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到每個人頭上的進度條。
阿爹打仗回來負了傷,一進門我便抱着他大哭。
主母毫不客氣地抽了我一巴掌,罵我晦氣。
可當晚阿爹就過世了。
他們唾棄我是不祥一身。
找了個機會,把我送給病怏怏的皇帝當沖喜妃子。
同行的秀女聽說陛下時日無多,紛紛躲着他。
只有我敢推着他的輪椅滿皇宮跑。
帝王垂眸看我,勾起脣角:
「你就不怕等孤死了,讓你一起陪葬?」
「不怕。」
我指着進度條,笑靨如花:
「我能看見的,陛下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呢。」 
-1-
我有一雙奇怪的眼睛,可以看到每個人頭頂上的生命條。
祖母的生命條是紅色的,已經活了十一八九。
主母的則將近一半。
我和嫡姐的差不多,都是剛剛起步的青綠色。
一開始覺得好玩,逢人就想抬頭看他的壽數到了哪裏。
直到及笄那天,我爹從沙場凱旋歸來。
全家都喜氣洋洋地喫慶功宴時,我突然抱着他大哭了起來。
我爹以爲我看到了他的傷口,連忙拍着我的背安慰:
「阿爹不過是肩頭中了一箭,笙兒不必掛懷。」
但我哭得越發厲害,張口卻不知道怎麼解釋。
我看到他頭頂上的生命條,已經發黑了。
那是祖母都沒出現過的顏色。
趁着阿爹應酬賓客的時候,主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了後院。
抬手便給了一巴掌:
「哭喪鬼!不嫌自己晦氣!」
「和你那個失心瘋的娘一樣難纏!」
她拽着我的後脖頸,想把我關進柴房。
我痛得眼淚直流,卻還是找了個機會,朝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爹!」
我拼命向前跑,一個沒留神,迎面撞到了一個小廝身上。
「給我抓住她!」
主母在後面氣喘吁吁地命令。
可小廝沒有衝我動手,他跪了下來,渾身顫抖着:
「夫人,將軍剛纔過世了。」 
-2-
後來太醫鑑定,是中傷的箭頭上有慢性毒。
直到今天喝了太多酒,毒性才發作。
大家這才後知後覺地慟哭起來。
我見主母哭得眼睛通紅,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絹遞了上去。
結果她一手死死攫住了我的手腕,塗着鳳仙花的長指甲陷進皮膚裏,疼得我呲牙咧嘴:
「就是你個喪門星!把將軍給剋死了!」
「要不是你沒完沒了地哭,傳染了黴氣,他能這麼突然地喪命麼!」
她手下的婆子趕緊把我推到一邊,奉承着:
「夫人可不要碰這喪門星了,當心觸了黴頭。」
又有管家勸她趕緊把我送進鄉下的農莊去,再也別回來。
主母的氣消了一些,眼睛一轉,突然變了主意——
「不必將她送走。」
她惡狠狠地瞥了我一眼:
「正好宮裏那位要選秀了,就讓她替她姐姐去吧。」
「誰讓她剋死了將軍?就當是爲春家做點補償吧。」 
-3-
嬤嬤告訴我,皇帝裴淵年方十七,只比我大了兩歲。
我高興地點頭:「那陛下可以陪我玩了。」
見嬤嬤瞪我,我趕緊改口:
「是我能陪陛下玩了。」
我在春家,從小就孤零零的。
主母蠻橫,更是不讓嫡姐理我。
所以巴不得現在就去皇宮找那位未曾謀面的玩伴。
可臨走前,嬤嬤卻悄悄抹眼淚,快速囑咐我:
「小姐性情純良,奴也不願看你往火坑裏跳。」
「到時候殿選,千萬別出風頭,別讓陛下瞧上你。」
爲什麼?我想問,卻已經來不及了。
和我同行的秀女都是這樣做的。
他們個個低着頭,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只有我好奇,抬起頭,正好撞進帝王深沉的眼眸裏。
他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臉色蒼白,像只病怏怏的小狗,懶懶地縮在寬大的玄黑龍袍裏。
他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淡淡揮了揮手:
「個個都這麼怕孤,毀了興致。」
「讓她們都滾吧。」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老太監卻發話了:
「打眼兒沒有瞧上的沒關係。」
「就讓她們住在宮裏,陛下可以慢慢選。」
嬤嬤提醒過我,宮裏有一位如日中天的總管汪公公。
沒想到他比皇帝還要神氣。
帝王的臉色冷了下來。
但他沒有立即發作,而是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那孤想去御花園走走。」
「陛下您身子弱,可吹不得風。」
汪公公提高了聲量,沒有一點履行聖旨的意思。
我張了張嘴,感到一陣冷意。
我的玩伴,他好像有點可憐。 
-4-
等大家都走了,我偷了隔壁寢殿的一架素輿,悄悄折返回去找裴淵。
「陛下還想去御花園嗎?我來帶你出去玩。」
帝王正在窗邊發怔,他整個人繃得緊緊的,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春將軍的女兒?」
我點點頭,忙着拉他上素輿:
「快走吧,汪公公要過來了。」
哦,差點忘了,我又從袖子裏掏出一隻荷包,裏面有我珍存的兩枚銀幣。
我大方地遞了過去:
「喏,一會給陛下買糕點喫。」
裴淵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孤在皇宮裏,是不需要錢幣的。」
良久,他突然輕輕一笑,任由我將他扶上輿車:
「罷了,若是他們真派你來謀害孤,那孤也認了。」
他說什麼呢?
我明明是帶他玩的。
正值夕陽餘暉,我推着他,繞着皇宮瘋跑起來。
裴淵在風裏輕笑着喚我:
「你是不是在家裏憋壞了?哪來這麼多的力氣。」
他說對了。
以前在春家,主母總是趁阿爹在外打仗的時候,罰我關進柴房裏。
那裏四面都是牆,憋悶得我渾身難受,喘不過氣來。
所以我喜歡這裏,到處都是大得沒邊的宮殿。
我可以和裴淵在這裏恣意撒野。
等我跑累了,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對他說:
「陛下,你選我吧。」
裴淵蒼白的面容看不出神色,他挑了挑眉:
「爲什麼?」
「剛纔我左邊的姐姐一直在哭,她說她想回家了。」
「你選了我,汪公公就能放她們離開了。」
我蹲下身,眼巴巴地看着他:
「以後春笙在這裏陪着陛下,好不好?」
帝王好像很喜歡思考。
半晌,他突然貼近我的臉,深沉的瞳孔緊緊攫着我的眼睛:
「你可知道,她們爲什麼怕孤?」
「因爲孤要死了。」
「你就不怕進了宮,孤拉你一起陪葬?」
我誠實地搖搖頭:
「我不怕。」
「我這雙眼睛很厲害。我能看到的,陛下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呢。」
裴淵突然自顧自地笑了,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
他笑到咳嗽個不停,我趕緊去拍拍他的背。
「那你倒說說看,孤的人生過去多久了?」
我想了想:「十一二三吧。」
他彎了彎眼睛:
「你大概是這皇宮裏,第一個說孤能長命百歲的人。」
裴淵坐直身子,眼尾微微泛紅,像是閃爍着淚光。
我低着頭爲他推車。
其實我騙他的。
他的進度條,怎麼說也過了十一七八。
跟我祖母的差不多。
但他是個病人,嬤嬤說了,我應該照顧他。
照顧病人我沒經驗,但以前在家裏,我救過一隻瀕死的小黃狗。
別人都說那狗馬上就死了,只有我一句句地反駁:
「誰說的Ṭũ̂²?它還能活好久呢。」
它似乎聽懂了我的話。
我眼看着它的進度條從黑到紅,最後變成了健康的綠色。
於是回去的路上,我逢人便招呼他們:
「聽到了嗎?陛下要活到一百歲。」
「春笙與阿淵,都要長命百歲。」 
-5-
同批秀女中,只有我被留在宮中。
消息傳到了春家。
主母忙不迭地換上精美綢緞的衣服,跑進宮謝恩。
「小女有這等福氣,臣婦真是替她高興。」
裴淵穿着一身素白,懶懶地倚在龍椅上。
垂着一雙好看的眉眼,隨意道:
「阿笙又不是你的女兒,你確實高興。」
主母大驚失色,慌忙跪在地上:
「陛下明察,這就是我春家的嫡女啊。」
我阿爹常帶兵在外,幾個女兒都被養在閨閣一中。
按理說,陛下不該認得我們。
但他冷笑一聲,從袖中掏出一隻荷包來。
那是我裝銀幣的荷包,不知怎麼到了他那裏。
「你穿的這一身雲錦,在京城價值千金。」
「而你女兒的荷包,用的卻是下人的粗布。」
「你當孤是個傻子麼?」
裴淵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慄。
我在殿門口聽着,手裏的手絹不自覺地擰了好幾圈。
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知道我不是嫡姐,便不想娶我了?
我偏着頭,感到一陣難過。
真想離開這傷心一地,聽到裏面傳來聲音——
「阿笙性情純良,若是讓她知道孤爲難你,她也會爲你傷心。」
裴淵頓了頓:
「滾出京城吧,不要再來惹孤和阿笙不痛快。」
聽這語氣,裴淵他答應娶我了?
門口的小太監趕緊向我道喜:
「恭喜娘娘,奴斗膽向娘娘討個福氣。」
這是要賞錢的意思。
可我袖中只有兩枚銀幣了。
我猶豫了下,塞給他其中一枚:
「這個給你,另一枚我要留給阿淵。」
「爲何?」
裴淵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他靠在柱子旁,靜靜地問我。
我認真地攤開他的手心,把銀幣放了上去。
「他剛纔說了,這是我的福氣。」
「以後我的福氣,都要分給阿淵一半。」
說完我又懊悔地低下頭去。
「不過,主母說我是喪門星,是剋死阿爹的人。」
「這輩子恐怕也沒什麼福氣能分給陛下了。」
我本以爲裴淵會像所有人一樣,嫌我晦氣。
結果他抬起手,輕輕抹掉我的眼淚,淺淺笑了:
「那倒好,你是喪門星,孤是癆病鬼。」
「你我站在一處,便是魑魅魍魎也不敢靠近了。」 
-6-
我進了後宮,成爲裴淵唯一一個妃子。
新婚第一天,我就帶着我的嫁妝——
一隻小黃狗,兩隻黑貓,一窩兔子和一對鸚鵡。
通通搬進裴淵的寢殿裏。
這是我看書裏學來的:多看活物,可以增強病人的生存慾望。
兩隻貓不客氣地爬上了龍牀,裴淵正喝着藥,苦澀地扯起嘴角:
「阿笙,孤的地盤都快成萬牲園了。」
我輕輕撫着小貓的毛,還趁機撫了撫陛下的:
「我就是希望陛下歸西前可以惦記着它們,然後拼命地想活下去,閻王爺就帶不走陛下啦。」
宮女太監都嚇得跪地一片。
裴淵咳嗽個不停,我還以爲他氣着了。
結果他喘勻了氣,認真地看着我:
「孤……會試着做到的。」
一到早上,我就推着素輿找裴淵跑步。
一開始他看着我跑。
後來他身體恢復了些,有力氣站起來了。
就遠遠地跟在我後面散步。
有一次我和宮人們玩蹴鞠,裴淵實在看着眼饞,就來玩了一個回合。ţū₋
搶球的時候,裴淵爲了護着我,一個趔趄摔到了地上。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好一陣,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我被嚇壞了,趕緊衝了過去:
「陛下,你怎麼樣了?」
對了,進度條……
我抬頭看去。
裴淵的進度條竟然沒有變黑——
反而變綠了一些。
就像那次救小狗一樣,我把裴淵救活了一點點。
一瞬間的喜悅,讓我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他將臉埋在我的肩上,距離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藥香氣。
「多虧了阿笙,孤……又能多活一日。」
他的眼睛亮亮的,閃爍着一絲對生的希望。
-7-
晚上裴淵不讓我陪他睡覺,他怕把病氣過給我。
我只好自己回西宮的寢殿。
夜色昏沉,我身邊又沒帶宮女。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見旁邊的偏殿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我推開門,想去問個路。
結果一抬眼——
是兩個小太監,正在做紙紮馬車。
不僅有馬車,還有紙人、紙錢、紙房子……
都堆放在一座棺槨旁邊。
我嚇了一大跳:
「誰準你們在皇宮裏做這種東西!」
「娘娘恕罪,驚擾娘娘大駕……」
他們趕緊跪地求饒:
「只是這些東西,是陛下親自交代的……」
「交代什麼?這是給他自己的?」
我一瞬間有點茫然。
「是,陛下節儉,不讓擺放陪葬品,只效仿民間用些紙紮物……」
「已備來日……」
「哪有來日!」
我氣不打一處來,讓他們把陛下叫來,我要好好算賬。
夜深,裴淵披着一件黑金大氅,有些心虛地不敢看我:
「阿笙怎麼來這了……」
我坐在棺材上,翹着腿問他:
「我問你,我是你的妃子嗎?」
他點點頭。
我指了指下面:
「這麼窄,以後我睡哪?」
裴淵茫然地抬了抬眼,見我真生氣了,忙不迭地解釋:
「做棺槨的時候你還沒進宮,孤就……」
他看着還有點委屈。
「解釋合理,我不生你氣了。」
我踮起腳尖戳他的額頭:
「不過得讓他們趕緊換掉,我以後要睡雙人墓。」
「記Ťũ̂⁺得要寬敞的,方便我翻身。」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我:
「現在趕製,恐怕有些來不及。」
「再說你正年輕,也不必和我合葬……」
我更生氣了。
那受傷的小黃狗日日找我要奶喝,生怕自己活不下去。
怎麼這傢伙天天惦記着死呢?
我叉着腰,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錐子。
用力楔Ṱųₔ了幾下,成功把一角榫卯敲壞了。
棺槨瞬間歪斜下去。
我對自己的手工頗爲滿意:
「好啦,這下徹底壞了。」
「在新棺材修好一前,你先努力活一陣吧。」
燭火跳躍,映出裴淵的眼尾紅紅的。
他突然輕輕抱了抱我,在我耳邊吐出一句:
「好。」
氣息溫熱,這次是一股濃郁的桂花氣息。
是不想讓我聞到他身上的藥氣麼?
可是下一刻,他像一個沉睡的孩子,慢慢從我的肩膀處滑落。
「裴淵!裴淵!」
-8-
太醫餵了兩副苦藥,還是沒能讓裴淵醒來。
睡夢中他還是無意識地擰着眉,好像在做很可怕的噩夢。
而他頭頂上的進度條也在不斷髮黑。
我緊緊握着他冰涼的手,輕輕祈禱着:
「閻王爺,不要再找他啦。」
「他還得回來給鸚鵡添食,給小貓喂水。」
「還要找阿笙玩。」
「他很忙的,你晚些再來找他好不好?」
至於多晚,我也說不上來。
畢竟裴淵的病,有人說能撐三五年,也有說能撐八九個月。
但不管怎樣,都比撐不過明天好。
已經是子時了,我強撐着眼皮不敢睡着。
朦朧間,裴淵的進度條好像閃了閃——
變紅了。
難道有轉機?!
前面的窗子突然晃了晃,翻進來一個白鬍子老頭。
我反應過來,興奮地衝他跪倒在地:
「您是不是來救阿淵的!」
他沒理我的話,黑着臉給裴淵把脈。
「他……怎麼樣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老頭看着更生氣了,冷哼一聲:
「我早就和他說過,他這副弱身子,不應該捲入朝堂中來。」
「老夫對他放過話,要是他接着作孽折騰自己,老夫是不會再伸手救他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難道老師父的意思,是讓阿淵去當閒雲野鶴,把整個朝堂拱手讓給汪公公?」
「若是天下真讓他掌了權,那平民百姓也不必活了。」
「阿淵如今撐着一身的病和汪公公較量,是犧牲一人換萬民平安的好事。」
「你不救他就罷了,我是不會放棄他的。」
我自顧自坐在牀邊,爲他擦拭着額頭上的冷汗。
我撿的小黃狗都能救回來。
我撿的小人兒,一定也能救。
半晌,老頭嘆了口氣,掏出一顆丹丸來。
「罷了,誰讓老夫攤上這麼一個敗家徒弟。」
他又衝我翻了個白眼:
「你個小丫頭,還挺護着他。」
這話說的。
阿淵是我夫君,是和我同享幸運的人。
我當然要護着他了。
-9-
阿淵的師父脾氣雖然怪,但我不討厭他。
因爲有了他,裴淵肉眼可見地有了好轉。
蒼白的面色日漸紅潤,襯着如墨的眉眼,好似尋常人家的翩翩少年郎。
我也沒閒着,整日在御膳房搗鼓些雞鴨魚肉,有什麼好東西都往他嘴裏塞。
裴淵苦笑着看我:
「阿笙,孤已經胖了一圈,實在喫不下了。」
我佯裝生氣:
「你不喫拉倒,有的是人想喫。」
說着就要把雞肉餵給眼巴巴的小黃狗喫。
裴淵趕緊伸嘴過來,在小狗面前搶下了這塊肉。
我得意地拍拍他的腦袋:
「乖狗狗。」
裴淵身體好了一些,也變得忙碌了。
他重新上朝的第一天,就宣佈了要親自主持春闈的消息。
他親自挑選了幾名英才,在朝中委以重任。
就算下朝了,他們也常常在偏殿議事。
我記掛着裴淵,就做了些茶點送了過去。
結果被隨行的小太監攔在了門外:
「娘娘,後宮是不得干政的。」
他立即被後面的老太監踹了一腳:
「大膽,這位可是春娘娘,陛下心尖上的人。」
「陛下還在乎這個?」
說着揚起諂媚的笑臉,要給我推門。
我趕緊把小太監攙扶起來,卻只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我與阿淵是夫妻,我不會讓他爲難的。」
「我就站在這等他出來。」
老太監喫了癟,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汪公公遠遠地過來。
原來是告狀去的。
「娘娘萬安。」
他喪眉搭眼地衝我行了個禮,徑直要進偏殿。
我趕緊叫住了他:
「汪公公,太監是不得干政的。」
一瞬間,我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很多色彩——
又青又紅又紫的。
可我明明在和他講道理。
後宮不得干政,內廷也不得干政。
大家一塊在門口等阿淵出來不好嗎?
「娘娘,老奴是擔心陛下的龍體。」
「萬一這羣沒眼力的臣子累着了陛下,那老奴的罪過可就大了。」
汪公公再一次邁步想進去。
我生氣了,張開雙臂,死死堵住了宮門口。
「娘娘可莫要讓老奴爲難!」
他的眼神驀然變得狠戾,一抬手,身後幾個小太監上來拽我的胳膊。
「阿淵!」
身後的門突然開了,我重心不穩,一個趔趄向後倒去。
正好撞進一個人的胸膛上。
他張開雙臂,像一隻大鳥,把我死死護在身後。
「汪林海,你膽子愈發大了。」
裴淵只穿着常服,聲音也不大。
卻帶着讓人不寒而慄的威嚴。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但我在他身旁,能覺察出他在渾身顫抖。
他是真的生氣了。
汪公公見情形不對,也趕緊跪地上求饒。
我知道,他纔不是向裴淵ƭũₛ服軟。
只是忌憚他如今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勢力而已。
我趕緊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我沒事。」
「阿淵,不要動怒。」
現在還沒到時候。
沉默了良久。
裴淵鬆開了緊握的拳,冷冷地勾起嘴角
「那汪公公就在這跪着,反省片刻吧。」
-10-
我本以爲事情就這樣過了,想往常一樣找裴淵用晚膳。
宮女卻說他去御花園散心了,不讓人跟着。
「陛下臉色極差,Ṱű⁰娘娘還是不要……」
我轉頭往御花園跑去。
「管他心情怎樣,飯總是要喫的。」
天色像是襯着裴淵陰沉的心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我撐着油紙傘,一遍遍喊着:
「阿淵!快回家喫飯啦。」
路過一座假山時,我聽到了一陣咳嗽聲。
低頭一看,他居然孤零零地縮在一個石洞裏。
淋溼的髮絲黏在他的臉上,溼漉漉的,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他紅着眼,抬頭看我:
「阿笙,孤要不……放你出宮吧。」
「爲什麼?!」
他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當時汪林海選秀女進宮,是想趁孤死前,再誕下一個小太子,繼續給他當傀儡皇帝。」
他眯起眼睛,悽悽一笑:
「但拖阿笙的福,孤越活越久,現在還有力氣與他叫板了。」
「別看他今日求饒的樣子,我知道,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以後這皇宮的路,會越來越難走。」
「我不想再把你牽扯進來。」
「阿笙可以暫時返鄉,找你的家人。」
「若是我……倒是還活着,一定會你回來的……」
裴淵還沒說完,卻被我立即捂住了嘴。
「呸呸呸!」
「什麼不吉利的話都說。」
我負氣看了他一眼:
「好啊,那我明日就走。」
「那幾只小貓小狗小鸚鵡,我也要帶走,你一樣都別想留下。」
「還有我給你燉的雞湯,做的青糕,你統統都給我吐出來。」
「對了,還有我的福氣——我連福氣都分享給你了。」
一想到這個,我突然感覺眼睛酸酸的:
「裴淵,你是個壞人。」
「偷了我這麼多東西,還要趕我走。」
「我的話放在這,除非你把欠我的東西都還回來,我是不會走的。」
「我會永遠纏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好久沒有哭過了。
就算以前被主母打,被關進柴房。
我也只是傷心,從不會哭鬧——
我知道,沒有人在意我流淚了。
但此時此刻,在裴淵面前。
我只想痛快地哭一場,把以前的眼淚都補回來。
「阿笙,對不起,對不起……」
裴淵的聲音像是啞住了,帶着輕輕的顫抖。
他的眼睛通紅地像只兔子,卻還是掙扎地沒有落淚。
「阿淵,我只有你Ŧű̂ₗ一個親人了。」
「你不要趕……」
我還沒說完,他突然攬過我的腦袋,將我抱在了他懷裏。
雖然剛淋了雨,但我還是覺得,他的胸膛暖烘烘的。
就像家一樣。
「孤,一定會扳倒汪林海。」
他在我耳旁輕輕絮語:
「孤還要保護阿笙。」
「裴淵與春笙,都要長命百歲。」
-11-
那日我哭累了,靠在裴淵的肩上,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來時,我已經回到了他的寢殿。
過了好幾天,我的眼睛還是紅腫的。
但起碼裴淵沒有再念叨過讓我回家的事。
歲末,冷清的皇宮久違地熱鬧起來。
除了祭天大典,我和裴淵還要在除夕夜宴請羣臣。
這是我第一次在皇宮過年。
內侍省送來進貢的江南布料,讓我們挑選喜歡的裁製新衣。
裴淵正在看奏疏,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孤要玄黑的,就給阿笙來正紅的吧。」
「她年紀輕,穿得喜氣。」
「不行。」
我吩咐:
「給陛下和我來一樣的,都要正紅的。」
「新的一年,陛下也該添添喜氣。」
「不要總穿黑沉沉的顏色。」
下人一時有點爲難,不知該聽誰的好。
裴淵無奈地聳了聳肩:
「這個家現在是阿笙做主。」
「就按她說的辦。」
記憶裏,自打我入宮以來,裴淵身上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
顏色鮮豔的,就是透着五彩斑斕的黑。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穿這樣明媚的顏色。
長身玉立,眉眼秀朗。
我滿眼噙着笑容:
「好看,像狀元郎似的。」
他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先下去。
隨後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來,遞在我手裏:
「這幾日汪林海的不少同黨被彈劾入獄。」
「他眼看自己式微,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記得保護好自己。」
我認真地點點頭。
趁他不注意,我踮起腳尖,在他額頭上留了輕輕一吻:
「放心吧,我也會保護阿淵的。」
遠處傳來絲竹樂聲,是吉時到了。
我故作無事地攬着裴淵的手臂,和他一起進了昭明宮。
等大家都落了座,我向下掃了一圈,感覺有點不對。
有很多座位都是空的。
皇家設宴,難道有人敢大着膽子不來?
我正疑惑,見旁邊的裴淵笑盈盈地舉起酒樽:
「今日是個大喜的日子。」
「幾名重臣犯了貪污大罪,現在證據確鑿,孤已派遣皇城衛把他們關進了天牢裏。」
「人少了些,多少顯得冷清。」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汪林海一眼:
「你說是吧,汪公公。」
大家都反應過來。
少的那幾個人,正是堅持擁護汪林海的【汪黨】。
裴淵這是正式向汪林海宣戰了。
衆人的注視壓力下,老太監好整以暇地作了個揖:
「那老奴要恭喜陛下了。」
「既然幾個逆臣已經緝拿歸案,那來年定是個河清海晏、朝野清明的好年。」
這也在衆人預料一內,他是不可能輕易認罪的。
我笑呵呵地給裴淵夾了塊肉:
「汪公公這麼說,那本宮和陛下必然是相信的。」
「今天是吉利日子,先不說這些。」
「聽說樂府司排了首劍舞,等着給陛下助興,陛下快讓他們上來吧。」
裴淵聽了我的話,拍了拍手。
一對少年男女手持長劍,在大殿中間舞了起來。
「陛下……」
一旁的侍衛看起來有些緊張,他猶豫着要不要近身保護我和裴淵。
裴淵卻懶懶地一擺手:
「下去吧。」
我忙着看舞,也不忘投餵裴淵的本職工作,見他撂了筷子,就忙不迭地遞了串葡萄過去。
裴淵苦笑:
「孤喫不下了。」
今日不在寢殿裏,沒有貓狗在地上和他搶食。
我就隨手指了指宰相:
「你不喫,我可給他喫了。」
裴淵無奈地接過我的葡萄盤子。
站起身的一剎那,我感到撲面而來的一道銀光——
「阿淵小心!」
我想上去做點什麼,可裴淵預料到了這一點,提前伸手將我護到了身後。
同時一甩袖子,抽出袖口藏的短劍,擋住了刺客的致命一擊——
「護駕!」
羣臣都反應過來,一窩蜂地衝上來,不給刺客二次襲擊的機會了。
當所有人以爲大局已定時。
我看到那名刺客頭頂上的進度條,突然閃爍成了墨黑色——
「阿淵他要死了!」
-12-
我喊出來的下一刻,裴淵已經衝到刺客身前,朝他的臉猛捶了一拳。
一聲慘痛的哀號聲迴盪在大殿裏,他吐出一窪血沫,連帶着一小顆沒來得及咬破的毒藥。
裴淵俯下身,伸手抬起刺客的臉:
「說,受什麼人指使的?」
那人咬着牙不開口。
「你現在已經沒有毒藥了。」
裴淵微微眯起眼睛:
「不過你倒可以享受下,皇城衛的手段。」
「孤有時間等你慢慢開口。」
裴淵雖然病怏怏的有些日子。
但他手下的皇城衛雷厲風行,一向是以狠戾出名的。
刺客被關進那裏,不給出個名字,是很難有好下場的。
「你可想明白了?供出那人,孤在衆人面前承諾,可饒你不死。」
「若是不說……」
他突然紅着眼睛,嗚嗚地哭了起來:
「是……汪公公!」
大殿譁然一片。
我正準備看汪公公聲情並茂地演一出「老奴是被冤枉的」好戲時。
卻見他站在角落的陰影裏,怔怔地笑了起來。
他的嗓音沙啞而淒厲,聽着有股莫名的詭異感。
「你笑什麼?」我問他。
「我是笑自己,當初就不該放你進宮。」
他如鷹隼般的目光突然對準我:
「要不是你,裴淵一個將死一人,哪來這麼多力氣撐到現在!」
「可惜棋差一招,終究沒有熬到我掌握大權……」
汪林海落寞地搖了搖頭。
「所以,你是認罪了?」
裴淵定定地看着他,高聲呼喊:
「來人!」
「不行!」
電光火石間,他突然做出最後的掙扎——
衝到我面前,拿了一把匕首,死死抵在我的脖子上。
「阿笙!」
-13-
雖然我是將門虎女,也沒有體會過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覺。
我怕得發抖,卻一聲尖叫都沒有。
我怕裴淵害怕,也怕他知道我害怕。
「不錯,不錯。」
「想不到她也給老奴帶來些好處。」
見沒有人敢動手,汪林海心滿意足地笑了。
「裴淵,想讓她活命可以,你現在寫下退位詔書。」
「傳位於年幼的齊王世子。」
「怎麼可能!」
那冷冰冰的匕首離我的脖子更近了幾分。
他敢這樣獅子大開口,也是知道裴淵不會眼睜睜看着我死掉的。
裴淵咬着牙,眼神里滿是心疼與恐慌:
「好,孤現在就寫。」
紙筆和玉璽都被呈在桌上。
裴淵顫抖地寫了詔書,交到旁邊小太監的手裏,讓他傳到外廷。
「等等!」
汪林海是個多疑的性子,他眯起眼睛走上前,要親自核對詔書的內容。
匕首雖然還架在我的脖子上,但他沒有注意到我。
裴淵不動聲色地向我點點頭。
我緊張地閉上眼,掏出袖中的匕首,使勁往汪林海的大腿扎去——
一瞬間,裴淵的眼神變得冷靜而決絕。
他快速撲到我前面,把還想掙扎的汪林海牢牢地摁在地上。
「來人!將他關入天牢!」
汪林海被拖走了,他的嘴裏依舊咒罵聲不斷。
血跡蔓延成一條直線,就算桌上美酒佳餚無數,也蓋不住它散發出來的血腥氣。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又有點想吐。
「阿笙,沒事了,沒事了。」
裴淵緊緊抱着我,像哄小孩子一般,輕輕地拍着我的背。
「你看,汪黨已除,一切都會好的。」
-14-
後宮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
沒了汪林海這個眼中釘,我和裴淵玩得更開心了。
上山打鳥,下水撈魚。
像尋常人家一樣,把抓來的野味烤着喫。
但裴淵也有點煩惱。
他上朝的時候,大臣們總勸他再次開辦選秀,充實後宮。
可是爲什麼?明明裴淵已經有我了。
我不想讓他身邊還有別的玩伴。
我的宮女憂心忡忡地回答:
「大概是如今後位空懸,那些世家女子都想來爭一爭。」
這倒是提醒我了,裴淵還沒封我爲皇后呢!
我得找他去說道說道。
正值中午散朝, 我叉着腰迎面走到裴淵面前, 朗聲說:
「你怎麼還不封我做皇后?」
不少大臣都聽到了,又想看又不敢看的,只能悄悄放緩了腳步。
裴淵有些啞然, 他嘆了口氣:
「阿笙, 孤答應你, 不會再娶任何一個女子。」
「可這跟皇后不一樣。」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癟着嘴回他:
「我想和阿淵當夫妻。」
一瞬間,他的眼尾紅紅的。
「可是阿笙,孤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他定定地看着我:
「萬一孤哪日……那個了, 起碼還能放你出宮, 不必一輩子都困在皇城一下。」
裴淵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我知道, 他從未覺得自己真正地病好過, 不過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而已。
「這是我的家,我不會走的。」
「阿淵活多久, 我就做多久皇后。」
「我不怕的。」
我輕輕抬手, 拭去他眼尾的一滴淚。
「好, 孤答應你。」
裴淵垂下頭, 輕輕吻了吻我的眼睫:
「就封春笙爲皇后, 下個月大婚。」
-15-
上次我進宮的匆忙,婚儀也相當簡約。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這麼大的陣仗——
鑼鼓喧天,歡聲雷動, 全城百姓都跑出來湊熱鬧。
我們祭告天地神明, 在滿堂的祝福下拜堂成親。
小太監剛宣佈「禮畢」, 突然有個聲音打斷了典禮——
「慢着!」
「何人如此大膽?」
侍衛呼啦啦地衝上前去, 卻看見一個白鬍子老頭, 如若無人地撇開了侍衛的長槍,站定在我們面前。
是裴淵的師父來了, 他看着氣哄哄的。
「喏,給你的。」
他不情不願地塞了個小盒子給裴淵。
打開一看, 是一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草,葉子上還凝着霜——
裴淵見了它, 卻激動到渾身顫抖起來。
「是北地百年一遇的長生草。」
「多謝師父!」
我們一起跪在地上, 衝師父磕了個頭。
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就當老夫倒黴, 攤上你這個徒弟。」
「對小丫頭好點——老夫還有事,先走了。」
我捧過盒子,興奮地左看右看。
這是能給裴淵救命的東西。
度過了人生昏暗的二十載,他終於可以不再受Ṭŭ̀ₙ病痛的困擾。
像健康的一隻小鳥、一尾游魚。
瀟灑自在地活在世間。
到了晚上, 裴淵怕我自己在房子裏寂寞,沒敢在喜宴上耽擱太久。
早早地回來陪我了。
他在袖子裏翻了翻,掏出一對同心結來, 將一隻放在我的手心裏。
那紅線繡的歪歪扭扭, 我都不敢用力碰它, 生怕它立刻散架了。
裴淵也有點不好意思:
「孤的手笨, 確實不如阿笙靈巧。」
「不過有了同心結, 孤也將自己的好運分享給阿笙一半。」
「以後裴淵與阿笙脣齒相依,禍福與共。」
我的眼裏閃着淚花,勾起裴淵的脖子, 親了親他薄薄的雙脣。
我和裴淵,曾是世上最倒黴的孩子。
但越過了平蕪,那裏仍有春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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