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當晚,元芝罵我是個笨蛋美人,不知道元朗相中了我哪裏。
笑話,我分明是膚白貌美,聰明伶俐,這話絕對是嫉妒!
一夜醒來我仍氣不過,早早晃醒了元朗哼唧着控訴。
元朗眯着眼睛看了我許久:「嗯,是挺。」
(一)
我是京城大齡未婚女青年徐盈,十九歲了也沒嫁出去。
莫非是我美得人神共憤,令人望而生畏了?
我悄悄從荷包裏摸出小鏡子,攬鏡自照。
鏡中人兒明媚嬌豔,皮膚白皙細膩,妥妥一朵人間富貴花。
我忍不住感嘆一聲:「哎呀,我可真是美麗呀。」
元芝發出一聲輕嗤,「有些人胸無點墨,詩會倒是來的勤,我看作詩是假,圖謀的怕是那整片竹林。」
不遠處竹林那邊,是男席,世家公子們都在那邊作詩遊樂。
元芝這不明晃晃諷刺我出門相男人嗎?
貴女們的視線不約而同聚在我身上。
怎麼都看着我,我的意圖是寫在臉上了嗎……
我訕訕將小鏡子放回荷包,打開隨侍丫鬟遞過來的真絲置物袋。
這次遊園詩會,我準備得很充分。
梅花紅木置筆盒,帶了。
滄浪閣的名品宣紙,帶了。
碧玉竹樣玉鎮紙,帶了。
魚戲蓮間澄泥硯,帶了。
「哎呀,昨日新買的毛筆忘帶了。」
在我發出一聲驚呼後,元芝終於忍無可忍:「看吧,我就說她沒安好心,她根本就不是來作詩的。她根本就是來!相!男!人!的!」
「芝芝,你怎麼能這樣說人家呢?」我登時紅了眼眶,嚶嚀一陣,捂着帕子着跑了出去。
(二)
想必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元芝不喜歡我。
原因很簡單,我玩弄了她表哥梁懷申的感情。
眼看我和梁懷申已經到了談婚論嫁那步,我卻忽然移情別戀,跟溫以瀾好上了。
梁懷申苦苦挽留未果,一顆心被我傷透,自此提女色變。
有這一層原因在,元芝每每奚落我,我都不太好發揮。
算了,不和小女孩置氣,還是去竹林那邊找我的老相好溫以瀾吧。
還沒走到竹林深處,一道冷硬的聲音喚住了我,「那邊都是男客,你往那邊走做什麼?」
我一回頭,望見一張清俊的臉,細看之下,這人眉眼之間與元芝還有幾分相似。
唉,真是倒黴,那是元芝的龍鳳胎弟弟元朗。
他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二甲九名,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在一衆官家子弟中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本來我對他還是挺有好感的,這樣英俊又優秀之人,誰見了不迷糊啊。
可他從一開始就對我很不友好。
在梁懷申家同元朗第一次見面,他瞪着我,一直陰陽怪氣地冷哼。
還有一次,梁懷申帶我騎馬,我窩在梁懷申懷裏咯咯直笑。
元朗打馬從我們身邊經過,輕蔑地瞥我一眼,就差說一句:「不知廉恥。」
我還無意間撞見元朗跟梁懷申告狀,說我不夠端莊持重,舉止放浪輕浮,怎能娶回家做世子夫人。
我就沒見過這麼能在背後嚼舌根的男人。
我懶得理會他,照舊往竹林那邊去。
「你沒聽到我同你說話嗎?」元朗大步跟着我:「莫要再往那邊走了。」
「元弟,怎麼不叫我徐姐姐了?以前不喜歡我,不是還知道裝裝樣子嗎?」
元朗抱臂盯着我,也不說話,臉上明晃晃寫着一行字:你做了什麼你心裏清楚。
我煩得要死:「別跟着我,前嫂嫂的事兒你少管。」
(三)
溫以瀾這廝正靠在一個威武的男子身側,笑得一臉嬌羞,滿面春風。
我躲在竹林後,朝他擠眉弄眼,眼睛都快抽抽了,他纔不情不願過來。
「怪無聊的,咱們回去吧。」
溫以瀾退了兩步:「你開什麼玩笑,自己沒男人玩,我還有呢。你趕緊走,別打擾我。」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想當年,這廝對我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又是送胭脂,又是送首飾,寸步不離纏着我。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幡然醒悟。
原來他之前一直是在跟我學,如何做一個女人。
「好盈盈,你自己先回去嘛,人家有空找你啦,三盒碧芳齋的新胭脂還不行嗎。」
溫以瀾晃我的袖子。
我頭皮直髮麻,趕緊點了點頭。
「你最好了寶貝。爺走了。」
不等我提出讓他爲我也相看一番的無理要求,這廝便一溜煙兒地跑沒了。
走在幽長的竹林裏,我很惆悵,也許他都嫁出去了,我還沒有…..
(四)
「怎麼,被溫以瀾趕出來了?」
元朗還未離去,看好戲似的出口奚落。
這人怎麼陰魂不散啊…..
「就算你看不上我表哥,也別和溫以瀾來往。他不是什麼正經人,方纔一個勁往我懷裏摸。你難道就不怕他對你圖謀不軌,玩弄你的感情,娶你回去當擺設?」
「或許,你剛剛又是在背後說人壞話嗎?」
元朗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靜默半晌,偏過頭,「不領情就算了,當我沒說。」
我哼哼着嘟囔:「有些人表面衣冠楚楚,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沒想到背後嚼舌根的功夫也很不錯。」
「怎麼,我之前說錯你了?」元朗嗤笑一聲 :「當日同表哥所言,句句屬實,哪一句冤枉了你?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裏清楚。」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我不清楚。」
「你裝什麼?現在沒有別人,你不用裝。」
「你把話說清楚,誰裝了?我裝什麼了?」
「當日輕薄我的人就是你,你還不承認?」元朗朝我走過來,步步緊逼,直勾勾地盯着我,語氣陰森森的:「一年前在福喜酒樓輕薄我的人,就是你。」
我無端感覺有些緊張,悄悄往後挪:「你別胡說,你血口噴人,我根本沒在福喜酒樓見過你。」
後退期間一不小心絆到了一塊石頭,腳下忽得一個趔趄。
正此時,一隻手臂從腰間橫過,將我穩穩扶住了。
「我血口噴人?當日是我進士及第的喜宴,那晚我喝多了酒,於是在三樓的雅間裏歇息。你闖進來輕薄我的,你都忘了?」
元朗此時距離我很近,說話時的氣息全數灑在我臉上,手還橫在我腰間。
我覺得雙頰發熱,羞人的很,感覺手都沒有地方放了。
聽完他的話,意識驟然回籠,人也猛然清醒過來。
不會吧,不會我當年輕薄那人就是元朗吧?
十八歲生辰那晚,我和溫以瀾在福喜酒樓喝得爛醉如泥,夥計於是便把我們送到了三樓雅間歇息。
誰知吧,屋裏有個俊美的小郎君……
晚上府上丫鬟就來接我走了,我走的時候,屋裏也沒人,我還以爲是做夢呢。
當時咱們雖然比現在年輕,但本質上還是個老姑娘。
難道是那時見小郎君俊美,咱們對他做了一些放蕩之事?不能吧,咱們一向很守女德的……
見我神色懵懂,元朗眉間緊緊揪成川字,語氣愈發不善:「怎麼?你果真記不得了?」
我不動聲色遠了他幾步,抿出一個討好的笑:「你果真聰慧。」
「那我就幫你回憶回憶,憑什麼只有我一人記得。」元朗眯起眼睛,從後拽住我的衣領,俯在我耳邊吐氣如蘭:「你將我按在牀板上親,還非要脫了衣服給我看,以此逼迫我娶你。你說,外面的狗男人都瞎了眼,不懂得你的美。」
嗚嗚,難道他說的是真的?這麼自戀的語氣,果真像我。
「你叫我好哥哥,你說你就喜歡比你大的哥哥,你還說我長得俊,哭着喊着求我一定要上你家提親。」
他怎麼知道我喜歡比我大的哥哥,難道我真的趁醉做出了那種下作之事?
我欲哭無淚,嚇得聲音都發抖了:「不…..不會吧?我可是很守女德的……」
「你當日穿的是淺藍色荷花肚兜,你逼我看了。」
一錘定音,世界安靜了。
我確實有一件那樣的肚兜,後來小了,便不穿了。
我羞得老臉通紅,漲紅了臉囁嚅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狡辯嗎?嗯?」
我捂着發燙的老臉,聲音都帶着哭腔了:「我喝醉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你要是反抗,我不就沒辦法了嗎?」
「巧了,我也醉了。不過呢,好在我比某人聰明一點,還記得些事兒,知道找人算賬。」
(五)
「你們在幹什麼?」元芝不知從哪個角落衝出來,目眥盡裂瞪着我質問。
只見我雙頰飛紅,眼中盈着水光,小手拽着元朗的袖子輕言細語些什麼。
元朗則氣定神閒看着我,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我分明是在伏低做小,甚至提出給元朗一筆錢,用作封口費和輕薄他的補償。
可這一幕放在元芝眼裏,顯然錯了意思。
元芝啪地一下打掉我的手,身子一橫擋在了元朗身前,活像護崽子的老母雞:「徐盈,你還要不要臉,辜負了我表哥不說,現在我弟弟你都不放過?」
「我沒有。」我忍不住小聲反駁,我纔不喜歡比我小的男人呢。
「你還敢說沒有?那你方纔是在幹什麼?我弟弟年少單純,不會喜歡你這種女人,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想來引誘我弟弟。」
我悄悄瞄了元朗一眼,他怎麼不說話。
不料我的這一眼在元芝眼裏,含義又變了,她氣急敗壞指着我:「你還說沒有!!你分明就是當着我的面給我弟弟拋媚眼。」
元朗瞅見我偷偷看他,彎了彎脣角,拽過元芝就走。
「你拽我幹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
元芝氣得去推搡元朗。
「這般作態成何體統。」元朗拽着元芝:「姊姊,莫要再胡說八道了。」
掙扎間,元芝不知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只見她一巴掌拍在元朗臉上,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這是被她迷住了。你怎麼如此膚淺?她除了長得漂亮,胸大腰細,哪裏還有一絲優點?你喜歡誰也不能喜歡這麼一個膚淺的女人。」
我想說些什麼解釋一下:「其實——」
「你閉嘴。」元芝神情激憤打斷我,兩行淚直直落下來:「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在那打賭,賭她又看上了誰,原來同她相會的竟然是你,我的好弟弟。我對你太失望了!」
「你們男人實在是太膚淺了。」
元芝咚咚給了元朗兩拳,哭着跑走了,嘴裏還惡狠狠道:「我這就回家告訴母親,我絕不同意你們倆來往。」
「屬實是誤會了呀,這……」 我撓了撓頭。
「無妨,我回去同她解釋。」
我和元朗尷尬地對視一眼,各自離去了。
誰知剛一回府,府上衆人興高采烈將我圍住,我娘熱淚盈眶地迎上來:「女兒,你出息了。十九年了,十九年了!終於,終於有人來咱家提親了!」
(六)
我到前廳的時候,一個衣着華麗的婦人正在飲茶,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吹茶盞裏的茶葉。
「梁夫人貴腳臨賤地,不知有何貴幹?」
她放下茶盞,清清嗓子:「申兒既中意你,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既然馬上都是一家人了,之前的事你莫要放在心上。」
梁懷申母親的姿態一向這般高高在上,以前如此,而今亦然。
有時我會想,如果沒有她,我和梁懷申也許會走下去吧。
去歲的春日,我和梁懷申在宴會上相識。
後來一切便順其自然發生了,他邀請我騎馬、射箭,贈了我許多畫,他還說,等過一陣子,他就去我家提親。
他長好看,人也溫柔,想來若是同他成婚,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本以爲能嫁出去的,可是侯夫人的一番話徹底絕了我的念想。
(七)
那日我偷偷在侯府門口等梁懷申,管家發現了我,便邀我進去。
奇怪的是,快到前廳的時候,引路的丫鬟藉口如廁,讓我自行前去。
我還沒到,就聽到梁夫人冷冷的聲音。
「我從來都不同意你同她往來,京城那麼多好姑娘,你偏偏看中了那個。除了一副空皮囊,她哪裏還有一絲優點?你看看哪家正經閨秀未曾婚配便這般和男子廝混?」
我只是不想像所有的女子那般,在媒婆的介紹下,悄悄從屏風後瞥上一眼,只一眼便定了此生的命運。
「她是那般性子,平日只管大手揮霍,哪裏懂得一個大家族生計的艱難。再說,咱們家哪裏能經得起她那般花錢。你要找也該找一個能放心託付中饋的賢妻,她這般的實在拿不上臺面。」
「如今怎麼如此糊塗,和這種女人扯上關係。你都沒聽聽外人是如何說她的,整日和那溫家的紈絝廝混,名聲都壞透了。」
「你父親庶子庶女衆多,你費了多少努力才脫穎而出,將來咱們家的門楣是要你來光耀的。你應當娶個能操持家事的賢妻,幫你分憂。她除了長得好看些,實在一無是處啊。」
其實她說的也沒錯,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爲何會那樣憤怒。
或許是梁懷申靜靜聽着他母親的話,像是認同,像是思慮。
甚至都沒有爲我辯解。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呢,梁夫人就是故意引我到此,故意讓我聽到這番話。
她若是直接講給我聽,我還會贊她一句磊落。
她對我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姑娘用這種手段,我只覺得她噁心。
憤怒燒燬了我的理智,我冷笑一聲大搖大擺站在她面前。
「你未免太過高看你這侯府,不過是一個走下坡路的破落戶,也配這般議論我。我祖父是戶部尚書,大伯父是平西將軍。縱然我爹並無官職在身,卻也憑藉一身本領掙得家財萬貫。你們搞清楚,能娶我,是你們高攀。你們斷斷沒有嫌棄我的資格。」
後來的事兒,不提也罷。
只是,我那時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沒想到梁夫人今天還敢上門。
(八)
「給她趕出去,晦氣死了。」我吩咐丫鬟拿掃帚趕她,還將她喝過的茶杯摔了出去。
「你,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你置喙的餘地。」梁夫人站在前廳外罵罵咧咧。
我娘悄摸觀察許久情況,捏着嗓子道:「對不住了,老姐姐。我家夫君忙着店鋪裏的事兒,實在沒空。我只有這一個女兒,自是不忍拂了她的意。」
「呦,這麼熱鬧呢?姐姐也在呢?」一道爽朗的聲音插了進來。
一個慈眉善目的夫人攜着媒婆朝這邊走過來,身後跟着無數婢僕。
「你來幹什麼?」梁夫人警惕道 。
「嗐,這不是聽芝兒說,朗兒對徐姑娘有意,這便來提親了嘛。你也知道,朗兒以前最是不近女色,只知道關起來讀書。如今他有了穩定的職務,也是時候該成家了。」
聽她這話,她應該是元朗ţũ̂₇和元芝的孃親。
只是,她和梁夫人不是姐妹嗎?怎麼會這樣?
梁夫人看向元夫人,音調不由自主提了幾分,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這個你也要同我爭?」
「嗐,姐姐這是什麼話。你之前不是說盈盈出言不遜,看不上侯府嗎?你們求娶算是高攀,我們求娶正是門當戶對呀。再說了,反正申兒已經那麼大了,再等兩年不着急,我們朗兒可正是適婚年紀呀。」
(九)
花廳裏,元夫人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我,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哎呀,這剝了殼的嫩雞蛋似的,真真是膚若凝脂,細膩柔滑,京城裏可再找不出比盈盈更標緻的姑娘了。」
「哎呦呦,你瞧瞧,這額髮,這小臉兒,就連小牙牙也長得這般好,一看便叫人喜歡得緊。」
小牙牙,可是我都十九歲了呀。
聽着天花亂墜的誇讚之語,心裏樂得吱哇亂叫,甚至還有一絲心虛。
元夫人握住我孃的手:「這一看便是隨了親家母,真真是花一般的人才生得出這般水靈的姑娘。好姐姐,也不知您平素是如何保養的。您可不知道我家那位,整天就知道吹鬍子瞪眼,您瞧瞧我這皺紋都被氣出來了。」
元夫人話語中流露出幾分傷感:「偏生一對兒女又隨了他爹去,古板得不成樣子。女兒還不愛打扮,我是鉚足了勁兒想打扮打扮她,偏還惹了人氣急。不像您,遇上盈盈這麼一個好女兒。」
「嗐,好妹妹,你是不知,我這女兒就是來給我找罪受的。一味地矯情,我縱是親孃,好多次也想給她趕出家門。就說從小到大,她一擺好了文具便打瞌睡,正經書沒讀上幾本,偏生筆墨紙硯都得要最好的,又得好看,又得精緻。她書房裏光是鎮紙、硯臺便有二十幾個,墨水和宣紙更是堆了一屋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家有個女學士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最後,元夫人在我家用了午膳,走的時候站在我家門口說:「盈盈,姨姨走了。親事不親事的沒什麼,姨姨就是單純相中了你這個人,改天姨姨帶你去我家別莊玩。」
「娘,你說我方纔直接拒絕了元姨母是不是不太好啊?可我同她兒子真不是那種關係。」
送走元夫人,我絞着絲帕悶悶道:「要是她不是元芝和元朗的孃親多好呀。」
「是啊,現在這樣實誠的人可不多了。」我娘捧着臉,嘆了口氣:「要是她是個男子,再年輕個幾十歲,將你嫁給她,我也能放心不是?」
我和我娘又捧着臉雙雙嘆起氣來。
(十)
轉眼間便到了祖父的六十大壽,我和我爹孃早早來了祖宅爲祖父賀壽。
「等會你將這些首飾送去給大伯母,就說是你娘選的。都是咱們的店鋪裏新打的首飾,不值幾個錢。那箱子裏的古籍送去給你大哥哥,裏邊的一把劍是給你二哥哥的……」
我爹的一聲嘮叨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耷拉着眼皮,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的好的,知道了。」
「夫人,你等會去幫着嫂嫂佈置佈置,莫要像上次那般抱着嫂嫂的貓不撒手,回去長一身疹子。」
我娘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的好的,知道了。」
「你們這什麼態度。」我爹一掌拍在桌案上,小几上的茶水濺了出來:「萎靡不振像什麼樣子,都給我警醒起來。」
我晃了晃頭抖擻了一番,看見大堂兄院裏的人時,又不太警醒了。
桐樹下和我大哥哥坐一起下棋的那位,好像是元朗。
大哥哥滿心歡喜去屋裏看我給他帶來的書籍,留下我和元朗在桐樹下大眼瞪小眼。
(十一)
元朗捏着一枚棋子,慢悠悠道:「這幾日總無故咳嗽,我懷疑有人在背地裏罵我。我素來和善,未曾與人結仇,思來想去,唯有一人有罵我的動機。」
「你這人怎麼老血口噴人,我可沒有那麼閒。」我瞪着眼睛反駁。
「我說了那人是你嗎?」
「你說的不是我,你還告訴我幹嘛?」有毛病吧!
元朗哼了一聲,「輕薄我的補償怎麼還不送來給我?難道還要我上趕着要嗎?莫不是想賴賬?」
我做賊心虛般向四周瞄了一眼,急急坐下來:「你別聲張呀,上次不是沒談妥嗎?」
「五百兩。」
「你瘋了,怎麼不去搶呢?」
元朗湊我更近了些,俊臉在我臉前放大了數倍:「我一個良家少男,好端端被人奪了清白,索要些賠償還不應該嗎?」
我嚇得狠狠捂住了他的嘴,委屈得很:「什麼ťũ̂³叫奪你清白,你別瞎說,不就是趁醉親了你一下嘛。都是陳年往事了,何必如此較真。你屬實是獅子大張口了,就是嫖上二十次也使不上這麼多銀錢的……」
元朗冷笑一聲,拿開我的手:「行情你倒是挺清楚。」
我鵪鶉似的縮着腦袋:「少點,你就說,行不行?」
「想都別想。」元朗輕飄飄睨我一眼,慢條斯理道:「除此之外,你還要賠我一筆精神損失費。」
「?憑什麼?你是不是鑽進錢眼裏,想錢想瘋了?」
「上次提親,你拒絕了。我因此受了同僚友人許多恥笑,心中鬱郁,輾轉憂思,近幾日都難以成眠。」
這也要賴我,什麼人呀!
「那本就是姨姨誤會了,我要真答應了你還不得膈應死,那時你才難以成眠呢。再說,我也不喜歡你這樣的。」
「那盈盈喜歡什麼樣的呢?」大哥哥施施然走過來,打趣道:「哥哥也來想一想,往日學友及大理寺的同僚中是否有符合盈盈要求之人。」
說到這,我還有些羞澀,吞了下口水,生怕大哥哥反悔似的:「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
「首先肯定是要人品好,孝順寬和。然後要有本領,要聰明上進,不能耽於享樂。我這腦子不太好使,一定得找個聰明的,太精了怕他騙我,也不太行。」
「起碼得像我爹對我娘那樣好纔行,得有情趣,不要悶着臉不理人。當然,騷得像花孔雀那種的也不行了……」
「我這麼美麗,夫君相貌肯定也不能太差吧。個頭七尺有餘及八尺都可,八尺以上就不好了,我倆走在一起也不好看。」
「身材嘛,不能太瘦也不能太壯,像大哥哥這樣就好,二哥哥壯得像頭熊,堅決不要那樣的。」
「最好是家中有些錢財,禁得住我造。畢竟由奢入儉難,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是。」
「當然,家庭涵養也是挺重要的,他家也不能光有錢,父母通情達理也是一條…..」
大哥哥一臉黑線地張着嘴,下巴殼一直沒合上。
元朗則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有時還鄙夷地輕笑兩下,似乎是在說:屁事真多,我倒要聽聽你還有什麼無理要求。
我無視他們的目光,繼續闡述。
「膚色太黑也不行,太白了會顯得我黑。皮膚得好,皮膚粗糙、毛孔粗大會影響我同他遊玩的心情——」
「盈盈,你不渴嗎?喝口水吧……」
「盈盈,盈盈」,大哥哥點點我,「喝點水吧,我看你渴了。」
我接過茶水,咕咚咕咚喝完了。
正欲接着說,大哥哥忽地站起身來,重重拍在元朗肩膀上:「依我看,元弟正適合你。」
我和元朗的視線慢慢交匯,詭異地對視一眼後,彆扭着錯開了視線。
「不行,他怎麼能行。」一陣沉默中,我率先打破了寂靜。
似乎是被我再三嫌棄,元朗一時來了氣性:「你倒是說說,我哪裏不行?」
(十二)
整個筵席期間,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戳着碗裏的飯菜,腦海中總浮現出元朗板着臉問他哪裏不行的樣子。
我丟下筷子,一拍大腿,悟了:淦,我不喜歡比我小的。
方纔怎麼腦袋一空,支支吾吾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呢!
最關鍵的是,元朗還笑,好像我說不出來就是多中意他似的。
不行,我要找他說清楚!
剛出了花園便瞅見元朗一截玄色衣袍,他步履匆匆,似是朝着祖父院裏去了。
「此次前去騰州,爲便宜行事,須得暗中查探,切不可打草驚蛇。小元初入戶部,不很扎眼,所以譴他與你同去。切記,查到什麼須得如實上報,一旦證據確鑿,即刻回京,不得延誤。」
祖父渾厚的聲音響起來:「此事必要三緘其口,切不可向外聲張。」
「是,孫兒謹記。」
「是,卑職明白。」
大哥哥和元朗垂着頭,各自應答。
「回去各自收拾一番,三日後便啓程去騰州吧。」
我進門時,只聽到一句:「三日後便啓程去騰州吧。」
騰州是我朝最富庶的州郡之一,物產豐饒,商賈雲集。下轄十個縣,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古往今來遊經此處的詩人,還留下不少詩篇。
「誰,誰要去騰州,我也想去!」我迫不及待推開門:「祖父,我也要去。」
三人見了鬼似的看着我,面上齊齊出現驚愕之色。
祖父的鬍子抖了三抖,朝着窗外,中氣十足地發出一聲怒吼:「徐方,你死哪裏去了!」
無事發生……
我顫巍巍舉起了手,弱弱道:「方纔他夾着腿,好像是往茅廁去了。」
祖父:呃…..
「祖父,讓我也去好不好嘛?」我繞到祖父身後,殷勤地給他捏肩捶背:「我自小連京城都沒出過,就讓我去吧好不好嘛?讓我去吧,讓我去吧。」
「胡鬧,你大哥哥有公務在身,又不是去遊玩。」
「不就是朝廷每年抽派大理寺的官員到州縣複覈典獄之事嘛,也不是什麼費心費力的差事,和遊玩也差不多。我乖乖跟着,絕不添亂,我保證。」我伸出了四根手指。
「盈盈,莫要胡鬧,屆時我哪裏能顧得上你。」大哥哥開口勸道。
元朗也啓脣附和:「路途遙遠、車馬勞頓,你一個身嬌體弱的閨閣小姐,如何喫得消。且在外風吹日曬的,你又不會騎馬,如何能與我們同路?」
「你也去?你是戶部的,跟着我我哥哥幹什麼?」
元朗緘口不語。
「身嬌體弱?」大哥哥猶疑着將這話在嘴裏過了一過,很快將注意力轉了過去。
「她一頓喫三碗。」祖父痛心疾首搖了搖頭。
「不會騎馬?」大哥哥呃了一聲:「元弟,你對我妹妹可能有些誤會。」
大哥哥哥仰天長嘆:「唉,她小時候騎着我二弟的小馬出去瘋了一下午,馬兒牽回馬廄後,累得倒頭就睡,呼嚕打得震天響。」
祖父和大哥哥怎麼能在外人面前供出我的底細呢?
我又羞又窘,氣急敗壞道:「別想轉移話題,那元朗去幹什麼,他不是戶部的嗎?大哥哥你什麼時候和他那麼好了?」
大哥哥安靜如雞。
我乘勝追擊,狗腿子似的接着恭維祖父:「我英明無雙的好祖父,您就讓我也去嘛。我一定乖乖待在住處,絕不給大哥哥添亂。您就讓大哥哥捎上我,好不好嘛?」
祖父煩得不行:「罷了,罷了,想去就去吧。」
(十三)
清膚玉容散,帶了。
鳳銜牡丹金絲楠木梳子,帶了。
青梨安神金絲球,帶了。
最最最重要的小鏡子,帶了。
一沓銀票,帶了。
齊了。
一行八人,除了大哥哥、元朗和我以外,還有大理寺錄事一名、司直一名,侍衛三人。
收拾妥當後,衆人騎上馬朝着騰州進發。
看着馬背上生龍活虎的我,元朗低聲道:「騙子,當時同我表哥一起時,不是說不會嗎?」
「哎呀,談情說愛的小情趣,怎麼能說是騙呢?」我努努嘴:「你還小,等你到了談情說愛的年紀,便就懂了。」
元朗冷冰冰瞥我一眼,一揮馬鞭,絕塵而去。
第一天,我策馬奔騰,意氣風發。
第二天,我拈花賞景,怡然自得。
……
第五日晚間,我累得像一條死狗,整個人懨懨得,連口乾糧都喫不下。
一行人坐在漏風的破廟裏喫幹餅子時,我雙眼發昏,將發顫的雙臂搭在大哥哥的肩上,兩手合成一個圈,將他細長的脖頸圈住了。
「大哥哥,我,我要與你同歸於盡…..」
大哥哥繼續嚼他的幹餅,手輕輕一撥,再一拽,我就軟趴趴倒在茅草堆上。
「當日哭鬧着只管任性,現在可知道厲害了?」
我渾身無力地揪着他的袖子,只覺得腰痠背痛,雙腿又軟又顫,一絲力氣都沒了。
「嗚嗚,怎麼去個騰州像是逃難一般,沒有東西喫便罷了,怎麼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好了,今晚不是還有個廟嗎?你若真受不了,明日就讓侍衛們送你回去。」
我枕在茅草上,哼唧了幾聲:「我纔不回去。」
「明日途經大安縣,我們便找個客棧休息一晚吧。」
元朗坐過來,聲音低低地同大哥哥商量:「這般趕路,別說是她,我亦有些喫不消,我看劉錄事和李司直眉眼之間亦有疲態,他們較我二人年長,想必不便直言。我看,咱們可車馬交替,如此不至於太過疲累。」
我神色怔怔地盯着虛空,忽然感覺手心被撓了撓,一小塊堅硬的東西抵了上來。
元朗回過頭來瞄了我一眼,又神態自若扭過頭去和大哥哥說話。
我舉起元朗給我的小東西,藉着不遠處火把的光看了看。
竟然是一顆梅花糖!
我嘿嘿笑了兩聲,樂得在茅草堆裏滾了兩圈。
悄悄瞄了眼衆人,趁着無人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糖扔進了嘴裏。
糖在嘴裏化開,真甜啊。
正笑得歡,一轉眼望見元朗帶着笑意的臉頰。
火把的光暈裏,他看着我,笑容很是柔和。
怎麼回事,元朗怎麼笑了,還怪瘮人的。
我忽然就很緊張,猛地翻了個身,緊緊閉上了眼睛。
「你們又在說什麼悄悄話。」大哥哥笑了笑,朝着他的同僚和隨行侍衛說:「他們年齡相近,總是有許多話可說。」
劉錄事和善地笑起來:「徐大人,令妹可婚配否?我看小元大人與盈盈姑娘倒是相配。」
「聽說元夫人對盈盈姑娘頗爲中意,還曾上門提親,此事可是真的?」李司直問元朗。
怎麼三十歲的男人們也是如此八卦啊。
我剛要解釋,便聽元朗噢了一聲,然後從包袱裏掏出一張粉牀單遞給我:「茅草已經鋪好了,去那邊睡吧。」
這張粉牀單我已經蓋了三日了,元朗說,這是他母親給我帶的。
晚上元朗將它掏出來給我,早上又裝回自己的包袱裏。
我非常滿意。
不過,現在是掏牀單的時候嗎?元朗怎麼不解釋啊!
「你們誤會了,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我揮舞着兩隻手急忙解釋。
元朗笑了,聲音裏帶點寵溺似的:「大家誤會了,我們還不是那種關係。」
衆人心照不宣笑起來:「好的,不是那種關係。」
我舒了一口氣,嗯嗯,大家明白了就行。
我拿着小牀單往元朗說的那處走,地上的茅草鋪了厚厚的幾層。
我睡在厚厚的茅草上,蓋着小牀單,嘴裏是甜絲絲的梅花糖,心中熨帖極了。
元夫人真的好好啊,她雖不在我身邊,我卻處處感覺到了她的溫暖。
我真喜歡元夫人。
(十四)
第二日午間,我們總算到了客棧。
匆忙用了飯,大家各自回房午睡了,我這一覺便睡到了晚上。
「徐盈,你醒了嗎?」我睡得昏天黑地,迷糊着答了一句:「啊,我醒了。」
「下去用膳吧。」
一開門,元朗站在門外,見我揉眼睛,他笑:「就那麼困啊。」
該死,那種詭異的感覺又來了。
自出了京,元朗怎麼如此不對勁,有時還怪溫柔的,也不嘲諷奚落我了。
方睡醒,腦子還暈暈乎乎的,我歪着臉問他:「你是不是揹着我偷喫了?」
「什麼?」元朗蹙着眉頭:「偷喫?」
「梅花糖啊,你是不是偷喫了?否則你好端端的笑什麼,怪嚇人的。」
元朗斜睨我一眼,板着臉不說話了。
果然,被我說中了!!
「那既然你也喫了,就再給我一個吧。」
「?不給。」
「你就給我一個怎麼了?就給一個,再給一個,好不好呀?」
「不好,昨日不是剛給過你一個嗎?」
我撇撇嘴:「那之前我也不知道你帶了呀,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喜歡喫這個呀。」
元朗抱着臂呵呵兩聲,率先走下了樓梯:「大男人?我還小呢,也不是談情說愛的年紀,可不是就知道喫糖嘛。」
(十五)
我掰着指頭數着日子,看了一路青青麥子,喫了五顆梅花糖,總算臨近騰州地界。
「入城便是騰州槐陽縣,過槐陽縣再行三五日至騰州府衙。哥哥有公務在身,無暇顧忌你,且,攜妹出遊未免引人非議。元弟無要事在身,便由他陪你遊玩。此次咱們共帶了三名侍衛,我讓徐方跟着你們,隨時保護。咱們兵分兩路,就此別過吧。」
我尚未反應過來,大哥哥便轉過頭,神色凝重同元朗說:「元弟,盈盈就交給你了。」
怎麼這樣!元朗畢竟是個外男,咱怎能和他一起,咱也不是那隨便的人!
我抖着膽子舉起了手,忸怩道:「大哥哥,我還是跟着你吧,我乖乖的就是了……」
「可哥哥實在有要事在身。再說了,我可沒有梅花糖給你喫,你跟着元弟,莫要任性。」
大哥哥淺笑起來,瞥我一眼對着元朗說:「小妮子是在害羞呢,倒真是難得。」
元朗點頭「嗯」了一聲:「這時候倒還挺保守。」
這時候倒還挺!保!守!
我一向如此!
我勉爲其難同意了,畢竟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和元朗、徐方三人乘着馬車入了槐陽縣城。
入城時,無意間瞥見元朗出示給守城衛兵查看的公驗,我大喫一驚。
只見白紙黑字,加蓋無數印章,上書一行大字:
「商人元亨,定州籍,居桐花巷左數第十戶,赴騰州置辦貨物,攜小妾一名,小廝一名。」
「這是什麼?」我猛虎撲食般將公驗從元朗手中搶過去,舉着公驗,氣得牙癢癢:「小廝是徐方就算了,我倒是要問問你,誰是元亨,誰是妾室!!」
我指着自己,瞪着大眼質問元朗:「我是,你的妾?」
元朗面上窘態一閃而逝,將我手中公驗拿走,收進包袱裏放好:「公驗是在京城徐兄便僞造好的,只是便宜行事之計。」
我心裏悶悶地,一股子酸水源源不斷從心裏淌出來。
我知道京城裏的人背地裏都是怎麼說我的,她們說我身材火辣,長相妖媚,一看就是狐媚惑主的苗子,不安於室,也不堪娶回家做賢良淑德的正妻。
更有甚者還說,我是狐系長相,狐狸精的那個狐。
別人就算了,大哥哥怎麼能給我安一個這樣的身份呢?他這個大壞蛋。
「大哥哥怎麼這樣,我難道生了一副妾室模樣嗎?」我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含着哭腔問徐方:「我看起來就那麼像小妾嗎?」
徐方思忖了一會,嚴肅地點了點頭:「嗯嗯,是的小姐。」
我的頭深深埋了下去,不可名狀的情緒席捲了腦海,叫我說不出話來。
「不像。」
我循聲抬頭時,正與元朗望過來的視線相撞。
他掀起眼皮望向我,黑亮明媚的眼睛裏閃着瀲灩的光。
「你最像盛世的牡丹,明媚又華貴。」
「商人起家後,選的小妾大都年輕貌美。徐方的意思是,你漂亮。」
「你是這個意思啊?」我小聲問徐方。
徐方點了點頭。
我鼻子酸酸的,還是覺得委屈,不知是在辯白什麼:「就是,怎麼能以貌取人呢?我雖然生得這般模樣,但我——」
元朗打斷了我的話:「你模樣怎麼了?多漂亮啊。」
這句話元朗說得既認真又隨意,不是恭維討好的那種感覺,也不是在敷衍糊弄。
心跳驟然停了一瞬,然後狂亂鼓譟地跳個不停,頭頂像是有無數簇煙花劈頭綻開。
我轉過臉,再不敢再看元朗的眼神,我懷疑我的脖子根都漲紅了。
「商人出門談生意,哪有帶正妻的。不過不必拘泥於公驗上內容,我們之間以兄妹相稱便好。」
「兄妹?」
元朗點了點頭:「姐姐帶着弟弟出遠門,這不合常理。」
「徐方比我們都大,假裝他是哥哥,我們是弟弟妹妹不就好了,反正入了城,也沒人會問我們的身份。」
「不行。」
「怎麼不行。」我小聲嘟囔一句:「你比我小上一歲,我可跟你叫不來哥哥。」
「哪裏有一歲,六月我也十九了。」元朗嘴角彎了彎。
真真真他娘詭異啊,他怎麼了?
他十九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過……
我是三月的生辰,他是六月,我們倆差得也不多…..
如果……也不會被溫以瀾罵老牛喫嫩草吧……
如果事情順利,明年就能成婚,大後年就能當孃親,二十年後能當祖母或外祖母,四十年後就有一堆小娃娃陪我玩了……
哎呀,要死了,我在想什麼呢!我不乾淨了!
該死,我好像有點喜歡元朗。
這他孃的,得給他點機會讓他追到我!
(十六)
我剛準備用我的魅力讓元朗儘快追到我,沒想到,一件事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
晚間,槐安縣的客棧中。
我忍不住向元朗問出了我的疑惑:「你是戶部的人,無緣無故來騰州總不能真是來陪我遊玩的吧,你來騰州究竟有何目的,撿些能說的告訴我好嗎?」
元朗的食指無意識地點了點桌面,終是開了口:「尚書大人覺察到騰州的稅有些不對勁,此處商賈衆多,商稅賬目卻不盡人意,賬面上卻又看不出什麼。特別是永安伯,這些年永安伯的生意可謂是風生水起,大約得上查一查。」
「你是說這個永安伯偷稅匿稅?竟有此事,怎麼敢的呀!怎麼不讓當地官員儘快查呢?」
「這個永安伯身份不一般,他是已逝的太皇太后的侄孫,在騰州算是盤踞一方的土霸王。且,兩年前,騰州知州的女兒嫁了永安伯做續絃。」
「難不成是官商勾結?」我即刻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怎麼不早說呀,要早知如此,我便不來了。」
唉,還是不想辦法讓元朗得到我了,還是讓他趕緊去查吧。
都怪這個該死永安伯,我搞男人的賊心都沒了!
真是好可惜啊,光能看不能引誘,這都是些什麼事兒!該死!
「無妨,事情不兇險尚書大人才許你同來的。」
油燈下,元朗沉聲道:「徐兄一入城,免不了同官差正面往來交遊,我們只是隱在暗處,不會有危險。況且,我只是攜愛妾同遊騰州的商販,只要我們的身份不暴露,我們便是安全的。我們先在槐陽縣探探底細,粗略瞭解一番之後再想法子查證。」
「好吧。」我伸出四根手指保證:「我不會給你添亂的,你就做你的事兒好了!我們可一定要僞裝好,千萬不能被人發現我們的身份!」
「吱呀」——
徐方端着兩碗陽春麪,推開了門:「小姐,小元大人,喫飯了。」
我瞟了瞟四周,蹙着眉頭低聲叫:「徐方,你這個榆木腦袋,以後不準這樣叫人了。」
徐方將陽春麪擺在桌上,一臉不解地撓了撓頭。
「咳咳,以後你便按照公驗上內容稱呼我們吧,你是個小廝,那麼你該稱元朗爲老爺,喚我……就喚我夫人吧……」
「公驗上寫小妾一名,您是小妾。」徐方好心提醒。
「笨蛋!哪個小妾喜歡被人說是小妾!」
「還是喚我二公子吧,喚她……喚她小夫人,既顯得尊重,又不逾越。」元朗給我倒了杯茶,將茶杯推到我面前,啓脣將我的名字在嘴裏含了含:「盈盈。那麼,從今往後,我便喚你盈盈。」
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撲通跳個不停。我也不想在這時候引誘元朗,可他叫我盈盈唉(✿◡‿◡)。
我端起茶杯將茶喝盡了,搔首弄姿理了理頭髮,嬌滴滴道:「那,那,多謝夫君……」
「學小妾倒是學得挺像。」元朗將筷子擺在我的碗上,心情很是愉悅似的:「不謝,我的小夫人。」
(十七)
我們在槐陽縣逛了兩日,很快和槐陽縣令的侄兒胡廣源交往起來。
我們在胡廣源開的布匹店詢問大量買進布匹之事,這才能和他見上面。
他在槐陽縣做一些酒樓布匹生意,很是有些錢財,知曉我們是來自定州的富商,便極力邀請我們到他的宅子安置。
宅子從外面看很是普通,兩扇小小的木門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誰知內裏卻別有洞天。
大約是仿照江南園林佈景,這宅子修得很是清雅。亭臺樓閣,宛轉其間,四周山石相映,花木繁陰。
泠泠琴音不知從哪裏飄出來,從別的院門前經過,還能瞥見在裏頭寫字、起舞的姑娘們。
這樣的園子,就是在京城也不多見,想不到,槐陽城竟藏着這樣一個精妙之處。
「這裏好生奇怪啊,怎麼有這麼多女人?」我悄悄拉住了元朗的袖子:「胡廣源家好生奢華啊。」
元朗附在我耳邊,做出很親密的樣子:「他是槐陽縣令的侄兒,又是槐陽城的鉅富,也許和永安伯有所交集,咱們且看看吧。」
我點點頭,乖順地扮演着嬌滴滴的小妾。
晚間胡廣源設了筵席,觥籌交錯間,他舉起酒杯朝着元朗道:「賢弟這愛妾生得倒是標緻,讓爲兄好生羨慕啊。」
元朗順手將我攬住了:「胡大哥說笑了,大哥這園子裏,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我纔是豔羨胡大哥啊。」
「哎,賢弟看上了哪個都好說,咱們兄弟,不分你我。」胡廣源哈哈笑起來,大手一揮,三個穿得清涼的女人湧了上來。
她們圍在元朗身側,給他倒酒、夾菜、喂葡萄,恨不能坐在元朗大腿上。
好傢伙,我還沒死呢,就算我是個妾,也不能如此過分吧。
我騰地站起身來,三下兩下推搡走了那幾個女人,擰着元朗的耳朵吱哇亂叫:「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當着我的面就敢同她們眉來眼去!」
元朗起身拽着我坐下,嘴裏呵斥:「鬧什麼,你這般像什麼樣子,去了哪裏都要鬧,給大哥看這樣的笑話!」
說罷,元朗向着胡廣源致歉:「胡大哥,實在對不住,都是在家中被我寵壞了。我妻子容不下她,這才走到哪帶到哪,也是實在沒有法子。」
我垂着頭吭吭哧哧掉眼淚。
胡廣源斜眼看了看我,一揮手讓那些女人下去了:「小夫人快別傷心了,算是大哥的不是。」
說罷,接連敬了我好幾杯酒。
不知過了多久,元朗再三推拒胡廣源的勸酒:「大哥,小弟真的喝不下了。」
我腦袋暈暈地,任元朗摟着,也學舌:「大哥,小妾真的喝不下了。」
「那今日便早些歇息吧。小夫人,今日是大哥對不住了。」
說罷,胡廣源譴丫鬟將我們送回房間。
離開的時,依稀望見他朝着我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十八)
「頭暈嗎?」元朗一手緊緊牽着我,另一隻手去摸我的臉頰:「臉怎麼這樣紅。」
我本來不太暈的,他一摸我的臉,我好像開始暈了。
「你幹嘛呀,我又不是真的醉了。」
我後知後覺想鬆開手,剛動彈了一下,不料手卻被他抓得更緊,他的嘴脣貼着我的耳朵:「丫鬟們還跟着呢,別露出馬腳。」
他的脣與我的耳朵離得極近,觸到我耳朵上的那一刻,我緊緊揪住了衣角。
直到關上房門,我才鬆了一口氣,急忙撒開了元朗的手。
房中燈火很暗,影影綽綽可見暗紅色的紗帳,空氣中似有若無浮動着一絲甜膩的香味,整得我都有些口乾舌燥了。
元朗也十分不自在,咳咳兩聲,起身去將窗戶打開了,站在窗邊一直沒過來。
「你幹什麼呀,窗外烏漆嘛黑的,你看什麼?」
元朗只好又走過來,一到牀邊,我們兩人都驚呆了。
紗帳一掀開,牀上是絲綢牀單,牀單上七零八落散着幾件衣服。
第一件衣服只有幾片,帶子也極細。
第二件衣服布料倒是多了些,就是有幾處奇奇怪怪的鏤空……
至於第三件,毛……毛茸茸的……
這個胡廣源怎麼這麼不正經啊!淨整這些花裏胡哨的!
見我目不轉睛盯着那衣服看,元朗大步跨過去,迅速將那幾件少得可憐的布料團了團,一股腦塞進牀底。
「就那麼好看?」元朗眯着眼睛問我:「想什麼呢,魂兒都丟了?」
「我就是想着那衣服毛茸茸的,現在都快夏天了,穿了那樣的衣服,一準捂出痱子。」我摳着手指,不知不覺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等我驚慌失措捂住嘴時,元朗已經笑話上我了:「還有心思想這些,看來和我共處一室很是自如,我倒是白擔心了。」
說到這,我倒是又開始不自在起來了,手腳都沒有地方放了。
怎麼說咱也是個黃花大閨女,這麼和人住在一間屋子裏,此事要傳回京城,指不定別人背後怎麼罵我呢。
心緒瞬間低落下來,我坐在牀邊不說話了。
「怎麼了?」元朗在我身側坐下,從荷包裏掏出一顆梅花糖:「這是最後一顆了,喫吧。」
梅花糖是封在一個盒子裏賣的,每盒有六顆。
如今我這才明白,原來元朗沒有揹着我偷喫,他帶的一盒梅花糖全進了我的肚子。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呀?」
元朗笑了笑:「給你一顆糖就叫對你好了?」
他輕輕笑着,面部表情舒展着。
他以前見到我都是一副橫眉冷對模樣,看起來很不好相與。
可現在,他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溫柔姿態,就是面部表情淡淡的,眼睛和嘴巴卻在笑。
忽然我就慌了神,下意識想躲避他的眼神。
「我會對我的妻子更好,所以,你要不跟我好?」
元朗直視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像是在斟酌,又像是不那麼自信。
「啊?」
他出人意料地坦誠,他這話實在始料未及。其實我能隱隱感覺到,元朗好像有些喜歡我,但他真的說出來,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盈盈,我喜歡你,你願不願意跟我好?」
元朗又說了一遍。
這十九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說喜歡。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說這話,在這種場合下,突然就說了,我還沒能誘惑他,還沒等我開始勾引他,他便先說了…..
「你說要找個人品好的,我覺得我還不錯。相貌這方面,我算不上好看,卻也能得一句,相貌周正、清秀溫雅;雖說我性格同長相不符,脾氣有時冷硬,但我心地善良,面冷心熱。除此之外,家中有些錢財,父母通情達理,母親也極是喜歡你…….」
「不,你人品不好。你以前跟梁懷申說我不正經,說我放浪輕浮,不能嫁給他當世子夫人。」我無情地揭穿了他的老底。
元朗偏過頭承認,嘴卻很硬:「那是我說的,我巴不得你永遠嫁不出去。」
「你,你,你這說的是人話?」這人怎麼這樣啊!
「我想你跟我好,這句是人話。」
我都像喝了假酒一般不知天南地北了,面上卻裝作波瀾不驚的樣子,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就勉爲其難和他處處試試吧。
「嗯,那,那好吧,我答應了。我也有些喜歡你,有一點點…..」
就在此時,輕輕地叩門聲響起
徐方旋身進來,乾淨利落關上了門。
(十九)
「怎麼樣了?」元朗率先發問。
徐方望了一眼元朗:「如您所料,此處果真是……下流之地……我潛進各處悄悄打探了一番,果不其然聽到那些女人們的私下議論。胡廣源將她們豢養在此處,竟是爲了攀附權貴。準確來說,此處是槐陽縣令李秉招待客人之地,非達官顯貴不能入。聽說昨日剛走了一波人,依她們形容,正是公子一行人。」
元朗思量了一番道:「凡入騰州者,必先至槐陽,一有風吹草動,騰州知州不會不知,這個李縣令只怕早已成了騰州知州的鷹犬,是以徐兄一入城,便被帶到了此處……」
「那些女人們還說什麼了?」
徐方有些猶豫,掙扎一番還是如實說了:「她們說胡廣源現在太不忌口,什麼小魚爛蝦都請。她們還說,小元大人雖長得人模人樣,但實在年輕,一看便是承了家產的暴發戶,不像是真有什麼手腕。還說,小元大人身邊跟着那樣一個矯情的母老虎,家中還有正妻,也犯不上勾引他。」
我恨鐵不成鋼戳了戳徐方:「這些廢話你倒是記得清楚,有用的呢?」
徐方頓了頓繼續:「一個女人說,不過都是以色侍人,跟了富商總比被送到官老爺家裏做妾強。又一個女人說,憐兒不也是從咱們這裏出去的,人家得了三公子的青眼Ťû₆,也算得上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三公子是誰啊?」我問。
徐方看着我搖搖頭,須臾,又問元朗:「小元大人,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看我們還是直入騰州,直接從永安伯身上查起,依照現今迂迴之法,怕是艱難。」
我點頭如搗蒜:「我也同意,畢竟這裏距騰州中心還有三五日的距離,那個胡廣源老奸巨猾的,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這裏,這裏還是變相的青樓……」
元朗坐在桌邊凝神,許久,終於鬆口:「也好,咱們明日啓程。」
簡要商議一番之後,徐方輕手輕腳出去了,屋子裏又剩下我和元朗二人。
「你先去洗?」
「啊?」我有些爲難,手不自覺放在大腿上,揪着膝蓋上方的裙子布料,這會子倒是有些如坐鍼氈。
元朗走到我跟前問:「怎麼了,今日累了,不洗?」
他怎麼能將這種事說得如同喫飯一般自然隨意,這是洗不洗的事嗎?
膝蓋上的一小塊布料已經被我擰成一個結,我磕磕巴巴說:「要不,要不你先去?」
「還是你先去,等你頭髮幹了,能睡覺,還要好久。」
我偷偷往浴桶那邊看了一眼,浴桶和牀之間影影綽綽只隔着一道珠簾,這實在是……
臉上又燒起來,我坐着沒動,心裏糾結得不行。
「怕什麼,我又不會偷看。」元朗湊過來,撫了撫膝蓋上被我揪得皺皺巴巴的布料:「別揪了,明日衣裳皺了,你又要嫌不漂亮,路上可沒地兒給你買衣服。」
我看着元朗放在我膝蓋上的那隻手,老臉臊得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了:「你,你,別太過分,雖然我答應同你好了,但這第一天,你便動手動腳。那再過幾日,你莫不是要動嘴țù₍!我可是個正經人!」
「好好好,你是正經人,別磨蹭了,快去吧。」
我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才提心吊膽地去洗,洗的時候還偷偷摸摸的,有一種偷情的刺激感。
等我洗完,丫鬟們進來換了水,元朗纔去洗。
「你也別偷看我。」
「你快些洗吧,誰要偷看你!」我兇巴巴地吼了一聲,又聽見一句輕笑。
這人,怎麼這樣!
坐在銅鏡前擦頭髮,聽着那邊時不時傳來的水聲,竟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本來沒想看的,經他一說,怎麼還有些心癢癢呢。
要不看一眼?不看白不看。
算了,還是別看了,以後還不是有的看。
剛好上第一天我便去看,萬一被元朗逮到,豈不是要說我輕浮?
我懊惱地晃晃頭,想清空腦子裏的限制級畫面。
「想什麼呢?」
元朗的臉突然出現在銅鏡中,銅鏡中的人僅着中衣,墨髮溼答答垂在肩上。
他是那種清秀俊逸的長相,又高又瘦,肩寬腰細,安靜着不說話的時候,倒是有幾分讀書人的風度。
不過他性格太狗,和儒雅這個詞搭不上邊,他自己說自己面冷心熱,這個詞語倒是相稱。
方纔腦子裏的限制級畫面又飄出來,我趕緊又晃了晃頭。
「怎麼還穿着衣服?你的臉都熱紅了。」元朗問我。
「給你準備的中衣倒是能穿,給我準備的那是什麼呀……」
元朗不說話了,拿起我順手扔在梳妝檯的巾帕,包在我的髮尾,小心翼翼地給我擦頭髮。
我一愣,霎時忘了反應。
銅鏡裏,一雙指節修長的手在我的髮間遊弋,元朗眼神虔誠,低頭注視着我的頭髮,很是輕柔地擦拭着,而他髮間的小水珠,順着頭髮留下來,在胸前留下一小片水漬。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幹什麼呀?我自己會來。」
「你衣服後面都溼了,總不能穿着溼衣服睡吧?」元朗手上動作不停,低聲道:「要不,我將牀底的衣服掏出來,你先將就一晚?」
流氓,絕對是流氓!他怎麼能說出這麼輕浮的話呢!
那衣服是給人穿的?我要穿那個,乾脆裸着好了!
「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輕浮不正經!算是我看錯你了!」
(二十)
第二天,我們按照昨晚計劃離開。
胡廣源聽說我們要離開,不僅沒有生氣,還又給我們擺了一桌。
駛往滕州的馬車上,我十分不解地問元朗:「怎麼會這樣啊?」
元朗見我肯理他,小心湊過來,挨近我說:「住一晚旅店只要一兩,買個丫鬟不過才四兩銀子。咱們只在胡廣源那處住了一晚,便有了五百兩進賬,買賣不成仁義在,他有什麼不願意?」
我悄悄將屁股往左側挪了挪,元朗也跟着往左來,寬敞的馬車一下就擁擠了。
「幹什麼?你去那邊坐。」
「昨夜是我的不是,不該說讓你穿那種衣服的話,也不該讓你脫衣服睡覺,我就是怕你着涼……」
「現在都是五月末了,晚!上!很!熱!」我偏過頭不想搭理他。
「既然那麼熱,你還不肯脫下衣服睡,也不怕熱着自己嗎……」
我又羞又惱,掐了一把他的大腿,「你不許說穿衣服脫衣服的事兒了,你就是輕浮,我們纔好了一天你就這樣。」
這個臭流氓,昨晚竟要我穿那種衣服睡覺,我可是很守女德的,當下就生了氣,一晚上也沒理他。
元朗落寞地看了我一眼,自覺坐遠了些,看着窗外沉默了。
徐方駕着馬車,一路飛奔,元朗的面色卻肉眼可見地凝重起來。
行了兩日,我終於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你怎麼了呀,該不會是被我識破了你的真面目,你惱羞成怒了?」
「我可沒有」,元朗搖搖頭,攤開手掌,將我的手包在手中,輕輕摩挲:「我只是在想,騰州未知太多,即將發生什麼事情我實在無法預料。當初真是不該讓你同來,越靠近騰州就越危險,我擔心——」
馬兒嘶鳴一聲,猛地停住了。
我和元朗猛地打了個趔趄,幾欲栽倒。
「出什麼事了?」
「公子,有人將我們攔住了。」徐方回了元朗一句,語氣冰冷喝道:「爾等何人,速速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怎麼回事啊,元朗剛剛一說危險,危險便真來了!
元朗將我扶正,掀開簾子去看,我也伸長了脖子往外頭瞧。
馬車外站着十餘人,皆穿着打着補丁的粗布短衫,鬢髮散亂,手裏舉着明晃晃的大刀:「留下隨身財物,我們自會讓開。」
元朗將我塞進馬車,啪的一聲將車簾放下來了:「你進去,沒什麼好看的。」
「光天化日之下,爾等公然搶掠,已是犯了匪賊罪。一旦被官府抓到,本人處斬,家產沒收,妻子兒女皆要被髮配到千里之外服苦役,你們真的承擔得起後果嗎?」元朗字字鏘然,繼續道:「不足兩日便至騰州官署,你們在此作奸犯科,當真不怕?」
我悄悄將車簾掀開一條縫,打量的外面的人。
一個身材黑瘦的中年男子朝着爲首的人說:「大哥,別同他們說那麼多廢話,咱們連口飯都喫不上了,他們這些富人卻乘着馬車,擁着小妾。貧民不搶,官員又不敢搶,好不容易遇上了他們,別再心慈手軟了。」
「是啊,大哥。」衆人紛紛開口,舉着手中大刀附和。
爲首的中年匪首默了默,須臾,開口道:「我們只謀財,不害命,只要你們交出財物,自會放你們走。」
我暗自打量了一番,這些人身材瘦削,不像是悍匪,怕是徐方一個人便能解決。
果不其然,我凝神的一瞬間,徐方已飛身到了匪首面前,電光火石之間,匪首手中的大刀便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徐方已經押着匪首往後退:「讓我們走。」
匪徒們騷動起來,「放了我大哥!」
徐方轉過身來:「公子,帶小姐走,這些人,我一人便能對付。」
正僵持之際,元朗突然轉了口風,朝着匪徒說:「錢可以給你們,只是你們得如實告知,爲何落草爲寇?你們手臂等部位都是曬黑的痕跡,手掌粗糙有老繭,一看便是常年在田地裏勞作的農民。你們連刀都拿不穩,爲何要攔路搶掠?」
匪徒們惡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你們這些富人住在金屋裏,哪裏知道農民生計的艱難?」
「別同他說那麼多廢話,咱們齊心衝上去,救了大哥再說。」
「對、對,咱們十餘人怎會連兩個人都打不過。」
「既然他們不肯交錢,那便給他們些厲害瞧瞧。」
「讓他們看看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我嚇得手都在發抖,從荷包裏抽出幾張銀票放好,然後鑽出馬車,將剩下的銀票帶着荷包扔了出去:「錢都給你們了,讓我們走吧。」
衆人此時也不管他們口中的大哥了,一哄而上去爭搶荷包。
驚呼聲響起來:「二百九十三兩銀票,好多錢!」
「真是好多!看不出來,他們竟這麼有錢!」
「他們能這麼扔出來,肯定留有更多,兄弟們上啊,搶來的錢咱們平分。」
人羣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匪徒開始騷動起來。
「你們敢過來一步,小心他的頭。」徐方將大刀往匪首脖子上架了架。
「他們肯定不敢動手,咱們人也多,都上啊。」
「衝啊,圍住馬車,先去將那個女人劫持了——」
衆人鬨鬧着,朝着馬車這處奔來。
事情發展顯然出乎意料,元朗抽出腰間的劍,將我推進馬車裏:「好好待着,別亂看」。
「我看誰敢動。」徐方大喝一聲,一刀插在了跑得最快那人身上,鮮血噴薄而出。
那人短促地叫了一聲,身子軟軟倒下去。
風吹起了窗簾的一角,我剛好見到那人倒在地上,臉正對着我,神色痛苦。
我驚呼一聲,緊緊捂住了眼睛。
(二十一)
「老四,老四——」
「他們真敢動手,還是先逃吧——」
匪徒們瞬間如鳥獸四散,僅剩下方纔倒地的男子和被徐方挾持的匪首。
匪首膝蓋一彎,跪在地上道:「我們本是此處的農民,兩年前,騰州知州以道路太窄爲由,徵用了我們的地,說好要補償,卻遲遲沒見進展。最後我們才知道,我們的地並未用來加寬道路,反而成了永安伯的別院。我們幾次三番上衙門討要說法,結果都是一樣的。不久後,知州又故技重施,以修建堤壩和驛站爲名佔了大面積的地……」
「我們都是老實人,之前搶過幾次,也沒害過命,只是從未搶到這麼多錢,我也沒想到,他們今日會這樣啊……」
元朗蹙着眉頭問:「你們可知,犯了匪賊罪,無論是否搶到財物,都是死罪?」
匪首無奈地笑了笑:「地沒了,又因得罪了知州,想做些活計也無人敢要,若不是走投無路,誰又願意做劫匪呢?」
「你們爲何不去找通判,通判職位雖在知州之下,卻掌監察一職——」
「這些官啊,都是一窩的蛇,不是沒告過啊,誰敢管呢?後果不就是白挨一頓打,從衙門裏被扔出來。」
說到傷心處,這個瘦弱的中年男人竟嗚嗚地哭起來:「我們街坊的老吳頭,人家倒是有個好女兒,有幸被永安伯看上,一下就飛黃騰達了。老吳頭的地也被搶了,知州竟又給人家分了幾畝地。要是我也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兒便好了……」
「永安伯是誰?」
「永安伯是我們這的鉅富,家中妻妾成羣,有數不盡的女人,遇見美人總是要佔爲己有。可人家是真富人,搶了女人還會給上一筆大錢,只是可惜,我怎麼就沒有一個女兒呢?」
元朗摸出一把碎銀子遞給匪首:「帶地上那人走吧,興許還有救。多行不義必自斃,以後別再做這種事兒了。」
匪首驚慌失措地拖着地上的人走了,也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我驚疑未定地撫着胸口,嚇得有些懵了。
元朗掀開車簾進來,便看見我如此模樣。
「我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該給他們錢啊?我當時就是想着,給了他們錢,他們就會放我們走了。」我哽咽着解釋:「對,對不起,我壞事兒了……」
「可是嚇着了?」元朗彎下腰,伸出手將我擁住了,手在我背後輕輕拍:「就算你不給他們錢,我也是要給的,他們反應那樣激烈,我也不曾想到。」
「他說,永安伯和做官的相勾連,還說騰州知州侵佔他們的地,你聽到了嗎?」
元朗嘆了口氣:「也不知這人嘴裏幾分真話,我們到了騰州中心再打探吧。」
「你真是烏鴉嘴,你剛說完騰州危險,下一刻匪徒就來了。」我淚眼汪汪地望着他:「還好他們不是悍匪,否則咱們也死了。」
「當初是誰非要跟着來的?」
我癟癟嘴,淚都掉下來了,卻很是要強道:「我要是不來,如何能迷倒你。反正你和徐方會保護我,也沒什麼可怕的。」
「嘴真硬。」元朗笑了笑,用指肚抹去我臉上的淚痕。
還好有元朗,真好。
鬼使神差般地,我紅着臉仰視面前的人:「你試試?」
元朗幽幽望了我一眼,逼我直視着他:「這可是你說的,別一會又罵我輕浮。」
話音方落,兩片溫熱的脣覆了上來。我在他懷裏軟成了一灘水。
「走不走啊我們?」徐方一掀車簾,看到這般情狀,愣了片刻,急急忙忙又將簾子放下了:「打擾了,打擾了,你們繼續……」
「挺軟的。」元朗紅了耳朵,食指將我脣邊的口水擦去了。
「對不住,對不住。」徐方唰地又掀開車簾,很是天真地發問:「我想問問,我趕車影響你們嗎?不影響的話,我便繼續趕車了。」
我羞得要死,躲在元朗身後氣急敗壞道:「徐方,你個笨蛋!你自己用腳想想影響嗎?不影響,不影響,你趕車吧。」
(二十二)
到了騰州中心,元朗派徐方暗中去見大哥哥,我和元朗則在街上逛逛,等着與徐方匯合。
道路兩旁不知爲何圍滿了商販,有買菜、賣瓜果的;賣梳子、賣簪子的,還有賣字畫的、賣印章的,烏泱泱的人將此處堵得水泄不通。
「怎麼好多人啊?」我蹦蹦跳跳走到一家賣扇子的小攤上:「啊,這個扇子好好看啊!」
元朗跟在我身後慢悠悠道:「三月蠶市,四月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這種市場每月十日應該都有一次…..」
「咦,這個印章也好看!」
我迫不及待跑到前邊,向着身後催促道:「元朗,你快點呀,你看這個小梳子也好好看啊!」
小梳子上雕了一隻閉着眼睛睡覺的大胖狐狸,身後還拖着九條尾巴,很是可愛。
「這多少錢啊?」我問攤主大娘。
「七十文。」大娘笑了笑:「夫人買一個吧,每種樣式僅有一把,都是俺男人親自雕的,絕不會和旁人一樣。」
我只剩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還未到錢莊兌換,也沒辦法買。
元朗日前將他錢袋裏的碎銀子悉數掏給了匪徒們,怕是也沒有現銀了。
我眼巴巴地看了元朗一眼,他心領神會,但聳了聳肩,說:「沒有。」
「可是我好想要啊。」
「那你在此處等着徐方,我去錢莊兌些銀子。」話說完,他又覺得不妥:「算了,還是等徐方來,我們一起換了錢再買。」
賣梳子的大娘捂着嘴笑了,指了指前面:「郎君,你看到前面飄動的酒幡了嗎?那後頭正是錢莊,就這麼幾步路,你還擔心你夫人被拐了不成?你們定是新婚夫妻吧。」
我被大娘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同元朗說:「你去吧,就幾步路,我在這等你,不會亂跑的。」
元朗向前張望,又看了看我手裏的小梳子,柔聲道:「那你就待在這,別去旁處了,我馬上回來。」
我點點頭。
百無聊賴看了一會兒梳子,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鼎沸的人羣瞬間安靜下來。
說閒話的攤販和路人們皆噤若寒蟬。
棗紅馬上穿着紅衣服的男人走下來,他身後跟着一溜家丁,開始在這條街上走動。
每行至一個攤位前,那個攤位的攤主便抖着手奉上一袋銅錢。
那紅衣男人掂量掂量手裏的錢,便繼續往下一攤走去。
方纔沸騰着的長街詭異地靜下來,就連行人也低垂着頭,緘口不言,空氣中只剩下窸窸窣窣數銅錢的聲音。
我好奇地偷瞄那紅衣男人,他正巧朝這邊投來一瞥,目光驟然射在我的臉上。
我一驚,趕緊將頭垂下了。
誰知下一瞬,那紅衣男人已經移到我面前。
他抱了滿懷的錢袋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用下巴指指我,問賣梳子的大娘:「她,你家的?」
「三公子,這…..這……」那大娘遲疑了,須臾,咬了咬牙:「這是我遠房侄女,剛死了丈夫,來尋我投親……」
我不知大娘此話何意,低着頭也不敢貿然開口。
下一瞬,那紅衣男人玩心大起,將懷中抱着的銅錢袋子一袋一袋砸在擺着梳子的小攤上,末了,拍拍手,勾脣一笑:「她我要了,等會你自去府上賬房支一百兩銀子。」
那大娘千恩萬謝撿着掉在地上的錢袋,點頭哈腰道:「多謝三公子,多謝三公子。」
那紅衣男子猛地將我扛起來,朝着身後衆人道:「今日高興,便饒你們這一次,今日的錢便不收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我暈頭轉向,我這才大夢初醒,我這是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娘賣了。
我被他扛在肩上,身體劇烈地撲騰着,驚慌失措大叫:「我不是她侄女,我不是她侄女,你放開我。」
「什麼?你不是?」紅衣男子停下來問:「那你是誰?」
不等我開口,商販們竟異口同聲篤定說:「她就是王婆的侄女——」
「對,對,她就是,一連幾日她都幫着王婆出攤呢。」
「對,對,我也看見了——」
那紅衣男子扛着我開懷大笑:「有點意思。」
「三公子慢走。」
「多謝三公子——」
小商販們興高采烈地送紅衣男人離開。
「我不是她侄女,我不是,元朗你在哪,元朗快救我——」
我撕心裂肺的喊聲很快被淹沒在小販們此起彼伏的道謝慶賀聲中。
我再也不想要小梳子了。
(二十三)
「小美人,你別再哭了,反正你丈夫也死了,跟了我好喫好喝,豈不是美事?」
說話的這男人,名喚趙烈,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永安伯府的三公子。
之前爲了裝元朗的小妾,我一直都梳着婦人髮型,誰知他竟毫不忌口。
我緊張地吞了下口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元朗和徐方肯定會來救我的,既然誤打誤撞來了這裏,能打探點消息也是好的。
這個三公子看起來挺好說話,說不定和我一樣,只是被家裏慣壞了的小紈絝。
「您可比我那死了的丈夫俊多了,人也體貼,出手大方,我是極願意的。」我梨花帶雨哭起來,抬着朦朧的淚眼看向他:「只是我並非清白之身,實在不能侍奉您,我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兒。」
趙烈笑得曖昧,伸手將我摟住了:「唉,這有什麼的,牀底之間的樂趣,雛兒哪能比得過你這種女人?說什麼清白不清白,我睡了這麼多女人,也沒人敢說我不清白,你跟了我,我看誰敢說你不清白。」
我嗚嗚哭着跪下了:「公子,奴婢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家裏的丫鬟,不如就讓奴婢做您的丫鬟,在您身旁服侍你。給奴婢一些時間,奴婢……」
趙烈不知想到了哪裏,笑得很是狡黠:「玩這個啊,也行,挺刺激的——」
「咚——」
門被突然踹開。
一個神色冰冷的男人走進來,揪着我的後衣領將我提起來,含着怒氣質問趙烈:「你故意的是嗎?找了一張這樣的臉,是想膈應父親,還是膈應我?」
趙烈眨眨眼,攤手,笑得很是無辜:「二哥,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那個男人拽着我往前走:「她,我要了。」
趙烈嗤笑一聲:「平日裝得倒是真清高,我還以爲你真會不爲所動呢。」
他望着我,樂呵呵笑了:「小東西,既然我二哥跟我張口了,你便跟着他吧。」
我跟着趙烈的二哥走在石子路上,心中忐忑極了。
他倆方纔說,找了這樣一張臉,什麼意思,誇我美麗嗎?
還沒等我想出來,馬上我便明白了。
亭子裏,一個年輕貌美、衣着華貴的女人正舉着酒壺飲酒,似是聽見走路響動,她抬起眼簾,慵懶地朝這邊望過來。
她穿着銀白色的寬袖裙衫,額間繪着花鈿,大紅的口脂上還沾着瑩亮的酒水。
頭輕輕朝這邊轉過來的時候,頭上的流蘇白玉簪也跟着晃,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
我不得不承認,我生得有幾分像她,這就是搶我的理由?
「母親。」趙烈的二哥彎腰行了一禮。
母親?
我搜腸刮肚地想,元朗以前說過什麼來着?對,我想起來了,永安伯的續絃是騰州知州的女兒。
既然趙烈都那麼大了,永安伯豈不是個老頭!可是,騰州知州的女兒怎麼這麼小啊……
「母親,兒子想娶親了。」趙烈的二哥一把扯過我:「就是同她,還望母親爲孩子的婚事費一番心思。」
我撲騰着,想掙脫他的桎梏,這一家人,是什麼神經病。
那美人舉着酒杯踉踉蹌蹌朝我走過來,抬起我的下巴,酒氣吹了我一臉,悵然嘆道:「真年輕啊,我也曾有過這般不施粉黛的年少時光啊!」
「都是你,都是因爲你!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想成親,你做夢。」她突然發起瘋來,歇斯底里將酒壺往男人頭上砸:「趙陽,你怎麼不死!你怎麼還不死!你憑什麼成親——」
趙陽也不反抗,額頭上的血順着頭皮流在臉上,他竟彎了彎脣角,模樣分外瘮人。
那女人憤憤將酒瓶拋在地上,拉過驚魂未定的我,轉身對着趙陽冷冷道:「卑鄙無恥至極,你真讓我看不起。」
我偷偷回頭看,不遠處的趙陽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目光卻癡癡追隨着女人的背影。
(二十三)
我被那個漂亮女人領到房裏,成了她房裏的姨娘——呸呸,是洗衣丫鬟。
一下午時間,我總算稍微弄明白了點狀況。
那個漂亮女人名喚周婉柔,是騰州知州的女兒,她本來和趙陽好上了,卻不知怎麼嫁給了趙陽他爹,也就是永安伯。
「英子,你幹什麼呢,洗個衣服磨磨蹭蹭的。」大丫鬟青兒掀開簾子走出來:「洗完這些才許喫晚飯。」
「哎哎,我洗着呢。」
這都初夏了,她們在屋裏喫着冰酥酪,愜意得很,而我在外面洗衣服,熱得大汗淋漓。
就算是狗也累死了。
這永安伯府的人真有毛病,不讓我當小妾就算了,怎麼能讓我當洗衣丫鬟呢,真是太欺負人了!
我加快了手上速度,邊哭邊洗,眼淚掉了一盆,又在青兒的催促下抓了一大把皁角,勤勤懇懇搓着手裏的衣服。
不多時,青兒端着冰西瓜路過,看見我又怒了:「英子,你不是說以前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嗎,怎麼衣服都不會洗?你弄得那麼多白沫,能洗得乾淨嗎?還不去井裏再打些水。」
「姐姐,我以前是照看小姐起居的,只用給小姐梳頭穿衣就好了,從未做過這些粗活。」我弱弱開口:「要不,您去和夫人說說,讓我做她的梳頭娘子吧,我很會梳頭髮的。」
「你都嫁過人了,別叫我姐姐。」青兒高冷地瞥我一眼,「想的倒是挺美,夫人用得着你服侍?還不快去打水!」
「哎哎,我這就去。」我紅着眼提着兩個小木桶,趕緊出去了。
花園那處有口井,有個家丁在打水,我站在後面等了一等。
「姑娘也要打水嗎?把桶給我,我幫你打吧。」
「真的可以嗎?謝謝哥哥。」我朝他甜甜笑了笑:「你人實在是太好了!」
話一說出口,驀地有種如芒在背之感,大熱天無端打了個冷戰。
一抬眼,餘光看見元朗跟在一個老管家身後,眼神如刀子一般射過來。
是不是看錯了,我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元朗!!
他穿了粗布短衫、黑布鞋,袖子像販夫走卒一般捲到手臂處,頭髮也用一根布條高高束起來。
打水的家丁匆匆停下來,喚:「王管家。」
王管家點點頭,領着元朗繼續往前走了,此時,元朗回過頭來,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樂得嘿嘿直笑,提着打好的兩桶水健步如飛,連謝謝都忘了同那個家丁說。
(二十四)
酉時已過,天色也沒有黯淡下來的趨勢。
我心神不寧地等啊等,直到夜色漸綢,石燈籠裏的光亮起來,纔敢偷偷摸摸溜出去。
想尋一尋元朗,又不知去哪裏尋,便來到花園裏離井不遠的薔薇叢後,藉着夜色將身子掩住了。
蚊子的嗡嗡聲如同學堂老夫子講書一般令人煩躁,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揮舞着手亂扇風。
蚊子沒趕走,元朗卻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
他見我坐在地上,神色很是複雜,輕喚了句:「盈盈。」
我急得一把給他拽下來,伸了根手指放到嘴巴前:「噓,別喊,被人看到,咱們可不得露餡嗎?你快說說,你怎麼也進來了?徐方呢?咱們現在怎麼辦啊?」
元朗蹲下來,輕輕將我抱住了,靜默着,什麼也沒說。
我任他抱在懷裏,感受着他身體傳來的熱意,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沒事的,就是被弄來的路上有一點點害怕,就一點點ṱüₔ。」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一個人的,以後都不會了。」
洗衣服的時候哭了一下午,明明都覺得沒事了,他一安慰,又覺得委屈了。
「那個賣梳子的大娘看起來挺和善的,誰知道她轉頭就把我賣了。我就是想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還有咱們遇上的匪徒,明明說給了銀子就讓走的,可是給了銀子之後,他們卻變本加厲,還要來搶……」
說着說着,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將頭埋在元朗懷裏:「他們這裏的人怎麼這樣……」
元朗嘆息一聲:「若是騰州知州爲政以德,修己敬民,用自身德行來感化百姓,百姓便會具備德行。可如今,騰州官商勾結,長官魚肉百姓,在這種環境下,怎麼也不能培育出淳樸良善的百姓。」
元朗接着道:「今日我在街上詢問你走失一事,街上攤販對此皆諱莫如深,個個緘口不言。後來我跟着收攤的小販回家,許以重利,才撬開他們的嘴。知州帶頭壓迫民衆,民衆自然重利輕義,冷漠麻木……」
「那麼說,之前咱們遇到的匪徒說的都是真的,騰州知州的確侵佔的百姓的地?」
元朗放開我,神情很是凝重。
「是,還不僅僅只是在這裏。據說在下轄縣,也存在此種情況。此外,今日咱們見到的攤販也受到層層盤剝。這些攤販除了要像今日一般給永安伯奉上庇佑費用,還要向官府交一部分稅,生活亦很艱難。這些事情並不難查,但百姓們太過懼怕官府勢力,敢怒不敢言,無奈下也只能認命。」
「那你見到徐方了嗎?」
元朗點點頭:「嗯,這些事情徐兄也查探到了,徐兄那邊的刑獄案件也是如此,存在很多模糊混亂案件,知州卻一直施壓,意圖令其一筆帶過。針對這些事,我寫了一封密函,已經讓徐方快馬加鞭送回京了。此事到了這種地步,遠非我和徐兄這種職務的人能斷,我已上書請朝廷另派重臣來處理此事。」
「那咱們呢?」
「我先尋個合適的時機帶你出去,然後祕密去找徐兄,讓侍衛先送你回京。」元朗頓了一會兒,聲音漸漸止息。
「那你呢?你還留在這裏查探消息是嗎?」
元朗沉默了。
空氣裏浮動着薔薇花的氣息,我倆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誰也沒有開口。
「我們能不能繼續待在這?大哥哥在明處,一定有很多眼線在暗中監視。徐方能去找大哥哥是因爲他武功高強,出神入化。你帶着我,實在……本可以不那麼冒險的。而且你一旦帶我出去,便再難進來永安伯府了,我們何不將錯就錯留在這?我覺得沒什麼危險的,你不要擔心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這裏多危險。太漂亮了總會被人覬覦,你都不知道男人腦子裏都想些什麼,你絕不能留在這。」
我將夫人、二公子、三公子的那些事兒詳細跟元朗說了,再三保證:「你放心,就是因爲我和那個夫人長得像才抓我來的,那夫人比我好看多了,我很安全。」
「不行就是不行,說什麼都不行。我會有辦法再查探的,你就是不能待在這。」
「我們比起大哥哥,處境輕鬆多了。多在這待一天,就能多瞭解一些情況。等朝廷再來人時,就能更快將這些貪官奸商一網打盡。你本就有公務在身呢,留在此處查探纔是應該做的事。」
「不行。」
我有些急了,哭腔都出來了:「我不想做累贅,我知道我又壞事了,要不是我非要買小梳子,我也不會被抓到這。我心裏特別難受,我沒臉說。但想着陰差陽錯進了這兒,也不算特別壞。別再因爲我折騰了,你便好好在此好好查探吧。我就當作不認識你,安安分分當我的小丫鬟,不會再耽誤事兒的……」
元朗很是無奈,抱了抱我:「你不是累贅,有你在,我特別歡喜。今日之事事發突然,要怪也只能怪趙烈和那整條街的人,與你何干?別難過了,我聽你的。我便當做不認識你,安心查探。」
「看看這是什麼?」元朗低頭從布腰帶裏掏出一把小梳子,舉在我面前:「還要嗎?」
正是今天那個大娘賣的,雕着小狐狸的那個。
我揉了揉眼睛:「不要了。」
「真不要?」
「那我幫你保管,等想要了再要。」元朗將小梳子塞回去,又拿出兩小包藥粉。
「這包是軟筋散,這包是迷藥,每包都是隻能用三次,用的時候取適量融進茶水中便可以了,拿着防身。」
「好。」我點點頭接過藥粉,雖有些不捨,還是堅定道:「出來有一會了,還是趕緊走吧。」
「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對了,你是怎麼進來的?恰好這裏招人嗎?你在哪個地方當差呢?」
元朗清了清嗓子,顧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你在哪裏當差就行了,英子。」
(二十五)
上午,夫人早膳沒喫飽,譴我去廚房拿些點心。
在廚房看到坐在角落洗盤子的元朗時,我大喫一驚。
「英姑娘怎麼來了,可是夫人有什麼吩咐?」
昨日我被搶來一事鬧得轟轟烈烈,府上衆人便都認識我了。
元朗沒看見我,斜對着我坐在小杌子上,從兩盆滿是污垢的大盆裏又撈起一個盤子,正洗得火熱。
「英姑娘,夫人那邊有什麼吩咐嗎?」廚房管事又問了一遍。
正此時,元朗抬起頭,看見我如同見了鬼一般,身子僵住了,手裏還握着一個盤子。
沒想到,他竟揹着我成了廚房的雜役!
「夫人想要一些點心,所以派我過來取。」
「原來如此,姑娘等一會。」
我用眼神詢問元朗:你怎麼在這刷碗!
元朗躲避着我的視線,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在說:形勢所迫。
管事的將各樣的點心都收拾了些,放在提盒裏,猶豫了一番朝着元朗道:「二虎,二虎你過來,幫英姑娘將點心送到夫人院裏。」
無人回應,管事不耐煩了:「元二虎,你聾了,讓你別洗碗了,先將點心給夫人送去。」
元朗施施然站起來,淨了淨手,迎着我錯愕的目光走過來。
好傢伙,還嘲笑我的「英子」,他給自己起的名字就好聽嗎?
「你怎麼取這麼一個名字呀?」路上,我忍不住笑了。
「虎是我的屬相——」話音未落,元朗一驚,急忙住了嘴,抬頭望天道:「今天天氣真清朗,你看這太陽,多大——」
我如遭雷擊,反應了好一會,壓低聲音惡狠狠道:「我聽到了。虎!是!你!的!屬!相!」
這個大騙子,不是說就比我小三個月嗎?我的屬相是牛啊!這個騙子,不是說馬上十九歲了嗎?難不成現在還沒十八!煩死了!
想我一個十九歲的大齡少女,日日對着十七歲的元朗矯揉造作,我腦殼都要炸了!
應該不會吧!
我不信邪地問:「不會你還沒有十八吧?」
「這不馬上了嘛。」
這不馬上了嘛!造孽呀!!
元朗提着食盒,穩如老狗,不慌不忙道:「但我面相顯老,少年老成,說是二十五也不爲過。」
怎麼會這樣!
見我鬱悶面色,元朗眉間染了寒意,率先搶過話頭:「不會真有人會介意這個問題吧,親了人家,還說喜歡人家,都這時候了,不會真有人鑽這種牛角尖吧。」
元朗提着食盒走得飛快,再不給我開口說話的機會。
等我氣喘吁吁追上他,他將食盒往我手裏一交,步履如飛又往廚房去了。
真是豈有此理。
我提着食盒進屋,青兒正和周婉柔說些什麼。
周婉柔神色煩躁,厲聲同青兒說:「此事以後不許再提。」
青兒紅了眼,想辯些什麼,見我來,只好住口。
「夫人,點心拿來了。」
周婉柔染了蔻丹的手慵懶地指了指桌子:「放下便出去吧。」
我一出去,青兒也跟着我出來了。
另一個小丫鬟跑過來進來:「青兒姐姐,二公子來了。」
青兒蹙起了眉頭,厭惡道:「他來做什麼?」
「二公子說,英姑娘是她的人,不該待在咱們園子裏。」
青兒的眼神在我臉上轉了幾圈,眼睛裏忽然煥發出奇異的光,她出去不知和趙陽說了什麼,回Ţů₊來的時候,眉舒目展。
「去吧英子,二公子叫你呢。」
(二十六)
趙陽將我帶到他的院子裏,指了指石桌石凳說:「坐吧。」
我不解其意。
「以後我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明白了嗎?」
「只要你乖乖的,我會給你一個名分。」
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誰想要他的名分。
他昨天被周婉柔打了,此時額頭上還包着紗布,此時說着這種話,整個人顯得十分變態。
我戰戰兢兢點了點頭,這人像個瘋子,還是不要忤逆他了。
他讓我穿上同周婉柔很像的衣服,坐在亭子裏給我上妝,描花鈿。
我很是抗拒,畏畏縮縮道:「二公子,沒有姑娘會喜歡有人學她的,夫人會不高興的——」
他眉頭下沉,眯起了眼睛:「你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別以爲我答應了給你名分,便會對你有好臉色,你要是聽我的話便罷了,不聽,我有的是法子。」
他面色冷硬,捏着我的臉在額上繪花鈿。
本來我和周婉柔只有五分像,經他一打扮,如今足足有七分。
「回去吧。」趙陽起身淨了淨手:「以後,每天早上都來這裏,我親自給你上妝。」
我提心吊膽地走在路上,一路上見到我的丫鬟、家丁都對我指指點點。
假的就是假的,怎麼也成不了真。
趙烈正坐在水榭裏,聽他的三名小妾彈琴,見我經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小東西,你怎麼被畫成了這個鬼樣子。後日等我父親回來,可不一眼就愛上你了,說不定你就要成我庶母了呢,二哥總是喜歡找這些刺激。」
我沒理他,埋着頭走得很快。
回了院子,周婉柔正在院子裏摘花,見我來,陰沉沉地走過來:「誰給你打扮成這樣的?」
「二……二公子…..」
周婉柔揚手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鬢髮散亂,腦子裏傳來一陣嗡嗡的耳鳴,臉上也火辣辣地疼:「下賤,你就非要同他攪在一起。你是被搶來的,你還上趕着要去找他,你還有沒有一點自尊?」
「你都知道我是被搶來的民女,我還怎麼要自尊?」
周婉柔抿着脣不說話了,拽着我,將我的頭按在水盆裏。
臉上的妝終究也花了。
晚間,我照舊坐在院子裏洗衣服。
今天是喫完晚飯才洗的,青兒說,不洗完不許睡覺。
我坐在院子裏邊哭邊洗,淚流了一盆。
正洗得火熱時,元朗偷偷溜了進來。
我大驚失色,臉上還掛着兩道淚痕:「你瘋了,這可是丫鬟們的房間外面。」
「無妨的,你看燈都滅了。」
元朗從懷裏掏出來一包油紙展開了,是一隻小雞腿:「喫吧,我今天從廚房拿的。」
「不喫,我要洗衣服。」
元朗將我的手從盆裏抽出來,抓着在他身上蹭了蹭,將油紙包放了上去。
他則蹲在地上洗衣服,一挽袖子洗得很是起勁兒。
我坐在小凳子上握着雞腿,忽然嗚嗚哭了起來:「你別來找我了,搞得像偷情一樣。」
「偷情怎麼了,多刺激啊。」
我哽住了,這是人說的話嗎?
「永安伯快回來了,我已經摸清了書房位置和部署。盈盈,明晚我去一趟,便不來找你了。」
元朗還不到十八歲,我跟他比,實在太差勁了。
他是個刷碗的,說不定晚上剛刷了三大盆的碗,現在還幫我洗衣服,他實在是太好了。
我擦了擦淚,將雞腿還給元朗,將凳子也讓給了他:「你坐下喫,我自己會洗,不用你幫我。」
「以後你都不用來找我,我一個人可以。」
(二十七)
據府上人說,永安伯出門查驗生意,這兩日便會歸來。
府中上下都在忙着準備。
周婉柔卻是個甩手掌櫃,閒得很,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屋裏看書:「你今日就待在我的身邊,哪裏也莫去。我雖不能放你走,護你一時還是可以的。」
「謝謝夫人,你真好。」
「傻不傻,跟個狗似的,若你有尾巴,怕不是尾巴都要搖起來了?」周婉柔以手撐着下巴,鳳眼眨了眨,嫵媚臉上顯出幾絲俏皮:「你同我長得真像,或許,你祖籍是騰州的嗎?有沒有可能,你是我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他那麼淫亂,也許我真是你的親姐姐呢。」
「夫人說笑了。」我聲音低落道:「我從未來過騰州,是因爲死了丈夫,舉目無親,纔到此處投奔遠房姑母的,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你的亡夫對你很好吧,所以才你養成這般性子。」
我點點頭。
她嘆了口氣,將書翻過一頁,再也不說話了。
「夫人,三公子又帶了人來,還是安置在菱園嗎?」青兒掀簾子進來,滿臉不悅:「這次送來了六個人呢。」
看見我,青兒乜斜着眼:「夫人,她怎麼在這。」
「青兒,你不就是看她長得像我,想將她扮成我,送給趙彥明嗎?她和我這麼像,看她步我的後塵,你覺得我心裏會好受嗎?」
原來青兒打的是這個主意,這不胡搞嗎?珠玉在前,誰會喜歡一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贗品呢。
「小姐……」青兒囁嚅着:「可是——」
「別可是了。」周婉柔皺了皺眉:「新衣服和新首飾都給趙彥明的小妾位置辦了嗎,沒得等他回來說我虐待他的小妾。」
青兒點點頭:「昨日就已經分下去了。」
「那好,咱們去瞧瞧新來的人,猜猜能留下幾個。」周婉柔瞥我一點:「小英子也跟上吧。」
剛走到花園裏,我嚇得直冒汗。
園子裏陪着三公子趙烈的竟是槐安縣城招待過我和元朗的胡廣源!
或許是永安伯即將回來,他纔要往這裏送女人,他們之間果然有聯繫。
我登時慌了神,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得趕緊逃。
「夫人,我肚子疼,我要去恭房。」
回去的路上,耳邊全是自己狂亂的心跳,萬一胡廣源還要在這住兩天可怎麼辦。
正着急忙慌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人拽住後衣領往後拖:「英子,今日怎麼不來尋我?」
趙陽截住我,語氣陰森森的:「昨日給你的衣服呢?看來我說的話你是全忘了。」
我掙扎着解釋:「夫人不喜歡我扮她,是她不讓我去尋你的。她昨天哭了,喝了很多酒,說,你是不是非要把長得像她的人全送上你父親的牀才甘心。」
趙陽怔住了,聲音輕得像羽毛:「她,她哭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趙陽識破我的謊話,可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中,什麼也聽不到了。
我得以逃過一劫。
(二十八)
胡廣源並未留下,當日便離開了,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兩日,周婉柔率衆人等在門口,靜候永安伯歸。
夕陽西下之時,胭脂一般的天色裏,永安伯的馬車緩緩駛來。
永安伯趙彥明一掀車簾,彎腰從馬車上下來。
他面目周正秀逸,身形清瘦,一點也不像醉心聲色犬馬之人,反倒處處散發着中年男人的儒雅隨和。
但他看人的時候,眼睛微微眯着,強大的壓迫感襲來,令人不寒而慄。
周婉柔見了他,身子緊繃着,緊緊攥住了青兒的手。
「你回來了,家宴已經備好了。」
趙陽和趙烈各自喚了一聲:「父親。」
趙彥明「嗯」了一聲,走向周婉柔,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夫人辛苦了。」
視線瞥到周婉柔身後的我,他嘴角竟生出幾分笑意:「柔兒,你這丫鬟倒是像你。」
「我看也是如此,我沒有妹妹,總想將她當成妹妹親近。」
「能陪你解個悶兒也是好的。」他僅看了我一眼,視線又落到周婉柔的臉上,大手牽住了周婉柔袖下的手:「天熱,別在門口說話,咱們進去吧。」
路上我還聽着趙彥明溫聲道:「天一熱,你便不思飲食,瞧着人都瘦了。」
周婉柔敷衍道:「我沒瘦,你看錯了。」
「正好這次出門得了一鼎青銅冰鑑,冰些瓜果最是相宜,只是不能多喫。」
「真的嗎?謝謝老爺。」
跟在他們身後的趙陽,神色鬱郁,表情複雜。趙烈則一臉玩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依我看,趙彥明分明愛極了他的夫人,難道大家看不出來嗎?
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Ŧŭ⁵清?
家宴之後,永安伯來了周婉柔這處。
「你那麼多房小妾,你去她們那裏啊,她們可都巴巴兒地等你回來呢。你還沒回來,你那好兒子便又弄進來那麼多女人。你想去哪便去罷,天這麼熱,我可不想跟你擠一張牀。」
「柔兒,我舟車勞頓,已經很累了。你這裏安靜,且讓我在此處安置一晚吧。」
窗戶上映出一對男女的剪影,說話聲漸漸低下去,燈火也熄滅了。
不多時,羞人的低吟聲斷斷續續響起來。
事情和我猜測的很不一樣。
我本以爲,永安伯是個大腹便便、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
可事實並非如此,他雖有四十幾歲,看起來卻很年輕,一眼看上去像是三十幾。
我本以爲,周婉柔過得很不好,可如今看來,她是被趙彥明放在心尖上的人。
趙安和青兒之前還打了將我送給趙彥明做小妾的主意。
趙烈也說,趙彥明見到我一準兒喜歡我。
甚至周婉柔也怕我步了她的後塵。
他們難道都看不出來,趙彥明喜歡周婉柔嗎?
還是我誤會了?
(二十九)
我回了住處,望着皎潔的月色,心裏亂糟糟的。
「怎麼哭喪個臉,發生什麼事了?」元朗翻牆進來,落在我的面前。
我將今日之事跟元朗說了,有些惋惜道:「永安伯好像很喜歡他夫人,但他夫人,好像沒那個意思。之前聽說二公子和夫人原是一對,我還有些遺憾,他倆一個俊逸,一個漂亮,很是般配。如今見了永安伯,二公子倒是黯淡無光了。」
元朗不知聽了什麼,將重點都聽偏了:「你就那麼喜歡年紀大的?哥哥就算了,現在連叔叔你都考慮上了?」
「你瞎說什麼呀。」
我捧着臉嘆了一口氣:「我只是發現,世界並非是非黑即白的,人性也很複雜。作惡多端的大壞蛋,不一定面目可憎,也可能儒雅隨和,還有着不爲人知的另一面。」
「原來不是在點我,只是思考人生。」元朗鬆了一口氣,漫不經心道:「少年坦誠、明亮,中年成熟、睿智,每個時期都很好。少年不可能永遠是少年,中年也不是一開始便是中年。少年可以變爲中年,中年卻再也回不到少年。所以,永安伯這樣的老男人,有什麼好?」
我懷疑他是在暗示什麼,想起他騙我的事兒,又不高興。
「那也不是你騙我的理由!你騙我說你快要十九了,我才肯同你好的。如今這叫什麼事兒!」
元朗湊過來,捏捏我的臉:「你別不講理。你想想,一路上包袱是誰給你背的?你的馬兒累了,是誰給喂的水?茅草誰鋪的?還有,我帶的糖都給狗喫了?」
我撇了撇嘴,就很委屈:「我比你大,還總粘着你撒嬌,真的很丟人。我想想都覺得沒臉見人,這輩子都沒這麼丟人過。而且,是你先騙我說你要十九歲了,我生來就是喜歡比我年長的人,我有什麼辦法……」
元朗扶額,明顯是覺得我油鹽不進了,下一瞬便親了過來。
我被他親得說不出來話,最終只剩喘息,連呼吸都在顫抖。
「以後不準再提這回事,聽到沒有?」
「知道了。」
我伸手摟住元朗的脖子,將頭埋在他胸前,想起了別的事兒:「見過永安伯以後,我覺得他很危險。他身上有一種運籌帷幄的氣勢,總讓人猜不透。你獨自查他的事很危險,我又實在幫不上你,你一定要小心。」
元朗安撫性地拍拍我的背,竟低低笑起來:「放心,我知道分寸,不會冒險行事的。」
他接着道:「過兩日永安伯騰州的官員怕是要來永安伯府聚首了,徐兄知曉你的蹤跡,必然會過來。如果可以,找機會跟你哥哥離開。你安全了,我才能放心留在此處。」
「好,我都聽你的,就是不知道大哥哥會不會來。」
在這樣的天氣裏摟摟抱抱實在有些熱,儘管穿得輕薄,卻還是很熱。
我剛想從元朗懷裏出來,卻馬上被他摟緊:「再抱一會。」
(三十)
趙彥明這兩日都待在周婉柔房裏,有時看看閒書,有時候也給周婉柔打打扇子。
一連兩日,周婉柔終於不耐煩:「唉,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還不去你小妾哪裏?你趕緊去吧行嗎,省得她們背後罵我狐媚。」
趙彥明從書中抬起頭來,冷不丁問:「她們每月開銷大嗎?」
「本來還行,但你可是有七位小妾啊!我就不明白了,你養着她們,卻逮着我一個人霍霍,你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趙彥明將頭埋在書間,吭吭哧哧笑起來:「後日騰州的官員們要來家中拜訪,趁機送出去些吧。」
「怎麼送?你忘了菱園還有六位嗎?趙彥明,你以後能不能別再搞女人進來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起話來。
「英子,你笑什麼?」突然被點到名字的我一愣,忙垂下頭說:「我看伯爺和夫人感情很好呢。」
趙彥明但笑不語,周婉柔則是惱羞成怒丟過來一隻軟枕:「你聽聽你說的什麼話!」
轉眼間便到了宴請騰州官員那日。
午膳時,官員們陸陸續續到了永安伯府。
怎麼也不見我大哥哥蹤影,我有些着急,不知他是否會來。
惴惴不安希冀了好久,大哥哥跟着一箇中年胖子姍姍來遲。
「伯爺,柔兒,這是大理寺丞徐毓,戶部尚書之孫,到咱們騰州複審刑獄案件的。」那胖子向着趙彥明和周婉柔介紹道。
他喚周婉柔「柔兒」,想必,他便是周婉柔的父親,騰州知州——周必。
大哥哥站在騰州知州身側,笑得很是拘謹。和趙彥明寒暄期間,大哥哥的視線總有意無意落在我身上,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幾眼。
周婉柔面露不悅,向前跨了一步,擋住了大哥哥的視線。
「岳父大人,小徐大人,入席吧。」趙彥明不動聲色朝我投來一瞥,拉住周婉柔的手,徑直向筵席上去了。
略略動了兩下筷子,周婉柔便以身子不適爲由退出來。
「夫人請留步。」趙彥明身邊的侍從追出來:「老爺有令,還請英姑娘留下。」
周婉柔瞠目結舌轉過頭看我:「什麼意思?現在連我身邊的丫鬟也不放過嗎?」
「夫人……這是老爺的吩咐,您別讓小的難做…..」
「不行,人我帶回去了。」周婉柔攥住了我的手,神情激憤:「那麼多女人了,還會少這一個嗎?」
壞了!她要一直這樣,我怎麼跟我大哥哥走啊。
「夫人,奴婢去一趟就是了,爲了這麼些事忤逆伯爺,實在不值當。」
(三十一)
侍從領着我換了身衣裳,路上交代說:「英姑娘,那位從京城來的官看上了你,你可要把握住機會。若能成了他的妾室,那便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我裝出一副又驚又喜模樣:「可是,這個……」
小廝驟然換了一副面孔,軟硬兼施道:「你也看到了,那人家世顯赫,你跟了他便是潑天的富貴。英姑娘,伯爺有心抬舉你,莫要不識好歹。」
我點點頭應了。
再進入宴,筵席已經變了樣。
有了鶯鶯燕燕的嬌笑聲,方纔正經的宴會頓時不正經起來。
我被人引着坐到了大哥哥身側,想起以前見過的招數,剝了一個葡萄送到大哥哥嘴邊。
「盈盈,別怕,哥哥來了。」
大哥哥伏在我耳邊,做出親暱之舉,看起來像是在親吻我的耳垂。
我正因爲他這句煽情之語感動,很快又聽到下一句:別喂葡萄了,我猜你沒淨手……」
……
我貼近大哥哥的耳朵:「大哥哥,這裏的女人都是槐陽縣令的侄兒送來的,就是用來送人的。你裝作是色批,應該是能將我帶走的。」
大哥哥繼續和我咬耳朵:「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這可是重罪。哥哥決不叫你白白受這苦,屆時定要一一向陛下稟明實情。對了,元弟可好?」
「他是廚房的雜役,每日都要洗好多碗,還要幹別的雜事,纔來了幾日,人就瘦了許多。」
說曹操,曹操到。
「菜來了——」
元朗淡淡掃了我和大哥哥一眼,將一盤東坡肉擺在桌上,又去下一桌擺菜了。
大哥哥在我耳旁說:「你去見見元弟吧,用膳之後,我們應該是要離開了。」
隨後,元朗來上了好幾次菜。
等他第七次拿着托盤下去時,我藉口如廁,跟着他出去了。
經過花園的假山時,手腕猝不及防被捏住,整個人被拽進了假山裏。
元朗放開我,站着笑了笑。
「嚇死我了你。」我捶了元朗一下,又望望四周:「這裏能說話嗎?不會有人經過吧。」
元朗帶着我往前走了走:「應該不會吧。」
「一會兒,我要和大哥哥走了。」
「嗯。」元朗低低應了一聲。
我此時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離別的氛圍,下次見面,不知是何時了。
手在頸間摸了摸,將我從小戴到大的小金鎖掏出來,踮起腳尖掛進了元朗脖子裏:「這長命鎖我日日戴着身上,從來也無災無難。現在我將它送給你,希望它也保佑你平安。」
「你有你的責任和抱負,我不會去阻礙你。你不能冒險行事,千萬要保重自己。我在外面等着,等着我們下次相見那日。」
元朗看看脖子上被我掛上的物什,將其藏在了脖子裏,柔聲道:「我記住了,放心吧。出去之後聽徐兄的話,最好哪裏也別去,此地實在危險……」
一聲嘆息之後,元朗將我摟住了:「對不起,叫你在這裏擔驚受怕了好幾日。出去之後,別想這裏的事兒了,也用不着擔心我,我做事一向穩妥。」
我抱着元朗,眼底溼潤了:「我最近特別喜歡二虎,二虎可千萬千萬不能有事啊。」
「二虎有事的,元朗保證。」
「好,那我們回去吧。」
元朗:呃…..
好像是在嫌我煞風景。
略顯委屈的一道聲音響起:「盈盈,三日後是我的生辰。」
我怔住了,頓時感覺很是愧疚,我還不知道他的生辰。
「那等你回來,我陪你補過一個生辰。」
「那你親親我,就當作是生辰禮物了。」
這人怎麼都不會害臊的呀。
我紅着臉望向元朗的嘴脣,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盈盈,生辰禮物,多給點吧。」少年臉頰染上了紅暈,眼睛溼漉漉的,讓人無法抗拒。
「都是你,去歲我進士及第宴會上,你對我做了那樣的事,後來晚上,我總會夢見你……」
「你不許再說了呀。」
我被他按住親了又親,他總算肯讓我回去。
這死鬼,怎麼每天都要親親抱抱啊!
(三十二)
筵席結束後,席上衆人心照不宣,身側都跟着一位姑娘。
早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白給的美人,不要白不要。
跟着大哥哥離開時,周婉柔憂心忡忡地望過來,彷彿我是要往泥坑裏跳。
我噔噔朝她跑過去:「夫人,謝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照顧,我跟着徐大人會很好的。」
「你是不是個傻子?妾就是可以隨便被交換玩弄的東西,你看看趙彥明,縱是他的妾,也沒有好下場的。」
「小英子,如果你不想走,我再去求求趙彥明……」
「夫人,我是去過好日子的,您保重。」我朝她行了個禮,轉身朝大哥哥奔去了。
回頭瞥見她身後不遠處的元朗,我輕輕揮了揮手。
周婉柔以爲我是在同她道別,也朝我揮了揮手絹。
馬車悠悠駛離永安伯府,大哥哥才道:「這位夫人倒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對了,你同元弟好好道別了嗎?」」
我嘆了口氣:「嗯。」
「怎麼,這時候就又想他了?」
「誰想了他了,大哥哥你別瞎說。」我捂着臉問:「朝廷新來的人什麼時候纔到啊,你說元朗一個人多危險啊。」
「你放心,元弟不是急躁冒進的人,他有分寸的。祖父當初選他來,也是因爲如此。」
我有些想不通:「你們早料到事情這麼危險,爲什麼還讓我也跟着來?」
「還是不是因爲你自己。祖父一早相中了元朗做孫女婿,還沒等同你說,你便自己先相上了個梁懷申。最後也沒能成,祖父一直耿耿於懷,這不瞅着機會便讓你跟着來了。祖父想着,我們這麼幾個大男人,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死在外面,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賭上你的性命……」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賭上我的性命??!!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你好喫好睡一陣子,他便也回來了。」
我採納了大哥哥的建議,好好喫飯,好好睡覺。
一無所事事,我就又矯揉造作起來。
日日拿着我的小鏡子照來照去。
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在院裏走來走去。
半個月之後,朝廷親封的騰州按察使終於到了,這人竟是溫以瀾的父親,參知政事溫成華。
有了專業的團隊,調查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這日,我找到溫伯伯,同他說了我到騰州的所見所聞。
「溫伯伯,您如今兼任按察使一職,是來整頓吏治的,奸商卻不歸您管。但是元朗是戶部的,他的查證重點卻是在稅務上,您在查騰州知州時,能否也在這方面留意一下。知州不僅是侵田佔地、收受賄賂,或許他還幫助永安伯匿稅……」
我侷促不安地捏着手指,沒說幾句話便覺口乾舌燥。
「耽誤您時間了,若是我說的不對,您就當隨便聽聽就好。」我硬生生擠出一個笑。
「無妨的。」溫伯伯和藹地笑了笑:「盈盈不必拘束,以後想說什麼同我說便是。」
我吞了下口水,得寸進尺試探道:「我猜測元朗在永安伯府定是要想法設法找賬本,您這次不是帶了許多武功高強的暗衛嗎?裏應外合,事半功倍。您看能否……」
溫伯伯安撫道:「盈盈無須擔心,抵達騰州當日,伯伯便派了三名暗衛入永安伯府,暗中協助小元大人。」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原來是這樣啊。」
「看來今年盈盈好事將近了,也不知道以瀾什麼時候能成家。」溫伯伯嘆了口氣。
我閉上了嘴,不敢貿然去安慰。
溫以瀾那廝情況特殊,誰知道他…..
(三十三)
元朗從永安伯府出來那日,是個陰雨天,我睡得昏天黑地,迷糊着出去醒神。
有個人等在廊下,一襲白衣,清雅溫和。
我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喊了一聲:「元朗。」
他一愣,然後朝我張開雙臂,等我撲進他懷裏,他抱着我轉了兩圈纔將我放下:「盈盈,我回來了。」
「你沒受傷吧。」我上上下下扒拉着檢查。
元朗忍俊不禁:「盈盈,姑娘家要自重。」
我狠狠掐了一把他腰間的軟肉:「你這個壞蛋,你要我親你的時候怎麼不說讓我自重呢!」
「啊啊啊,疼——」
元朗拉着我到屋子裏坐下,開始給我講八卦。
「兩年前,周婉柔和趙陽本是兩情相悅,到了談婚論嫁時候,卻遭到了騰州知州的反對。永安伯的長子早夭,趙陽和趙烈又都是庶出,或許知州覺得趙陽配不上週婉柔,所以很是反對這門親事。」
「周婉柔和趙陽約好要私奔,當日,趙陽卻沒赴約。因爲此事,周婉柔還被人恥笑了許久。」
「後來,永安伯來提親,她便嫁了。」
我聽得津津有味,對趙陽十分不齒:「你說說這趙陽,明明是他不捨榮華富貴,還好意思做出一幅冤種樣!他要是肯私奔,哪裏還有他爹的事兒。」
「騰州知州嫁女之後,便爲永安伯逃稅匿稅提供便利,兩人沆瀣一氣,大量斂財。騰州官員上行下效,也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兒……」
「對了,你記得咱們以前在胡廣源的宅院中,徐方說道,有個憐兒被三公子看上了——」
「我記得。」我來了興致,揪着元朗的袖子:「快,快告訴我。」
「那憐兒本來是胡廣源送給趙烈的,趙烈又送給了騰州通判,是以他纔對騰州官員做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行監察之職。」
元朗繼續道:「通判大人的妻子是他的童養媳,他們夫妻多年,感情和順,卻總是感覺和妻子說不上話。而那憐兒,年輕貌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通判大人乾涸的心靈重新煥發出活力,可謂是枯木逢春,一發不可收了。」
「你太損了!」
我想起周婉柔,不免有些擔憂:「你說周姐姐她,她會怎麼樣?」
元朗緘默了許久,臉色變得很難看:「盈盈,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她,她死了。」
「當日,我悄悄潛進書房裏的密道查探,要不是她機敏,及時在書房拖住了永安伯,怕是我也死了。」
「她在永安伯府兩年,暗中收集了不少證據。她爹寫給永安伯的信,永安伯開設的地下賭場,永安伯在異地置辦的宅院地址……很多事都是她告訴我的。」
「她將證據整理好交給我,當晚便服了毒。」
「永安伯是真的愛她,之前他沒在騰州,是因爲去了江南,以她的名義買了一座宅子,留下了萬貫家財。因此,賬本上沒什麼大額的錢財了。」
怎麼會這樣,真是世事無常。
她的音容笑貌如在昨日,怎麼便死了呢。
元朗嘆息一聲:「人各有命,或許她覺得活着太累了,死亡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語畢,元朗握住了我的手:「明日或者後日,我們啓程回京吧。」
「啊?事情不是還沒辦完嗎?」
「剩下的事情自有溫大人和你哥哥收尾。一起走,一路風餐露宿,你又不適應。不如我們先走一步,路上也可停下逛逛,還讓徐方同我們一起。」
「真的可以嗎?真的嗎?我早就想我爹孃了。」
「當然。」
我、元朗、Ṭŭ̀ₘ徐方三人率先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其間,元朗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爲官者,民之教化
一路上,他都在潤色此文。
路上無聊,他還買了幾本雜記在馬車上給我讀。
這男人真該死,真他娘迷人。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我的老祖父!
「盈盈,前頭有個雲深寺,你想去逛逛嗎?這雜記上說,寺廟下面有很多賣小食的攤子,其中灌湯包和魚肉餛飩爲最佳,花餅次之,至於張婆豆腐,逐者甚繁,然味重,臭不可聞。」
元朗抬起頭,合上手邊書:「去看看嗎?」
「去去去。」
正值七月中,山路兩旁的合歡花開得繁盛,遠遠望去,有一種如雲如霧般的美麗。
元朗牽着我往臺階上走,累得氣喘吁吁時,終於上去了。
– 完 –
□ 一川菸草「求個籤吧姑娘,很靈的。」
我跪在蒲團上,虔誠地晃了晃,木筒子裏掉出來一支籤:槐開十月花
找了許久解籤的僧人,遍尋不見。
「那算了,我們下去喫點東西,繼續趕路吧,徐方還在等我們呢。」我拉着元朗的手慢慢下臺階。
「求的什麼籤?」
「我不告訴你。」
「不是沒有解籤的僧人嗎?給我看看,也許我能解呢?」
我震驚了:「你連這個都會!!」
元朗一挑眉:「給我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地攤開給他看了。
元朗瞄了我一眼,雲淡風輕道:「這,求的是姻緣。」
我紅了臉沒有反駁,又聽他問:「槐樹十月能開花嗎?」
「不能……」
「槐花十月算是晚開,但開花總是好的。此籤的含義是,你在合適年齡裏遇上的姻緣不好,晚來些纔是好的。就比如此時,身邊之人便是你的真命天子。」
「你耍我是不是?」我蹙着眉頭瞪元朗,小拳頭呼呼啦啦往他身上揮:「你竟敢騙我!」
「我哪裏騙了?」元朗一本正經道:「不過,倒是還有另一種解法。」
元朗停住不說了,瞥我一眼明示:「我被你打了,沒有心情,你親我一口,我便繼續給你解。」
什麼人呀!愛解不解!
「佛門淨地你都敢這樣!你討厭死了,你就不怕晚上做夢,佛祖罵你不知廉恥?」
「我們這不是出來了。」元朗清清嗓子:「另一種解法,槐樹象徵着吉祥財富和功成名就,象徵着三公之位,寓意家中子孫步步高昇,登科入仕。樹爲男人,則花爲女人。你既求得姻緣,那就是說你未來的夫君定然由科考中舉入仕。」
「你又耍我是不是,你直接說我的真命天子就是你好了。」
元朗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這可不是我瞎說,全是籤文告訴我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我看元朗這樣,覺得他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
如果他真的不會看,就應該會像我一樣,以爲我十月有姻緣。
「十月嫁給我好不好?」元朗看着我,整張臉上緊張、期待、小心翼翼各種情緒
雜糅在一起。
「上天都在明示我,我們十月就成親。」
「你生日在三月十五,你父親在京城說,要想娶你,得三百一十五抬聘禮。我娘早就準備好了,回京就成親好不好?」
見我輕輕點頭,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似的閉上眼,連着舒了幾口氣。
接着緊緊握着我的手,神情很是愉悅:「真好,這樣就可以一起過冬天和下一個春天。」
「還有下一個夏天和下一個秋天。」
「嫁衣你喜歡什麼樣的?」
「你先別說嫁衣。你說我爹要三百一十五抬聘禮的事兒是真的嗎?我爹,怎麼敢的呀?」
「當然是真的,否則你這樣漂亮,怎麼可能嫁不出去。」
「哎呀,沒有很漂亮,就一點點小漂亮。」
「胡說,時人總以清婉秀麗爲美,我卻不以爲然,你這樣的盛世牡丹纔是最漂亮的。」
「哎呀,別再誇了。」
「那你說說,嫁衣想要什麼樣的?」
【番外:生辰】
十九歲生辰這日,盈盈乘了馬車來接我下朝。
成婚之後,盈盈隔三差五就來接我下朝,在宮門處惹了一衆紅眼。
和我一道的同僚酸得很:「你還真是有福氣。」
那是當然,用得着他說?
「先走一步。」我撇開他,快步朝着馬車去了。
掀開車簾,盈盈正靠着車壁打瞌睡,我輕手輕腳坐下,見她眉頭微蹙,小嘴微微張着:「不,不行,不能親那裏……」
看來昨日是放縱了些,我有些臉熱,將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想讓她睡得舒服些。
這一動,卻是將人弄醒了。
盈盈八爪魚一般纏上來,閉着眼睛在我胸前打了個哈欠:「寶兒,生辰快樂。」
「我的禮物呢?」
「嘿嘿。」這女人大手一揮,解下了腰間荷包,往我手裏一甩,「一千兩,今天你看中了什麼,隨便挑。」
我想了想說:「買匹汗血寶馬怎麼樣,家裏的踏月年紀大了,賽馬的時候總不盡興。」
方纔還萎靡不振的女人一下驚醒過來,猶豫了一下,小手指在我身上摳來摳去:「這個,這個也不是很着急吧?有沒有別的?」
我又想了想:「那買個美人榻放在書房如何?」
盈盈的臉一下紅透了:「不要,不要那個,屋裏不是有嗎?」
「那買個馬車吧,現在的這個太小了。」
「沒有的事兒,哪裏小了?也不需要呀。」
「那你說,我需要什麼?」
盈盈眨眨眼,甜甜地朝我笑了:「我覺得,你需要一隻新的毛筆。」
我頓時覺得愛意翻湧,雖然想要的都買不了,但盈盈終於想起來我上個月同她說的毛筆壞了。
從滄浪閣買毛筆出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仔細一想,噢,付錢付慣了,毛筆是我自己付的錢。
算了,這個傻子從來不記事。
「那等會兒去聚芳齋用膳吧。」
盈盈握着我的袖子晃了晃:「好夫君,可是我覺得宴樓的菜更好喫唉……」
我頓覺心神盪漾,忍不住笑:「罷了,去哪裏喫還不是一樣。」
到了宴樓,竟遇上一個不速之客。
溫以瀾見我們上樓,一甩筷子,神情激憤地衝上來:「壞女人,成了婚就叫不出來了是吧。你有時間和他喫飯,沒空和我喫?我都被人甩了,你還不安慰我?」
盈盈躲在我身後,對着溫以瀾指指點點:「壞女人已經被抓了,現在你面前的是守女德的好女人,心中只有親親夫君一人。你沒夫君,我還有呢,別來煩我。」
渾身舒坦,飄飄然如遊太虛幻境,這叫我怎麼不喜歡,我恨不得摟住盈盈狠狠親上兩口。
「元弟,真是巧啊。」姐夫牽着挺着大肚子的姐姐出現了。
我心中頓覺不妙,姐姐和盈盈一見面,兩人誰也沒有好臉色。
果不其然,我姐姐已經開始出言嘲諷了:「哎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弟妹啊。等會兒多喫點,趕緊給我生個大胖外甥。」
說罷,還摸了摸五個月大的肚子,幽幽地看了盈盈一眼。
盈盈頓時如同炸了毛的貓:「你暗示誰不能生呢!你信不信我揍你,你不就是懷孕了嗎,又不是給我生孩子,我可不慣着你——」
「盈盈,咱不跟她計較。」我急忙將盈盈摟住了。
「李將軍,你還站着做什麼?」這人,沒一點眼力見兒,我當弟弟的不好說姐姐,他一個當丈夫的怎麼能看着妻子胡攪蠻纏呢。
元芝也是,懷孕之後,愈發刁蠻了。
「好啊元朗,娶了媳婦就當沒姐姐是吧。李煦,你別拉我,我偏要說,她就是生不出——」
姐夫飛快捂住姐姐的嘴,將她往雅間裏拉:「弟妹,對不住,對不住。」
盈盈氣得直冒火,飯也不喫了,拉着我就往外走,眼淚刷刷往下流:「你看看她,我都不想說她,小心眼子,懷個孕給她嘚瑟死了。」
我給盈盈擦擦眼淚:「咱們不理她,這種事兒順其自然就好了,咱們倆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盈盈小聲抽泣着:「不是生孩子的事兒,咱們現在挺開心的,我也不想要孩子。就是元芝她太過分了,她對我有偏見。我都嫁給你好久了,她還不把我當一家人……」
「她以前喜歡錶哥,表哥又只拿她當妹妹,所以她才嫉妒你,都是她小心眼。」
不是我非要揭元芝的老底,實在是她太過分了。
對不住了,下次給她買點首飾彌補吧。
「啊哈,原來如此!就是,我說她怎麼那樣有病!」盈盈臉上兩道淚痕還沒幹,又因爲捏住了元芝的把柄哈哈笑起來,「她下次再陰陽怪氣,我就威脅她,我要把這事告訴李煦!」
話音方落,她突然噤了聲,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看着我的臉色:「我,我和你表哥明面上加私下裏只見過八次。他很規矩,都不敢親我的,我們就拉了拉手。」
「我不在意你以前跟誰好過,總歸,現在你的夫君是我。」我朝盈盈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那都是老黃曆了,再說咱們都成婚八個月了,我從來不在意的。」
啊!該死!真該死!
說到這,又上頭了。
這該死的梁懷申,他不就是比我長得好看了些,怎麼元芝和盈盈都曾喜歡過他。
我深深吸了兩口氣,放平心態,放平心態。
管他呢,管他呢,他還不是一個也娶不上!
都二十五了,不是也沒娶上媳婦!
我承認我是一個虛僞的男人,我小心眼子,大醋缸子。
我在牀上萎了一下午,連晚膳都沒喫。
一想起梁懷申曾拉過盈盈的手,我就嫉妒得要死。
他這人怎麼這般放浪輕浮,人家姑娘還沒嫁給他,他哪裏來的臉去抓人家的手 ?
老男人手段真多!
該死的,我非要偷偷攢錢買一匹汗血寶馬,下次賽馬我非要將他遠遠甩在身後!該死!
「公子,夫人問您真不喫晚膳了嗎?」
「不必了,我不餓。」
丫鬟戰戰兢兢道:「夫人說,您要是真不喫,就去書房找她一趟……」
我穿上鞋磨磨蹭蹭去了,不能讓盈盈看出來我嫉妒梁懷申這事,否則她定要多想,以爲我介意她跟梁懷申相好過。
書房裏靜悄悄的,西邊的小案,不知何時被換成了美人榻。
盈盈乖乖在榻上躺着,像是睡着了。
我走到她身旁,想抱她回去睡,不料卻盈盈勾住了脖子。
她睜開眼,含羞帶怯望着我,我霎時屏住了呼吸,只覺得腦子都不會轉了。
毛……毛茸茸的……
「別不高興了,馬兒我早就讓我二哥哥幫你瞧好了,只是得從西域運來,還沒運到。你說的小榻也給你買了。馬車不能買,咱們的那個已經很大了。還有毛筆的事兒,你上個月說毛筆壞了,我不是將我的筆墨紙硯和鎮紙都送到你這裏了嗎?有那麼多了,我還許你買一根新的,你還要同我生氣?」
「我沒有。」
「你就有。不過,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我就原諒你一次。」
她又笑了,貼近我柔聲道:「我都知道你要小榻沒安好心,還是給你買了。生辰就別不開心了,看看我的衣服好看嗎?」
我往她身上看了看,吻住了這張甜蜜的小嘴:「哼,大熱天的也不怕捂出痱子。」
唉,沒救了。
十九歲生辰這日,我許了一個願。
願我和盈盈長相廝守,永浴愛河。
– 完 –
□ 一川菸草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