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的準沒錯

被提親時,我突然聽見丫鬟的心聲:
【這男的可是極品抖 M!都被玩爛了還和小姐提親,不會是主人的任務吧?】
我:?
母親誇程公子相貌堂堂,我又聽見:
【好好的夫人怎麼瞎了眼!他腿抖成這樣,是戴了東西還是花柳病發作了正癢啊!】
我定睛一瞧,程公子的腿真在抖。
我連忙道:「母親,女兒不想嫁!」
【小姐脫離苦海啦,嘻嘻——咦,小姐怎麼盯着我?】

-1-
程家上門議親,我坐在側廳觀察。
丫鬟書靈趴在牆邊從窗縫偷看:「嘻嘻,小姐別急,讓奴婢瞧瞧這未來姑爺是圓的還是扁的——啊?」
媒人說程公子文靜俊秀,我期待地問:「怎麼樣?他高還是矮,黑還是白,好看還是不好看?」
書靈的笑僵在臉上,比哭臉還難看。
我疑惑道:「總不能是個羅剎吧?你說話呀。」
突然,書靈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讓我來給小姐看看姻緣——我的媽呀,這個程公子原來是程堅,這個極品抖 M 怎麼會來向我家小姐提親啊!】
我一臉茫然,鬥燜是什麼?
正廳裏,母親感慨一聲:「程公子真如媒人所說,相貌堂堂。」
按照我和母親的約定,這代表程家的禮數和程公子的樣貌都還過得去。
我剛鬆口氣,腦海裏又響起書靈咆哮似的哀號。
【好好的夫人怎麼突然瞎了眼!他面色虛白晦暗無光、兩眼無神眼圈青黑,是個縱慾鬼啊!
【夫人你仔細瞧瞧,他兩條腿抖得站也站不穩坐也坐不定,都被玩爛了還敢求娶三品大員的寶貝女兒。退!退!退!
【要怎麼暗示小姐絕對不能嫁他?他要是把花柳病傳染給小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花柳病?!
這三個字如一道驚雷炸響,我快步行至窗邊觀察程公子。
果然如書靈所說,程公子乍一看外貌清俊,細看卻神色疲乏、行爲浮躁,面相令我不適。
我招手示意門外的茶水侍女。
「去,給正廳送一壺洞庭碧螺春。」
侍女快步去了。
見是碧螺春,母親就明白我對程公子不滿意。
沒過多久,正廳裏一陣吵嚷,隨後母親禮數週全地將程家人送走了。
母親屏退下人,喚我過去:「汀竹,你何處不滿意?」
書靈的心聲出現得莫名其妙,我自己都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貿然說出來像是我瘋了。
我只說:「程公子算不上如意郎君。母親覺得呢?」
母親也覺得不好。
侍女端上碧螺春後,母親不動聲色地斂了熱情,說話留了幾分餘地。程氏母子見今日定不成親事,竟擺臉色給母親看。
明明是程家求我低嫁,這做派倒像是母親求他們家議親。
母親道:「我們家的女兒有心氣是好事。我瞧程氏母子一副莫名其妙咬定你的樣子,怕是還要糾纏……」
正說着,李姨娘跑來了:「既然夫人和大小姐沒看上程家……」
母親打斷道:「纔剛相看完,你從何知道看沒看上?」
李姨娘撇撇嘴:「程夫人黑着臉出去的。」
母親蹙眉,問:「你這火急火燎的,是有什麼事?」
李姨娘嘿嘿一笑:「和程家的這門親事,不如就給我的汀蓮吧!」
母親訓斥道:「哪有這樣的!」
庶妹汀蓮養在李姨娘身邊,但母親一樣苦心爲她謀劃。
不過十幾年來,李姨娘沒半點長進。
見母親不允,她急了:「您二位眼光高,但妾身跟在程公子後頭看了又看,怎麼看都是俊後生。蓮兒是庶出不假,難道連嫡小姐不要的親事都不配撿嗎!」
母親惱怒道:「你這蠢貨,汀蓮也是謝氏嬌養的小姐,我這主母難道會見不得她好嗎?」
我也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好說歹說,把李姨娘勸回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小院,盯着滿嘴糕點的書靈看。
書靈笑得諂媚:「奴婢替小姐嚐了嚐,這糕點不錯。」
【明明我每天都偷喫糕點啊,小姐不是早就習慣了嘛,怎麼今天陰森森地盯着我看啊啊啊。】
陰森森?
我指使書靈幹這幹那,嘗試許久終於確認,我能聽到書靈的心聲。
書靈與我一起長大,和我情同姐妹。
我第一次知道這丫頭表面端莊,心裏卻什麼話都敢說,還知道許多隱祕之事。
書靈癱在地上喘氣,幽怨地看着我。
我心虛地讓她到榻上休息,隨手從書桌上拿了本詩集看。
又聽見書靈的心聲尖叫:
【小姐怎麼還在看這個姓程的的畫像啊,不會我打趣了一句姑爺,小姐就真愛上他了吧!】
我這才發現詩集裏夾着程公子的畫像,是那日隨手夾進去的。剛剛我隨意翻開,正好停在畫像上。
我下意識想合上,又覺得突兀,尷尬地僵在那處。
於是書靈的誤會更深了。
【他看起來很孝順,因爲他是媽寶男啊。二十一歲的人了,睡不着還半夜靠在他娘懷裏喫奶,要他娘哄睡。他娘還喫他的丫鬟的醋呢,丫鬟被活生生打死,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說得好聽他連個通房都沒有,他在外頭可是有無數相好,個個都像他娘。每天孝順完家裏的娘,又去求外面的娘疼愛,他私底下可是蠟燭繩索都來的。
【我每天養娃、嘔心瀝血養大的小姐啊!天殺的,我咆哮嘶吼陰暗扭曲爬行。誰能給我一個機會,我必還小姐一雙看破渣男的清澈眼睛!】
我緩緩合上詩集,心想,你要機會,那本小姐就給你。
「書靈,你去看看有什麼新上的脂粉首飾,買兩份回來,照舊送一份到二小姐那去。銀子還有剩的,就當你們的賞錢。」
書靈從榻上蹦起來:「嗻!」帶着兩個小丫頭衝出門外。
我也召來兩個會功夫的小廝,聽見我的命令,他們面露驚訝,但也沒多問,麻利地領命出門。

-2-
書靈這一去,天都黑了纔回來。
兩個小丫頭欲言又止,書靈一臉爲難:「小姐,奴婢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這傢伙,以爲我沒看見她兩眼冒光?
我平靜地練着字:「不知該不該說,就是不該說。」
書靈傻眼了:「啊這……」
心聲叫得像打鳴。
【小姐你突然搞什麼哲學啊,你不應該好奇地問我想說什麼嗎?我這個破嘴,非要賣這個關子幹嗎!
【我帶着倆目擊證人在小巷子裏溜達半天,腿都走粗一圈,才逮到姓程的出門完成主人的任務,可不能白費了啊。】
我含笑道:「你很想說就說吧。」
【搞什麼,小姐你這樣我一點八卦的爽感都沒有了,嗚嗚。不過你笑這麼好看,我勉爲其難原諒你吧。】
書靈滿臉沉痛:「下午我帶她倆去鋪子裏挑脂粉,瞧見一樁難以啓齒的奇觀。」
「什麼奇觀?」
「有個女子牽着一條大狗遛彎,可走近一看不是狗,分明是個男人!」
「真的?這也太荒唐了。」
兩個丫鬟附和道:「是真的!」
「而且奴婢瞧那男子身形有些熟悉,忍不住悄悄跟了一段,竟發現——」
「書靈姐姐嚇了一跳,我們兩個也嚇了一大跳呢。」
這一唱一和地。
我配合地問:「發現什麼?」
書靈壓低聲音道:「那扮狗的男子,與姓程的……啊不是,與程公子,長得一模一樣。那女子抽他一鞭,他便歡快地學狗叫一聲,還舔那女子的鞋尖呢!」
我倒吸一口涼氣。
兩個小丫頭領了封口費離開,書靈說:「小姐,程公子早上纔來提親,傍晚就去給人家當狗,可見他一點都不誠心。」
我沉默了。
我要如何對母親和李姨娘解釋,我發現了程公子給人當狗的怪癖?這話不能從我身邊傳出去。
書靈誤解了我的沉默。
【小姐不會沉默半天告訴我,她愛姓程的,她能忍,然後嫁過去給姓程的冷臉洗內褲吧!】
我瞪她一眼。
我在她心裏就是這麼個蠢貨?
書靈低眉順眼:「小姐,怎麼了?」
【難道小姐怪我戳穿了姓程的的真面目?這抖 M 有毒吧,見一面就給我看着長大的小姐毒成這樣了。天殺的,我要昏迷了……】
我也要昏迷了。
我鄭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對旁人提起,我自有計劃。」
過了幾天,兩個小廝回來覆命。
程公子名聲尚可,想來廝混的不是尋常青樓。我讓他們喬裝打探更隱祕的尋歡處,果然查到了。
原來京城裏,和程公子一樣想給煙花女子當狗的男子還有很多,而程公子是出了名的下賤貪樂,早就被玩爛了。
還查到程公子在隱蔽的小醫館裏抓藥,大多是壯陽之效。他總疑心自己有花柳病,還求大夫開了花柳病的方子。
想到那日他衣冠楚楚地上門議親,我一陣惡寒。
我一個已嫁人的手帕交芸娘也暗示我,程夫人不安分。
我對書靈說:「你去請哥哥來。」

-3-
隔幾日是哥哥的休沐日。
哥哥答應我從悅來酒樓帶夜宵回來。
晚上,見哥哥下馬車時面色不善,馬車裏還坐着哥哥那位在京兆尹大人手下辦事的嚴姓同窗,我便知道成了。
亥時,一家人聚在父親的書房裏。
李姨娘小聲抱怨:「天都黑了,這是做什麼?」
父親冷臉道:「我們謝家和程家再不往來。」
李姨娘問:「這是怎麼了?」
哥哥說:「今夜我去悅來酒樓,碰見程家那小子和狐朋狗友在雅間狎妓。
「他的私事我管不着,但我聽得分明,他與那些妓女和二流子貶低家中女眷,說謝氏的女兒人盡可夫,拿了貼身之物求他私定終身。
「正巧嚴二在附近,我給他送了一件政績,將那羣人以非法暗娼和尋釁滋事的罪名捉去了。」
李姨娘先前還嘀咕「男子哪有不好色的」,聽到後面也說不出話了。
母親沉聲道:「荒謬,他好大的狗膽,傳出這些流言!」
哥哥說:「母親莫急。左右人已經捉進去了,一羣紈絝子弟,只消嚇一嚇就沒膽了,翻不起風浪。」
母親點點頭:「總歸汀竹和汀蓮都未曾與他見過面,何談給他貼身之物。」
父親也說:「他不可能無中生有,憑空變出一個倒打一耙。」
衆人各自思索着,房內一片寂靜。
襯得李姨娘「咚——」一聲跌坐在木椅上的動靜格外驚人。
「你做什麼,一驚一乍的?」
李姨娘垂着頭,身子和聲音一塊發顫:「若、若是有呢?」
「有什麼?」母親下意識問,隨即臉色大變,「你做什麼了?我不是讓你這蠢貨打消那些有的沒的的心思了嗎?」
李姨娘強自撐着扶手坐起來,道:「也沒什麼,我、我沒做壞事啊,就是拿了點東西給程公子。」
她不知哪來的底氣,聲音漸漸大了,彷彿說服了自己。
「不嫖妓的男人才不正常呢。男人有哪個不喝酒玩樂的?喝得多了一時上頭,跟人說些胡話,都很正常。左右程家有些家底,程公子在外頭名聲也還不錯。汀蓮嫁過去,熬一熬熬過去就什麼都好了。」
這實在荒唐。
我險些顧不得她算長輩出言辯駁。
哥哥已然拍桌怒道:「我們謝氏家底還不夠厚?他程家算什麼東西,那小子算什麼好人,配讓妹妹苦熬!你知不知道我撞見的是他被妓給狎了!」
母親揪着李姨娘的衣領問:「你給了他什麼貼身之物?」
我回頭去尋汀蓮,汀蓮揪住我袖角,聲音惶恐:「姐姐,前幾天姨娘向我要了一塊帕子,上頭繡了我的閨名。」
我萬萬沒想到李姨娘會做出這種事,現下一聽只是一塊帕子,懸着的心放下來了。
我攥緊她的手,安慰道:「帕子而已,並不是羞於見人的東西,並無大礙。」
汀蓮靠在我身側,神情稍緩。
那邊,父親厲聲對李姨娘道:「你自回偏院裏閉門思過,平常小事也就罷了,大事你也如此糊塗,滿腦門歪心思。以後汀蓮的教養,再不用你花一分心思!」
李姨娘尖叫道:「汀蓮是我的女兒!十四年來我事事爲她爭搶,憑什麼要搶走我的女兒給夫人啊!」
母親長嘆口氣,剛要說什麼。
就聽汀蓮一字一頓道:「我寧願自己不是你的女兒。」
李姨娘跳起來打她,哥哥眼疾手快擋在前面,響亮的「啪」的一聲,哥哥臉上多了一塊鮮明的紅印。
汀蓮早已淚流滿面,喊了聲「哥」,掩面跑走了。
我追過去,被她的丫鬟在門外勸下。
丫鬟苦笑道:「大小姐,就讓二小姐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4-
知道問題出在哪,事情就好查了。
原來自母親有意爲我議親後,李姨娘便着急上火地暗中替汀蓮尋婿,甚至重金求到一個所謂的通靈媒婆那去。
程夫人也找到這個媒婆,但隻字不提兒子的癖好,從媒婆那打聽到了謝氏女急着議親。
李姨娘對程公子有七分滿意,隨後程家上門與母親議親,母親婉拒,讓她感覺寶貝失而復得,這七分滿意便變作了萬分急迫。
所以她頭昏腦漲地送出了那塊帕子。
所幸只是一塊帕子。
這塊帕子很快會回到謝家,不會有更多人知道它曾到過外男手裏。
母親怕汀蓮想不開,讓汀蓮搬去她的院子。
而汀蓮自痛哭過一回後,身上的鬱氣散去不少,倒也算因禍得福。
我看見她在我院門外徘徊,招手讓她過來。
汀蓮苦笑道:「姨娘做得再不好,也是爲了我好,雖然我早說過千萬遍不需要。可牽連姐姐爲我煩心,是我的錯……」
書靈半隻腳踏進來,見我們貼在一處說小話,又退出去守在門口。
下一刻,我腦中響起書靈的心聲。
【二小姐,唉,可憐寶寶,被她娘逼着高嫁做老王爺的續絃。後媽哪是好當的啊?老王爺的女兒都生了崽了,一嫁進去就當外祖母了。
【老頑固動不動威脅兒子不給世子之位,要跟新夫人再生一個兒子。犟兒子動不動嘲諷繼母貪慕權勢嫁老男人,連他親孃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人家父子倆吵完架還是親父子,可憐後孃左右爲難。
【李姨娘指靠她把自己接出府當貴婦人,好回家跟夫人叫板,死活不許她回孃家訴苦,壓着她苦熬都熬抑鬱了,搞得人家年紀輕輕就自殺。】
天殺的!
我終於理解書靈發現我看程公子畫像的心情。
我打斷汀蓮,鄭重道:「可她只辦了壞事,心也未必見得有多好。她從前讓你當衆難堪,現在着急忙慌地要你盲婚啞嫁,究竟是爲你好,還是拿你替她爭氣呢?」
我放緩語氣,「我們親姐妹不說二家話,你一向耳根子軟,可人Ṫŭ̀₂生漫漫,不止婚姻大事,你的任何決定都要自己拿定主意纔好。」
我知她心思敏感,極少這樣對她說話。
汀蓮噙着淚應是,又問:「姐姐,此事可有連累你?會不會拖累你的親事?」
我說:「不必擔心,並沒有,我一切都好。」
書香門第林家的主母遞了拜帖來。
林公子年幼便有小神童之名,經皇室考察過人品,選爲端王伴讀。
有了前車之鑑,哥哥託那位同窗打聽了一番林公子的私事,確認過他潔身自好,堪稱不近女色。
母親也十分謹慎,與林夫人商量好同去京郊百花園賞花,讓我與林公子「湊巧」見一面,我看中了再往後談。
母親說:「既要湊巧,就簡裝而去不必繁瑣,以免弄巧成拙。」
我道:「再如何簡,書靈必須帶過去。」

-5-
百花園裏,我與林公子偶遇。
他下意識後退兩步,拱手行禮:「我不知有年輕女眷在此,若有衝撞,還請小姐恕罪。」
我笑道:「公子言重了。」
匆匆一面,談不上喜歡,但確實是眼神清正的才子。
再回頭,就見書靈呆呆地望着林公子的背影。
【那就是林嘉?不錯,果真生得貌美。】
等了半天沒下文,我忽而想起書靈不知道這是假偶遇真相親。
回府後,我清清嗓子:「書靈啊,你覺得林公子怎麼樣?」
書靈說:「眉清目秀,彬彬有禮。」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
但書靈的反應太平靜了,一句額外的心聲都沒有。
我明示道:「今日我是去與他相親的。你覺得若我嫁他,如何?」
一息,兩息,三息……
一刻鐘過去。
書靈僵硬地笑了笑:「哈哈,小姐,你開玩笑的吧?」
我再激她一把,說:「不開玩笑,若你也覺得好,那你以後就要喊他姑爺了。」
書靈立刻說:「不好!」
我問:「眉清目秀,彬彬有禮,家世相當,何處不好?」
書靈沉默半天,深呼吸一口氣。
我期待地看着她。
「小姐,我只想說好還是不好呢,其實懂得都懂。不懂的我就不多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也別來問ţū⁼我怎麼回事。其實你懂的我也懂,誰讓我們都懂呢。不懂的話也沒必要裝懂,懂的人也沒必要說出來……」
我揪住她耳朵:「停!」
書靈訕訕閉嘴。
我問:「他到底好不好,很難說嗎?」
書靈:「懂的都懂……」
我捂住她的嘴,主動凝神聽她的心聲。
【天殺的,這相親名單到底是誰給小姐安排的?拖下去賜一丈紅亂棍打死流放寧古塔打入地獄十八層永世不得超生!
【眼睛不好用就挖出來讓我幫你洗洗,實在不行給我當下酒菜喫了吧!怎麼淨找來這些一看就想嫁、再看嫁不了一點的啊?】
我說:「哥哥查過的,林公子人品不錯。」
書靈:「唔。」
【哈哈,罵到大公子,算是我踢到鐵板啦!幸好小姐不知道我心裏想什麼,不然我就要被打入冷宮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
她在我這兒有無數張免死金牌。
我鬆開了手,不自覺嘆氣:「我這些心思汀蓮和其他小姐妹不懂,芸孃胎像不穩我怎能惹她操心。」
書靈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哪愁如意郎君呢?今日出門也累了,小姐早些歇息吧。」
【嗚嗚,讓我醞釀一下措辭,明天鼓起勇氣告訴小姐真相!】
於是我安心睡去。
第二天醒來,書靈不見蹤影。
「書靈姐姐的娘昨夜病得厲害,她連夜歸家去了。」
我連聲問:「可帶了大夫去?」
「小姐放心,夫人讓府醫跟着去的。」
「你跑一趟,將城東專治肺癆的周大夫也請過去,多的銀錢給書靈備用,趕快。」
書靈曾在山匪禍亂中以命護我,後來母親還了她一家的身契並贈厚禮感謝。
書靈堅持留在我身邊,在我院中不是下人而是半個主子,亦是我的好姐妹。
一天過去,那邊傳來消息。還是老毛病,性命無憂但精神不大好,書靈在那邊陪幾天。
我長舒一口氣。
擔憂淡去,我又忍不住想,林公子究竟哪兒不好?這次也是林夫人刻意隱瞞嗎?可林夫人不像奸詐之人。
我喚來小廝,讓他們去打聽。

-6-
查了三天,林公子十分清白。
書靈也回來了。
但我問她,她還是不說。
【小姐你別怪我,我真的鼓起勇氣想告訴你的。但這氣憋着憋着,您猜怎麼着,又泄了。】
天殺的。
我陰森森地盯着她。
小丫頭來稟報,說後門有一位書童,說是林公子有要事相商。
我有些茫然。
林夫人對我很滿意,但那日相見林嘉對我並不熱情,爲何今日走後門卻又不避下人地邀我出門?
書童低眉順眼,但語氣堅定:「謝大小姐放心,一定安全地將您送到再送回來,不會有不長眼的在外頭亂傳。」
這書童的裝扮氣度不是賊人能假扮的。
我思索着,餘光瞥見書靈。
她表情鬆快,心聲也輕快。
【林嘉能有什麼緊急的大事啊?我知道了,他是要跟小姐坦白嗎?太好了,這種事還是得當事人自己溝通啊,小姐,別愛他,沒結果。】
於是我答應了。
書靈跟着我上了馬車,這馬車卻不是往林府的方向。
書童主動解釋:「京城內人多眼雜,我們主子有一處僻靜的私宅,方便議事。」
簾子掩得嚴嚴實實,等下馬車時我才發現已到了京郊,面前是一座幽雅清貴的宅邸。
我疑竇叢生,這可不像是年紀輕輕的林嘉能擁有的私宅。
書童引路到一處小院,示意我只身進去。
隱隱地,我聽見人聲。
一個是林嘉。
另一個有些耳熟,一時半會想不起是誰。
走近後,我聽清了他們的對話。
「怎麼,林嘉,你真要求娶謝氏大小姐?你要與她三書六禮,與她成親拜堂?你喜歡她?你有多喜歡她?」
「你胡攪蠻纏什麼?只是百花園偶遇一面,非要如此編排謝姑娘嗎?」
「喲,謝姑娘,才見了一面呢。你我相識十餘載,你喚我卻永遠那麼生分。」
裏面一陣噼裏啪啦響。
我走到門邊時,就見兩個男子擁抱着。
準確地說,是林嘉被另一個男人抱在懷中親吻。
隨後林嘉用力推開那人,一旁展櫃上的玉雕被撞掉摔碎了兩個,又用手背狠狠擦自己的嘴。
「君臣有別,殿下永遠是殿下。」
我終於認出來,另一個男人是端王。
我幼時與皇室有些緣分,其實早認識林嘉和端王,但彼此不熟悉。
太后嬌慣小兒子,見端王不喜讀書就將林嘉大材小用給他做伴讀,養得他驕縱恣意。
且他幼年時替皇帝擋下一碗帶毒的湯,險些沒命,因此連皇帝都不好管教他。
端王抬眼與我對視,也不惱林嘉頂撞他,淡定道:「你整天君臣有別的。俗話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本王要親你一口,你怎麼不給本王親?」
林嘉看起來在努力思索其中的關聯,隨後反駁道:「瞎說,這不一樣。」
端王反問:「有什麼不一樣?你非要死嗎?你死了本王讓你的謝~姑~娘~給你陪葬。」
林嘉罵道:「癲公!」
「你不講君臣有別了?」
「殿下,你真是癲了!」
「……」
林嘉氣沖沖地轉身往外走。
這一轉身,就正與我對視。
林嘉驟然慘白了臉:「謝姑娘,你怎麼在此處?」
端王好整以暇地看着這一幕,面帶笑意,像是料定我會惱羞成怒甩臉或撒潑,與林嘉鬧翻。
我只是端莊地笑:「多謝端王殿下相邀,請臣女看了一場好戲。」

-7-
林嘉說:「我可以解釋。」
其實無須他解釋,聽了這麼久,足夠我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書童請我來時說林公子有要事相商,那便商議一番。」
林嘉也想通其中關竅,冷聲對端王說:「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便借用殿下的書房。」
林嘉與我平和地往外走,端王的笑掛不住了,一張臉黑沉沉的。
書靈也終於突破了書童的阻攔衝過來,老母雞護崽似的替我擋住端王的視線。
我久違地聽見她的尖叫心聲。
【懸着的心終於死了,雖然早知道林嘉一生未娶和端王過從甚密,他倆極有可能是一對男同,但親眼見到還是很震撼啊。
【天殺的,你倆親嘴就親嘴,喊人家相親對象來看幹嗎?是覺得兩個人接Ṫū́⁵吻太寂寞,感覺中間還能站個人?還是需要有個人幫你倆對準嘴啊?
【端王你這個癲公,我都有點嗑你倆了,你幹嗎把我的小姐變成你們你追我逃的一環啊?小姐做錯了什麼,玉雕又做錯了什麼?下頭男,退!退!退!】
進了書房,林嘉看着書靈。
我瞥見書靈眼裏冒出的八卦之光,說:「她是我的心腹,不用迴避。」
【嗚嗚,小姐對我的評價這麼高嗎,我一直以爲我是狗腿子呢。】
我拍拍書靈的狗頭,拉着她坐下。
林嘉跟戰犯似的站在我倆面前,我說:「林公子不必如此,我想,你本也沒有牽扯到我的意思。」
林嘉告訴我,他與端王牽扯不清已有好幾年,因此推脫了好幾門林夫人有意定下的親事,也傳開了不近女色的名聲。
——外人不會想到,他近的是男色,還是端王。
他從前用專心苦讀的藉口搪塞,但年紀漸長仕途正好,旁人虎視眈眈,林夫人也一心爲他打算。
百花園偶遇相親一事,林夫人半點口風沒給他露。回去後,林夫人問了好幾次有沒有奇遇,他才察覺有異。
我說:「端王誤會或許與我有關。我因好奇你的人品,遣人打聽過你的私事,是我冒犯了,還惹了端王不快。」
林嘉說:「無妨。就是這樁親事……」
我笑:「我與林公子氣場不和,一切都好,只是不合適。」
林嘉差書童送我們回去,誠懇道:「還請謝姑娘不要對旁人提起。我會再上門賠罪,不會讓旁人挑出任何謝姑娘的錯處。」
林嘉使喚書童很熟練,那書童對林嘉的態度也與對端王一般。
我瞧在眼裏,想,也許不止幾年。
在我幼時的記憶裏,他們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問,也問出口了。
「林公子,你還能推脫多久呢?」
「謝姑娘放心,我絕不會欺瞞女子與我成婚。」
「我的意思是,你不似對端王無情。」
林嘉苦笑:「那是端王。」
太后與皇帝的心肝。
再說就不禮貌了。

-8-
林嘉與林夫人上門那日,我看見端王的馬車停在府外。
正巧我抱着給芸娘祈福用的喜事用品,那書童來問我:「我家主子問,今日商議的是不再議親,而不是議親吧?」
我氣笑了:「請替我給你主子帶句話。他問一千句一萬句林嘉是否求娶哪家千金,都不如他稟告太后要與林嘉成婚來得有用。」
也不等書童再傳話,我徑自入府。
太后替端王相看王妃,可是有好些日子了,端王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等林嘉和林夫人出門時,端王府的馬車已經離開。
書靈還在心裏瘋狂罵端王發癲發到別人家門口,我聽得發笑,鬱氣也散了。
書靈陪我一起做針線,給芸娘肚子裏的孩子做肚兜。
我忽而想起芸娘嫁入楊家後的感慨。
作爲高門貴女,無論接的是什麼攤子,都要撐起來。
程家也嫁得,與程母鬥個三年五載,拿到管家權,將窩囊廢一般的丈夫馴得聽話。
林家也嫁得,左右林嘉喜歡男子,有端王在也不會有妾侍外室子,主母的地位無可撼動,嫁端王同理。
楊家也嫁得,妻妾成羣就當分擔生育壓力,勾心鬥角就當施展才智。只要熬過這艱難的一胎,日後便鬆快許多,只消培養庶出爲親生子女鋪路。
芸娘曾說羨慕我,不必一直被捏着,等年紀到了就摁進某個出現裂縫的交點。
可如今,我也有些茫然。
這也嫁得,那也嫁得,那我在嫁什麼?
書靈見我嘆氣,問我憂愁什麼。
我難以表述,想了想,只能模糊地表達:「我在想,我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子。」
書靈笑道:「小姐忽而恨嫁了呀。」
【天殺的,就相兩回親,一個抖 M 一個男同,給小姐整得都自閉了。
【我想想京城現在還有哪些好男人。城南的張三,城東的李四,城西的劉五……那一大羣詩會才子,被純安居士誇過的,等着,統統給小姐安排上!】
書靈列了長長的一串名單,真是說到做到,雷厲風行。
她帶我四處觀察,有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的表裏如一一表人才。
書靈問:「小姐,你可有滿意的?」
大有要給人家套麻袋打暈送給我的意思。
我失笑,坦誠道:「你別嫌我要求多,我都不滿意。」
我也說不清何處不滿意。
書靈不問,只說:「小姐不滿意也正常。」
她對我總是信任且崇拜。
就好像當年我逃不動了讓她先走,她揹着我跑得雙腳潰爛、喉間溢血都不肯停,硬是闖出一條生路。
她說:「謝汀竹,你絕不能就死在這裏。」
我停下練字,問:「你不覺得我眼高於頂?」
書靈笑出兩個梨渦:「你可是八歲一首小詩才驚京城的謝汀竹。」
忽見母親的婢女急切地來報。
皇后召母親入宮,要我隨行。
聽說,與許久未露面的端王有關。

-9-
皇后笑道:「竹兒長這麼大了。」
我恭敬地行禮。
我的姨母還未跟丈夫去封地時,與皇后關係親密。
母親生我後身子不好,父親公務繁忙,姨母將我接到身邊精心照料到六歲。
後來姨母走了,皇后還不是皇后。謝氏只做純臣,偏向於避嫌,這層關係就淡了。
多年未再這般相見,皇后仍然親切。
母親試探着問覲見緣由,皇后直言:「端王對太后說,要與他的伴讀一生一世一雙人,太后直接關了端王禁閉。」
母親倒吸一口涼氣。
「前兩天太后召林夫人入宮問,林夫人正說沒有此事,林嘉不久前還在相看人家。林嘉匆匆拿了牌子入宮,事急從權,拿的是端王那塊哪都能去的牌子,求太后不要牽連他的家人。」
皇后無奈道,「太后還沒怎麼的呢,端王鬧起來了,急得太后嘴上起了兩個大泡。本宮也不好閒着。不能插手他們母子間的事,就召有關的人進宮問一問吧,聊表心意。你們不必驚慌,權當敘舊。
「竹兒,本宮與你母親聊些婦人的話題,你隨嬤嬤出去玩吧。」
我應是出去。
沒走多久,遇見了三皇子康王。
他一副偶遇的姿態,親暱地喚道:「謝家妹妹。」
用書靈的話來說,我現在是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我恭敬行禮。
康王笑道:「我們如此生分了嗎?一同走走吧。」
果不其然,走着走着就提到端王和林嘉,又順勢聊到我議親的事。
「今日一見才發現,謝妹妹亭亭玉立,已然開始籌備婚嫁了。」
我說:「殿下也成熟不少。聽聞殿下的正妃誕下麟兒後,顏側妃也傳出喜訊有孕,真是好事成雙。」
「謝妹妹才貌雙全,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不知要花落誰家。多年前,淳郡王妃……」
我笑着退後兩步:「白駒過隙,姨母離京都快十年了。」
點到爲止。
康王也不再提。
只是在我和母親出宮前暗示,他府中還有一個空置的側妃之位。
涉及皇權,就不止婚姻了。
母親問我,我說:「自十年前避嫌,就不該再與要爭儲位的皇嗣過從甚密,遑論我做側妃。」
康王是想利用昔日的情誼和玩笑話,利用我,將謝氏綁在他身上。
哥哥驚奇道:「竹竹竟會講大人的話了。」
我哭笑不得:「哥哥怎麼還把我當小孩子?我很聰明的。」
哥哥笑着說:「還是不夠老成。」
他指尖一晃,亮出一塊銀裸子。
我心裏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看着怎麼像我賄賂悅來酒樓掌櫃的那些?
預感成真。
哥哥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謝氏獨有的花紋快磨平了,但我可是在大理寺任職。」
我心服口服。
「哥哥,對不住,我算計了你。」
「無妨,我知你沒有壞心。而且你長成大人了,我寧願你機關算盡,也不願你單純無知。蓮蓮的性子也要改。」
說到這個,我問:「後來程公子怎麼樣了?抓得輕易,後頭會不會麻煩?」
哥哥笑眼彎彎:「不麻煩,他犯的事不少。我的同僚們每天都氣得火冒三丈,那麼多犯人,多抽他一個也不多,反倒要怕他爽到。」
我失笑。
「竹竹,哥哥努力就是爲了保護你們。此番雖有皇后明示,但你嫁不嫁康王都無妨。哥哥不會讓你受委屈,父親也這麼說。」

-10-
康王也嫁得,做幾年側妃,之後是皇妃。也許和皇后一樣,養育幾個子嗣,熬上許多年一擊必殺,做成皇后。再熬上許多年,興許又做了太后。
當我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嫁給康王時,反而更茫然。
書靈不懂我的憂愁,還在規劃哪天要去看哪位才子。
我愁得都不說話了,書靈被迫沉默寡言,不說的話都在心裏憋着,心聲密集,天馬行空。
【小姐是真發愁啊,以前三天一首詩,這個月的 KPI 還一篇都沒完成。好久沒吹小姐的彩虹屁了,有點不習慣。
【天殺的,這是什麼世道,我們小姐金枝玉葉、仙姿玉貌、蕙質蘭心……這都愁嫁?一張俏臉都愁得發灰了。
【這風颳得,小姐的手稿都給吹跑了。我撿撿撿撿撿,都收起來,日後說不定有機會給純安居士看呢。】
又是純安居士。
我從書靈的心聲中認識這個陌生人。
她年逾半百,精神矍鑠,氣度不凡,逸羣之才。
書靈說純安居士名滿天下、流芳百世,可我對這個名字一無所聞。
不過,我能聽到書靈的心聲,書靈也有奇遇也正常。瞧書靈喫飯睡覺都正常,不似得了癔症,我沒在意,權當故事聽。
純安居士實在是一個妙人。
她的前半生是一團迷霧,在知天命的年紀一鳴驚人橫空出世,嘔心瀝血製作了一系列詩選,讓許多無名女作者的精彩詩篇得以流傳,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心嚮往之。
書靈視若珍寶般將我的手稿集結成冊,咬着手指給冊子取名。
我問:「這些都是草稿,你費那個勁做什麼?」
書靈舉起宣紙抖抖:「小姐寫得都好。」
【小姐,你現在是發達了,獨留我一個人在村裏畫符。這都隨手一寫就是神蹟了,我都想偷出去賣錢,還覺得不好?】
想到書靈那手字,我嘆氣道:「練也沒少練,罵也罵過,你的字怎麼從來不見長進?」
書靈嘟囔:「寫這些字太麻煩了。」
書靈學什麼都快,偏偏練不好字,歪歪扭扭還缺筆畫。
某年冬日大雪,我帶她溜出家門賞梅,雪景賞梅圖一揮而成。
我邀她也添一枝紅梅、留一行字,她推辭半天拗不過我,還是下筆了。
回家後,哥哥以爲是我凍爛了手強加幾筆,笑了我半年。我自己見了也想笑,忍着沒出賣書靈。
想起這事,我笑道:「這次可不能再讓哥哥看見了。」
書靈漲紅了臉要打我,我笑着提起裙襬跑出門,踏入蒼茫雪中。
「又下雪了,走,咱們再去梅山。」
這次去卻不巧,遇見康王微服出遊。
我題詩一首,康王拍掌笑道:「父皇說今日大雪,要本王出門看一看,果真有奇遇。謝氏女的才情名不虛傳,字也有謝大人的風骨。本王也做了一首,總覺得差了點意思。這詩呈給父皇看,父皇一定也會誇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詩,又移開視線。
康王期待地看着我,但我真誇不出來。
書靈在心裏嘎嘎笑:【嘎嘎嘎,梅花一兩枝,三枝四五枝。我在謝家被少爺小姐們秀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一天能自信地說我上我也行了!】
我靜靜看着墨跡乾涸,將宣紙捲起給書靈收好。
「殿下謬讚,臣女這點小才,難登大雅之堂,難入陛下之眼。」
康王又邀我去半山亭中小坐一會兒,說是王妃在亭中小憩,我們也當認識一番。
我微微笑道:「王妃勞累,今日就不叨擾了。」
回府路上,書靈問:「小姐想好了不嫁康王?」
是,我決心不嫁康王。
陛下讓正大興土木爲舅舅建造新府邸的康王看雪,是要他香車寶馬閒情賞梅作詩,還是要他去郊外看被雪壓塌的棚戶和堆積的棚戶?
他沒有賢君之資,陛下還在壯年知人善察,謝氏不能涉險。
他喜愛我的才名,可並不關心我的才華,我不願同牀異夢。
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連日的憂愁消散,我終於想明白。
我不恨嫁,但我愁嫁。
不是我憂愁於嫁什麼樣的男人,而是我惶惑於過什麼樣的人生。

-11-
我決定回江南去。
我告訴母親時,母親正坐在金鑲玉竹ƭůₒ林裏看書。
這片竹林是父親爲母親移栽養護的,近期雪災嚴重,父親忙於公務已有好幾日未歸家,母親身邊的位置便空了下來。
母親說:「那我傳信讓哥哥們來接你。」
我外祖家是江南的名門世家,外祖父極有聲望。
母親作爲幼女,被捧在掌心養大,當年也是百家求娶。
我說:「也許要好幾年纔回來。」
母親說:「自己外祖家,住多久都使得。我出嫁後很少回去,爹孃也想得緊,正好你替我多陪陪他們。
「嫁人不急,我和你爹私心裏都想再留你幾年。康王也算不得良配,你走遠些讓他歇了心思也好。」
我靠在母親膝頭,問:「若不嫁呢?」
母親神情微訝,大笑道:「那正如你外祖父的意了,爹一定比喜愛我更喜愛你。這下倒是我要擔心,爹再不肯放你離開江南了。」
母親出嫁早又嫁得遠,始終是外祖家的一大遺憾。
說着,母親伸手替我理了理鬢髮,
她剛帶府中護衛去京郊施完粥,凍紅的手上繞着稠粥的鹹香。
我感到一陣安心,也笑:「外祖家喜愛我就是因爲疼愛母親啊,哪有更多更少的區別?」
離開的那日,一家人送我到運河渡口。
汀蓮已經哭過兩回,眼圈紅紅。
我塞了張字條到她掌心,是書靈帶我觀察過的合格的世家公子名單。
那書童也帶着一封信來了,指向停在遠處的端王府馬車,道:「這是我家主子準備的辭別禮,說是謝姑娘到江南後也許用得上。」
我望過去,就見林嘉探頭衝我一笑,那門簾很快又被人抖落,看不見人了。
林嘉祖籍是江南一帶,有些人脈在。
我收下這份禮物,帶書靈隨舅舅上船。
水路顛簸,我不算暈船,倒是書靈吐得天昏地暗,直挺挺地癱在牀上,兩眼發直。
我看着都揪心,端了藥來喂她。
【小姐對我真好啊嗚嗚……嘔……憑什麼,端王這種癲公都有對象了,小姐還找不到如意郎君……】
夠了。
再說就不禮貌了。
我狠狠把藥灌進書靈嘴裏,讓她無暇再多想。

-12-
我在江南待了三年。
有外祖家的聲望和林嘉的手信在,我結識了諸多文人墨客。
我同表姐妹們開辦了詩會,起先是家族內部的,之後規模越辦越大,如今在江南一帶廣爲人知。
與此同時,求娶我的人越來越多。
外祖父很滿意我不想成親,但有時也會替相熟的世家帶句話,問我願不願意嫁。
「喏,這次是徐家。那小子我見過,長得還行,文采還行,略長你一歲。這小子的爹親自求到我這兒來了,我纔給他帶句話的。」
我笑道:「這次您說了這麼一長串,是對他很滿意?」
「江南自古多才子,更多的是風流才子。這小子清正可靠,據說對你十分傾慕,仔細想來確實還行。」
外祖父冷哼一聲,又道,「我私心很不願你嫁人。你父親對我女兒足夠好,我女兒還是受過委屈。我就是男人,雖然對你父親有怨言,但也清楚再難找到更好的了。」
外祖父年輕時是江南最有名的風流才子,不想多年後竟恨上了風流才子。
我看着他花白的頭髮和佝僂的身軀,心中感慨萬千,道:「傾慕我的人多了去。既然只可遇不可求,就不必四處相看了。」
外祖父說:「那我便回徐家說,一切只看緣分。」
又問,「你們這個月的詩會,有男子參加?要不要我爲詩會先畫一幅畫?」
我爲他研墨:「榮幸之至。」
詩會辦到現在,只歡迎女子入場。
外頭其他詩會也辦得如火如荼,難免被拿來比較。
漸漸地有人挑釁,說我們的詩會小家子氣、一隅之見,不敢與其他詩會相比。
外祖父讓我們堂姐妹幾個不必在意:「他們這羣人真煩,我年輕時打個噴嚏都要被登小報,罵我鼻涕噴到別人家牌匾上,有辱斯文,愧於江南第一才子的名號。」
我們商議過後,決定只允許其他詩會評的魁首入場。既控制數量,又保證質量,免得污了我們的地方。
當然,又被人說了,指責我們眼高於頂,呼籲魁首別來助長我們的氣焰。
我們並不在意,因爲本也不是我們求他們來。就連願意來的幾位魁首,也要經我們審覈過才學和人品才放進來。
詩會那日,衆人聚在別莊裏。
下了小雨,我和相熟的幾人圍坐僻靜亭中,或苦思作詩,或暢意閒談。
有一人奮筆疾書。
堂姐說:「葉夫人,您何必一人如此勞累,讓丫鬟幫着寫多好。左右您的丫鬟字寫得不錯,不會和汀竹身邊的書靈一般。」
衆人笑作一團,我有心替書靈說話,一張口先笑岔了氣。
書靈敢怒不敢言。
【笑我的個個是才女,歷史書語文書上有名字的那種,我哪敢反駁?唯一一個沒名字的,自己動手抄得最勤快。這讓我咋活啊……】

-13-
葉夫人笑夠了,說:「我無甚靈感,看姐妹們的詩都好,正巧我字寫得好,替大家省下謄抄的功夫,如此便是相得益彰。」
她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我笑道:「我的字也不錯,不若我替您抄一會兒。」
我幫她抄着,她撐着腦袋看我。
「你還未成婚定親,可要我幫你留意?」
葉夫人出身名門又輩分高,我知她是好心,答道:「謝夫人好意,不過我看中的緣分,夫人Ṫŭ₅想將我嫁出去怕是不容易。」
「我族中小輩夫妻恩愛者衆多,都是我撮合的。你要求再多,我也要試試,你說來聽聽。」
真是奇女子。
我笑道:「多也不多,就兩條。第一條,要我看得上。第二條,他要愛Ţū₌我。」
「與你門當戶對又傾慕你的青年才俊,怕是能從你的江南外祖家排到你京城的家中去。你的要求肯定不止這兩條。」
我想了想,道:「他傾慕我,不只是傾慕我名門望族的出身,衆口交讚的才名,朱脣粉面的美貌。
「我要他愛我,愛我每一首不出名但耗費心血的靈透小詩,愛我每一日清晨爲他整理衣襟時素面朝天。」
葉夫人思索半晌,道:「我與我丈夫相互扶持二十年,也算恩愛夫妻。但聽你這麼一說,我感覺丈夫還是死了的最好。」
衆人又笑作一團。
葉夫人整理完手稿,往紙上戳了個印。
「替姐妹們抄了一番,我也留一個編者印沾沾光。」
那印章是新制的,從未見她用過。
見我們好奇,葉夫人笑道:「我的死鬼丈夫下去十年了,大兒媳也能撐起後宅了。我總算能自建一座山間別院,自由自在修佛看書,還刻了個新印章。」
堂姐一看,誇道:「這號取得好。」
又逗書靈,「你認得這幾個字嗎?不認得讓汀竹告訴你。」
書靈一臉生無可戀。
我笑着看過去,愣在當場。
書靈哈哈笑:「怎麼?小姐也不認識?」
堂姐道:「這麼簡單四個字,除了你還有誰有可能不認識?」
「這話說的,哪四個字?」
「純安居士。」
書靈也愣住了。
【這位更是重量級。天殺的,人家不是不出名,是還沒來得及改名。在場只有我一個文盲是吧!】
我笑道:「是取得好。」
我坐在純安居士身邊,看她抄下的詩篇。
往前翻,很多不是詩會中的姐妹們所做,而是她走街串巷蒐集來的,甚至還有她女扮男裝進青樓蒐集的煙花女子的詩作。
我讚道:「如此心血,難能可貴。」
純安居士笑道:「你不嫌粗陋就好。」
又翻到最前面,「你八歲做的那首小詩在這兒呢,那時我真沒想到過,我此生竟能見你一面。」
我默默在心裏想,純安居士,我亦未想過能見你一面。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這濃墨重彩的一筆中,也有我。
(正文完)
番外 1
衆人笑鬧着,忽然聽見男子的聲音。
「叨擾各位,請問下山往何處走?」
我從隨風飄揚的紗簾和淅淅瀝瀝的雨點中,隱約看見一個面如傅粉的年輕男子。
他的臉漲得通紅,顯出幾分美人桃花面的風情。
堂姐幫我戴上帷帽,推我出去:「這是外頭風頭最盛的拾花詩會的魁首,聽說文采最好。你是詩會主人,你給他領路去,順帶考考他。」
我拿了把傘,將他送下山。
一路上聊着聊着,他不復最初的拘謹,恰如其分。
最後他問:「姑娘,你可知謝小姐是哪位?」
隔着帷帽,我憋着笑問:「你尋謝小姐有何事?」
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小冊,說:「我傾慕謝小姐。來詩會有與各位才女切磋之意,也是想親眼見她一面。我爹都沒能幫我見到她,我要是自己見到了,還能氣死我爹。」
原來他就是徐修永。
怪不得外祖父願意說他長得還行文采還行。
倒是沒說他想氣死他爹。
我失笑,接過小冊翻看。
裏面抄寫了我的每一篇公ṱű̂ₜ開詩文,連鮮有人知的那些都有。
我一本正經道:「見不見得到要看緣分,她嫁不嫁人也是要看緣分的。」
他雙眼一亮:「姑娘,你與謝小姐相熟?那請你轉告她,她的緣分來了。」
想起書靈吐槽過的一些「你的 x 來了」,我頭皮發麻,往後退了兩步。
「我可不會喜歡你。」
番外 2
喬舒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大哈欠,突然聽見一陣鬨笑,還有語文老師的聲音。
「喬舒同學,睡得好嗎?」
喬舒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喬舒是自己的名字。
「睡蒙了都,你做夢穿回恆朝了?」
如果是做夢,那這夢未免太真實了。
小姐求她別死的哭聲彷彿還在耳邊。
語文老師沒有責怪喬舒的意思,調笑兩句,語重心長道:「我知道謝汀竹的這篇《祭書靈文稿》很長, 大家聽得打瞌睡,但是課還是要認真上的。」
喬舒趕緊道歉。
後知後覺想,誰寫的?祭什麼玩意兒?
她做夢之前, 不是在講謝氏父子寫的《祭早夭小女賦》嗎?
才女謝汀竹九歲早夭, 謝氏父子悲痛地將她生前的詩作集結成冊,給她的江南外祖家送去了一份。
十年後,徐修永隨父親拜訪世交, 機緣巧合之下拿到了那本詩冊,大爲震撼,發癡一般求見詩冊主人。
得知謝汀竹不幸早逝于山匪之亂,徐修永哀慟嘔血, 因此與妹控謝泱成爲至交好友。
雖然詩冊早已失傳,但情誼流傳至今。
語文老師是恆朝詩聖徐修永的頭號粉絲,講到這篇《祭早夭小女賦》時感慨良多, 興致大發給大夥講起了恆朝趣事。
歷史老師也喜歡講恆朝。
在後世看來,恆朝是最浪漫的朝代。
一大批流芳百世的文人墨客自不必說,令恆朝成爲連文盲都知道的朝代的,是一大堆奇人異事。
比如有史以來記載最早的 M,和他自己研發的器具, 超前西方八百年, 還有他和八位名妓斬不斷的愛恨情仇。
比如史上最有名的那對男同。
比如徐修永費盡心思保他爹官位的三十年, 他爹每次忠言逆耳, 都得他寫一篇替父哭訴的文稿保命。
老師講得口水橫飛,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
喬舒哈欠打完了, 繼續聽語文課。
聽着聽着有點不對勁, 喬舒小聲問同桌:「老師怎麼開始懟男神的好兄弟了?」
同桌看神經病一樣看她:「什麼好兄弟?徐修永苦追謝汀竹追到手, 謝泱恨死他了,寫了六十二首詩罵妹夫。後來他的官被徐修永一篇文稿保住, 才從明着罵變成暗着罵的。」
喬舒一臉茫然:「啊?謝汀竹不是九歲就死了嗎?」
同桌:「你真是癲了,人家活到九十九耶!在江南創辦了四大書院之首的竹谿書院,廣開女學,桃李滿天下,培養了一大批傑出的女性文學家……她這一生太豐富了, 徐修永天天寫詩求她回家看看。」
喬舒:?
壞了, 我好像不是做夢,是真穿越了。
好耶!高中生拯救世界!
番外 3
書靈死後的第十年。
我淚流滿面, 嘔心瀝血,完成《祭書靈文稿》千餘字的終稿。
含淚睡去Ŧṻ₃,我第一次夢見書靈。
她穿着奇怪, 不過仍是死時年輕的模樣。
我哽咽着問:「書靈,我好想你,你過得還好嗎?」
書靈也哽咽了:「小姐, 我過得還行, 你少寫點我會過得更好。求你了,求你別寫了,或者把《祭書靈文稿》藏好誰也別給看,燒給我單獨欣賞也行啊, 就當是我們之間的小祕密。
「天殺的,背不完,根本背不完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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