼了,他只是行事端正,心裏未必高看女人一眼。靜琬,如果你覺得陛下可以做一個仁明之君,你就去做吧。我來的路上,看到了好幾座女子工坊,就算他是因爲你的請求才這樣做,但也至少說明咱們的陛下,是把女人當人看待。」
祖母在宮中陪了我幾日,便離開了。
秋天到來時,朝中局勢幾乎已經到了一種劍拔弩張的地步,兩派之間,甚至出現了買兇殺人的惡行,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就在這個關口,荀太師又病了。
病得很重。
-31-
我還是沒忍住去荀府探望。
縱然政見不合,可他究竟是我的老師,更何況御醫去診斷後回稟,說荀太師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不忍此時還與他針鋒相對,可若要我因此退讓,改立河西王,我也實在不能答應。
一路上,我唉聲嘆氣。
蕭雪馳縮在大氅裏:「王淨琬,我再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真的不想當皇帝?」
「我現在只想荀太師的病能好起來。」
我有些煩躁地說,雖然已經是秋天了,天氣卻並不冷,但蕭雪馳偏要在馬車裏放一個暖爐,熱得我都有些出汗。
再一看他,還裹着個大氅,手也是涼的。
我狐疑地摸了摸他的臉,幾乎沒什麼熱氣:
「我怎麼覺得你最近有些怕冷?」
「可能是有些風寒。」他輕飄飄地說。
到了荀府,蕭雪馳卻讓我在客廳等,他要先去見荀太師。
我跟荀青藹在花廳足足喝了兩盞茶,江有德才來請我去正房。
荀太師躺在牀上,眼窩深陷,與我們半年前不歡而散時判若兩人。
我忍不住有些眼熱,走過去坐在矮凳上:「老師,我來看您了。」
出乎我的意料,荀太師並未跟我提政事。
他先是問了我的近況,又提了幾句我幼時的趣事,最後才嘆了口氣道:「你祖母必定已經同你說過我和她的往事了。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不住她,那時我並不覺得她替父上陣有什麼錯,甚至我很佩服她,她是個比很多男人都厲害的女人。」
「可我那時候太年輕了,沒有勇氣反抗家族,他們說我不能娶這樣的女人,我便不娶……」
荀太師看着我,渾濁的眼睛似乎都變得清明瞭些許:
「你跟你的祖母一樣勇敢,青藹也比我勇敢。好啊,好啊……」
「靜琬。」最後他微笑着說:「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的品德,所以也願意相信陛下,去吧,爲大周,選一位賢明之主……」
我沒太明白荀太師這句話的意思。
但也沒機會問了。
景明四年的秋日,荀太師薨逝於府中,享年六十二歲。
-32-
荀太師的薨逝給予了河西王致命一擊。
再加上荀青藹身爲荀太師的長孫、荀氏未來的家主,公然表態支持天子……
河西王一派,徹底失勢。
蕭雪馳下令,褫奪河西王的王位,將其貶爲庶人,賜黥刑,發配嶺南。
但他並沒有剝奪河西王妹妹、女兒的爵位,甚至連王妃都保留了她命婦的身份,只是王妃若追隨河西王去嶺南,便不能再享受命婦待遇。
王妃謝了恩,到河西王出發那日,她沒有出現,只是派人送了一份和離書。
河西王一事畢,我本以爲終於能享幾天清閒日子,蕭雪馳卻下令,召了兩位郡公、一位縣公入京覲見。
「荀太師臨終前,我答應會在宗室中,另擇賢明之輩,成爲新的天子。」
蕭雪馳把幾位宗室子的情報遞給我,「看看,喜歡哪個?」
「我選?」
「是啊,」蕭雪馳攏了攏大氅,「我說了讓你選,荀太師才答應放棄河西王。他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我握着卷軸,眼眶又有些發紅。
我總算明白,荀太師那句爲大周選一位賢明之主氏什麼意思。
「那你呢?禪位之後……」
蕭雪馳年輕力壯,成爲太上皇,必定受新帝忌憚。
他笑着看我:「所以請皇后殿下爲我擇一位心胸開闊的繼承人,好讓我有機會追隨殿下,去益州看看。」
我打開卷軸,仔細閱讀起來。
這些情報都是蕭雪馳叫暗衛收集的,並非流於表面,每一位候選人都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之處,但總的來說都是才學兼備、仁德正直之人。
「我推舉平陽郡公。」
蕭雪馳等我看完後,點了點其中一人:「他的母親與你的祖母是親姑侄,有了這層裙帶關係,以後他想殺我你還能替我求求情。」
我哭笑不得:「雖然不是你這種荒誕的理由,但我也最看好平陽郡公。你看這句,郡公曾替田產被親族侵佔的孤兒寡女主持公道,還有這句,慈佑堂在寧州選址時,平陽郡公捐出了自己的別莊。」
「身爲權貴,卻能善待弱女,尊老憐幼,必定會是一位仁德之君。」
蕭雪馳點點頭:
「等人到了你看看,要是覺得不錯,那就他了。」
-33-
半個月後,我在太液池旁與這位平陽郡公「偶遇」。
他遙遙地朝我拱手行禮,緊接着就垂首立在原地,等我的鳳輦離去。
我卻走下鳳輦,叫他在亭下說話:「郡公可知,陛下爲何召你們入宮?」
他站得很遠,幾乎都要站到亭子外,恭恭敬敬地回答我:「臣不知。」
我抬了抬手,除了元元之外的宮人,都退到了十步之外。
平陽郡公更緊張了,微不可查地又忘後退了半步。
「郡公不必緊張,你的母親是我的表姑母,我們也算兄妹。」我看着他,「我這次來,是想告訴郡公一個消息——陛下此次召你們入京,是要從你們中間,選出繼承人。」
平陽郡公終於抬頭看我,目露震驚。
我微笑着道:「但幾位候選人中,只有郡公與我沾親帶故,所以我當然希望你能中選。不若如此,郡公娶我妹妹爲妻,我助郡公登上高位。」
平陽郡公愣了愣,拱手道:「承蒙殿下錯愛,可臣已經娶妻,決不能停妻另娶,請殿下恕罪。」
「真的不能?郡公可要想好了,一個女人,真的比得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請殿下恕罪。」
我拂袖而去。
當夜,江有德來報,說平陽郡公已經在驛館收拾行李,準備回寧州了。
蕭雪馳還在跟我糾結:「你打算把哪個妹妹嫁給他?說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那個?」
「我當然是胡說的,他若真的同意娶我妹妹,我立即就讓人把他趕回寧州。」
我扒開一隻橘子,「再說王淨箬都被你趕去塞北了,我哪裏還有妹妹嫁他。」
也不知道王淨箬怎麼想的。
兩個月前,藉着入宮省親的名義,在太液池畔截住了蕭雪馳,不但自薦枕蓆,還在蕭雪馳冷臉駁斥她後,哭着問:
「姐姐可以,爲什麼妹妹不可以?陛下可知道,嫁你的本該是我。」
蕭雪馳雖然已不再濫殺。
可脾氣還是沒變多好,當即就下令,將我爹從太常卿貶謫成懷戎縣令,命他帶着李氏和王淨箬滾去塞北了。
「那就他了?」
我有點猶豫:「就這樣決定,會不會太草率了。」
「可我等不了了,我怕荀太師晚上來找我,怪我不信守承諾。」
景明五年夏,蕭雪馳正式禪位於平陽郡公,稱太上皇。
-34-
夏日炎熱,但蕭雪馳還是馬不停蹄地帶我離開了上京。
他說他一直想離開上京看看周朝的大好河山,如今可算如願了。
「但也不用這時候走啊。」
我熱的兩頰生暈,不住地打着團扇:「秋天走多好,這時候去益州,熱得你親孃都不認識……我怎麼覺得你都沒出汗呢?」
我坐起來,毫不客氣地在蕭雪馳臉上摸了一把:「你怎麼臉還是涼的,你是冰塊嗎?」
蕭雪馳接過團扇,替我扇起來:
「這時候走,等到益州不久快秋天了嗎?再說了,我還想喫阿婆做的槐葉冷淘呢,可比尚食局做的好喫。」
「那是,」我得意起來,「我就沒喫過比我阿婆做的還好喫的冷淘。」
蕭雪馳笑了笑:
「靜琬,你到了益州想做什麼?」
「辦書院!」
說到這個,我兩眼放光:「陛下可是答應了,明年允許女子與男子一道參加科舉,雖然只能錄取幾位女官,但只要有一個女人走進朝堂,以後就會有無數女人走入朝堂——我祖母說的。」
蕭雪馳道:「那你想做官嗎?」
「不想,」我搖搖頭,「皇帝都做過了,做官也沒意思,我呀,就開一間女子書院,要是大周第一位前朝女官是從我的書院裏走出來,那我可就功德圓滿了。」
「其他的呢?比如說……嫁人?」
我愣了一下:「我們的婚事不做數了?」
蕭雪馳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我是你的夫君嗎?」
我別過臉去:
「你求我的話,我勉爲其難……」
話還沒說完,他斬釘截鐵:「求你。」
「那行,你不變心的話,我也……」
我聲音低了下去:「我也就不變心。」
蕭雪馳抬手撫摸着我的臉,他深深地看着我,彷彿要把我鐫刻進骨血裏:
「此心如磐石,永世無轉移。」
我想我的臉應該是紅了。
紅得有點發燙。
不然怎麼感覺他的手怎麼那麼冷啊。
-35-
蕭雪馳最終還是沒能跟我到益州。
因爲他的虛弱,連藥物都無法遮掩了。
我這才知道,他爲何要如此倉促地禪位。
爲何能那麼快就說服了,一直反對他暴政的荀太師。
爲何從去歲開始,便那麼怕冷。
爲何絞盡腦汁,選出與我沾親帶故的平陽郡公繼位。
爲何……不許我長生之願。
「陛下的身體,從那日被薛氏下藥引發蠱毒後,便回天乏術了。」
江有德兩眼通紅,跪在我面前:「奴婢一直求他,不要離開上京,他根本受不了舟車勞頓之苦。可陛下非說,想看看您長大的地方。」
「別這麼說。」
蕭雪馳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低聲打斷他:「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跟靜琬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不想從生到死,一輩子都待在那座討厭的宮城裏。」
我握住他的手掌,哽咽不能語。
蕭雪馳喫力地抬手,擦去我臉頰邊的眼淚:
「別哭啊,你不知道,我能遇見你,是我畢生之幸。我這一生爲數不多的快樂,都是你帶給我的,無論是紫玉、小麻雀,還是王淨琬……」
他微微笑了笑:「就是可惜不能陪你去益州了。但也本該如此,我這一生,殺過那麼多無辜之人,若是最後還能與相愛之人長相廝守,對那些枉死之人多不公平。」
「可我,」我哭得渾身發抖,「我不想你死,蕭雪馳,我不想你死。」
蕭雪馳搖了搖頭:「你跟我不一樣,你是世間最正直、最勇敢的女郎,離開我,你還會遇到更多很好的人。我死後,你只用爲我難過三個月。三月之後,你想開書院,就去開書院,遇見喜歡的人想嫁,你就嫁,但要是他對你不好,你也千萬別委屈求全,你可是連、連皇帝都敢揍的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目光也漸漸失去焦距。
我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悲切的嗚咽。
蕭雪馳卻彷彿忽然被我驚醒似的,抬起手,沿着我的眉骨,一直撫摸到我的臉頰,彷彿想將我鐫刻進心底。
「王淨琬,我心悅你。」
這是蕭雪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36-
後來,我扶靈回到了益州。
蕭雪馳不喜歡上京,也不喜歡冰冷的皇陵,所以我將他葬在了益州最溫暖的地方,每年七月,滿山芙蓉競相開放。
我開辦了書院,元元當武先生,江有德做副院長。
【看看誰先教出女狀元。】ƭṻ⁺
柳歸燕在給我的信中寫。
她在上京也開了一間女子書院,選址就在寧德大長公主昔日創辦女學的地方。據說有許多女學昔日的學生,不顧家中反對,堅持將家中女兒、孫女,送去讀書。
而益州受女子工坊的影響,女人們本就勇於嘗試, 從我揭牌那日起, 女學生便絡繹不絕。
第二年,我們的女學生走進了考場。
我跟柳歸燕都緊張地等待着放榜,結果我們都教出了狀元——我教出的是武狀元, 她教出的是文狀元。
後來, 她們一個做了文官, 一個做了武官。
我跟蕭雪馳沒有看走眼,新帝是位尊重女子的仁德之君, 縱然朝中有反對之聲, 他還堅持是每一屆科舉,都允許女子參加。
並且錄取的女官也越來越多。
漸漸地, 反對之聲沒有了。
因爲朝堂裏,有了女人的聲音,她們的聲音慢慢壓過了迂腐的反對之聲。
女官們外放到各地,又在當地創辦工坊、書院。
薪火相傳,連綿不熄。
十九歲時, 我接到柳歸燕的請帖, 她要成婚了。但我實在不想再踏足上京,只讓人送了厚禮。
二十一歲那年, 元元當了母親。
二十四歲春天,荀青藹也成婚了,據說對方是上京女學的女先生, 他寫了一封信給我, 信中附着那個歪歪扭扭繡着蘭花的月白香囊。
我也給他回了信, 祝他與新婦白首偕老, 恩愛兩不疑。
二十七歲那年, 我送走了祖母, 她走的很安詳, 說要到地下,給迂腐的荀老頭,講講如今女人們昂首挺胸站在朝堂的盛況。
三十七歲那年, 元元的女兒也走進了考場, 她不負母親和我的期望,一舉奪魁,成了書院的第七位女狀元。
四十歲的時候, 元元成了祖母, 小孫子很可愛, 會大聲地叫我和江有德阿婆阿翁。
四十七歲的時候, 我跟江有德都有點爬不動山了, 去看蕭雪馳的頻次, 從半月一回, 變成了兩月一回。
四十九歲,江有德辭世。
五十一歲,元元在子孫的簇擁下, 閉上了眼睛。
五十二歲冬日,我病重,僱了一輛小轎抬我上山。
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探望蕭雪馳了。
因爲,我馬上就不必對着冰冷的墓碑, 而是親口對他說出,當年沒來得及說出口讓他聽見的話——
「蕭雪馳,我也心悅你。」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