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下一位患有眼疾的公子,他說他娶我。
我看着銅鏡裏那張被火燎傷的醜臉,笑道:「我很醜,是個怪物。」
秦玄輕笑:「我的心告訴我,你很美。」
後來他拆下紗布,牽着我妹妹的手,笑得溫柔:「我就知道你在騙我,你明明那麼美。」
晃眼看見站在門口的我,秦玄蹙眉:「那個醜陋的怪物是誰?」
我將他曾給我的定情信物藏在身後,沉默不語。
-1-
方心月成婚的前一天,爹孃破例允許我上桌喫飯。
我娘給我夾了一塊魚肉,笑道:「洛姝啊,你也不要怪心月替了你的身份,誰讓你現在這副鬼樣子呢,男人嘛,哪個不看臉。」
我爹嫌惡道:「夾了菜就下桌去喫,別在這裏倒胃口。」
我低着頭,夾走桌上的兩個大雞腿,端着碗出去。
身後傳來我爹啐的一聲:「討債鬼。」
我娘安慰他:「只要她不去破壞心月的婚事,以後還差這些?」
「……」
我從懷中摸出幾塊碎掉的玉佩,踮腳用力扔進池塘裏。
其實他們的擔心真的多慮了。
秦玄根本不會信我。
昨天我鼓起勇氣去秦家找過他,雙手奉上他曾給我的玉佩。
「其實……其實救你的人是我,不是方心月。」
秦玄鞭子一甩,抽在我的手臂上。
玉佩哐當墜地,摔得四分五裂。
我喫痛地捂着手臂,無措地看着他。
秦玄冷笑:「方洛姝,你夠了。」
「你爹孃都和我說了,你偷了心月的東西,想來冒充。」
「你幼時爲了救心月,燒成這副模樣確實可憐,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沒必要這麼多年都拿着這個作爲藉口來綁架心Ŧüₒ月,要搶走她的一切。」
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我捂住臉蹲下,不讓他看見我哭。
秦玄冷冷叫人送客,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2-
一圈一圈的水紋盪漾開後,池塘歸於平靜。
我藉着月光,看着水面倒映着的那張臉。
真醜。
沒有眉毛,五官扭曲,滿臉被火燎傷的疤痕。
因爲長期乾重活,脊背被壓得微微彎曲,整個人又幹又瘦。
活像個怪物。
我之前不長這個樣子,鄰居見了我都喜歡揉我的小臉,誇我長得乖。
我爹家裏有兩個小錢,娶了我娘這個美人。
我和方心月長得像我娘,從小就是美人胚子。
那時候,家裏條件很好。
後來一場大火,燒光了祖父留下來的家產。
爹孃忙着搬運錢財,把我和方心月遺忘在了大火裏。
我逃出去後,想到妹妹還在屋子裏,披上沾水的衣服又衝了回去。
方心月搶過我的衣服逃了出去。
等我苟延殘喘地爬出來時,渾身被燒得不成樣子。
爹孃厭惡我,說我倒胃口。
鄰里的孩子拿石頭扔我,說我是怪物。
我伸手撥弄水面,攪碎上面那個不人不鬼的倒影。
大花甩着尾巴,嗚嗚咽咽地跑到我跟前來用頭撞我。
我從碗裏夾出一個雞腿扔在地上,「喫吧,救一個人換兩個雞腿,不虧。」
大花興奮地汪汪叫了兩聲,兩隻前腿扒拉着雞腿,啃得歡快。
大花是我撿來的癩皮狗。
它生病了,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的禿着,毛下的皮膚紅腫斑禿。
我第一眼看見它時,就覺得它好像我,都沒人要,遭人嫌。
我去山上採了些藥,把大花的病治好了。
可它身上的毛再也長不起來了。
醜醜的,也很像我。
-3-
我拿起碗裏的另一隻雞腿,將飯和魚肉都倒在地上給大花喫。
我喫不了魚肉,喫完渾身會長疹子。
小時候餓得心慌,我去河裏抓魚。
烤完後只喫了一口,渾身就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疼了好幾天。
老天好像確實不怎麼喜歡我。
就連我唯一可以靠自己喫到的一點肉腥,都喫不了。
因爲沒喫過肉,還要整天干活,我長得矮小,纔有方心月肩頭高。
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人時,我像個乾瘦的小老太太。
不過我還是會去抓魚,全部餵給大花喫。
把它養得胖胖的,像養我自己一樣。
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雞腿,狼吞虎嚥地吞下。
淚水砸在雞腿上,有些鹹。
這是我這十年裏第一次喫肉。
好香。
可是爲什麼,心裏那麼難過。
雞肉堵在嗓子裏,吞不下,又捨不得吐。
大花不停地用頭拱我,咬我的褲腳。
我用力吞嚥,把喫了一半的雞腿扔在地上,「行了,全給你喫。」
大花垂喪着腦袋,一腿將雞腿踢進池子裏,在我腳邊趴下。
我摸了摸它光禿禿的腦袋,故作輕鬆地說:「沒關係,我早就想到了。」
「他那時候說那些話是因爲他眼睛瞎了,現在好了纔看不上我呢。」
我早該想到的。
所以不要這麼難過了。
-4-
秦家富甲一方,這場婚事辦得很是盛大。
我窩在自己的小破屋前曬草藥,鍾胖子突然過來喊我:「醜八怪,你妹妹結婚呢,你不去喝喜酒?」
我自顧自地把草藥鋪平,淡淡道:「不去。」
他強硬地拽着我:「這天下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傻人呢,今天秦家發話了,就算不給禮錢,也可以隨便喫隨便喝!」
「走,大喫一頓去!」
鍾胖子力氣太大,我掙脫不開,踉踉蹌蹌地被他拉到秦家。
大花撲騰着四條狗腿,呼哧呼哧地跟在我身後。
花橋恰巧停在門口,秦玄一身紅色喜服,彎腰掀起花轎的簾子,牽起新娘。
人羣議論紛紛。
「這新娘子這身量,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個窈窕美人,和秦公子倒是很登對!」
「是啊,就是這手和這曼妙的身姿有點不搭配,若是芊芊玉手,那就更美妙了。」
「……」
方心月十指不沾陽春水,之前的手確實養得白嫩細膩。
不過爲了冒充我,她連着幹粗活,把自己的手磨出了老繭。
秦玄認定她後,她曾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你看我這雙手,像不像你的,又糙又醜又噁心。」
「不過沒關係,他說等我嫁過去,會百倍千倍地寵我,不會再讓我幹一點兒活。」
秦玄眼睛還沒好時,我爲他換藥,粗糙的雙手觸碰他的臉。
他一臉心疼地說:「一個女兒家,手這麼糙成這樣。」
我無所謂地笑笑,「沒事兒,起了ţũₛ老繭,幹活纔不會疼呀!「
秦玄緊緊握着我的手,鄭重地承諾:「日後我定不會讓你受一點苦。」
「……」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他兌現了他的承諾,不過不是對我。
-5-
我喉間酸澀,掙開鍾胖子的手想要回去。
大花俯低身子,露出獠牙,突然汪地一聲衝了出去。
它跳起來咬住方心月的胳膊,將她拽倒在地。
又轉過身去咬秦玄的腿。
人羣驚駭着四散開來,有人抄起竹竿鐵鍬,「哪來的瘋狗,來這裏搗亂!」
「打死它,趕緊打死!」
一竹竿打在大花頭上,一鐵鍬又砸上去。
大花痛苦地嗚咽一聲,蹬直腿倒在地上。
我撲上去抱住它,聲嘶力竭地哭喊:「別打它,它不是瘋狗!」
「……」
鐵鍬砸在我的背上,肋骨好像被生生砸斷。
旁人議論紛紛:「哪躥出來這麼個怪物,還養條醜狗。」
「嘔,長得好惡心,我今天都喫不下飯了。」
「你們不知道,那是新娘子的姐姐,小時候被大火燒燬容了,就成了這幅鬼樣子!」
「她是不是看自己妹妹嫁這麼好心裏不平衡啊,所以牽條瘋狗來搗亂。」
「……」
方心月捂着胳膊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盤好的頭髮散亂,妝容也花了。
成婚是女兒家一生的大事,現在被破壞,方心月也再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
她一腳踹在我身上:「方洛姝,你不要命了是吧敢來我婚禮上搗亂?!」
「你們看什麼看啊,還不趕緊把人拖開把這狗打死啊!」
秦家傭人得令,七手八腳地過來拖我。
我死死抱着不放手,他們就往後折我的手指。
就在我覺得我的手會被掰斷時,秦玄突然出聲:「算了,你們退下。」
方心月生氣地吼:「什麼算了,今日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可她帶着這條瘋狗來把什麼都毀了!」
-6-
秦玄瘸着腿,從人羣中緩緩走出。
他看向方心月:「你不是素來喜歡狗嗎,現在怎麼說打死就要打死。」
「還有,我差點忘了,你之前養的那條狗呢,不把它帶來秦府一起養嗎?」
「……」
我照顧秦玄那兩個月,大花對秦玄充滿敵意,總是對他汪汪大叫。
我時常捏住大花的狗嘴,警告它:「你再亂叫,晚飯不給你抓魚喫。」
大花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垂着尾巴嗚咽兩聲認輸了。
不過它還是和秦玄不對付,總是找準時機衝着他叫。
後來我把他兩隔開,才消停不少。
秦玄笑着問我:「你很喜歡小狗嗎?」
我抱着大花傻笑:「嗯,特別喜歡。」
只有小狗才不會嫌我醜。
方心月可以冒充我,可她並不知道我們相處時發生的事情。
她愣了愣,急忙找補:「我,我就是太着急了,今天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口不擇言。」
說着說着,她小聲啜泣起來,「姐姐,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之前偷了我的東西想冒充我,現在又來破壞我的婚事。」
「這是我欠你的,我認了,如果時光真的能倒回的話,我寧願當初被燒的人是我!」
「這樣我就不用日日活在對你的愧疚中了……」
秦玄摟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她救你是自願的,你不必爲此歉疚什麼。」
他高高在上地睨着我,眼中閃過一絲嫌惡與噁心。
「方洛姝,我念着你是心月的姐姐,屢次饒恕你,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趕緊帶着你的瘋狗滾,不要妄想裝可憐賣慘能夠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面相之說果然不虛,你如今這樣真是自作自受。」
「……」
大花頭上全是血,一動不動。
我試着抱起它,踉蹌了一下栽倒在地上,磕得滿嘴鮮血。
大花被我養得太胖,我又太瘦小,抱不起來。
人羣再度恢復流動,鑼鼓聲又響。
我一點點抱着大花,把它拖回家。
-7-
大花傷得很嚴重。
我給它攆碎草藥止血,繃帶纏了好幾圈。
它不喫東西,我掰開它的嘴灌了好些魚粥。
我爹一腳踢開我的房門,揮舞着鐮刀砍下來:「那條死狗呢,老子今天不砍死這條死狗!」
我徒手去搶鐮刀,手被割了一道深口子,快要看見骨頭,血不停地淌。
我娘扯着我的耳朵把我往門外拽:「死東西,喫了老孃兩個雞腿還去破壞心月的婚事,白眼狼!」
我強忍着疼痛:「方心月冒充我,但她不知道我和秦玄那兩個月具體的相處。」
「我可以全部告訴你們!」
我爹這才放下手裏的鐮刀。
我娘終於鬆開手,我胡亂揉了一把草藥塞在掌心,將我如何遇到秦玄,如何救他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我是上山挖草藥的時候遇見秦玄的。
那時候他傷得很重,渾身都是傷,眼睛在流血。
知道草藥能賣錢,我從小就跟着孫老醫頭去山上挖草藥,所以我也會些醫術。
我把他搬了回來,悉心照顧。
從初遇,到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再到最後方心月替我揭開他眼睛上的紗布。
說完,我長舒了一口氣,「所以,你們現在應該去給她選一條狗,帶去秦府。」
我娘拉上我爹往門外走:「諒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咱先去買狗,再把這些全告訴心月,免得她露餡。」
我爹揚着鐮刀警告我:「再敢去鬧事,我連你一起砍了!」
「……」
我嘆了一口氣,走到奄奄一息的大花旁邊。
這個傻狗,幹嘛還想着爲我報仇。
-8-
大花活下來了。
但它變得更醜了。
被鐵鍬剷出來的一道傷疤從它的額頭一直蔓延到鼻子處,看起來怪猙獰的。
方心月在秦家應該過得不錯,沒過多久秦家給我爹孃在這邊置辦了一座新房,還配了丫鬟管家。
他們搬走了,沒帶上我。
這可太好了。
現在這間屋子完全屬於我了,我賣草藥攢起來的錢也再也不會被搶走了。
我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着這個月存下來的錢,我要去買一兩肉,做肉包子喫。
再給大花買個大骨頭啃。
前兩天鍾胖子娶媳婦,我隨了二十文錢。
他家宴席辦得可摳門,明明家裏是殺豬的,可我愣是一點肉沫都沒見着。
鍾胖子倒是樂呵呵的,說我也是老姑娘了,打算什麼時候找丈夫,是不是再打算從山上撿一個回來。
我擺擺手,說不找了。
我一開始,從未奢望過秦玄會喜歡我,娶我,成爲我的丈夫。
可是他總和我說,想娶我。
我看着銅鏡裏那張被火燎傷的醜臉,笑道:「我很醜,是個怪物。」
秦玄輕笑:「我的心告訴我,你很美。」
他說他不在乎我的外貌,只在乎我的心。
甜言蜜語,說得真好聽啊。
聽着聽着,我便有些醉了,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忍不住會想,世界上會不會真的有人只愛我這顆心呢?
如果秦玄真的娶了我,我是不是就能離開這裏,組成一個自己的小家呢?
我想有自己的家。
我滿懷期待地等待他眼睛的恢復。
可拆紗布前,方心月把我騙了出去,替我幫他拆了紗布。
秦玄見到方心月的第一眼,激動地握着她的手:「我就知道你在騙我,你明明那麼美。」
你看,他雖然嘴上說着不在乎,其實心裏期待的還是我是個美人。
沒人會真的喜歡一個醜陋的怪物。
-9-
我不太敢上街。
街上的人太多了,總會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我。
我把頭埋的低低的,買了肉和骨頭就往家裏跑。
大花跟在我身後,聞着我手裏提着的肉歡喜跳躍。
我做了三個大肉包子,燉了骨頭湯。
一個給大花,我喫兩個。
正準備開動,突然有人敲門。
村口的王二麻子杵着柺杖探頭探腦地進來,用力吸氣:「好香啊,你煮肉喫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兩個包子,遞了一個給他。
王二麻子喫完砸砸舌,頗爲遺憾地上下打量我:「哎,要不是你實在太醜,我還真想拉你回去當我媳婦。」
「……」
大花聽到聲音,放下嘴裏咬着的骨頭,衝出來對他齜牙警告。
王二麻子嚇得連連倒退,一瘸一拐地杵着柺杖走了。
嘴裏還罵罵咧咧:「呸,真當自己是個什麼稀罕物,醜得要死倒人胃口,白送給我睡我都不要。」
「長這麼噁心,是我早一頭撞死了。」
「……」
大花蹭了蹭我的腳,汪汪叫了兩聲。
我蹲下來揉了揉它的腦袋,笑道:「我早習慣啦,一點都沒有傷心,一點都沒有。」
這十年間,這樣的罵聲真的太常見了。
我有時候還挺慶幸自己丑得這樣極端的,不至於被心懷不軌的人盯上。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10-
大花的嗅覺很靈敏,總能帶着我找到最好的草藥。
我挖了滿滿一揹簍,正準備下山時,大花突然往深處跑。
我趕緊跟上去,它趴在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身上,來來回回地嗅。
那人身上很多傷,眼睛在流血。
我愣住。
他和秦玄一樣,穿着一身華貴的衣料,腰間佩着玉佩ẗú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受傷的地方也差不多,估計遇到了同一撥土匪。
只是他傷得比秦玄要重得多,可能活不成了。
我拉上大花準備走,「走了,這個救不活了。」
大花蹬着兩條狗腿刨着地面,死活不讓我走。
我有些疑惑。
上次救秦玄時,它一個勁地咬着我的褲腿拉我走。
這次它死活要我救他。
難道大花不止能分辨草藥的好壞,還能分辨人的好壞嗎?
算了,拖回去試試吧。
他倒也算命好,恰好今天挖的藥材都是極上等的,剛好對他的傷有好處。
第二天天亮時,他的情況穩定了不少。
鍾胖子又嬉皮笑臉地來看,打趣道:「喲,你又撿了一個丈夫回來了?」
「運氣還真好,兩次撿的男人都長得那麼標誌。」
「這次你妹妹嫁人了,家裏就你一個人,可沒人和你搶了。」
鍾胖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順手抓了兩把我曬着的草藥揣兜裏,轉身走了。
-11-
我救的人醒了。
他說他叫徐澤安。
大花總圍着他耍寶賣乖,還甘願爲他引路,乖得離譜。
我沒忍住問:「你給大花什麼好處了,之前它對別人可不是這個態度。」
徐澤安輕笑,「大花,爲什麼叫這個名字?」
我揉了揉大花的腦袋:「因爲它身上很多傷疤不長毛,肉粉色的皮膚禿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好像花瓣。」
徐澤安突然伸手,指尖觸碰到我的臉頰。
「那麼洛姝身上的疤,也是一朵絢爛的花。」
「……」
我慌忙往後退了一步,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你,你可以看見,什麼時候的事情?」
徐澤安笑笑,「我眼睛蒙着紗布呢,怎麼可能看得見。」
「不過你不在的時候,那個叫鍾胖子的人常來院裏,和我說了不少你的事情。」
好啊,原來我院裏丟的那些珍貴草藥,全被鍾胖子偷走了。
我氣呼呼地想去找鍾胖子算賬,結果前腳剛踏出門就撞上了他。
又打算來偷我的草藥。
我拿過一把掃帚,把他攔在門外:「又想來偷什麼?」
鍾胖子氣喘吁吁地彎腰歇氣,「我、我和你說,你倒黴了。」
「你妹妹,和你爹孃,氣勢洶洶地往這裏來呢。」
「你又去惹事了?我勸你省省吧,人秦玄現在根本看不上你,說出真相也沒用。」
方心月找我?
她已經如願嫁進秦家做了夫人,我和秦玄之間的事情也全部告訴了她。
她又來找我做什麼?
鍾胖子悄悄湊近我耳邊:「我勸你啊,千萬不要治好那小白臉的眼睛,不然他估計也會和秦玄一樣嫌棄你。」
我揮了揮掃帚:「不關你的事,你再來我這裏偷偷摸摸,小心我叫大花咬你。」
「還有,什麼叫我又去惹事,明明上次是你拉着我去他們婚宴的。」
結果我和大花被打得半死,他倒是無所事事地溜進去繼續喫席了。
-12-
鍾胖子往後望了望,留下一句好心沒好報就腳底抹油溜走了。
我把門關上,回到屋內。
徐澤安問:「方心月,就是冒充你的那個人嗎?」
「你之前救的人居然分辨不出,真是個蠢貨。」
我默了默,苦笑道:「如果你是他,你也會這麼做的。」
「一個傾國傾城,我見猶憐的美人,和一個醜陋不堪的怪物說的話,你會相信誰?」
徐澤安堅定地說:「我會相信你。」
「有些人看人是用眼睛,而有些人,看人是用這裏。」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忍不住發笑,「這話,秦玄也和我說過。」
我笑道:「你想象中的醜是什麼樣子,肥頭大耳,歪嘴斜眼?」
「那我告訴你,我比你想象中所有最醜的人都要醜上百倍千倍,不僅是醜,是恐怖,是怪物。」
「你現在看不見,所以覺得自己能夠接受,等你真的看見我,你只會覺得噁心,想讓我滾遠點。」
徐澤安一字一句道:「別拿我和他比,我和他不一樣。」
「……」
大花焦急地再原地轉了幾個圈,哼哼唧唧的。
我一巴掌拍在它的狗頭上,「安靜點,我去做飯。」
我準備去院子裏抱柴燒火,院子大門卻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13-
方心月氣勢洶洶地衝進來:「方洛姝,你滾出來!」
我放下柴火,淡淡地望向她:「怎麼了?」
我娘拾起地上的柴,劈頭蓋臉地砸在我身上:「怎麼了,還好Ṭù₁意思問,你壓根沒醫好秦玄的眼睛!」
「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就是見不得我們過得好,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心思惡毒的女兒?!」
我抬手擋住棍子,「方心月着急搶功沒到時間就拆了紗布,恢復不好難道不該怪她自己嗎?」
胸口突然捱了一腳。
我爹啐了我一口,「畜生,還想騙人!」
「我看你就是賊心不死,想要讓秦玄認你。」
「你怎麼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你這個醜樣有男人會看的上你?」
大花汪汪叫着衝出來,齜牙擋在我前面。
我撐着地面起來,把大花抱住。
我爹抄起地上的柴火棍,「老子今天就把你打死,再把這條死狗弄死燉狗肉!」
棍子高高揚起。
我閉上雙眼。
「打死了誰還能幫你們治秦玄的眼睛?」
徐澤安摸索着走到門外。
我爹疑惑地問:「你是誰?」
徐澤安笑笑:「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能替方心月治遼秦玄眼睛的人,只有方洛姝。」
「與其在這裏發泄怒氣,不如好好想想怎麼讓她幫你們治遼秦玄的眼睛吧?」
「……」
-14-
大花被他們套上嘴套抓走了。
我爹說拿它當個保證,等我治好秦玄的眼睛,再把它還給我。
我收拾好東西,要去秦府小住,直到秦玄的眼睛能看見。
方心月在柴房給我安排了一個住處。
徐澤安現在眼睛看不見,我只能被他帶去和我一起住。
一路上,他被我牽着,走得很慢。
徐澤安問我:「這個秦玄,是江溪路,秦家莊的少莊主嗎?」
「秦家是做布匹生意的,以蜀錦最爲出名,布莊縱貫南北。」
我點點頭,「對,秦家是這裏有名的富商。」
「不過秦家內部勾心鬥角,他落難大抵是被自己的兄弟設計的,所以我救了他之後他沒有要求回自己家治遼,而是一直住在我這裏等完全康復後纔回去。」
徐澤安輕嗤了一聲,「原來還真是他。」
聽他這語氣,好像跟秦玄很熟似的。
鍾胖子也不知道給他說了多少事情。
我帶着徐澤安去秦府,方心月上下打量了他幾秒,嗤笑道:「方洛姝,你就這麼缺男人啊,去哪都帶個男人。」1
「你要真這麼飢渴,不如在腦袋上蒙個麻袋,脫光了躺醉紅樓門口上,說不定有人願意幫你排解排解。」
「不過你身上好像也有疤,別人看到了估計得噁心得幾天喫不下飯。」
徐澤安想開口爲我辯駁,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讓他別說話。
大花還在他們手裏,我也不想惹是生非。
-15-
進到柴房,我牽着徐澤安找了個地方坐下。
他咬牙,語氣憤懣:「爲何不辯駁?」
我笑笑,無所謂地說:「沒事啊,我都習慣了。」
「等你的眼睛好了,說不定你會和他們一樣的反應,沒人會喜歡一個怪物。」
我爹孃是這樣。
幼時的玩伴是這樣。
秦玄是這樣。
我被燒成這副模樣,他們都覺得我噁心,不想看見我。
至親至信的人都這麼對我,我不覺得徐澤安會是那個例外。
徐澤安緊緊攥着我的手,「你是個人,不是什麼怪物。」
「你有呼吸,有心跳,是個活生生的人,不要一直這麼說自己。」
我掙開他的手,「先別這麼說,不然等你眼睛好了,回想你現在說的話,你會覺得噁心的。」
徐澤安握緊雙拳,堅定地說:「我不會,永遠不會。」
「……」
秦玄的眼睛要養一個月。
上次沒到時間方心月就給他拆了紗布,留下些後遺症。
算了算時間,等秦玄眼睛好的時候,徐澤安的眼睛應該也好了。
我每天給兩個人換藥,上藥,包紗布。
每次秦玄換藥時,方心月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
他問什麼話,方心月就在旁邊答。
直到我的手不小心擦過秦玄的臉頰。
他蹙眉:「心月,你的手怎麼又變糙了?」
我僵住,方心月吞吞吐吐地回話:「我……我這兩天……親自去採藥了。」
秦玄斂眉,沒有說話。
換好藥,我被方心月扯着胳膊拉出來,一頓劈頭蓋臉地罵。
她讓我以後上藥都戴着手套,以免露出破綻。
等我第二天戴着手套去時,秦玄的眉斂得更深了。
徐澤安問我:「你這幾日貼身爲秦玄上藥,難道他就沒有發現破綻?」
我笑笑,淡淡道:「他早發現了。」
只是他不願意承認,不願意相信而已。
上午扶着他的手白嫩細滑,下午就變得粗糙佈滿老繭。
第二天來時,又欲蓋彌彰地戴上手套。
是個人都能察覺出不對勁。
不過秦玄心裏還存着一絲希望,不願意相信。
不然他對我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會讓他無地自容。
-16-
拆紗布當天。
我在柴房裏,一圈圈解下徐澤安的紗布。
不知爲何,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緊張與害怕。
最後一層紗布落下,我抬手擋在他的額間,遮蔽過於刺眼的日光。
徐澤安緩緩睜眼。
他的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很好看。
目光觸及我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然驟縮。
果然,又是這樣。
我轉過身去收拾藥罐,「你走吧,你的眼睛已經好了,我要去接大花回家了。」
徐澤安掰正我的肩膀,與我對視:「你臉上的花,開得很絢爛。」
「……」
我疑心他在騙我。
可我在他的眼中,竟然看不到半分的虛僞與欺騙。
徐澤安拉着我往前廳去:「秦玄的眼睛這會兒應該也好了吧,走,找他算賬去。」
我想掙開不去:「不行,我去了我爹孃會打死大花的!」
徐澤安輕笑:「對了,忘了自我介紹。」
「在下徐澤安,上京織造局侍郎。」
「你、你是皇商?!」
徐澤輕笑:「秦玄與我談完生意後,突然了無音訊,我這才南下,不曾想橫生變故。」
「現在,我要爲你討回公道。」
Ťű̂²「……」
說真的,我有點佩服大花嚴選的目光了。
-17-
秦玄剛拆下紗布。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方心月,問:「這幾日,貼身照顧我的可有旁人?」
方心月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夫君……你說什麼呢,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了。」
秦玄低頭:「你姐姐方洛姝,近來如何?」
方心月剛想說話,徐澤安冷冷開口:「秦少主,你掛念的人,可就在眼前。」
他把我推出去:「治好你眼睛和救你的人,都是方洛姝。」
方心月臉色一白。
她望向秦玄,眼中含淚,「夫君,那個人來歷不明,一直和姐姐廝混在一起,他們一起來誣陷我的。」
「……」
秦玄猛地推開她,對着徐澤安下跪行禮:「徐……徐大人,您怎麼來了?」
徐澤安冷笑:「這秦家蜀錦再好,可這織布的人耳不清目也不明,對自己的恩人非但不感恩,還多次出言侮辱傷害。」
「這樣的家族紡出的布,若作御用豈不是污了陛下的眼。」
「秦家蜀錦做宮廷御用這件事,就此作罷,秦家與上京織造局的合作也就此作罷,南川雲錦從此會替代蜀錦的位置。」
方心月嚥了咽口水,故作鎮靜:「呵,好大的口氣,還真當你自己是個什麼厲害人物嗎?」
秦玄扯着她的衣服,拉她跪下,「閉嘴,上京織造局統領規劃梁國織造業,Ṭṻ₋你懂什麼!」
徐澤安撩起袍子,端坐在主位上。
秦老夫人和秦老爺聞訊慌忙趕來,又是爲他端茶又是倒水。
看見我,秦老夫人神色明顯一頓:「你、你是牽着瘋狗來破壞玄兒婚事的……?!」
徐澤安招手讓我過去,「秦老夫人,您當初同意秦玄娶一個家境普通的農家女,想必也是念着她對秦玄有救命之恩。」
「可事實上,是她冒領了她姐姐的功勞,還對她姐姐極盡侮辱打罵。」
「您的好兒子秦ŧŭ̀ₐ玄,識人不清,您若讓他管理秦家莊,讓方心月這種人做您的兒媳,看來秦家布業未來堪憂。」
徐澤安緩緩喝了一口茶:「三日內,我要聽到我想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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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清查秦家賬目,發現了不少問題。
秦玄和方心月被推出去頂罪,秦家送我爹孃的宅子也被收了回去。
我爹孃不肯搬,秦家一紙訴狀,告他們侵佔私產。
一夕之間,曾經囂張跋扈的一羣人,全部身陷牢獄。
秦玄說想要見我。
隔着監牢的欄杆,他望向我,幾次欲言又止。
他眼角滑落一滴淚,咬牙道:「洛姝,對不起,我……」
「別裝了。」
我冷冷打斷他的話。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更別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方心月是冒充。」
「其實你知道,你一開始就知道。」
「從我站在門沿處,你冷冷問那個怪物是誰的時候,從我拿着玉佩來找你的時候,從大花咬你和方心月的時候,你早就猜到了。」
「你只是不願意承認救你的真是個這麼醜陋的怪物,而你居然對這樣一個怪物許下終生的諾言,所以你寧願將錯就錯。」
大花昂起頭,衝他汪汪叫了兩聲。
我湊近他,一字一句道:「再告訴ṱü⁷你個壞消息。」
「在治你眼睛的時候,我多加了一味藥材。」
「不用多久,你又會重新變成瞎子。」
秦玄瞪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
我爹在隔壁牢房,站起來衝我喊:「洛姝,爹的乖女兒,你快向徐大人求情,把爹救出去。」
「爹錯了,你纔是爹最疼的女兒,你忘了嗎,小時候爹最喜歡抱你了,你長得最乖。」
大花跳起來衝他汪汪地直叫喚。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別在這裏倒我的胃口。」
我娘在隔壁女監聽到狗叫,猜到是我來了,聲嘶力竭地呼喊,求我救她出去。
我不理睬,拉着大花往監牢外走。
監牢外,徐澤安在等我。
他問我:「洛姝,你可滿意?」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淚。
自然是滿意的。
傷害過我的人,都自食惡果。
可我的心,卻始終缺了一塊。
如果十歲那年,我沒有衝進火場救方心月,那我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呢?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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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澤安讓我同他回上京。
他說他要娶我。
鍾胖子來祝賀我:「你可真是好福氣,真讓你撿着一個真心待你的人了。」
大花這幾日也興奮得上躥下跳。
誰也沒有想到,我會拒絕徐澤安。
他一再對我發誓:「洛姝,經歷了這麼多,你還是不能相信我的爲人嗎?」
「我發誓,若負你,天神共怒,不得好死。」
我笑笑,淡淡道:「徐大人,你只說你想娶我,可你有問過我是否喜歡你,想嫁你嗎?」
「在你眼裏你願意娶我, 是我天大的福氣,是我求之不來的東西, 所以我不該拒絕。」
「在你的心底根本沒有把我當作一個有獨立意識,獨立選擇權的人,你還是高高在上,根本沒有尊重我的選擇。」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想嫁給你, 如果你想要報答我,那我想要黃金百兩。」
徐澤安沉默良久。
最終, 他嘆息一聲:「抱歉, 是我只考慮自己,沒有顧全你的感受。」
「我明日就要啓程回上京,你想要的東西,我會遣人送來。」
他摘下腰側的玉佩放在我掌心, 「若你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帶此玉佩來上京尋我。」
「若受到欺負, 亮出此信物,報上京徐家的名號, 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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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澤安走了。
大花心情很鬱悶,趴着一動不動, 飯也喫得很少。
我摸了摸它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他對我有幾分真心, 可人不能靠別人的真心活着。」
「當初我對秦玄說我丑時, 他欣然接受,難道他對我沒有一點真心嗎?」
「可人是會變的,他今日不在乎我的容貌,一年後, 三年後,十年後呢?他身邊有那麼多的貌美女子。」
上京繁華,徐家更是五大世家之一。
就算他不在乎, 徐家夫人老爺也容不下我。
而我這副容貌,別提做徐澤安的夫人, 連出現在衆人眼前都做不到。
徐澤安需要的夫人, 是一個相貌端正, 舉止有禮的大家閨秀。
我何曾沒有對徐澤安動過心呢?
當他琥珀色的眸子看着我,告訴我, 我臉上的傷疤,是一朵絢爛的花時, 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可我更相信蘭因絮果, 這世間事都大抵如此。
我拍了拍大花,「別傷心了, 我給你討媳婦去。」
「方心月之前養的那條大黃狗,它現在沒人要了, 我打算討來給你做媳婦。」
大花一下子來了精神,站起來汪汪叫了兩聲。
我起身, 它立馬顛顛地往秦家跑。
我看着它歡快的步子, 心情莫名也好了不少。
等徐澤安把黃金送來了,我就帶着大花和大黃走。
去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開一間藥鋪,戴上帷帽看診。
讓大花給我嚴選, 只救好人,不救壞人。
往後餘生漫漫,前路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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