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女記

兗州侯魏璋有一寡嫂,名喚相宜。
她曾陪魏璋於落魄起家。
魏璋發跡後,也從未厭棄她。
世人笑她家世不顯,魏璋便給她賜貴姓,造聲勢。
她體弱偏寒,魏璋便攻下洛邑,爲她擲千金建造暖宮。
她一句不願再嫁與旁人。
就讓魏璋當衆放話,只要他還在一日,嫂嫂永遠都是魏家的大夫人。
最後魏璋爲了救她,甚至親手射死了自己的髮妻。
如果我不叫鄭神憐。
不是那個被魏璋親手射死的髮妻。
或許我也會嘆這一段有情有義的佳話。

-1-
落日殘陽。
空氣中瀰漫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食腐的飛鳥凌空盤旋,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鳴叫。
「逆賊魏璋,你認得到她是誰嗎?」
我渾身是血,手腳被死死綁住,懸掛在城牆之上。
只聽見城牆中的人繼續喊道:「以你髮妻鄭夫人之命,換你即刻退兵,如何?」
我垂着頭,抿了抿乾裂的脣,心中雖不安,可到底還是有一絲期待的。
我十七歲嫁給他,爲他籠絡人心,爲他安置將士,助他成就大業。
他曾經願意舍下三城換孟相宜之命。
那如今我的命,也值得他退兵吧。
我費勁地揚起頭,想看清魏璋的神色,也想讓魏璋看清我的臉。
卻不料一支箭,在衆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直直穿透了我的脖頸。
是誰射的箭呢?
我斷斷續續地喘着氣,看清了箭矢上刻着的字。
魏。
以玄木做箭桿,末端安插鷹羽。
是魏璋的箭。
誰都知道魏璋能百步穿楊,徒手射鷹。
他分明可以給我一個痛快的。
五感盡失前,我聽見了魏璋的聲音。
「假夫人已死,攻城,救大夫人!」
身披玄甲的魏璋領着數萬人的軍隊往城門而來。
一時間黃沙遍地,號聲震耳欲聾。
我忽然想起了我曾受過魏璋兩箭。
一次是在剛進兗州,一次是在剛纔。

-2-
我青州的嫁娶風俗,郎君攜石榴枝親迎女娘以示愛重。
郎君會將石榴枝親自遞到女娘的手中,然後揹着她,一步步歸家。
青州盛產石榴。
石榴枝,便寓意着男女雙方共育子嗣,恩愛不疑。
而我嫁給魏璋時,魏璋剛成爲兗州侯。
兗州侯魏璋事務繁忙,脫不開身。
兗州地偏苦寒,從不種植石榴。
所以兗州侯不可能攜石榴枝,低頭彎腰揹我入門。
我是自己穿着嫁衣,帶着我百船嫁妝到了兗州。
還未進魏府的門,便被魏璋一箭射下鳳冠。
我被箭力帶着踉蹌倒地。
魏璋此刻一身玄衣高坐在馬上,寬肩窄腰,面容俊美,在他身上怎麼也瞧不出從前的落魄。
只見他勒住馬繩,無聲地打量着我。
吹笙奏樂的侍人驟然停下,一時間都被這變故嚇住,竟無人扶我。
我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不堪,鳳冠被魏璋射穿在地。
一頭青絲雜亂地散在身後,手中原可以用來遮臉的石榴紋團扇也早已落在地上。
我窘迫地偏開臉,紅着眼睛不再看他。
馬蹄踩在我的團扇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魏璋縱馬來到我身邊,叱道:
「蘭亭鄭氏女,皇室後人,貴不可言?
「依我看,膽小如鼠,怯懦不堪。」

-3-
魏璋冷聲:「你既嫁給了本侯,也得須知我兗州的規矩——
一不可不敬嫂嫂,二不可仗着家世刁蠻任性,三……」
他環顧了四周的侍人和身後看不見盡頭的嫁妝車輛:
「三不可奢靡鋪張。」
說完,魏璋連眼神也不願施捨給我,便下馬進了府。
他身後的張良之立刻上前,彎腰將我扶起:
「夫人莫怪,魏侯爲人ẗű̂ₒ內斂低調,只是最見不慣嬌蠻張揚之人,萬萬沒有折辱夫人的意思。」
說完,張良之撿起了散落在地的鳳冠,爲我戴在頭上。
他只瞧了一眼,便使勁壓着向上的嘴角。
我知道張良之爲何發笑,因爲鳳冠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早已被魏璋一箭射下,落地粉碎。
如今鳳冠歪歪扭扭,戴在頭上像即將要散架一般,狼狽又可笑。
在青州,鳳冠上會嵌雙珠,一顆是由郎君尋來,在下聘時所送,一顆是出嫁時,母親所贈。
最後雙珠會由父親親手嵌上。
青州嫁娶的禮儀中,會有一項是比鳳冠。
看誰鳳冠上的雙珠更明亮珍貴,看誰家的女郎更受疼愛,看誰家郎君更愛重妻子。
魏璋絕不會爲我尋珠。
我父母早逝,也無人爲我贈珠嵌珠。
因此我鳳冠上的明珠,是兄長耗費無數爲我在深海尋得的寶珠,世間再難尋第二顆,也是由兄長親手嵌在冠中的。
它代替了母親和夫婿所贈的雙珠。
可如今卻被我的夫婿親自射了下來,滾落在地,髒亂不堪。
張良之見我垂眉欲哭,連忙止住了笑意:「魏侯絕非有意的,夫人莫哭,魏侯不喜愛哭的人。
「況且魏侯知夫人嫁來,還特意修繕了府中亭閣,大夫人還特意將主院讓了出來……」

-4-
在彌留之際,我憶起了這段過往,才恍然察覺出我日積月累的恨意。
魏璋不喜奢靡鋪張之人,因此射下了我鳳冠之中的明珠,卻擲千金爲孟相宜建造四季如春的暖閣。
魏璋不喜女郎哭泣,我便從不在他面前流淚,可孟相宜只流一滴淚,便能得他一句千斤重的諾言。
魏璋冷心冷情,箭殺髮妻,可倘若今日在城牆之上的人是孟相宜,他能拉得動弓嗎。
我無聲地笑了笑。
鄭神憐,你知道答案了啊。
時間彷彿只過去了一剎。
魏璋身影越來越近,卻慢慢模糊。
耳畔的混亂嘈雜聲漸漸聽不見。
我覺得身體無比輕鬆。
青州,我要回青州。
來世,不做魏氏婦。
鄭神憐不必受鳳冠之辱,不必被一箭穿喉。
青州有兄長,等着鄭神憐歸家。

-5-
「女郎,女郎。」
我猛地睜開眼,下意識抬手摸上我的喉嚨,大口大口喘着氣。
髮髻中的鳳冠朱釵隨着我的動作叮噹作響。
「您瞧,玄鷹旗,是魏侯的船。」
我順着婢女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綁紮着紅綢的大船遠遠向我的方向駛來,寬大的玄鷹旗隨風而蕩。
我看清了立在船頭的那人。
玄袍玉冠,腰間佩有重劍,模樣不凡,眉眼之間還帶着傲氣。
是二十歲的魏璋。
我朝一旁婢女問道:「這是在哪?」
婢女瞧了瞧:「到幽州地界了。」
我是回到了嫁給魏璋之前。
玄鷹旗越來越近,船上的黑甲將軍高聲道:「可是青州鄭女郎的船?」
婢女聲音欣喜:「對,你們是魏侯派來接應我家女郎的?」
黑甲將軍爽朗一笑,退到魏璋身後:
「君侯就在此處。
「我家君侯親自來接鄭女郎歸家。」

-6-
我看着魏璋向我而來,隔着滔滔江水,他攤開了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有厚厚的繭,此刻手中安然躺着一枝殷紅石榴花。
魏璋眼眸溫柔,嘴角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一時間江面掀起風浪,上一世的歲月如同滾滾流水,在我眼前飛逝而過。
當初城牆之外魏璋冷峻的面容與如今重合。
我慌亂後退,不去接他的石榴枝。
「不。」
我不嫁。
這一世,我絕不嫁。
魏璋ṱŭ̀ₐ見狀,雖皺眉不解,卻沒有詢問。
他在等我開口。
我深吸一口氣,輕聲問他:
「聽聞爲魏侯府中有一寡嫂,曾伴魏侯數年,魏侯對她與旁人不同。
「倘若我嫁去,不知府中衆人是聽大夫人的還是聽我的。」
魏璋鬆了口氣,立馬道:「自然是聽你的。」
可上一世,我嫁進魏府不久,魏璋就親自發話,府中一切以大夫人爲尊。
我繼續道:「如若大夫人說我是貴姓之女,性子刁蠻,擔憂我進府欺辱她,魏侯當如何?」
魏璋卻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你絕非這樣的人。」
是啊,我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你爲何要當衆射下我的鳳冠,讓旁人嗤笑呢。
我看着魏璋,沒有說話。
只是再後退了兩步,扯下腰間玉佩,這是魏璋派人下聘時帶來的。
魏璋瞧着這玉佩,不知想到了什麼:
「這玉佩質地粗糙,待你嫁進兗州,我親自爲你雕刻一個。」
我搖搖頭。
然後當着他的面將玉佩扔進了江中。
撲通一聲,玉佩便沉了下去。
我將下巴高高抬起,神色孤傲:「我不嫁馬奴之子。」

-7-
魏璋未發跡前,曾是老魏侯府中的家生馬奴。
馬奴低賤,任人欺辱。
一直到十四歲那年,他一箭射死黑熊,得到了老魏侯的賞識。
老魏侯爲他改名賜姓,收爲義子,悉心教養,魏璋纔有如今的風光。
魏璋成爲兗州侯之後,殺盡了兗州曾欺辱過他和孟相宜的人。
至此天下大多數人只知魏璋十四歲成名,被老魏侯收爲義子,卻不知他的身世過往。
即使這樣,馬奴之子,仍是魏璋最大的痛處。
可魏璋卻臉色不變,而黑甲將軍立刻拔劍:
「鄭氏,我家君侯從兗州而來特意相迎,你爲何羞辱?
「這就是你們青州的做派嗎!」
我身後的私軍也齊齊拔劍。
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
我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弓箭。
我低頭看着嫁衣裙襬處的花紋,繁複華貴。
這輩子,我該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只是一瞬間,我拉開了弓箭,對準魏璋頭頂束髮的玉冠。
嗖。
插進了魏璋玉冠之中。
下一刻,玉冠四分五裂。

-8-
我將失力的雙手背在身後:
「羞辱?我母親是皇室宗女,父親出身鄭氏大族,我兄長十五歲便是青州侯。
「我倒想問一問,魏璋,你不過區區一介馬奴,靠卑劣手段登上侯位的人,怎敢妄想我!」
魏璋身後衆人都沒有料想到我竟能拉開弓箭,更是被我方纔的話所震驚。
衆人看向魏璋,彷彿只要他一聲令下,便要將我剝皮抽筋。
魏璋卻擺擺手,竟勾脣笑道:「我與阿宓……」
「住口,我的名諱豈是你配喚的!」
魏璋一頓:「我與女郎的婚事,是由女郎兄長鄭意一手敲定的,女郎難道不知?
「想來女郎應是氣我沒有去青州來接親,是我考慮不周。
「我給女郎彎腰賠罪。」
話落,魏璋竟真的彎腰低頭朝我一拜。
我冷眼瞧着他:「魏侯不必用兄長來壓我,兄長自幼疼我,若知道你的所作所爲,也絕不會將我嫁給你。
「我蘭亭鄭氏女,就算他日落魄至極,也不會嫁馬奴之子!
「啓程,回青州。」

-9-
魏璋見狀,欲攔截。
卻被另外一艘大船一撞,生生擋在他面前。
船上掛着青蟒旗,是幽州的船。
「說得好!」
聲音是從一旁的大船中發出的。
我聞聲轉頭看去。
紫衣金冠郎,一雙丹鳳眼看向我時微微上挑。
他倚靠在船壁,嚼着杏脯,說得含糊不清:「馬奴之子不堪嫁,你看我如何?」
「燕珩!」
魏璋只聽着聲音,便認出了他。
燕珩。
我細細地品着這個名字。
上一世,燕珩算是魏璋的死敵。
魏璋那時已吞併了三大諸侯,麾下有雄兵百萬,卻敗在燕珩手中。
最後燕珩因寒疾身死,魏璋纔有可乘之機,吞下幽州。
燕珩聽見魏璋的聲音,只是歪了歪身子,懶懶散散地道:
「魏侯從兗州出來有半月了吧,想必兗州內亂已平?」
我遠遠瞧着魏璋臉色微變。
我見狀頓時明白。
老魏侯膝下有一衆子女,最終卻是義子魏璋登位,那些嫡系子嗣心中,豈會滿意呢。
我不願與魏璋多糾纏,立刻下令:「啓程,回青州。」
魏璋高聲道:「本侯願給鄭女郎一月時間細想,若鄭女郎願嫁於我,我定攜寶珠來聘。」
我嗤笑道:「就算我鄭神憐死了,也絕不嫁你冷心冷肺的馬奴。
「魏璋,你聽明白了嗎?」

-10-
青蟒旗與朱雀旗一路並行,往青州駛去。
眼看出了幽州地界,青蟒旗才慢慢停下。
我站在船內,向燕珩遙遙一拜:「謝燕郎君相助。」
燕珩擺擺手,笑露出一顆虎牙:「無妨。
「青州路遠,我是揹着兄長偷偷出來的,便不再相送了,鄭女郎一路順風。」
眼前的紫衣郞,少年朝氣蓬勃,與上一世傳聞極爲不同。
上一世,越水一戰。
魏璋戰敗,退兵兗州。
燕珩與魏璋曾立下約定。
他不管魏璋有多大的野心,總之,在他有生之年,魏璋不得舉兵踏進幽州半步。
我跟在魏璋身後遠遠見過燕珩。
不過秋日,燕珩便早早披上了白狐裘,面容蒼白,話語間止不住地咳嗽。
就是這樣一個人,擋住了魏璋的百萬雄兵。
「女郎,可是回青州?」
我搖搖頭:「去空桑谷。」
空桑谷有藥醫,卻被天下巫醫所抵制。
天下人都信巫醫,獨獨魏璋不信。
重傷瀕死時,他嘴中還念着,不要巫醫。
上輩子,我爲魏璋尋來空桑谷藥醫,救下他的命。
這輩子,我要爲兄長尋來。

-11-
船抵達青州時已是傍晚。
我一下船,揚鞭策馬一刻都不敢停歇地趕去鄭府。
鄭府燈火通明,奴僕都在低聲啜泣,見我踏馬而來,神色欣喜。
「是女郎,是女郎回來了。」
上輩子,我受魏璋一箭之辱後,曾寫信給兄長,要他接我歸家。
可兄長卻遲遲沒有回信。
直到嫁進兗州半月後,魏璋才告知我兄長因病離世的消息。
內室窗戶緊閉,嗆鼻的香火味揮之不散。
僕從跪地擁簇在榻旁。
一羣巫醫面如鬼魅,着羽衣,手持木杖,圍繞着榻前不停跳着雜亂的動作,嘴裏還念着不知道的咒語。
我揚鞭朝巫醫打去,他們停下腳步,震怒:「你是何人,竟敢驚擾神降!」
我冷笑,命人將他們拉下去。
兄長不過二十三歲,正值青年。
可如今他鬢角斑駁,臉色青白,躺在榻上氣若游絲。
兄長一隻手搭在榻邊,手腕處流着血。
婢子見狀,上前忐忑開口:「女郎,巫醫大人在給君侯治疾。」
我連忙用絹帕包住兄長的手,一開口卻是哽咽:「阿兄……」
兄長蹙着眉睜眼,見着我後,勃然大怒:「阿宓!」
他手指死死扣住牀榻,生生嘔出一口血:「你,你爲何在此,魏璋呢?」
兄長喘着粗氣,指着我:「跪下!」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兄,我不嫁魏璋。」
兄長連聲質問:「魏侯不懂青州習俗,兗州事忙,他不能親自迎你,我是不是與你說過。」
「是。」
「我有要事脫不開身,因此不能親自送你去兗州,我是不是與你說過。」
「是。」
「我是不是叮囑過你,兗州不比青州,嫁去之後不可刁蠻任性。」
「是。」
「都滾出去!」
這句話是對一旁的奴僕們說的。

-12-
奴僕見狀,紛紛退出內室。
兄長扶着牀榻,踉蹌起身,抬手。
我緊閉着眼,巴掌卻未落在我臉上。
嘆息聲後,兄長放下手:
「那你是怎麼做的!
「你如今爲何還在青州?」
我抬袖擦着淚:「魏璋並非良人。
「初到兗州,他便射下我鳳冠,立了下馬威。
「我忍下鳳冠之辱,謹記兄長的話,夫妻之間要榮辱共進。
「魏璋想成就大事,我便攜青州相助。
「魏璋受辱,我怒不可遏。
「魏璋出事,我心憂難眠。
「魏璋受傷,我恨不得替他受之。
「魏璋敬重他寡嫂,我便處處禮讓,甚至在生死攸關之際,我讓出青州軍,護她逃生。」
可是兄長啊,箭矢是那麼的冰,穿進喉嚨是那麼的痛,我憑什麼落到這般結局。

-13-
兄長蒼白着臉,看着我很是不解:「阿宓,你究竟在說什麼?」
我紅着眼問他:「阿兄可知,他有一寡嫂名喚相宜,魏璋對她十分特別。」
兄長了然,指着我,氣得渾身顫抖:「糊塗,糊塗,我早知此事,就是看中了魏璋此人重情重義,纔將你嫁給他啊。
「你是魏璋髮妻,他日後能不好好待你嗎?你竟因此事悔婚?」
「那兄長可知,兗州有習俗,兄死,弟娶其妻。」
有這習俗在,魏璋雖未娶她,可卻給她無盡尊榮。
兗州人包括孟相宜自己,都早已認爲她是魏璋的人,因此孟相宜上輩子不願嫁與旁人。
兄長顯然不知,一聽便噴出一口黑血,怒聲往後倒去。
「魏璋,竟敢騙我阿宓做妾!」
我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攙扶。
「阿兄!」
兄長死死拉着我的手,眼睛赤紅,似有話要說。
我將耳朵貼近他,只聽見他道:
「等我死後,陳虎李忠會立刻護着你離開青州。
「你務必緊緊跟着他們,他們都是我的親信,定能護你一世無憂。」

-14-
我站在院外。
婢子的話仍在我耳邊迴盪:
「君侯曾下過死命令,不許我們告知女郎。
「君侯是中了毒,看了無數巫醫,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放血療毒。」
陳虎、李忠二人,跪在我面前,垂着頭。
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一些上輩子都不知道的往事。
一年前,諸侯宴上,齊侯幼子醉酒後,口不擇言,欲納我爲他的妾室,以結兩家之好,被兄長一怒之下斬斷了右臂。
齊州與青州的樑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誰知兄長回了青州,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齊侯暗算。
兄長尋遍巫醫,只得了一個解毒之法,放血。
兄長知道,若他解毒不成,我一孤女獨守青州,會被齊侯發難,被旁人覬覦。
兄長在決心放血前,爲我尋好退路。
他與魏璋約定,魏璋娶我爲妻,以聯姻爲盟。
青州助魏璋平定內亂。
而他要魏璋一諾,無論何時何地,魏璋必保護我性命。
我恍然想起我十歲那年。
母親病重離世。
父親安排完一切事後,喝下毒藥,和衣進棺,摟着母親閉了眼。
兄長剛滿十五歲,抱着我,他向我承諾。
他說,即使沒有父母,只要他在一日,阿宓就是青州最無憂的女郎。
他說,阿宓別怕,阿兄護着阿宓一輩子。
一直到出嫁那日,我乘着船啓程,他追着船,高聲喊道:
「阿宓,青州永遠都是你的家,若魏璋敢負我們家阿宓,阿兄也定帶你歸家!」
可是阿兄,上輩子,魏璋失言了。
你也失言了。
你將我孤零零地扔在苦寒的兗州,孤零零地走過沒有你的歲月。
最後孤零零地,我死在了異鄉城牆之上。

-15-
果不其然。
遠在齊州的齊侯,聽聞我沒嫁魏璋後,寄了封信來。
信上是這樣說的:
【賢侄女,當初你兄長砍我兒一臂,我沒有追究,如今聽說你兄長快死了,我還深感痛心。
青州富庶,又出鐵礦,恐他人覬覦,你一介孤女守不住。
我們齊州兵力強盛,我兒雖被你兄長砍了一臂,但他寬容大度。
即使你是退過婚的人,我兒也不嫌棄,願娶你爲妻。
此後,你青州便是我齊州罩着,如何?】
信的最後,還留下一句話。
我已經派了十萬大軍前來接親,你速速開城門。
齊侯是鐵了心,想要趁此吞下青州。
陳虎立在我身後,瞧見此信,大怒拔劍:
「女郎,這老東西沒臉沒皮,讓我去,將他頭割下來,給女郎和君侯解氣。」
李忠在一旁制止住了他,李忠問我:「女郎,咱不如去信給其他諸侯前來相助。」
我搖搖頭:「齊侯勢大,若無巨大的利益,他們定不會相助。」
兄長也是知道這一點,纔會將青州與兗州綁在一起。
陳虎急聲道:「難不成女郎要應了他的要求?」
就在此時,又有一封信傳來,同信一起送來的,是一顆圓潤飽滿,如拳頭般大的珍珠。
是兗州的信。
魏璋的意思言簡意賅。
【嫁我,我護你青州。】
上輩子,我嫁給魏璋後,青州與兗州結盟,根本沒有齊侯舉兵欲奪青州這一事。
因爲有魏璋在,齊侯就算眼紅,也只能徐徐而爲之,並不像如今這般急切地想要吞下青州。
我看着碩大的珍珠。
難道這一世,我還得嫁給魏璋才能護住青州?
不。
我想到了什麼。
命人取來我的鳳冠。
鳳冠之中的明珠發出柔和的金光,照在我的臉龐。
古書有記,深淵有寶,名喚焰珠。它應天地而生,長在海底巖縫,日夜受海水滋養,因此周身浮着金光,觸感溫熱,久久不散。
它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功效,磨成粉末食下,可治寒疾。
幽州侯與其弟燕珩,自幼染寒疾,苦苦尋焰珠而不得。
上輩子,幽州侯二十誘發寒疾,三十死於寒疾,後燕珩登位,不到二十五,便也因寒疾亡故。
我是無意間才知曉,鳳冠之上的明珠,竟是兩任幽州侯想尋的焰珠。
我取下它,寫下一封信,寄去了幽州。

-16-
我着甲衣立在城牆之上。
城牆之外的江邊,密密麻麻的船停靠在江面,最左邊是由齊侯長子親率的十萬大軍。
而最右邊,是魏璋的軍隊。
半月了。
幽州沒有消息。
三日前。
齊侯長子傳來口信,說再給我三日時間,三日後,我若不開城門,他便攻下青州,將我綁回齊州給他弟弟做妾。
而魏璋也寄來了一封信。
信上他喚我阿宓。
他說:【阿宓,從前我與你兄長有約,你嫁給我,我護你一世周全。
【如今只要你嫁給我,此話仍作數。否則,我只好從齊州侯手中奪回你了。】
我撕了信,將碎紙還給了魏璋。
陳虎前來稟告:「已按女郎吩咐,疏散百姓,城牆四周也已佈下弓箭手,李忠帶着人守在了東城門。」
我握着劍,不免有些顫抖。
「陳虎,你說,青州能守住嗎?」
陳虎搖搖頭:「不知。」
「你說阿兄會不會怪我,怪我沒嫁魏璋,毀了青州。」
「不怪你,這本就是阿兄的錯。」
我聞聲轉過去。
兄長臉色仍有些蒼白,他穿着重甲,展開雙臂,朝我一笑。
我丟下手中的劍,撲進他的懷中:「阿兄,你醒了。」
兄長輕拍着我的背:「阿兄在呢。」
上輩子,兄長離世,魏璋告訴我,兄長因病暴斃而亡。
可我現在才知道,兄長多半是聽信巫醫,讓自己失血而亡。

-17-
也不怪兄長聽信巫醫。
如今天下,巫醫盛行。
巫醫能治好的病,那便治,實則是病人自己挺了過去。治不好的病,便祈求神降。
多少平民貴族,都死於有病無可醫。
空桑有醫,以藥治人,世人卻不信。
上一世,我爲重傷快死的魏璋尋țū₋到空桑,請來藥醫,竟治好了魏璋。
這一世,我爲兄長請藥醫,救回兄長的性命。
兄長不會失血而死,我也不會死在箭下。
可是青州該怎麼辦。
我在兄長懷中哭得哽咽:「阿兄,他們以爲你死了。齊州要攻下青州,還說要納我爲妾,魏璋趁亂來信,以出兵欲脅迫我嫁他,我不願。
「我寄信給幽州,請燕侯與燕珩相助,可燕珩卻沒有消息。」
兄長爲我擦盡淚水,指着一個方向:「你看,那是什麼。」
黃沙滾滾,馬蹄震天。
青蟒旗高高舉起,隨風而動。
最前方踏馬而來的,是紫衣金冠郎。

-18-
齊州退了兵。
我寄給燕侯的信,不是求他帶兵相助,而是求他出兵齊州。
齊侯長子帶了十萬大軍,吞下青州勢在必得。
那齊州便只有齊侯守着,若齊州有難,齊侯長子豈能不回齊州支援。
齊州與幽州相鄰,自父輩起就有些隔閡。
我以焰珠和青州一座鐵礦作爲酬謝,ţũ̂ₔ請燕侯出兵,有六成把握。
可是幽州沒有消息,我原以爲他們不願相助。
卻沒想到。
……
是夜。
燕珩向我抱拳,鄭重地行了大禮:「多謝鄭女郎相贈焰珠。」
我擺擺手:「兄長疼我,一心想爲我尋得最好的明珠相配。可我與兄長竟不知,這是燕侯苦尋良久的焰珠。
「若早些知道,也不會害得燕侯寒疾纏身至此。」
燕珩笑了笑:「那這麼說,還得多謝鄭侯一腔愛妹之心。」
我看着天中那輪的明月,喃喃道:「兄長自是疼我如命。」
燕珩立刻回道:「我兄長也不差啊。」
我與燕珩相視一笑。

-19-
送走燕珩後。
兄長將我喚進書房。
還未等兄長開口,我便連聲質問:「兄長中毒爲何不與我明說?
「兄長是不信我?」
「不是。」
兄長喚了我一聲:「阿宓,多謝。
「這些日子,我昏睡着,夢見你在哭,哭着說你疼,我問你哪疼,你指了指喉嚨,我才發現你的喉嚨處有一個血窟窿。」
我垂下眼:「沒有的事。」
兄長不信,繼續道:「阿宓,可是那個夢好真實。
「我記得你從前說,魏璋待你不好。
「可是,你並沒有嫁到兗州,那話和魏璋又有什麼關係。」
我搖搖頭,不肯說。
兄長嘆氣:「阿宓,都過去了。
「魏璋和齊侯的事,我會爲你做主。」
說到這,兄長眼神凌厲:「個個竟想讓我阿宓做妾,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命。」

-20-
在青州,我又重新做回了未出嫁前的那個驕縱鄭女。
最近青州有喜事,極爲熱鬧。
是城東的薛家,和河岸邊的李家,成親了。
我混跡在人羣中,湊了湊熱鬧。
只見那薛女郎面若桃花,害羞地低着頭,不願上李郎君的背。
衆人起鬨道:「城東薛女似桃花,藉着春風入李家。」
「原來你們青州嫁娶居然如此熱鬧。」
忽然,我的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一轉頭ṱū₅,對上了燕珩的臉。
他盯着前方,若有所思。
之後回頭,燕珩笑嘻嘻地將一支芙蓉花插在我髮鬢邊:「我就說嘛,肯定稱你。」
我愣愣地抬手,摸着鬢邊的花:「你爲何在青州?」
燕珩今日穿的是一襲鵝黃色的長袍,腰間佩着一把鑲着玉石的匕首。
他撇過臉去,露出紅紅的耳尖:「我……我今日,不,是兄長,對。
「我今日陪兄長來提親,向……
「向你!」
我疑惑地偏了偏頭:「向我提親?
「我不做妾。」
「你們小心被我兄長提劍趕出青州。」
燕珩瞪大了眼,一時急了:「誰要ẗŭ₈你做妾了!
「我想娶你做正室,幽州侯之弟的正室夫人!」
我愣住片刻,不等我說話。
燕珩又繼續道:「你……不願就算了,畢竟你上一段婚事,配的可是兗州侯。
「不過,我也不差。」
燕珩向我彎腰:「鄭女郎,幽州燕珩欲以全部家身爲聘,娶你入門。
「爲何?」
我聽見自己低聲問道:「我驕縱跋扈,不肯跟旁人分享我的夫婿。
「我自私自利,如若以後有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必會棄你而走。
「我做不了賢婦,也絕不會以夫爲尊,也不會爲你而改。
「我……」
我害怕。
害怕我的夫婿又將冷冷的箭矢插進我的喉嚨,害怕我又死於夫婿之手。
燕珩的話,就像一團棉花,輕飄飄地將我的傷痛包裹住。
「阿宓,明珠有瑕,玉石有裂,有人不喜,有人喜,可那又如何,這都妨礙不到它們做自己。」

-21-
青州與幽州定親的消息傳出的同時,還有一個消息。
蘇老丞相病故了。
如今皇室沒落,一個病子都能登上皇位,那爲何手握重權的諸侯不行。
因爲蕭武帝餘威還在,又有蘇老丞相壓着。
蘇老丞相歷經三朝,若不想日後被史書記一筆亂臣賊子,諸侯再有野心也只能壓下去。
可現在蘇老相死了。
上輩子,也是在這個時候,魏璋和幾大諸侯打着清君側的旗號,開始在明面上互相交戰的。
當然,也有諸侯想蝸居一州,安然度日的。
就比如上輩子的幽州。
這輩子,魏璋卻沒有動靜。
不過我聽說,魏璋殺了張良之。
張良之可是魏璋麾下的猛將。
魏璋自大,狂妄。
可上輩子他卻能走到最後,有青州在他最初之時相助的原因,還有張良之的功不可沒。
上一世,我死後,魏璋有沒有達成所願,我不知道。
但這一世,魏璋必須死在我的手中。
爲了青州,爲了我自己。
一箭之仇,爲何不報?

-22-
魏璋這一世選擇了與齊州結盟。
如若我猜得沒錯。
魏璋欲洗前世淮水一戰之恥,齊州侯欲報今生之仇。
那他們第一個選擇的便是聯手攻打的幽州。
我其實還見過魏璋一面。
魏璋只帶了幾個隨從,便來了青州,想要見我。
我見了。
魏璋與前世相比,瘦了,眼神更加陰鬱。
他站在船中,隔着江水,問我:「你當真要嫁給燕珩?」
我點點頭。
魏璋又問:「當初爲何不嫁我?」
我笑吟吟地重複着當初的話:「我不嫁馬奴之子。」
魏璋青筋暴起,怒吼道:「那你就要嫁燕珩,燕珩有何了不起,他不過是燕侯的弟弟,一個胸無大志,只會玩樂的庸才。」
我冷冰冰地看着魏璋,彷彿在看跳樑小醜:「燕珩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魏璋,你欠我一樣東西,我還沒向你討來。」
是命。
魏璋平靜了下來,他展開雙臂:「阿宓,如若你今晚跟了我,待我奪下高位,日後讓你做我的皇后,天下珍寶任你挑選,如何?」
皇后?
我憐憫地看着他:「魏璋,你自命不凡,狂妄自大,可天外有天,他們同樣自命不凡,同樣想奪得高位,可個個都比你有能力和籌碼。
「你憑什麼能?」
魏璋不回,只是一味地說:「我能。」
「鄭神憐,你莫要後悔。」
後悔。
我鄭神憐,最後悔的就是嫁給你,助你奪位。

-23-
秋日。
魏璋與齊侯以幽州心懷不軌,想篡位爲由,舉兵討伐幽州。
衆諸侯作壁上觀也就罷,連與幽州剛剛定下親事的青州,也沒有任何前去支援的風聲傳出。
幽州如今孤立無援。
魏璋放出話來,半個月之內必攻下幽州,帶着幽州侯與其弟的頭顱,給皇都的陛下請罪。
可是,幽州有三十二城,易守難攻。
況且Ṭṻₒ燕侯智多近妖,燕珩又有勇有謀。
燕侯與燕珩一個挑撥着兗州與齊州的關係,一個帶兵抵禦着強敵。
魏璋與齊侯竟一城也未攻下。
接連挫敗之下,魏璋與齊侯之間又起了內訌,意見不一。
魏璋怪齊侯優柔寡斷,齊侯罵魏璋奴隸出身,不懂徐徐而爲之。
一時間,幽州竟在兩方夾擊中安然無恙。
直到,魏璋親自率兵,奪下十城。
燕侯之弟燕珩在第十城戰役中不知所蹤。
幽州才落了下風。
齊侯當即放話燕侯:「速速投降,保爾等不死。」
魏璋與齊侯得意之際,又投入了大部分兵力用於攻打幽州。
在兗州軍和齊州軍包圍住幽州之時。
我與兄長率着青州軍攻打兗州。
從前,魏璋出征,每每都會留下張良之鎮守。
張良之心細善謀,有他在,魏璋的弱點被保護得極好。
可這一世,兗州無張良之鎮守。
我與兄長只用幾日,便將兗州拿下。
之後。
我和兄長如同跟燕珩約定好的那樣,率着青州軍,趕去幽州,堵住將魏璋與齊侯的後路。

-24-
燕珩忽然自齊州,領着幽州軍而來。
燕珩的青蟒旗之上,還掛着一個人的頭顱。
定眼一看,是齊侯最疼愛的幼子頭顱。
齊侯大怒,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
怒氣之下,他中了燕珩的圈套。
燕珩抓住機會,又將他們殺了個片甲不留。
齊州侯身死,其長子重傷逃脫。
而魏璋,此刻已是窮途末路。
護着他的將士皆已身死,他被青州軍拿長矛團團圍住。
我與兄長一人一馬,立在一邊。
魏璋見了我,眼中露出欣喜。
「阿宓,救我。」
其實,上輩子的最後,拋開他箭殺我不談,我與魏璋也稱得上一句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蘇相死後,他第一個舉兵攻齊,報了上輩子我不知道的兄長中毒之仇。
他吞下齊州,揮師南下,我亦相隨。
後來,魏璋狂妄自大,被重傷落馬,我一路揹着他回了兗州,助他舉兵重來。
再後來,夫唱婦隨,我與魏璋一路攻到皇都。
最後,我被俘,掛於城牆脅迫魏璋退兵,魏璋一箭射死了我。

-25-
我舉起弓箭,像練了無數次那般的熟稔。
嗖。
魏璋雙手捂着脖子,瞪大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
他看向我,斷斷續續地道:「阿,阿宓,你也……」
他斷氣的那一刻,一個小兵打扮的人向他奔來。
「阿璋!」
我聽出了是孟相宜的聲音。
孟相宜束着發,儼然一副軍中小兵的模樣,她趴在魏璋身上痛哭。
我看着她,沒有說話。
難怪攻下兗州時,並未看見她。
原來,魏璋一直將她帶在身邊。
只見她站起了身,無視了對着她胸口的長矛,一步步朝我走來:「我知道你,青州鄭女郎。
「阿璋曾向我提過你,他說你是他的未婚妻子,他說你性情溫淑,進府後讓我與你好好相處。
「你出嫁前幾日,他便從兗州啓程,親自前去接你。可他最後卻是一個人回來的,我後來才知,你嫌他是馬奴之子,便不嫁。
「鄭女啊鄭女,我阿璋如此好,你爲何不嫁!
「你爲何要殺了他?」
孟相宜不顧一切向我衝來,還未碰到我,胸口處便被長矛穿透,倒了下來。
她一點點爬過來,仰着頭質問我:「爲何,不嫁!」
我輕聲道:「嫁過了。」
上輩子,嫁過了。
……
番外

-1-
上輩子,魏璋離皇都只有一步之遙。
他欲攻下皇都最後一道防線,樂平郡。
率軍抵達樂平時,魏璋收到了一條帶着血字的絹布。
【魏狗,你夫人與嫂嫂如今都在我的手中,還不快速速退兵。】
魏璋自然是不信的。
嫂嫂與阿宓都在洛邑,洛邑全是他的人,自己的心腹張良之亦守在洛邑,因此嫂嫂和阿宓,絕不可能會出現在樂平ƭů⁶。
直到攻城前,他看見城牆上掛着一個人。
那人渾身是血,看不清容貌。
就在此時,身後的將領得了消息來報:「君侯,不好了,洛邑來信說張良之反了,大夫人和夫人不見蹤影。」
魏璋心下一驚。
將目光轉向城牆上,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逆賊魏璋,你認得到她是誰嗎?
「以你髮妻鄭夫人之命,換你即刻退兵,如何?」
魏璋只在一瞬間,就做了決定。
他不敢多看城牆之上的人一眼。
拉弓,放箭。
魏璋身後的將領紛紛慌了神:「君侯,那是夫人。」
「假夫人已死,攻城,救大夫人。」
魏璋冷着一張臉,率先策馬向前,身後的將士只得追隨。
只有魏璋自己知道,不能退。
他到如今,屬實不易。
況且,魏璋也不信,鄭神憐身邊有青州軍相護,怎會輕易被俘。
就算城牆之上的人是鄭神憐,想來也會體諒他的。
只是嫂嫂,一向體弱,又只有他能依靠,如若被俘,恐怕……
魏璋不再多想,以迅雷之勢攻進了城。
守城將軍見大勢已去,竟引燃火藥,欲毀城與他同歸於盡。
炮火濃煙之中,魏璋被手下拼死救出。

-2-
魏璋昏迷許久,他夢見了鄭神憐。
鄭神憐渾身是血,喉嚨處有一個大窟窿。
她說不出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可魏璋彷彿聽見了鄭神憐聲聲泣血地質問他:「魏璋,爲何不救我。
「阿璋,阿璋。」
魏璋睜眼,只見他四周煙霧繚繞,一羣身着怪異的人,圍在他身邊跳。
他想起了鄭意的死。
孟相宜趴在他身邊哭腫了眼:「太好了,阿璋你醒了,巫醫說你的魂魄被火神拘走了,我還以爲你回不來了。」
魏璋心中不屑,自鄭意事後,他從不信巫醫。
能活着,是他命大而已。
如今看見嫂嫂安然無恙,魏璋心中欣喜。
魏璋想支起身子,卻覺得五臟六腑生疼,疼得他嘔出了一口血。
「嫂嫂,阿宓呢。」
孟相宜擦着淚,抽噎道:「你走後不久,張良之假借你的命令,要護我們回兗州,半路上,神憐察覺不對,帶我逃離。
「神憐讓青州軍先護我去兗州,她還讓我安全抵達後,讓我想辦法傳信於你,可我還沒來得及傳信,你就……」
「我問你,她人呢?」
孟相宜搖搖頭:「我不知。」
話落,孟相宜怯怯道:「聽說,君侯箭殺了她。」
魏璋聞聲,再嘔出一口血,昏了過去。

-3-
張良之打着擒賊救駕的名義,將魏璋的軍隊一一清算。
魏璋被忠心的部下護着,一路西去,最後回到了兗州。
此時的魏璋如同困獸,圈禁在兗州。
最終,魏璋死在了張良之的劍下。
其實就算張良之不殺他,魏璋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他親手射死了鄭神憐。
再也沒有人,會爲他千里求醫。
孟相宜只會流着眼淚,乞求他喝下巫醫的符水。
只是,魏璋怎麼也想不明白。
爲何一起長大的,曾同爲奴隸的心腹張良之會背叛他。
魏璋死死攥着張良之插進他胸膛的劍柄,質問他:「爲什麼?」
張良之抽出劍,漫不經心地擦拭着劍身的血:「陛下答應我,你死後,封我爲王。
「魏璋,我不比你差啊,論出身,我們都曾爲奴隸,論武藝,我自認不比你差,論謀術,我也不錯。
「可憑什麼你就能得到老侯爺的賞識,憑什麼你滿心算計卻能得到鄭夫人的真心相許,憑什麼最後你可以登上皇位?」
「魏侯的心腹?呵,無非是地位高一些的奴隸。魏璋,等你登位後,你會給我什麼呢,將軍?爵位?還不是永遠在你之下。」
魏璋大笑起來,胸口的血,嘴中的血流下來,如同鬼魅。
張良之嚇了一跳:「你在笑什麼!」
魏璋倒地,喃喃道:「被騙了,我們都騙了。」
蕭帝一個病子,有何可懼?
包括其他諸侯心中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從前,他忙着與諸侯相鬥,卻沒想到竟是替蕭帝除了心腹大患。
魏璋閉眼時,沒有恨,沒有怨,只有悔。
如若鄭神憐還在,該多好。
他不要皇位,也不要權力了,他只想要鄭神憐。
他想回到那個有鄭神憐的兗州。

-4-
魏璋再次睜眼,竟回到了二十歲,初登侯位的那一年。
魏璋當機立斷,絞殺了張良之。
張良之死前,眼神不解地看着他,嘴中呢喃着爲什麼。
魏璋不語,只是一味擦拭着劍。
他如今還有更重要的事。
魏璋坐上接親的大船,啓程往青州而去。
剛到幽州,他便碰上了鄭神憐的嫁船。
魏璋早已忘記上輩子鄭神憐剛嫁來的模樣。
鄭神憐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是溫婉安靜的樣子。
就連死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
上天憐憫,讓他重回當初。
魏璋不願再憶前世,他將目光看向前方。
不遠處的女郎年紀不大,生得一副杏面桃腮,穿着硃紅嫁衣,顧盼之間嬌豔動人,就如他手中的這枝石榴花。
這是他借道淮安郡,專門折下的石榴枝。
鄭家阿宓,是他的髮妻啊。
這一世,他一定會好好補償,珍重她。
想到這,魏璋往前跨了一步,將手中的石榴枝遞過去。
……
魏璋這輩子死前,憶起的是最初的最初,鄭神憐嫁給他的時候。
那時的他剛登上侯位,與青州侯鄭意做了個交易。
他娶鄭意妹妹, 保她日後不被旁人所欺, 鄭意便助他平兗州內亂。
這個交易確實不錯。
況且, 鄭意看樣子, 活不久了。
他當機立斷,下了聘。
幕僚啓程去青州下聘前,對他說:「君侯,按規矩, 您要給鄭女郎信物作爲交換的。
「屬下聽說,青州那邊的規矩是未婚夫婿下聘時要尋一顆明珠贈予女郎。」
他隨手取下一旁侍從身上的玉佩,遞給他:「就這個吧。」
一場交易而已, 哪要怎麼費心思。
後來幕僚從青州回來, 他說:「君侯, 青州這邊,女郎出嫁,都是郎君攜石榴枝親自揹她歸家的,青州侯讓我問問您,鄭女郎出嫁,您是否來接。」
他有些煩躁:「不去,就說我兗州事務繁重,脫不開身。」
嫂嫂在一旁聽見了,拉着他的衣袖, 神色有些擔心:「聽說那女郎出自蘭亭鄭氏, 母親又是皇室宗女,她會不會比從前魏女郎還要蠻橫啊。」
鄭神憐嫁來兗州那日。
他沒有去渡口相迎,而是守在了府邸門口。
鄭意曾爲了她向他彎腰, 鄭意說:「我家阿宓, 自幼失了雙親, 因此我便多疼了她一些,性子有些驕縱,不過魏侯放心, 她絕不是不明事理的女郎。
「若她有什麼錯處,還請魏侯多多關照。」
他把玩着手中的弓箭, 好啊,那就關照一下吧。
鄭神憐一下車輦, 他便朝鄭神憐的鳳冠射去。
他當時只是想嚇嚇她,滅滅她的威風。
卻不想, 箭力如此之大, 竟將鄭神憐帶倒在地。
鄭神憐狼狽地跌在地上, 靜靜地看着他, 讓他無端地煩躁。
彷彿他還是當初那個無權無勢的馬奴之子。
後來,魏璋重傷初愈, 他瞧着昏黃燭燈下爲他細細縫製甲衣的鄭神憐,便在想,以後尋個好時機, 就給鄭神憐道個歉吧。
只是這個好時機, 上輩子, 這輩子,都沒有尋到。
魏璋閉眼前,還祈禱着, 上天憐憫,讓他再重活一世。
只是下一世,還他第一世的鄭神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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