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家被判流放的那日,是小姐大婚前一日。
小姐要我替她嫁給越霄,可我早有意中人,便斷然拒絕。
卻不料一夕之間,意中人另攀他人,阿孃重病垂危,急需買藥錢。
我看着漫漫千里流放路,思量許久後輕聲答:「我嫁。」
北地三年,日子越過越好。
春摘嫩韭香薺菜,夏有酥酪入口化,秋收芋栗伴菊酒,冬藏薯瓜暖鍋邊。
除了名義上的夫君在外行蹤不定,我的日子自在又愜意。
卻沒想到某一日,有人叩響木門。
門外黑壓壓大軍跪地:「恭迎皇后娘娘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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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渾身痠痛。
十三四歲的少年繃着一張小臉看着我:「嫂嫂,阿孃用釵子換了藥,喝藥吧!」
思緒逐漸回攏,我沒有惱怒越風不夠柔和的語調。
即便家逢鉅變,原本的貴女嫂子被替換成一個旁支的表小姐,對越家來說算是一種羞辱。
加上剛從帝京走沒多久,我就生了病。
越母一路照顧一雙兒女,還要伺候我這個病得起不來的人。
越風有意見我也能理解。
我接過藥碗,問他:「如今行到哪裏了?」
「剛進永州。」看我喝完藥,越風收了瓷碗,扭頭就要走。
我啞着嗓子喊:「等一下!」
我把從懷裏摸出的金鐲塞進他手裏:「拿去給阿孃吧。
「雖說只需小半月就能到,但這些日子,不能總用長輩的私錢打點。」
越風低頭看看金鐲,表情融化了些:「……日後我兄長會還給你的。」
這次的風寒來勢洶洶,這樣艱難的時候,越家人竟沒放棄我這個被塞來的兒媳。
越霄的母親還用釵子向官差換了藥,一口一口吊着我的命。
如今也應當輪到我回報一二。
我撐起身子,揉了揉越風的頭:「一家人,不必說這些。」
越風呆滯了一瞬,耳尖紅紅,色厲內荏地瞪了我一眼,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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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也是透支金銀向官差換得帳篷內的歇息之地,如今我身子好起來,也就得搬出來。
我抱着薄褥回去,看到越母正抱着五歲的澄姐兒,輕聲哼着歌哄她。
越風在一旁沉默地用麻草搓着繩子。
看到我過來,越母露出一個笑:「雲絮,好些了嗎?」
澄姐兒也眨着眼喚我:「嫂嫂。」
「好多了。」我點點頭,發現越母的脣角起了不少小燎泡,「勞阿孃擔憂。」
我轉頭看看,昏黑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到遠處山坡上星星點點的嫩綠。
再一轉眼,官差們笑呵呵地靠着篝火堆,喫着乾巴巴的烤餅和風乾的牛肉。
從帝京至今已經將近兩個月,任是鐵打的人也沒法靠喫這些東西撐住吧?
心中轉過一個念頭,我靠近越母,低聲說了一句話。
她目光猶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第二日一早,我便喊了越風陪我在附近山坡上摘白蒿。
「這東西能喫?」越風習慣性地繃起臉,但對上我的眼睛時就軟和下來,彆扭地別過頭:「阿孃那兒還有錢,不用你撿……來喫。」
我頭也不抬,眼疾手快地拔起一株白蒿:「你可別看不起,這野菜京中貴族雖從未喫過,可貧苦人家很是喜歡,洗乾淨後蒸着喫炒着喫煮着喫都美味。」
更何況一路顛簸,不管是我還是越母,都太久沒喫蔬菜,正需要補充些。
或許是昨日那個鐲子的功勞,越風沒再反駁,乖乖垂下頭辨認起來。
等到太陽初起,官差們開始做飯時,我和越風已經摘了滿滿一兜菜去河邊洗了乾淨。
「齊大人,我想借用一下你們的鍋。」
這些日子生病,越家正是和這位姓齊的官差換了帳篷。
齊肅不以爲意:「成,等我們用完你拿去。」
我準備做最簡單的白蒿蒸餅,從帝京帶來的麪餅風乾後硬得像石頭,就加水先泡軟,然後和白蒿搓成細碎的粉。
我又使喚越風去尋了野蒜,切碎後和菜餅拌勻。
上鍋蒸了不過一刻鐘,白蒿的草木清香摻着柔和的麪粉香氣就撲面而來,不算多麼勾人的濃烈,卻讓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圍着的其他犯人頻頻抬頭,仰着腦袋搜尋香氣的來源。
我掀起蓋子,撒一層粗鹽,用木棍把白蒿蒸餅中戳出幾個洞,讓它上氣更鬆軟。
再抬頭時,發現四五個官差的腦袋靠得越來越近。
我嚇了一跳。
其中一個扯了個笑,搓了搓手。
「雲絮姑娘,這做的是什麼飯,可否分我們兄弟一份。」
像是怕我拒絕,他急急開口:「出錢!我們可以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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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得本來就多,再加上一路流放,自然要和官差打好關係。
我自然笑意盈盈地點頭:「不必了,本也是借大人的鍋,應該給大人們留一份的。」
分給官差們一部分,剩下的用木碗端回去,正好夠四人份。
「阿孃,澄姐兒,風哥兒,來喫飯。」
剛出鍋的白蒿蒸餅熱氣騰騰,褐綠色的菜葉包裹着白色的餅絲,讓澄姐兒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越母擔憂地看我:「雲絮,還沒到南安鎮,錢還需省着花。」
越家原是侯府,越母亦是出身顯貴,如今一朝落魄,也被迫開始計算生計。
我安撫她:「阿孃,沒花錢,大人們還給了賞銀!」
澄姐兒用勺子挖了一大口飯塞進嘴裏,眼睛瞬間瞪大,鼓鼓囊囊的臉頰動彈:「好次~阿孃也喫,好喫!」
越風慢條斯理地喫一口,愣在那,抬眼時神色複雜:「那些長在野地的草,竟然真的能喫。」
越母看着一雙兒女喫得開心,這才放下心來。
我一邊喫一邊講:「這白蒿又名茵陳,是每年最早冒出來的野菜,藥食兩用,清熱利溼。
「現在食材不多,只能和麪餅蒸着喫,日後有機會,還可以涼拌、炒制、泡茶。都很好喫呢!」
我幼時不在帝京,跟着父母在京郊的鎮子上住,也是普通人家。
鄰居家正好是大廚,我愛喫也愛看,也就學了幾手廚藝。
大廚還曾慨嘆我不是男兒身,不然也可以去試試聘御膳房。
我的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一男子不屑的哼聲:「這等低賤野草,你們也喫得下去!」
越母面色一白,抱緊了越澄,又緊緊拉住站起來的越風。
那男子繼續囂張地說:「也對,誰不知道你們越家的新兒媳只不過是董家的一個下人。
「就算是早先風頭盛極一時又怎樣?不還是落得個流放的下場!」
越風年輕氣盛,掙開越母的手就衝上去:「閉上你的狗嘴!」
男人看着瘦弱,卻還是比十三歲的越風更有力氣,越風被推了個趔趄,憤恨地捏着拳頭看他。
他惡毒地說:「雖說是個下人,長得倒不賴,不如跟了我,總比跟着這孤兒寡母有前途。」
我伸手攔住還要衝上去的越風,上下打量男人一番,微微一笑。
「這麼大口氣,你又是哪位被抄家流放的……王孫貴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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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歲時父母去世,本家沒人願意養,恰逢董家大小姐生病,道人說需得尋個八字相合的女伴扶持。
我便被接到董家,名義上是表小姐,實際也就是董思月的貼身丫鬟。
男人說我是下人,我也並不在意。
但顯然越家母子向來金尊玉貴,一朝淪落,第一次受到這種對待。
我故意拖長的語調讓男人怒不可遏,他還要說什麼,卻看到齊肅靠近,只好憤憤哼了一聲走了。
齊肅來通知我們收拾東西繼續上路,語氣很溫和。
走出去幾步,齊肅猶豫半天后,還是開口:「雲絮姑娘,今天這白蒿蒸餅,不知道可否繼續做。」
我也注意到齊肅是被早上喫白蒿的幾個官差推着過來的,於是忍笑答:「自然可以。」
齊肅鬆了口氣,耳尖泛紅,拱了拱手。
越風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這位齊大人對我們家這麼好,是因爲我兄長走之前打點過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知道。」
「知道就好!」越風氣呼呼又恨鐵不成鋼,「別看人對你好聲好氣,就被騙……」
我這才了悟,忍笑拍拍他的頭:「知道你擔心我,不會被騙的。」
「誰擔心!」
三言兩語哄好越風,我才安撫地看着越母:「阿孃也別擔心。」
淺淡的笑融進脣角,我輕輕拔掉竹筷上的刺,清脆利落。
「那等欺軟怕硬的人,早晚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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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紮營時纔行了四十里路。
紮好營,齊肅又指揮了幾個官差跟我一起摘起白蒿。
晚上這頓更豐盛,我將官差提供的肉乾切碎,混進白蒿里,蒸出來的菜又多了一股油香。
喫了野菜,齊肅又讓人多送了些水,我看到越母脣角的燎泡都消了一些。
夜深人靜,大部分人都躺下休息,我剛把鍋還回去,走到偏黑的角落時,一道硬而銳利的石塊抵住我的脖頸。
「臭娘們!把今天那羣兵痞子給你的錢都交出來!」
惡狠狠的威脅聲一出,我就反應過來,是白天那個男人。
男人叫文達,是個紈絝子弟,強搶民女時正好遇上越家的事兒,聖上一怒之下一併流放了。
他因此對越家人懷恨在心。
我神色一冷,語調卻放軟:「公子手鬆些,我好拿銀子。」
文達劈手奪過我拿出的荷包掂了掂,不甚滿意地揣進懷裏。
「今日聽你說話Ŧū́ₑ倒是硬氣,就是不知道嚐起來是不是軟的……」
他的手就要順着我的臉頰向上撫。
我厲聲制止:「見好就收!不然在這裏我喊起來,你也落不得好!」
文達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我心底暗下決心,這人不能留。
第二天,越風知道文達搶走了賞銀。
小少年憤慨得眼眶都紅了,擼着袖子就要去找文達。
我連忙按住越風:「風哥兒,莫要衝動!」
「他不就是欺我越家如今沒有頂門立戶的男人?!兄長不在,我就是頂事的人!不會讓他這般欺負嫂嫂!」
越風咬牙切齒的樣子讓我心底一軟。
我輕點他的額頭:「萬事還有我這個大人,不用你一個孩童出面。
「而且這種人,若是一次按不死,便如跳蚤一般,不難纏,卻煩人。」
我眼眸一轉:「這般,明日他再來要錢,你偷偷引了齊大人來看。」
越風的情緒平息,聞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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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我在約定的地方等文達。
他四處瞅瞅,伸手要錢。
我咬着脣不願給:「公子總要給我們孤兒寡母留些保命的錢吧!」
「拿來!」文達扯過幾枚銅板,不滿地推搡一下,「怎麼越來越少了,你是不是藏錢了?」
我抽回手:「沒有!」
他罵罵咧咧地轉身走:「記住了!明天要是比這還少,老子讓你倒大黴!」
等他走了,我瞥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齊肅,抬手抹了抹眼睛,然後離開了。
第二日就聽說文達被官差抽了幾鞭子。
越風有些緊張:「官差不會殺了他,還有好幾日纔到南安鎮,到時候我們怎麼辦?」
「沒事,有我。」
當晚剛喫過飯沒多久,我在河邊洗着碗筷,突然聽到官差那堆起了動靜。
齊肅跑過來,面色冷冽地喊我:「雲絮姑娘。」
我掩下翹起的脣角,捂着小腹靠近:「齊大人。」
官差裏有四個正捂着肚子喊疼,一眼望去,全是這幾日付錢喫飯的人。
我臉色一白,感覺肚子絞痛更重:「這是怎麼了?」
「他們喫完晚飯後不久就開始腹痛。」齊肅的目光像針一樣掃過我的臉。
他語調放慢,彷彿審訊:「雲絮姑娘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瞪大眼睛:「大人是懷疑我下毒?」
我壓下痛楚,豆大的汗滴從我額間滑落:「做飯時大人們都在,白蒿也是大人們摘回來的,我如何能下毒?」
「況且如今我也腹痛難忍……」我咬着脣,眼眶泛紅。
本想示弱讓齊肅相信,卻沒想到只對視了一瞬,他就別過頭躲開視線。
「大人!」有官差靠近拱手,「找到了!是一名叫文達的犯人,有人舉報說看到他往鍋裏下了東西。」
齊肅收回目光,遞了一張帕子:「是我誤會雲絮姑娘了,姑娘稍作休息,等郎中請來了,也給姑娘診治一下。」
文達被按着搜了身,沒搜出藥粉,但袖中沾着的白色粉末卻是清清楚楚。
他的臉被壓在地上,掙扎着喊:「我沒有下毒!是那個賤人害我!」
齊肅踩住他的背,文達像條死魚一樣掙扎不動,只能趴在地上喘着粗氣。
「帶走!」
我掩下脣畔一絲笑,數了數手中的銅板。
不屬於自己的錢,拿了就得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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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齊肅又過來了一趟。
他把從文達身上搜到的錢都還給了我:「文達意圖謀害官差,伺機逃跑,便不再押送流放,已着人帶去附近縣城獄,再行審問。
「最差應當也是行刑後充役,不會有機會報復你們。」
齊肅安撫我:「離開帝京前,越二公子託我照顧幾位,這一路若是有事,儘管找我。」
我斂下顫動的眼睫:「是,齊大人。」
等到人走後,越風才靠近我,壓低聲問:「嫂嫂從哪裏來的藥?」
「沒有藥,他身上的是麪粉。」我把麻繩勒緊,銅板碰撞叮噹作響。
越風呆滯了:「那些官差腹痛……」
「白蒿不可與紅花同食,同食可使腹痛難忍,但於身體無害。」
我把銅錢分成三份,一份揣到懷裏,另外兩份分別塞進行囊和越風的袖中。
然後隨口回答:「計謀是粗糙了些,但齊大人因着之前之事,早對文達有了成見,就算粗糙也可成事。」
最重要的是,越霄之前的打點有用。
不然齊肅不會對我們這般客氣,犯人之間的爭鬥也不會惹來官差的插手。
想到這兒,我嘆了口氣:「到了南安鎮,不知道能否給你兄長寄封信。」
提到越霄,越風低落起來,悶聲「嗯」了一句。
我與董思月做交易,用自己替嫁換了阿孃的醫藥費,越家並不知情。
但原本的新娘換成一個地位低下的表小姐,越家失去一門顯赫姻親,卻還能付出許多來救我,是我該承的情。
既然如此,在越霄回來之前,我便照顧着他的母親與弟妹,權作還恩。
這千里流放路都要走完了,到了永州南安鎮,我也信我能走出個寬闊天地來。
畢竟四時皆有盼——
春摘嫩韭香薺菜,夏有酥酪入口化,秋收芋栗伴菊酒,冬藏薯瓜暖鍋邊。
懷着這樣的想法,南安鎮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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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安鎮縣衙將這批人登記後,齊肅等人就準備回去了。
後半程我基本承包了官差們的飯食。
在野外喫白蒿薺菜,偶爾到了村鎮,我還做了春筍燉雞、鯽魚豆腐,俱是春日的菜式,新鮮又好喫。
官差們還有些依依不捨,連誇我做的飯好喫,都被齊肅趕走了。
他抬眸看了看我,伸手還給我一樣東西。
鐵甲碰撞出悶聲,掌心金色鐲子閃着光,是之前我生病,拿來換回越母釵子的那個金鐲。
齊肅低聲說:「雲絮姑娘把鐲子收回去吧。」
看着他堅持的眼神,我才收下,笑着招呼:「若有一日再來南安,請你喫飯。」
齊肅抿着脣笑了,我這才意識到他也是個極年輕的小將軍。
「嗯,保重。」
流放後其實並不是將人拘於一處,只要有錢,也可以離開官府提供的羣居所,自行找房子住。
齊肅還回來的金鐲剛好夠我們另尋一處房子,付了半年的租金。
等把爲數不多的行李收好,又掃灑了屋子,我才掰着手指頭算起來。
越母敲門進來:「雲絮。」
「阿孃,坐。」我擱下炭筆,看到越母皺着眉,問道,「您找我有什麼事?」
越母把懷中的荷包給我:「霄兒既然娶了你,你就是我越家婦,他大哥不在了,理應你來掌家。」
荷包扁扁的,越母有些難堪:「家中銀財並不多,等安定後我會找找有沒有縫補的活計。風哥兒他年歲到了,雖說不能科考,還是要讀些書……」
我理所當然地點點頭:「當然要讀書,我問了租房的牙人,這附近就有私塾,明日我就去打聽束脩的事兒。」
越母驚喜地抬頭:「你願意供風哥兒讀書?」
「還有澄姐兒,我回頭尋摸一下是否有女學,若是沒有,適齡後也可找女先生上門教導。」
我把方纔寫的紙遞給越母:「阿孃來看,我一路打聽過了,永州偏僻,南安更北,這裏的喫食大多是煮熟就算,少有人做帝京中的菜式。
「我打算先從擺攤做起,賣些朝食,攢夠了錢可以租個小鋪子,再逐漸添些別的。」
我細細講着自己的暢想,越發覺得未來可期。
但當務之急是——
我目光炯炯盯着越母:「阿孃,走了這麼久都沒好好喫飯,我們去逛逛集市,做個暖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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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帝京走的時候是寒冬,到了南安已經開春,市面上各種菜肉都豐富起來。
我左手牽着越澄,右手又準又快地挑了些嫩韭和萵筍。
回頭一看,發現越風手裏已經被魚、雞和豆腐佔滿了。
他繃着臉,苦大仇深地盯着手裏還在撲騰的雞,猶豫地問:「雞……怎麼殺?」
我大笑:「這隻活的是要帶回去養着下蛋的,已經託了隔壁的孫師傅把雞殺好送回家了。」
越風鬆了口氣,乖乖拎着東西回了家。
越澄追着雞去玩了,留下越風燒火。
我麻利地把食材清洗乾淨,挨個切絲切塊。
既然要在此長住,這次的暖房宴自然要邀請鄰居。
肥瘦得當的豬肉切成細絲,與香乾豆芽一同炒熟。
春天的韭菜鮮嫩可口,最適宜和雞蛋一起炒,香噴噴。
小指粗細的銀魚和蓴菜一同煮成羹餚,銀白色的湯中點綴翠綠的細絲,彷彿白玉翡翠一樣鮮亮。
再加上春筍鮮肉煲、香椿拌豆腐……簡單又應時的食材,在短短一個時辰內都被端上桌。
越澄坐在桌前,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滑:「嫂嫂好厲害!」
越母提前邀請了附近三家的娘子來做客,此時八菜一湯拿出手,不僅不算砢磣,更是極爲妥帖!
左廂的林娘子把帶來的一籃子雞蛋放下,嘖嘖稱奇:「昨日我還在想新搬來的是什麼人,原來是位廚神!」
利落的宋娘子帶了一壺米酒,她ẗů₎不客氣夾了一筷子春韭雞蛋:「唔……好喫!」
最後那位褚娘子抿着脣淺笑:「來得匆忙,沒準備什麼禮物,晚些我把我家郎君前些日子摘的林檎送來。」
越母笑得格外開懷,招呼着大家都喫飯。
飯局過半,我才問:「三位姐姐可清楚南安鎮上有沒有靠譜的私塾?」
林娘子回:「申夫子呀!我家那個小子就在申夫子那裏唸書。
「而且申夫子是咱們鎮縣令的外甥,申夫子的私塾算得上十里八鄉頂好的了!」
這倒是正合我意了!
我欣喜地追問地點,又問了束脩,琢磨着過幾日就去將越風送去。
又打聽了些早食攤的事兒,這場暖房宴才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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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紮起攤子,我搬出從鐵匠鋪定製的一人合抱寬的圓烙臺。
越風才終於忍不住問我:「嫂嫂準備賣什麼?」
「南安鎮人並不算富有,早食不便賣葷食,便做個韭菜雞蛋餡餅吧!」
沒有肉,便用蛋,配合早春嫩韭,還有各類調料,用油煎出來的餡餅也一定好喫!
我眼明手快地用小劑麪糰包着餡料,包好一個便拍扁,貼在刷滿油的烙臺上,「滋啦」一聲油響,一股不可抵擋的香氣就散發出來。
一邊烙熟,用小鏟子翻面,被煎得金黃酥脆的那面毫不顧忌地展露。
我示意越風:「可以喊了。」
越風懵懂:「喊什麼?」
「阿兄好笨,澄姐兒都知道。」越澄奶聲奶氣地喊,「雲記餡餅!好喫不貴!」
越風憋紅了臉,喊不出來。
但玉雪可愛的澄姐兒已然吸引了一批人來。
我把剛做好的餡餅剷起來,切開放涼,一半包上油紙給越澄:「澄姐兒坐這兒喫,小心燙。」
刀刃碰到酥脆的餅皮,就發出一聲脆響,隨着動作,韭菜的鮮和雞蛋的香就肆無忌憚地洶湧而出,直讓人流口水。
越澄乖乖接過來,咔呲咔呲一口咬下去,被燙到也不想吐出來。
越澄眼眸亮晶晶,嘶哈着誇:「超級好喫!」
有路過的娘子牽着孩童,就被越澄的喫相吸引了。
「阿孃!我也要喫這個!」小孩流着口水,拽着阿孃走近。
娘子攔不住,只好掏出荷包:「真是饞鬼,雲記餡餅……怎麼賣?」
我一邊給餡餅翻面,一邊笑着回:「六文一個,十文兩個!」
這位娘子也被金燦燦的餅皮吸引,又湊過來仔細打量了一番放在一旁的餡料,確認乾淨後滿意地掏出十文:「來兩個!」
「風哥兒收錢。」剛出鍋的兩個餡餅放進油紙中,更顯可口。
這對母子走着,餡餅的香氣就隨之散了一條街。
這下路過的、旁觀的、聞香尋來的,都圍起了攤子。
「給我來一個餡餅!」
「我要兩個!」
「我家人多!給我四個!」
越風收錢收得認真,甚至忙碌之下,還能張口笑着招呼一聲:「好喫再來。」
不過一個多時辰,一盆餡料就都包了乾淨,我才捶了捶泛酸的腰。
越風抱緊一包袱沉甸甸的銅錢,張了張口,有些啞然。
「這就……回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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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本了。
回家後把銅錢洗淨,數了又數。
不僅把之前定烙臺和春韭雞蛋的錢覆蓋了,還餘下兩日的原料錢。
越母幫着一起洗第二日要用的韭菜,心情很好:「這麼算下來,月餘就能把半年的房租賺回來了!」
「嗯。」我心算了一下,想起來,「先讓風哥兒跟着我忙半個月,待半月後送他去申夫子那裏。」
一切都在變好,到了半夜躺在牀上,我終於想起來忘了什麼事兒。
給越霄寫信。
越風和越母他們已經寫好,我作爲越霄名義上的妻子,一個字不寫好似也不大合適。
想了想,翻身起來寫了幾筆,夾進信封裏。
第二天,來雲記買餡餅的人越發多了起來,越風一個人收錢都有些忙不過來。
越澄就捧着餡餅坐在一旁喫,就是個招人稀罕的招牌。
任誰來買餡餅都要誇一句嬌憨可愛。
半個月裏,我們用賣餡餅的錢陸續添置了許多東西。
家中的桌椅板凳,大人小孩的春衫,越風讀書要用的筆墨紙硯,越母還買了皮毛縫了一對結實的護腕,和信一起寄了出去。
頂替越風在食攤上打下手的人也找到了,是宋娘子的胞妹,年紀只比我小一歲,和宋娘子一樣做事利落。
於是這日早食賣完,我就扯了布,帶着一方硯臺和銅錢,送越風去申夫子的私塾。
私塾裏的孩子還未放學,搖頭晃腦地念着書。
外面的書童進去通報,我就叮囑越風:「入了私塾,要和同窗都處好關係,遇人帶個笑,待夫子也要恭敬守禮。」
「知道了,嫂嫂。」越風乖乖點頭。
已提前說過,沒多久,書童就引他進去了。
但沒想到的是,第二日還沒到放學時,我正在院子裏嘗試新做的菜,一抬頭就看到越風出現在院門口。
灰頭土臉,看起來像是在泥地裏滾了幾圈。
我愣在原地:「風哥兒,這是怎麼了?」
小少年沒忍住紅了眼眶:「嫂嫂,對不起。
「我和同窗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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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母聞聲出來,看到這一幕心疼得要命,但還是板着臉訓越風:「你嫂嫂爲了讓你上私塾費了多少心!你倒好!沒一日就和同窗打架!
「還不快跟阿孃一起去和夫子認錯!」
我牽着越風的手,帶他去一旁洗臉:「阿孃彆氣,風哥兒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嗎?這裏頭興許有事。」
低着頭半天,越風這纔開口:「我不想上私塾了。」
越母氣得就要低頭尋棍子打他。
我連忙攔住:「阿孃先去看澄姐兒吧,風哥兒這我來問。」
越母氣哼哼地回屋,我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越風紅了眼說:「同窗裏有一人……」
他低聲講完,我才清楚。
私塾裏有一個姓李的孩子,不知從何處知道越家人是流放而來,一眼就認出越風,便帶着一幫小孩欺負他。
越風幼時也是金尊玉貴養起來的,也不怵他,和那夥人打了起來。
被申夫子抓了個正着。
李家的孩子人多勢衆,搶先七嘴八舌告了狀,申夫子這才知道越家的事兒。
他不滿越風纔來第二日就惹事,也先入爲主地覺得越家人根不正,纔會犯事被流放,斥責了越風一頓,要他立刻回家來。
我明白了以後,也覺得此事有些難辦。
越家的流放之罪究竟是因爲什麼,我也不大清楚。
但當今聖上荒唐事做了也不止這一件兩件,加之這段時間與越家人相處以來的印象,我也大致明白這罪罰重了。
我把做的林檎果乾塞給越風:「好了,交給嫂嫂處理,嚐嚐我今日做的果脯。」
甜滋滋的味道在脣齒間蔓延,越風抿出一個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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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私塾捱了打,我作爲家長自然要去找夫子。
但到了私塾門口,大門緊閉,書童疏離地將我前一日送來的束脩返還:「夫子說越家之子,他教不了!」
心底一瞬間升起惱怒,我接過包袱就想走。
卻沒想到門口放學的孩子們湧了出來,爲首的小孩胖墩墩,尖着嗓子喊:「那越家人就是根子不正!你們回去記得跟爹孃說,不要與越家人來往。」
怒意衝起又迅速回落,我冷靜下來。
我本打算再爲越風尋一傢俬塾,但看目前這情況,並非換一傢俬塾就能了事。
若不處理,這南安鎮我們都難待!
我不可能去尋一個小孩的麻煩,申夫子又避而不見。
我思量半天,回去尋了林娘子。
「申夫子是個老古板,但我聽說他最大的一個弱點是……」林娘子壓低了嗓子對我講,「懼內。」
「懼內?」我訝然,有些好笑。
連忙又追問:「那林姐姐可知道申夫人的情況?」
林娘子思量着:「我也只見過兩三回,都是年根帶着我家小子去拜訪。這申夫人是惠州人,身形看起來單薄,我之前以爲是身子不大好,但又聽聞,好像是嫁來永州後一直未能喫慣這裏的飯菜。
「剛好雲絮妹子你手藝了得!你可會做惠州菜?」
我心中有了底,笑着應一聲:「多謝林姐姐,待我做完點心,讓阿孃給你們送一碟。」
回去我就翻出來豬油、豬肉、梅乾菜、麪粉等材料。
挽起袖子開始揉麪的時候,越母疑惑地問:「這是又做什麼?可有我能幫上忙的?」
我彎起眼眸一笑。
「做惠州點心,蟹殼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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摻了豬油的麪粉在揉動之下逐漸變得光滑,泛着溫暖的暖白色。
將肥多瘦少的豬肉丁下鍋煸炒,幾個瞬息就浸出油香來,再把切碎的梅乾菜一同加入,隨意翻炒幾下就發出醉人心魄的香氣來。
麪糰包起餡料,靈巧地封好口,就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餅。
越澄看得目瞪口呆:「哇……」
小餅整齊地擺進爐子,合適的高溫讓小餅迅速膨脹,變成誘人的金色,宛如熟透的蟹殼,表面微鼓,一口咬開,鹹香濃郁,肥而不膩。
酥脆得彷彿陳年的故紙,輕輕一碰就滿手碎屑。
我又趁蟹殼黃烤制的時候,用蜜棗和白糖炸了一些惠州糰子。
如此甜鹹兼得,定能叩開申夫子家的大門。
在申夫子家門口,書童看到我就皺眉想要趕人。
我將手中食盒遞過去:「此次我是爲了尋申夫人,勞小哥轉交。」
隔着蓋子,影影綽綽的香氣讓書童的眉眼鬆懈了三分。
沒隔一會兒,他就喜笑顏開地請我進去:「姑娘當心腳下,這邊請。」
申夫人果然如林姐姐說的那般弱柳扶風,看起來眉眼精緻,卻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般瘦弱。
她拈着一枚蟹殼黃,一口又一口地喫着,連脣角沾的碎屑都來不及擦。
看到我走近,她才放下手中的點心,擦了擦脣角:「雲絮姑娘,快請坐!
「姑娘也是惠州人嗎?做的惠州點心真是地道!」
我坐在她身側,含笑答道:「我是帝京人士,恰巧懂一些廚藝。」
我正了正神色:「此番是有一事相求,才以蟹殼黃來求見夫人。」
我對她講了私塾之事,有些爲難地說:「我家弟弟不在申傢俬塾讀書也就罷了,但弟弟回家後低落了兩日,概因夫子不信他之品行。
「我這個做嫂子的,只想讓申夫子再見他一面,不論是考校品行或是學問,給他個公正且辨明自身的機會!」
申夫人聽完後就皺起眉:「這個申友賓!他那倔脾氣又犯了,被幾個小娃娃糊弄!
「雲絮姑娘放心,明日你只管帶弟弟來我家,我給你安排這事兒。」
我大喜,連連道謝。
申夫人眉眼一笑:「只是日後,少不得再麻煩姑娘爲我做些惠州的飯菜了。
「不知姑娘可願?」
申夫子是縣令的外甥,與申夫人交好也是我之所願。
我心下安定,含笑點頭:「自然。」
-15-
第二日我領着越風再上門的時候,申夫子的脾氣好了許多。
雖說還是板着臉,但申夫人在一旁坐着,他也擺出和藹的語氣,問越風前些日子是怎麼回事。
我提前與越風交代好。
此時他着素衣,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申先生,我初入私塾,本不願與人結仇,但李貴等人辱我先父,小子年幼,卻也知道榮辱。
「我越家曾世代守衛疆土,縱使長輩有錯,也有律法來罰,不得由小兒碎語侮辱!」
申夫子聞言反倒鬆了眉頭,問:「怎麼不喊我夫子了?」
「先生名聲重要,我不敢妄攀關係。」
申夫子反倒瞪了眼:「我可不是那種牽連小輩之人……罷了,你隨我來,我看看你的功課水平。」
我呷一口茶,以越風的文才天賦,妥了。
申夫子和越風進了書房,留我和申夫人在外閒聊。
閒聊中,我對南安鎮的情況更瞭解了,也明白了一件事。
李貴橫行霸道是因爲有個開錢莊的伯父,而他父親是離我的雲記餡餅隔一條街的餅鋪老闆!
難怪。
我的攤子不過開了多半月,有多賺錢,有心人也都能看見。
越風從書房裏出來的時候,申夫子的神色格外滿意。
「倒是個聰穎的!」
申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嗔笑:「若不是我,你可不就錯過了?」
申大人討饒地拱手:「是是是,夫人慧眼。
「明日來私塾上課,莫要遲了!」
越風沉穩點頭:「是,夫子!」
-16-
越風的事情解決了,申夫子也在私塾裏厲聲斥責過學子不得再傳越家之事。
餡餅攤的生意也穩步發展,手裏的銀錢越來越多。
我琢磨着再攢些,可以租個小鋪面,這樣夏季雨多時,也不會影響生意。
早上收攤時,宋楠猶豫着找我:「雲絮姐,我這幾日好像看到有人總在偷偷看我們的攤子。」
我不以爲意:「只是看攤子也無妨,調料的配比也不是看看就能學會的。」
生意惹人眼紅我自然清楚,卻沒想到有人狗急跳牆。
晚上我和越母、越風在院子裏揉麪,越澄在一旁玩,突然從院外丟進來一塊石頭,正巧砸在越澄的腦門上。
她大哭起來,越母趕快湊過去哄,大聲呵斥:「是誰?!」
越風臉色難看地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我皺着眉檢查越澄的傷口,幸好石子不大,只是紅腫擦破了皮。
第二日我去官府詢問,官府的差役愛答不理:「這也沒法抓人啊,怎麼找!」
即使猜測可能是覬覦調料配方的同行作惡,卻也沒有證據,我只能回家。
褚娘子知道後,擔憂地提醒:「聽聞有賊人想偷東西,就會先踩點,晚上丟石子,看是否有惡犬在內。
「沒有惡犬的話,便會尋了機會翻牆竊銀!你們孤兒寡母,晚上警醒些,若有事就大聲喊,我家相公聽到後就會趕來!」
收到提醒,我心底一緊,謝過褚娘子好意,又叮囑半天越母和越風。
之後幾日風平浪靜,我們緊繃的心神鬆懈幾分。
這一日晚上,我迷濛着起夜,收拾完回來,剛碰到房門,還沒拉開,房門就倏然開啓。
黑暗裏有人扯着我的手臂,將我拽進去。
那力道很大,卻意外地並不蠻橫,剛好讓我掙不脫,又傷不着。
我瞬間清醒,睜大眼睛,就要喊人。
一隻手輕輕捂住我的嘴巴,覆雪松竹般的好聞氣息一股腦湧入鼻腔。
我狠狠咬住面前的指節,感覺力道發狠可見血,身後之人悶哼一聲,卻沒鬆開。
有用!
我抬肘狠擊身後之人的肋骨,又抬腳後踹。
對方輕飄飄換了個身位,躲開所有不成章法的攻擊,將我壓在房門板上。
壓低的聲音低沉好聽,帶着無奈:「別喊,是我。」
門縫裏一道月光灑進來,正好落在身前這人的臉頰上,映照出白皙如玉的臉龐,漂亮得彷彿謫仙。
仙人開了口。
「我是越霄。」
-17-
我鬆懈了力道,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冷汗涔涔。
越霄鬆開手,後退一步,低聲道歉:「抱歉,事急從權,我此次回家不可叫人看見。」
「還能走嗎?我扶你……」他遲疑一瞬,又靠近我。
我也不扭捏,讓他扶着我坐下:「阿孃他們都睡下了,要不要我去叫醒?你明天天亮就走嗎?」
「嗯,天亮就走。」越霄一隻手背在身後,我突然反應過來剛纔好像把人咬傷了。
但又不是我的錯,誰讓他突然竄出來嚇人。
這țûₓ樣想着,我又心安理得起來。
但出門前到底還是從櫃子裏取了藥粉放在桌子上:「那我去喚阿孃,你自己上藥吧。」
我敲開越母的房門,她抓着凳子腿警惕地四處看:「可是賊人來了?」
我噓了一聲,引着她們母子三人回了房。
剛進去,越母就愣在那裏:「霄兒……」
越風和越澄頓顯喜色,快步走過去:「阿兄!」
越霄還是那身玄衣勁裝,神色也悄然融化:「時間有限,我先說正事。」
我體貼地準備出門,給他們一家留出空間,卻被越母叫住。
她挽着我的手,對越霄說:「雲絮雖不是董家女,卻是我認定的兒媳,也是我越家的人。」
越霄神色無奈:「阿孃,我是那等嫌貧愛富之人嗎?」
他轉向我,眸色溫和:「留下吧,剛好要說的事,雲絮也應當知道。」
越霄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清冷的嗓音讓我心尖一跳。
「我此番是偷偷回來,安將軍替我遮掩,但時間有限,來回都要半日,我天亮就要走。」越霄從懷裏取出三錠金子,擱在桌上。
「阿孃不必擔心我,軍中父親舊部都在,南安這邊我也打點了人,若有急事找我,或者需要人幫忙,去湘寶閣尋陳掌櫃就行。」
越霄條理清晰地將事情安排下去,又問了越風上私塾與越母身體的事兒,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早食攤多少辛苦了些,如果累了就不做了,我會按時讓人拿錢回來。」
我搖搖頭:「我不覺得辛苦,做這些喫食我也開心。」
這是真的,此前在董家,因爲董思月不學無術,我各門功課都刻意維持在她之下,被人嘲笑過多少次。
但做喫食我很開心,看到食客們被燙到哆嗦還要誇讚的樣子,更覺得滿足。
越霄放下心來,又想起:「對了,方纔我的人抓到了一個人,賊眉鼠眼地在院外打探。」
我和越母對視一眼,最後我開口解釋了這幾日的事。
越霄神色一凜,蹲下去仔細看了看澄姐兒額頭上好轉的傷口:「我知道了。」
他站起來負手而立,語調森寒。
「敢將爪子伸進來,就要做好被斷的準備。」
-18-
賊人的事情交給越霄,我也放心下來。
天也快亮了,我將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人話家常,轉頭鑽進了廚房。
家中沒準備多少別的食材,卻也不好讓越霄餓着趕路。
我思量了一會兒,用昨晚發好的麪糰,隨手揉了幾個花捲蒸上。
又小炒了一盤香椿炒蛋,涼拌了一盤脆黃瓜。
花捲裏揉進調料、蔥葉和梅乾菜,蒸上的水氣衝上來,就激出了格外誘人的香氣。
雞蛋中和了香椿的刺激性氣味,變成綿密又鮮嫩的味道。
更不用提小黃瓜新鮮,調製的蒜醋水清冽爽口,涼菜也格外好喫。
坐到飯桌前時,越澄已經習慣性開始誇誇:「嫂嫂是天底下做飯最好喫的人!我最喜歡嫂嫂了!」
我忍不住笑:「讓我看看澄姐兒是不是偷喫了廚房的蜜呀!」
我逗着越澄,沒注意越霄握着筷子,半天沒能下得去手。
越風小聲勸:「忘了提醒嫂嫂阿兄不喫香椿,但阿兄還是多少喫些別的吧,別讓嫂嫂好意浪費了。」
我愣了一瞬:「是我忘了香椿氣味大,有人可能不適應……要不我再爲你單獨炒個菜?」
越霄吐了口氣:「沒事。」
筷子穩準狠夾住一塊雞蛋,靈巧地抖落掉上面的香椿,送入口的一瞬間,越霄的神色竟然鬆下來。
他有些疑惑,沒說話,只是筷子越夾越快,最後這一盤香椿居然被他喫掉大半。
喫完飯越霄就趁天色矇矇亮離開了。
我一邊切着出攤要用的韭菜,一邊疑惑問越風:「是不是你記錯了,我看你兄長挺愛喫的。」
越風撓頭,開始反思。
越母笑而不語。
-19-
就這麼攤着餅子,春天一晃就快過去了。
雲記餡餅收攤的時辰越來越晚的時候,我終於下了個決心。
「如今天熱了,不能再做韭菜雞蛋餡餅了。」
我掰着指頭算:「初入夏,韭菜貴且老了,而且油多,早上膩口,買的人也就越少了。」
越母有些擔憂:「那怎麼辦?」
「無妨,我明日便試試新的品種。」
第二天,我把提前準備好的面煮好過Ţű̂₍了涼水,另一旁擺着撕好的雞肉、切絲的黃瓜,還有蒜水、芫荽等等調味料。
雲記餡餅的招牌布被換成「雲記早食」。
這兩個月宋楠已經逐漸熟悉韭菜雞蛋餡餅的做法,她就在一旁繼續做餅,我在另一側做新的雞絲涼麪。
「來試試我們雲記的新早食嗎?」我笑着招呼老客戶。
老客是書坊的先生,見狀也就從善如流坐下來:「給我來上一碗!」
「好嘞!」
筷子靈巧地從涼水裏撈出面,在碗底鋪滿,再鋪一層白嫩雞絲和翠綠的黃瓜絲。
各色調料配好,用熱油「滋啦」一聲激開辛香,倒進碗裏一攪,誘人下筷!
書坊先生夾了一大口,嘶溜嘶溜地吸着面,唔唔幾聲嚥下去,才大聲說:「暢快!」
最後他捧着碗喫光了面,抹了抹嘴,竟然搖頭晃腦地現場作了句詩。
「雞絲賽霜雪,黃瓜似春藤。
「攜伴相入口,散暑解煩情!」
其他喫飯的人也都交口稱讚,最後一個人趕忙跑過來時,最後一碗麪條也賣掉了。
他悔恨地拍着大腿:「都怪那個王老黑!胃口大喫兩碗!」
王老黑得意地哼着曲子:「雲記的早食,你跑這麼慢,活該喫不到!」
沒想到雞絲涼麪這麼受歡迎,我準備的還是太少了。
我哭笑不得,連忙阻攔:「明日還有,明日還有!」
我敲敲盆,招呼所有食客。
「從今日起,每十五日,雲記早食會推出一款新的產品。
「而且,再過一個月,我們雲記早食就會搬到對面的店鋪裏!
「各位食客莫要迷路啦!」
小攤子終於要升級成店面了!
-20-
又攢了大半個月的錢,我終於與早就看好的房子的主人簽了契書,一口氣付了一年的房租。
店面不大,卻寬敞乾淨。
陸陸續續清掃了幾日,又讓先生算了個好日子。
開業那日,林娘子、宋娘子和褚娘子都送來賀禮,申夫人也親自到場。
我挽留了幾位姐姐,中午親自做了一桌菜宴客。
宴至半晌,申夫人突然開口:「雲絮妹子,我們雖然相識不久,但我實在喜歡你。」
我抿了抿脣,端起桃花釀敬她:「我也喜歡姐姐灑脫的性子!」
她飲下一盞酒:「我把你當自己親妹子看,我就直接與你說了。
「我知澄姐兒和風哥兒喚你嫂嫂,但搬來南安鎮三個月,也未曾見過你家相公,我便清楚了。
「我本不該提妹子的傷心事,可是以後日子還長着呢。我家相公有一位師弟,學問很好,年歲也與你相仿。」
申夫人絮絮講着,言辭真誠:「若是妹子願意應下,日後兩人一起照顧越家的人,也能替你分擔些。」
我聽着有些發愣,這是……以爲我是夫君早喪的寡婦?
我哭笑不得,放下杯子:「萬姐姐,你誤會了……」
宋娘子也湊過來:「說到這兒,我也要爭一爭!
「咱們巷子裏,雲絮妹妹你家隔壁新搬進來的蘇公子,他還專門在我這兒打聽過雲絮妹妹的情況呢!」
宋娘子眉梢挑起:「蘇公子家境雄厚,是家中獨子,日後有偌大產業要繼承。」
申夫人不甘示弱:「我們童師弟馬上任南安鎮主簿一職,前途可期!」
「蘇公子體貼,專門問我雲絮喜歡什麼樣的人!」
「童師弟和善,從不與人爭執,婚後定然和和美美!」
「蘇公子俊朗!」
「童師弟……童師弟長得高!」
我目瞪口呆看着申夫人和宋娘子爭得面紅耳赤,一時哭笑不得。
我輕咳一聲,兩人還是沒停下來。
「姐姐!」我忍笑着將她勸下來,「多謝兩位姐姐的好意,可是……」
我語調爲難。
「我家相公還沒死,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21-
申夫人和宋娘子面面相覷半天,有些尷尬地笑了:「你看我,我這還沒問清就瞎做媒。幸好還沒和我這師弟說,不然影響了雲絮的聲譽。」
我笑了笑:「相公在長陵軍做小隊長,軍營規矩重,搬過來後還沒時間回家。」
雖然不知道越霄到底在長陵軍做什麼,但他上次回家的做派顯然不是流放之人應有的待遇。
我也不好多摻和,只好打岔打過去:「待他回來,我親自領他來見姐姐們!」
這頓飯喫得算是賓主皆歡,我以爲這樁烏龍事就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還有後續。
沒過幾日,我發現食鋪多了一位每日都來的熟客,正是宋娘子之前提過的蘇駿。
我客氣招呼:「今日的新增品是荷香糯米雞,客人要來一份嗎?」
蘇駿一雙桃花眼,眉眼含春般看我:「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我皺起眉,這幾日蘇駿買得越來越多,今日竟然還要全部包圓。
我有些生氣,但還不等我拒絕,身後排隊的人已經開始嚷嚷了。
「憑什麼啊!你小子還想把雲記的早點全買了,讓我們喫什麼!」
蘇駿揚聲說:「雲絮姑娘幹活辛苦,我全買了又如何?」
煩不勝煩!
我正頭痛,想讓宋楠將人趕出去,這時門口突然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
落在衆人耳邊,如泠泠水聲般清冽好聽。
「你繼續在此糾纏,纔會讓我娘子更辛苦。」
我驚訝地抬頭,越霄竟然回來了。
但重點是,他竟然在人面前出現了。
越霄着重咬了「娘子」一詞,我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蘇駿怔怔看着我,神色受傷:「原來你不是騙我……」
周圍人都在看,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乾脆擱下東西,反問他:「我與蘇公子並未有私交,又如何以爲我騙你?」
蘇駿好像真的很傷心,眉頭蹙起:「宋娘子告訴我你夫君沒死,我以爲她只是考驗我對你的真心。」
越霄走近,人羣自覺地分開。
他沒有再穿勁裝,反而是一襲青袍,側邊滾着隱約的銀紋,更顯清雅絕倫。
越霄在我身側站定,伸手攬住我的腰,略用了些力氣,我就貼近他的胸口。
他看着蘇駿,揚眉懶洋洋一笑,端的是帝京紈絝王孫的氣勢。
「抱歉啊,蘇公子Ţű̂²,你來遲了。
「荷香糯米雞沒有,別的也沒有。」
-22-
越霄的氣勢太足,蘇駿只撐了一瞬就灰溜溜地離開。
其餘食客又圍上來繼續排隊買早食,越霄沒走,站在我身側替我收銀。
「三個糯米雞九折,一錢銀子找您十三個銅板,慢走。」
越霄算賬好似根本不用經過腦子,只一眼就能算出來,還準得很。
食客們拿了東西,還不捨得走,要再揶揄一句:「雲絮姑娘怎麼不早把夫君帶來?
「這樣的容貌,不放在門口引客,多浪費!」
越霄不以爲冒犯,倒是我反而要被一句一句說到臉紅。
終於忙完早市,收拾完鎖了門,我帶着越霄回家。
路上一件一件跟他彙報這些日子的事兒。
越霄打斷我:「你說了風哥兒的課業,澄姐兒尋女夫子開蒙,阿孃最近害暑瘦了些,怎麼不提自己?」
我頓了一瞬:「我?我萬事都好啊。」
越霄看着我,半晌後無奈嘆口氣:「那人一直纏着你,怎麼也不差人告訴我一聲,替你解決。」
「倒也不是大事……」我慢吞吞解釋,「畢竟是食客,也不好趕出門去。」
越霄沒再揪着這一點不放:「我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
推門進去之前,他正色看我:「我們的婚事,最初是過於兒戲了些,當時家中亂糟糟,也未拜堂。但是……
「你我簽了婚書,在官府記了名冊,便是夫妻一體。若是有事,安心告訴我便是。」
心下一片溫暖,我搖搖頭:「南安鎮民風淳樸,沒有什麼事要勞煩你。」
突然,我想到一件事,看了他半晌,還是期期艾艾開口。
「不過確有一件。我父母早亡,被接進帝京時,有位姑姑照顧我許久,我便也喚她一聲娘。
「嫁給……你之前,她生了重病,董家說會好好照料,但如今抵達南安鎮已有小半年,我還未收到回信,有些擔憂。若是你有法子,可否幫我打探一下她的近況?」
越霄未曾皺眉,也未曾停頓地答應下來。
我更輕鬆幾分:「走吧,你回來得正好。風哥兒今日休息,應當都在家。
「我最近琢磨出一樣新喫食,來試試看。」
我心底高興,下意識牽住他的手,推門進去。
越霄低眸掃過相牽的手,微不可見地勾脣一笑,跟在我後面進院了。
-23-
我從小冰窖裏取出昨日打好的酥酪,淋上自己制的梅子果醬,小心地端出去。
越霄正在跟越母說近日的情況。
「……大致就是如此。長陵軍拔營,如今就駐守在西山,離南安不過快馬加鞭一個時辰的距離,興許最近可以多回來幾次。」
越母喜笑顏開,拍着越霄的胳膊連聲稱好。
越風本來拿了功課要給越霄檢查,卻看見我端着酥酪走近,瞬間放下冊子,乖巧坐好。
越霄自小都不重口腹之慾,此時卻有些好奇了:「這是什麼?」
「是梅子酥酪。」我放下碟子,「我用牛乳、糖和冰製成的,最是解暑不過,試試?」
越霄舀了一勺,雪山似的酥酪色白如玉,凝結的冷氣一絲一縷地升起,彷彿嫋嫋仙氣。
青翠的梅子果醬順着酥酪滑落,酸甜的香氣開胃又誘人。
喫完後,他挑了挑眉,公正評價:「味道極好,就算拿去帝京第一樓,也可以稱得上鎮店的甜點了。」
我給其他三人各分了一份,只有越風那份格外小。
他看到後就沒忍住垂頭喪氣起來。
越霄低聲問:「這是……?」
「風哥兒前些日子牙疼,醫館大夫說不能再無節制喫甜了。」我冷酷地收走越風喫乾淨的碟子。
越風可憐兮兮地求饒:「阿兄,你幫我說說好話吧。」
越霄別過頭去,義正詞嚴地拒絕越風:「可阿兄也得聽雲絮的話呀。」
我刻意忽視有些發熱的耳尖,端着盤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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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越霄所說,最近他每隔幾日就會回來一次。
雖然大多數時候行色匆匆,也待不了一晚,卻在南安鎮上刷足了印象。
如今我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應下食客的調侃。
大部分人都知道雲記早食的老闆其實有夫君,夫君還是個算賬很快的俊俏男子。
倒替我擋下不少麻煩,蘇駿也沒再出現在早食攤。
日升月落,很快,第一場秋雨就落了下來。
我讓宋楠,還有新來的幫工小岑一同收拾賣完的桌案,自己琢磨着再加個什麼新喫食。
外面突然傳來尖利的嚷嚷聲!
「出來!你個黑心奸商!給我出來!
「都來看啊!雲記早食賣的都是爛肉爛菜!我家相公就是喫了他家的早食,現在還在醫館裏躺着呢!」
我皺起眉,快步走出去:「怎麼回事?」
看到我出來,本來在哭號的婦人喊得更大聲,甚至想衝上來扯我的胳膊。
我後退一步躲開,小岑趕忙架住婦人:「哎哎哎,你別動手啊!」
婦人順勢後退一步,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小岑手足無措:「老闆,我沒推她!是她自己倒下去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來處理。」
婦人的哭喊很快引來一圈人的圍觀,我蹲下去問她:「你還好嗎?有什麼問題咱們進去說。」
「不進!」她高高地挑起眉梢,「誰知道你是不是想封口。
「大家來看啊!我相公今早買了雲記的早食,喫完後就腹痛不止,送去醫館,大夫說是喫的東西不對。他們雲記用的肯定是爛肉爛菜!」
婦人蠻不講理的樣子讓我心底一凜,她這做派並不是要處理問題,反而更是像要宣揚雲記的食物有問題。
這時候一個男子踉蹌着走過來:「娘子,別說了。他們雲記背後有官老爺,咱們得罪不起的。」
正巧走到婦人身邊時,男子捂着肚子跪坐下來,猛咳幾聲。
周圍人驚呼:「吐血了!」
唱唸做打一應俱全,我冷笑一聲。
這是衝着雲記來的。
-25-
我讓小岑去找大夫,想了想,又叮囑他去湘寶閣送信。
吩咐完後,我才冷靜地問哭號的婦人:「你說你相公是喫了雲記的早食出了問題,那是買了什麼?」
男人虛弱地仰頭:「就是你今日新出的芋頭粥,還有鍋貼。」
我掃視一圈,喚一聲宋楠:「今日可見過他?」
「人太多了,我沒印象。」宋楠搖搖頭,抬手指了幾個人,「但孫大哥、王大哥,還有朱娘子今早都喫了芋頭粥和鍋貼,也未曾出事!」
被點到的人點點頭:「是,芋頭粥香甜,鍋貼也是油潤豐腴,好喫得緊,我也沒事兒。」
那婦人眼珠子一轉,蠻不講理道:「可我相公只喫了你們雲記的東西,大夫都說了是喫壞肚子了,你該不會是想賴賬吧!」
「若真是雲記的問題,我自然會認,但我也容不得有人藉機污衊潑髒水。」
我點點頭,叫宋楠拿出食鋪的賬本,舉起來:「這是雲記的賬本,在何時買了何種材料,花費多少銀錢,都記得一清二楚!
「誰若有疑問,都可來翻閱,再與屠戶菜農對上一對,便知道我雲記用的,都是新鮮的好食材!」
婦人額間冷汗滑落,男人捂着肚子呼一聲痛:「賬本也可以作假!除非你讓我們去後廚看看,是否有爛菜爛肉!
「而且我知道你的底細!你們一家都是從京中流放的有罪之人,不知道是犯了什麼欺男霸女的惡行纔會流放,用爛菜也正常!」
非要到後廚去看,也清楚越家的由來,想來是做足了準備。
聽到男人的話,周圍人大多皺起眉,小聲議論起雲記與越家的事情。
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雲記的忠實食客,此刻就有人猶豫着問:「難道那日我喫壞肚子,是因爲娘子給我帶的雲記早食?」
「雲老闆的相公,我之前見過,原來是流放之人?長得倒是極好,想不到是個黑心肝犯了罪的。」
「而且雲記的早食好喫得嚇人!聽說有些黑心商家會把阿芙蓉放進飯裏,讓人喫了還想喫!」
真是什麼話都編出來了。
但此事確實嚴重,如果不妥善解決,一定會極大影響雲記和越家。
心底轉念思量過許多事,我面不改色,點點頭:「行,但小店地方少,不能一大片人都擠進去。」
小岑抹着汗從遠處跑來,身後還跟着幾位熟悉的人。
我心下一定,笑着說:「那大傢伙便選出三人,另外加上陳掌櫃和童主簿,共同檢查做證,如何?」
我輕聲細語對着陳掌櫃和童主簿解釋完事情始末,兩人都欣然同意。
圍觀的人便推舉出三個人,與我一同走進雲記食鋪裏。
-26-
「鋪子不大,大多食材都是前一日訂好,當日早上拉來,當天就能用得差不多。」
我推開雜間的門,裏面的東西擺放整齊,我示意幾個人隨意看看。
沒一會兒,五個人都檢查完,走了出來,對外間圍着的百姓宣佈:「雲記食鋪用的食材都是新鮮的,沒有問題!」
男子連肚子也不捂了,翻身爬起來,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們騙人!」
婦人也脫口而出:「怎麼可能,不是都安排……」
她倏然掩住嘴,但宋楠聽得一清二楚,故意大聲重複:「大姐你說都安排好了?什麼安排好了?」
沒有多少蠢人,聽到的人自然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剛好小岑找的大夫正在一旁,小岑扯着男人:「大夫,你快替他看看,這喫壞了肚子怎麼還能吐血呢?」
男人揹着手不讓診脈,但老大夫只是低頭仔細聞聞,滿臉疑惑:「胸襟上是剛纔吐的血?
「聞着不像是新鮮的,更像是放久了的雞血。」
男人面色大變,敏捷地退了兩步,也不頭疼腹痛了,扯着自家娘子就要走。
小岑機敏地攔住:「兩位留步。」
「別攔住我,我兒子還在家裏等我。」婦人低着頭就要往外闖。
這下所有人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圍觀的人一應圍堵住:「不許走!污衊雲老闆還想跑?!」
我揚眉,朗聲道:「諸位可都看見了,這兩人故意捏造,想借此機會敲詐錢財,若是再有人藉此事傳些謠言,我雲記不怕對簿公堂!
「這兩人,勞煩童主簿帶回衙門審審。」
陳掌櫃和童主簿帶着人,把男子婦人帶走了。
人羣漸漸散去,宋楠抹了抹汗,到我身側低聲說:「雲絮姐,雜間多出來的東西我藏在烙臺下面了。」
我面不改色,點點頭:「帶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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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婦人出現,我便覺得不對,不僅安排小岑去找大夫和陳掌櫃,也囑咐宋楠進去拿賬本時,去雜間看看是否有不屬於雲記的東西。
宋楠從最初就跟着我,我對她再信任不過。
她也極爲熟悉每日採買,只幾眼就發現麪粉袋後面藏着的一筐爛菜葉和爬着蛆蟲的肉。
暫時將東西藏在烙臺下面,勉強遮掩過去。
但此事一定還有主謀。
我讓宋楠將東西偷偷處理掉,又讓小岑仔細打掃了鋪面,這纔回了家。
家中越霄已經回來了,他似乎剛沐浴過,髮梢還透着溼潤水汽。
我也有些訝異:「今日在家中沐浴,是要留住一晚?」
「是。」越霄點點頭,「我聽陳壽說了雲記的事兒,你應對得極爲妥帖,我便沒讓人當場插手,但我的人已經去查那兩人的底細了。」
「謝謝。」本來打算繼續就這事兒說一說,但我滿腦子已經被他要留宿的事兒佔滿了。
從流放以來,我和越霄名義上是夫妻,但實則最近的一次接觸還是上次蘇駿面前,他攬住我的腰。
手都沒怎麼牽過,更別提一起住了。
晚上怎麼辦?真要住一間房?
他長得俊俏,若真發生什麼,我好像也不虧?
我胡思亂想着,沒察覺臉頰溫度逐漸升起來。
越霄卻好似沒想到這一茬,繼續說:「有了消息後我告訴你。對了,還有一事。」
「帝京中有消息傳來。」他眉宇微蹙,心情不佳,「照顧你的那位阿孃,在你離開後確實被董家人接去治病。但是……」
他的語氣沉甸甸,我的心陡然被提起來。
他繼續說:「你阿孃的病需要長久養着,董家涼薄,沒兩個月就將人趕出來了。
「不過放心,我的人已經找到她了,目前是租了院子先養着病。但她身體不好,無法跋涉千里來永州見你。
「待日後有機會,我一定帶你回京看她。」
揪緊的心放下了,我才發覺自己鼻子發酸:「謝謝你,越霄。」
只是吐了幾個字,哭腔就再也壓不住,眼淚滑落,脣角發鹹。
他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想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我們是夫妻,不必道謝。」
越霄這麼說,我哭得更兇了,像是要把之前嚥下的眼淚都流乾淨。
這時候突然院門被人推開,越風放學回來了。
他欣喜的表情在看到我時突然凝固住了。
然後他丟下書箱跑過來,張開雙手擋在我面前,神色肅穆。
「阿兄!你怎麼能把嫂嫂惹哭!
「有我在,你不許欺負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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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解釋,越母就牽着越澄回來了。
越母納悶地問:「這是怎麼了?」
越澄已經撒開手,扯着越霄的腿大喊:「阿兄壞蛋!不許欺負嫂嫂!」
越母聞言,叉腰開始訓斥:「越霄,我告訴你,雲絮是咱們家的乖寶,你要是敢對不起她,爲娘先打斷你的腿!」
越霄哭笑不得:「是風哥兒誤會了!」
我趕快抹乾淨眼淚,把今日之事解釋清楚,洗乾淨越霄的嫌疑。
另外三人這才收起懷疑和嚴肅的目光,給越霄了好臉色。
折騰了半天,晚飯就隨意喫了些。
但再怎麼磨蹭,月亮還是高懸於天上,越霄也推開了臥室的房門。
我站在門外猶豫。
越霄在裏面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明明是清冽如竹的聲音,我卻聽出其中一絲惡趣味的調笑。
「大人明鑑,三位青天老爺在外看着呢,我可不敢欺負你。」
我按住如鼓的心跳,給自己打了打氣,走進去了。
越霄已經拆了冠,墨色髮絲就順着肩膀滑落。
他拆開手上的護腕,丟到桌子上:「我明日會早起練武,你睡內側,省得吵醒你。」
牀鋪上有兩套被子,我鬆了口氣,乖巧地縮在內側。
嗯,入秋了是有些涼,該裹嚴實些。
越霄躺下,那股欺霜般的冷冽香氣一瞬間充盈了周身。
「睡吧。」
我漸漸沉入睡意,迷迷糊糊裏,似乎聽到越霄起了次身,再回來時又是一身水汽。
有毛病,大晚上洗澡。
這樣想着,我睡沉了。
第二日,越霄就告訴了我昨日來鬧事的人是受了誰的指引。
「明餚樓的老闆不知從哪兒聽的消息,說你要開酒樓,怕自己的生意受影響,所以先一步下手。
「而且……之前那位日日來鋪子裏報道的蘇駿蘇公子,正是明餚樓老闆的兒子。當時蘇老闆沒下手的原因是以爲自己的兒子能娶你,這樣雲記也就自然而然被他拿下。卻沒想到……」
我瞭然。
卻沒想到我夫君沒死,他不花一分一毫就能吞併雲記的想法破滅,只能惱羞成怒來這一手。
越霄看我沒說話,試探着問:「可要我安排人?」
「不必!」我心底思量了一下這幾個月的利潤,有了決斷。
我揚眉一笑:「他不是怕我開酒樓影響他生意嗎?之前我還並未有這個打算,但如今——
「這個酒樓,我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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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話放出來了。
可開酒樓不是個小事,沒有哪家酒樓只有一個廚子,更何況我的資金有限,沒法將酒樓的氣派做足。
哪家酒樓不用備足鮑魚海蔘鹿茸魚翅?
我琢磨了好幾日,終於下定決心,對着越家人還有宋楠小岑宣佈:「我們開個暖鍋店吧!」
小岑撓撓頭:「暖鍋是什麼?」
「是近些年來帝京新興的一種喫法,類似於煮,但底料不同。」我解釋道,「帝京那邊更喜清湯,但我看永州地寒,加些茱萸做辣鍋也很合適。
「暖鍋只需我們準備好食材,再配好鍋底,不用再請大廚。空閒之外還可根據時節賣些小食,適合我們。
「這般說你們應當也不清楚,我們今晚就喫暖鍋,喫了便知!」
我安排了宋楠切食材,讓小岑和越風去將柴火劈得細細的,正好能燒成穩定的火。
我自己則是去搭配底料,分了兩鍋。
清湯鍋我加入前些日子雨後收購的各類菌子,松茸嫩滑,冬菇肉厚,煮進鍋底更顯鮮香。
辣鍋我加了許多茱萸,還嘗試着加了一些西域傳來的番椒,用牛油煮開,香氣就如同一張引人沉醉的網,讓人連打噴嚏的同時,又忍不住嗅一嗅,再嗅一嗅。
鍋子備好,各類食材也都切好,上桌以後,我仔細講了這些食材的煮熟時間。
越風不太能喫辣,但仍然一邊斯哈着,一邊執着地從辣鍋裏夾羊肉。
越母給越澄在清湯鍋裏煮豆腐,熟透以後豆腐吸滿了菌子的香氣,越澄埋頭喫得頭也不抬。
等這一頓喫完,所有人都贊同開一家暖鍋店的主意。
在氣溫驟降之前,雲記暖鍋店就熱熱鬧鬧地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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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咱們店的羊肉片賣光了,您要不試試烏雞?」
「抱歉抱歉,如今的客人已經排到一個時辰後,不如明日再來,我給您提前備好位子!」
「真不能再加位置了!客人您一個人帶了十八個人也太離譜了!小店也坐不下啊!」
隨着雲記暖鍋店開業,這些話已經成了宋楠的口頭禪。
由於人滿爲患,每日早早排隊可能都等不上一個位子,便應運而生了代排隊的人。
每日開店前就排着,待到開店,便集合了一大幫子陌生人同坐一桌喫暖鍋。
我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哭笑不得,只能緊急出臺了新規定。
每桌客人不可超過十個!
今日外面天黑得更早,霧濛濛了一下午,到晚間終於飄起了雪。
我拿着算盤對着今日的賬單,看着店裏的客人陸續喫完離開。
突然,店門被人猛推開,一夥兒穿着厚厚皮草的男人們邁着大步走進來。
小岑趕忙迎上去:「抱歉,幾位客人,咱們店如今已經不待客了,您明日再來吧。」
爲首的男人瞪起眼,額角的一道疤隨之扯動,更顯狠厲。
「哪有開着店不讓人喫飯的,老子要喫肉,給我們兄弟們上肉!」
小岑被推開,一時無措。
我拍拍他,讓他下去,自己迎上來:「客人們這邊坐,肉有,但小店沒有酒,實在怠慢了。」
店裏有酒,但我怕這夥看着就兇狠的人喝了酒撒酒瘋。
那夥男人大笑,其中一個操着生硬的官話:「我們是來辦正事的,不喝酒!」
「那客人們稍等,我這就爲幾位準備。」
那夥人們大馬金刀地坐下,揚着聲音笑罵着。
我聽着他們帶着口音的聲音,心突然沉下來。
這夥人,不似中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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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這夥人鬧事,小岑很快把鍋子燒起來,又切了新的肉送上去。
我坐在櫃檯,低頭看賬本,實則支起耳朵仔細聽這羣人的對話。
他們開始還用生硬的官話聊着,說到後面就換成了語速極快的沙陀語。
永州本就是邊境,南安鎮更是在與沙陀接壤的地方。
沙陀之前與我朝還算太平,只是從前些年越家老將軍去世後,越發不安分了。
我勉強從他們的話裏聽出一些時間和地點的詞彙,卻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某種危險的直覺在心底縈繞,等這夥人離開後,我立刻安排小岑去叫醒陳掌櫃,讓他將我寫的字條立刻連夜送給越霄。
長陵軍駐紮在西山,但離南安鎮還是有些距離。
第二日一早我還沒收到回信,又實在擔憂,便下定決心。
「從今日起連放三日假,你們都回家歇息吧。這幾日天寒地凍,就別出門了。」
我又將越風從私塾接回來,也請了幾日假,更跟申夫人說了我的擔憂。
周圍鄰居們都提醒過後,我便緊閉院門,用鐵鏈和碎瓦片將院子加固一番。
雪越下越大,到了第三日凌晨,終於停了。
半夜的時候,外面先是傳來撲簌的悶響,像是大塊的雪從屋頂掉下來,又像是什麼東西砸出的響動。
直到某一刻,一聲「殺人了!」的尖叫聲響起,才陸續吵鬧起來。
「救命!」
遠遠地傳來女人的喊聲和孩子的哭聲,越母帶着越風、越澄和我待在一個房裏,手裏握緊越霄之前送來的匕首。
越澄害怕地依偎進越母的懷裏。
我安撫道:「澄姐兒莫怕,我給你阿兄遞了信的,他會趕回來的。」
越風繃緊了臉,十三歲的小少年像個大人一樣擋在門口:「澄姐兒別怕,還有阿兄在呢。」
「我不怕!」越澄鼓着臉,握緊拳頭。
我們不敢點蠟燭,就摸黑在屋裏。
期間有人想破門而入,猛地對着院門踹了許多腳都沒踹開,只能罵罵咧咧地去下一家。
幸好周圍鄰居早得了提醒,來人鎩羽而歸。
直到天矇矇亮的時候,外面的動靜才漸漸消停。
天光大亮時,院門被敲響。
「奉越霄將軍之令,前來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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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從門縫裏看了一眼,爲首的是個完全沒想到的熟人。
我解開鐵索,拉開門。
門外的將軍一身黑甲,站在雪中,身後一隊將士站得筆直。
我揚起笑,打招呼:「齊肅將軍!」
齊肅看到我時也鬆了口氣,拱了拱手:「雲絮姑娘,家中無事的話,我便回去覆命了。」
「齊將軍忙了一夜吧?若是不着急,先留下來喫口飯。」我打量了一下,齊肅身上的黑甲上刻痕很新,像是奔波鏖戰過。
齊肅愣了一下,耳尖被凍得微微發紅:「不,不必了。越將軍還在等消息,他很是擔憂。」
越母從我身後出來,沒好氣地說:「讓他憂着吧!親孃和親媳婦遇到危險,他也不知道在哪兒。
「齊將軍留下喫飯吧,其他小將士也進來喝口熱水,喫口飯!」
齊肅推脫不了,只好帶着人走了進來țú⁰。
一下子多了十一個人,我只好推翻原本要做的早食,決定蒸一大鍋米,炒個簡單暖胃的炒飯。
蒸好的米粒鬆軟黏糯,雖然不如隔夜的米飯更好炒,卻有更濃郁的米香。
臘肉切成丁,用油一激就散發出讓人流口水的鹹香。
醬色的臘肉,紅色的胡蘿蔔,白玉般的米粒裹着金黃的蛋液,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飯就上了桌。
「雲絮姑娘的手藝還是這麼好。」
齊肅像是餓了,喫飯時速度快了許多,卻仍抽出空來誇一句。
我笑了笑:「之前說要請將軍喫飯,當然不是隻喫炒飯。待日後將軍有空,隨時來。」
昨夜的事情我不知全貌,但想來也不是一兩日就能處理完的。
即使格外好奇了,我也守禮地不去打聽。
反倒是齊肅想了想,開口道謝:「據說此次能提前攔截沙陀人的陰謀,是雲絮小姐提前發現了線索,才告知越將軍的。」
我訝異了一瞬,原來是因爲我送去的那封信?
齊肅的眼神閃動着複雜的情緒。
沉默了半晌,他才低聲開口。
「原來你與越將軍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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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整齊的步伐聲,最急促的那個快步走進院子裏。
進了院門,越霄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他神色微妙:「半天沒等到消息,原來齊將軍在這兒喫上了。」
陰陽怪氣,薄怒撒不出來。
我有些想笑。
越母瞪他一眼:「你還說!要不是齊將軍,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
越霄無奈地解下銀甲,坐在我身側:「阿孃誤會我了,我留了人盯着的,若是真有人進了院,下一秒就是屍體了。」
他看向齊肅:「齊將軍,炒飯好喫嗎?」
我沒忍住:「噗……鍋裏還有,我給你盛一些?」
我正要站起來給他再盛一碗,卻被他牽住手腕,又坐了回去。
越霄端起我喫了一半的那碗炒米,極爲自然地舀了一勺喫掉:「不必費勁,我喫這個。
「你們之前在說什麼?」
齊肅神色微動,解釋道:「是雲……是越夫人問我昨日的事。」
越霄接過話,轉向我:「之前收到你的信,我立刻派人去查,正好發現沙陀人和永州一夥頑固的土匪聯手,準備搶糧過冬。怕打草驚蛇,沒敢再傳信回來,只讓人看顧着院子。」
打草驚蛇一詞讓我心念一動,我看着越霄,他點了點頭,確認了我的猜想。
「他們與永州刺史有勾結,往年搶到的財物一半都送進了刺史府。不過往年只是搶些小村子,也沒抓到多少賊人,這次他們想幹票大的,便來南安鎮踩點。」
這就連上了,爲何那羣人裏有一個官話說得極好,看起來格外圓滑的人。
只不過運氣不大好,踩點踩進我的店裏。
越霄說完,三兩口吃完東西,起身重新系上銀甲,喊齊肅就要走。
「越霄。」我喊定他。
他轉頭看我,我卻突然反應過來不知道該說什麼。
越霄安撫地笑了笑,一瞬冷色融化,剩下彷彿春光料峭的溫柔。
雪又開始下起來,細小的雪花落在他髮間,綴上星星點點的銀。
他看着我:「雲絮。
「等我回來。」
說完他轉身,帶着軍士們離開了。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悵然一笑。
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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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鎮因爲長陵軍及時介入,並未有多少損失。
只是這個年關多少因爲匪徒而過得不大好。
我乾脆放了長假,讓幫工們年後再來。
等到年底最後一天,越霄還是沒有回來。
我招呼着越風和我一起貼起春聯,又掛了燈籠,正在仰頭看的時候,身後傳來呼喊。
街巷裏最靈通的小德大聲喊着,絲毫不顧及冷風灌了滿嘴。
「出事了!長陵軍,反了!」
有所預料的事情塵埃落定,我反而更平靜了。
越霄作爲流放之人,一路升官也過於快了,上面必然有人在幫他。
而這次沙陀匪徒之事,剛好給了他一個藉口。
捉了永州刺史,對着百姓昭告了私通之事,便將人砍了祭旗。
永州上下官員被洗了個遍,尸位素餐與魚肉百姓的官員下獄的下獄、抄家的抄家,剩下的人皆歸順了長陵軍。
剛得了消息,有些惶惶的宋楠跑到家門口,問我該怎麼辦。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過了年關,繼續開店。」
那家國大事,再操心也操心不過來,不如多想想,今日喫什麼,明日喫什麼。
喫飽了飯,那纔是一等一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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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溜得極快,兩年時間匆匆而過。
這兩年裏,越霄極少回家,但信卻寄得頻繁。
我也因此知道了戰況,越霄帶着兵一路打回帝京,但因爲永州是長陵軍的大本營,反倒休養生息,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寬裕。
我的店也隨之越做越大。
直到今日,我坐在明餚樓的包廂裏,看着面前的蘇老闆打開印泥。
我挑眉一笑:「蘇老闆真要與我籤?」
他長嘆一口氣:「雲老闆說笑了,你的雲琅樓如今已將我的店擠得做不下去了。我再不趁這個機會將店轉給你,怕是要虧本更多。」
蘇老闆憋着氣,但還是得撐着笑:「我早就看出來雲老闆絕非池中物,如今明餚樓改姓雲,也算有個好下場。」
我不置可否,只在契書上按了手印,把銀票推給他。
這明餚樓,明日就拆了牌匾,換作雲琅樓。
一樁大買賣做成,我心情極好,在街市上買了一斤上等的鹿肉,準備回家滷上。
剛到家收拾了一下,就聽到門外響起敲門聲。
我放下東西,去開門。
開門的一瞬間,「砰」的一聲悶響,門外的人整齊地跪倒一片。
「恭迎皇后娘娘、皇太后回宮!」
我面無表情地合上門。
起猛了。
怎麼大白天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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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初定,越霄不大放心,派了大軍護送我們回京。
我憂心京中阿孃,將雲記的店鋪安排好便出發回京了。
兩年過去,越風如今長成了一個小白楊般的俊朗少年,騎着馬護在馬車一側。
他一隻手牽着繮繩,另一隻手悠閒地從懷裏取出果脯喫。
我透過馬車窗簾看到,無奈提醒:「風哥兒,今日超量了。」
越風手一僵,乖乖又塞回懷裏了。
近鄉情怯,遠遠看到帝京的城門時,我才發覺,我對這裏也很懷念。
越霄很懂我的心思,進了城就護送我去了阿孃在的別院,越母帶着越風和越澄回了宮。
我走近別院的時候,阿孃正在檐下繡花。
我慢慢走近,聲音發抖地喊:「阿孃,絮兒回來了。」
阿孃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帕子,眼淚就盈了滿眶。
我和她抱在一起哭了半天,纔有心情坐下來握着手說說這三年的事兒。
我跟她解釋我在永州的產業,講我的食鋪如何從一家小早食攤,變成寬敞又闊氣的三層酒樓。
又講身邊做事妥當靠譜的宋楠,愛打瞌睡的小岑,嗜甜的越風,乖巧可愛的澄姐兒,溫和明理的越母。
最後,我說越霄。
阿孃擔憂地看我:「他之前安頓我時,我還當他別有壞心,如今看,是個有能力的。
「可是有能力未必有心。當時你們流放,他家人要你照顧,自然敬你。但如今他高居寶座,你回京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將你接進宮中,難保會爲了別的考量慢待了你。」
我搖搖頭:「依我看,他並非那種人。而且就算越霄並非良配,那也無妨。
「不過是讓他放了我出宮,我帶阿孃去永州,絮兒自己一人就能照顧好阿孃。」
三年裏,我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
有的人嘴上說着深情,實則轉身就能拋下妻子。
也有的人從不宣揚,卻數年如一日記得妻子的喜好,每次來雲記買東西,都要叮囑一句「我娘子不愛芫荽,萬萬不要放」。
說到底,人生在世,良配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的炭火、救命的稻草。
我自個兒頂得起樑柱,也便不會怕風霜,也不會需要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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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心多陪陪阿孃,便婉拒了越霄第二日要來接我的意思。
不過他陸續讓人送來各樣東西,甚至還派了個女官。
「陛下讓臣爲娘娘量體,好裁剪封后大典上的禮服。」
這幾日阿孃逐漸放下心來,此刻還有心思揶揄一二:「快去吧,到時候讓阿孃看看絮兒穿着禮服的樣子,定然威嚴又好看。」
我無奈,卻覺得心尖一甜。
量體裁衣的女官走了沒多久,又有人上了門。
這一次是不速之客。
我看着被下人引進來的男人,本來的笑就隱沒下去了。
「絮兒!」江策比之三年前更消瘦了些,甚至衣衫都有些空蕩蕩的。
我意懶,張口問:「江公子這樣喚我不合適,還是稱呼一聲姑娘吧。」
江策神色悲傷:「你定然還是在恨我!恨我當年棄了你。」
「那倒也沒有,你我未曾訂婚,算不上拋棄,不過是合則聚,不合則散。」
我擺擺手,「如今過去三年,談那些舊事就無趣了。江公子,我還有事,就不送客了。」
他啞了啞口,換了句話:「聽聞當今聖上早厭煩了你,你見過他最落魄的一面,若有一日他起了殺心……絮兒,你與我走吧!」
我覺得好笑:「就算他起了殺心,又與你有何關係?」
江策當年還有些才氣,考了科舉後便進了翰林院做了個七品的修書郎。
但他就算下值約我見面時,也一定會戴着那頂官帽,也一定佩着翰林院的腰牌。
如今空空蕩蕩一襲素衣,成了個白身,竟然還大言不慚要我隨他走。
江策走上前兩步,就要握住我的手:「絮兒,恨我就打我吧,但我擔心你的安危,你必須跟我一起走!」
我狠狠抽回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太大,震得我手心發麻。
「江策,你不會以爲我不知道吧?
「我離開後第二個月,你就娶了上司的長女,只不過你時運不濟,娶的夫人並不受上司寵愛,也就無從攀附向上爬。你便冷落了她,又巴上孫長使的姐姐,被人家相公發現後,將你打了一頓,找了個藉口革職了。」
江策捂着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厭煩地讓人將他趕出去。
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越霄的信裏時常講些阿孃的近況。
不知從何時起,他又講了江策的事兒。
信裏用詞簡單平淡,內容卻顯露出幾分主人在寫信時的彆扭心境。
【江策並非良配。
【世間男子大多都如此負心薄倖,並非你識人不清,莫要難過。
【另外,只是大多數,還有一些極少數的男子很是忠貞。
【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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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還未想到。
但江策的到來讓我想起了越霄的一封封信,我突然就有了一種想要去見他的迫切心情。
稍稍收拾了東西,我坐着馬車進了宮。
但時機大約不太巧妙。
我被宮人引進殿的時候,正看見一個盛裝打扮的女子跪伏在地,婉轉嬌聲哭着。
越霄坐在上位,神色冷淡。
跪着的女子抬頭,風情萬種地啜泣:「陛下,思月的心中……一直只有陛下啊。」
我頓了一瞬。
我這是……來得不是時候?
越霄沒看到我,我抬手製止了宮人的通報。
越霄的聲音並不大,也沒有震怒:「你父兄在戰前送來信件,確實於國有功。
「但說到底,朕並不需要一個這般容易就叛國的臣子。」
他的聲音含着冷淡的警告:「回去告訴你父兄,安心待着,朕自會嘉獎,不要再使這些令人厭煩的手段。」
董思月的哭泣哽了一下,有些哭不下去了。
她嬌呼一聲,昏了過去,甚至嘴裏還喃喃說着什麼「蒲葦無轉移」。
「帶下去,等人醒了送回去。」越霄揉了揉額角,再抬眸時看到了我。
我與他上一次見面,好像還是夏日,酷暑不好行軍,他便命大軍紮營歇息了幾日,自己帶人策馬回了一趟永州,不過住了一晚,就又急匆匆連夜趕回前線。
此時對望,倏忽瞬息,我竟然生出些情怯的羞澀來。
越霄莞爾一笑,走下高臺,牽起我的手,與我並肩向前走:「你若再不回來,我應當又要寫信給你了。」
這話太過家常,我愣了一下:「寫什麼?」
「陌上花開,盼卿早歸。」
他眉目流轉,一如永州之時。
抵着我的額頭時,嘆息也帶着縱容般的溫柔。
「雲絮,我想你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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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霄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只是親自領我去看了佈置好的房間。
又問我:「趕製的禮服過兩日就能看,如果還有哪裏不喜歡,你再讓她們改。」
看我半天沒說話,越霄又轉頭,疑惑地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說話。
我只是一瞬間有些茫然,我真的要做皇后了?
可我未曾做過,甚至我和越霄的婚事也像一場鬧劇。
他就這般從容不迫地接受了,好像只有我還停在原地,甚至覺得,好像與未婚之時也沒什麼兩樣。
越霄輕輕扶正我的身體,看着我的眼睛,猶豫地開口:「你是不是……」
他張了張口,有些艱澀地問:「……不願入宮?」
「也沒有。」我想了想,這樣回答他,「做皇后,或者只是做越霄的妻子,於我而言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不只是誰的妻子,更是雲記的老闆、阿孃的女兒,是許許多多人的知交朋友。
也是我自己。
雖然越霄如今萬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但我覺得還是想說清楚。
「我沒有不願意嫁給你。我是喜歡你的。
「可我不願意在後宅中困頓,與許多女子爭奪丈夫的一個眼神。
「我也不想只待在宅中整日賞花,我想做菜,想開店鋪,想聽人稱讚雲絮老闆真是個頂厲害的人。」
「我不知道這與做皇后是否衝突……」我猶豫着解釋,「畢竟我也沒做過。」
越霄聞言,垂下眼眸,悶聲笑起來。
甚至越笑越大聲,最後輕輕抵在我的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有些惱了:「再笑,再笑的話……」
好像沒什麼能威脅他。
我想了一圈,只能說:「再笑,晚上的糕點就不分給你了。」
越霄悶聲忍住:「我可不是風哥兒,沒那麼嗜甜。不過確實是個極嚇人的威脅,我不笑了。」
「雲絮。」他抬起眼,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我。
「不衝突的。你可以只做越霄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你也可以繼續做菜,繼續開店鋪,把雲記從Ṱų₃永州一路開到帝京。
「我是第一次做皇帝,我們可以一起摸索着,學着怎麼做一個合格的皇帝皇后。
「畢竟應當不會比做韭菜雞蛋餡餅和算賬更難了吧。」
心下一片柔軟。
我反手抱住越霄,輕輕「嗯」了一聲。
又極小聲地補一句:「騙你的,糕點會做給你的。」
不會不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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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在宮中住下,但越霄不會限制我的行動。
我可以每日都去看阿孃,留宿宮外,或者隨意在街上逛逛,看看雲記在帝京要選址在哪裏。
越風和越澄卻是忙得腳不沾地。
越風一邊要讀書,一邊也要開始學着處理政事,好早日上朝堂幫越霄。
而澄姐兒卻是忙別的事。
作爲新帝唯一的親妹妹,八歲的澄姐兒也要開始與京中各種小姐社交,參加冗長的宴會。
某一日越澄悶悶不樂地來找我,連塞了幾口杏仁酥,纔開口。
「嫂嫂,我討厭帝京。」
「誰欺負澄姐兒啦?」我摸摸她的頭,越澄就像小狗一樣蹭蹭我的掌心。
她扁着嘴說:「那些人欺負我年紀小,以爲我不懂,每次宴會上都明裏暗裏說嫂嫂的壞話,還總說誰家的小姐溫柔賢惠,一定會和我相處好。
「可我喜歡的又不是阿兄的娘子,我只是喜歡雲絮。」
越澄眨着眼看我:「嫂嫂,我不想參加這些無聊的宴會。我想學經史典籍,學騎射武藝,我也想在朝堂上替阿兄做事。」
越澄的一席話讓我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她有這樣的想法也正常。
永州在邊境,民風彪悍,姑娘當家做主的也不在少數。
加上越家人從不拘她做什麼,她自然沒有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不能做的想法。
我這樣想着,點點她的鼻尖:「嫂嫂支持你,但你要自己主動去和你阿兄說,嫂嫂會幫你的。
「而且學這些很苦的,你能堅持嗎?」
越澄激動地點頭,我也不由一笑。
澄姐兒願意走出這一尺三分地,去看一看我曾見過的廣闊天地,便是極好的第一步。
先做己,方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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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澄的話也讓我確認了最近聽到的風聲。
確實有許多人在上奏,勸越霄廣納後宮。
他不對我提,我權當不知道這些事,本就是因他而起,將煩心事丟給他,我自己逍遙也不算可惡。
但沒想到董思月竟然會主動找到我。
宮人稟告:「娘娘,塗夫人求見。」
我彈彈手上的麪粉:「這是誰?」
宮人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是董家小姐董思月,她之前嫁給前朝戶部侍郎塗映,不過在陛下登基之後,她便與塗大人和離了。」
我聞言挑眉:「和離倒是時候。」
「塗大人清高自傲,陛下留他繼續做侍郎,他不肯,放下官帽就走了。董小姐也是因此與他和離的。」
我不置可否:「那可未必。」
我看董思月和董家的樣子,怕是早有Ŧú₂打算。
三年前我替董思月嫁人,本也是銀貨兩訖的事,可董家誠信不足,只看顧了阿孃兩月,若不是越霄及時帶人找到阿孃,興許撐不到我三年後回京。
我本不想見她,轉念一想,又讓人帶進來了。
董思月比之三年前年長,滿頭珠翠更顯奢華,可臉卻憔悴許多。
她認真地行了個禮:「參見娘娘。」
「有什麼事?」
她扯了個虛假地笑:「許久沒見娘娘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向來將娘娘當作自己的親妹妹……」
我直接打斷:「過去雲絮不敢跟董小姐以姐妹相稱,如今董小姐也最好記清自己的身份。」
幼時與董思月一同出現時,她總是像使喚丫鬟一樣使喚我。
有人不明所以,問她,那不是你遠房表妹嗎?長得真是標緻。
這句話戳到了董思月的痛處。
她厭煩地挑起下巴:「她也配?」
我一句話讓她也想起了那些事兒,但她只僵了一瞬,就能屈能伸地繼續說:「是,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和娘娘攀關係。
「但有一事,娘娘還是思量清楚爲好。如今朝堂上下都在上奏,勸陛下廣納後宮。陛下後宮中不可能永遠只有娘娘一人。
「娘娘出自董家,何不引我入宮?我們二人也能相互扶持,共同服侍陛下。」
她暗示如果我勸越霄納了她,董家就是我的後盾。
董家曾三代爲官,綿延舊朝與新朝,與各方關係都密切。
若我想坐穩皇后的位子,這未嘗不是一個好的主意。
可我偏偏不願。
我盯着董思月的眼睛,勾起一抹笑:「我不願。
「我不願與他人共事一夫,更不願與你共同服侍陛下。
「若問原因的話,我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原因。
「董思月,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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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氣得半死,董思月也只能咬牙告退,不敢發出一點脾氣。
到了晚上,越霄披着冷霜走進芙蓉殿,先看到的是我擺了一桌子的菜。
他挑了挑眉:「這是……鴻門宴?」
我訝異:「陛下怎麼這麼說,難道是做了虧心事,於是疑神疑鬼?」
越霄哂然一笑:「聽說董思月白日讓你受氣了,下次直接不見就是。
「不然她惹你生氣,倒是連累我做了靶子。」
這麼說着,越霄一邊喫夜宵,一邊聽我講今日的事。
最後喫完,他蓋棺論定:「還是把董家人砍了吧,倒是煩人得緊。」
我忍不住悶笑,捶他:「昏君!」
他喫飽喝足,把我打橫抱起,壓低了嗓音,欺霜的冷竹就化作漫天春風,纏魂醉骨。
「我只與絮兒做昏君。」
紅綃帳暖,不知饜足。
我躺在越霄的臂彎裏,聽着他越來越沉穩的心跳,戳了戳他的胸口。
「陛下。」
他撩起眼皮叫我:「這下真是鴻門宴了,怎麼又突然喊我陛下?」
「不是鴻門宴,是枕邊風。」
裝不下去了。
我撐起胳膊看他:「越霄。」
「我在。」
「讓澄姐兒也學學政事,可以嗎?」
「行。」
「處理好董家的事兒,好不好?」
「好。」
「雲記在帝京的分店馬上開了,你到時候來不來看?」
「來,你把日子告訴福生,他會提醒我。」
「越霄。」我低頭親了一口他。
他懶洋洋地睜眼:「嗯。」
我不說話,只看着他。
他像是無奈又縱容地笑了。
「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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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霄舉辦了一場宴會,讓京中各家適齡女子都來參加。
臣子們歡欣鼓舞,以爲陛下終於想通了。
消息傳到我這兒,我好奇地問越霄想做什麼。
越霄批摺子,頭也不抬:「擢選女官。
「不願做女官,非要當場求指婚的,那就指婚給五十歲以上的老頭。」
我忍不住笑。
宴會當日,不知道他們從哪裏聽來的消息,以爲越霄最看重我的手藝。
於是開始之前就紛紛帶着自家的孫女、女兒鑽進御膳房,要在宴會上獻菜。
而我正在小廚房裏做醃篤鮮。
春日筍嫩,豬肉肥潤,正適合做醃篤鮮。
清水裏先煮鹹肉,蔥段青翠,薑片微辛,蒜瓣潔白,一同煮出濃郁的鹹香。
再將春筍剝開外層的殼兒,露出裏面嫩白微青的筍心,切成滾刀塊時就已經感受到清脆的手感。
最後春筍與鹹肉在小火燉煮下,融成一種極爲和諧的誘人香氣,彷彿世間至珍的美味。
我舀起一勺湯嚐了一口,滿意得讓宮人們將我剛做好的醃篤鮮也端一盅上去。
宴會上,越霄先宣佈了本次宴會的目的,又冷聲讓臣子們好好考慮, 是非要小姑娘嫁給老頭,還是讓有才之人試試擢選。
參宴的大臣們互相交換眼神,但還是有人不大甘心。
於是開口暗示:「微臣的女兒廚藝不錯, 還請陛下品鑑,是否可選入御膳房做女官?」
越霄面前擺滿了各類菜餚, 擺盤精緻,各種好料往上堆。
觸目皆是鮑魚海蔘、燕窩魚翅。
只有一個平平無奇的白瓷盅擺在最角落,散發着低調卻不可忽視的香氣。
越霄勾脣一笑,端起那盞醃篤鮮,揭開蓋子。
透明淺琥珀色的湯汁裹在上面, 鹹肉淡淡的鹽霜和竹筍的鮮嫩清爽一起融成一股洶湧的香氣,無可抵擋地衝入人的鼻腔。
他夾了一筷子竹筍, 輕輕一咬,鮮筍極脆,湯汁濃郁,像是攻佔了所有味覺。
除了「好喫」以外,再想不到別的詞。
越霄輕輕一笑,對着羣臣道。
「朕覺得, 這盅醃篤鮮乃是世間最佳,萬中無一,無人可比。」
臺下一片安靜。
直到越霄離宴, 臺下才絮絮響起議論聲。
「醃篤鮮是誰家千金做的?」
「難不成陛下選妃的標準是廚藝?我家的女兒如今十二,現在去學應當來得及吧?」
唯有早知底細的人長嘆一聲。
「諸位同僚莫要再爭了,這是皇后娘娘的手藝。
「我同陛下征戰時, 有幸喫過永州雲記的飯食, 就是這個味道。哎——」
嘆的是陛下未言明的決心。
若非上心, 日日記掛, 又如何一眼、一聞、一口就辨認出來。
沒機會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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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卓有成效。
越霄擢選了一批女官, 這些小姑娘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得井井有條,看起來升遷之路可期。
家裏人本還想趁年輕再給閨女孫女們找個好人家, 此時卻發現——這似乎比自家郎君升遷還快,便也不再催促。
咳, 都是爲了家族繁榮, 那嫁個高官, 總是不如自己做個高官穩當。
這樁生意還是容易算得清楚的。
封后大典第二天就是帝京雲記的開業日子。
我把沉甸甸的禮服丟在宮裏, 着了方便行動的衣服,去主持雲記的開業典禮。
金燦燦的剪刀,勢如破竹地剪斷紅綢。
預定好的十二門禮炮同時奏響,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唱響新的開端。
我身側站着宋楠, 臺下是諸多期待的百姓。
待鞭炮點完, 令人欣喜的硝煙氣息裏, 我揚眉一笑。
「帝京第一家雲記食鋪今日開業, 來用餐的食客們都可免費得一碟滷兔幹、一碗蜜蘇水、一份芸豆糕。
「更有開業八折優惠,歡迎光臨!」
百姓們鼓起掌來, 我看到人羣中的越霄穿着便服, 也隨着人羣鼓掌。
他的目光與我一撞,便勾起一個笑來。
另外一側,阿孃和越母攜手站着,風哥兒抽空又摸了一塊果脯塞進嘴裏, 越澄皺着眉訓他。
此日雲淡如絮,偏是朗朗晴霄。
那明日,也一定是個極好的天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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