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省錢,我租了校外的凶宅備考。
咬着筆頭做不出題時,有個聲音氣到無語:
「這題選 A。」
我硬着頭皮把試卷全部做完後。
那個聲音冷漠評價:
「放棄吧,你沒天賦。」
我嗚咽一聲,抱緊了不存在的大腿:
「學神,菜菜,撈撈。」
-1-
大四那年決戰考研,舍友晚上太吵,我嚴重睡眠不足。
因爲貪便宜,我在校外租了一個凶宅備考。
起初我還假模假樣地買了黃符鎮宅,直到一個深夜,我做高數做到快睡着的時候。
有人忽然幽幽說:
「這題選 A。」
聲音頗爲無語。
我緩緩睜大眼睛,清醒了。
周圍沒人,那個聲音也沒再出現了。
我幾乎是抖着手做完了整張試卷。
但這一次他好像是真的無語了,語氣冷漠再次開口:
「選擇題只對了三道,不定積分忘寫常數項了,大題只寫解也不會給你得分的。」
「放棄吧,你沒天賦。」
字字如刀。
我碎了。
不信邪的我對完答案之後終於認命。
我鼓起勇氣對着空氣喊:
「學神,菜菜,撈撈。」
空氣沉寂一瞬,那個聲音冷酷說:
「該該,掛掛,嘻嘻。」
「算了吧。」
「有你這種學生,我怕以後氣得心臟疼。」
我嗚咽一聲,對着空氣淚流滿面。
-2-
學神終究還是被我賴上了。
用他的話來說,因爲太無聊了。
他被困在這間屋子裏很久了,因爲是凶宅,沒人敢住,他每天無聊到地磚有多少條劃痕都快數清了。
直到來了個不怕死的我。
兩室一廳,月租兩百,押一付三。
除了是個凶宅,沒有任何缺點。
備考以外,我每天還得去附近的咖啡店兼職賺生活費。
等我又一次兼職回來做高數的時候,沉默一天的學神看着我的試卷,被我氣到發笑。
「舉一反三是不會嗎?昨天的錯題白整理了?你的智商是充話費送的嗎?」
「……哭什麼?你搶了我的地盤還不讓我發發火嗎?」
我哽咽着擦掉眼淚。
不是,我還以爲他真的要放棄我了。
嗚。
嘴巴好毒,我好安心。
-3-
整整一週,我在學神的磋磨下,每天生不如死,進步神速。
從小我就偏科,有關數學的一切都爛得一塌糊塗。
發飆之後,學神終於接受了我是個數學渣渣的事實。
他深吸了一口氣,給我從最基礎的微分開始講起,內容言簡意賅,通俗易懂,比照念 PPT 的學校老師講得好多了。
雖然看着脾氣不好,但講題的時候還是很有耐心的。
不過這場補習並不是他單方面的善心。
學神平淡說:
「聽說一個人生前如果有未竟的執念,他的魂魄就會日復一日徘徊人間,直到灰飛煙滅。」
「我教你數學,你幫我完成願望,讓我成功離開這裏。」
我滿眼亮晶晶地點頭。
半晌也沒再等來他的下一句話。
我忍不住了,絮絮叨叨問他:
「學神,那你叫什麼名字啊?家住哪裏,還有家人在世嗎?願望又是什麼啊……」
我得先確認他的身份,纔可以幫他完成願望啊。
空氣凝滯,他只一哂。
「不記得了。」
-4-
這事倒也好辦。
宅子出過命案,房東一定知道原委。
我發信息給房東,結果她回了我一串語音。
「煩耶,不是說不介意凶宅的嘛?」
「房租再給你降五十了啦,我跟你講,這個價已經是最低了啦,妹妹不要再講價了喔。」
糾纏很久也不肯透露半分兇案信息,可能她是怕我知道案件經過之後,嚇得真的連夜搬走。
我只好將希望寄託在互聯網上。
公安不肯透露案件信息,互聯網上也只能搜到幾月前這裏有人墜樓。
但是關於受害者的身份信息全都語焉不詳。
我毫無頭緒了,只好問學神:
「學神,那你還有關於生前的什Ṭũ̂₊麼記憶嗎?比如地理方位、著名建築之類的?」
他仔細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和我說:
「櫻花?櫻花在春天掉下來,隨風砸進我手心裏……」
「其他的記不太清了,但我應該是學物理的,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參加過比賽。」
我怔了一下。
種植櫻花的國內大學並不多,而我恰好知道一個。
我這次考試的第一志願,江城大學。
-5-
我決定從參賽名單入手。
江城大學承辦過很多有關物理的競賽,我不確定是哪一個,不過以學神的能力,獲獎名單上應該會有他的名字。
我在官網上找到了近三年物理系所有的獲獎名單,打算把名字一個個念給學神聽。
說不定他會對自己的名字留有記憶反應。
「趙冬、方思越……好,今年物理實驗競賽的國獎是徐——」
徐鶴知。
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卡殼一瞬,停頓時間長到學神也意識到不對勁。
他看着電腦屏幕一字一頓念出名字,疑惑發問:
「徐鶴知,你認識?」
似是好奇心作祟,抑或這段時間他在屋子裏真的憋久了,學神很八卦地問我:
「是認識的人還是喜歡的人?」
「你神經大條到被我罵都能笑着哭,這個反應的確很罕見……」
我壓下內心的慌亂,把電腦屏幕匆匆蓋上,揉了揉眼睛,打着哈哈和學神說:
「我困啦,明天再繼續吧。」
「我警告你,不許進我房間啊。孤鬼寡女的,少佔我便宜。」
我砰的一聲關上門,以至於沒有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6-
徹夜失眠,我忍無可忍,在深夜打通了房東的電話。
被她氣得罵了整整五分鐘我也毫不在意,我只是固執地問她:
「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或者、或者,能不能告訴我他姓什麼?」
姓什麼都可以,只要不是姓徐。
房東被我糾纏怕了,最後告訴我那個租客姓孟,又和我說,如果我以後再大半夜的打電話給她,我就可以從這個房子裏麻溜滾出去了。
掛斷電話,咆哮聲猶在耳邊迴盪,但我的確可以安心睡上一個好覺了。
心中的慌亂漸漸散去。
對啊,學神怎麼可能是徐鶴知,他怎麼可能從江城莫名其妙地跑到這樣偏僻的三線小城市。
我知道這樣對一個好心教我學數學的無名鬼有一點不公平。
但那一刻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太好了。
原來他不是。
-7-
徐鶴知是我的高中同桌。
都說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過驚豔的人,這話說得真的不假。
徐鶴知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他的父母都是高知,每次考試他都甩第二名一大截,學科競賽直接保送江城大學。
這樣優秀的人偏偏還不是個書呆子,籃球、小提琴、圍棋、書法……他全面發展,樣樣精通。
所有人都覺得他冷淡孤傲,很難相處。
但我卻從不這樣覺得。
他會每天抽一小時給我數學補習,不厭其煩地回答我每一個問題,給我偷偷帶好喫的點心,包容我的迷糊木訥。
有一次數學卷子被人搶了,有人嘲笑我:
「這麼簡單的題目都能做錯,陳嘉言,你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智商啊?」
我踮起腳,卻怎麼也夠不到被人高高舉起的卷子,我死死掐住手心,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片鬨笑。
徐鶴知就是在那樣狼狽的情形下出現的。
他眉眼冷淡地從那人手裏輕易奪回了試卷,仔細撫平上面的皺褶,只是在看見我竭力壓抑淚水時,顯而易見地停頓一瞬。
脣角一點一點抿起來,骨節被他捏得嘎吱作響。
他把試卷塞進我的懷裏。
拳頭揮過去之前。
徐鶴知漫不經心問他:
「只超及格線一分的分數就這麼值得你驕傲嗎?」
「也對,畢竟你的自信都是批發的,腦袋也只是用來顯高而已。」
-8-
我是被學神吵醒的。
一晚上心神不寧,最後只睡三四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時鐘已經逼近八點,學神在我耳邊幽幽開口:
「距離考研不足五十天,你這個年紀,是怎麼睡得着的……」
嚇得我從牀上蹦起來。
我沒聽見學神的敲門聲,也沒聽見昨晚他提醒我今天還有早八的課。
早上他先是敲了五分鐘的門,見我一直沒醒,而早八時間越來越逼近,索性直接穿過房門把我喊醒了。
我衝進洗漱間裏刷牙洗臉,看着空中時不時飄過一兩本書、水杯,還有一條圍巾。
冬天已經來了啊。
書本和包已經被他整理好了,我咬着麪包穿鞋,有些口齒不清。
「大恩不言謝,恩師,今晚我給你捎好喫的回來。」
學神喫不了人類的食物,但他喜歡看着我喫,然後望梅止渴。
畫餅嘛,誰不會?
反正最後都會落進我肚子裏。
他哼笑一聲,我猜他此刻正抱臂倚着牆,饒有興趣地看着我手忙腳亂,因爲他的聲音慢悠悠的。
「既然你承認我是你恩師了……」
「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我不解地抬起頭。
他似笑非笑說:
「乖,叫聲爸爸聽聽。」
我:「……」
-9-
我是不可能對佔據我房子的無名鬼認賊作父的。
於是我扮了個鬼臉,轉身就跑。
那天夜裏,我當着學神的面,心滿意足地喫完了炸雞、小龍蝦,還有燒烤。
尤其還向學神詳細描述了一下美食的美味。
向鬼炫耀的報應就是,我被打翻了的小龍蝦澆了一身,渾身狼狽。
雖然學神一直在忍笑,再三向我保證不是他做的手腳。
但還是很氣啊!
頭腦不清醒的後果就是洗澡忘記拿衣服。
我在穿着髒衣服重洗一遍和喊學神幫忙拿衣服之間猶豫了一下。
丟人還是丟鬼,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課題。
就在我咬着牙,將邪惡的爪子伸向了那堆戰損版睡衣時,有個聲音幽幽傳來:
「喲,怎麼?終於想起自己忘拿什麼了?」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我止不住地四下張望,慌張到差點因踩了水而摔倒。
我頓時磕磕絆絆起來。
「……你不是答應了不會進來的嗎?」
學神輕哼一聲,敲門聲卻落在磨砂玻璃外,我隱約看見睡衣在門外飄蕩,學神耐心又倦懶地又叩了叩門。
咚、咚咚。
像是敲在我心上。
他慢悠悠地問:
「不拿嗎?」
等我心虛地扒開一條縫,飛快將衣服勾進來之後,我卻又忽然僵在原地,羞恥得忍不住拿腦袋撞牆。
明明可以等他走了再拿Ṭũ̂₁的。
我捂住了眼睛,止不住懊惱。
被風擦過的指尖彷彿還在隱隱發燙。
就像他順手撂下了一簇火。
-10-
那天晚上,我一反常態的,沒有翻開任何有關數學的物件。
學神在我桌邊輕嘖一聲,倒是沒再說什麼,只是過了沒多久,桌上莫名多出個退熱貼。
對着鏡子一瞧,潮紅都已經從耳尖冒到了鎖骨。
我羞恥到頭頂冒出白煙,當機立斷把鏡子反手叩下去,一時之間臉上更燙了。
我嘴硬辯解道:
「……我那是被浴室蒸汽蒸的!」
有人似乎輕笑了一下,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空中又飛過來了幾個退熱貼。
我麻木地看着退熱貼飛到我手心,扯了扯脣,假笑說:
「謝謝啊,你還怪貼心的。」
有人抓起筆,在空中擺了擺,矜傲說:
「不客氣。」
我面無表情地朝空氣揚了揚拳頭。
認真思考打鬼的可能性。
本以爲慌亂的一天就要這樣過去。
直到我在夜裏,再次被學神吵醒。
這一次我是真的有一點生氣了。
說好的君子協定不進我房間呢?
沒等我開口,學神先捂住了我的脣。
被摁響的檯燈並沒有亮,周遭一片黑暗,應該是斷電了。
聲音輕而短促。
他低聲說:
「噓,有人在撬門。」
-11-
門外的聲音響了一會就安靜了。
搬家的時候,我特意換了鎖,學神說他穿不到屋外,所以看不見那個人的臉。
四周幽暗,寂靜得令人心顫,大門被重物堵住,等待警方救援的時間難熬而漫長。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沉默和不安,學神忽然開口:
「聊聊天吧。」
我抱膝坐在臥室的角落,一邊分神聽外面的動靜,一邊問:
「聊什麼?」
「唔……數學?」
我神色複雜地抬起眼睛。
現在誰還有心思做題啊?
學神輕聲笑了一下,似乎早就知道我會是這個反應。
他頓了一瞬,含着些道不明的情緒,說:
「那就……聊聊徐鶴知。」
我沒有作聲。
過了很久,我慢吞吞開口:
「其實也沒什麼好聊的,就是普通的高中同桌。」
「他很照顧我,我喜歡過他,所以當時看見他名字時反應有些過激,僅此而已。」
像徐鶴知那樣的人,不會有人不喜歡的。
我大概永遠也忘不掉那年盛夏橘子汽水的甜膩,忘不掉曾經有個人心甘情願給我遮了半節課的太陽,忘不掉他在緋色晚霞中回身看我,晚風卻揚起他的黑髮。
我被人故意鎖在學校的那個雨夜,他在一片黑暗中從外打開門,他分明氣喘吁吁,分明全身溼透,卻全然不提究竟找了我多久。
他只呼出一口氣,輕鬆地跨越臺階,朝我伸出手心,語氣懶懶地開口——
「陳嘉言,你要跟我走嗎?」
原來月光也會照到我身上。
我本以爲學神不會再問,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我話裏的敷衍。
他卻不依不饒:
「那徐鶴知呢?」
「他看不出來你喜歡他嗎?」
這一次我沉默了很久,聲音有些乾澀。
「他送過我一支鋼筆。」
那年高考,徐鶴知保送。
考試的前一天,他送了我一支鋼筆。
他和我約定,考完最後一科的那個下午,他會在學校外面等我。
學神嗤笑了一聲,「他想表白?」
他毫不客氣評價:
「呵,庸俗,老套。」
我搖了搖頭,抱着冰涼的雙膝,一點一點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
「我沒有赴約,我食言了。」
是我騙了他。
-12-
高三那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對方酒駕肇事逃逸,遲遲找不到下落。
陷入困局很久,就連最開始負責這個案件的警察都隱晦地勸我放棄。
他們說,你一個小姑娘,又正值高三,拿着家裏的積蓄好好讀書纔是正事,你的父母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可我不想。
我是家裏的獨生女,父母愛我如命,從來沒有因爲我是女孩子就讓我受過任何委屈。
小時候喜歡聽他們講故事,他們說我是他們向菩薩求來的孩子,所以他們從不讓我靠近寺廟,因爲他們怕我有一天會被菩薩帶回去。
那時候班上的同學喜歡拿名字取外號,我掉着眼淚問他們,爲什麼要給我取名叫陳嘉言?
同學們都說這個名字像男孩子的名字。
但他們摸摸我的頭,耐心解釋:
「人的一生很長,爸爸媽媽不可能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可是我們希望,你人生裏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都是好的聲音。」
有人把愛意藏進名字裏。
所以我根本無法接受,一場無妄之災將他們從我身邊徹底帶走。
在監控尚未普及的年代,想要找到一個人很難很難。
我想,我應該是一個固執的人。
所以即便明知有人會謊稱線索騙取懸賞金,可每一次我都會滿懷希望去見面。
高考前兩天,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那個人。
我見過他的照片很多次,高速路的監控視頻,身份系統裏的證件照,所以只需要一眼,我就認出他了。
謊稱有線索的人是他,他逃了很久了,本來大可以改名換姓,讓這樁陳年舊事徹底掩埋在時間裏。
但他失敗了。
因爲我的糾纏,因爲我的固執。
所以那個人用未知號碼謊稱自己有線索,要求見面。
逃亡讓他變得偏激,他步步朝我逼近的時候,如果不是徐鶴知恰好出現,我恐怕已經死在了那天。
徐鶴知冷着臉帶我去報案,一言不發地蹲在我面前給我流血的膝蓋上藥,下頜緊繃,像是生氣了。
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閉了閉眼睛,像是無可奈何,卻又很認真地抬眼看我。
「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險?不要讓自己受傷,不要讓我……擔心。」
沒有人能拒絕徐鶴知。
每次見面,我選的都是附近有監控的位置。
或許那個人已經瘋到想要同歸於盡,或許那個人根本沒想過活着回去。
不過監控已經拍下了他的行蹤,的確不需要我再繼續固執了。
第二天,徐鶴知給了我一支鋼筆。
有人起鬨打趣,有人滿眼羨慕,但那的確只是一支普通的鋼筆。
沒有字條,沒有告白,沒有所謂浪漫的情節。
但徐鶴知說:
「陳嘉言,你知道嗎?」
「鋼筆的筆尖其實也很鋒利。」
-13-
後來高考的那兩天,我沒辦法隨身攜帶防身的刀具。
那支鋼筆卻一直在我口袋裏,不曾離去。
我順利考完理綜的那個中午,我沒有想過高考戒嚴,那個人居然還敢頂風作案。
那支鋼筆被扎進了那個人的左眼,我被他綁上車、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時候,已經錯過考試整整一個小時。
我頂着一身的血,暴雨將我徹底淋溼,我摁住顫抖的右手,冷靜地在警局裏做筆錄。
我的手機和書包全都丟了,負責案件的警官告訴我,儘快搬離原先的房子,嫌疑人行徑惡劣,極有可能再次作案。
他又問我,家裏是不是隻剩下我一個人?必須要出門的時候,可以讓相熟的朋友陪同。這樁案件他們很重視,他們會盡快抓到兇手。
屋子裏沉悶而寂靜,盛夏的蟬鳴在響個不停,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卻是徐鶴知。
那個會不顧大雨翻遍學校找我的徐鶴知,那個面對刀刃卻毫不猶豫擋在我身前的徐鶴知。
我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不管是被那個人綁進車裏,還是得知自己錯過高考的時候,我都不曾感到害怕。
但那一刻,我想到的卻是——
那徐鶴知呢?
他會死嗎?
如果他繼續待在我的身邊,他是不是也會像我的父母一樣,從我的生命中離去?
那天從警局裏出來,我買了一張去往其他市的車票。
去往哪裏都可以。
沒有見面,沒有解釋,因爲我知道徐鶴知一定不會讓我獨自面對這一切。
所以,就讓我從他的世界裏,徹底消失。
……
學神沉默了很久。
我原以爲他作爲看客,會感嘆一句「可惜」,抑或覺得命運捉弄,而我太過薄情寡義。
但他沒有。
我抱膝坐在地面發呆的時候,一張毯子從天而降,將我包裹。
有人隔着那張毯子,輕輕擁抱住了我。
指尖漸漸回暖,過了很久,我終於聽見學神的聲音。
他輕聲說:
「是他運氣不好。」
「所以,不要難過。」
-14-
再一次去警局備案已經輕車熟路。
昨晚那一帶的小區全都停電,監控沒有拍到人,也不排除有人開錯門的可能性。
等待回執的時候有人喊住了我。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故弄玄虛攔住我,神神祕祕地說:
「小姑娘,你身上的鬼氣,挺重啊。」
一旁的警官翻了個白眼,警告喊:
「王清來,裝神弄鬼要騙人也有個限度。今天被抓來警告還沒吸取教訓嗎?再有下次就是拘留了啊。」
王清來唏噓一聲,用手封住嘴巴,頓時安靜如雞。
但他還是變着法子找機會和我說話。
「小姑娘,最近家裏是不是有什麼怪事出現?」
「比如莫名其妙聽見聲響?忽然有東西不見了?」
我配合他捧場點頭。
他摸了摸鬍子,頗爲自得說:
「倒也不用擔心。雖然撞鬼了,但這鬼也不算凶煞,應該很快就會自己消失了。」
「來來來,看看這黃符,鎮宅保平安。」
但我推開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反問他:
「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鬼不那麼快消失啊?」
他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半晌,他神色複雜地嘆了口氣。
「生死有命,他死後被困在那裏,說明他的執念就在那裏。」
「人鬼殊途,你還是早點放棄吧。」
-15-
我和負責我的女警交換Ṭŭ̀⁷了聯繫方式,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後又囑咐我有異常及時和她聯繫。
買了新的可視門鈴,又加了幾道防盜鎖,加上我備考不怎麼出門,熬到考試結束應該沒問題。
推開門的時候,屋內漆黑一片。
我盯着漆黑的房間,忽然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芝麻開燈。」
過了幾秒,燈亮了。
飄在我面前的是幾張衝刺卷,遠處是被熱好的牛奶,暖黃燈光驅散風雪的寒涼,有人一直在等我回來。
學神晃了晃試卷,無聲輕哂。
「嗯……你掉的是這張金試卷呢?還是這張銀試卷呢?」
我一把抓住卷子,下意識彎起眼睛。
我一本正經說:
「小孩子才做選擇。」
我都要。
-16-
之後的生活好像迴歸了平靜。
撬門聲不再有了,彷彿那個夜晚真的只是我的一個錯覺。
直到周姐再次找到我。
周姐是負責我的女警,那天晚上她覺得我眼熟,所以主動留了我的聯繫方式。
後來她翻了卷宗,總算想起在哪裏見過我——
照片裏。
她說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發生命案的時候,她剛好是現場勘察的人員之一。
屋子裏有一面牆上出現過我的照片,所以當時她覺得我很眼熟。
她懷疑那天晚上我聽見的撬鎖聲,或許並不是意外。
我回完她的消息,神色平靜地將手機合上。
遠處學神在催我喫飯。
出乎意料的是,學神下廚的手藝很好,我賴着他蹭了好多頓飯。
我狼吞虎嚥口齒不清:
「嗚嗚嗚學神,你真的是超標準的賢夫良父!」
學神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誇讚,末了卻又驕矜開口:
「是嗎,原來你也覺得我比某些Ŧū́⁸住在回憶裏的人來得實用多了,對吧?」
我默默埋頭喫飯,不敢說話。
最近學神總是很奇怪,數學教到一半忽然停下問我,他和徐鶴知誰教得更好;我打着哈欠被他喊起牀時,他會冷不丁冒出一句,徐鶴知也會像他這樣貼心準備早餐喊我起牀嗎?
每一次都把我嚇得清醒。
見我默默加快了喫飯速度,學神漫不經心說:
「慢慢喫,我又不和你搶。」
「難道徐鶴知以前在食堂ṭù₃搶過你飯喫嗎?」
我被嗆了一下,差點把飯噴出來。
學神輕輕給我拍背,聲音悶悶的,像是在笑。
喝完他遞來的水,我擦去眼角被嗆出來的眼淚,抬起眼睛無聲控訴。
……做人好難。
-17-
喫太多的後果就是失眠了。
凌晨一點,我哀怨地盯着天花板,最後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幽幽問:
「學神,你睡了嗎?」
學神沒睡,可能是怕燈光太刺眼,他點亮了一盞小檯燈。
「睡不着?」
我點頭,乖乖地說:
「我想聽你講課。」
數學都講得差不多了,最近他給我歸納的都是錯題,他隨手翻了翻卷子,問:
「要聽什麼?」
我沒有猶豫:「物理。」
這回學神倒是有些訝異,他從來沒想過我會提到物理,慢吞吞說了一句:
「我還以爲你對物理不感興趣。」
我眨了眨眼睛,「因爲足夠催眠。」
學神:「……」
「我說過的吧,有你這種學生,我怕是得氣到心臟疼。」
但他還是給我講起物理。
從萬有引力到空氣阻力,從中微子到量子糾纏。
講到最後我有點失神,思緒早就飛到其他地方去了。
學神忽然問:
「陳嘉言?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來,把自己藏進被子裏,只露出兩隻眼睛。
「我想起了徐鶴知。」
微亮的夜燈就像黑夜中閃爍的燭火。
那年晚自習停電,廣播還沒有發佈通知,大家在黑暗中興奮躁動,班長給每桌先發了蠟燭照明。
蠟燭橫在我和徐鶴知中間,有風經過時燭影晃動,而我咬ẗŭ₄着筆頭看着習題犯了難。
在我絞盡腦汁埋頭苦想的時候,我聽見徐鶴知嘆了一聲。
他說:
「不要咬筆。」
「是哪題不會?」
我默默把數學冊推了過去。
「這題、這題,還有這題,都不會……」
徐鶴知沉默了一會。
班裏都說他冷淡寡言不近人情,我怕他生氣,偷偷抬起眼睛去瞄他的神情,卻見徐鶴知垂下眼睛,眉眼在燭火下映得朦朧。
聲音很好聽。
直到他停下講了一半的習題,忽然問我:
「陳嘉言,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慌慌張張地垂下腦袋,口不擇言地回答:
「在想我要怎麼對數學強制愛。」
我聽見徐鶴知撲哧笑出聲。
那天晚上我唯一慶幸的是,學校停電了,所以他看不見我發燙的耳尖。
或許後來遺憾的也是,學校停電了,所以他不曾知道我緊張到發汗的手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多麼耀眼,足以照亮另一個人的夏天。
-18-
學神把我從被窩裏扒拉出來。
他氣笑了,捏着我的下巴說:
「不許想徐鶴知。」
聲音有些惡狠狠的。
我被他捏着下巴,甕聲甕氣地說:
「唔唔、都是恩師,不要小氣……」
學神盯了我很久,久到我下意識噤聲,久到我心裏有些發毛,他終於暫時決定放過我。
被角被他嚴嚴實實掖好了,他又問:
「那你想考江城大學也是因爲他嗎?」
我仔細想了想,回答他:
「也算是吧,當時我們約定好一起去江城大學唸書,後來因爲我缺了一門英語的分數,分數不夠,所以就沒有實現。」
「不過江城大學的化學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我也不算完全是爲了徐鶴知。」
高中的時候見到過櫻花雨實驗,氯化鈷遇到氫氧化鈉溶液產生的沉澱物就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櫻花雨。
我問徐鶴知,你見過櫻花嗎?
他搖頭抬起眼睛,碎亮的光倒映在少年烏黑的瞳孔裏。
他側頭定定看了我一會,然後淺淺地笑了。
他說:
「陳嘉言,我知道你想考江城大學。」
「我也會去江城大學。」
「今年九月,你要和我一起看櫻花嗎?」
我在原地怔怔地看了他許久,像是久久不能消化他話中的含義。
半晌才呆呆地憋出一句:
「九月,沒有櫻花。」
徐鶴知偏過頭去。
他氣苦地抿脣。
意識漸漸朦朧睡去的時候,我感到有人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似乎聽見學神輕聲在說:
「睡吧,不要害怕。」
「我在這裏。」
-19-
一眨眼就到了筆試前一天。
考點不在學校附近,我定了酒店,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
學神看着我忙碌,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麼,我只是有一點捨不得離開。
臨出門前,我把學神喊來,讓他站在我面前不要亂跑。
我十指相扣閉上眼睛,對着學神許願:
「學神保佑我考試順利。」
高中時候的每一場考試前,我都會對着徐鶴知許願。
無一例外的,每次都很靈驗。
除了那一次,高考的前一天,我一本正經對着徐鶴知許願的時候,那個曾經搶我試卷嘲笑我的男生打斷了我。
他耳尖微紅,和我說:
「陳嘉言,我喜歡你。」
「希望你高考順利。」
被打斷了的願望果然不再靈驗,缺了一門科目的分數讓我只能讀一個普通的二本。
沒有科研條件,沒有保研名額,我從不參加任何無意義的社交活動,埋頭扎進圖書館裏,成爲他們之中的怪人。
到最後,我受不了舍友的徹夜打鬧,搬到這座凶宅,然後遇到了學神。
有人擦去我的眼淚。
學神輕嘖一聲,他低聲說:
「哭什麼?」
我睜開眼睛,淚眼朦朧,卻只能看見面前虛無的空氣。
我聽見學神的聲音懶懶散散:
「放心吧,學神保佑你。」
「陳嘉言,這次考試,你一定會順順利利。」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
我答得很好,我的短板只有數學,但那張數學卷子卻出乎意料答得很順利。
落日漸去,雪花飄下來,就像是高考那天的暴雨。
有人出現在街角盡頭。
那個人左眼傷疤可怖,身上穿着陳舊的黑外套,神色背光有些看不清。
他踩着雪,一步步朝我走過來。
我鬆開了捏緊揹包的指尖,歪着頭,忽然問他:
「你知道嗎?」
「我等你很久了。」
-20-
或許四年前這筆賬就應該算清。
車禍卻肇事逃逸的司機,四年前因怨恨報復而綁架我的兇手,他隱姓埋名人間蒸發,卻從未想過停止找到我。
現在,他找到了。
而我,也找到他了。
我看着他漸漸靠近,忽然開口問他:
「你躲在學校附近的那個小區,明明可以等待時機殺了我。」
「爲什麼……要在那間房子裏犯下命案,僞裝成墜樓,引發警方的注意?」
他喫喫地笑了。
「你是想問那個人吧?」
「我記得他,四年前那天暴雨,就是他救了你,否則那時候你就已經死在了我手上。」
「這次也是,如果不是他忽然出現,六月十五的那天晚上,你本該死在我的手裏。」
我的眼睫顫了顫。
六月十五,是我父母的祭日。
學校裏燒不了紙錢,我考了一天的試,最後在那個傍晚,出了校門。
-21-
周姐和警察來的時候,我渾身是血地站在路燈下,飄落的雪花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那個人躺在雪地裏奄奄一息,警察把他拷起來,他也再沒有反抗的餘地。
周姐嚴肅地和我說:
「你要去醫院驗傷。」
我搖頭朝她笑,揚了揚手臂的駭人傷口:
「我查過啦,我這算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的。」
現在的我是徐鶴知給的。
所以我不會毀了自己。
她知道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那個人曾經躲在那間房子裏,他曾在牆上貼滿我的照片,企圖策劃殺死我的行兇手法,卻因徐鶴知的出現不得不落空。
我在遇到那個人的第一時間就撥通了周姐的電話。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我無數次試想過這一天的到來,試想過他會拿出什麼樣的武器,試想過他會先邁左腳還是右腳,試想過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這四年裏我從未有過一天停止。
我練過拳擊,學過散打,大學四年裏我唯一加過的社團就是武術。
教得不精我就省喫儉用報班學,最累的時候是我被打趴在地上,渾身顫到就連指尖都在痛,卻還要咬着牙爬起來,爲了生計,去做校外的兼職。
四年前執着於抓住兇手,卻因力量懸殊而被報復險些喪命。
那樣致命的錯誤,我不會允許自己再犯第二遍。
周姐神色複雜地看着我,她望着我的背影,半晌沒再說出話來。
耳邊風聲凌冽,我的腳步越來越快。
跑到氣喘吁吁,跑到心跳失速,我跑回那間凶宅,那個所有人都視爲不祥的地方。
我想要見到學神。
現在,立刻,馬上。
可我推開門,黑暗中一片寂靜。
我試探着問了一句:
「學神?」
空空蕩蕩,沒有人回應。
我的聲音顫抖,有滾燙的東西從眼睛裏掉下來。
「……徐鶴知,你還在嗎?」
徐鶴知又一次離開了我。
沒有人會再開口回應,也沒有人會在深夜爲我留下一盞燈。
高中整整三年的補習,說話時不經意的驕矜,還有他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向他許了整整三年的願望,每一次,徐鶴知都會笑着回應我:
「放心吧,學神保佑你。」
「陳嘉言,這次考試,你一定會順順利利。」
所以,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他?
我以爲自欺欺人就可以藏起一切,我以爲
我們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有人奮不顧身地來救我,一遍又一遍。
我捂着眼睛,眼淚卻怎麼也忍不住,從指縫裏掉出來。
在這樣一個普通的雪夜,有人新生,有人暮去。
但我唯一知道的是——
徐鶴知,他再一次,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22-
我走到陽臺的時候,有人在我身後拽住我。
是周姐。
她神色擔憂,鬆了一口氣:
「你發消息說不想一個人,幸好我來了。」
「怎麼哭成這樣?可以和我說說嗎?」
我僵住了。
我從沒有給她發過這樣的消息,但我知道那會是誰發的。
徐鶴知。
我掙開她的手,在家裏慌亂翻找,企圖找到徐鶴知仍然存在的一絲痕跡。
直到最後,我看見了那塊亮起的電腦屏幕。
離家兩天,我留給徐鶴知的,聯繫我的唯一途徑。
對話框停留在和周姐的對話。
「你好,你可以來我家一下嗎?」
「可不可以不要……」
可不可以不要留她一個人。
時間是二十分鐘前。
我趕回家的路上。
我渾身顫抖着,想起了學神曾經說過的話。
「聽說一個人生前如果有未竟的執念,他的魂魄就會日復一日徘徊人間,直到灰飛煙滅。」
「我教你數學,你幫我完成願望,讓我成功離開這裏。」
那他的願望會是什麼?
是讓我順利通過考試?還是抓到兇手不再危險?
我不知道。
風揚起桌上的那張信紙,紙張字跡陌生而熟悉,我近乎崩潰地抓住那張紙,而信的末尾是這樣寫道——
宇宙在膨脹,煙花消散的速度遠超光速。
我們終將在宇宙中湮滅爲永恆。
愛你,是一萬次的春和景明。
換句話說——
不要害怕。
因爲我們終會重逢。
……
我恍惚想起高三的那個傍晚,他拉着我到操場吹晚風。
人聲喧鬧,很多人在操場慢跑,遠處空中一聲悶響,有煙花綻開,湮滅在空氣中。
我問起煙花消散的速度,他微微偏頭,說是光速。
我們在那場晚風中看完了整場煙火。
回教室的途中,我刻意落後他一步,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的側臉。
少年卻回過身,晚風揚起他的衣襬。
他彎起眼睛,在光下回望我。
他說:
「陳嘉言,往前走。」
徐鶴知番外:學神日記
-1-
陳嘉言一直以爲高中開學是他們的初遇。
但其實不是。
徐鶴知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她,那時候他每天都要參加各種補習和培訓。
他是衆人眼中的天之驕子,是父母眼中別人家的孩子。
他沒有什麼可以交心玩鬧的朋友,因爲常常被拿出來和人對比,以至於後來小區裏的孩子都不喜歡他。
那些人嬉笑玩鬧,而他向來孤僻寡言,被人冷落孤立了也只是抿抿脣站在一邊。
他狼狽地被人推進沙坑裏時,耳邊響起的是父母的耳提面命,他們要他出類拔萃,他們要他八面玲瓏,他只心想有這時間維繫表面關係不如多做兩道題。
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陳嘉言。
她蹲在他面前,朝他遞了一塊創口貼。
他只記得她的手心很燙,烈日驕陽下,她很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不用怕,我們可以一起打回去。」
很久很久以後,徐鶴知開始寫日記。
這是日記的第一頁。
-2-
後來他搬了家。
過了很久,或許只是短短幾年,可他卻覺得很漫長。
再次見到她是在那條流浪貓常常出沒的小巷。
爲了短暫逃離沉悶無趣的生活,他偶爾會繞道去小巷裏喂貓。
直到有一天,簡易貓窩旁掛了張牌子——
不要給流浪貓喂貓條。
貓會挑食。
徐鶴知面對那塊紙板沉默了很久,拎着帶來的貓條又折返回去。
再回來的時候,他帶來了貓糧和罐頭,卻看見有個人蹲在貓窩前。
落日餘暉照亮她側臉,對人謹慎防備的貓咪在她的手心下舒服得眯起眼睛,安靜又乖巧。
他想,或許他知道了紙板的主人是誰。
這是日記的第二頁。
-3-
沒過多久,高中開學了。
看着他的新同桌,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命運。
班裏都在傳他是冷淡孤僻難以接近,她有些猶豫地偷瞄了他幾眼,繼續絞盡腦汁和筆下的數學題糾纏。
但他不想這樣。
不想她也害怕遠離他,不想她用那樣陌生的目光看他。
他不想,他們之間,僅僅只是普通同學。
他垂下眼睫,輕聲開口:
「畫條輔助線,從那個交點——」
三言兩語,她恍然大悟。
再抬眼的時候,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
她轉過臉,忽然說:
「學神,我們認識一下吧。」
「我叫陳嘉言。」
他微微彎起眼睛。
而他心想——
嗯,我知道。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想認識你了。
-4-
後來日記裏多了一頁又一頁。
班裏有人爲難陳嘉言,在一個暴雨天,把她鎖在教室裏。
他找了很久,最後找到學校裏。
水滴順着髮梢滴落,他其實冷得有些頭腦昏沉了,但他只偷偷蹭掉了手心的雨水,在陣陣驚雷中朝她伸出手心。
就像多年前那樣。
「陳嘉言,你要和我走嗎?」
後來他找到了那個男生。
那個搶她試卷,又把她鎖在教室裏的那個男生。ṱü₇
那個人氣急敗壞,冷笑反問他: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又憑什麼插手我和她的事?」
清瘦挺拔的少年緊繃下頜,目光冷峭,撩了眼皮看他。
他和陳嘉言,是什麼關係?
是在不懂喜歡的年紀,卻可以扮家家酒做Ṱŭ̀₂爸爸媽媽的關係。
是他處心積慮很久,終於認識她的關係。
是他喜歡她,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的關係。
很久以前,他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
但現在他明白了。
喜歡,就是義無反顧、一次又一次地愛上同一個人。
-5-
但他還是錯過陳嘉言了。
陳嘉言出了意外,在高考最後一科的考試前。
他找了她很久,最後藉着幫老師整理檔案的名義,終於得知了她的去向。
南方一所很普通的學校。
距離江城 974.7 公里的另一個城市。
那是很遙遠的距離,坐火車都要花費將近九小時的車程。
有時候他會買票去到她的城市,他的日記裏開始夾雜着車票和機票,有時候他能遙遙見她一面,有時候不能。
有時候他會想,會不會是她還在怪他,明明知道她可能會有危險,明明答應她了會在她家樓下等她。
可是那天中午暴雨,他剛下樓,跑回家拿傘。
只差了兩分鐘,她就消失不見了。
一晃過去好多年,他意外再次見到了曾經毀掉陳嘉言的那個人。
拉扯間,有刀扎進他心口。
意識漸漸模糊的瞬間,他想起的卻是,那年九月開學, 櫻花隨風落雨,砸進他的手心裏。
乍暖的溫度讓櫻花二次綻放,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櫻花飄落下來。
就好像他見到她的第一眼。
短暫而燦爛。
他想要告訴她, 九月,其實也是有櫻花盛開的。
但他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6-
作爲「學神」的那段時間裏,他被困在那間房子裏, 記憶模糊,渾渾噩噩。
直到最後那天, 陳嘉言去考試, 他忽然想起了生前種種。
想起自己作爲學神時, 時不時陰陽怪氣一下生前的自己。
……徐鶴知啞口無言。
他以爲恢復記憶是幸運,但其實不是。
他開始漸漸消失了。
他看見了電腦裏的共享消息,看見了周姐說已經在趕過去的路上。
他知道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所以,他也必須要離開了。
離開前, 他只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 他以陳嘉言的口吻, 拜託周姐今晚照看她。
不要留她一個人,不要讓她做傻事, 拜託了。
第二件,他給陳嘉言留了一封信。
他不知道她認出他了沒有,但他想,陳嘉言那麼聰明,肯定一下子就猜到是他了。
很多年以前, 他在那場煙火謝幕後,對着腳步慢半拍的陳嘉言說:
「陳嘉言,往前走。」
那時候,他想的是, 陳嘉言,走到我身邊。
時隔多年,他終於再次說出那句話。
但這一次,他想的卻是——
陳嘉言, 往前走。
然後, 把我遺忘在過去。
-7-
徐鶴知睜開眼。
清晨的蟬鳴不止,耳朵一陣刺耳嗡鳴,他難耐地蹙起眉, 卻看見窗外有風拂過梧桐葉, 在書桌落下一片斑駁光影。
……心臟隱隱有些痛。
他的目光落在書桌上的日曆, 時間顯示的是四年前的六月四日, 高考的前三天。
他猝然閉眼,再睜眼時不顧渾身疼痛, 一路跌跌撞撞,穿過小巷,來到了陳嘉言的樓下。
心跳喧囂熾熱,他跑得氣喘吁吁, 支着膝蓋垂頭喘息的時候,他聽見有人不解問:
「……徐鶴知,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抬起頭, 看見她站在臺階上,緊緊捏着書包帶。
他與她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而這一次,他不會再錯過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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