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

公主把她的面首賞給我了。
她說這個不聽話,毀了臉,也沒有再留的必要。
我去領周懷卿時,他立於宮牆門前。
白雪紅牆,他身上只一件單薄的裏衣,幾欲融進雪景裏。
他不肯受辱,我也不催促他。
因爲前世,周懷卿奪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了我。

-1-
我是不想要他的。
但清禾公主驕矜蠻橫,違逆不得。
前世我好言相勸,周懷卿堪堪挪了腳步跟我回去。
今生我們在雪裏站了良久,他才道:「過來扶我。」

-2-
我沒有理他。
反正我穿了襖,不冷。
他定是冷的。
儘管他從前是涼國呼風喚雨、赫赫有名的軍師,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如今成了燕國階下囚,又受清禾公主厭棄,還呵使我。
見我不理,周懷卿也不再開口。足足一個時辰過去,他終於站不住了,寧可倒在雪地裏,也不肯向我低半寸頭。
他是公主賞我的,自然不能死在我手裏。
按公主的脾性,過幾日,要問我話的。
我只能拽着他的手臂,拖着他回去,我勁兒大,勉強拖得動,周懷卿就不好過了,他在意極了臉面,如今被人在雪地裏拖行,時不時路過幾個太監宮女,他受奇恥大辱一般惡狠狠瞪着我。
我把周懷卿拖回了房,就不管他了。
原本我是跟秋屏一個屋的,前幾日秋屏給公主梳髮時不小心扯了公主的頭皮,晚上摔井死了。
便是我一個人了。

-3-
周懷卿住進了這屋,我視若無物。
他生性高傲,是涼國太傅之子,從不屑於同下人奴婢搭話。
前世亦如此,我幾百句言語才能換得他一個頷首或是「不」字。今生我哪裏還有這樣的耐心?
沒兩天。
清禾公主果然問了我。
「前些日子本公主賞賜你的那個小倌如何了?」
我:「公主的賞賜於奴婢而言自是最好。」
清禾入鬢鳳眉輕挑,將手裏把玩的金釵轉了個方向,輕輕刮我面頰,「宮裏頭,屬你最合本公主心意。」
「等你珠老花黃了,本公主就放你出宮,找幾個小倌服侍你。」
清禾公主喜歡漂亮人,也喜歡漂亮的珍寶。凡事不好看的,都是不配出現在她身邊兒的殘次。
要被扔掉的。
「奴婢能把這微不足道的年華獻給公主,是奴婢的福氣。」我道。
清禾笑笑,不再說話。

-4-
周懷卿病了,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還胡言亂語。
這屋子裏自是沒有炭的,寒冬凍人,他又咬着牙穿那幾件兒單薄的衣裳。
有時候我想,凍死他也沒什麼不好。
他病下的第三天,公主又問了我關於他的事。
我如實以告,公主差了太醫給他瞧病去了,又怪我沒有珍惜她的賞賜,打了我二十板。
我不認也得認。
他若是死在我屋子裏,怕公主也是要我跟着去。

-5-
「多謝。」這是周懷卿醒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幽沉的瞳中滾了許多情緒。
倒是難得。
我沒有回他。我恨不得他早死了好。只是不要死在我這裏。
……
周懷卿自病後,像是變了個人。
時不時主動跟我搭話,還讓我替他補長袍。說話也溫柔少許。
有時候我也會猜測他是不是也如我一般重生了,可就算他重生了,也不會如此待我的。
我乾脆不管了。
管他是換了芯子還是什麼呢。
算算時間,周懷卿也快聯繫上涼國了。
今生,我只想趁皇城被破時,逃出去,逃出這喫人的皇宮,逃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種花種樹,或是捕魚也好。
……
清禾公主與太子同胞,又是皇后所出,極受太子和燕帝寵愛。
她想要的,也就沒有得不到的。
宮中又多出個新面孔,容色倒沒有多傾城,只是頂着一張清雋臉寧死不屈的樣子,像極了周懷卿。
我想正是因如此,他纔會被公主召進宮來了,公主一直對周懷卿念念不忘,卻又因先前一怒之下將他賞給了我這個奴婢,覺得髒了,要找個乾淨的。
聽說那新人,還是揚州刺史之子。
清禾公主這癖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人知她好美人,進宮前將短刃藏在了靴中,公主正要戲耍他。
他抽出短刀給自己的臉上來了兩刀。
清禾公主盛怒,「你以爲毀了臉本公主就拿你沒辦法了?!就能出宮去逍遙自在?」
Ťű⁸青年一言不發。
清禾突然指向我,眉眼一挑一收,很是猙獰,「香蓮,這個醜東西也賞你了!」
「謝……」我話在脣邊未發,公主又趕道:
「還杵在這兒做什麼?趕緊把他拖出去!」
那人倒是配合地躺地,任我拖着他回房。
門是周懷卿開的,他少以做這些事,現如今臉上竟還展了笑,「香蓮,我……」
「兄臺,借過。」被我拖着的Ŧŭ̀⁻青年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兩道傷還溢着血。
周懷卿的笑容霎時消散,周身泛起了兇意,問我:「他是誰?」

-6-
我還沒張脣。
江弘取就已經用肩膀撞開他,自顧從門縫擠進了屋。
一點也不客氣。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怔愣片刻,明明前世,宮中根本沒有出現這個人。
一旁,周懷卿的臉色一瞬變得難看,搭在門框的左手手背泛起青筋。
他緊緊盯着我,扯回我的思緒:「他究竟是誰?」
我斂下目光。
也沒什麼不好回答的。
「跟你一樣」我神色淡然,「公主賞給我的。」
這番話對於周懷卿來說,是極爲輕蔑了。
他三天不曾跟我說話了。
不過,我也沒往心裏去。
「香蓮。」
我回神,「公主殿下。」
清禾公主朝我勾手,命我跪下。
後從髮間取出一枚金簪,持着簪子抵在我右臉頰,下一刻,灼燒般的刺痛和溫熱同時襲來。
血順着下顎墜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清禾公主漫不經心道:「服侍本公主也敢走神?」
「若是換了旁人,早被本公主五馬分屍了。」
我叩首,「謝公主恩典。」
「哼。」
清禾公主揚了眉,忽說:「你不會是在想你房裏那兩個白面書生罷?」
「說起來,他們倒是同你相處得很好。」
「難不成……」她一腳踩在我的頸側,如毒蛇般俯視着我,「你比本公主還討人喜歡?」
我連連搖頭。
「公主明鑑。」
「香蓮的眼裏只主子一人,絕無二心。」
這樁事以清禾公主笑着把金簪扔在地上爲結尾。
「本公主就是隨口說說,瞧把你緊張的。」
金絲繡翹頭履碾過地上的金簪,她施恩道:「簪子賞你了。」

-7-
「你的臉怎麼了?」周懷卿問。
我沒應。
徑直進屋,坐在榻上。
江弘取拿來了藥膏。
笑道:「原來一刀就夠了,虧我刺了自己兩刀,應該留一刀下次保命用的。」
笑容不假,他倒是樂觀。
我的餘光不經意掠到江弘取身後的周懷卿。
他沉着臉,脣抿到發白,狠狠盯着江弘取的後背,像是要將他挫骨揚灰。
……
清禾公主鬧了好久,總算讓燕帝同意她跟去獵場。
她指定我隨行服侍。
醜初。
白菊來換我守夜。
我回了房,房內燈未熄,周懷卿和江弘取分坐木案左右,桌上微弱的燭火映亮僵硬的氣氛。
幾個月來,這兩人一直如此。
不過我想也是。
江弘取是揚州刺史之子,揚州又位於燕國和涼國的邊境地帶。
周懷卿作爲涼國軍師,兩軍摩擦,少不了要打交道。
話說回來。
我看向周懷卿,他也回望着我,眸中戾氣散去兩分。
他應當在去年冬天就跟涼國的探子聯繫上了,歲首那日,皇城就該被涼軍攻破。
今生,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又爲難你了?」
周懷卿步至我身前,抬手輕撫我臉上的疤痕,微啓脣,餘光襲到江弘取,只餘一聲冷哼。
「香蓮姑娘憂心忡忡,可是爲了明日春蒐。」江弘取道。
「嗯,公主命我隨行。」
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周懷卿眼裏的關切急了些許。
次日。
我便知道了原因。
戒備森嚴的皇家獵場,竟冒出了一羣黑衣刺客,他們個個武功高強,身手不凡。
爲首的那個,一腳踢開羽林中郎將的腦袋,手提燕帝的頭顱,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八皇子嚇得癱坐在地。
太子身軀一震,隨後眼裏掠過一絲喜色,拽着清禾公主往回跑,高喊羽林軍「護駕」。
羽林軍哪裏顧得上他們,其中有奸細僞裝,早殺成一團。
獵場大亂。
隨行的幾個太監宮女也作鳥獸逃散。
我混進他們的隊伍,拼了命往獵場外面跑。
沒跑兩步,便紛紛停住。
獵場外被虎賁中郎將所率禁軍團團圍住,他手持銀槍,長臂一揚,槍鋒直抵太子命脈,那長槍銳利,好似濺銀光。
清禾公主罵開來:「劉晟,你這個畜生!父皇待你們劉家不薄!你們竟敢勾結賊黨!好大的狗膽!」
太子把清禾公主往身後拉了拉,臉色驟然變青,像是沒有料想到當下的情勢。
劉晟將軍微微挑脣,器宇軒昂道:「先皇橫徵暴賦,苛政猛於虎,又縱容幾位殿下欺男霸女,暴虐荒淫。燕國苦民窮財困,長此以往,不可轉也。」
「說得那麼好聽,你們劉家也不過是想要更多的權力罷了!」清禾公主甩袖憤然。
劉晟不再與她糾纏,抬手令:「帶走!」

-8-
原來是丞相劉通,勾結衛將軍百里衡,纔有了今日之變。
劉晟領兵入皇城,百里衡開門相迎。光祿勳與衛尉率南軍頑死抵抗。
一時間,兩派交戰,殺紅了眼,皇城大亂。
沒人顧得上我們這些小角色。
我擠入百姓的隊伍,跟着往城外跑。
剛湧出城門,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跟我走。」
我側眸望去,是周懷卿。
他面色堅定,可我身側又傳來一道聲音:「香蓮姑娘,此人素來陰狠狡詐,不可信。」
江弘取抽出袖中刀,朝周懷卿抓我的那隻手截去。
周懷卿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也不避刀刃,手背上血痕乍現。
他盯着我,深深道:「跟我走,只有我待你是真心。」
江弘取「噗嗤」笑出聲。
我也羞惱,掙開周懷卿的手,道:「我不跟你走。」
周懷卿神色變冷,但也沒有再拉扯我,只是一直跟在我和江弘取身後,不遠不近。
出了皇城好遠,周懷卿還跟着。
到了通州,周懷卿還在。
一直東行,踩上去西淮郡的船,周懷卿纔沒再跟上來。
我的心底鬆了口氣。
這一世,我們總算沒有糾葛了。
……
船頭撥開碧青的水浪,青雁峽口,有猿啼聲。
等到了西淮郡,我和江弘取便要分道揚鑣了。
我要往南,找個安寧的地方。他要往北,去揚州赴戰。
「香蓮姑娘,你說,未來的燕國會變成什麼樣?」
江弘取遙望,天際邊,夕陽摔光入河。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
當下的局勢已跟前世完全不同了。
前世,涼軍大破揚州,接連斬燕國車騎將軍、鎮北將軍首級,長驅直入,於新年之初攻破燕國皇都。
丞相劉通率其子劉晟劉斐與衛將軍、光祿勳浴血奮戰,兵敗,退於堯州,與涼軍死戰三年。
最後以劉家滿門戰死,爲這場權勢之爭,書寫了結局。
而今生。
涼軍沒有在新年攻破燕國皇都。
反而是丞相劉通先造了反。

-9-
江弘取神情忽而篤定,忽而惋惜。
嘆了聲:「這一去,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去見我娘了。」
江弘取雖愛調侃說笑,但爲人謹慎,從未在宮裏提起過他家裏的人或事。
我嘆了口氣。
亂世裏,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人呢?根本數不清。
「吉人自有天相,江公子和江公子的孃親都會平安的。」
「借香蓮姑娘吉言。」
他笑了笑,語調忽摻半瓢柔情水,「若是有命回來,我定去南方尋香蓮姑娘。」
我沒應他,姑母說過,男人的話,最信不得了。
沉寂半晌。
江弘取斜來目光,略帶探究,「香蓮姑娘與那個姓周的,似乎關係匪淺。」
「……」
我與他對視,不躲不避,回:「如此說來,我同江公子也是『關係匪淺』了?」
在外人眼裏,周懷卿和江弘取不都是被清禾公主厭棄,隨手丟給一個奴婢的賞賜嗎?
又哪裏談得上關係匪淺。
江弘取輕笑一下,不再追問。
船要靠岸時。
他給我一個鼓囊囊的錢袋,裏面混着碎銀和銅板。
道:「便就此別過,願香蓮姑娘一路順風。」
我猶豫一息,就把錢袋子接了過來。
眼下,我身上僅有的也就兜裏清禾用以羞辱我的那隻金簪。
實在沒什麼理由拒絕。
「多謝江公子,也祝願公子一路平……」
話未畢。
「咻——」一道刺破空氣的飛箭直朝我和江弘取刺來。
江弘取迅速側身,拽我到身後,抽出腰間佩劍,「鏗鏘」一聲將那支鐵箭格擋去。
我與他望向來人。
青水之上,十餘艘戰船,周懷卿立於首,玉冠墨袍,殺氣勃發,提弓的手臂剛剛纔放下。
西淮郡離燕涼邊境可不算近,他怎麼敢這般明目張膽現身?
難道……揚州要塞已經……
「爹!!」
江弘取驚呼地喊。
我這才注意到,涼軍戰船上懸吊着一個人,那人滿身傷痕,早暈死了去。
江弘取的爹?那不就是揚州刺史……
「周懷卿!有什麼衝我來!別爲難我爹!」
江弘取撕破平日的笑面,向前衝了兩步,赤紅着眼咆哮。
戰船上的周懷卿眉目淡淡,抬起袖,指向我。
「把她還我。」
「饒江衝不死。」

-10-
江弘取的背影僵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於他而言,這顯然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選擇。
只是,像他這般松風水月的人,一定很難把這個選擇說出口。
我總歸是會被交出去的。
倒不如主動站出來,賣他的良心一個人情。
「香蓮姑娘。」
我把錢袋子還給了他:「如江公子所說,我與周懷卿也還算是相識,他應當不會爲難我。」
江弘取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我的意思,狠心咬破了脣:「今日是我對不住你,有朝一日,我定踏破涼國,救你回來。」
我笑笑,踏上了周懷卿的船。
他沒有立刻放了江弘取的爹,而是斂着眼睫問我:「你是心甘情願跟我走的?」
我提醒他:「你可以放江大人走了。」
周懷卿沉了目,命人把江衝扔到岸上,隨後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他道:「等回了涼國,我再一一同你解釋。」

-11-
我確信周懷卿也重生了。
他知道我的一切喜惡和習慣。
今生我們不過才相處三個月,宮裏頭,奴婢哪裏能有什麼喜惡。
是前世,劉丞相與涼軍交戰時,我同周懷卿二人被困在劉丞相佔據的堯州,在山中患難三年,周懷卿方纔知道的。
七天後。
我們走水路,抵達了涼國,一路順風。
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卻覺得很是陌生。
涼軍軍營駐地。
我隨周懷卿在營帳中等他效力的人,涼國太子司馬乘。
同記憶裏的那般,他揮扇調侃:「阿澤以身入局,孤與孟初成日擔憂你,唯恐你遭遇不測,不想,你平安歸來,還抱得一位美人呢。」
司馬乘口中的孟初,是涼國門閥士族昭陽盧氏的大公子盧孟初。
想到此,我不禁瞄了眼周懷卿。
盧孟初的親妹,盧氏三小姐,與周懷卿青梅竹馬,傾慕其久矣。
她出身名門,萬萬不是一個奴婢能比的。
「蒙殿下掛念,懷卿定當銘記。」
司馬乘笑着頷首,又隨意問了幾句後,搖着墨扇,出了帳。
……
沒有片刻停歇。
我同周懷卿跟隨司馬乘,連夜上了馬車,趕回涼國皇京。
馬車一前一後,時而搖晃顛簸。
我困得睜不開眼。
周懷卿攬我入懷,輕撫我眉眼,「你睡,我在這裏。」
我枕在他腿上,仰望着他,一道傷疤從他的頸蜿蜒而上,至右眉骨,由淺及深。
是清禾用竹枝劃的,痕跡極爲猙獰,在這張平靜溫和的臉上硬生生撕出一隙佷戾。
比我臉上的疤痕還要長。
一定更疼。
周懷卿捕捉到我的視線,大拇指指腹在我臉上摩挲,承諾般:「我絕不會讓她死得痛快。」
他看起來很認真。
像是,真的很愛我一般。
「周懷卿,你會放我走嗎?」我問。
他挪走視線,不看我。
只回:「你累了,歇息吧。」

-12-
我們到涼國皇都時,涼軍攻破揚州金燕關的消息已經傳進了宮。
周懷卿先是領我進宮面聖。
他今生比前世行事還要大膽。前世帶我回涼國後,也只是把我留在太傅府裏。
涼帝沒有說周懷卿半句不是,反而笑得開懷,誇讚他重情重義。
也是,涼國皇室惱士族專權久矣,比起太傅府跟昭陽盧氏聯姻,當然是更希望周懷卿爲一個沒有背景、隨便拿捏的奴婢着迷了。
……
回了太傅府。
我隨周懷卿,先去拜謁了他爹孃。
如前世一般,他爹孃並沒有爲難我,只是規勸兩句,讓他勿要將心思盡數牽掛在兒女私情上。
周懷卿應付幾句,急急牽我回他的院子。
「公子。」
檐上忽地跳下一個人,藏藍便裝,墨髮輕挽,向周懷卿行禮。
得到周懷卿允許後,才抬首,飛快地掠我一眼。
我瞧清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心驚一瞬,下意識拽緊了身側人的腰身。
是那個前世殺死我的人!
一劍封喉,連痛苦都來不及,意識便渙散開。
瞥見他後背那把未出鞘的銀劍,我陡然覺得喉嚨發緊,十分不適。
周懷卿像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吩咐那人:「善水。」
「屬下在。」
「去尋太子一趟,他有事交代你。」
善水怔了怔,「是。」
善水飛身上檐,身輕如燕,形如鬼魅,眨眼功夫,看不見了。
他是周太傅千里挑一,給周懷卿挑出來的死士。
在太傅府,待了數十年。
進房。
周懷卿屏退侍女,門「吱嘎」合上。
他迫不及待從身後環住我,臉靠在我肩上,歪頭認真注視着我。
不等我說什麼,他便輕輕揚脣,似在向我邀功:「我告訴太子,善水是盧孟初的人。」
前世,燕國被滅,周懷卿帶我回涼國後,便開始專心與司馬乘對付專權的士族。
大多士族與皇室關係緊張,而盧氏大公子盧孟初,與周懷卿、司馬乘二人自幼交好。
盧三小姐與周懷卿青梅竹馬,也是衆所皆知的事。
我的出現,像是一個不乾淨的墨點。
爲了讓這段姻緣變得純潔好看,小小的婢女自然就成了貴族死士劍下的亡魂。
剛重生時,我認定善水殺我是周懷卿的旨意。
偶爾也會覺得不對勁,猜測也許是旁人驅使善水,周懷卿於此事,全然不知。
可他向來深於城府,又怎麼可能對善水的所作所爲一概不知?
想必他一早就知道善水不對勁。
只是恐打草驚蛇,沒有多加防備罷了。
想到此,我朝周懷卿睨去,「怎麼如今不怕打草驚蛇了?」

-13-
我得到了答案。
「……」
周懷卿難得噎住,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跪在了我身前。
握着我的手,舉目望來,眸水泛光:
「是我的錯,我沒有想到善水會突然對你出手。是我糊塗,你要打要罵都行,別不理我。」
「涼國大軍師的膝蓋多高貴啊,哪裏是我一個小小的奴婢能承受得起的?」
「軍師大人還是放我離開罷。」我錯開他的目光,「這一生,我只想平平淡淡地過。」
周懷卿不理會我的話,只固執道:「待除掉盧氏,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他說:「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若是前世,我聽見這話,一定十分喜悅。
可當下,卻是覺得疲憊。
我俯身推他肩膀,卻推不開。
「周懷卿,你就放我走吧,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今後是娶盧家小姐還是王謝之女,都不會有一個婢女擋在前面,落人口舌了。」
周懷卿驀地流下淚來,墨瞳輕輕抖動,裏面盛着的我的身影,也跟着發顫。
「哪有什麼別家小姐?我周懷卿前世今生,都沒有對除你以外的女子動過心思。」
「過錯全都在我,我知道你是氣頭上,你如何打罵我,我都毫無怨言,只是我們既互相歡喜,便不Ţũ̂⁰要說『分開』這種話好不好?」
他哭得懇切,卻沒有讓我心軟。
反倒讓我沉寂的心泛起怒氣。
我想起前世,我跟他在堯州同生共死三年,在他被追兵重傷時,不離不棄、寬衣解帶地照顧。他許諾我正妻之位,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
回涼國後,我以爲總算熬出了頭,可最後,卻落得個被他死士悄無聲息殺死的下場。
「周懷卿。」
周懷卿抱緊我的腰,埋頭不應話。
「周懷卿。」「周懷卿!」
我氣得眯眼。
目光擦過檀香木格上的描金青瓷和牆上的名家詩畫。
俯下身子,與周懷卿的鼻翼不過咫尺,我忽而摸出一個銅板,在他跟前晃了晃:「周懷卿你看見了嗎?在我眼裏你現在還不及這個銅板值錢,我不喜歡你了周懷卿。」
周懷卿驕傲了一輩子,哪裏受得了這般輕視和折辱。
緘默着,眼睛裏的委屈一股股溢出。
屋內闃然良久。
周懷卿先出了聲,紅着眼尾勸我,說外面戰亂,不比太傅府安寧。
我沒吭聲。
論太傅府森嚴戒備又如何,前世我不照樣遭了善水的毒手。
氣氛再次沉靜。
我不點頭,周懷卿便一直不起。
直到府中的丫鬟來敲門:「公子,老爺喚二位往紫蘇水榭去用膳。」
周懷卿哭得眼眶通紅,斷是無法平和去見周太傅和周夫人的。
「本公子舟車勞頓,累得很,今日不出院子。」他道。
「是,公子。」丫鬟的腳步聲遠了。
周懷卿又開始哭着訴情。
我沉了口氣,頓覺火大,「好啊,你既然不讓我走。總得讓我消氣纔行。」
周懷卿瞬間抬了頭,眼眸發亮,充滿希冀道:「只要你不走,你想如何待我都行。」
我挑眉,指向門外。
「那你先去院子裏,跪上七天,七天後,我再告訴你,我要如何才能消氣。」
周懷卿連忙起身,一臉驚喜,「好,你彆氣了,我這就去跪。」

-14-
周懷卿果真開始在房門外跪着。
一連三天,府上的丫鬟都不敢往院子裏進,喚人也是站在院子外喚。
「香蓮姑娘,夫人請您去金風園賞花。」
周懷卿抓緊膝蓋,「你若不想去便不去。」
「娘她不會爲難你的。」
我輕笑,「我有什麼不能去的,又不是我非要留下來的。」
「指不定你娘一發怒,就會把我轟出太傅府,或是送我見閻羅王去呢。」
我跟着丫鬟們ťū₆去見了太傅夫人。
園子裏,大片大片的牡丹爭相鬥豔。
「香蓮姑娘。」
我順着丫鬟的視線望過去。
花叢環繞,八角亭內,石桌前,坐一婦人,玉簪錦袍,眉眼間是歲月磨不滅的端莊娟秀,周身透着陣朦朦朧朧的書卷氣。
她讓我坐下。
沒有開口指責,甚至沒有半個字提起周懷卿。只是邀請我與她對弈。
石桌上,安放着一方棋盤。
一個多時辰過去。
我輸給了她。
「香蓮姑娘行舉如此敬讓。」周夫人莞爾,她那雙溫和的眼睛似要把我看透,「想必我兒是做了天大錯事,纔會惹姑娘生氣。」
我低目,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周夫人又遞來臺階,「阿澤既犯大錯,我也不替他辯解了。」
她的目光落到亭外的奼紫嫣紅上,說話間,竟帶了股莫名的愁,「你țű₌既來了,便多坐一會兒,賞一賞這牡丹罷。」
「它雖然風華絕代,可花期太短,又常逢狂風驟雨,興許等你來日想起,它早就枯敗了。」
我沉默着,望着亭外的牡丹出神好久。
竟絲毫沒覺得這牡丹花期有多短暫,甚至,覺得它的命比亂世裏好些人的命還要長上許多。
等我再回頭時,身側已經空了。
亭中只餘我和兩個丫鬟。

-15-
第七天。
我推開門,便見門外跪着的周懷卿春光滿面,「香蓮,你可是想好要如何罰我了?」
我讓他進屋。
背過身子,不看他:「周懷卿,從前的苦果,也有我一份,我錯在不該信你。」
「不該同你回太傅府來,不該肖想涼國大軍師的正妻之位。」
「可我今生,真的只想求一份安寧。」
周懷卿跪倒在我跟前,淚如決堤心如刀絞,「香蓮,你別這樣香蓮。」
「你是不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懲戒我?我去院子裏再跪上十天半個月,讓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你要的安寧我也可以給你!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走,我們遠走高飛,我們離開涼國,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好不好香蓮?」
冰涼的淚水沁過衣衫,屋子裏全是他的嗚咽聲。
我被他纏得煩,不禁吼出聲:「周懷卿,你就不能放過我,也放過你嗎?!」
周懷卿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用雙臂環住我的腰,埋頭狠狠哭,「……那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明明在他眼裏,我甚至沒有一個死士重要,如今卻是裝得一副情深。
我覺得好笑,雙手捧起他的臉,盯着他哭紅的眼:「周懷卿,你真的想留下我?」
他連連答:「我想,我想,我想留下你,香蓮我想留下你。」
我道:「那你讓我捅你一劍。若你能活下來,證明我們緣分未盡,我便願意留下。你若活不下來,便是我們緣分已盡,我獨自遠走。」
周懷卿沒有猶豫,便顫顫道:「……好。」

-16-
周懷卿備了三天後事,以防萬一。
隨後,趕着馬車,到了燕涼邊境。好方便讓我在他死後逃走。
我握着劍柄,劍鋒抵在他心口,周懷卿一臉赴死的表情,讓我躊躇良久。
到最後,我也沒能下手。
因爲,我們撞上了燕軍斥候,一共四人。周懷卿雖然武功不錯,但爲護我,沒能避開數米外的弓箭手。
一支毒箭正中心口。
燕軍沒有再追,我趕着馬車,朝先前涼軍的駐地飛奔。
周懷卿臉色蒼白,靠在我肩頭,笑容悽美,「不如……你把我扔在這裏,看一看,我們二人究竟有沒有緣分。」
我咬着脣,沒有答話。
很快,到了涼軍駐地。
幾個將軍扶着周懷卿進了營帳,軍醫也進去了好幾個。
過了好久。
太陽落山,昏黃的霞暈亂糟糟地散在林子裏,碎了一地,亂得人煩。
軍醫總算出來了,「姑娘。」
「他如何了?」
軍醫擦了擦額上的汗,「傷勢倒不嚴重,只是鐵箭被毒水浸過,這毒,恐怕只有宮裏的太醫能解了。」
日夜兼程。
總算是在周懷卿沒有斷氣前趕回了皇城。
他這人,平日裏冷着一張臉,快死了反倒一副輕鬆樣。
如軍醫所說,太醫們醫術高明,果然把周懷卿的氣吊了回來。
太傅府。
周懷卿對周太傅和周夫人稱是遇到了刺客,多虧我會趕馬,救了他一命。
我聽得發窘。
太子司馬乘也來探望過周懷卿,周懷卿依舊是執此言。司馬乘也沒多問,持着一把扇子,悠悠閒閒,似乎不大擔心。
他們走後,周懷卿靠在榻柱上,拉着我的手,怎麼也不肯放。
我坐在榻邊,虛枕在他肩頭,「周懷卿。」
「我在。」
我用氣音問道:「我死以後,還發生什麼事了?你……有沒有娶別的姑娘?」
「沒有。」周懷卿沉默一瞬,輕道:「我……殺了善水,殺了盧孟初,請太子把我們合葬在一起。」
「不過。」他忽然輕輕一笑,「我沒有助太子完成宏圖霸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按我心願,把我們葬在一起。」
「……」

-14-
太子司馬乘在春臺山莊備了茶宴,邀周懷卿和盧孟初一聚。
周懷卿帶了我,前世他明防暗防,從不攜我來他們的小聚。
盧孟初身後跟着盧香雲。他們兄妹來造訪太傅府好些次,周懷卿都閉門不見。
只對我笑得深沉:「一想到我受這麼多罪,都是因爲他倆,我就忍不住想提劍殺了他們。」
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位盧三小姐。
一身鵝黃襦裙,彎月細眉,杏眸靈動清亮,一顰一笑都捎帶着恰到好處、不失端莊的嬌俏。
「太子殿下,臨澤哥哥!」她遠遠喚了聲。
蓮步忽疾,金蝶步搖下懸的紅玉流蘇爲風搖動,日光穿出,輝耀奪目。
盧香雲亦是出身高貴,但性子與清禾很不相同,前者溫溫婉婉、活潑可人,後者喜怒無常、暴戾恣睢。
不過,總又有一分相像的地方,那便是兩人舉手投足都浮泛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
司馬乘轉目笑道:「說起來,香蓮姑娘和香雲名字裏都帶着一個『香』字,莫說不是有緣?」
盧香雲脣角的笑凝了凝,隨後朝我點頭,「若香蓮姑娘願意,我們二人以姐妹相稱也無妨。」
「什麼姐姐妹妹的。」
姍姍來遲的盧孟初也落座,他素來風度端凝,今日卻是火氣上頭。
先是殺氣騰騰剜我一眼,後諷道:「本公子可沒這般無親無故的妹妹。」
我往周懷卿靠了靠,後者笑容溫煦,回盧孟初:「你這話說得是,我可不想平白認個比我還小上半歲的兄長。」
聞言,盧香雲輕咬粉脣,盧孟初氣得長哼。
司馬乘笑得最爲開心,搖着玉扇,左邊勸兩句,右邊勸兩句。
盧孟初話鋒一轉,問:「臨澤,你老早回了涼國,怎麼我跟妹妹去太傅府,你卻是閉門不見。」
周懷卿用玉筷夾了塊茶點餵我,「我見你做什麼?我看上去很閒?」
「你……」
盧孟初剛想質問,被盧香雲攔住,「哥!」
她的視線落在周懷卿臉上的疤痕上,眸中有擔憂色,卻不敢提。
盧孟初哼了一聲後,總算注意到了還有一個存在感不高的我,皺緊眉頭。
「臨澤,聽說你前些日子帶着這個女人進宮見過陛下了?現在又把她帶到春臺山莊來,與我們同座,你究竟什麼意思?」
周懷卿笑笑:「你有這閒心,不去把你那幾個招搖的庶弟處理處理?」
盧孟初見他不答自己的話,還一副懶散樣,太陽穴登時暴跳。
「那你要如何待我妹妹?」
「是你妹妹,又不是我妹妹,何須問我如何待她?」
周懷卿斂去笑意。
他這懶散態度徹底激怒了盧孟初,猛拍石桌,猝然站起,怒不可遏地指着我:「你就爲了一個燕國奴婢,要拋棄我妹妹?!」
「譁——」
一杯子的茶悉數潑在盧孟初的臉上,茶漬沿着他的臉流至下顎,墜在地上。
盧香雲驚呼:「阿兄!」忙從袖中掏出一張方帕,替盧孟初拭去眉眼上掛着的茶葉。
盧孟初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懷卿,左手緊握成拳,氣得牙癢癢,若不是司馬乘這個太子在,保不齊要動手。
始作俑者卻是波瀾不驚:「我瞧你火氣大,許是天氣熱了,便用這杯蒙頂,替你降降火。」
說罷,周懷卿望向司馬乘。
司馬乘會意,朝廊外的侍女眄去,命道:「還不快重新上茶?」
「不必了。」盧孟初拂袖,冷冷道:「我與你周懷卿相識十數年,竟是今日纔看清你!」
他轉身就要走,腳步卻又頓了頓,纔想起對司馬乘行禮:「臣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司馬乘表示理解地頷首。
盧香雲長長望了周懷卿一眼,滿目不捨,朝盧孟初追去。
廊中安靜下來,侍女上前換茶。
司馬乘和周懷卿品起茶來,好半晌不說話。
直到風響,一根竹枝被刮進這方院子裏。
司馬乘一個眼神。侍衛就將那根細長的竹枝撿了起來,遞到他手中。
竹枝纖細,徑不過三分,司馬乘拿在手中把玩比劃,忽然饒有興致地問我:「香蓮姑娘以爲,這根竹枝能不能劃破孟初的喉嚨呢?」
他笑容陰翳,莫名讓我想起清禾來,不禁脊背生寒,哆嗦了一下。
下一瞬,後背傳來溫暖的託舉感,周懷卿道:「殿下嚇唬她做什麼?」
司馬乘連賠不是,笑聲中,晚風悄悄結束了這局茶宴。

-15-
沒過兩月。
就傳來大將軍三敗瀘水,重傷退回安陵郡的消息。
涼帝發怒,命周懷卿前去助陣。
臨走前,周懷卿帶我去了一趟太子府。
我在暗牢裏見到了血淋淋的善水。
前世,他沒拿我當人看過。
今生,自己倒不像個人了。
暗衛呈上一把銀劍和一把短匕首。周懷卿讓我挑。
我挑不出,他便替我挑了劍。這劍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是善水的佩劍。
周懷卿輕推我到善水面前,要我殺死他。
我雖然恨透善水和盧孟初,卻仍然不敢動手,退了半步靠上週懷卿的胸膛,「他會不會大聲叫喊?」
「不會,他吐不出聲來。」
我雙手握劍,泛霜光的劍刃凌在善水脖頸上,抖着手躊躇。
下一刻,周懷卿的手覆了上來,銀劍斜削。
果然沒有很大的聲音。
我急忙扔了劍,任周懷卿攬着我出暗牢。
司馬乘立於牢門口,「父皇原本想派孤或五皇弟接手南伐主帥,王謝兩家死活不同意。」
周懷卿斂目靜聽。
司馬乘別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這差事,落到盧孟初和徵南將軍庾安手裏了。」

-16-
收拾東西時。
周懷卿從打開的妝匣裏摸出一支金簪來,「這支簪子,有些眼熟。」
我:「是清禾的。」
周懷卿朝我望來。
「她用這支簪子在我臉上劃出了這道疤,覺得髒了,就賞給我了。」我撫着臉,風輕雲淡道。
金簪在他手裏翻了個面,被他不動聲色收入袖中,「既然如此,還放在身邊做什麼?」
「無端惹你不高興。」
我沒再回話,也沒有阻攔。
……
揚州。
大將軍王呈如急報所說,受了重傷,小腿、腹部和胸口皆被刺了一劍,走路都得士兵扶着。
他同周懷卿、盧孟初和庾安說完詳細,便讓他們出來了。
周懷卿牽我回房。
便聽身後盧孟初嘲:「打仗還要帶個女人來,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什麼寶貝,其實不過是個下賤的婢子而已。」
自那日春臺山莊茶宴小聚後,盧孟初遇見周懷卿便要諷我兩句。
「你最好能有命……」周懷卿剛張脣,便聽那頭有人道:
「盧副將,你要閒得慌,就去瀘水,觀察觀察軍情罷。」
我望向來人。
徵南將軍庾安,她衝盧孟初翻了個白眼,手裏提着的長槍險些刺到他。
路過我和周懷卿,只輕掃一眼,便挪走視線,眼裏不見輕蔑。
……
「你知道大將軍是敗在誰的手裏嗎?」周懷卿將羊皮地圖展開半面,露出揚州左右。
我四下看了看,有些不確定:「你在問我?」
一聲輕笑自他喉間溢出,「這裏還有別人嗎?」
「我怎麼會知道?」
周懷卿驀然抬首,直直盯着我,一字一頓:「江弘取。」
我猛然驚詫。
江弘取?!
一個前世幾乎沒有出現過的人。
今生不僅進了宮,還三次擊退涼國號稱未嘗敗績的大將軍王呈。
這麼厲害的人物,前世竟然完全沒有聽說過。
我心思微轉,不經意瞥到笑意盈盈的周懷卿,後者一派運籌帷幄的模樣。
思緒突然一頓。
周懷卿他一定知道這個江弘取是怎麼回事!
可惜這裏不是能問這些話的地方。

-17-
雖然周懷卿曾任大將軍的軍師,出謀劃策奪了不少先機。
但大將軍王呈生性多疑,儘管周懷卿智謀無雙,他仍偏愛自己族中的親信幕僚。
「遊船?」
我愣愣地看着周懷卿。
男人輕裘緩帶,一身清閒意。
「嗯,遊船。」
……
兩個月後。
盧孟初和庾安大敗。
盧孟初來請周懷卿,周懷卿閉門不見。
庾安來請,周懷卿也不見,只讓我請她喝了一壺清茶。
王呈親自來請,也被周懷卿用一壺粗茶打發了。
最後還是路過揚州的征討都督司馬蓮偷偷翻進宅子裏,好一番勸說,周懷卿堪堪點頭。
少年衣紅勝火,兩個輕落,踩上灰牆,跳出了宅院。
望着司馬蓮的背影,我心頭忽然平衡些了,原來周懷卿是平等地傲視所有人。連這些將軍都督都得不到他的好臉色。
……
周懷卿命盧孟初每日卯時登船,僅率不過百名水性較好的士兵,以南進入瀘水,划船至上游。
待駐紮在瀘水北側的燕軍備好迎戰姿態,要上戰船時,涼軍便划船迅速溜回下游。
燕軍恐涼軍設伏和調虎離山計,不追,只死守瀘水。
涼軍日日如此,一個月裏,即使遇風雨,瀘水暴漲翻滾,也不曾斷過。來來回回,把燕軍折騰得夠嗆。
「江弘取是個極爲謹慎的人。」我țű̂₍道:「恐怕不會因你這招『無中生有』而懈怠。」
他只會愈發繃緊,說不定還會將鄰郡的兵馬調過來抵禦。
周懷卿也不反駁我,半睡在椅上,支着胳膊,望着我笑。
「你讀過兵書?」
「沒有。幼時喜歡跑去茶樓,聽說書人講。」
他低低笑了聲,不再追問。

-18-
終於,周懷卿下令渡瀘水。
「你要上陣?」我問。
他笑着頷首:「不然,如何叫江弘取相信我們的主力在渡瀘水?」
重傷的大將軍王呈也上了戰船。
加之庾安和盧孟初,涼國南伐的主將副將都在了。
燕軍像是吐出了一口積壓在心頭良久的濁氣,江弘取率軍迎戰,只是有些奇怪,燕軍表面士氣充沛,內裏卻很是疲憊。
不過也是,他們被周懷卿來來回回戲耍了一個月,怎麼可能日日都保持頭幾天的迎戰狀態?
兩軍在瀘水之上鏖戰了十五天,起初涼軍現出頹勢,於是江弘取率燕軍纏鬥,不肯罷休,後兩軍漸漸變爲平勢。
可第十六天夜裏,江弘取竟忽然領兵撤出瀘水,扔下身後的廬城,向西逃竄。
盧孟初捂着傷,提議不追擊,「那江弘取主力未損,卻沒來由撤退,恐怕有伏。」
大將軍王呈嘆了口氣,深深看了周懷卿一眼,命大軍整頓後繼續前進。
行數里,見廬城。
城門大開,鎮南將軍元洙持槍相迎。
原來周懷卿假意渡河,在瀘水牽制江弘取所率主力,起初故意露頹勢,引江弘取戀戰。
而鎮南將軍則趁此機會從瀘水西部垂秋山繞下,偷襲廬城後奔赴瀘水,夾擊江弘取。
江弘取聽得廬城被偷襲的消息,想撤又深陷涼軍攻勢,等戰船全部與涼軍拉開距離,爲時已晚。
我暗暗琢磨。
這計風險委實有些大,倘若鎮南將軍短時間內攻不下廬城,江弘取得了消息往回撤,便是甕中捉鱉,還是送上門來的鱉。
我看向周懷卿,後者衝我揚眉,「怎麼了?」
「你很瞭解江弘取。」
周懷卿瞥了眼幾位將軍,自信一笑:「聞名遐邇的金燕關都尉,這裏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19-
涼軍勢如破竹,連攻五城。
江弘取和劉丞相再按耐不住,派了使者來求和。
周懷卿似乎早有所料。
管劉丞相要了大半個揚州,又點金銀珠寶數萬,綾羅綢緞,寶駒槍劍。最後,還管劉丞相要了個美人。
……
我沒想到,再見清禾,會是這樣的情形。
囚帳中,她跪在地上,雙腿和雙手都被反綁,身上華美的宮袍早已經換成髒污的囚服。
只有那雙明豔的瞪着我的鳳目,充斥着怒氣和永遠不變的傲慢和藐視。能勉強看出她是數月前那個高高在上的燕國公主。
一條麻布把她的嘴攔上了,不然,我猜她肯定要罵我。
好歹主僕一場。
我蹲下身子,細細端詳她。
身後的周懷卿忽將手伸來,攤開,掌心一枚金燦燦的簪子。
這枝金簪委實精緻,嵌珠金鳳戲牡丹樣式,帳中昏暗,金簪泛出的金光仍有些刺眼。
我同周懷卿都還沒說話。
清禾公主便衝我連連搖頭,嘴裏發出
「唔唔」的聲音。
見我半天不動,周懷卿瞭然,把金簪放到我手裏,握着我的手,簪鋒抵在清禾的眉骨下。
滑嫩洗白的皮膚略有推擠感,我忽然發了抖,鬆了簪子,反身撲進周懷卿的懷裏。
雖然我一直跟在清禾身邊,但也只是個給她梳髮的而已。
做這種事,難免心頭髮怵。
再回眸時,清禾右臉上已經多了道鮮紅的血線。
她的淚珠也從眼角,流至下巴邊沿,最後掉落,沒進泥裏。
我陡然想起來,從前清禾劃婢子的臉蛋時,婢子若是敢流眼淚,她便會沿着那道淚線,再劃上一道痕。
一直到婢子不再流淚爲止。
她當年何等威風,如今竟也成爲刀俎上的魚肉了。
我抓着周懷卿衣裳的手緊了緊。

-20-
大將軍王呈班師回涼,命徵南將軍庾安暫督揚州,庾安得令,連夜率兵啓程去了新安郡。
周懷卿也沒有回涼的打算。
王呈問起。
他便答:「江弘取和劉氏父子狡猾得很,若是下官一走,他們偷襲反攻回來怎麼辦?」
王呈只好讓他留下,他又要鎮南將軍元洙留下護他周全。
王呈氣得臉紅,卻是奈何不了他,只好應下他的要求,威脅一句:「軍師可別忘了你爹孃還在太傅府等你回去。」
周懷卿笑着點頭,「自然不敢忘。」
王呈冷哼一聲,正要啓程。
便見一士兵駕馬奔馳而來,勒緊繮繩,馬兒長嘶一聲。
士兵翻滾下馬,稟報。
「大將軍,盧副將率着一隊輕騎追擊江弘取和劉晟去了!」
「什麼?!」
王呈怒喝,轉頭環顧四下,果然不見盧孟初。
他迅速沉下心,算計起來,問:「他帶了多少兵馬?」
士兵回道:「不過三百。」
「這個沒用的東西。」王呈一道冷哼țũ̂⁸,令周懷卿,「他絕不是江弘取和劉晟的對手,你帶些人去,若是不見活人,把他的屍首拖回盧家便是。」
周懷卿眼角微翹,「是。」
……
明離谷。
我與周懷卿立於谷上。谷中,兩隊兵馬交鋒。
盧孟初顯然是中了計,谷勢呈葫蘆形,入口出口均爲狹隘。
他不知怎麼被劉晟引入了「葫蘆」中,前有劉晟,後有江弘取領弓弩兵攔截出路。
難以突破重圍。
視線下傾,我望向停在明離谷外,等着給盧孟初收屍的輕騎小隊。
側眸對周懷卿道:「是你激盧孟初來的?」
周懷卿沒有立刻作答,平靜提起了弓,捏箭上弦,把着我的手,對準底下的戰場。
弓忽地被拉動,緊繃的弦發出一聲清脆的「嘣」。
箭疾馳而去,直直穿過紛亂的戰場,射中了騎在馬上的盧孟初。
一箭穿喉。
周懷卿這才俯首,下顎搭在我的肩膀上,語氣充滿了疑惑:「手腳都好端端長在他身上,怎麼能賴我?」
我沉默一刻,輕輕顰眉。
「那支箭……」
他笑笑:「戰船上撿的,燕軍的箭。」
我松展了眉頭。

-21-
ŧṻ₀盧孟初追襲江弘取和劉晟一事,他們並未追究。
也沒有任何作出反應,就像是跟周懷卿商量好了一般。
我問起周懷卿時。
他正在補充羊皮地圖上的揚州地勢明細,「你問這個啊?」
「說起來,江弘取說是看在你的份上,纔會配合我的。」
周懷卿的瞳驀地變深,「他還囑咐我,要好生待你。」
江弘取。
記憶中那個侃侃而談、詼諧有度的公子浮現在腦海。
「香蓮。」周懷卿的聲音拉我回神,他半眯着眼,沉沉地看着我。
我連忙偏轉話題:「說起江弘取,怎麼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人。」
周懷卿明白我的意思。
他眉宇一鬆,似乎在措辭,後走到我身側,輕飄飄道:「前世,太子抓了他爹,逼他自裁了。」
難怪周懷卿能同司馬乘交好,兩人手段竟是如出一轍。
我:「這次他怎麼有命進了宮?」
周懷卿回道:「我提前飛信太子,請他去分散盧氏勢力了。」
我心頭一凝,望向周懷卿。
後者列如霜松,神色疏冷,微露傲戾,一派意氣風發。
見我望去,他突地勾脣道:「下次,我就不會對江弘取手下留情了。」
不知怎麼,我竟莫名想起那日他跪在我身下,哭紅了眼求我的模樣。
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急快起來。

-22-
安排好揚州的事情後,周懷卿帶我回了涼國。
涼帝正爲揚州牧一職發愁。
他想派心腹去督領揚州,遭到以王謝兩家爲首的士族竭力勸諫。
最後太子司馬乘提議,遷安平郡都督盧平計爲揚州牧。
一來,這盧平計是王呈的妹夫和親信,素來爲王呈馬首是瞻,王呈自然不會反對。
二來,這盧平計又是盧孟初的二叔,眼下提拔他,也算是寬慰了昭陽盧氏。
涼帝採納。
……
不日。
我隨周懷卿,跟着司馬乘又去了趟春臺山莊。
穿過花亭小道,停在凌空廊。
忽聞琴音自塘中傳來。
琴聲低迴婉轉,悽清悲涼,調子極緩。每一個音都似嘆息般,沉沉壓在心頭,叫人喘不過氣。
舫上坐一美人,一身白衣,雲鬢如霧,斜出一支青玉簪,蔥指撩動間,琴音泛開。
畫舫撞開蓮葉,露出佳人美目,只是昔日那雙嬌俏的杏瞳裏如今滿是哀怨。
周懷卿不動,只等司馬乘出聲。
「孤與孟初也交好數年,他這妹妹頭一回求孤,孤也只應這一次。」
「人孤帶到了,見不見,由你。」
我眼皮一抽,這司馬乘可真是黑心,讓周懷卿在揚州把盧孟初處理掉的人,不正是他嗎?
我頓了頓,便欲往廊外退步。
周懷卿握住我的手腕,脣角噙出一抹笑。
笑意極淡,「臨澤爲殿下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殿下卻是拿臨澤去給一個不相干的人做人情。」
司馬乘微怔,連連解釋:「阿澤你別誤會,孤可沒有給盧香雲賣什麼人情。」
「不過是想起你們從前也算有兩分青梅竹馬的情誼。」
「照殿下的意思。」周懷卿道,「殿下與盧小姐倒也該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臨澤爲對付士族,日夜殫思極慮,盧孟初往太傅府塞了多少眼線,而我又是如何無時無刻不想他去死。」
我瞄了周懷卿一眼,見他神色如常,脣角還帶着笑意。
他同盧孟初關係這般緊張,從前面上竟還能談笑風生。
周懷卿繼續道:「若是這般,在殿下眼裏,也能喚作情誼。那臨澤無話可說。」
周懷卿一席慨詞,把司馬乘說沉默了。
「既然莊裏還有客人,今日臨澤便不多打擾,先行告退。」
司馬乘點頭應允。
見我和周懷卿要走。
塘中人喊:「臨澤哥哥,當真要如此絕情?」
我頓了頓。
只見周懷卿冷着一張臉:「有情才能絕情,我與盧小姐無情可訴,亦無情可絕。」
身後傳來美人低泣聲。
沒等畫舫靠岸,我和周懷卿就出了莊。
馬車內。
我心思沉沉。
今天司馬乘給周懷卿送美人,改日說不定還會這樣做。
周懷卿注意到我的情緒,摟緊我,道:「你不必往心裏去。」
「嘁。」我推着他的手,「他是給你送美人,又不是給我送小倌,你當然不覺得有什麼了。」
周懷卿臉色沉了些,囚着我的懷抱越發緊了。
「司馬乘是閒得沒事做,等明日我去謝氏喝上一杯茶,他就不會發病了。」
我回首。
恰好撞進他溫柔如水的眼眸裏, 周懷卿小心翼翼試探:「或者, 我們成親?」
我驚得從那滿目柔情裏脫身,忽覺有些熱, 撩起軒窗小簾。
清風路過,怎麼也吹不冷。

-23-
和周懷卿成婚後的次年冬。
他受封鎮北將軍兼雍州刺史,奉命打擊張氏政權,平定匈奴胡羌。
「聽說揚州牧害了場大病?」
周懷卿鎮靜自若:「哦?是嗎?」
我心下了然。
「清禾如何了?」
周懷卿筆鋒輕抬,「死了。」
「留着她做什麼?」他難得詼諧, 「做噩夢?」
我沒應聲, 視線落在案上,藤紙上工工整整八個字——「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周懷卿用臂膀圈住我,握着我的手, 在紙的左側落下「臨澤」二字。
臨澤是他的字。
隨後, 在「臨澤」旁邊寫下我的名字「香蓮」。
他忽然「啊呀」一聲。
「把你的名字寫錯了。」
聞言,我又細細看了一遍「香蓮」兩個字。
「沒錯啊,哪裏有錯?」
周懷卿笑容恬靜,問我:「你識字?」
我抬了抬眉,理直氣壯,「是啊, 茶樓裏的說書先生教的,不行嗎?」
周懷卿輕笑兩聲:「自然是行的。」
便聽一道琴音從門外竄進來。
琴調輕快空靈, 頓覺置身山泉溪谷之間。
莫名讓我想起前年在春臺山莊聽過的, 盧香雲彈奏的琴音。
明明是兩個極端。
「是誰在彈琴?」我摸摸周懷卿的發,很柔軟。
他攥住我的手,蹭了蹭,側過臉龐,道:「不知道。」
「我去看看。」
周懷卿抱住我,「是府上那個長史。」
他誹謗道:「我看他整日只知道撫琴喝酒作樂, 不像是個好東西。還是不要理他了。」
「……」
我頓了頓,想到:「你應當也會彈琴吧?」
周懷卿枕在我懷裏,輕輕點頭,欣喜起身道:「我命人去取琴來。」
夕陽沉斜, 紅霞潑進院子裏, 散了周懷卿一身。
我撫上週懷卿的臉。
指尖劃過他臉上那道不淺的傷痕,「是不是很疼?」
「不疼。」
「不疼的話, 爲什麼要流淚?」
他靜靜撫琴。
好半晌, 才笑着回我:「我以爲,你在心疼我。」
良久,久到金烏西沉, 天色蒙上一層灰。
我靠在周懷卿懷裏, 聽琴音起落, 與盧香雲和長史所奏皆不同。
時緩時急,時輕時重,偶聞綽注, 心湖有如投石, 蕩起一陣又一陣漣漪來。
臉龐忽然沁了絲絲涼意,我仰頭,「下雨了。」
「嗯, 是下雨了。」周懷卿應道。
我反身環住他的頸,將臉埋在他肩上,「抱我進去罷。」
琴音顫停。
我聽見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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