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姒

藥奴血肉爲引可解百毒。
我七歲被買回來給少爺治病。
他痊癒後將我送給了身體孱弱的首輔。
臨走前,他給了我一罐飴糖:「待你喫完了糖,我便接你回來。」
可第二日他就離開了京城,舉家搬遷去了江南。
六年後重逢。
他從懷裏掏出飴糖想給我。
卻在看見我身側與我如出一轍的小姑娘時紅了眼。
「這是……我的孩子?」
首輔冷嗤:「我是身體不好,又不是不行。」

-1-
少爺解毒後記性變差了。
上次喝了藥都忘了給我糖。
這是他和我約好的。
他說,放血太疼,喫了糖就不會那麼疼了。
他沒有騙我。
甜滋滋的飴糖在嘴巴里化開。
手腕上的疼痛都消減了許多。
這樣甜的糖,我喫了八年。
他的記性實在太差了。
這次連藥都忘了喝,要旁人送給他。
管家在一旁等着我:「阿姒姑娘,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公子喫了藥就能痊癒了。」
我大概是被慣壞了。
沒喫糖。
冰冷的匕首貼在剛結痂的手腕上。
竟生出了一絲恐懼。
刀刃劃破皮肉。
殷紅的血液流入白瓷碗裏。
血液中帶着淡淡的藥香。
這是藥奴獨有的。
少爺打孃胎裏便帶着毒。
尋遍天下名醫無果。
直到將我買進府,才瞧見了些希望。
藥奴自幼便以苦藥爲食,成日泡在藥湯中,佐以毒物。
直到藥性滲透四肢百骸。
千百個嬰孩,能活下來的少之又少。
長成七歲的才能稱作血肉可解百毒的藥奴。

-2-
少爺痊癒後,已經很久沒來尋我了。
我好像又回到在藥谷時的日子。
安靜的,沒有滋味的。
我趴在門縫裏看,天黑了又亮。
數不出幾番天明天暗,少爺終於來了。
他長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臉還是那張臉。
面色不似從前蒼白了,卻無端叫人想到冰雪。
但總歸是好看的。
他站在門口,沒有進門。
少爺將我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皺起的眉頭很快又鬆開。
他聲音很輕:「阿姒,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阿姒願意幫少爺,但少爺上次忘記給糖了。」
說到這,我有些委屈。
少爺卻愣住了。
很快,他揚起脣角:「只要阿姒乖乖聽話,要多少糖都可以。」
許多婢女走進我昏暗的小屋裏。
少爺讓她們幫我梳洗打扮。
我被洗得乾乾淨淨。
湯池裏摻了牛乳和花瓣。
襯得我身上猙獰的傷口顯得格外難看。
柔軟的絲綢,被結得痂絆得有些抽絲。
少爺卻格外滿意。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罐飴糖。
滿滿一罐,雪白的,甜香的糖。
少爺說,我是去幫一位大人治病的。
等我喫完了糖,他就來接我回去。
我抱着糖罐數,怎麼也數不清楚。
少爺只教我數到十,多了我就不會了。
但我愛喫糖,這點糖很快就能喫完。
他很快就會接我回去。

-3-
小轎晃啊晃,一路晃到了一座大宅子。
我就見到了少爺說的大人。
我沒見過幾個人,少爺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這位大人比少爺還好看。
就像畫上走下的神仙一般。
只是臉白如紙,瞧着下一秒就會倒下。
我看得癡了,便見神仙朝我笑。
他問我:「你可知,你是來做什麼的?」
我老實點頭:「知道。」
他又笑了:「那你可願意呢?」
我有些不明白了,知道便是願意。
少爺說,大人是極厲害的人,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
我如是問,他卻不笑了。
大人咳嗽了兩聲。
他的身體很差,咳得厲害。
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彷彿下一秒就要倒下。
我想了想,從罐中拿出一塊飴糖遞到他脣邊。
大人不解。
我解釋說:「阿姒放血疼,喫了糖就不疼。」
他看着我的神情複雜,我不懂。
但我知道,他咳得那麼厲害一定疼。
大人喫了糖,誇我聰明,說果然不疼了。

-4-
大人安排我住進一個很大的屋子。
他說,我想去哪裏都可以,如果想出門要告訴他一聲。
我其實並沒有那麼想出門。
大人是個好人。
他讓人給我送來的飯菜都是我沒見過的式樣。
味道很好,一連三天都不重樣。
我喫得香,每天最惦記的就是丫鬟給我送飯。
第三天夜裏,我被吵醒。
我對聲音很敏感。
那聲音其實不大,離我有些遠,但我還是醒了。
我朝院外看去,花白鬍子的大叔見到我眼睛一亮。
拽着我的手就跑。
他很急,直到大人房外才停下。
「阿姒姑娘,大人的病犯了,可否……可否……」
我沒等他說完話,便伸出手。
他看着我手腕上層層疊疊的傷,倒吸一口涼氣。
握着刀的手僵在原地,遲遲不動作。
我疑惑地看他:「你不是很着急嗎?」
大叔有點不聰明,他又急着拉我來,又不趕緊取血。
被我提醒了纔回過神。
只是刀久久沒有落下。
我等得着急了,從他手中接過刀。
劃開手腕,將血滴進碗裏。
接滿一碗後,大叔忙在我傷口上撒上藥粉,仔細地幫我包紮。
又招呼廚房給我做補血的羹湯。
我朝他搖頭:「不用麻煩了,阿姒喫塊糖就不疼了。」
大叔愣在原地。
看着我將糖丟進嘴裏,他卻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將糖遞給他:「別哭了,你也喫。」
大叔揉了揉眼睛,才接過。
他看着我,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5-
喝了我的血,大人很快就不吐血了。
但人還是昏迷着。
我抱着糖罐守在他牀前。
喫了不知道多少顆糖,大人終於醒了。
漂亮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是迷茫的。
隨後又恢復清明。
他的目光放在我被包紮好的手腕上。
啞聲問我:「疼不疼?」
我搖頭。
大人沒說話,輕輕掀開我的衣袖。
他盯着我層層疊疊的傷口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爲他要睡着了。
大人才開口:「我已然好了,日後你也不必放血了。」
我驚喜地盯着他:「真的嗎?」
他笑着點頭:「真的。」
少爺說,我是來幫大人治病的。
大人如今好了,可是我的糖還沒喫完。
我看着還剩下的半罐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快快喫完。
從大人院裏離開,我便不停歇地喫糖。
喫着喫着,味道卻沒那麼好了。
直到天擦黑,我才喫完最後一塊。
我剛歡喜地抱起糖罐,要去門口等少爺。
牙卻疼了起來。
林叔見我捂着牙,疼得死去活來。
又看見我空空如也的糖罐,便什麼都知道了。
「傻姑娘,咋喫這麼多糖,也難怪牙疼。」
我疼得說不清楚話:「糖喫完……少爺……說……來接我……」
林叔眉頭緊皺,聲音也帶着怒氣。
「你那什麼少爺是這般哄騙你的?他將你送來後,第二日得了官職,舉家搬遷去了江南。」

-6-
聽到少爺走了。
我只愣了一瞬,便搖頭辯解。
「治病久,糖給得多,阿姒喫得快,少爺不知道。」
少爺約莫隔個七八日才喝一次藥。
罐子裏的糖足夠阿姒喫好些年。
我也沒想到,糖沒喫完,大人的病就好了。
林叔滿臉愁容,恨鐵不成鋼。
「痴兒,那分明是搪塞你的藉口……」
他話沒說完,便被大人打斷了。
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衣裳。
襯得臉色更白了。
他虛握拳抵在脣邊,輕咳:「他既說了這樣的話,總要問上一問才知真假。」
我點頭,覺得極有道理:「是該問問。」
說出來後,我才陡然發覺,我該如何問他。
少爺如今去了江南,我便是想找也找不到。
大人看出了我的困惑,輕笑道:「你心中有疑,便寫信去問。」
大人實在聰明,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法子。
一時間,他單薄的身子都高大了起來。
他見我瞪圓了眼睛看他,又笑了。
他笑得實在好看,畫中仙人也遜色三分。
「阿姒識得字?」
我蔫了下去:「不會。」
少爺從前想教的,只是身子骨太弱了,便也作罷了。
大人抬手揉了揉我發頂。
「你如今太過瘦弱,識字是極費心力的事,待阿姒身子養好些,我便教你識字,那時你再親自寫信問他,可好?」
我點頭如搗蒜:「好,阿姒多多喫飯,早些學認字。」

-7-
大人說,要我好好養身子。
便是換着法子給我做好喫的。
只是每日都要喝一盅摻着藥的羹湯。
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味道。
但爲了早些學認字,還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短短半月,我便長胖了一圈。
林叔見了我眼裏帶着心疼,直嘆氣:「沈Ţũ₉家真是……唉!」
沈家,就是少爺的家。
我能感覺到林叔不喜歡少爺,也不知道沈Ṫū₀家。
但對我來說,能去沈家實在是我命好。
比起藥谷,沈家簡直是天堂。
藥谷的藥奴很多。
我們許多人住在一個院子裏。
但每天都有人死。
不聽話的,受不住毒性的。
誰也不知道,天明後被扔出去的是誰。
第一次見少爺時,他同我一樣大。
瘦弱蒼白,一雙眼睛卻疑惑地盯着我。
他指着我問:「你是誰,爲什麼像木偶一樣,動都不動?」
我不知道什麼是木偶。
也不知道爲什麼他說了話,卻沒有被扔出去。
他對着我說了好多話。
我其實並不明白。
少爺說,他身子弱,不能出家門,也沒有朋友。
他說,他要和我做朋友。
我不懂什麼是朋友。
少爺說,會一起說話,一起玩鬧的,一輩子不分開的。
我想識字,想問問他。
我們還做朋友嗎?

-8-
手腕上的血痂掉了,只剩下淡淡的白痕。
大人終於說要開始學認字了。
他說,先從寫名字開始。
大人問我,是否知道自己的姒是哪個姒。
我當然知道了。
這個名字是少爺取的。
在藥谷時,我沒有名字。
藥奴都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第一個進院子的叫一號。
我是院子第四個。
但少爺覺得四號不好聽,便幫我改了。
我記性很好,有些得意地複述給大人。
「是褒姒的姒,少爺說褒姒是大美女,所以阿姒日後也是大美女。」
他卻沉默了。
許久,他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他教我念:「謝雲諫。」
大人的名字。
謝雲諫垂眸,在自己名字旁邊又寫了兩個字。
他說,這是我的名字,阿姒。
謝雲諫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白淨。
我盯着他的手,學他握筆的姿勢。
只是在他手上聽話的筆,在我手上怎麼也不成模樣。
他站在我身後,扶着我的手。
將我們的名字又寫了一遍。
謝雲諫身上也有藥味,混着淡淡的竹香,很好聞。
在我還想多聞聞的時候。
他背過身咳嗽,隱約聞見一絲血腥味。
我要去看,卻被他攔住了:「阿姒乖乖練字,晚上我要考你的。」

-9-
照着謝雲諫的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畫着。
寫了許多張,終於能看出點模樣來了。
心裏惦記着給謝雲諫看,晚飯喫得都快了幾分。
我住的院子和謝雲諫隔了些距離。
小跑穿過長長的迴廊。
卻在聽見小丫鬟的話時停住了腳步。
「大人的病又犯了,聽聞還吐了血,林叔急得快要昏了頭。」
我拽住她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她:「謝雲諫的病不是治好了嗎?」
小丫鬟有些困惑:「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會發病,從未聽說治癒了。」
一時間我腦子亂了起來。
謝雲諫在騙我?
他爲什麼要騙我他的病好了呢?
我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到了謝雲諫院子外,我又猶豫了。
藥奴生來就是用血肉幫人解毒的。
少爺需要我,我被帶回沈府。
謝雲諫需要我,我被送到他府上。
他說他病好了,是因爲不想讓我待在他府上嗎?
謝雲諫見我在門口躊躇,朝我招手。
我抬頭癡癡地看着他,謝雲諫的臉色更白了。
他目光落在我懷裏抱着的宣紙上:「阿姒,字都會寫了?」
我點頭,眼睛還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謝雲諫有些不自然:「我臉上有東西?」
我搖頭。
他笑:「怎這般看我?」
我仔細聞了聞,半日時間,他身上血腥味更重了。
他問:「怎麼了?」
我抬頭看着他漂亮的眉眼,突然有些委屈:「你騙我。」

-10-
謝雲諫愣了一瞬:「什麼?」
「你明明沒有痊癒,爲什麼騙我?」
我看着他,他眉頭微蹙:「誰同你說的,我分明好了。」
我仰着頭與他對峙:「你騙我,你沒好。」
他眉頭微微鬆開了些,眉心帶着一絲無奈:「沒騙你,我確實好了。」
他太堅定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嗎?」
「當真。」
我拍了拍心口:「我還以爲你是嫌我喫得多,想趕我走,才騙我。」
他有些好笑:「爲什麼這麼覺得?」
我眨了眨眼:「師傅說得對,他說藥奴的血肉生來就是爲了治病救人,病好了,就沒用了。」
謝雲諫又皺眉了。
他長得實在好看,處處都好。
只是眉頭緊皺的樣子和笑的時候比就不太好了。
我伸手想要幫他撫平。
剛碰到他眉心,謝雲諫就不自覺後退。
我解釋:「你皺眉,不好看……不是,也好看,就是沒平時好看。」
謝雲諫薄脣緊抿,許久才鬆開。
他聲音嚴肅:「阿姒,你師傅說得不對。」
這次換作我皺眉了。
這句話,師傅和所有藥奴都說過,要我們刻在骨髓中。
可謝雲諫卻說,他說得不對。
我不懂了。
謝雲諫神色認真:「阿姒,藥奴與旁人沒有任何不同,人活着是爲自己。」
他聲音不大,卻震耳欲聾。

-11-
入夜,我難得沒睡着。
腦子裏一直在想謝雲諫的話。
可我怎麼也想不通。
我生在藥谷。
所知所感都是由藥谷里的師傅教導的。
不聽話的、遲疑的、困惑的都會受到懲罰。
在藥谷時,師傅是這麼說的。
在沈府時,沈家人也這麼說。
爲何到了謝雲諫這裏,藥奴便與旁人一樣了?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謝雲諫的話和師傅的話在我腦子裏打架。
踏着夜色,我跑到了謝雲諫院子裏。
他應該睡了,屋子裏早早熄了燈。
我剛要離開,便聽見屋子裏一聲巨響。
是重物落下的聲音。
推開門,便見到了謝雲諫倒在地上。
蒼白的臉,殷紅的脣,烏色的血自脣角緩緩流下。
腦子轟地一聲炸開。
謝雲諫果然在騙我,他的病沒好。
我摔碎茶盞,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對準手腕。
帶着藥香的血喂進謝雲諫的嘴裏。
大概是血流得太慢了,他毫無動靜。
我將傷口劃得更深了些,讓血流得更快些。
血腥味讓謝雲諫眉頭輕皺。
他睜開眼時,見到得便是滿手是血的我。
謝雲諫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攥住我的手。
眉頭皺得更緊了。

-12-
謝雲諫是溫柔的,卻在我給他治病時生了氣。
他掙扎着從我懷裏起來,緊緊攥住我流血的手腕。
聲音蘊含怒意:「誰讓你這麼做的?」
我掙扎着想抽出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了。
「別動!在流血。」
我也很生氣,執拗地看着他:「你騙我。」
謝雲諫沒有說話,拿出藥粉撒在傷口上,幫我包紮。
「你不是好了嗎?爲什麼吐毒血?」
他站着,腰桿很直,和窗外青竹一般。
渾身帶着冷意,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他說:「我好與不好,都與旁人無關。」
我搖頭:「不一樣的,我是藥奴,是爲了給你治病的。」
謝雲諫神色複雜,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
隨即問我:「疼嗎?」
他分明上一秒在生氣,下一秒卻好像不生氣了。
情緒轉變太快,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只搖了搖頭。
謝雲諫垂眸,低低輕嘲:「果然,無知者無畏。」
我聽不懂。
他嘆了口氣:「日後,你搬進我的院子,不懂的,我會慢慢教給你。」
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騙我?」
謝雲諫將一罐藥膏塞到我手中:「我不喜歡喝血,你也不要再傷害自己了。感覺到疼,就是傷害,明白嗎?」
我半知半解地點頭:「明白。」

-13-
搬進謝雲諫院子裏,我才發現他很忙。
常常不在家。
但不管多晚,他都會回來教我識字。
好在,我學得快,千字文很快就都能認得了。
謝雲諫還誇我聰明。
他又開始教我讀書。
給我說故事,說烽火戲諸侯。
謝雲諫說,褒姒是美人,更是苦命人。
戲弄諸侯的是周幽王,罵名卻是褒姒的。
我皺眉:「那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了,你幫我重新取一個。」
向來聰明的謝雲諫卻想了很久。
「叫安樂,喜樂安康。」
謝雲諫還是會發病,發病時很痛苦。
他不願意喝我的血。
院子裏日日都在熬藥。
黑苦的藥,他面不改色就能喝下。
但卻還是會時不時吐血。
我問林叔:「血比藥還苦嗎?」
他嘆了口氣,眼睛裏泛着水光:「大人他是怕你受罪。」
我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生了出來。
種子一樣,破土發芽。
我迫切地想知道這是什麼。
翻遍了書也沒辦法讀懂。
可我不喜歡看他吐血,也不喜歡看他皺眉。
於是,我偷偷在他藥里加我的血。
謝雲諫很聰明,每次都會發現,會生氣。
他總因爲這個生氣。

-14-
但謝雲諫大多時候都是很好的。
他總喜歡帶我出門。
在藥谷時,我被困在院子裏;在沈府,我也沒出過院門。
只要藥奴妄圖踏出院子,師傅就會砍斷他的腿。
殺雞儆猴。
我害怕踏出院門。
謝雲諫也不強求。
只是時不時給我帶一ṭû⁻些有趣的小玩意。
兔子形狀的花燈、酸甜的冰糖葫蘆、泠泠作響的髮簪。
我生出一絲嚮往,卻還是會怕。
花燈節那天,院子外很吵。
謝雲諫搬來梯子,支在牆邊。
他站在牆頭,朝我伸手,聲音帶着蠱惑:「安樂,要不要看看?」
我躊躇猶豫時,聽見院外傳來的歡聲笑語。
鬼使神差地,將手伸過去。
但深藏心底的恐懼又讓我想要退縮。
謝雲諫卻一把攥住我的ṱũ⁵手:「別怕,有我在。」
他說這話時,心口劇烈跳動,卻奇蹟般安定了下來。
我回握住他的手,坐在他身邊。
牆外人羣熙攘,每個人臉上都掛着笑。
不遠處還有人表演吐火。
我從未見過,實在新奇。
我看入了迷,也學着旁人一起叫好。
「想不想下去看看?」
我剛點頭說好,他就摟住我的腰,帶着我翻下院牆。
腰間還殘留着他的觸感,陌生又叫人說不清的歡喜。
大街上人聲鼎沸,我心跳如擂鼓,蓋住了熱鬧喧囂。

-15-
謝雲諫又生氣了。
這次氣得厲害。
三天都沒有見我。
我眼巴巴等在他房門口,等他開門。
他說要帶我去踏青的。
偏這話剛說完的第二日就犯了病。
這次的病讓他看着格外嚇人。
府裏下人小聲議論過,說大人苦熬了這麼多年,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從前見多了死人的我,卻畏懼了。
我害怕他死。
在他藥里加了兩碗血。
謝雲諫還沒喝藥就發現了。
他氣得手在發抖,也沒有訓斥,我卻知道他生氣了。
比起他對我大發雷霆,我更害怕他不理我。
在我琢磨怎麼破開他房門時。
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江南的信。
落款人是沈少軒。
少爺的名字。
三年間,我給他寫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
漸漸的我也接受了他拋棄我的事實。
卻沒想到,他竟然回信了。
信上說,自京城遷居江南,人生地不熟,花費三年他終於在江南站穩腳跟。
而今纔給我回信,是因江南事務繁忙,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現下才鬆快了些。
問我糖喫完了沒有。
他抽不出身,只能遣人來接我。
而他,在江南等我。
信紙被我捏皺。
沈少軒派來接我的人笑容滿面:「阿姒姑娘,咱們何時啓程?」
我將信紙撫平,疊好。
謝雲諫緊閉的房門,沒有半點動靜。
我鼓足勇氣,拍響了他的門。
「謝雲諫,我要走了,少爺來接我了,你不送送我嗎?」
他依舊沒有回應。
我咬了咬牙,忍住心口酸脹,上了馬車。

-16-
馬蹄嗒嗒,一路朝着江南去。
一下車便聽見一人喚我:「阿姒?」
轉頭就看見了少爺的臉。
少爺將我安置在一處舊宅子,並叮囑我不要亂跑。
他聲音一如既往地輕柔:「阿姒,再幫幫少爺吧。」
桌上擺着一隻白瓷碗和匕首。
少爺打量着我的臉,忽地笑了一聲。
「到底是京城的風水養人,阿姒和從前判若兩人,打眼瞧,竟像富貴人家養出的姑娘。」
我垂眸看着自己白淨細膩的手腕。
藥奴身上有疤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我本是不在意的。
是謝雲諫每日執意幫我塗藥膏才養好的。
也因此,每次我偷偷放血,謝雲諫都能察覺到。
見我遲遲下不去手。
少爺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
「阿姒怎麼膽子還小了起來?這不該早就習慣了嗎?」
少爺Ţű₆要離開時,我叫住了他。
他眉頭緊皺,神情似有不耐:「還有事?」
我問他:「少爺,我們還做朋友嗎?」
他笑了一聲,答非所問。
「阿姒,我要娶親了,娶的是太守家的千金。」
謝雲諫教了我那麼久,我也有了長進。
能聽得懂他的言下之意。
他是少爺,未來的妻子身份尊貴。
而我是低賤的藥奴。
身份有別,如何做得了朋友?

-17-
少爺再來時,我沒有再主動放血。
他有些不悅:「阿姒,乖一點,不要惹我生氣。」
我只平靜地看着他。
少爺似是想起什麼,聲音也軟了下來:「你知我將要娶親,雖不能讓你入府,也會常來看你的。」
我搖頭:「我不要這個。」
從懷裏掏出他的信:「你的未婚妻早年落了水,傷了根基,難以有孕,尋遍名醫都瞧不好。」
少爺眯了眯眼,抬起我的下巴:「威脅我嗎?阿姒,莫要得寸進尺,你應當清楚你的身份。」
一個藥奴,便是給少爺當妾也是高攀。
可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想過與少爺在一起。
問他那句話。
只是想給當初懵懂無知的自己一個交代。
很顯然,在少爺眼中,我是藥奴,算不得人。
他口中將我當成朋友。
和孩童與小貓小狗交朋友無二。
我掙脫開他的鉗制:「我本是想同你好好商議的。」
他不屑冷哼:「我不可能娶你,死了這條心。」
「我說過,我不要這個。」
少爺嗤笑:「你能要什麼?你來江南不就是看了我的信?」
我確實是因那封回信而來。
卻不是爲了他。
那封信,是謝雲諫寫的。
他快死了。

-18-
謝雲諫的身體很不好。
也未曾好過。
我曾不懂,爲什麼他不願意喝我的血。
爲什麼生氣。
藥奴放血治病根深蒂固地埋在我心裏。
直到我識了字,讀了書,見識過院子外的世界。
我才明白,他是心疼我。
無關情愛的心疼。
是作爲一個人對另一個飽受苦難的人的心疼。
他不願意用我的血肉供養自己。
哪怕對方只是一個低賤的藥奴。
我想他活着。ẗū₁
阿姒是藥奴,是被灌輸了指令的木偶。
安樂不是。
安樂是一個鮮活的、有喜怒的人。
謝雲諫給阿姒這具軀殼注入了血肉。
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要救他,也必須救他。
所以我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南。
沈少軒身上有治好他的藥。
藥谷中,與我一起的藥奴都死了。
千萬種毒藥喂下去,能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起初,我應是被扔到亂葬崗中的一人。
但我運氣不錯。
在我奄奄一息時,一對小蟲鑽進我的嘴裏。
那是同心蠱。
沈少軒原也是要死的。
藥奴的血對他來說太過猛烈。
他虛弱的身體無法吸收。
我將其中一隻同心蠱給了他。
因爲他說我們是朋友。
同心蠱爲他續了命,讓他溫和地接受了我的血。
他才能在短短八年中就能痊癒。
而現在,爲了謝雲諫,我要收回那隻蠱了。

-19-
我將滿滿一碗血推到他面前。
沈少軒瞭然般點頭:「阿姒,乖一些,不要鬧了。」
他臉上帶着玩味的笑,看着我仔細給自己包紮。
「你從前不會這麼講究的。」
我垂眸沒有說話。
謝雲諫不喜歡我傷害自己。
留了疤他又要生氣了。
他走到我身後,手搭在我肩上。
拇指摩挲着我脖頸上的軟肉。
「阿姒,你沒從前聽話了。」
我避開他的手,認真反駁:「我現在叫安樂。」
他笑得無所謂,眼神落在我脣上:「之前的忤逆我可以原諒你,但你要讓我開心起來,你要什麼都好。」
我抬眼看他:「當真?」
沈少爺湊在我耳邊,聲音曖昧:「自然。」
我給的蠱只有主人同意,它纔會乖乖走出來。
沈少軒將我拉到懷裏,垂頭在我脖頸細嗅。
「阿姒,我答應你,雖不能讓你入府,卻能留你在我身邊伺候……」
他話沒說完便被我敲暈了。
這三年我看了許多書。
各式各樣的都有。
沈少軒要做什麼,我自然也知道。
在他眼裏我是他予取予求的玩物。
謝雲諫教過我,別人再如何輕賤我,自己都不能輕賤自己。

-20-
謝雲諫的病不能拖。
我跑死了三匹馬,晝夜不停纔在七日內趕回了京城。
府裏寂靜,所有人臉上都帶着沉重哀悽。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雙腿發軟。
短短一段路,我邊走邊摔。
謝雲諫院子裏很多人在忙。
就像我剛開始,他發病的時候一模一樣。
只是這次格外壓抑。
房內還有低低的啜泣聲。
我抖着手,用盡全部力氣推開他的房門。
謝雲諫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屋子裏混合着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
林叔伏在他牀邊,泣不成聲。
我伸手小心翼翼去探他的鼻息。
很弱,近乎沒有。
我讓林叔先出去,我有法子救他。
皎潔如月的人躺在牀上,再沒了往日風采。
大概察覺有人來了,他眼皮動了動,始終沒有睜開。
我摸了摸他的眼睛,輕聲道:「別怕,安樂來救你了,謝雲諫,你會活下去的。」
我將蠱蟲捧在他心口處。
同心蠱,只要兩個人念頭一致,蠱蟲纔會接受宿主。
當初我給沈少軒時,心裏想的是讓他活下來。
現在,我亦是如此。
可蠱蟲卻毫無變化。

-21-
謝雲諫沒有生志。
我抖着手一遍又一遍祈禱:「謝雲諫,求你活下來,求你了。」ŧų₄
可他的脈搏越來越弱,我快摸不到了。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心口似有一把刀在亂攪。
「謝雲諫,活下來好不好。你別生我氣了,我不會再傷害自己了。你睜開眼再看看我,我還有好多話沒和你說。我還沒告訴你,我喜歡你,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想和你做夫妻。」
「謝雲諫,你看,我現在竟然這麼貪心了。你如果生氣就和以前一樣訓我,好不好?」
紋絲不動的蠱蟲竟然動了動觸角。
我忙扒開謝雲諫的衣領,露出蒼白的胸膛。
蠱蟲慢慢悠悠地活動着身體。
隨着謝雲諫胸口的小口子鑽了進去。
隨着蠱蟲不斷活動。
謝雲諫發烏的經脈在一點點褪色。
我不敢驚動蠱蟲。
靜靜候在一邊。
謝雲諫身體中的同心蠱是母蠱。
它的甦醒也讓我心口的子蠱感到顫動。
微弱的心跳慢慢地復甦。
一下一下地跳動。
直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完全一致。
謝雲諫脣翕動,我過去聽。
我聽見他說:「安樂……不貪心。」

-22-
痴兒不懂情愛。
在心跳如擂鼓的夜晚,我不斷在想。
這究竟是什麼病。
直到我看了一齣戲。
戲文很俗,我卻看得津津有味。
說的是一個小妖愛上書生的故事。
一開始妖還不是妖,只是一隻兔子。
書生救了陷阱中的兔子。
將它帶回家,當做寵物養。
可兔子日日聽書生唸書,竟也通了人智。
它化形成一個美人。
在書生遇到危險時,救了他。
人妖殊途,可兔子精竟然想嫁給書生。
想當他的妻子,和他一生一世。
我看着兔子精扮相的戲子咿咿呀呀唱着。
說她一見書生便移不開眼,挪不開魂。
心跳咚咚響,是不是生病了。
土地公才道:「痴兒,你這是生了妄念,愛上了凡人。」
那一刻我彷彿變成了兔子精。
而書生的臉和謝雲諫……
我才知,原來我對他生了妄念。
謝雲諫睜開眼見到我時,眸光復雜,似乎有許多話想說。
最後開口只問了一句:「你怎回來了?」
他昏迷太久,聲音沙啞。
我將自己的妄念小心翼翼地藏起來。
只得意地和他炫耀。
「你小瞧我了,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的字。」
他啞然,視線落在我手腕上:「真傻。」
他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我不作聲。
我進府時,謝雲諫的生命只剩下兩年。
他爲所有人都安排了後路。
唯獨沒有考慮過自己。
日子一日好過一日。
謝雲諫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那日,天光大好。
他說:「安樂,我沒生氣。」
一開始我並沒有聽懂。
直到我陡然想起當初爲他種蠱時說的話。
臉突然燙了起來。
心裏迎來巨大的驚喜,讓我一下有些反應不過來。

-23-
沈少軒清醒後,衣領大敞,心口隱隱刺痛。
看着空無一人的宅院,下意識有些煩躁。
不過是送出去了幾年,怎就生了脾氣?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
方纔自己已經寵幸了她,也鬆口會讓她留在身邊。
她到底在發什麼脾氣?
沈少軒摸着心口處的小傷口,不自覺皺眉。
空落落的,總覺得是失去了些什麼。
但他也懶得再想。
他快成婚了,娶的是高門貴女。
是他真心想娶的人。
可他掀開蓋頭時,腦子裏又不自覺出現了阿姒的臉。
她呆愣愣的,卻在看見他時,黑漆漆的眸子有了光亮。
沈少軒真覺得自己是見了鬼了。
一個藥奴也值得他惦記?
對他來說,阿姒和小貓小狗沒什麼區別。
開心了就哄哄。
不開心就晾着。
反正他是她的主子。
新婚妻子手指不小心被針戳了一下。
流了幾滴血。
就嬌滴滴地哭個不停。
哭聲惹人煩躁。
沈少軒又不自覺想到那雙新傷疊舊傷的手腕。
她流了那麼多血卻沒喊過半句疼。
他哄她,喫了糖就不疼,她竟也信了。
真蠢。
沈少軒想着,她下次回來,如果再乖一點,他就讓她進府做妾吧。

-24-
我和謝雲諫成了親,當了真正的夫妻。
成婚那日,我一直笑,止不住地開心。
揭開蓋頭時,謝雲諫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我能清晰看見他的歡喜。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尋常夫妻是什麼樣子。
怎樣才能當好妻子。
書上說,要賢惠,要體貼。
可我是一個貪心的人。
謝雲諫是高懸在天的月亮,我貪心地想要私藏。
不讓任何人看見。
謝雲諫卻搖頭:「安樂, 我沒你想得那麼好,我也有妄念。」
他太謙虛了。
他卻直直地看着我:「安樂,再過些日子, 我辭官帶你到處走走好不好?」
謝雲諫是大官,很忙。
從前的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累出來的。
他說:「安樂給了我第二次活命的機會,這條命應當屬於她。」
但還沒來得及離開京城,我便發現我病了。
嗜睡, 嘔吐,毫無徵兆地。
我哭着給謝雲諫說遺言:「我不能和你一輩子了, 你能不能別娶別人?」
他慌極了,忙答應我, 問我怎麼回事。
待我說清楚症狀, 他又皺了眉。
直到林叔一語道破:「安樂沒病,這是懷孕了。」
謝雲諫卻呆了。

-25-
他們都說, 女子懷孕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我有同心蠱, 生下寶珠時, 沒喫多少苦。
謝雲諫卻是嚇壞了。
寶珠是個極可愛的姑娘, 長得像我。
乖巧, 聰明。
她跟着我們去了許多地方。
行至江南時, 我指着湖面的畫舫同謝雲諫生氣。
「當初你說陪我遊湖,卻房門緊閉。」
我說的是那次他發病的事。
謝雲諫自知理虧,只能哄我。
好容易將我哄好了,寶珠不見了。
這下我們都慌了神。
到處去尋她, 卻又見到了沈少軒。
他癡癡地看着我:「阿姒?」
說着便將懷裏的飴糖遞到我手中。
眼神帶着討好:「阿姒,喫糖。」
我惦記寶珠, 轉頭就走,卻被他拽住了衣角。
「阿姒, 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寶珠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白嫩的小手指着沈少軒。
「阿孃,他是誰?」
我將寶珠抱在懷裏, 小聲訓斥:「寶珠,別亂跑。」
寶珠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
眼淚醞釀在眼眶, 好不可憐。
我哄她, 晚上帶她買花燈, 看噴火, 她才收了那副神情。
沈少軒卻激動地抓着我的手,眼眶通紅地看着寶珠。
「阿姒,她是我的孩子嗎?」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被人扯ṭũₘ開了。
謝雲諫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嗤笑道:「我是身體不好,又不是不行。」
沈少軒頹然地看着我們, 想說什麼, 卻被謝雲諫緊緊攔住了。
我平靜地看着他:「我和你從未有過什麼, 那是你臆想的。」
我沒有騙他, 取出同心蠱時,會有短暫的幻想。
我沒想到,他的幻想竟如此噁心。
謝雲諫卻很是不悅,我知他是心疼我。
朝他搖了搖頭。
他活不了幾年了。
我離開時, 給他留了一碗血。
是他心甘情願要讓出去給他的未婚妻的。
謝雲諫從我手中接過寶珠,牽着我的手。
「好了,不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我回握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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