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霜

嫡姐不甘示弱,扭頭就自請與敵國暴君和親。
太子追悔莫及,帶兵三千里追回嫡姐,成就一段佳話。
你儂我儂之際,纔想起和親的轎子不能空着。
太子這才注意到被冷落在一邊的我,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霜兒,你嫡姐喫不得苦,只能委屈你兩年。」
「等我攻下敵國,便迎你回朝。」
兩年後,我坐在暴君懷裏,指着地圖上的母國說:
「夫君,我的生辰禮物,要這個。」

-1-
太子大婚時,嫡姐着一襲白衣出現在他面前。
「周寧琛,我要去和親了。」
「我祝你百年好合。」
權傾天下的太子慌了神。
「玉兒,你這是做什麼,你明明知道我愛的是你。」
「只要你一句話,你依然是我唯一的太子妃。」
嫡姐神色冷傲地睥睨我:
「我有自己的原則和風骨,庶妹沾染過的便已經髒了,我不會沾染分毫。」
「有人享榮華富貴,有人則需負重前行。」
「我身爲將軍府嫡女,不像她如此命好能享一生安樂,我生來便是要爲萬世開太平的!」
說完,嫡姐便衣袂飄飄上了馬,決然離去。
只留下一抹白色的身影,勾走了太子的三魂七魄。
「親兵備馬!將太子妃追回來!」
身着大紅婚服的太子躍馬離去,一騎絕塵。
只扔下了滿堂賓客。
和鳳冠霞帔的我。

-2-
是的,今日太子十里紅妝要娶的,是我。
將軍府庶女,林印霜。
人人都道我得了無上榮光。
一個娼妓所出的庶女攀上高枝做了鳳凰。
可我知道,那都是做給我嫡姐看的。
嫡姐與太子是青梅竹馬。
她纔是欽定的太子妃。
挑陪嫁丫鬟的時候,她請太子作陪,不想太子隨手指了正在佈菜的我:
「這丫頭倒與你有幾分相似,做你的陪嫁不算辱沒。」
我在府中穿度比丫鬟還不如,難怪太子將我錯認成了丫鬟。
嫡姐一下子置了氣。
「她是娼妓肚子裏出來的庶女,怎配做我的貼身丫鬟?」
「周寧琛,你拿一個卑賤的庶女同我作Ťũ̂₎比,到底是何居心?」
嫡姐摔了碗筷,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任憑太子如何賠不是都不再開門。
太子不知道,嫡姐最恨有人拿我與她作比。
因爲我是衆多庶妹中,出身最爲低賤的。
可偏偏,我與她最爲相似。
或者說,是她與我相似。
因爲我,比她更要美上三分。
畢竟美貌不分嫡庶,只分高下。
第二日,太子還是如約送來了婚書,可嫡姐卻閉門不出。
抱着新摘芍藥的我正好撞上一臉不悅的太子:
「我替太子將婚書送與姐姐吧,她只是孩子心性,並非與太子置氣。」
那婚書經了我的手,總沾了些芍藥花香。
嫡姐見了更爲動怒,看都不看便撕碎了,還將我打了出來。
我將婚書的碎片小心翼翼呈到太子面前,正好被他瞧見手腕上捱打的傷痕。
我皓腕凝霜雪,還沾染着芍藥清香,雙眼再一垂淚,太子火氣更加了三分。
「好啊!你嫡姐真是反了天了!既然她不想做太子妃,那孤便娶了你!」
「看她能和孤置氣到什麼時候!」
當晚,鳳冠鳳袍便送到了我房裏,沒人問我願不願意。
嫡姐知道了此事,一夜安靜。
第二日,她便脫簪子跪在宮門外,自請爲國和親西戎。
嫁給西戎死了三任皇后的暴君慕淵。
當今的大齊皇帝膝下沒有適齡公主可以和親,又與我父親鎮遠將軍林暉山情同手足,大讚嫡姐的大仁大義,已將林氏女認作義女,以嫡公主出嫁之儀和親西戎。
如今,那些親眼見證了她自請和親的百姓都跟到了東宮門口。
爲民請命,犧牲自我的將軍府嫡女儼然成了他們心中的聖女。
畢竟一個女子和親,可以挽回齊國無數將士的生命,亦免去了不知多少勞民傷財的徭役賦稅。
而此時的我正穿着綴金鑲玉的婚服站在衆目睽睽之下。
鳳冠上的一顆明珠便耗費了萬戶佃稅。
我在冰冷的喜堂裏枯坐到天亮,才聽到門外敲鑼打鼓、有百姓的歡呼聲傳來。
太子回來了。
懷中抱着一臉嬌羞的嫡姐。ṭū́⁰
太子與將軍府嫡女重歸於好,身後的百姓夾道歡呼,誰都爲這樣高潔善良的女子終成眷屬而感到高興。
「玉兒,這回你總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的了吧?」
太子小心地扶着嫡姐下馬,寵溺地颳了刮她的鼻尖,似乎兩人從未有過嫌隙。
可嫡姐卻走向了我:
「妹妹,你愛慕權貴無可厚非,可是你不該趁虛而入,搶了我的婚事。」
「太子妃的位置我不在乎,但太子哥哥與我兩情相悅,還請你成全姐姐這份真情。」
我成了全場焦點。
所有人都向我投來了鄙夷的目光。
只一句話,我已經被定性爲妄圖高攀皇家富貴的心機婦。
我想要開口辯解,卻被小廝傳信的聲音打斷:
「太子殿下!西戎的迎親使隊已經到了,轎子就在昭陽門外等候!」
太子這纔想起,和親的轎子不能空着。
他摟着嫡姐勸了她幾句,這才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霜兒,你與玉兒相似,可以替她和親。」
「你嫡姐喫不得苦,只能委屈你兩年。」
「等我攻下西戎,便迎你回朝。」
「你嫡姐寬宏大量,已經答應你回朝後入宮了。」
「她還特許你貴人的位份,不必從秀女開始熬。」
「你來向她謝了恩,便啓程吧。」
我在衆目睽睽之下,向嫡姐磕了三個響頭,便被隨便套了一件吉服塞進了轎子。
轎簾落下,婚仗啓程。
我再無謹小慎微的樣子,肆意地笑了。
我多日籌謀,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東宮娶親的樂聲越來越遠,太子和嫡姐還沉浸在終成眷屬的喜悅中。
林印玉,周寧琛,你們都不知道。
我這一去,再回來,便是千軍萬馬了。

-3-
我對西戎國君慕淵瞭解不多。
他少年時,在大齊做了三年質子,據說曾對嫡姐一片癡心。
「一個番國庶子,還真以爲我會下嫁於他?」
嫡姐送我上和親轎輦時,滿眼不屑。
「恐怕他現在還對我情根深種,你與我容貌相似,他不會爲難你的。」
嫡姐假意爲我整理嫁衣,在衆人面前裝作姐妹情深的樣子:
「有了你這樁功勞,太子的威望自然水漲船高。」
「等太子登基,吞併西戎之後,你自然就能回朝了。」
「我會勸太子收了你,不會嫌棄你再嫁之身的。」
我千恩萬謝地上了轎,才聽見她同太子笑我:
「她一個替身,活不長的。」
我只微微一笑。
到了西戎,皇宮紅燈影綽,十里紅妝。
洞房內椒牆鳳燭,慕淵果然重視此次和親。
可是入了夜,慕淵遲遲未來。
我在龍牀上坐下,看見牆上掛着一幅女子畫像,沒有五官,衣裳卻正是嫡姐最愛的水紋白裙,鬢上簪一朵芍藥。
我走近,仔細拂過那幅畫,那筆觸細緻,應當是作畫者用情至深。
門外有錚錚腳步聲漸近,我趕緊蓋上喜帕。
面前,一道冷厲的聲音響起。
「林印玉,我不會與你洞房的。」
「我會遵守約定,保你一生尊貴無憂。」
「但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是對我嫡姐情根深種嗎?
這難道是在玩欲擒故縱?
他轉身要走之際,我緊緊抓住了他的腰環。
慕淵想揮手將我推開,卻被我帶倒在牀榻上,身軀相貼。
喜帕早就落地,龍鳳對燭照亮了我的臉。
「是你?」

-4-
他竟然還記得我?
這倒是意外。
兒時,皇子、質子與貴族嫡出子嗣們都在御塾進學。
嫡姐總是白衣飄揚,傲然驕橫地坐在皇子、質子們中間。
人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我只有在送嫡姐去御墅時,纔會偶爾見到皇子、質子們,可我倒也沒有太注意過他們 ,只顧着趴着牆根,儘量多偷聽一些夫子的課了。
後來,我不慎被她嫡姐發現,她只當我在偷看哪個貴子,這件事成了她的把柄,若傳出去,定會丟了相府的臉面,我更沒有好日子過了。
此後她一貪玩犯懶,或遇上夫子檢查課業,就要我戴上面紗替她去御塾應付。
她不許我和任何人搭話,只許我做她的啞巴替身。
慕淵沉默寡言,總是坐在最末的角落裏。
我本以爲,我是不會引起他的注意的。
但記不記得並不要緊,我又不需要他愛我。
我只需要他片刻的信任和沉溺,就足以掀起波瀾。
「陛下剛剛不是說,要與臣妾井水不犯河水嗎?」
我故意貼近他的胸口,湊近他的鼻息,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跳如鼓,渾身滾燙。
不是已經娶過三個皇后了嗎?
怎麼如此禁不住撩撥?
他喉結湧動,眼裏燒着滾燙的慾望,卻偏偏還要正色道:
「你……當真不後悔嗎?」
怪正人君子的。
我吹滅了蠟燭,毫不猶豫地拉着他沉入黑暗的被浪裏。
我後悔了。
慕淵像是八百年沒開過葷。
正人君子果然只是暴君的保護色。
若不是大臣與慕淵稟報的聲音太吵,我恐怕能一覺睡到天黑。
「陛下,據太醫院稟報,近日邊陲三城爆發的時疫越發嚴重了!」
「染病者先是會身現紫斑,幾日後紫斑便會連成一篇,化膿發爛,只需幾日便會暴斃!」
「這時疫極易傳染,極難治癒,如今安置染病者的銀兩已經快用盡了……依臣看,不如……」
慕淵的背影巋然不動,聲音聽不出喜怒:「直說便是。」
那大臣咳了兩聲,回道:「陛下……爆發疫病的是與齊國接壤的三座邊陲小城,距離都城尚遠,對陛下尚無威脅,依臣之見,不如效仿齊國。」
慕淵便問道:
「齊國的應對之法是?」
大臣們欲言又止,我在屏風後忽然出聲:
「活活燒死。」
席下的臣子們大驚失色,紛紛指着我:「陛下,西戎國事怎可讓這個齊國女子知曉!女子不可參政,更何況她還是敵國公主,若她是個細作……」
慕淵凌厲的目光壓了過去,緩緩質問:「你說,朕的王后,是細作?」
大臣們立刻面面相覷,噤若寒蟬,紛紛告退。
慕淵走入屏風,面上怒氣未散。
卻在看到我的瞬間怔住了。
日光入窗,我的身體毫無保留地展露在日光下,身上佈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
那是時疫痊癒後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痕跡。
清晰可見,滲人可怖。
慕淵眼神中交織着心疼與震驚,而我只是悽然一笑,望向他。
「陛下,您知道嗎。」
「染上這病,是很疼很疼的。」 

-5-
在染上時疫之前,我並不知道這種病會讓人疼得生不如死。
ŧü⁼因爲娘總告訴我:「霜兒別哭,娘不疼。」
那時候孃的身上已經長滿了紫斑,形容枯槁,被扔在柴房裏,不許任何人探視。
嫡姐對府裏的人說,娘不檢點,染了髒病。
人人都嫌惡她。
我偷偷去給她送水送饅頭,她便強裝笑臉:
「離娘遠些,娘病好了,就帶你去喫二河坊的桂花糕……娘就快好了……」
「好霜兒,娘不疼……」
她渾身爛得沒有一處好皮,在陰溼的柴房裏苟延殘喘。
我拿出自己存的所有銀子,哭着偷跑出去請大夫,卻撞上了剛從太子府回來的嫡姐。
她身後正是太子和他的親兵。
我顧不上別的,一頭跪在太子面前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都磕爛了一片。
「太子殿下,我娘病得厲害,求求您救救我娘!」
嫡姐卻一腳踢中我的心窩:
「你娘得了髒病,你還敢出來污太子的眼!」
太子聞言皺眉,趕緊捂住口鼻退了一步。
嫡姐命人將娘拖了出來:「太子殿下恕罪,就是這娼妓染了疫病!」
我娘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扔在了街上。
衣不蔽體,毫無尊嚴。
「殿下,她做妓時勾引我爹,成了府中姨娘,那時候我就看出她放蕩!」
「這次估計是偷偷私會了哪個兵痞子,才把這邊陲三城的髒病帶到上京來了!」
百姓們捂着口鼻,都對我娘唾罵不已。
娘病得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兩眼望天,絕望地流淚。
我掙脫了官兵,跑過去撲在我娘殘破的身軀上,對嫡姐哭喊着:「你撒謊!不是的!」
一直沉默的娘卻拼盡最後的力氣推開我:「離娘遠些……離娘遠些……」
可嫡姐尤嫌不夠,一派正氣地指着我,朗聲說道:
「她的賤種還以家醜不可外揚爲由,要我瞞住此事。」
「可臣女若是包庇家奴,致使疫病在上京流傳,豈不是讓這個娼妓害了百姓們?」
嫡姐盈盈下拜:
「臣女身爲將軍府嫡女,對府中賤婢管教不嚴,實在難辭其咎,悉聽太子處置!」
太子面露讚賞,溫柔地將嫡姐扶起:
「玉兒,你寧可家醜外揚也要顧全大局,實在是心懷蒼生Ţùₕ。」
「孤最欣賞你這樣有膽氣的女子。」
太子說,要將我娘送去太醫院試藥,也算爲她的罪行贖罪。
爲了救娘,我跑遍了全城的醫館,收集治療時疫的藥方,甚至接近診出時疫的病人,記錄他們的病症、飲食,記錄他們食用何種藥物,有何好轉或惡化,將這些資料都整理成冊後,總列出了一份藥方,咬着牙跪在了嫡姐面前。
「嫡姐,求您把這份藥方交給太醫院,這是我記錄的所有對時疫好轉有幫助的藥材,對太醫院研製藥方定有裨益……」
「啪!」嫡姐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
「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一個小賤種還想教太醫院做事?」
嫡姐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沒過幾天,娘死了。
和孃的死訊一起傳來的,還有嫡姐加封寧安郡主的消息。
皇上讚許嫡姐大義滅親,及時告發染病家婢,阻止了時疫在上京蔓延,救萬民於水火,特封異姓郡主,嫡母誥命加身,整個將軍府都與有榮焉。
除了我。
沒了姨娘,我徹底淪爲了一個燒柴丫頭。
我本想將手上收集的藥方燒掉,終歸還是不捨,便偷了府中辦事令牌,想送去太醫院。
可在太醫院門口,我卻看到一車病人被塞進了馬車,由太子親兵帶走了。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馬車在亂葬崗停了下來。
親兵們蒙着口鼻,將病人們綁住手腳關在木籠中,往他們身上倒滿了火油。
病入膏肓的病人們求饒、哀叫,掙扎,都被視而不見。
緊接着,燃起了一把火。
火焰把人骨與血肉嚼得嘎吱作響,無情吞噬着絕望的慘叫和嘶吼。
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藥方在研製。
太子控制時疫的辦法便是將病人活活燒死,一了百了!
親兵們將焚燒過的痕跡用黃土掩埋後驅車逃離,生怕自己染上疫病。
我衝過去用雙手瘋狂地翻挖一個個土堆,大腦幾乎空白。
直到沒了力氣,只能跪倒在亂葬崗上,手上鮮血淋漓,卻流不出一滴淚。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手背上已經有了點點紫瘢。
因爲我已經感覺不到痛楚了。
哪一抔黃土下是孃的屍骨呢?
我不知道。
我要向哪抔黃土流淚呢?

-6-
「霜兒,醒醒,可是夢魘了?」
我驚醒過來。
許是昨天回憶了太多不願回憶的事,我晚上睡得不安穩。
慕淵已經命人爲我熬好了安神茶。
侍衛們闖進來的時候,慕淵正輕柔地爲我擦着嘴角。
「陛下!錯了錯了!」
「和親的公主是假的!」
我正躺在慕淵懷裏,一臉無辜地看向他們。
侍衛頓時噤了聲,互相推搡着把一份線報交給了慕淵。
原來,和親隊伍出發後,嫡姐便說我一直記恨她告發了我娘,也記恨上了母國。
於是冒名頂替上了和親的轎輦,一心想做敵國王妃。
將軍府滿門忠烈,庶女卻上趕着做敵國的王妃。
我父親已經上奏,主動將我在族譜中除名。
我嫡姐斷了我回齊國的退路,也想斷了我在西戎的生路。
她知道,那個暴君慕淵要是知道送去和親的是個冒牌貨,我只有死路一條。

-7-
「什麼!她沒死?還真成了西戎的王妃?」
齊國東宮,太子府裏的花瓶被嫡姐砸了一地。
就在嫡姐告發我身份的密信送到的第二天,西戎國君便頒佈了國詔。
西戎國主慕淵願以國爲聘,迎齊國將軍府二小姐林印霜爲正宮王妃,此生不再另娶,自此帝后同臨天下,共享江山。
「那個狐媚子到底用了什麼手段!」
太子不滿道:「是你自己把她送去的,她本就美貌,得寵有什麼奇怪。」
嫡姐更是氣得跳腳:「周寧琛!你也覺得她漂亮是不是?你後悔沒娶她是不是!」
太子別開了眼神,有些不耐煩地撫了撫眉頭:「我都把她拋在喜堂來追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那你爲什麼不肯重做嫁衣,重造大婚行宮,重置彩禮!」
「這些東西那個賤蹄子都沾染過了,我嫌髒!」
太子正在爲時疫越來越嚴重的事煩心,對她的耐心自然不如從前了,但太子知道林家的勢力遍佈朝廷,因此還是盡力哄着她:
「父王命我執掌治療時疫一事,如此勞民傷財,百姓會議論孤的。」
「玉兒,你也爲孤的名聲考慮考慮,等孤登基了,再補給你便是。」
「周寧琛,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得了治疫的肥差,戶部巴結你,多給你撥了一大把銀子吧?」
「把這些錢挪用一些給我們大婚有何不可?太子娶妻,難道不是國事?」
「再說了,若不是我告發家裏那個娼妓,替你在皇上面前搏了好感,這肥差又怎麼會落到你頭上?」
太子眉頭一皺,面露不滿,「我治疫難道不需要銀兩?」
嫡姐卻冷笑:「你『治療時疫』的法子,我還不知道?一把火燒個乾淨,需要幾個錢……」
太子猛地捂住了嫡姐的嘴,面露兇光:「你瘋了,什麼話都往外說?別逼我……」
嫡姐毫不示弱,甩開了他的手,陰狠一笑:「太子殿下,臣女才說到這兒你就急了?」
「那如果臣女說,我知道是殿下貪歡,視察邊陲三城時帶回了那裏的舞姬,這纔將時疫帶回了上京呢?」
太子瞳孔震動,眼神晦暗不明起來。
嫡姐以爲自己拿捏了太子,故作溫柔:」放心吧,太子殿下,既然臣女幫您嫁禍給了家中姨娘,那這件事就與您沒有關係了。」
「只要您滿足臣女小小的願望,您就永遠是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太子沉吟片刻,目光已變得平靜,滿目深情地將嫡姐攬在懷裏:「婉兒放心,大婚的一切,都按你說的來辦。」

-8-
爲了讓我知曉太子爲了大婚極盡奢靡的事,嫡姐特地派人把消息傳到西戎,但我根本沒有時間理會。
「王妃的這份藥方,老臣試了多次都沒有成功,恐怕……只是無用功。」
西戎的太醫院已經是第十一次無功而返,爲首的老太醫將藥方還給了我。
可是,我感染期間,就是在藥房中找到了這些藥材熬煮成藥湯喝了,才慢慢好轉的。
只是我對藥量和配比不甚清楚,所以才需要太醫院幫助。
許多年輕的太醫甚至把不滿寫在了臉上。
「我就說瞎耽誤功夫,她怎麼會懂醫術呢?」
「就是,偏陛下信她,非要我們一遍遍試。」
話音未落,慕淵下朝了。
他徑直走到我身邊,將外袍蓋在我身上。
「剛好的身子,別大意。」
剛剛幾個說閒話的太醫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裏。
慕淵這幾日幾乎沒睡,也拿去了我的藥房日日研究,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喫,唯有我親自送去餐食,他纔會放下卷章喫幾口膳食。他對我毫無防備,在時疫藥方上的硃批也隨我翻看,倒一點不像傳聞那般暴戾。
此時他熬了幾夜的眼睛發了亮,似乎是上朝時得了什麼點子,急着問我:
「朕今日上朝時聽說,食補亦是藥理中的一類。」
「霜兒,你感染期間,可曾喫了什麼東西?」
「若是你的喫食和藥物相生相輔,治好了疫病呢?」
「對啊!」
我從差點忘了,高興得一把抱住了慕淵,「我病得發燒,府裏的廚娘江嬸好心,用桑葉、甘菊、冬青爲我熬了一碗桑菊飲,我才覺得舒服了不少!」
我生怕忘了,趕緊把江嬸藥茶的配方一一說明,甚至忘了鬆開抱着慕淵的手。
沒有注意到旁邊慕淵的耳根已經悄無聲息地紅了。
那兩個年輕太醫驚呼起來:「陛下的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也有可能染上了時疾?」
慕淵揮手讓他們去忙,在桌下攬住了我的腰,慢慢收緊:
「時疾倒是沒有,但朕確實病得不輕,需要王后親自醫治。」

-9-
晚上,慕淵格外黏人。
我撫着他的臉笑:「陛下如此離不開臣妾,待臣妾去了邊陲三城,可怎麼好?」
這是我早就同他提過的事了,我要去邊陲三城,大齊與西戎交壤,也是時疫爆發之地。那是實驗時疫藥方最合適的地方。
可向來百依百順的慕淵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我說過,我不答應。」
「我怎可讓你孤身涉險,自己作壁上觀呢?」
「臣妾本身患過時疫,後來多次接觸病人都沒有再次感染,是治疫最適合的人選。」
我目光沉靜,反而讓他害怕。
他搖着我的袖子,小聲地說:「邊陲太危險,明日朕要去河中治理漕運,等朕回來,與你同去可好?」
我沉默了片刻,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髮:「好。」
我不知道慕淵對我爲何這樣好,我當然知道自己美貌,但又每每覺得,他不是色慾燻心的人。
這幾日從他勤勉朝政,只不過政令上雷厲風行,嚴明賞罰,連肱骨之臣、師友兄弟犯了錯也是按律法懲辦,難怪傳出了狠毒涼薄的罵名。
我一介庶女,無依無靠,自然是無可利用的,他待我的好卻如同春水東流一般順其自然,我始終不明原因。
只要是我想不出原因的好,我便必會防備警惕。我時刻提醒着自己孃親的遇人不淑,在太醫院研製出了藥方那日,我趁夜便啓程去了邊陲。
慕淵去治理漕運,暫時還回不來,我日夜兼程,三日便趕到了邊陲。
邊陲三城是與齊國接壤的三座城池:丘茲城、狼關城、谷渾城,本是西戎的屬地。
它們規模雖小,卻連成一線,互相守望,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齊國爲了爭奪這三座城池,大大小小發動了數十次戰爭,西戎也多次反攻。
最終兩國各退一步,以一道城牆將三城一分爲二。
城牆西邊歸西戎,東邊屬大Ţųₒ齊。
直到我和親之前,慕淵以萬夫不當之勇御駕親征,差一步就能攻破城牆。
皇帝情急之下提出了和親,慕淵竟也真的允了。
到達邊陲的時候,我發現情況比我想的要好。
慕淵花了大量人力、財力,在城中醫館、城外荒地修建了供病人單獨居住安置所,雖然簡陋,但最起碼避免了疫病的大量傳染。
我吩咐隨行的醫士、侍衛立刻開始收治了一批病人,坐診試藥。
隨行侍衛說,時疫爆發猝不及防,慕淵爲了安置病人、遏制時,幾乎掏空了國庫,把軍費也都用上了。
難怪慕淵同意了齊國和親的要求,主動停了戰。
幾日過去,初批病人中有三成顯現了好轉的跡象。
許多當地的醫士加入了我們,還有許多人捐出銀子供我們採買藥材和運輸。
我們還要將一部分銀子花在施粥和救濟上。
時疫讓許多家庭沒有了勞動支柱,農田荒蕪,雞犬不生,我便在醫館開設了粥鋪,爲窮人施粥。
我是在分粥的時候,發現那兩個齊國孩子的。
他們衣衫襤褸地縮在角落,餓得只剩一把骨頭,卻老遠地盯着粥桶,不敢上前。
我把粥遞給他們的時候,輕輕地問了他們一句:「你們是齊國人?」
大的那個嚇得打翻了粥碗,拼命磕頭,求我不要殺他,他和妹妹只想喝口粥。
小的那個似乎還不懂事,急得跪下去舔淌在地上的粥。
我把他們領到了一邊,兩個孩子狼吞虎嚥地喝了一大碗,小心翼翼地問我:「姐姐,我們沒有錢,我給你做工,讓我妹妹去帶一碗粥餵我阿爹可以嗎?」
他們的阿爹在前幾天就染上了時疫,哥哥阿恆出去尋找果腹的東西,發現了一個狗洞,看到了施粥的我。
於是帶着妹妹一起爬到了城牆的另一邊。
他們的娘因爲識些藥理,被上京的貴人買去做廚娘了,每年都寄銀錢回來,可是主家從不肯放人回鄉探望。
我看着那女孩熟悉的圓臉,顫着聲問她:「你阿孃可有名字?”
那女孩說:」我阿孃沒有名字,是爹爹從人伢子那裏買來的,買來便跟了爹爹姓江了。「
我緊緊抱住她,爲她裝好了連碗粥飯。
可是當我跟着兩個孩子去見他們阿爹時,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兩個孩子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撲上前去放聲大哭。
我拉住一個,就跑了另一個。
直到終於把兩個孩子拖離他們父親的屍體的時候,我才發現,阿玉的身上,已經出現了紫斑。

-10-
我每日爲阿玉帶去粥食和藥湯。
可不知爲何,齊軍的守衛與日俱增,越來越嚴格。
似乎上京不斷在派人過來增加援手,可是卻只有士兵,沒有醫士。
我只好同阿恆說好,每日在狗洞處放好粥食和一副藥,讓他在日中、日落時來取走。
再讓他將阿玉的病情描述給我聽,阿恆幾乎用上了所有會寫的文字,不會寫的便用圖畫。我再根據情況請醫士調配藥量。
因爲怕驚動慕淵,我同所有醫士同喫同住、喫穿粗陋,除了一些近衛和侍女,沒人知道我是個偷跑出來的王后,我想應該也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我偷偷照顧那兩個齊國的孩子。
可就在阿玉的病情好轉的那一天,我被抓了個正着。
邊陲守衛全副武裝地將我和手中阿恆的信帶走,一起扔進了囚營。
我在黑暗中被關了兩天,託慕淵軍紀嚴明的福,這給俘虜的牢飯還挺香,只是我很擔心阿玉的病情。
直到第三天,我才聽到有錚錚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陛下,我們將抓住的細作關在這兒了!」
厚重的營簾被掀開,慕淵帶着外面的光亮幾步踏進了牢房。
看見我的瞬間,一下子紅了眼圈。
「陛下!這細作當如何懲處!」
慕淵紅着眼睛,咬牙切齒:「朕親自來懲處!」

-11-
慕淵從未如此發過狠,他似乎聽不到我求饒,卻最終還是在看見我的眼淚之後溫柔地圈住了我。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他在我髮間呢喃。
從河中到邊陲,五日的路程他只用了三日,跑倒了兩匹快馬。
「對不起。」
我能聽到他心跳如鼓的聲音,正如我們洞房那日。
「宮裏這麼多醫士、將士,交給他們去做就好了,爲什麼非要親自來呢?」
「爲什麼非要置自己於險地?」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又將我緊緊按回懷裏,似卸力一般把臉埋在我的頸間,悶悶地嘆了口氣:
「算了,小時候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只是以後,無論你想做什麼,讓我陪着你,好不好?」
我剛想問他如何知道我小時候定性子,他ťū́⁾便摟着我睡着了。
他就這樣抱了我一整晚。
再醒來時,他正在看阿恆這幾日埋在那個洞口的信。
「阿玉她怎麼樣!」
「放心,我已經派人替你準時送去藥和糧了。」
我舒了一口氣,卻被慕淵捏了下腰。
「沒見你這麼關心過朕。」
我剛想哄他,卻發現他手中的信紙上的紙背上也有內容,似是一幅畫,畫了些小人在做工。
「這幅畫是什麼意思,以前從未有過。」
慕淵仔細看了看,面色凝重起來:「霜兒,你看那孩子畫的這些小人。」
「像不像在砌牆?」

-12-
「你當真在邊陲看見她了?」
砌城牆的小兵跪在齊國東宮的階下,磕頭如搗蒜。
「千真萬確,小人等奉太子之命前往邊陲圍築城牆,親眼看見庶小姐被剝去了王妃服制,被髮配了邊陲。」
「她白天在軍營中同那些士卒一樣做苦工,晚上還被送進了軍營……好像被折磨得不輕呢!」
嫡姐撫掌大笑:「好好好,慕淵啊,你比我想的還要狠毒!」
「先給她獨一無二的殊榮,再將她踩進泥淖中蹂躪!」
「當真狠毒!」
我確實被慕淵蹂躪得不輕。
甚至最近每日都覺得腰背痠脹,渾身乏力。
許是近日有了慕淵帶來的人手幫助,醫館的規模擴大了許多,我每日也更忙碌了些。
城中時疫有了明顯的好轉,痊癒的人越來越多,小城又漸漸地有了生氣。
一天晚上,阿恆帶着小玉來謝我:「姐姐!小玉全好了!」
我趕緊將他們拉到一邊,問:「你們怎麼過來的?你們那邊不是全城宵禁嗎?」
阿恆高興地說:「太子殿下派人來解了宵禁,還運來了好多車糧食,要在邊陲三城大擺三天筵席,誰都可以喫!他們說是太子下月大婚,要與民同慶呢!」
「阿玉從來沒有喫這麼飽過!」
慕淵帶我爬上了西戎的塔臺。
城牆中的人們沉迷於難得豐足的筵席,生病的與健康的都混雜在一起,在飽腹面前,似乎連疫病都無人在乎了。而遠處的護城牆,本來只有一人之高,如今卻加厚加高加密,將這些狂歡的齊國子民圍在當中。
「慕淵,你看這城牆的排布,像不像一個……」
「飛不出去的囚籠。」

-13-
我是被火光和哀嚎驚醒的。
跑出營帳,慕淵的大軍都不在營內。
我跌跌撞撞地登上塔臺,看見牆的另一邊,已然成了一個人間煉獄。
火海沿着從護城牆向內蔓延,吞噬着來不及逃脫的生命。
沒有感染時疫的或是病症輕者四散奔逃,卻絕望地發現三道城門已經全部被堵死。
「官兵呢!守衛呢!放我們出去!」
城內的守衛全都撤離到了城外,堵住百姓求生的門。
火就是他們放的!
太子從來沒有想過要救治邊陲三城。
從一開始,這裏的百姓就已經被他放棄了。
他要在大婚之前,將邊陲疫情徹底平定。
沒了生病的人,自然也就沒了病。
逃到城牆邊的百姓拼了命要跑出去,可城牆又高又厚,他們只能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火焰吞噬,有的人拼命將自己的孩子舉高,送出了城牆,卻也很快摔死在牆外,或被官兵們殺死。
太子和嫡姐向來是天作之合,心狠手辣,絕不會留活口。
阿玉和阿恆如今也在火海里,如同這些無辜子民一樣深陷煉獄。
我氣血上湧,奔向火海。
救人、呼喊、尋找每一個可能存活的生命。
直到失去力氣,落入了一個滾燙安穩的懷抱裏。

-14-
再醒來時,慕淵守在我身邊。
見我睜開眼便急着要起身,他趕緊攬住我,帶了兩個人到我面前。
是阿玉和阿恆!
兩個孩子緊緊抱住我痛哭起來,全然是劫後餘生的心悸。
他們是慕淵親手從火中救出來的。
慕淵的人救出了近半成齊國子民。
早在我收到阿恆的畫時,便猜到了太子的計劃。
我跪在了慕淵面前,卻旋即被他扶住。
「霜兒,我知道你想救他們。」
我不肯起來,抓着他的衣角,泣不成聲:
「我知道齊國與西戎向來是死敵,但是……但是……」
「但是百姓何辜。」
慕淵單膝跪下,輕輕接上了我的話。
「你便是抱着這樣的信念,拋下我,拋下王后之尊,來到這裏救治兩國百姓的,是嗎?」
我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娘告訴過我,這個世道視人命如草芥,這不對。
每個人都應該有活着的權利。
卑微時,便爲自己而爭,強大一分,便爲更多人爭一爭。
而後我遇到的許多人,都用強權和剝奪告訴我這是錯的。
可我始終覺得,我娘說的,纔是世間之公道。
慕淵望向那道橫亙在三城中間數百年的城牆,目光如炬:
「邊陲三城本就是西戎國土,如今,也是時候完璧歸趙了。」
我和慕淵的佈防便是沿着城牆進行,每隔幾十米便挖松牆體,派精銳盯防,隨時注意着齊軍的動向。
這幾日慕淵一直衣不解帶,嚴陣以待,今日一見太子動作,探子便來通報,慕淵於是迅速帶兵穿牆解困。
慕淵手下皆是精銳,雷厲風行截獲了城外倉皇逃竄的齊國守衛,帶到了我面前。
這些兵卒本就是酒囊飯袋,此時爲了活命,問什麼便答什麼。
「回王妃,這時疫……其實最早是雲遊各國的舞姬帶來的。」
「時疫初發前,太子殿下曾來視察邊陲,邊陲城主將爲了討太子歡心,將她們蒐羅起來獻給了太子。」
「太子還將最美貌的那個帶回了上京。」
「可沒過多久,太子親兵又返回軍營,直接處死了那個獻美人的主將,我們才知道,那舞姬被帶到了上京後,被發現染了時疫!」
「太子殿下嚇得趕緊將她殺了,把她用過的東西也都扔了。」
「連他當時賜給她的那一整套銀製鑲紅寶石的茶具、碗具都扔了呢。」
「什麼?」
我心跳一滯,頭ƭŭ̀⁻暈目眩。
「你剛剛說的那茶具……可是紋祥雲暗紋的,每個茶杯上對鑲了兩顆紅寶石?」
「正是!娘娘如何知道?」
我的心臟狠狠地抽痛起來,呼吸一窒,暈了過去。

-15-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日,嫡姐被賜婚太子,恩賞全府,娘也分到了二兩碎銀。
娘高興,跑去二河坊爲我買了最愛喫的桂花糕。
回來時,正看到嫡姐親自踏進了我們的院子。
「今日我們小姐高興,這套太子親賜的鑲紅寶石紋銀套杯便賜你們了。」
娘搶在我面前,接下了盒子。
剛要打開,嫡姐便退遠了一步:「回頭慢慢稀罕吧,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別弄壞了。」
確實,光是這套杯子上的一顆紅寶石,便夠我們娘倆好好過個年。
娘很高興,把杯子擦了又擦,還不許我碰:「你從小淘氣,別碰壞了,等娘給你找了好人家,再拿出來給你做嫁妝。」
可是很快,娘便開始咳嗽、高燒,身上出現了一塊塊的紫斑。
那紫斑一塊塊連成片,在娘身上蠕動、擴大,吞噬着孃的筋骨和血肉。
「娘————」
我在慕淵懷裏哭着醒來,他心疼又無措,撫着我的背,直問太醫脈象如何。
可太醫卻笑眯眯地作了個揖:
「給陛下和娘娘道喜,娘娘已有了兩個月身孕了。」

-16-
邊陲三城的消息傳到東宮,太子長舒一口氣。
「沒留活口就好。」
又裝作心懷天下的樣子說道:「等孤登基,便重建邊陲三城,讓此地重回往日繁華。」
「至於孤的那些親兵,既然你說他們意外在任務中殉亡,便厚賞他們的家人吧。」
太子掩不住面上的喜色,匆匆去宮中向皇帝報喜了。
甚至沒有注意眼前的傳令小卒根本不是他手下的親兵。
這是慕淵派暗衛穿上齊國兵服假扮的。
於是太子消滅邊陲疫病,挽救大齊與危難的消息便傳遍了上京。
這下,嫡姐更加毫無顧忌了,流水般的銀子花了出去,將大婚辦得奢靡無比。
出嫁那日,她坐着墜滿珍珠寶石的金轎子出了閣。
沿街的百姓無不訝異,雖覺得不滿,但想到是太子和嫡姐挽救大齊,消除時疫,便也只好作罷。
大婚的禮炮整整放了三天。
第三日,禮炮聲戛然而止。
宮裏確傳來了噩耗。
皇上染上了時疫。

-17-
起初,大家並不驚慌。
許是有漏網之魚,大婚那日人員混雜,皇上不慎沾染也是有的。
太子剛剛根除邊陲時疫,必然是有治疫藥方的,怕什麼呢?
可是太醫院按太子的藥方一日一日地熬藥給皇上喝下,皇上卻日復一日地病體沉重。
很快,從朝臣到平民,一個兩個地冒出了感染時疫的病例。
再後來,從上京到中原,從中原到江南,地方官員急求藥方的奏疏一封一封地發來。
太子以照料龍體爲由拖延着,一律無視那些前來求藥方的人。
畢竟他的藥方只是臨時找人寫的些清熱祛火的普通方子,一旦示人便會露餡。
漸漸地,有人開始懷疑太子的作爲,甚至開始有朝臣跪在東宮門口求藥。
而就在這時,西戎傳來了消息。
西戎王妃親往邊陲,不僅根除了西戎時疫,還治好了邊陲三城染病的大齊子民!
西戎士兵大病初癒,已整裝待發,從邊陲三城開始東進,兩個月便連下三城。
「什麼?他們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損失?」
太子代理朝政,將一沓城池失守的戰報扔在地上。
呈上戰報的官員嚇得不敢去撿,只低着頭回稟:「回太子殿下,西戎大軍揚言只要獻城投降,便即刻爲城內軍民治療疫病……所以……」
「就爲了那些草民的爛命!那些守丞和將軍便連大齊的臉面都不要了嗎!」
嫡姐更是氣急敗壞:「不可能!那個賤人連御塾都沒上過,她怎麼可能懂藥理!」
太子卻早已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你不是說她的藥方是無稽之談嗎!」
嫡姐被打懵了,他們大婚不久,何曾想過太子這麼快就會對她動粗?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她坐在地上喃喃許久,隨即掙扎起身,「我這就去告訴皇上,你是怎麼『治』好時疫的!」
太子陰惻惻地看着她跑出東宮,臉上浮現出狠毒的冷笑。
「這麼想去送那個老東西最後一程,真是謝謝你了。」

-18-
大齊皇帝駕崩那日,太子給我寄來了一封信。
信上說嫡姐言行無狀,衝撞了先皇,這才致使先皇氣脈不順,當場暴斃。
【霜兒,你嫡姐是大齊的罪人,也是你真正的仇人!
【是她給你姨娘送了感染時疫的病人的杯具,導致你娘死不瞑目!
【也是她逼我將你拋下,又讓我送你替她去和親。
【她說等你回朝後許你入宮,根本就是騙你!她根本不想讓你再回來,你去了西戎後她便傳信給慕淵揭穿了你的庶出身份!
【而我不同,我答應過你,等我登基,便迎你回宮爲妃,句句都是真心的!
【爲了大齊,你在慕淵身邊忍辱負重多時。
【現在,你終於可以離開那個暴君,回到大齊了,你可歡喜?】
慕淵輕飄飄地把信扔進了篝火裏:「我在大齊風評這麼差?」
「怪不得大齊百姓剛開始這麼抗拒我們。」
是的,起初,沒人相信慕淵的誠意。
即便是歸順的那幾城,也是守丞迫於西戎大軍壓境的威懾被迫投誠的。
誰沒聽說過慕淵的故事呢?
一個質子回朝後清黨羽、攬軍權,以雷霆手段奪嫡登基,登基後便誅殺一衆老臣,毫不手軟。
這樣的人,當真會善待百姓嗎?
因爲大齊的政權一直動盪多變,百姓早已如驚弓之鳥,誰都不敢相信了。
大齊開國皇帝就是造反奪的權,後來皇子們奪嫡,又總是挑起血腥和戰爭。
而無論誰贏誰敗,受苦的總是百姓。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人一到了權力的頂峯,便看不見底層的生命了。
百姓對君王,早就失去了信任。
可是西戎大軍進城接管城池後,果然對百姓秋毫無犯,而且迅速派隨行醫士施藥治疫,逐漸地,百姓心裏的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民心所向如乘風。
如今大軍已經一路攻到了江南。
太子,哦不,現在是齊國皇帝周寧琛,他又來信了,這次把籌碼提到了貴妃。
慕淵正在逗懷裏的兩個皇兒笑,突然,他託着皇兒屁股的右手手心一陣溫熱。
乳母驚呼:「快拿些紙來!」
我信手便將太子信紙遞了過去。
自從雙生子出生,慕淵便沒合攏過嘴,哄孩子的時間比我都多。
雙生子被乳母帶去玩了,他便坐到我身邊來,問我這次生辰喜歡什麼賀禮。
我坐到他懷裏,指着牆上輿圖上的母國說:
「夫君,我的生辰禮物,要這個。」

-19-
周寧琛沒有得到我的回應,終於沒了耐心。
「將軍府庶女林印霜將時疫藥方偷取,交給西戎國君,實屬通敵叛國的罪人,人人得而誅之!」
他讓三軍都背好口號,大聲複誦着御駕親征了。
有了皇帝御駕親征的加持,將士們還真英勇抵抗了一段時間。
雖然皇帝一直坐在戰車中,未曾露面。
但是至少他願意爲了大齊,置自己於險地,與將士們同生同死。
可慕淵只是派一支精銳掩護,自己一箭射向周寧琛坐的戰車。
車頂應聲掉落,車裏沒有皇帝。
只有一座穿着黃袍的泥木傀儡!
大齊將士們通通傻了眼,轉而便憤怒地將武器揮向傀儡。
什麼御駕親征,周寧琛連皇宮都沒有出!
他們拼命保護的竟然是這樣的傀儡!
就這樣,大齊軍隊徹底潰敗,上京失去了最後的防線。
再次看到上京城的城門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些陌生。
高大的城門樓都變得灰敗脫皮,哪怕周寧琛將宮中所有侍衛集中在城防門口,在慕淵的十萬大軍面前,也顯得十分單薄。
城門上掛着一個人。
是嫡姐。
她已經衣衫襤褸,奄奄一息,像是被吊了很久。
「霜兒,這就是你的仇人,你也看見了,我替你報了仇。」
周寧琛在城樓上,身邊圍着數十個護着他的親兵。
他指着嫡姐的身體,聲音諂媚:
「霜兒,我已經將這害死你孃的賤人吊在這裏示衆一天了,你可以隨意處置她。」
「一命換一命,這下,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20-
我看了慕淵一眼,他一箭射斷了吊着嫡姐的繩索。
許是砸地的痛楚讓她清醒過來。
這幾日周寧琛將她與病人們關在一處,她身上已經爛瘡一片,膿血橫流。
傷口與地面的土泥擦過,她幾乎痛苦地喘不上氣。
「太子不是最愛嫡姐嗎?」
「當時起誓要與她永結同心,怎麼如今就食言了?」
周寧琛看見我對衆將士揮揮手,弓弩手都備好了武器,嚇得癱倒在地。
我冷笑了一聲,下令:
「要活的。」

-21-
我把周寧琛和嫡姐關在了一起,很快周寧琛也染上了時疫。
我沒有吩咐給他們送飯,七日之後我去了地牢,竟看見周寧琛已經被半瘋的嫡姐咬死了。
真可惜,死的太容易了些。
嫡姐看見我,拼命爬過來要將身上的污血往我身上抹,她口中生瘡,皮膚潰爛,似乎已經迷失了心智,像一隻要拉我入地獄的惡鬼。
「林印霜!你……都是你害的我……你爲什麼還沒死!爲什麼!」
「你不是應該被慕淵送進軍營折磨死了嗎!你這個賤蹄子爲什麼還沒死!慕淵不是自小傾慕我,你用了什麼妖術迷惑了他!」
我退了一步,拎起華服的衣角,免得她弄髒我的衣袍,後背卻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
是慕淵親自來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看着他嚴肅的表情,一時還真看出了幾分暴君的味道——若不是我早上親眼見過他夾着嗓子哄皇兒喝米粥的樣子 的話。
而林印玉卻以爲她的命運有了轉機,拼命要爬過去抓住慕淵的墨靴:
「慕淵,我知道你小時候在我朝做質子時就心悅我,是周寧琛霸佔了我,讓這個庶女佔盡先機,現在我來了,你不必在和這個替身浪費時間了,我纔是你自小喜歡的林印玉啊!」
可是慕淵沒有理會她,只是把我輕輕拉近懷裏:
「霜兒,你來這樣的地方做什麼 ,小心臟了衣裳。」
「這衣襬上的芍藥可是我命人按我小時候親手爲你畫的圖樣而繡成的,你自小最喜歡的芍藥,我都記着,被這髒東西碰髒了可怎麼好。」
芍藥……他怎麼知道我自小最愛芍藥?
小時候我沒有珠釵,母親便修剪花枝,用花卉爲我簪發,我最愛簪的就是那朵紅芍藥。
我突然想起和親那一夜,我在慕淵尚書房裏見過的無面女子圖。
那女子雖着嫡姐的常服,頭上正是簪着一朵紅芍。
林印玉浮腫的眼睛看得呆愣,轉而發瘋:「你……你一直喜歡的都是她……」
慕淵嫌惡地往地下望了一眼,低聲問我:「不殺了她嗎?朕看她實在聒噪,不如……」
我輕輕按住他的嘴脣,扭頭吩咐獄卒:「不許殺了她,讓她就這樣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嫡姐,
我笑着對她說。
祝你在這地牢裏,長命百歲。

-21-
「小時候在私塾,你沒看出來……朕心悅於你嗎?」
慕淵還在爲我一直不知他的心意而委屈,坐在我榻邊不願睡下。
「朕不睡!朕不願和朽木同寢!」
於是我只好背過身去,遺憾地嘆氣:「那我只好自己安眠了,陛下請自便吧。」
慕淵急了,趕緊過來環抱住我的腰身:
「霜兒,你當真一點都不肯哄哄朕嗎?」
我無奈,只好回抱他,跟他道了歉:
「我自小沒有機會上私塾,只有替嫡姐受課那幾日有機會聽夫子的課,又怎麼有心思想旁的呢?」
「再說,你也未曾同我表達過心意呀?」
慕淵坐了起來,一臉委屈:
「怎ẗū́₍麼沒有?」
「你看別人去膳堂用膳,用的都是御筷,我呢?」
「唯獨我用的是勺子啊,紅木雕就的!」
我仍然一頭霧水 。
「紅勺紅勺,你不是最愛簪紅芍嗎?」
……
你們西戎人表達愛意的方式好小衆啊。
慕淵繼續說:
「你第一次替你嫡姐來御塾,我便看出你與她不一樣。」
「你悄悄扔掉的那篇策論被我撿到了,以你嫡姐的資質,又怎能寫出如此磅礴大氣的策論?若真是她寫的,早不吹到天上去,給她的太子哥哥看了?」
「我當時就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有如此胸襟,我便來府上找你。」
「你還來找過我?」
「是啊,可你府上的小廝都說府上只有一位小姐, 我還當是我找錯了。」
怪不得當時大家都說西戎質子登門拜訪林相府上,是對相府小姐情根深重了,也是因爲如此,林印玉才以爲慕淵愛慕她吧。
「可我終究不甘心, 便悄悄在相府後花園探找了許久, 正好遇見林印玉命人拔掉你鬢上簪的芍藥。」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求林印玉給我一個旁聽塾課的機會, 她卻命人摘掉我鬢上的簪花,罵我和這花一樣一股子低賤俗媚,上不得檯面,又要叫人剝去我的衣服,可是剛要下手,便有一顆石子迎面飛來,砸傷了她的額頭, 她不得不又讓我替她去上了幾天御墅。
我看着慕淵眼睛裏的光亮,指着他說不出話:
「那顆石子……是你……」
慕淵笑得得意, 沒有一絲霸主的樣子:「我當年在質子中, 可是百步穿楊的好手。」
隨即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燭光在他眸子裏發亮:「你可還記得,你當時如何對林印玉說的?」
我搖搖頭,那是太久遠的事了。
可是慕淵卻篤定地重複道:「你說, 花本無錯,心污者見媚俗,心清者見華光,花枝孱弱,無依無靠又如何?我自會盛放於風雨, 織就錦繡繁華。」
「霜兒,你不知道你那一句話,我記了多久。」
「我自小不受父皇寵愛, 做了質子後更是如履薄冰,不僅你們世家女子間有不平事,我們皇子之間亦是如此, 可我卻遠沒有你那麼勇敢。」
「彼時我朝中起了內亂, 我本無意參與,我只覺得自己力量微薄, 於這時局無益。」
「可那日之後我深思熟慮,改了主意,才決心回朝奪嫡。平定內亂後,我本想前來求娶你, 卻又聽說周寧琛納了你作了側妃, 我本以爲, 此生與你再無緣分了。」
慕淵輕輕抱住我, 把下巴抵在我的頸側:
「霜兒,答應朕, 陪着朕, 千秋萬代,好不好?」
 我輕輕在他懷中點了點頭,抬眼望出去,只見月華如水, 印霜皎潔,萬里燈火,山河順遂。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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