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婢女爲皇妃

穿越女與七皇子一起被扔進冷宮。
她的任務是攻略七皇子,除掉我這大反派。
可她下不去手。
我拿起一塊磚頭,對着昏迷的七皇子猛砸。
他沒聲音了,我冷舉起磚頭,「現在我是七皇子,你可以攻略我了。」

-1-
我從小就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我奶奶是這麼說我的。
理由是我多喫了她給自家乖孫做的兩個紅薯。
我捱了我爹一頓打,被喝令站牆角反省。
我看着地面積水裏映照的瘦小身材,又對比一下我爹的魁梧強壯,得出結論:
主要輸在力氣懸殊。
要長力氣,就得多喫,以後還敢。
「以後去換彩禮的,怎麼敢喫肉!」
我半點沒反省過。
既然我要去換彩禮,那我比兩歲的弟弟有用。
憑什麼他一個肥得像豬的嬰孩,天天喫得滿嘴是油,而我瘦得皮連着骨頭,卻只能喝他剩下的湯?
好像在這個家,弟弟是人,我是畜牲。
我去搶弟弟喫不下的肉,奶奶一個巴掌,扇得我半張臉高高腫起。
耳朵響起尖鳴。
忍無可忍,我惡狠狠咬住老太婆的手臂。
任我爹和我大伯如何捶打,都不鬆口,生生咬下一塊肉。
我大口咀嚼那塊肉,滿嘴血腥氣,使勁往下嚥。
瞪着我爹,呲出個大大的笑容。
他們認定我是個瘋子。
瘋子是不能給他們賺彩禮的。
皇宮貼出告示,要召清白民間女,去做最下等的掃灑婢女。
我爹把我賣了,賺到 20 兩白銀。
他很高興,終於擺脫了我。
我也很高興,皇宮總不能喫不飽。
可我入宮後,發現真有可能喫不飽。

-2-
進宮時,我八歲,被分到最偏僻破敗的冷宮。
別的女孩被領走時,都想家哭泣。
我被嬤嬤領去冷宮時,興奮異常。
嬤嬤受不了冷宮陰溼發黴的氣味,捂着鼻子,看我滿臉興奮,冷嘲道:「要去冷宮還這麼開心,是個傻子。」
我從家裏聽到更難聽的話多了,笑嘻嘻湊過去,討好地問:「嬤嬤,宮裏的飯,能喫飽嗎?」
她翻個白眼,不屑地笑:「原來就圖一口飯。」
那我圖什麼?
我進了冷宮,門立即就從外面牢牢鎖起來,嬤嬤說這是規矩。
我趕緊問怎麼喫飯,嬤嬤不耐煩地敲了敲牆下狗洞,「從這裏塞進來。」
我老老實實在冷宮掃了半天落葉,到放飯的點,小太監捏着鼻子塞進來一個飯盒。
我打開,餿味湧上鼻尖。
我趕緊從狗洞裏探頭,叫小太監:「公公,飯餿了。」
他扭着腰轉過身,衝我搓搓手指。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細聲細氣,像只鴨子。
「沒錢,還想喫好飯?」
原來天下最富貴的皇宮,也喫不飽飯。
我衝他笑,笑得呲出虎牙。
「我有錢,公公你把手伸過來。」
他鼻尖發出一聲冷哼,把手伸進狗洞。
我猛然出手,狠狠抓住他的手掌。
「沒有好飯喫,我就喫你的肉!」
尖牙一口咬上小太監的手臂。
我摸出隨身帶的藥瓶,那是我孃的遺物。
我娘曾經是個醫女,但嫁給我爹後,全家不允許她拋頭露面行醫。
她閒着無聊,就教我醫術。
我爹一定要個男孩,她連生兩胎,難產而亡。
我把藥粉灑在小太監傷口上,傳來刺耳的尖叫。
宛如宰豬。
噬魂草,能讓人癢得鑽心。
我一點都不怕他告狀。
誰在意我們呢,螞蟻都能碾死。
他去告狀,下場一定是我們兩個都沒命。
只有他最在意自個的命,反而被我拿捏。
果然,他連滾帶爬離開,沒多久又連滾帶爬回來。
小太監給我端上豬頭肉。
我怕下毒,讓他先喫一塊。
看他沒事,我纔開始喫飯。
靠着我娘給我的藥粉,小太監再不敢苛待我。
本來以爲日子會這麼過下去。
突然有一天,送飯的人換了一個。
新的太監很刻板,但也沒剋扣我的飲食。
我從他那裏得知兩個消息:
「原先的小太監沒了。」
「虞妃被賜死,宮城戒嚴。」

-3-
大人物的存亡和我沒什麼關係。
我是這麼以爲的。
但是第二天,冷宮兩扇掉了漆的大門突然被推開。
扔進來兩個人。
一個男孩,昏迷着,看起來和我一般大,12 歲。
另一個女孩,穿着侍女衣衫,看身量甚至比我年紀小,眼睛裏卻有着與年齡不符合的成熟。
冷宮的大門又緊緊閉合,門從外落鎖。
她手足無措地看着昏迷的男孩,口中念着我根本聽不懂的話:
「系統,我怎麼重生到這裏啊啊,我沒學過歷史!」
「幫助七皇子?這個小屁孩?」
「可我幫了他,他日後會和我虐戀情深啊!虐身虐心,最後我還要爲他廢兩條腿。」
「那個小女孩就是是你說的大 boss?妖后沈清塵?你要我下手搞她,她還是個孩子啊!」
我皺了皺眉。
確實,我的名字叫沈清塵。
那是我娘給我起的,極好聽。
但後來她走了,家裏沒人再叫我這個名字,他們叫我「二妞」。
又土又俗,但他們說,適合我。
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之前沒見過她。
從她亂七八糟的話裏,我抓到了一些消息。
我看一眼地上昏迷的七皇子,又聽了一陣她顛三倒四的話,突然從樹下抄起一塊磚頭。
我高高舉起磚頭,朝七皇子砸去。
三兩下後,他沒了氣。
小侍女終於安靜了。
片刻後,看她張開嘴,我立即捂住耳朵。
「大 boss 把男主角搞沒了啊啊啊!」
驚飛了屋檐下造窩的燕子。

-4-
沒了就沒了,大不了就是九族。
我還能拉我那些家人墊背。
值了。
我抬頭,很冷靜地對她說:「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對吧。」
「要回去你的世界,就得完成攻略?」
我模仿她口中我聽不懂的詞語。
「現在,我就是七皇子,你可以攻略我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驟然冷靜。
我對這個選定的同盟者有點改觀。
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衝她笑:「看來現在,我們成了一根藤上的螞蚱。」
「要不要合作?」
看似是邀請,其實她沒得選。
她雙手抱胸,垂眸看着面目全非的七皇子,問我:「怎麼合作?」
「我Ţű̂₌稱帝,你回家,怎麼樣?」

-5-
小侍女叫洛斐,她說她是穿越女。
來自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不僅人人都能喫飽飯,並且人人平等的世界。她在那裏是一名警員。
那是什麼?
洛斐告訴我:「就是……武林高手。」
我眼睛一亮,「那你絕對能幫上我!我們天作之合啊!」
後來我發現,她會的不只是武藝。我發現,她會的不只是武藝。
「我可以從皇城的屋檐上出去,幫你打聽消息。」
那可太好不過了。
阿斐確實身手高超,第一次深夜出冷宮,給我摸回來兩條雞腿。
我倆在冷宮生火烤雞腿,她問我:「我們怎麼出冷宮?」
我抬頭看向冷宮框出的灰濛濛四方天,告訴她:「你見過熊瞎子嗎?熊會在最冷的時候冬眠。」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蟄伏。」
這是我娘教給我的。
我囑咐阿斐:「下次出去,你能不能搞些書來。」
我對宮廷知道得太少,得多學。
阿斐不知道從哪裏給我弄來一大堆書籍。
我倆湊在一起讀。
她讀兵書,我讀史書。
我們倆夜間把蒐集來的消息梳理分類。
我們獲知的最重要信息如下:
1.皇帝沉迷修道煉丹,國師說什麼,ṱū́₁他就信什麼;
2.皇帝現在剩下三個皇子,太子李誠,二皇子李璟,五皇子李曦;
3.太子李誠沉迷女色,身體一直不好;
4.太子是元后所生,皇帝和原配感情甚篤,五皇子李曦是現皇后所出;
5.太子是正統儲君,得到滿朝文官支持;
6.現皇后是武將世家出身,五皇子暗中擁有武將勢力。
阿斐看着我畫出來的勢力圖,打個響指。
「地獄開局。」
她總是會說出些新鮮詞語,我見怪不怪。
我逐漸懂得那些詞的意思。
我問她:「你的那個系統,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嗎?」
阿斐搖頭,「它說想要知道,得用積分來換。」
「你現在有多少積分?換的話需要多少積分?」
她說了兩個差距極大的數字。
我差點栽倒。
「積分呢?!敗家孩子!」
怎麼能只剩個位數。
她怒目瞪我,「還不是給你換喉結了。」
哦?哦。
我摸摸自己脖子上長的那個玩意。
她本來問我要不要換成男身。
但我琢磨片刻,搖頭拒絕。
「我喜歡女子身份,也喜歡當女人。」
雖然這是個阿斐口中「極度重男輕女」的世界。
但爲了瞞天過海,還是得長出喉結。
阿斐安慰我:「可以弄掉的。」
什麼時候呢?
「等你登上帝位的時候。」
當務之急,是先從冷宮出去。

-6-
我過完十五歲生辰,時機成熟。
宮中恰在此時發生了一件大事。
二皇子從封地回來,給陛下獻上一件禮物,是一隻祥瑞白狐。
葉國師一見此狐,悚然大驚,言說狐妖顯世,必要至純陽至剛正之身以純血滅之。
皇帝一開始將信將疑,但葉國師是他最爲信任的人。
他最終將二皇子下獄,決定以二皇子獻祭,除去狐妖。
我聽聞消息,連連搖頭,「我這父皇,也太迷信了點。」
阿斐沒理我,她正忙着點火。
四處都是黑煙,嗆得她咳嗽,她催促我:「快來搭把手,主意還是你出的。咱們能不能出去,還要看你這個便宜父皇到底有多迷信。」
我面不改色,將冷宮唯一一株梨樹下的白骨挖出來,扔進火裏。
七皇子徹底化爲飛灰。
再不會有人找到我假冒的證據。
火光照亮我的眼睛。
冷宮外傳來宮人敷衍的救火聲。
今日,宮中所有人都在太極宮。
二皇子捨身祭狐妖,沒人在意冷宮。
我和阿斐用澆溼的被子包裹身體,趴在最避煙的角落。
火勢越來越大,驚動正獻祭的太極宮。
我和阿斐對視一眼。
她手一揚,灑出自己做的粉末。
那些粉末一接觸到火,立即閃爍出七彩光芒,飄出絢爛彩煙。
像是傳說中神佛現身的九天霞光,說不出的聖潔。
「我們之前還能手搓信號彈呢。」阿斐衝我挑眉。
那是什麼?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該你表演了。」
我在自己的手腕、脖頸和後背都塗了吸引狐狸的藥膏。
門外的人聲越來越多。
看來七彩光霞確實有吸引力。
皇帝最迷信,他不可能不管這道霞光。
轟隆一聲,冷宮封鎖多年的大門被砸開。
「誰在裏面?!」
我聽出那道尖利的聲音屬於誰——
皇后身邊的大太監吳平。
彩煙往吳平臉上飄。
他尖着嗓子朝裏喊:「裏面有人嗎?」
我心跳得飛快,硬着頭皮從裏面跑出來。
「快帶我去見父皇和二哥,我算出來他們受狐妖挑撥之劫,我能救他們!」
吳平的眼睛很渾濁,目光中投出來的審視像一把尖刀。
我只能賭。
賭皇后要救二皇子。
賭二皇子對五皇子還有用處。
我對上吳平的目光,不躲不閃。
他深深看我一眼,問我:「您是……」
我恭敬道:「罪人生母是虞氏。」
「虞妃?」吳平眼眸晃了晃,「竟是七皇子,請隨老奴來。」
事態緊急,皇后想救二皇子。
我說有辦法,他們肯定會試一試。
一個冷宮的廢棄皇子,能翻起什麼風浪?
大不了用完我就扔。
我隨着吳平快步來到太極宮。
大殿外已經堆起火堆,二皇子Ṱű̂⁸被綁在中央,滿目悲憤。
我直接衝過去,侍衛要來攔我,皆被吳平斥退:「你們怎敢對七皇子動手!」
我徑直跑到白狐旁,俯身將它抱進懷裏。
藉着衣服的遮掩,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使勁將手裏的藥粉塞進狐狸嘴裏。
然後緊緊攥住它的嘴筒子。
斷魂散,分量足以毒倒三個壯漢。
白狐的掙扎漸漸變弱。
我高高舉起那隻斷氣的狐狸。
「狐妖已滅!」
此時,正如阿斐所算,東風乍起。
我按照演練過多次的,手一揮,破敗的灰黑衣袖突然變成綵緞,袖裏飛出無數彩煙。
「妖孽已除,祥雲瑞氣,來賀我君!」
霎時間,那股彩光雲煙從太極宮殿後而起,滾滾而來。
阿斐告訴過我,這是變戲法。
她那個時代,人人都不會當真。
但這個時代沒有「科學」,人人都會當真。
魔術會使我看起來如神仙下凡。
深紅宮殿內忽然緩步走出身穿明黃龍袍的老人。
當今聖上李墀。
即使已經老去,但他周身透出一股難以忽視的威壓。
我連忙跑下祭臺,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
「父皇,兒臣八歲時,靈寶天尊入夢,教導兒臣斷命算運。」
「兒臣算出,有妖人假借白狐之亂,挑撥父皇與二皇兄關係,使父子離心。」
「兒臣求爲父皇、爲天下除去妖人!」
明黃靴子在我眼前停下。
皇帝的問話自上方響起:「妖人是誰?」
我壓下手臂的顫抖,指向國師,「葉國師!」
「他是妖,我師父前一個月,日日入夢告訴我的!」

-7-
葉國師勃然大怒,提出和我鬥法。
那是我人生最兇險的一場局。
雖然阿斐信誓旦旦,什麼科學一定能打敗迷信。
但我知道,是要看我們倆誰的騙術更高超。
三次比試,葉國師皆敗在我手下。
他頹然跪倒,將頭磕出血。
我送上最後的殺手鐧:
「父皇,河北大旱三月,殺此妖人,甘霖必降!」
我從書中學過如何觀星,看氣象。
至多三天內,河北必下雨。
國師成名多年,他自負盛名和皇帝信任,疏於觀星。
懶惰是一個人最大的敵人。
他跪倒的身體抖如篩糠。
皇帝眼中的懷疑已然判定他的生死。
他能倚仗的只有皇帝的信任。
我要將這信任變成我今後的倚仗。
身穿華服的女子從皇帝背後走出。
她的三重鳳冠閃爍耀眼光芒。
皇后雖年長,無復寵愛。
可她是國母,深受皇帝信任。
上位者的信任帶來權力。
「七皇子看來確有些神通。」
她纖長的手指伸到我的眼睛下,「能不能幫本宮算算,本宮未來的運數?」
我一眼掃過她的掌紋。
命線很長。
只是……一條極細微的支線,劃過她的生命線。
我勾起脣角,擺出無比溫良的笑,朝她道賀:「母后定然能長命百歲,萬事如願。」
「這孩子又聰明,又頗有情義,陛下不如……」皇后笑意盈盈,爲我說話。
皇帝審視的目光掃過我。
他手一揮,「先將姓葉的下獄。」
「至於你……」他眯起眼睛,「和老二關在一起!」
二皇子和我在一間牢獄。
他受了驚嚇,渾身發起高熱。
我把我的飯全都硬塞給他。
阿斐和我們關在一起,我遞給她一張藥方,她拿出從系統那裏交換的碎銀,求獄卒抓藥、煎藥。
我通醫術,那藥方是從前朝醫書看來的。
二皇子輕聲叫「母妃」,眼尾沁淚。
我一直守在他身邊。
阿斐在我身邊感嘆:「原來《紅樓夢》裏,晴雯叫一夜的娘,是寫實派啊。」
晴雯是誰?紅樓夢又是什麼?
我必須得確保退燒後他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
阿斐:「你看你緊緊盯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喫了他。」
我沒移開目光,「嗯,他長得確實挺英俊。」
說真的,我覺得二皇子是他那些兄弟中長相最爲出衆的。
阿斐張大嘴巴,揪住我的肩膀輕聲提醒:「別忘了你心懷大志!」
我點點頭,「當然沒忘。」
「只是……」我伸手,撫摸他的嘴脣,「哇,阿斐,真不公平。他這麼多天昏沉沉的,嘴脣還是軟的欸。」
不像我們倆,在冷宮缺衣少食,冬天凍得嘴脣開裂像兔子。
李璟的燒漸漸退去。
看他要醒來,我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
血滴進藥湯裏。
兄弟情深的戲,要演就演全套。
三日後,晨光照進牢獄的窗內,李璟睜開眼睛。
他看到嘴脣泛白的我,和我手腕滲血的傷口。
阿斐在旁邊抹眼淚,「二皇子,您終於醒啦。您不知道,我家主上爲了醫治您,用上古的血咒,將您的病症引到自己身上。」
我扭轉裝作斥責她:「多嘴。」
李璟的目光掃過我手腕。
他眨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似蝶翼扇動。
他看着我的傷口,猛然朝我躬身行禮。
「七弟兩次救我於水火之中!從今後,二哥定然會用命護着你。」
我嘴角揚起虛弱的笑容。
這句誓言,你最好牢牢記得。
記住一生一世。

-8-
河北府的一場雨,判定我們的生死。
葉國師被五馬車裂。
皇帝問我:「你要什麼獎賞?」
我恭敬地俯拜,「父皇,兒臣想求父皇一個恩典。」
「求父皇放了二哥,使其官復原職。」
「兒臣會重回冷宮,日夜爲父皇和兄長們祈福。」
皇帝威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依你。朕免璟兒無罪。」
「璟兒,你依舊去做你的禁軍副都尉吧。」
我餘光瞟向李璟,從他誠惶誠恐的叩謝中,品出一絲藏不住的怨氣。
天家父子,生死不過在皇帝一言之間。
李璟的母妃和七皇子的母妃一般,出身低微,早早去了。
他不過是太子和五皇子鬥法的工具。
太子並不需要他,他只得投靠五皇子。
他必然是不滿的,也很不甘心。
我很滿意。
他的不甘心,能爲我所用。
皇帝轉向我:「你不必回冷宮了。」
「去欽天監,朕有更適合的位置給你。」
末了,皇帝問我:「你叫什麼?」
虞妃是宮婢,因小事觸犯國師,因而獲罪。
誰也沒把他們母子的命當回事。
七皇子沒有名字。
我深深叩首,「兒臣求父皇賜名。」
「宸,你以後就叫李宸。」

-8-
欽天監觀天象,算吉凶。
三個月來,我卦卦皆準。
已做到監正的位置。
皇帝的信任越來越重。
但不夠,遠遠不夠。
我在等待時機。
二皇子私下來拜訪我。
他謝我救命之恩,送來諸多禮物。
我奉上一杯白水,「二哥身體還沒好全,不宜飲茶,就請喝些熱水。」
他眸中升起暖意。
我看他喝完那杯溫水,笑眯眯問他:「二哥有事要拜託我?」
李璟一怔,摸摸鼻子,苦笑道:「不愧是七弟,我來是想求弟弟幫個小忙。」
我伸出手指,問他:「讓我猜猜,二哥是爲了戶部侍郎一職而來?」
他笑着點頭,「七弟不愧是活神仙,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搖頭,指指正堂中另一份沒拆封的禮物。
「太子殿下已經派人來過了。」
二皇子面色一變。
我早就探明,李璟和五皇子、皇后結爲同盟。
狐妖之禍,是太子黨想要借邪祟之說,除去五皇子的左膀右臂。
他壓低聲音:「七弟是要選……」
我當初救他,他定然以爲我會選五皇子。
但我哪一邊都不想選。
我搖頭輕笑。
「二哥,我只是個算命數的,並不知道朝堂中事。」
「天尊給我什麼意旨,我就按天尊的意思行事。」
他和我大吵一架,提着禮物,悻悻離去。
走之前又回眸,星眼含笑,衝我眨一下眼睛。
我看明白那個眼神的意思:你看,二哥的演技好不好?

-9-
連着得罪朝堂兩股勢力,同僚們都對我側目而視。
皇帝過於相信命數卜算,凡大小官員升遷,必來問吉凶。
他將五個人選一一問過。
我看卦象,回稟:「父皇,無一中天尊意。」
他苦惱地嘆口氣。
我突然割開手指,在額上塗畫赤紅星符。
口中唸唸有詞,焚香祈問。
眼神翻白,渾身劇顫,手指狂舞。
「這是……請神!」
「靈魂出竅,引神靈附身!」欽天監衆人驚呼。
不,只是點能騙過你們的小把戲。
待我恢復正常,燒龜甲的聖灰中多出一個名字。
「父皇,此乃天意。」
沈書絕,不過工部七品小官。
不是太子黨,也不是五皇子黨。
皇帝皺眉,「他能行嗎?」
我恭敬道:「此乃神旨,兒臣不知,全憑父皇定奪。」
皇帝猶豫良久,最終還是下旨。
讓沈書絕暫代戶部尚書。
沈書絕用半年清理戶部積弊。
他是個聰明人,但並不死板。
戶部銀兩充足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給皇帝的私庫送錢。
皇帝龍心大悅,又大筆一揮,按我的卜算結果,提拔宋辛爲黃河治水官。
宋辛是皇后母家人,滿朝堂都知道。
我兩個月前卜算星象衝突,五皇子近三個月不宜入宮見皇后。
皇后最疼愛這個親生子。
此舉我大大得罪了皇后和五皇子。
如今又使五皇子派系的人提拔。
臣子們紛紛議論,我只露出高深笑容。
「我所做一切,皆爲神旨,無愧於心。」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我的話。
皇帝每次要我卜算,數次卜算結果並無偏向。
提拔的人有完全無派系的,也有兩大派系出身的。
但他們在任上都政績不錯。
看起來我絕無偏私。
只有我和阿斐知道,不過是障眼法。
我們在暗中提拔寒門弟子。
沈書絕和宋辛,都成爲我的人。
我特意樹立公正無私、問心無愧的形象。
是爲了讓多疑的皇帝相信,我確實並無派系。
提拔官員之事上,我連番得罪五皇子和太子。
這種孤臣,他很滿意。
利用皇帝的信任,我暗中發展勢力。
兩年後,我十七歲,成爲大昭朝國師。
阿斐一直跟在我身邊。
但我現在要送她離開。
禁軍的一名校尉死了。
「父皇,卜算結果,指向兒臣屬下一名侍衛。但兒臣認爲,應當避嫌,您還是另提拔他人吧。」
皇帝的面容掩在嫋嫋升起的香後。
他衝我擺擺手,「無妨,一個校尉罷了。既算出來,朕便下旨。」
我送阿斐入禁軍時,她猶豫地抓住我的手,「那個計劃,你真的要實施嗎?」
我朝她笑,「用一雙眼睛,換你禁軍首領的位置,很划算。」
阿斐,我是天生的賭徒。

-10-
皇帝出巡京城,遇到刺客。
五皇子擋在皇帝身前,捨身擋劍。
但總有人比他更快。
刺客使出「妖法」,頓時狂風大作。
不會武功的我撲過來,站在御駕車頭,鎮定自若,口中唸唸有詞。
青天裏白雲團聚,我手中放出金光煙霧。
一條龍般,噴向刺客。
刺客「啊」一聲,突然渾身不能動,從高空墜落。
「七弟!」李璟驚懼至極的呼聲從身後傳來。
他一劍擲出,喝令:「放箭!」
全部刺客盡數變成刺蝟。
但已經遲了。
我眼前一片灰濛濛。
那刺客釋放出的毒煙漫進我的眼。
幸好我提前做好準備,練習如何在黑暗中生活。
隱約感覺落入一個懷抱中。
傳來李璟常用的薰香。
我使勁掙開,衝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他的驚訝、後悔和痛苦太明顯。
五皇子做的局真很蠢。
用一場虛假的刺殺,爲皇帝擋劍,來挽回皇帝的信任和歡心。
可惜他身邊已經佈下我的暗探。
我早知道他們的計劃。
不過是爲我做嫁衣。
國師眼睛受傷,皇帝命李璟送我回府。
他緊緊攥着我衣袖。
直到我摸索着走進房間,李璟壓低聲音,怒意不加掩飾:「李宸,你做什麼!」
我摸到茶壺,給自己斟一杯茶,慢悠悠遞到嘴邊喝完。
「我更喜歡你叫我阿宸。」
我原名叫沈清塵。
我不想忘記這個名字。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急得來回踱步。
我從沒聽過他那麼憤怒的聲音。
「我就不該、就不該!」
我聳聳肩,接過他的話頭:「就不該告訴我五哥的蠢主意,是不是?」
皇帝已然下定決心,翦除五皇子的武將勢力。
一方面是爲太子鋪路。
一方面是他擔憂武將反叛。
苦肉計,是迫不得已的辦法。
「難道五哥用得,我用不得?」
如今爲救聖上,瞎了一隻眼睛的是我。
父王對我的信重會更深。
皇帝的信任,是我最大的倚仗。
而且,這雙眼睛,也不是白瞎的。
我要用它換取更有用的權力。
但李璟的聲音透出萬分痛苦:
「我、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他猛然抓住我的肩膀,「七弟,你不要如此,連自己都賠上。」
我用盲眼很冷靜地向前看,「二哥,我沒其他籌碼。」
握住我雙肩的手一緊。
「我只有一條命。」
他忽然攥住我的手,聲音顫抖,向我承諾:
「還有我。我可以幫你。」
心頭微微一顫,但我還是抽回手。
「二哥,我自己選的路,我得自己走。」
我們不歡而散。
皇帝大怒,命禁軍嚴查刺客。
皇帝御前侍衛長,五皇子的門客,徐則安冒死向皇帝請罪。
揭發五皇子設計刺殺的陰謀。
皇帝勃然大怒。
我站在皇帝身側,臉掩在龍涎香嫋嫋煙氣之中。
朝徐則安的方位,露出滿意的微笑。
很好,你的家人性命保住了。
當年我花萬金,把徐則安從地下賭場撈回來。
這份恩情,他答應過我,要用命報答。

-11-
五皇子和背後的兵權大半被收回。
皇帝的意圖朝野盡知:
打壓武將勢力,抬舉文臣力量。
一時之間,文臣支持的太子勢力,風頭無兩。
禁軍首領之位空懸。
朝臣都盯着這個位置。
禁軍守衛皇城,保護天家安全。
自古內亂反叛,無不先取禁軍權。
阿斐入禁軍,已經做到左衛將軍。
我們慢慢從下層軍士滲透。
出身寒微的將官,誰不想要個改命的機會?
皇帝猶豫多日,問我的意見。
我沒有回答他。
我跪倒龍椅下,淚流滿面,爲五皇子求情。
「父皇,五哥不過一時糊塗,想得您恩寵,還求父皇饒五哥性命!」
這些日子,太子大力收取五皇子原本的勢力,他手下的朝臣以不孝忤逆之名,參五皇子各項罪狀。
太子崇尚以禮法治國,文臣莫不追捧,稱爲仁君。
豈有對手足趕盡殺絕的仁君?
ṭű⁼最終,在我苦勸之下,皇帝饒五皇子一命,貶爲平民,逐出京城。
皇后出身世家,並未被廢。
她的親生子沒用了,她背後的世家會再推一個皇子出來。
二皇子的母親雖出身低微,又早逝。但他是由皇后撫養長大的。
我朝二皇子府的方向輕笑。
二哥,你看,你我終有對立之時。
皇帝清掃五皇子部屬,太子大肆擴張勢力,而我一直低調。
不是我不爭,有阿斐做我的刀。
可我沒想到,刀用得過甚,可能承受不住,會斷裂。
當阿斐私下同我祕密會面,同我說「我不想幹了」。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她的聲音是我沒聽過的溫柔。
「每日都是殺戮、算計,血像條小河,染溼我的靴子。小塵,你沒看到他們的眼神。」
「他們眼裏,我是惡魔。」
我當然看不到,爲了你能成爲禁軍統領,爲了將你推成「天降將星」,我瞎了雙眼。
「我像個劊子手。可他們有什麼錯呢,他們不過是站錯了隊。」
「小塵,我累了。」
「我遇到一個人。太子殿下仁德寬厚,從不濫殺,心懷大義。」
「我愛上了他。」
「我同殿下,真心相愛。」
「我想陪在他身邊,一生一世。」

-12-
我踉蹌後退,前所未有的無助包圍我。
我心頭湧起巨大的絕望和恐慌。
本來,我和阿斐的密謀,定於三個月之後。
若她要離開我,轉投太子……
「你選定ţůₗ了我,你的系統也選定了我。如果我失敗,你就回不了家!」
我胸膛劇烈起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黑暗中,我感受到她撫摸我的臉頰。
「小塵,我可以爲他,留在這裏。」
不,你得回去!
你講述的那個世界那樣美好,如果我出生在你那個世界,我會成爲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
這個鬼地方,要麼喫人,要麼被別人喫。
我不得擺脫,但我想你能擺脫。
「在我的那個世界,我是個孤兒,沒有人牽掛我。」
「我考進警校,努力學習,拼命練武,想要救護別人,找到我自己存在的意義。」
「現在,我已經找到牽掛。」
「我想選他,小塵,對不起,他真的和我們不一樣。他比我們仁善。」
阿斐的眼淚落在我面頰。
我冷冷拂去,後退一步。
有許多想要勸她的話,但對下定決心離去的人,沒必要浪費口舌。
我頭腦轉得飛快。
阿斐知道我的祕密。
一旦說破,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對於她,我沒有權謀可用。
她太瞭解我,我只能攻心。
於是,我努力擠出一滴淚,用我的瞎眼轉向她的方向。
「禁軍統領之位,你不要了嗎?」
她聲音顫抖,只會說對不起。
愧疚,是最好拿捏的情緒。
我不能用吵鬧和狠話打消她的愧疚,我要放大她的愧疚。
冷宮相依爲命許多年,她從未見過我的眼淚。
她明顯心軟了,上前一步,對我說:「小塵,我可以讓系統治好你的眼睛。」
我搖頭道:「用不着。系統的積分我們好不容易攢出來,你留給你自己吧。」
她的愧疚越來越濃。
最終,她向我發誓:「我寧死也不會暴露你的祕密。」
「你放心,小塵,出冷宮時我蒙着面,沒人看清我的容貌。」
「後來你費盡心思給我造假身份,衆人只知陪你出冷宮的小宮女死在大火中。」
「我們私下見面向來隱祕,沒人知道我和你的關係。」
「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小塵,你也捏着我的命脈,不是嗎?」
我冷笑。互爲威脅嗎?
我本想的是,和你互相扶持。
她轉身離去,就此分道揚鑣。

-13-
聽說太子府得到一位「女諸葛」。
女諸葛出身禁軍,英姿颯爽,有勇有謀。
太子幾次向皇帝求娶她爲正妃。
阿斐的身份是我後來幫她做的,家世清白,書香門第,只是父母早逝。
出身不算太高,但貴在是讀書人,而且無強悍的母家,很適合做太子妃。
但是皇帝不許。
「朕好不容易爲你清掃武將勢力,你竟還要娶一名禁軍將領!」
皇帝大怒,免去阿斐的禁軍職位。
太子府內布有我的眼線。
傳遞消息給我,事無鉅細。
聽聞太子依舊與阿斐情意甚篤,並未因這點波折動搖。
阿斐確實守諾,沒有談及我。
我手下第一謀士廖明意很不解:
「阿斐叛主,改投太子,已是廢子,何必對她如此上心?」
背叛的人,確實是廢子。
但誰知道死局有沒有盤活的那天?
皇帝已經有三個月沒召見過我。
聖上的修道新寵,是太子進獻的凝光道人。
朝野風言四起:七殿下既是天尊之徒,號稱有天目,天目怎麼會被輕易毒瞎?
因信得寵,自然因疑失寵。
我退居幽室養病,閉門不出。
宮內慣拜高踩低,但我的待遇卻並未如人所想的淒涼。
內事監和秉筆監的兩大總管,對我從來客客氣氣,手下小內監對我也多加照顧。
非爲其他,只因皇室貴族從未把太監當人看。
需要太監伺候,卻把他們當物件摔打。
我多次在皇帝和后妃因小事重罰太監時,以「近日不宜見血」「父皇息怒養身」「娘娘輕饒可積德養顏」等理由,爲他們求情。
「除了七殿下,老奴從未見過誰把我們當人。」
因爲天家貴胄太傲慢,不知道內監的消息網有多好用。
我雖幽居,退避太子鋒芒。但靠着太監們的幫助,消息從沒斷過。
太子忙於打壓諸皇子勢力。
但我不慌不忙,告訴手下低調行事。
我整日窩在自己的宮殿,同二皇子下盲棋。
「七弟倒是清閒。」我聽到他的嗤笑聲。
「二哥近日,想來應該事務纏身。」
他的笑聲清朗悅耳,「七弟明知受人構陷,何不改投明主?」
我笑着反問:「二哥,我的主子,從頭到尾,只有父皇一個,還要改投誰?」
「七弟還是信不過我。」
「二哥說會護着你,就一定會護住你。」
聽起來格外情真意切。
對於皇室中人,尤其是不受寵又無母族支撐的皇子,一分真心已是難得。
他的手掌撫過我的手背,很溫熱有力。
我不着痕跡收回自己的手。
「天底下,也只有父皇能護住我。」
室內脈脈流動的溫情驟然冷卻。
我輕輕嘆口氣,「二哥若真心要幫我,能不能給弟弟送些錢?」
失去皇帝信重後,我的賞賜驟減。重後,我的賞賜驟減。
之前的賞賜,都被我換成銀錢,另有他用。
我所居宮室如今無比簡陋。
二哥取得皇后母家支持,肯定很有錢。
二皇子離去前,我狀似無意問他:「聽說二哥最近常去南風館?」
「二哥,你心懷大志,還是別惹出好男風的傳聞。」
我言辭懇切地勸他。
但他怎麼會聽我的勸說呢。
南風館頭牌,和我六成相似。
我安排的。
我二哥有一點小心思,不可說。
對於男人,得不到,又時刻在身邊勾着。
絕不餵飽他的渴求,但每次填滿一點,喂大他的胃口。
總有收線之日。

-14-
老五倒臺後,二皇子被皇后背後的世家推上臺,和太子在朝堂上打擂臺。
我蟄伏起來,任皇后、二皇子和太子去鬥。
在瞎眼之前,我就觀天象,反覆推算。
今年,北方會遇大旱。
我早就稟告聖上,示警天下,但沒幾個人在意。
但我無比關注,因爲我比他們這些貴族更清楚一點:
人填不飽肚子時,會變得多麼瘋狂。
戶部最會斂財的沈書絕是我的人。
他私下給我搞來不少銀錢。
這幾年,因爲皇帝信重,皇族世家源源不斷向我送來香火錢。
我交給沈書絕,命他暗中做買賣。
由此賺出不少錢財。
我拿出所有錢財,命令手下在豐年,低價買進南方的糧谷。
但由南到北的河道久荒,如何運糧?
我又抽出一部分錢財,入夥南方的漕幫。
費盡千辛萬苦,偷偷將糧食運到北方。
萬事俱備,只待時機。

-15-
很快,天災初顯。
數月大旱,糧食歉收,流民四起。
籌糧賑災的重任,自然落在「仁德有能」的太子身上。
一開始,朝廷開倉放糧,但無奈受災之地太廣,災民太多。
聽聞太子向皇帝獻上二策。
一是去各大世家籌糧。
二是威逼商人拿出錢財買糧發放。
計策是好計,可惜紙上談兵。
小商人任他收繳銀錢,無還手之力。
可大商人身後站皆有世家。
世家手中有糧有地有刀兵,豈會任他宰割。
於是,太子到各大世家去募糧,一開私倉,個個空蕩蕩。
那些世家大多和他沾親帶故,一家人跪在他面前痛哭。
大有「太子迫害良臣」之態。
我倒要看看,太子如何維持賢名?
朝野上下,爲賑災糧焦頭爛額。
我屯着我的存糧,一分不動。
若是個好人,肯定此刻站出來,將糧食獻上,解朝廷燃眉之急。
但若如此,誰還會記得我的救命之恩?
我不是個好人,手裏就這些籌碼,我的屯糧要用在最緊要時。
太子府的眼線傳來密報:
太子準備娶陳家女做太子正妃。
陳家是關中世家之首。
想來陳家以此做交換:
自家嫡女爲正妃,才肯開倉給糧。
我撥算盤的手一頓。
沒有預料之中的幸災樂禍,反倒一股悲涼沁出心頭。
耳邊浮現阿斐離去時的語氣。
充盈喜悅和期待。
所託非人,會有多麼痛?
可我卻必須要利用她的痛苦。
等,只能等。
太子以盛大的儀式迎娶陳家女爲正妃。
聽說太子新婚當夜冷落新娘。
但太子妃容顏傾城,色若春華,又頗懂得如何討人喜歡。
阿斐與太子因賑災發生口角,爭論不休。
太子妃卻乖巧安靜,將安神湯送進書房,修長柔荑爲太子按揉脹痛的額角。
「殿下不必煩心,我既是太子妃,自會勸父親,以舉家之力,爲太子籌措錢糧,保太子立下頭功。」
陳家乃功勳世家,家田遍野,私糧堆滿庫房。
太子妃裝成解語花,又很懂得如何拿捏男人的心。
和我的傻阿斐不同,她直來直去,哪懂婉媚討歡?
不到三個月,太子與太子妃如漆似膠,琴瑟和諧。
宮廷宴會,我能聽到他們夫妻笑語殷殷,情意綿綿。
阿斐呢,阿斐現下如何?
她當時以飛蛾撲火的姿態,撲進太子的懷抱。
如今會有多傷心?
太子府的眼線傳過來另一個消息:
阿斐已然懷孕,三個月了。
我忽然有些擔憂,這位太子妃手腕了得,阿斐的孩子生得下來嗎?

-16-
就在我猶豫是否要去提醒阿斐一二時,皇帝久違地走進我的宮殿。
我跪在他身前,他疲憊地揉額角,要我卜問持續一年的天災何時過去。
我目含淚光,幾分委屈、幾分受寵若驚,問他:「父皇,凝光道長是否卜算出結果?」
這位太子舉薦的活神仙,深受皇帝寵信,已然取代我的位置,封爲「護國天師」。
天師之名,自然壓我這個國師一頭。
皇帝擺擺手,「砍了。老東西算不準天象,每次都說要下雨,哪有一滴水珠?哪比得上我兒。」
他該是想到半年前我的預言。
其實,凝光道人也很會看天象。
但判斷天災,不僅要觀天象,還要看歷年水量、泥沙數,精準測算。
冷宮那些年,整夜凍得睡不着,我就用阿斐做的量儀,學習測算。
蟄伏許久,等待近一年,終於等到轉機。
我仰面,朝他露出恭順的笑容,「兒臣有一策,不知父皇可否讓兒臣試試?」

-17-
傳聞七皇子赤腳走在荒田間,步步蓮花,所過之處,憑空出現糧谷。
哪有那麼玄,我不過是命人跟在我身後,將我屯的糧食從袖子裏撒出去。
我拿出存在北方私庫的糧食,救濟災民。
可惜我的存糧,比起數量龐大的災民,杯水車薪。
只能解一月之急。
當務之急,是將南方的糧食運送過來。
陸運損耗太多,且過於遲緩。
最好的是漕運,但北邊部分河道早已淺得不能行船。
我發佈一則聽起來天方夜譚的告示:災民去挖河道,便能換取糧食。
他們雖餓得有氣無力,但爲了飽腹,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我又從皇帝那裏討來恩旨,調低級兵卒一同疏通河道。
太子對此嗤笑不已:「一滴雨都沒有,疏通河道又有什麼用?」
「何況一道旨意,就能讓手握刀劍的官兵聽從?」
自然不能,軍隊的最高將領大多出身世家。
但權力是自下而上的,這些年我從底層滲透。
高層將領奪取底層賣命贏來的軍功,剋扣他們的軍餉……
誰不想有個向上爬的機會?
我拿着聖旨,徵召低級將領協助挖河道,一呼百應。
但很快,沒有糧食發給修河的平民了。
我的屯糧即將見底。
手下問我,可有良策?
自然有。
我上登仙台,點請神香,龜甲燒出符文——
「父皇,天尊指引,三日內,真龍子嗣定能籌來糧食!」
之前我變出糧食,已取得天下信服。如今我說真龍子嗣能籌到糧,皇帝與羣臣的目光自然轉向太子。
太子是真龍子嗣。
若太子連個糧食都拿不出來,豈不是說明……
他不是天尊認定的龍子。
對上我的目光,太子咬咬牙,只得回稟道:「兒臣定爲父皇排憂解難。」
第三日,陳家的庫糧就運到河道旁。
得了口糧,災民幹活更盡心盡力。
太子坐不住了。
因爲我的勢力和威望逐漸壯大。
就在此時,晏城災民暴動。
暴動的理由是:天下無水,挖河道有什麼用?我讓百姓去挖掘,是爲了讓災民勞累死,以節省口糧,根本不是真心救災。
皇帝身邊的大總管奉旨來召我時,憂心忡忡:「七殿下,晏城災民暴動,陛下請你過去商議。」
晏城距京城極近,是京師的外圍防禦。
爲了不使京城周圍災民暴動,我費盡心思,將災民編成小隊,每十日一換次序,又安插進自己的人。
就是爲了防止他們集合暴亂。
沒想到燈下黑,太子竟然去唆使晏城災民暴亂,只爲了奪我之功。
連暴亂的口號都是:「妖人作祟,天降罪愆。」
罪愆是誰,當然是我這個妖人。
晏城災民砍了知縣,往京城殺來。
我知道太子的謀劃:災民暴亂,打到京城腳下,然後羣臣上書,將我推到城樓處決,平息民憤。
皇帝扛不住壓力,定會拿我這個叛軍口中的「妖人」祭旗。
京城禁軍首領蕭玉航,是太子的伴讀。
之後蕭玉航打退叛軍,軍功歸於太子,平亂賑災之功也盡收他囊中。
挺嚴謹的計劃。如實行得好,太子定可以反敗爲勝,扭轉局面。
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禁軍統領蕭玉航是金玉堆里長出來的貴公子,徹頭徹尾的廢物。
太子根本沒意識到,若要行此計,他手下倒有個最可靠的武將之才。
可惜被他禁錮後院,傷透了心。
口口聲聲愛她,卻看不到她的能力和她的價值。
那算什麼愛?他在養寵物嗎?
當太子在崇文殿內慷慨陳詞,講述應對叛軍之策時,我望着窗外的大太陽,幽幽地想:
阿斐,該臨盆了吧。

-17-
我遵守約定,絕不會害阿斐腹中之子。
但太子妃可能會下手。
阿斐和我籌謀多年,見識過宮廷的刀光劍影。
我想她不會不做防備。
可縱使阿斐千防萬防,她生產那夜,我手下謀士廖明意傳來急報:
阿斐出事了。
我整夜未睡,想等她平安的消息。
其實我是想問問,如果她對太子失望,能回到我身邊嗎?
對於背叛的人,我絕對不會給第二次機會。
除了阿斐。
昔年冷宮冬日,我染了寒症,病得糊塗,徹骨的冷。
恍惚中有一雙溫暖的手臂,緊緊抱住我,一遍遍叫我的名字。
從來沒有那樣溫暖過。
最困苦之時,她沒有拋棄我。
我怨過她,恨過她,利用過她,但我不能不管她。
因爲太子妃暗中在安胎藥裏動手腳,阿斐生下一個怪胎。
太子驚駭至極,擲子於地。
太子妃趁機說嬰孩是「妖怪」。
若讓皇帝知道太子府生出妖胎,皇帝深信鬼神之說,定會連累太子。
於是,太子拂袖而去,默許太子妃處置阿斐和她的孩子。
孩子很快斷氣,生產後的阿斐也被下令活埋。
我猛然站起,聲音打顫:「她人呢?!在哪裏?」
不會出事。我手腳冰涼,告訴自己:她有系統,不會、不會出事的……
死士還沒來得及稟報,殿外忽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小塵,我在這裏。」

-18-
我之前命令太子府安插進的所有眼線,要他們盯住阿斐。
正因我這道命令,當太子妃的手下從牀榻血污中拽起阿斐,要活埋她時,我的幾名死士衝出來,拼死救出她。
爲了救阿斐,我在太子府佈下的所有死士全廢了。
但能換回阿斐一命,不算虧本。
她撲進我懷裏,呼吸很輕,像一朵梨花飄落。
我撫摸她亂糟糟的頭髮,溼涼的眼淚打溼我的衣襟。
我悄聲問她:「爲什麼不用系統,來保護你的孩子?雖然它需要積分兌換,但是我們這些年攢下不少積分啊?」
阿斐緊緊攥住我的手,「不能用,我們說好的,要用積分換你的眼睛復明……」
即使當初分離時,我一再推拒,不接受她用積分換我的眼睛。
我給她擦眼淚,「別哭,別哭,能撐住嗎?我馬上去太子府。」
她的孩子,不能無端死去。
我頭腦轉得飛快,立時想出一條計策。
我叫來太醫救護阿斐,飛快換好國師最華麗嚴整的朝服,命人給我塗上神使的硃砂,急入宮去拜見皇帝。
皇帝已然歇下,本有些煩,看到我如此盛裝打扮,喫了一驚,扶起我問道:「我兒,可是天尊有聖語傳達?」
我深深叩首,字字泣血:「父皇!星相儀震動七十二下,整個欽天監皆目睹。浮生香所示,後母娘娘不忍蒼生遭難,賜其女投胎至皇家,天女攜豐收之福,生有天眼,即將降世,以平天災!」
阿斐有孕期間,被太子妃暗中下毒,生下的孩子,長有三隻眼睛。
皇帝聞言大喜:「天女現在何處?!」
我大力磕頭,磕得腦門流血,「父皇,兒臣正是爲此入宮!欽天監正在歡慶,要傳喜報於天下,誰知天女星突然黯淡!」
「天女星降生時遭人暗害。求父皇恩准兒臣去救天女!」
皇帝語氣中的驚喜倏然頓住,驟然大怒:「天女現在何處?!誰人敢害朕的祥瑞?」
我擦拭血淚,「父皇,在太子府。」

-19-
皇帝和我趕至太子府,挖出那個孩子時,已然身體僵冷。
我抱着那個孩子,放聲大哭。
「父皇,天女、天女夭亡,若天尊怪罪……」
皇帝臉色蒼白,倒退一步。
他對天尊深信不疑,因爲他年邁常有病痛,而我給他進獻丸藥,說是天尊所賜,總能讓他身體舒爽。
太醫院怕追責,不敢用猛藥。而我師承母親,頗通藥理,調理得皇帝病痛消減,僅此而已。
可皇帝以爲是天尊保佑。
如今親眼看到生有三隻眼的天女逝去,皇帝驚慌失措,唯恐天尊降罪,害他又受病痛之苦。
太子和太子妃跪在他腳邊,我聽到皇帝一腳飛踢過去,大罵:「糊塗東西,冷酷至此,竟親手殺女!」
我心內冷笑:若非我說這個孩子是天女,只怕你的處決會ťű̂₋更殘暴。
太子賢德仁明?恐怕今日之後,天下都要流傳他殺女的無情狠毒。
倒是太子妃,急亂中還有些頭腦,半抬起身對皇帝道:「父皇,怎能認定此女是天女,而非妖孽?若國師藉機陷害太子,太子豈不百口莫辯?」
太子反應過來,連連叩首道:「是啊,父皇!晏城叛軍人人說,國師乃是妖孽!父皇可別忘記白狐之禍。憑他一言,就說此女非妖乃是仙,兒臣實在冤屈!」
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目光投向我。
我淡定自若,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父皇,兒臣請於天女頭七之日做祭,以消天怒。」
「到時天降甘霖,漕運暢通,將星臨世,天目得開。」

-20-
滿京城傳遍我的預言。
天降甘霖,漕運暢通。
將星臨世,天目得開。
我佈置好一切,將從皇帝處求來的兵符交給阿斐。
她的手很涼,身體並沒養好,我問她:「你能行嗎?」
阿斐語氣中是我沒聽過的狠戾:「不行也必須行。」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聲音轉爲溫柔:「小塵,你放心,你的眼睛會復明。」
我沒有不放心我的眼睛。
我只是不放心你如此虛弱,還要強撐着去實行我們的計策。
「我要他們爲我的孩子償命!」
七日後,我抱着女嬰冰冷的身體,登上八十一階七星祭臺。
我用盡辦法,保她不腐。
我跳起召神步,揮動喚靈旗,赤足踩於荊棘之上。
周圍一衆神使,彈奏空靈縹緲的神樂。
五個時辰後,羣臣皆被曬得焦躁起來,日光依舊熾烈。
太子忽越衆而出,抱住皇帝的腿,哭喊道:「哪有雨?父皇,哪裏有雨?!七弟他一直都在欺瞞您啊!」
我聽到皇帝猶豫地下令,侍衛抽出刀劍,登上祭臺。
祭臺跪着求神的八十一人,無一人閃躲。
他們是最忠實的信徒,無畏地迎着刀劍,繼續唱請神曲。
刀劍揮舞的聲音,伴着曲聲,至最高亢處——
炎熱得無一絲水汽的天邊,忽颳起一陣風。
我微微一笑,雨來了。
我算過很多次,就在今日。
持續近兩年的旱災,要結束了。
大雨傾盆,祭臺下羣臣和百姓跪倒,所有人歡呼着去接雨點。
齊聲高呼:「天尊顯靈,謝謝天尊,謝謝天女!」
我高高抱起懷裏的女嬰,朝天高呼:「天女歸位,風伯雨師齊賀,天降甘霖,將星臨世!」
衆人霎時沸騰。
誰是將星?
我坐在大雨中,無神的雙目望向朱雀門。
少頃,城門霍然而開,傳令兵揚起手中捷報,朝皇帝急奔而來。
「陛下!洛斐將軍率領禁軍,大破叛賊,擒拿賊首三十五人,勸降萬人!收回晏城!」
就在此時,我轉動眼睛,看向滿面喜色的皇帝。
多年後這仍是流傳天下的奇聞:
大雨中,阿斐槍尖滴血,踏馬迎風入皇城。
當她來到祭臺之下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發出光彩。
昔日蒙在眼睛上的陰翳散去,我雙眸恢復清明。
「父皇,將星臨世,兒臣的天目,終於開了。」

-21-
大雨充盈河海,水流順着挖開的河道湧流,將南方屯糧運進京城。
皇帝對於我的信重,民間對於我的愛戴,一時間高漲。
但我對阿斐說:「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南下。」
她好像早有準備,收好自己的劍,點點頭道:「是該走了。」
雖然太子讓皇帝失望,但皇帝此時絕不會想廢太子。
他對白月光元后生的這個嫡子,到底有非同尋常的感情。
朝堂勢力大多爲關中世家把持。
以太子妃陳家爲首,基本都偏向太子。
我如今是太子的眼中釘,與其正面交鋒,不如避其鋒芒。
關中世家的勢力集中在北方,南方糧食多商貿豐,有一衆無法接觸到權力核心的小氏族。
他們可以成爲我的力量。
以什麼由頭去南方?
南部外族趁着天災之機,叛亂稱王,多個蠻族自立。
如今天災已定,自然要一一收復。
但沒人願意去嶺南、川蜀等瘴氣之地賣命。
阿斐主動請戰:「臣願爲天下蒼生平息戰火。」
我亦請命道:「兒臣與將軍同去,爲將軍卜算輸贏ƭū́ₖ。」
「兒臣既爲國師,怎能不爲父皇排憂解難?」
皇帝猶疑不決,「宸兒,你若離去,父皇日後的靈藥……」
「父皇不必擔憂,兒臣收有一小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我多年精心栽培的小徒弟,霍雨生,接替我的位置,成爲欽天監下一任掌事。
她呈送給皇帝的虎狼之藥,能讓皇帝看起來紅光滿面,身體舒暢飄飄然。
兼之她是位難得的美人。面聖後不過七日,便有聖寵。
霍雨生目下無塵,骨子裏散發出獨特的清冷感。
雖然她和元后長相無一處相似,可矜貴清冷的氣質,卻仿如一母所生。
令皇帝欲罷不能。
只有我知道,霍雨生喂皇帝的藥,表面有效,其實催折根本。
也只有我知道,她的繼父對她圖謀不軌時,她是如何手刃繼父,燒燬家舍。
從死牢裏,總能尋出些有用的人。
我自請南下,二皇子竟深夜拜訪。
我們見面不多,但總會在皇室高門的宴席上「偶遇」。
每次遇到,只談風月,不聊國事。
那夜他硬要拉着我喝酒,我推拒自己不勝酒力。
「真要走?」他把玩手中的白玉杯。
「聽說你要去嶺南,太子可歡喜得很呢。」
我笑着給他倒酒,「我這不是,爲了讓好哥哥開心嘛。」
古來諸多皇子,爭位失敗,大多因爲不在京城,無法立即反應。
我要冒險去嶺南,怎不正中太子下懷?
二皇子眯起眼睛,斜靠在榻上,衣衫散亂,竟添風流之氣。
他問我:「七弟,此生還有相見之時嗎?」
自然有。但我知道他想問的不是這個。
他想問的是,再見面,我們會是朋友,還是敵人?
我仰面看天邊月,抿去心頭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支起手臂,衣袖稍稍滑落,露出留有舊疤的手臂。
昔年牢獄中,我爲救他,割臂喂血,留下此疤痕。
他望着那道疤痕,目光中浮現月色一般的溫柔。
「七弟,你還是不信我。我可以……」
我打斷他的話:
「五哥新喪,聽說皇后娘娘大受打擊,對二哥避而不見。可國舅爺卻和您依舊來往親密,皇后母家楊氏和二哥更是交好。」
「看來二哥已經爭取到國公支持,好手段。」
他拉攏到原先支持五皇子的所有勢力,還爭取到國舅護國公的支持。
如今以他的勢力,和太子也能掰一掰手腕。
他目光倏然冷下去,拿起酒葫蘆,往嘴裏倒。
酒水沾溼他的鬢髮,將他清俊的面容襯得更鮮明。
我抬眸看去一眼,衝他行禮:「二哥,就此別過。」
「小宸,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我都會護住你,你放心。」
這是我南下離去前,二皇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聽說他當初贖回的,和我幾分像的小倌,沒被收房,而是被他精心栽培,做了他的護衛。
我的手指摸過臂間舊疤。
泛起一點陳年的癢。

-22-
三年後,阿斐擊敗倭寇,打服百越王,征服西南大小部落。
她回蘇杭覆命,提刀入我長平王府。
阿斐甲衣未卸,滿身殺氣,侍從皆不敢正眼看她。
我當年的預言並非胡扯,阿斐確實是天生將才。
戰場上,算無遺策,用兵如神,出其不意,變化多端。
接連收復失地,令蠻族聞風喪膽。
阿斐帶來新的捷報,朝我挑眉道:「王爺,李家有密使來訪。」
李家和太子妃出身的陳家,世代聯姻。
我正忙着處理事務,頭都沒抬,「你直接打發走了就行。」
「他們不過看我勢大,想兩邊下注,牆頭草到哪裏都不會受歡迎。」
「還有——」我抬頭看阿斐一眼,「你什麼時候叫我王爺的?」
不都是一直叫「小塵」或者「阿塵」嗎?
她大笑:「這不是咱們小塵剛剛封王,總得給長平王面子。」
三年來,我與阿斐聯手,收服南方反叛異族。
又提拔南方寒門弟子。
南方的小世族們,都想往上爬。但他們勢力比不過北方大世家,向上爬的道路被堵死。
北方大世家,皆是開國功勳出身,和皇室聯姻,又相互嫁娶,早結成鐵板一塊的利益共同體。
皇家永遠都會選擇北方關中世族,太子作爲正統,天然贏得他們的支持。
南方寒門和小氏族,定然不甘心。
但太子已有大世家支持,他們就算投奔,又能撈到多少好處?
倒不如跟着有軍功又深得聖上寵信的我。
若我有朝一日,取太子位代之,他們有從龍之功,豈不一朝翻身?
我初到南方,各個家族還在觀望。
我籌集軍糧時,投歸太子的江南羅家拒不交糧,和我耍花頭。
當夜,阿斐帶兵將羅家圍住。
羅家老爺子站出來,捋着鬍鬚,氣沉丹田,喝問阿斐爲何無罪狀來抄家?
無由抄家?
我帶着幾名當地縣吏現身,歷數查清的罪狀。
羅家欺行霸市、強買強賣、逼良爲娼……三十五條罪狀,條條證據確鑿。
罪狀送去京城,下旨滿門抄斬。
百年氏族,不復存哉。
哪家先來投奔,哪家分的好處就最多。
這道理誰都知道,一些南方氏族投靠我。
我撤換當地府衙關中世家的子弟,任命投靠我的南部氏族中人,擔任要職。
關中世家原本很是不屑:府衙上下都是他們的人,我任命的官員會被架空。
那就整個府衙都替換掉,重新選任。
北方世家格外不滿,上書彈劾我,被我一封「軍情緊急,權益之需」堵回去。
我與阿斐在嶺南接連大捷。我不過是爲了戰略需要,撤換一些地方官,皇帝纔不在意。
他最在意的是,能打贏仗,收復失地。
一衆南方世家見狀,紛紛來投效。
自此,我爭取到南方小氏族的支持。
隨着阿斐一路凱旋,我的勢力也全面擴張。
南方諸府的兵權、財權、任官權……盡收我囊中。
奪嫡之勝率,若以十數算。如今我佔其四,二皇子和太子各佔其三。
我是想等佔到五成,再回京城。但我的徒弟,皇帝現今的貴妃,霍雨生傳密信給我。
信是張白紙,內裏包着藥渣,我的謀士明意看不大懂,我一看便知——
藥渣都是提命用的,皇帝活不過兩年了。
我得回京城去。
回京路上,阿斐的戰馬嘶鳴奔騰。
我能聽到她的長刀在鞘中發出渴血的嗡鳴。
「放心,太子到時候歸你。」
我一定會讓你報仇報個痛快。
按照禮儀,太子和二皇子應當一起到城門迎接。
但我勒馬望向城樓,只看到二皇子的身影。
聽聞這些年他留在京城,協助太子治國理政,善政頗多,功績甚重,加封安豐王。
太子之下,又封兩王,說明太子的位置並沒有那麼穩當。
我們遙遙對視,二皇子笑意盈盈,朝我輕點了點頭。
進城前,我早令手下與他密謀。
邀他同我一起,扳倒太子。
他現下點頭,是答應了。

-23-
回京後,阿斐憑藉軍功,被任命爲禁軍統領。
她上任三個月後,我自請去京郊巡查。
阿斐作爲禁軍統領,自然留在皇帝身邊護衛。
我在外巡查期間,皇城內發生一件大事:
太子府內搜出巫蠱所用木偶數個。
木偶泥痕斑駁,一看就是埋了數年。
皇帝大怒,將太子一家軟禁府內。
太子聲嘶力竭,爲自己喊冤,高呼有人陷害。
皇帝並未定案,也未下旨處置太子,表明他心懷猶疑。
可太子身邊自小服侍的伴讀,站出來作證,說自己曾爲太子做人偶。
無論如何酷刑,都未更改證詞。
太子伴讀最後扛不住,殞命獄中,更坐實了太子巫蠱作亂的罪名。
二皇子問我:「怎麼做到的?」
太子最爲信任和他一起長大的伴讀。
我搖搖手,「是阿斐的棋子,我也不知道。」
太子府居住那些年,阿斐不會毫無佈置。
二皇子眼眸一轉,問我:「洛將軍人呢?」
阿斐跪在正陽門外,整整三個時辰,爲她昔日夫君「求情」。
正陽門是皇城正門,羣臣上朝必經之路。
所有朝臣都看到戰無不勝的虎威將軍、天降將星,跪在雕磚之上,求皇帝饒恕太子。
將軍如此情深義重,反襯出昔年太子拋棄她母女何等無情。
阿斐連連叩拜,「陛下,太子殿下不過無心之失。」
「無心之失」,並非沒有做過。
一遍遍地念,衆人聽久了,便會潛移默化地認爲:太子確實行巫蠱。
縱使有人聽出來不對,但誰能指責一個癡情女子爲所愛之人求情時,措辭不當呢?
跪到日色西沉,阿斐膝蓋軟倒,禁軍侍衛趕忙來扶她。
「將軍舊傷未愈,當心跪壞膝蓋!」
兵士們強行扶她回將軍府。
消息傳來時,二皇子正賴在我的王府喝茶。
誰都以爲我倆要坐實太子巫蠱的罪名。
可我倆誰都沒有動作。
現在動手,不是給人把柄嗎?
我倆行事一個比一個低調。
我很想去看望阿斐,但二皇子偏要拉着我聊天。
二皇子拍手讚道:「七弟的戲真是好看。」
我翻個白眼,「還有更好看的。二哥,你猜猜我們這位太子殿下,何時會狗急跳牆?」
巫蠱不過是在皇帝心中埋下懷疑,皇帝怎麼會輕易廢太子。那可是他花費諸多心血,一手培養,出身高門的繼承人。
但太子習慣順風局,君主的疑心和跌落高位的恐慌,肯定會激得他做出過激舉動。
哪怕有伴讀的證詞,皇帝也不一定就相信是太子所做,更不一定廢太子。
可是若太子自亂陣腳,那便是自尋死路。
二皇子放下茶杯,展開摺扇,施施然道:「大勢已去,示弱投降他不會做。至於狗急跳牆,最差也是死……」
「我看啊,旦夕之間。」
他的摺扇,輕輕敲上我額頭。
頗有幾分疼寵幼弟的縱容意味。
是啊,不遠了。
等太子徹底完蛋,我和你反目成仇的日子就不遠了。

-24-
太子糾集世傢俬兵殺入皇宮。
天邊赤紅,阿斐舉起手中劍,問我:「何時行動?」
我拔出她腰間的劍,在自己掌心劃一道,登時血流如注。
「再等一等。」
等到皇帝命懸一線,等到他聽着殿外刀劍聲,戰戰兢兢,魂不附體。
當太子的叛軍距他一牆之隔,將要攻破最後一道殿門時,我帶着禁軍,一箭射出——
正正穿過叛軍首領的脖頸。
「兒臣救駕來遲,父皇恕罪!」
皇帝看到我,猛然撲過來,攥住我的手。
我「哎呦」一聲,血滲進他掌心。
皇帝望着我的傷口,竟然流淚了。
「幸好……我還有一個孝順兒子啊!」
二皇子只比我晚一刻趕來。
一夜刀光劍影,火光燒亮禁中深色的夜。
第二天,太子叛黨盡數被擒獲。
太子披髮亂服,無比狼狽。
經過驚慌失措的昨夜,我相信皇帝心中肯定已無多少父子之情。
但我和二皇子依舊跪倒,爲太子求情。
叩首到流血,好一派兄弟情深。
刺激得失敗的太子更加發狂。
他猛然起身,以玉石俱焚的姿態,向皇帝撞來——
被身披明光鎧甲的阿斐牢牢攔住。
她雙臂用力一勒,鎖鏈緊緊綁住太子,口中塞進布條,防止他咬舌。
「陛下,臣不要封賞,只求能換太子一命。」
她剛剛立下救駕之功,淚眼朦朧,苦苦哀求。
「夫妻之盟,一生爲證。他負心,臣不能不義。」
夫妻之盟,一生爲證。昔年元后與皇帝成親時,所說的盟約。
皇帝的肩膀倏地塌下來,他該是想到早逝的髮妻,忽然深深嘆一口氣,面上暴怒如潮水退去。
他疲憊地揮手,貴妃霍雨生在旁邊扶住他,他對阿斐道:「也罷,就交由你處置吧。」
我強行壓下嘴角忍不住的笑。
阿斐,太子一家,就交給你了。
給仇人一刀,固然痛快。
但豈不太便宜他們?
不如看他從高位狠狠摔落,餘生圈禁,如網中之魚,只能靠阿斐給的一點點水過活,每日擔驚受怕。
豈不快哉?

-25-
太子被廢爲庶人,很快被人遺忘。
太子妃陳家,謀逆當誅,由阿斐親自行刑。
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狼狽地跪倒刑場。
可我有些不想阿斐去親自監刑。
這些年,阿斐手裏的刀落得太快太急。
我曾經欣慰於她的成長,如今卻怕她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朝臣世家都看向我和二皇子。
皇帝子嗣不多,而且我讓貴妃霍雨生下手,他已經不能生育了。
二選其一,誰會是最後的勝者?
我和二皇子的臨時同盟迅速瓦解。
他不再不着痕跡地借宴席的機會和我見面。
我們都心知肚明。
即使見面,也無話可說。
明眼人看得出來,我的勢力如今稍勝二皇子。
但正因如此,我纔不能輕舉妄動。
旁人覺得我勢力勝出,一點用都沒有。
在老皇帝眼裏,我越勢大,也就意味着威脅越大。
我必須在明面上,主動交出一部分權力。
阿斐告訴我,皇帝要換下兩名禁軍副將。
我讓她直接去請辭。
面對阿斐遞上來的虎符,皇帝卻不准許她辭官。
皇帝比太子頭腦清楚得多,阿斐的將才,他看得明明白白。
禁軍服誰,他也心中有數。
若真把阿斐撤換,誰足以護衛皇帝的安全?
而且皇帝以爲阿斐對廢太子情根深種,他捏住廢太子,算是捏住阿斐的命脈。
他不過怕阿斐軍功太大,要制衡她的力量。
等阿斐從宮中回來,我問她如何。
她冷笑:「到底還是換走我一個副將。無妨,我應付得來。」
我相信她,可我看着她冷肅的模樣,突然有些憂心。
她好像有些太沉浸於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了。
我出聲提醒:「阿斐,你還記得,你做任務,是要回去嗎?」
她橫我一眼,「小塵,說真心話,你以爲,我還回得去嗎?」
「可以。」我比她更堅定,「你要回去。」
她定定看我良久,忽然放輕聲音:「小塵,如果我走了,就只剩你一個人,坐在龍椅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固執地說:「我會有很多男寵的。」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什麼時候相信過男女之情?現在又用這話來哄我放心。」
「只是,小塵,你真要用那種辦法對付二皇子?」
我解開頭髮,朦朧燭光中,面目格外柔和。
我換上一身女裝,轉過去,抬起上目,柔柔望她:「怎麼,你覺得這計策有哪裏不好嗎?」
我面貌本就生得英氣,披散頭髮,藏住尖銳的輪廓,望向鏡中,有幾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有點下作,是不是?」我反問她。
阿斐搖頭,「不,我只是害怕……你會後悔。」
「我不會。」我斬釘截鐵回答。
埋線多年,只爲此計。
我問阿斐:「我二哥找到證人了嗎?」
從我身邊叛逃的宮女,證明我是女兒身。
那宮女意圖爬牀,被我打斷雙腿,奄奄一息,丟到亂葬崗。
她只剩一口氣,被二皇子的人救回府去。
救治多日,還是沒活下來,但是臨終前,給二皇子一條重要的,關於我是女兒身的消息。
手段很拙劣。
二皇子一猜就知道是我的計策。
可是,求不得多年,圈套再明顯,詭計再荒謬……
他都會試一試。
阿斐看向我的眼神中多出一絲悲憫。
「我記得,你說過,攻心計乃最上策。但要算計人心,必須先把自己的心算進去。」
「小塵,你有沒有……」
動過心?
我沒有回答她。

-26-
一個月後,安國公宴席中,我終於見到二皇子。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然過去四個多月。
我知道,他忍不住了。
他想見到我。
他想要印證那條消息的真實性。
我穿一身紅衣,平素我從不穿鮮亮顏色。
那身紅衣是特製的,輪廓柔和,將我的眉目襯得雌雄莫辨。
我身後站着一名蒙面的侍女。
席間我多喝了幾杯,面色酡紅,頭冠一歪,髮絲散開。
我沒有看向他,但我能感受到二皇子的目光向我投來。
他的目光越來越灼熱。
對於他的剋制力,我很清楚。
但他的酒中,加了些東西。
我晃晃蕩蕩站起身,說自己不勝酒力,扯散衣襟。
安國公府的管家立即給我安排,去後院休息。
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魚咬鉤了。
蒙面侍女扶着我,緩緩向後院走。
我們跟隨管家走到後院廂房內。
房內點滿依蘭香。
侍女扶我歇下,我擺擺手,喊她去前院要些醒酒湯。
她離去後,門忽被輕輕推開。
逆着光,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二皇子朝我走近,我斜倚在榻上,向他伸出手,柔柔喚:「二哥……」
「你知道我是女子了,對不對?」
「你看,我的喉結,是僞裝出來的。」
「我們不要鬥了,好不好?」
「二哥說會護我一生周全,我信二哥的。」
「二哥,我、我好冷,來抱一抱我吧……」
他的喘息越來越重……
香氣越來越濃……
待到室內香氣最濃重時,尖叫聲猛然響起,響徹整個後院。
安國公帶人推門闖入時,我伸着懶腰,從後院假山內悠悠現身。
二皇子衣衫不整,和一名長相極似我的女子躺在同一張榻上。
我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驚慌失措。
我衝他挑眉,指指自己明顯的喉結。
你怎麼也想不到,我有一個系統,可以兌換男子特徵吧。
那名女子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帶雨。
「妾一家蒙受冤屈,打入死牢,不幸鬧鼠疫,只有妾僥倖活下來,爲七殿下所救。」
「殿下不僅爲妾一家洗刷冤屈,更憐妾孤弱,看妾長得有七八分像他,認妾爲義妹,收在府內。」
「妾方纔爲王爺取醒酒湯,剛回到房中,二殿下突然推開門,徑直朝著牀走來,將妾壓在身下……」
那侍女猛然抬頭,環視衆人。
在場所有人都看清她的臉。
安國公驚得倒退一步。
國公夫人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臉,和我像個八分。
活脫脫一個女版的我。
她突然揚聲悲憤道:「我本以爲二殿下是酒後興起,妾出身寒微,從了也就從了,只是妾沒想到……」
「沒想到二殿下竟然口口聲聲,叫着七殿下的名字!」
「還說什麼,他愛慕七殿下多時,此番趁着酒醉,終於可以將七殿下佔爲己有!」
「七殿下冰雪一樣乾淨高貴,又是天尊之徒,九天神仙一般的人物,誰能想到他的兄長,竟有如此齷齪心思!」
「妾這才拼盡全力推開二殿下,高喊救命!」
「妾爲七殿下不平!妾無一字虛言,願以死證清白!」
話音剛落,她飛快起身,撞向柱子。
衆人驚呼,但已然救不得。
我猛撲過去,抱住氣息奄奄的她,淚水奪眶而出。
以往我的淚水,總是含幾分假意。
但這一次,我毫無掩飾,放聲大哭。
她顫巍巍抬起手,笑着爲我拭淚。
剛碰到我的臉頰,她的手臂倏然垂落。
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血親,就此離我而去。

-27-
當年我剛出冷宮,就同阿斐找到我的家人們。
以絕後患,定要滅口,一個不留。
但我們撞見我爹,爲了換些銀錢,準備把幼妹賣給城中潑皮無賴。
我離家時,幼妹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娃娃。
她長大了,和我長得極像。
她不願意嫁,無賴扔下油乎乎的銀子,我爹只顧着撿,那潑皮直接把幼妹扛到肩頭,強行帶走。
幼妹高聲呼救,淚水淌了滿臉。
阿斐擲出一枚石子,無賴霎時倒地。
我端詳幼妹的臉,一個主意在我腦中迅速成型。
若實行得當,多年後會成爲多麼妙的一步棋。
我走近她,解開面紗。
她愣愣地看向我,突然撲過來,抱住我的腰。
「姐姐,我、我以爲你……」
以爲我葬身宮城中,是不是?
幼妹哭得抽抽搭搭,抱着我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一柄尖刀刀鋒抵在她後頸。
「我不是來救你的,我是來殺你的。」
我盯着她瞬間驚恐的眼睛,眼角一分分彎起,「你不知道嗎?爹、奶奶、大伯、弟弟……都在亂葬崗等你呢。」
她的哭聲驟然停住,像被生生掐斷。
我湊到她耳邊,說給她兩個選項。
幼妹修長美麗的脖頸彎折下去。
一炷香後,她重新仰起頭,眼睛中的光芒滅下去,「好,我答應你去。」
從沒有人知道,我身邊的謀士,常年面無表情的廖明意,其實是我的幼妹。
面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是因爲她一直戴着人皮面具。
我救下她時,她還不識字。
但她冰雪聰明,很快跟着阿斐學會識字,每日手不釋卷。
她智計頻出,助我良多。
尤其是收服南方世家時,頗有手腕。
其實我猶豫過,猶豫要不要實行計劃。
甚至心懷僥倖:萬一、萬一有更好的辦法對付二皇子。
「不,姐姐,你想的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妹妹冷靜地撕下人皮面具。
「天下尊崇禮法,誰會接受一個試圖強佔親弟弟的皇帝呢?」
我這些年刻意和她保持距離,就怕太親近會心生不捨。
但我看着她冷淡的眼睛,突然意識到血脈親情的分量。
我不捨得。
她真的要死於如此荒唐的陰謀嗎?
明意深深向我拜倒,「姐姐在南方廢除守寡制,允女子和離,兒與女可平分家產……我認爲,姐姐登上皇位,比其他皇子要好。」
爲此,她毫不猶豫,撞柱而亡。
不能讓她白白逝去。
我抱着她逐漸涼下去的身體,眼淚淌了滿臉。
我轉頭,雙目血紅,滿懷恨意看向二皇子。
「二哥,她說的,是真的嗎?」
二皇子只怔怔看着我,他喉結劇烈滾動,猛然仰面大笑。
笑得眼尾滲出血淚。
他當然反應過來,這是我做的局。
「從一開始,你就……是不是?」他的笑聲七零八落,隱有哭音。
是啊,從一開始,我就在算計你。

-28-
我抱着幼妹的身體,穿着麻衣粗服,赤腳走過皇城雕磚,跪在崇文殿前。
「父皇,兒臣的義妹,去得不明不白,兒臣寧願免去王位,降爲庶民,只求父皇給義妹一個公道!」
我身邊擺着王冠、虎符、印信,全都要交還。
皆是皇帝賜予的權力。
我抱着幼妹,哭得涕淚橫流,是真心傷心,半分演戲都沒有。
最好的攻心計,是把自己的心也算計進去。
消息傳揚得飛快。如今民間市井中,哪個不知道,二皇子對自己的兄弟心懷畸念,竟想趁醉強佔親弟,卻害了七皇子無辜的義妹。
曾經高高在上的二殿下,如今人人唾棄。
「呸,什麼東西,表面高貴,實際滿肚子男盜女娼,竟對自己的親弟弟下手,算什麼人!」
「是啊是啊,幸好七殿下逃過一劫,七殿下可是天尊的徒弟,那年天災,說下雨就能下雨。若是被他得手,惹怒天尊,降下天災可怎麼辦!」
「要我看吶,他比廢太子還不如呢,嘖嘖嘖。」
雖然皇帝下令,嚴禁討論此事。可又怎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二皇子註定,與皇位無緣。
許多他手下的勢力,前來投奔我。
而我只顧着料理喪事,閉門謝客。
皇帝最忌憚兒子勢力太大,現下他成器的兒子只剩我一個,我自然要交出所有權力。
我不再去上朝,穿素服,不再居住王府,而是住在城中偏院。
皇帝召見我幾次,我未開口,先淚落如雨。
「父皇,兒臣想回南方,那裏清靜。」
「天家親情,原來都是鏡花水月,兒臣只想找一安樂之所,侍奉天尊,終了此生。」
皇帝手握住龍椅的龍頭,青筋暴起,他喉頭迸發猛烈的咳嗽。
「你走了!朕的江山託付給誰?!」
我以退爲進,終於逼出皇帝這句金口玉言。
一個月後,聖旨傳天下:立七皇子李宸爲太子。
我傳密信給霍貴妃:
讓我父皇走得安樂些。
至於二皇子,他被皇帝下令,圈禁府內。
我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和眼線牢牢盯住二皇子。
與他交好的武將要麼投歸於我,要麼被我遠遠打發離京。
聽說他終日沉醉酒中。
此生,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29-
半年後,皇帝駕崩,我登臨大位。
登基大典,我穿着龍袍,八十一階,一步步走到屬於我的高位上去。
突然間,狂風大作,烏雲壓頂。
羣臣皆大駭,以爲不吉。
阿斐橫刀護在我身前,高喊道:「陛下真龍天子,天尊來送福!」
我站在她身後,身姿挺拔,迎着飛沙走石,未有一步後退。
半個時辰後,風沙倏收,天邊長虹一道,七彩璀璨。
系統兌換的男子特徵盡去,我昭告天下:「天尊方纔賜下天命旨意,世間陽氣太盛,才致征伐頻繁,戰亂四起。」
「陰氣孕化萬物,女媧乃衆生之母。誰知倒反天罡,男極尊,女極卑,男子母腹所出,長成後反貶損女子,實乃公理盡喪,由此降下天罰。」
「適才飛沙黑雲,天災要席捲九州。天尊慈悲,賜我女兒身,以平息天怒!」
我任國師近十載,卜算未有一錯。
又因災荒時救過他們的命,深受百姓信奉。
在萬民心中țůₑ,我的話就是神諭。
我說天尊讓我變女兒身,做女帝,他們亦會認同追隨。
難對付的是這些被禮教毒害多年的大臣。
果然,衆臣譁然,有憤憤不平者,要與我爭論。
阿斐杏眼一瞪,手下長刀出鞘,直接斬斷頭顱。
誰敢再多言?
當下山呼萬歲。
「女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30-
登基大典結束,我回到宣政殿。
我瞪向跟在身後的阿斐:「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她抱着劍吹口哨, 同我裝傻。
我一拍御案, 「不是說好了, 登基大典我恢復女身,你在羣臣面前回你的時代。」
「到時, 我宣告天下, 你飛昇成神,將星歸位。你怎麼還在這裏?!」
阿斐聳聳肩,理直氣壯:「你爲什麼認爲, 我會留你一個人?」
「朕纔不會一個人,朕會有一堆男寵!」我的鎮靜和氣度盡失。
阿斐用縱容的目光看我, 像她第一次在冷宮見到我,她說她無法對一個孩童下手。
「小塵, 可他們都無法當你的刀。」
「如果我離開, 你會孤單的。」
我重新鼓起氣勢,強硬地命令她:「回去!否則朕下令全國追殺你!」
「回不去了。」阿斐朝我攤手,「系統已經消失了。」
消失了?!
「因爲我把回去的機會,讓給另一個了。」
另一個人……
我霍然抬頭。
明意?
我的妹妹……她……
「沒錯, 我讓明意回去了。」
「明意那麼愛讀書,一心想開辦女子學堂。我在那個世界還有點存款,可以供她讀個博士,教書足夠了。而且, 我們那個世界,女子是能上學的, 她們很會讀書, 成績比男子好。」
「而我, 留下來, 陪你守護天下。」
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我好像又變回曾經喂母親喝下毒湯的女童。
她抓住我的手, 告訴我:「小塵, 娘出了太多血, 元氣大傷, 活下來,也是拖着病痛養這個孩子。」
「娘是被你那個短命爹污了身子, 強娶的, 被逼着生兒子,搞垮了身體, 活着也沒多大意思。娘知道你於藥理最有天賦,放娘走吧。」
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 於是我倒掉給她煎的救命藥, 又重新煎藥湯。
她臨去前,滿面笑容。
我攥住孃親冰涼的手指, 忽然放聲大哭。
那時的我便有預感:我可能註定要孤寂一世。
一雙溫暖的手拂上我的臉,爲我拭淚。
阿斐笑意溫暖如日光。
像是爲了彌補我一生孤寂的遺憾, 她就是從異世專門爲我而來的親人。
「我得留下來看住你。萬一你哪天對二皇子念舊情, 我總要勸你清醒。」
我緊緊抱住她。
又十年, 天下太平,吏治清明,百姓和樂, 田野豐收,女學興起,百業繁榮。
是爲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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