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謹之在一起的第七年,他陪着另一個女人挑婚紗。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話。
這些年,旁人都說我手段高,才勾了這位祖宗這麼多年。
也有人私下裏敲打我,貪心不足,會壞了規矩。
這次我不吵不鬧,笑着說恭喜。
我離京那日,李謹之的好友提醒他:「你養的雀兒要飛走了。」
他不置可否,笑意懶散:「嚐嚐外頭險惡,總會乖乖回來。」
直到,我接受媒體採訪,無名指上戒指閃爍。
當夜,李謹之隔山越水,遠赴香港。
-1-
看到李謹之與另一個女人逛婚紗店的照片時,我正在投資人酒局上。
那時在滿桌觥籌交錯中,我正見縫插針地向他們輸ṱů₈出新項目的盈利點和回報週期。
其中一位投資人帶來的女伴驚呼了一聲,引得滿桌人注意。
我轉頭看向她,一時有些不大記得清是否見過。
她點了點手機,不好意思道:「哎呀,就是看到了一張照片,就是李先生咯,我的小姐妹給我發了張照片,他好像陪着唐家千金看婚紗去了,這麼說來是好事將近呢……」
「姜小姐,你跟李先生分手咯?」她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奇地問我。
一時之間,包廂裏所有人的目光,探究的、疑惑的、看笑話的,一一聚集在我身上。
她便又掩着嘴:「要不是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
「胡鬧。」她身側的男人,打斷了她,「姜小姐,小女孩兒不懂事,亂講話。來來來,這杯酒我敬你。」
我舉起酒杯,得體地笑了笑:「雲創科技在智能數據這塊,這幾年的成果大家有目共睹,如果眼下這個項目沒有價值,咱們這麼多人,也不至於浪費這個時間。」
日前,雲創正在競標中銀的智能 AI 中臺項目,已經到了關鍵時刻。
我想了想,還是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們是看在謹之的面子上,我還是由衷感謝各位,能給雲創這個機會,讓它走到諸位面前。」
酒杯相碰之間,叮鈴鋃當的聲音,一聲聲撞響在我腦中。
我儘量迫使自己不去想,什麼所謂的婚紗店,或許是她看錯了呢。
明明臨出門前,他兩指勾住我的圍巾,眼眸一低滿是懈怠,卻不忘叮囑我早些回。
-2-
從洗手間水池抬頭時,鏡子中忽然出現一個人。
這時,我纔想起來,我應當見過她,那是七年前,我剛同李謹之在一起的時候。
似乎剛剛在飯桌上有意讓我難堪還不夠,她對着鏡子補了補口紅,嬌嬌地笑道:「我早說了,他們這種公子哥就是玩玩,最後還是得聽家裏的安排結婚,有的人喔,癡心妄想。」
「哦哦你學歷高是伐?我們姜小姐北大畢業的哇,不還是跟我一樣靠男人嘛,區別不過就是你的男人厲害些罷了。」
我淡淡道:「梅小姐,等你坐到王老闆的那個位置,再來同我說這些話。」
王老闆,是她如今的金主。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李謹之同我在一起前,身邊跟着的人是這位梅小姐。
只是那時,她纔跟在他身邊三天,她輾轉打聽到我,便一直認爲是我搶了她的「生意」,於是記恨到今天。
畢竟,能跟着李謹之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緣,他們這樣的人手指頭間漏一絲縫隙,於尋常人來說,便是幾輩子的富貴。
那會兒,她轉而搭上李謹之圈子裏的另一位朋友,爲的就是見我一面。
見了面後,她故意激怒挑撥,我那時才二十歲的年紀,也正是和李謹之最熱烈純粹的時候,便藉此同他鬧小脾氣,他哄着捧着笑着認錯。
後來,我便再沒有見過梅小姐。
沒想到,都過了這麼多年,她依舊對當初的事耿耿於懷。
她跺了跺腳,酒紅色的迪奧貓跟鞋跺得地板噔噔響,她轉身離去時,又回頭:「對了,姜小姐,你沒有那張照片吧,我發你微信,如果你沒拉黑我的話,不客氣。」
我扯了扯嘴角,我怎麼可能會加她微信,然而過了一會兒,微信彈出一條圖片消息。
良久,我才點開手機,都不需要仔細辨認。那樣日夜耳鬢廝磨的人,那般熟悉的人,只消一眼便能ţúⁿ認出。
我熟練地按下保存鍵,然後將她拉黑。
其實,我保存過另一張李謹之身邊有女伴的照片。
在這既短又長的七年裏,似乎每一張都在預示着我與他的結局,不堪說,難收場。
然而即便從未被人看好,那終究是我真真切切的年少愛戀。
那些着過筆筆濃墨的愛意,或許早到了該退場的時候。
-3-
酒局散去後,我的助理遞上大衣時,擔憂地問:「老闆,那些投資人會不會見風使舵?」
我攏了攏衣領,側身問了句:「你進公司幾年了?」
「四年。」
「雲創成立五年,我在第二年的時候招你進來。它是怎麼走過來的,除了我,你是最清楚的……」
恍惚間,一陣無力感就迎面撲來,我停住了繼續說話的慾望,只擺了擺手讓他回。
連跟在我身邊這麼久的人都會這樣想,也難怪外人看得熱鬧。
這條路,我既然敢走,那我便也敢退,只是我需要他給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說法。
紙醉金迷之間,我站到方逾白給我發的包廂外頭,將手放在門把上時。
聽到方逾白揚着聲音問:「哥,你不打算給姜禮一個交代嗎?」
音樂聲弱了,李謹之問他:「怎麼,看起來你比我還着急?」
「我就看不慣你這樣。」方逾白自小就怕他,但此刻有了幾分膽識。
李謹之還未回話,另一人接過了話頭:「哎小白,玩玩而已,你那麼較真幹嘛?別說謹之哥了,就我家,我要回去跟我媽說我要娶姜禮,她都得把我腿打斷。」
我認得他,見過幾次,對於自家的貶低不過是謙虛之言,不然也混不到李謹之這個圈子裏來。
他嚷嚷着:「要我說,咱們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沒必要。就說頭兩年,周淮安不也爲了一個女演員跟家裏鬧得不成樣,最後那女的還是嫁香港去了。就這事,人當面不敢講,背地裏也偷笑話着,謹之哥,你可別犯傻,不值當……」
「閉嘴!」方逾白打斷他,「就你話多?」
過了好一會兒,李謹之纔開口:「小白,我跟她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方逾白冷哼了一聲:「你仗着她喜歡你,就欺負她,腿長在她身上,她早晚會跑。」
李謹之似是慢條斯理地笑了聲,而後不知在說服誰,語氣強硬:「我跟她之間,只要我不喊停,這段關係就結束不了。」
我靠在側邊牆壁上,手裏的包帶子被我攥到變形,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那扇門。
-4-
深夜十二點,國貿八十層酒廊往外望去,高樓林立,燈火永不熄滅。
俯瞰之下,街道成了一條星光閃爍的河流,蜿蜒着向黑暗奔騰。
手機在這時響起,我任由它響了半天,沒有接聽。
第二遍響起,落下,直至第三遍才接起。
李謹之的聲音傳來,帶着清淺的笑意:「哪兒呢?用不用我去接你?」
我望着窗戶玻璃倒映出來的自己,栗色長卷發,明豔紅脣。
哪怕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七年過去了,誰都不年輕了。
接起電話,我只是問他:「李謹之,你今天去哪兒了呢?」
「怎麼,查崗?跟一朋友喫飯。」是車子啓動的聲音,語氣有着明顯的戲弄,「我們家禮禮現在是大忙人了,今日酒局,明日高爾夫,哪裏顧得上我這個閒人。」
往常這個時候,我都會笑着哄他,其實他極少時候有孩子心性,唯獨在與我相處時,喜歡逗弄喜歡戲玩。
權貴人家精心養出來的孩子,順風順水幾十載,今日多看了一眼的物件,明日就有人巴巴兒地往上送。
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割捨的,也沒有什麼是非要強求的,對人世間的事都是漫不經心的,也就拿不出世俗所認爲的愛。
我就這樣倚着窗臺,就像二十歲那年,倚着宿舍樓的大柱子,俏生生地問他:「試試而已,你怕什麼?」
而現在……
我只是輕聲道:「我好像有些醉了。」語氣帶着一絲蒼涼,慢慢地問:「李謹之,你有沒有想過……和我求婚?」
我甚至沒有勇氣問出「有沒有想過娶我」這個令人爲難的問題。
就是想知道,在那些不算認真的歲月裏,他是否有爲我動過一刻的心思。
耳邊靜默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得一點笑意,他的語調是常年不變的散漫:「看起來,是有些醉了,你乖一些,等我去接你。」
李謹之多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到底是我真醉還是假醉,不過是他給不出答案,又不肯放手。
我忽然間就笑了出來,鏡中的臉有不受控制的淚往下滑落,我語氣如常說:「這麼晚了,不用來接我了。」
時至今日,我才明瞭。
不是醒悟太遲,只是那麼多年被愛迷了眼睛,不願醒悟。
那烈火烹油的七年,終究不過是末日裏一場不計生死的煙花墜落,燦爛卻註定消亡。
-5-
那是我到北京的第二年,我帶着人生中最偉大的憧憬,從遙遠溫暖的南方撲向這片厚重的北方土地。
那時,一場央美首席教授的畫展,光是一張門票就花費了我近半月的生活費。
初見時,他一身黑色西裝正經筆挺,但襯衫領口散開的扣子,昭示了他這人漫不經心的內裏。
我曾獨自觀摩過那位教授所有的畫作,因此在他領着一羣西裝革履頭髮花白的長輩,一通瞎介紹時,我忍不住小聲開口:「這幅畫是以夕陽微弱的光芒隱喻垂死的狀態,並不是旭日初昇……」
他一手插着兜,側首看過來,笑得無傷大雅:「喲,遇着行家了。」
眼前的男人,面龐如雪一般冷白,鼻樑挺直陡峻,看過來時一雙眼低低地壓着,不讓人窺見半分隱祕,哪怕是熱切地笑着,也是疏離又冷漠。
我抱着書包,俏生生地站着,臉色都有些泛紅。
那時真是,年少多情常常難忘。
只消一眼,我只看了一眼,便記住了那棱角分明的下頜,從眼梢處往下潛藏的一段多情和風流。
後來,我同他在一處時,才知道,原來那位我久聞大名的央美首席教授是他姑姑。
而他當日瞎胡鬧講的畫作賞析,是他姑姑指着畫同他娓娓道去的,只有我,是憑着那些虛無的傳聞揣測出的釋義。
同年,有人膽大包天,在狹窄的校區內飆車,一連撞了幾個實驗樓的大門。
那會兒一些高門子弟在外頭闖了禍,嘴裏就高嚷着自個兒爹是誰,脾氣比皇帝還大。
唯獨這位撞了車的,被人提着脖子跟行政的人道歉。
那是我第二次遇見李謹之,他手裏按着那個年輕人的腦袋,冷着面讓他給人道歉賠禮。
年輕人叫方逾白,看見我時,一溜煙跑了過來,連比劃帶結巴地說:「姜禮,你別誤會,我不是那種不着調的人,我就是一時腦袋脹氣了,我下次不會了。」
我越過他的肩膀偷偷看了遠處的男人,一面不解:「你不用同我解釋,我跟你好像不熟。」
方逾白撓Ṱŭ̀⁵了撓頭,不知爲何深深嘆了一口氣,一張俊美至極的娃娃臉,稍顯稚嫩。
聽說他跳級讀的書,與我同一級,但比我還小上一歲。
但李謹之有一次被他煩得不耐時,揭了他的短,說他這學歷是他家老子捐了兩棟樓換來的。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他們家族信奉在外地調,那四年裏,幾乎沒有一人知曉方逾白的來歷。
只有我知道,他是李謹之的表弟,是難得能讓李謹之付出幾分眼色的人。
但我所知也就止於此,從未細想深究過。
-6-
我原以爲,那些相遇不過是流動不居的生命裏一個偶然的光點,從未想過有再會的可能。
但命運總由不得人控制,我那時也還遠遠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連愛都散漫的人身上,嚐盡這一生的貪戀和怨懟。
旁人總以爲我們考到這樣好的學校,必定是日日頭懸梁錐刺股,其實不全是。
室友許婧是個玩樂、學習兩手抓兩手都硬的人,以至於玩得過火進了警察局。
她在酒吧同人打架鬥毆,對手還正巧是方逾白。
酒醒後抓着我的手臂瑟瑟發抖,鴕鳥一樣縮着。
「禮禮,我要死了,我不想坐牢。」
方逾白腫着一隻眼睛,一邊嘶氣一邊委屈:「你先動的手!」
「誰讓你非要從那兒過?」
「你還有理了?」
兩道聲音一來一回,我仰頭望天無奈時,李謹之穿着黑色大衣,帶着一身的雪意進來。
後來一團混亂中,他似乎抬頭望了一眼,着人去交接配合着處理。
許婧被人接回家後,我攏緊衣服,從派出所出來時,迎面便是久違的初雪。
印象中,那年的初雪讓人等了又等,遲遲未至。
直到 2011 年的春節過去,在 2 月 9 日雪花才悄然飄落。
南方人對雪有着執着的偏愛,在那樣寒冷的冬夜裏,我伸出手不知疲倦地接着雪。
我仰着頭玩鬧了好一會兒,一輛黑色的邁巴赫緩緩在身邊停下。
四下的黑,唯有他一雙眼眸是清亮的,笑着:「雪下得大,我送你一程。」
我雙手扒着厚厚的圍巾,定定地看着他。
那時,我還不懂,雪中的我是自由的。
而他所在之處,身後是一片漆黑,連他的身影都隱在暗處,彷彿遙不可及。
而我只是,雀躍着,勇敢着,不計後果、不顧一切地朝着他走去。
雪花落在身後,冰涼,肆意,席捲一切。
-7-
雪花也似乎落在了我的臉上,涼得透徹的指尖流連着,將我從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酒店的房間一片漆黑,身旁人渾身寒意還未化盡,侵襲而來,像要拉着我共沉淪。
「不是說,不用來了嗎?」我緩緩起身,靠在牀頭,在黑暗中尋找他的輪廓。
他的聲音有些倦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我的手:「一日不見,不想我嗎?」
我緘默不言,他也懶得開燈。
在這樣的對峙中,他突然笑了:「沈弈說你在籌備香港分公司,這麼大的事兒,怎麼沒見你跟我說?」
我彎了彎脣,心裏在想:方逾白也跟我說你要訂婚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也沒見你跟我說呢。
我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都這個時候了,我竟然還會有不捨,不捨那些跌跌撞撞卻留不住的年歲。
在幾乎要落下淚時,我啞着聲問道:「李謹之,我算不得……你光明正大的愛人嗎?」
像撕開最後一層薄紗,將那些早已血淋淋的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
他的手頓了頓,似乎是沒想到我這般單刀直入,這般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怎麼不算呢?」許是預感這段關係已岌岌可危,他不再避而不答:「禮禮,我待你不好嗎?這些年,除了你,我身邊沒有別人。」
這樣的好,在旁人那裏是微不足道的,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卻已是極致。
可我竟從他的辯解裏,聽出幾分挽留。
他什麼時候低過頭,什麼時候留過人。
可他想留我做什麼呢?
我用話,一字一句地推開他:「你要我留下,然後呢,你要怎麼安置我?」
啪嗒一聲,他按開了牀頭燈,昏黃的燈光照下,我的狼狽無處可逃。
他微垂着眼,用指腹抹去我眼尾的淚。
在他無法給出承諾的長久沉默中,我堅定而平靜地開口:「李謹之,我們早該結束的,窮途末路了,你就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早在兩年前,我們之間便險些支離破碎,不知是誰不甘,才又白白蹉跎好些時間。
他的影子在光暈裏晃了晃,好一會兒,才幹巴巴道:「禮禮,你那麼聰明,該知道離開我身邊,不是一個好選擇。」
我透過他冷寂的雙眸,叩問他的心:「所以,你要我丟掉一切,一輩子見不得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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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裏,我像個行走在末日的孤獨旅者。
總會在夜深人靜時,慢慢回憶那些過往,以此來確認他是否有過愛意。
曖昧至極的時刻,一句試探的晚安發送過去,一個晚上醒來四次看手機。
連意識都是可怕的朦朧,夢裏都能夢到他好似回覆了消息。
然後這意識帶着我從夢境中掙扎出來去翻看手機,卻發現除了我的晚安,再無回覆。
除夕夜裏,我守着零點,計算着他空閒的時間,忐忑地撥打他的電話。
他接起來時,我避開旁人,蹲在陽臺,聲音輕輕的:「李謹之。」
輕笑聲通過話筒傳來,帶着莫名的震動:「姜禮?」
那是我待在他身邊的第三個月,他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太多,稍久些不見,就會忘了。
隨着迎新歲爆竹的接連燃起,我來不及思考太多,堅定而熱ťûₛ烈:「新年快樂,李謹之。」
他似乎嘆了一聲,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想着什麼,我只聽得到那句:「禮禮,新歲安康,返京時說一聲,我去接你。」
他ťū₉們說,李謹之待女伴向來出手大方。
我還只是一個連學費都需要計算幾遍的學生時,他一出手就是西城區頂好地段的兩套房,說是隨我挑。
興致來了時,拍賣會上的首飾珠寶他隨手拍下便送,而我在簡陋的寢室裏捧着送上門的毫無用武之地的珠寶,像是墜入荒謬的喜劇。
聽聞好友送了女伴一輛粉色車子,他讓人將一輛蘭博基尼改成粉色,領着我去看。
我一連搖頭拒絕,好奇地問道:「李謹之,你將我當作什麼?」
他百無聊賴,撐着額頭,一手把玩着我的髮尾:「這重要嗎?」
我就那樣看着他,看到他眼尾微垂,酸澀溢滿心頭,笑着說:「我要的不是這些。」
他斂了笑,大約是這情意太重,浪蕩如李謹之,也會有些許畏懼。
他微涼的手指緩緩地磨蹭着我的耳垂,良久,才笑着說:「哪家的傻姑娘?」
在情愛裏,我從不聰慧,一根筋一顆心一股勁,倒也認了他說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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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知道我和李謹之在一起後,方逾白鬧得厲害。
但沒人知道他在鬧什麼。
只有李謹之,眼神意味深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了指我:「人在那兒,有本事搶去。」
聽到這話時,我側過頭,抬着眼看他,看他漫不經心,看他勝券在握。
那時,我幾乎捧出了半顆心給他,聽到這話,一半無力,一半不信命,不信我與他緣淺至此。
於是,在方逾白假意搶人、賭氣地問我要不要跟他去趕下一個場時。
我看着李謹之,粲然一笑:「好啊。」
聲色犬馬的鬧騰,在那一瞬間靜止。
所有男女的目光,探究的、驚訝的,疑惑的,全都在我身上打轉。
方逾白見了鬼一樣看着我,兩隻眼睛瞪得圓溜溜。
而李謹之沉了沉嘴角,又勾着笑,手裏握着一張牌,也不打出去,只是轉着玩。
他不動,其他人也乾等着。
半晌,他隨手將牌往桌面一扔,亂了一桌的賭局,饒有興趣地看着我:「行啊,玩兒得開心。」
我和方逾白就這樣,在深秋的夜裏,走出後海的四合院會所。
秋風中,我們像兩隻企鵝一樣齊齊蹲在地上,離那處不遠。
我們一個是不敢走,一個是不想走,只能頂着寒風,好不淒涼。
他趁機說道:「姜禮,我哥那羣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什麼好人,你別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
我轉頭笑了笑:「那你算好人嗎?」
他思考了一會兒,坦誠道:「暫時算。」
確實算,爹媽管得嚴,平日裏老實上課,最大的消遣就是同朋友去 KTV 和賽車,不闖禍不爲所欲爲,很是難得。
他跺了跺腳:「我說得直白點,你跟着他,不會有好結果。」
「你怎麼知道……」我想了想,腦子被冷風吹得有些遲鈍,「沒有呢?」
幾分固執,幾分任性,大約是因着年少。
他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最終只說了句:「你不懂。」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欲言又止裏未盡的話。
下一秒,一輛黑色的車打了個彎停在了我們面前。
李謹之坐在駕駛座上,降下車窗,扯了扯嘴角,漠然地看着我們。
方逾白大氣不敢出,只敢將我往前頂,要我去承受怒火。
看着我們這樣,走到跟前的李謹之毫不客氣地嘲諷道:「好一對苦命小鴛鴦,怎麼不繼續逃了?」
我撲向他懷中,臉頰是他溫熱的胸膛,耳邊是他一句:「小沒良心的。」
我抬頭看着他,眼裏有波光瀲灩,有山水萬千。
你說,他到底知不知呢,從他決定追出來的那一刻,便註定有些事不再是可有可無。
夜裏的院子裏,掛着一盞應景的燈籠,在微風中盪來盪去,像我那時的那顆心。
回看那時,全然不顧後果,總以爲有情就能填平所有溝壑,天真得透頂。
-10-
後來的那些年裏,我跟着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可我看得最多的還是他,幾輩人的拼搏堆砌出來的氣定神閒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來頭稍大些的,他會在我耳邊細細介紹,末了拍拍我的肩膀,要我遞上一張名片。這時他是謙遜的,是爲我。
然而他的謙遜和氣依舊是沒有人情味的,哪怕平等地看着對方,也成了一種與生俱來、自上而下的施捨。
我曾問他這是做什麼,他只笑道「:有一日,你都用得上。」
他那樣厭煩觥籌交錯的人,上了心後,也能爲你處處打算,勢必要你全身心淪陷。
有一年他閒了下來,突發奇想教我射箭,我爲了贏一口氣,私下裏每日每日地練。
有一日,我將他叫到跟前,當着他的面一發即中,而後挽着弓回頭看。
那時,我嘴角翹起,邀功似的看向他。
他倚着門,看了我許久,幾步上前來,扔了我手中的弓,鋪天蓋地的吻接踵而來,脣舌攻城略地。
後來,無盡雪夜中,他帶着朦朧的醉意,任性地將我從夢裏叫醒:「禮禮,下樓來。」
我像午夜偷跑的灰姑娘,踮着腳,奔赴一場美夢。
車子過高速,開出六環以外,去到一座私人度假山莊。
司機將車子停在山腳下時,李謹之醒了過來。
他將我抱了出來,兩手一提,將我放置在車頂上,我驚嚇得兩隻手扶住他的肩,低着頭看到他帶笑的眼眸。
下一瞬,一場盛大的煙花在我身後綻開。
我轉頭看去,滿天星辰都在眨着倦眼,躲進了流光溢彩的銀河中,一起奔流。
我攥着一顆狂跳的心,愣愣地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接住我,捏了捏我的臉頰:「生日快樂。」
第一年時,我才知道我的生日和他姑姑撞了同一天。
而他的家族,在那一天總會相聚一堂爲他姑姑慶生。
他從來,只會在零點過後,纔回到我身邊。
這一年也是如此,可唯一不同的是。
這一年,雪夜裏,炙熱的吻,撲滿懷的擁抱,還有獨屬於我一人的煙火。
-11-
畢業那年,我收到數個 offer,每個都是優中選優的。
可我在人生岔路口,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另一條路。
幾個志同道合的人,大學時闖出來的經驗和本領,就這樣憑着一腔勇氣埋頭創業。
中關村裏破舊的樓棟,27 樓一層裏住進了無數想着出人頭地的北漂。
知道我的打算時,李謹之沒說什麼,卻有人萬分不解,覺得我是撿了芝麻丟西瓜。
我也將芝麻西瓜理論說給他聽,他笑得吊兒郎當:「芝麻西瓜都是我們禮禮的,甭管那些瞎話。」
公司剛起步時,人數不到十人,我一個人承攬了幾乎所有事。
程序代碼、跑市場、做推廣營銷、拉投資,會的我做,不會的我從頭學。
那時,我幾乎住進了那棟破樓裏。
有一次,樓裏電梯維修,李謹之打了十幾個電話,沒人應。
怕我有意外,那一晚,他徒步爬上 27 樓,走到我面前,指尖的冰涼觸醒了睡在材料堆裏的我。
黑暗裏,他悠悠地嘆了口氣:「你這拼命十三孃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跟在我身邊,我虧待你了呢。」
我迷迷糊糊地鑽進他懷裏,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木香氣息,耳邊是他微喘的心跳聲。
他大約永遠不會知道,我這些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努力,是爲了什麼。
而我那時只是想,喜歡李謹之也好,開公司也好。
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朝着太陽飛,哪怕最後失敗,也是墜落在雲端。
十幾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喜劇之王》,後來 2014 年的時候在北京重映過,隱約記得當時已經凌晨過後,只剩下這部電影有票。
那時,我聽說他家裏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要他收了在外頭玩的心,回去走正道。
所以那會兒,他一邊忙着將自己的團隊解散,一邊又要逐步熟悉家族企業裏的事。
他私下做事懶散慣了,那幾天的事耗費了他不少心神。
但他依舊陪着我坐在影院最後一排,不過是在電影剛開始幾分鐘,無聊地睡了過去。
當時那句「我養你」的臺詞,一度超越「我愛你」成爲浪漫的代名詞。
我瞞着他陪投資人喝酒,醉到帶着妝沉睡在沙發時。
睜開眼,就看到他盤着腿坐在地上,手裏拿着工具笨拙地給我卸妝。
「一個小公司把你折騰成這樣,哪怕你躺家裏逗鳥呢,還怕我養不起你嗎?」
我養你,禮禮,他這樣說。
後來我數次想過問他,卻從未出口。
如果,我真的信了你隨口而出的承諾呢?
-12-
多年來,我們故意視而不見的現實被擺在眼前時,是在一個稱得上家宴的席上。
他帶我去一個親戚孩子的滿月席,這些年我只遊離在他身邊,從未踏進他真正所在的那個圈子,那原本也不該是我出現的場合。
在那裏,我見到了他母親,穿着一條量身定做的絳紫色旗袍,暗色牡丹刺繡,典雅雍容。
我忐忑緊張得手指掐進掌心,在心裏無數遍預演該如何得體地打招呼時。
她的眼神並未在我身上停留,那是一種毫不在意的漠然,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性。
她只是略過了李謹之,淡淡道:「你唐伯父還在,私底下玩玩就算了,別太過。」
李謹之斂了笑,不動聲色地將我身影遮住。
那一刻,我所有的卑劣難堪彷彿被放在了聚光燈下,無處遁形。
過往所有被忽視的那些細節,那些足以表明他愛得淺薄的證據,一一翻湧而來。
在我與我母親險些相遇的畢業典禮上,他特意避開。
在我藉着酒意,癡癡地問他喜不喜歡我,而他只是笑着,自始至終給不出答案時。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要我認清位置,大可不必用這種方式,只要你李謹之開口說一個不字,我立馬就走。」
我這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就像是用了刀子,將兩個人的心都片片切開,直到血肉模糊。
他手掌着方向盤,用了力道,青筋暴起,他點點頭:「你覺得我今晚這一遭,是爲了讓你識相走人?我犯得着兜着圈兒犯賤嗎。」
車子經過天安門時,我積蓄已久的眼淚一顆一顆砸了下來。
我終於說出那個從不願承認的現實:「是我錯了,我們一點都不合適,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他想不通,短短半個晚上的時間,爲什麼就能將我這幾年的勇敢瞬間擊垮。
那晚,車子在車庫停了許久。
他解開安全帶,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將下巴墊在我肩頭,晃動之間,還能聞到他呼吸之間的溫熱。
「禮禮,」他說,「你讓我想想——」
那一刻,我放棄了掙扎,甚至不祈求着天荒地老。
後來的兩年裏,我們像是要耗盡這輩子所有的愛意,爭吵着,糾纏着,遲遲落不下定局的筆,又不肯放手。
情動時,他也學着放下身段哄人:「你看多巧,我的姓氏是你的名字,我們合該是一對。」
而我只是平靜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他:「你不姓李。」
他勾着的嘴角緩緩扯平Ṱ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謹之背後的那個姓,我在黑夜中試圖探尋過,結果一無所獲,他的信息被嚴絲合縫地保護起來。
他是一個不會承諾的人,可後來,他總會時不時地給出承諾。
夜晚散步至河邊時,偶遇男女求婚盛事。
他圈着我的肩膀,眼裏一半清醒一半醉,指着他們手上的戒指:「給我們家禮禮也買一個。」
我回看他,看他的掙扎和痛苦,輕聲道:「李謹之,我會當真的。」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會當真,所以請你不要輕易許諾。
他眼裏的醉意悉數褪盡,只與我隔着人潮,靜靜地望向塵世那平凡而不可得的幸福。
在迷離和散漫中,誰也不承認,我們每一刻都在與對方訣別。
-13-
我和李謹之徹底攤牌的消息,在圈子裏不脛而走。
許婧一大早就衝進我辦公室,她現在是雲創市場部負責人,還是風風火火的個性。
「李謹之那個狗東西什麼意思?」她拍着桌面,憤怒道,「他都要結婚了,還要拖着你,他到底想幹嘛?」
我想起昨夜,他聽完我那句話後,久久沒有回應,卻在我睡後,倚在牀頭枯坐到天明。
「許大頭,」我還未回話,方逾白就從外面走來,雙手插着兜,「再讓我聽見你罵我哥,信不信我……」
「怎麼?揍我啊?你們這羣人都是狗東西!」許婧嗤了一聲。
她其實以前很怕李謹之的,只是後來漸漸地,就敢罵他了。
有時,李謹之也能聽到她的罵聲,但他也都難得好脾氣地沒有計較。
方逾白懶得理她,吊兒郎當地朝我展開懷抱:「怎麼樣,姜禮,你踹了我哥後,要不要投入我的懷抱?」
我望着他,笑了笑,突然問:「你現在覺得你算好人嗎?」
他扯了扯嘴角,聳着肩道:「我認輸。」
這些年,他身邊來來玩玩的女人,如過江之鯽,有時候我剛記住一個名字,就再也沒見過。
今日女大學生,明日模特演員,他偏偏還有一張好皮相,勾得別人爲他鬧自殺的都有。
我向許婧交代了關於香港分公司的事,就趕往下一處。
我要將北京的一切安置好,還得去見沈弈,他不僅是雲創曾經的天使投資人,也是第二大股東。
見面的地點在一傢俬人茶樓,眼前的男人接過我的文件,卻並不打開,我就知道他有話要說。
下一秒,他淡淡開口:「姜禮,做人還是不能太忘恩負義。」
「什麼?」我一時有些茫然,下意識問道。
「你有能力,有學歷,人聰明。」沈弈用下巴點了點窗外,輕描淡寫,「可在北京這個地方,像你這樣的人,實在太多。從這裏扔塊石頭,砸中三人,就會有兩人是高才生。」
「你們畢業那一年,擺在華宇資本面前的創業計劃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的就是最好的嗎?並不見得,然而華宇投資了。」
我抿着脣,回道:「可是事實證明,你的投資決策是對的。」
沈弈是李謹之的好友,當時我着手這個公司時,他沒有怎麼關心過。
只是有一次突然提到,他有一個朋友對這個項目感興趣,便引薦了。
可見了沈弈後,我才知道他對項目的要求很是嚴格,雲創能夠拿到華宇的投資,也是過五關斬六將得來的。
沈弈搖頭:「拿到投資只是第一步,對於創業型公司來說,惡意競爭、收購、打壓,每一步都能讓你的公司流產。」
「那些你碰都碰不到邊的人,爲什麼願意聽你的宏圖計劃,想過沒有?」
「三年前,中寰集團爲什麼會跟一個小數據商合作?」
「姜禮,我相信憑你自己,也能讓雲創走到這個位置,只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遠遠不止這些。」
聽着沈弈的這番話,我這才知道,李謹之不計較的事,他的朋友一筆一筆地都幫他記着。
沈弈是十足的商人,他要是算起賬來,比誰都狠。
然而,他在此刻說這番話,實在讓人難以琢磨。
如果是數年前的我,大約會紅着臉跳腳,可如今我比誰都平靜,只是問道:「你說這些,是想要我留在李謹之身邊?」
他雙手交叉着,不置可否:「不應該嗎?他的婚事早在一年前就該定下的,爲什麼拖到現在你應該清楚。」
我幾乎不可置信地發笑道:「你要我留在他身邊,當情婦?」
他笑得溫和,語氣卻有些殘忍:「你在這個圈子裏這麼些年,竟然還沒習慣這種事?這對你來說,不算壞事。」
我扯着嘴角,無論我和李謹之如何糾葛,在他的朋友眼裏,自始至終我都只配這個位置。
「所以,」我想了想,撕開的臉面就不需要顧忌了,於是無所謂地反問,「你對阮初也是這樣的想法嗎?」
「等你跟別人結了婚,然後逼她繼續給你當見不得光的情婦,是嗎?」
「你怎麼就有自信她會願意?你覺得,她要是知道你的想法,會不會棄你而去?」
沈弈身邊的那個女孩,我只見過兩次,漂亮得驚人,卻格外乖巧。
聞言,沈弈嘴角微勾,眸光有不悅,但十分篤定:「她不會。」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語氣生硬:「她跟你不一樣,她只能待在我身邊。」
我不想與他再辯論,站起身點了點桌面文件,將訴求再重複一遍,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後,沈弈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機響起。
他接了起來,對面男人聲音疲倦:「她想做什麼隨她,你別爲難她。」
沈弈從鼻腔裏哼出一聲:「李謹之,你可真出息,一個女人都搞不定。」
對面沉默着,沈弈繼續道:「既然一開始就知道給不了名分,你就不該將金絲雀養成一隻鷹,養到翅膀硬了,憑你也留不住。」
李謹之突然問他:「你養過花嗎?」
沈弈沒回答,知道他話裏有話。
下一秒,他聽見手機那頭聲音悠遠:「看着自己精心養大的花,在身邊一點點枯萎,滋味不會好受。」
掛斷電話的沈弈,交疊着雙腿,望向窗外浮動的雲層。
他心裏對李謹之的話嗤之以鼻,憑她什麼花什麼鳥,只要是他沈弈的,死也只能死在他身邊。
-14-
和沈弈的見面不歡而散,我開車回到西山的別墅。
空蕩蕩的別墅,一片漆黑,看起來他也很久沒回這裏。
我無意識地鬆了口氣,我們現在這個狀態,一旦見了面只會將過往那些情分毀個乾淨。
這裏曾經承載了我和李謹之幾乎所有熱烈的時光,兩年前我從這裏搬走後,這是第一次回來。
從電梯上到三樓,在主臥的小抽屜裏翻出一個藍色絲絨盒子,裏頭躺着一大一小兩枚素圈戒指。
我將它遺忘在這裏太久,而它如今也毫無用處了,也不該再待在這裏。
從主臥出去時,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卻看到二樓客臥的房門打開着。
從來沒有人踏足過的客臥,被鋪上了淡藍絲絨的四件套,沙發上一套年輕女士睡衣散亂地放着。
李謹之買下這棟別墅時空蕩蕩的,這裏的一花一草、一牆一椅都是我費了心思佈置的。
唯獨這個房間,就像生生劈開的一道裂縫,雖然和我無關,卻讓我動彈不得一分。
我閉了閉眼,忍着鼻間的酸澀,快步走了出去。
昏黃燈光中,我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像扔掉那些愛恨,身後的別墅與我漸行漸遠。
車子經過東直門,放在中控臺的手機亮了起來。
看見信息的下一秒,我靠邊緊急停車。
是我預約的私人醫生:【姜小姐,檢查結果出來了,您目前懷孕 9 周 2 天,有時間可以過來再做個詳細檢查。】
下面附着一張檢查報告單,我低頭捧着手機,對着那張圖片,兩指放大又放大,小小的一團,看不出什麼。
看着看着,我將手背放在脣邊,咬到渾身都在顫抖,不讓自己哭出聲,卻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屏幕上。
對於和李謹之孕育一個血脈相連的生命,我也曾經有過期待。
但他那時只是磨着我的手指,慢聲問:「就這樣不好嗎?禮禮。」
後來,他情難自抑時,我會平靜地提醒:「我不想喫藥,你做好措施,懷孕了麻煩。」
他在我耳邊低低地喘息,不顧一切:「那就生下來。」
-15-
這個孩子來得不合時宜,不被期待。
看時間,大約是兩月前那一次爭吵,過激的爭吵下,誰都不服輸。
明知不該,可他似乎只剩下那樣的方式,來證明我們還屬於彼此。
回到市區的房子,偌大的客廳一片漆黑,直到我按下開關。
纔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李謹之,他佝着肩膀,微微陷進靠背裏,垂着頭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
我靠在玄關處,與他抬頭的視線遙遙相對,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寂靜蔓延。
在他開口前,我坐到他身邊,將頭靠在他胸膛,整個人像嬰兒般蜷縮進他懷裏。
我慢慢地說:「李謹之,我有些胃疼,你幫我揉揉吧。」
爭吵了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再度向他示軟,他眼裏閃過一絲受寵若驚。
他將我往上抱了抱,下巴枕在我肩頭,拉了拉我的衣襬,而後一隻溫熱的手掌覆上去,輕輕地打着圈。
李謹之,你摸一摸它,同它道個別吧。
我閉着眼,手指攥緊,眼淚卻打溼了他的胸口。
「疼得那麼厲害?」他抬起我的臉,面色沉重,「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好多了,不疼。」我從他身上起來,仰着頭輕輕地笑。
這一晚,沒有天崩地裂的爭吵,也沒有同歸於盡的撕扯。
一整個晚上,他都將我圈在懷裏,時不時地揉一下肚子。
耳邊是他的嘆息和輕問:「禮禮,我留不住你了嗎……」
這一場無歸的旅途,終於將你我推到了將崩的羣山之巔,碎屑滿地,無心欣賞。
-16-
北京又下雪了,連日來的雪蓋得厚。
在去醫院前,我獨自坐了許久,一下又一下,用手感受着那似有若無的生命力。
那天是難得的天氣放晴日,暖和一些,總是好的。
手術進行得很快,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
而我還麻醉未醒時,隱約中有人將手輕輕覆在我肚子上,嘆息着:「可惜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她,大約也會是最後一次,李謹之的母親。
「喝口熱湯。」她用手推了推那碗湯,是一碗鴿子湯。
我想不通,她是如何得知消息,又在這樣緊的時間內,準備了湯。
我推開那碗湯,平靜道:「您放心,我不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她烏黑靚麗的頭髮低低挽成髮髻,脖子上的祖母綠翡翠低調奢華:「你比我想得要狠心,我原本以爲你會偷偷生下孩子,畢竟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女士,」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就算我不主動拿掉孩子,您這趟來,也會讓我打掉孩子。」
她覷了那碗湯一眼,我跟着看過去。
她不曾也永遠不屑於告知我,這碗湯不是外面酒樓的廚師做的,而是從來沒有踏進廚房的她親自下廚熬的湯。
是彌補是愧疚,抑或是其他,不得而知。
她淡淡道:「謹之快結婚了,私生子可以有,但至少不該在婚前。」
「如果你願意,我不反對你們繼續在一起。以後你們再有孩子,我也不阻礙,我可以將孩子接過來,給他最好的……」
「您放心,」我抬起頭,挺直了脊背,打斷了她,「沒有以後了,不會再有以後了。」
「我和他之間,明明白白開始,就會清清楚楚結束。這世上,不是所有靠近你們的人,都是貪圖權勢和地位。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卑躬屈膝毫無尊嚴,就爲了跨進那個門檻。」
她笑了笑,搖搖頭:「我以爲你很愛謹之,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她的目光是向下看的,就像她本就在高山,俯瞰螻蟻。
在一百多年前,那個風雲飄搖的年代,她母家的人就遠赴國外攻讀藤校。
而我的家庭,僅僅只是走到我這個位置,就徒步跨越了近百年。
我站起身,發軟的手指拎着包:「我是愛他,可我不能愛到沒有尊嚴和自我。」
想了想,我又開口:「孩子的事……」
她低着頭,輕輕攪着湯勺:「消息我已經讓人封鎖了,只要你不說,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當然,姜小姐是聰明人,有些事最好還是爛在肚子裏。」
我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虛軟,冬日的太陽再大,也依舊驅不走渾身的冰寒。
我既然獨自做了手術,便是打定主意,不會讓他知道。
曾經我爲了愛他,連千軍萬馬都敢闖,可如今我再也沒有力氣了。
-17-
一輛黑色的車從頤和園西門進入到玉泉山,停在了山腳下。
李謹之敲開了老爺子療養的那棟小別墅,開門的人卻是他媽。
蔣若樺看着他滿肩的雪花,伸手拍了拍,她知道他來的目的,什麼話也沒說,看着他上了二樓。
過了半個小時,李謹之從樓上房間出來,一手放在走廊欄杆上,背靠着欄杆,低着頭站了許久。
蔣若樺知道,她兒子想要求的,又一次得不到。
她看着李謹之:「你爺爺已經應了唐家的婚事,把外面的那些麻煩處理掉,就收收心。」
李謹之轉身停下,看向常年冷淡的母親,突然開口:「媽,這些年嫁給自己不愛的人,您過得開心嗎?」
保養得當的貴婦人,臉上頭一次出現怔愣的表情,她皺着眉:「謹之,你爲了個外人,現在都敢將槍口對準你媽了?」
「這些年,您也不喜歡我吧。」李謹之繼續道,「聯姻生下的東西,怎麼做都討不來您的歡心。」
蔣若樺年輕的時候有一個戀人,一個農村來的大學生,後來是北京一所大學的物理教授。
她被家裏逼着嫁給了李謹之的父親,和那個年輕的教授斷了緣分。
如果就這樣倒也沒什麼,可蔣若樺結婚的第二年,那名教授抑鬱而終,年僅 28 歲。
蔣若樺這一生中做得最大膽出格的事,就是在他死後,不顧世人眼色,贍養他的老母親併爲其送終。
而李謹之的父親,高門子弟向來心高氣傲,哪怕他對蔣若樺有些情意,可日久天長消磨下去,早就散了。
以至於,他父親現在一年都不會回一次家,而蔣若樺也不在意,哪怕他養情人,她都不在意。
因爲不在意他的父親,所以蔣若樺對他向來嚴厲冷淡。
李謹之仰了仰頭,逼回了眼眶裏的淚:「媽,您知道……我一旦放手,她這輩子都不會回頭了。」
「我做了您二十幾年的兒子,您有爲我考慮過哪怕一點嗎?」
和唐家的婚事,她比誰都樂見其成,在這其中功不可沒。
蔣若樺攏着身上的披肩,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現下的局勢,你該懂得的……謹之。」
李謹之強硬道:「沒有唐家,我們一樣能安穩度過。」
她極快地回應:「你爺爺的身體你清楚,你難道要讓他帶着遺憾離開嗎!」
將若樺恍惚着,這樣的話,當年她的父親也壓在她的頭上,而今她竟然又壓在了自己兒子頭上。
李謹之嗤笑了一聲,轉身快步離去。
而他的身後,蔣若樺眼看着他漸行漸遠,下意識叫着:「謹之……」
謹之,這條路媽走過,你也能走的。
-18-
雲創和中銀的項目簽署完合同後,意味着我在北京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而香港分公司的籌備也到了最後階段,那邊的新項目也已經開始接洽,正是需要人的時候。
離開北京前,我將兩年前買的房子交給中介,讓他幫忙掛出去出租。
我收拾東西時,李謹之坐在一旁,眼睛停在我身上,時不時跟着轉動。
他截住我的手,語氣緩慢地提出一個不合理的要求:「禮禮,在北京再待些時日吧。」
「那邊需要人,我得趕過去。」我輕聲說,想了想又說, 「ƭŭ̀⁵結了婚後,好好待人家。」
時間已經過了深夜, 古董鐘擺敲響零點,催促着這場戲的落幕。
離別來得格外平靜,大約是彼此都努力過, 所以能坦然接受不可得。
就像煙花綻放時ťŭ̀ⁱ絢爛,隕滅時往往悄無聲息。
我推着行李箱走到玄關處,李謹之默不作聲地看着,目光在我身後如火般炙烤。
若是他要強硬我留下,我只怕反抗不得半分。
可他只是輕聲叫了叫我的名字:「禮禮。」
我回頭看向他, 白玉般的面容, 寒光冰雪一樣的眼眸慢慢化開絲絲笑容, 他朝着我伸手:「過來, 讓我抱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 任性地朝着他走,像第一次奔向他一樣, 最後一次奔向他。
有力的臂膀彷彿要將我揉碎,他問:「這些年,後悔認識我嗎?」
我抱着他的腰腹, 最後感受那溫熱相貼,爲他流最後一次眼淚:「不後悔。」
哪怕深墜無邊黑暗, 永陷阿鼻地獄, 李謹之,我從不後悔認識你。
他不讓我抬頭, 只緊緊將我摟着,聲音一字一句都慢:「工作再忙, 也要記得喫飯。」
「嗯。」
「你的胃要記得定時複查。」
「嗯。」
「有人欺負你,你還告訴我, 我給你做主。」
這一次, 遲遲沒有回應。
良久, 他將我轉過去, 不看我的眼, 也不讓我看他的。
「你去香港那天, 我就不送你了。」
我沒再回頭看,只道一句:「你多保重。」
他身上牽引着太多的線, 唯獨牽着我的那根最易斬斷, 我沒什麼好怨的。
李謹之,你這紛繁的一生太長太寬闊, 我曾擁有過片刻,就夠了。
-19-
姜禮的飛機去香港那天,許婧和方逾白去送她。
而機場貴賓室裏, 穿着黑色長風衣的男人靜靜地坐着, 直到那架飛機起飛時。
他從落地窗望去,碩大的飛機滑行後,慢慢升上高空, 直至再也看不到。
飛機沒入兩萬英尺的高空中,帶着他的愛人和他此生爲數不多的全部愛意,遠赴他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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