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挺着孕肚出現在裴家門口。
望着芝蘭玉樹的裴蘊,我忐忑雀躍。
「世子,我有孕了,孩子是你的。」
我如願成了裴少夫人。
所有人都說我命好。
他們不知,從那以後,裴蘊再也沒有踏進我的房門。
後來我才知道,他本來要成婚了,就在我上門的第二天。
重活一世,裴蘊正立在我面前。
不等我說話他突然奪走我手中信物,冷冰冰的湊到我耳邊:
「不許說孩子是我的。」
「這一世,我不會娶你。」
我才知道,原來他也重生了。
也好,這一世,我也沒想再嫁他。
-1-
裴老夫人也跟着走進來,一如前世。
「不知姑娘上門,所爲何事?」
裴蘊緊緊的盯着我,暗含警告。
望着裴老夫人,我心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前世若說還有誰待我好,那便只有老夫人了。
我咬了脣,聲音艱澀:
「老夫人,我來尋您的。」
她微怔,視線緊緊鎖在我身上,好一會顫了嗓音:
「你是,三孃家ŧû₀的姑娘?」
我也是前世進府之後才知道的。
我的祖母寧張氏與裴老夫人不僅是表姐妹,還曾是閨閣密友。
後來寧家落難,我也成了孤女。
而我的模樣,和祖母極相似。
又是一陣傷懷,裴老夫人嘆了口氣,瞧了眼安靜立在一側的裴蘊,又看了看我,苦笑道:
「你們不知,你和阿蘊本來是有門娃娃親的,只可惜寧家出了事,便再沒了你們的蹤跡……」
「眼下——你有了身子,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怎會讓你孤身進京?」
我抬頭,裴蘊亦謹慎防備的看過來。
半年前一場意外,我與中了藥的裴蘊一晌貪歡。
天色未亮,男人便不見了蹤跡。
隱約中只記得男人啞着嗓子的低語:「以後有難處,可來京都尋我。」
以及,壓在枕下的一枚刻着名諱的雙魚佩。
前世我上門後,他迫於孩子和祖母娶了我,從此與心上人失之交臂,冷落我一世。
今生,他率先搶走那枚雙魚佩,已然是不想與我扯上關係。
也好,本來這一世我也不想再嫁他。
半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這孩子的父親——」
「我不知是誰。」
-2-
香菸繚繞。
裴蘊僵硬的四肢舒展了些。
裴老夫人眉心微擰,小心的打量我:
「你這丫頭,可是被賊人所欺?」
我眉眼痠澀。
點了點頭,很快又搖頭。
那場意外非我所願,這個孩子,卻是我執意留下的。
如今六月有餘,已然不能再落胎。
老夫人沉思片刻,斟酌着開口:
「不知那人身上可有什麼印跡,裴家有些人脈,可讓阿蘊替你尋上一尋,若是個好的,倒也……」
裴蘊適時接口:
「不錯,寧姑娘有事儘管開口。」
他揹着光,側身對着我。
半眯着的黑眸意味深長。
我心思紛亂,只隨口道:
「似乎肩頭是有的。」
說罷裴蘊猛地轉身看我,目光銳利隱隱含着怒火。
我這纔想起,他的肩頭也是有顆紅痣的。
一個光裸的背影從腦海中一閃而過,Ṫū́⁸我慌忙改口:
「是胎記,月牙胎記。」
他鬆了口氣,略頷首:
「寧姑娘放心,蘊會盡力去尋。」
「定要幫姑娘尋得良人。」
後兩個字被他壓的極重,似是暗示什麼一般。
我苦笑,原來他這般想遠離我。
前世的我只沉浸在歡喜裏,竟沒有看出。
-3-
我住在了寧和苑。
裴老夫人特意請了人替我調理身子,保胎請脈。
第二日,永寧侯夫人親自上了門,應下兩家的婚事。
定的是鄧二小姐。
裴蘊的心上人。
鄧二小姐性子傲,前世知道了我與裴蘊的糾葛,頭也不回的退了親事。
如今沒了我,他們終於能如願以償了。
送府醫出門後,我又餵了會兒魚,才準備回房。
繞過迴廊,不期然遇上熟悉的身影。
院子裏,鄧璃坐在鞦韆上,笑容正甜。
裴蘊有一搭沒一搭的推着,亦含笑看她。
鄧璃的視線飄過來,神情微滯。
很快,她抬首揚眉:
「蘊哥哥,府上怎會還有有孕的女子?」
裴蘊也看過來,面容幾不可查的僵硬了幾許。
「是祖母故人之後,因着沒尋到夫君,這纔在府中借住些日子。」
我頷首示意,轉身走了過去。
借住。
裴家並非不能容人。
想來,是裴蘊怕我生事,想趕我走罷了。
午後,尚未來得及歇息。
丫頭來報,說是世子來了。ṭũ̂⁼
裴蘊的臉色不太好看。
黑眸幽深,沉沉壓向我:
「你明知道璃兒在,爲何非要出現在她面前?」
「還是說,你又想逼我退婚?」
我退了一步,搖頭:
「世子多慮了,我並無此意。」
他眉頭緊鎖,盯了我好一會,才道:
「我知道你懷了我的骨肉,我不肯認下你你心中不快。」
「你放心,等璃兒進了門,我會想法子納你爲妾。」
「只是在這之前,你必須安生些莫要惹出亂子來,不然休要怪我不給你臉面。」
他立在光影裏。
倒影落在地上,漆黑一片。
許久未見,他眼中的冷漠更勝從前。
我怔怔的看着他,半晌艱澀的開口:
「世子放心,我無意嫁給世子,等生下孩子,我就走。」
他嗤笑一聲,沒再多言。
我知道他是不信的。
畢竟我這樣的孤女,離了這侯府還能去哪裏。
-4-
從那之後,我便不再去後院閒逛。
偶爾遇上裴蘊,也只側身避開。
他似乎很滿意,見到我臉色也好了幾分。
又過了幾日,裴老夫人派人來傳話,請我過去。
她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表情頗爲怪異。
第一句話便是:
「溪丫頭,我知道你孩子的父親是誰了。」
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被人穩穩扶住。
老夫人一陣緊張之後自責的拍了下抹額:
「怪我,險些嚇着你。」
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難道,老夫人發現我和裴蘊的事兒了?
被婆子扶着坐穩後,老夫人才開了口:
「那日你說起胎記,我便覺得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了許久,終於想起在哪裏見過了。」
「正是鎮北司的陸慎陸大人,他出生時我曾抱過他,恰巧見到這麼個胎記。」
說罷按住我手背,嘆了口氣:
「可惜陸慎此人行事荒沒有章法,自從他娘死後更是和陸家斷了來往,提起他來人人都搖頭。」
「說起來,也算不得良配啊。」
尚未歸到原位的心此刻又提了起來。
所謂月牙胎記,本源於我在江州做醫女時隨手救治的一名傷員。
本以爲江州路遠無人知曉便隨口一說,不想竟鬧出亂子來。
陸慎此人,可是鎮北司聲名赫赫的魔頭,向來與裴蘊不對付,若是他知道我將孩子賴給他……
咬了咬脣,我艱難的改口:
「老夫人,興許是我記錯了,那日光線昏暗,看不清也是有的。」
手背被拍了拍,裴老夫人笑着開口:
「好了,知道女兒家臉皮薄,我都已經替你問了,的確是他。」
「我把他臭罵了一頓,又說了你有孕的事兒,他愣了好一會才說要把你娶回去。」
我震住,瞠目結舌:
「您說,他……要把我娶回去?」
「是啊!」
老夫人理所當然的點點頭。
「你如今肚子這般大了,他總不能不負責任,他已經答應了,會盡快迎娶你過門。」
我臉色青白,手指攪緊了帕子已然分不清什麼心緒,幾乎脫口而出:
「不行的。」
老夫人微愣,很快不贊同的看着我:
「陸家門第不低,溪丫頭,他願意以正妻之位迎娶你,已是極看重你了,千萬莫要因着一時性子誤了大事。」
我張了張嘴,竟尋不出話來反駁。
不管這人因何原因要娶我,只是我若這麼嫁了不管對誰都不公平。
裴老夫人還在勸。
我沉默許久,應付的點了點頭。
也罷,尋個機會與這位陸大人說清楚便是。
-5-
裴蘊婚事在即,整個府邸也開始忙碌起來。
趁着無人注意,我帶了幕籬,獨自前往鎮北司。
守了許久終於見到有人喚陸大人。
隔了許久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眼前的人一身靛青色官袍,眉眼鋒利,姿態風流。
與記憶中落魄泥濘的一張臉大爲不同。
被我攔住他絲毫不惱,反而直勾勾盯着我。
微怔片刻,我垂了頭:
「大人,我肚子裏的孩子他——」
「不是我的!」
他自然而然的接口。
面色都不曾改一分。
我驚訝抬首,瞳孔睜大:
「你知道還——」
他抬眸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還沒混到,連自己睡哪個女人都弄不清楚?」
「那您爲何還要娶我?」
他彎脣,眸光裏也染了笑,慢條斯理的開口:
「裴老夫人找到我,說是我玷污了她友人之後,還說寧氏女親口指出我身後的胎記,非要我給一個說法。」
「我思量許久,能對的上號的只有江州的那位寧溪姑娘了」
說罷看向我,眼尾上挑,意味深長:
「寧姑娘與我有救命之恩,不過是以身相許罷了,又有何不可。」
我睜大眼,訥訥的擺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上他含笑的眉眼,才知他是玩笑。
抿了抿脣,我下定了決心,望着他的眼睛鄭重道:
「大人的厚愛我心領了,只是我若嫁給您,不止對孩子的父親不好,對大人也不公平。」
「此事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了大人,您若是有氣,儘管衝我來,只是這婚事,只能到此爲止了。」
空氣靜默下來,陸慎面色不變,看起來仍是在笑,只是那笑不達眼底。
瞳孔亦是不動聲色,深不見底的幽冷。
許久,在我幾乎冒冷汗的時候,他終於幽幽嘆了口氣:
「你不願意嫁,好,我成全你。」
-6-
解決了心頭大事,我鬆快了許多。
裴老夫人近來看着我欲言又止,不知陸慎與她說了什麼,也不再提起我的婚事。
出了六月,肚子愈發大了,我不敢多喫,節制起飲食來。
前世生產的時候孩子過大,險些難產,今生我也格外注意。
也就是這個時候,侯府傳來消息,永寧侯夫人病情加重,怕是有性命之憂。
若是侯夫人歿了,鄧二小姐就要守孝三年。
聽說裴蘊急的厲害,擔心好不容易等來的婚事再出差錯。
我回憶了一會,前世我嫁給裴蘊沒多久,也聽過永寧侯夫人病危之事。
過程怎樣不清楚,聽說最後也化險爲夷了。
想來裴蘊也是擔心則亂。
搖頭失笑,我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卻沒想到,第二日就出了變故。
收拾行李的時候,百寶箱中的一枚錦囊怎麼也尋不着了。
這枚錦囊並不值錢,重要的是裏頭的信件。
那是一封祖母與洛神醫的書信,祖母離世前告訴我,性命垂危之際可憑書信求神醫救我一命。
前世因着孩子過大,我便是用這封書信請神醫在難產之時保下我們母子。
知道書信一事的只有我……
不對,還有重生的裴蘊!
我騰的站起身,思及重病的永寧侯夫人,更是氣的渾身發抖。
是裴蘊。
他好狠的心,我肚子裏的可是他的親骨肉。
神醫曾說過,前世若是沒有他,這個孩子就算生下來也可能會癡傻。
裴蘊竟然拿我孩子的命去討好他心上人。
顧不上多想,我猛地衝出去。
門房前,裴蘊正欲上馬。
我不管不顧的將人拽下來。
裴蘊被我拽的踉蹌,不耐煩的斥我:
「寧溪,你發什麼瘋?」
我惡狠狠的盯着他:
「書信呢?」
他微怔,別過頭:
「送出去了。」
氣血上湧,我整個人幾乎站不穩,拼命的捶打他:
「裴蘊,那枚錦囊可是用來救我們的孩子的!」
他驟然愣住,很快沉了臉,將我拉到角落裏,壓低聲音:
「我說你怎麼怪怪的,原來你也重生了。」
見我不語,只恨恨的盯着他,他握拳輕咳了一聲:
「我們曾是夫妻,你的便是我的,永寧侯夫人病危,太醫說唯有洛神醫可以試試,璃兒哭的厲害,我就……」
我冷笑:
「前世沒有洛神醫她不是也好好的。」
他擰眉,看着我目光沉沉:
「寧溪,我不敢賭,我已經錯過她一世,萬一今生永寧侯夫人沒這麼好運,我不能賭!」
「你既已重生就該知道,延兒並非聰慧之輩,上輩子本就庸碌無爲,就算真癡傻了些也不妨事,終歸是我的孩子我會養他一輩子。」
「再說,若非你貪食貪足,孩子又怎會難產,今生你少食些,說不準就好好生下來了。」
我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抖着手指說不出話來。
與鄧璃的婚事他不敢賭,到我這兒他就敢賭了。
心神激盪之下,小腹隱隱作痛。
再也忍不住,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7-
再醒來已是傍晚,裴老夫人捉着我的手嘆氣:
「我都知道了,阿蘊爲了救人拿了你的書信沒來得及與你說,你生氣也是情理之中。」
「想來是因着鄧家姑娘,他也心急……」
我這才知道,裴蘊避重就輕,只解釋了拿我書信救永寧侯夫人一事。
我若是再多言,倒顯得我不願救人。
且老夫人話裏話外的意思,也是勸我息事寧人。
見我不吭聲,她有幾分尷尬。
「還有一事,陸慎那孩子又提起了你們的婚事,說是非娶你不可。」
「還說……娶妻的消息已經散佈出去了。」
她瞧着我臉色,斟酌着開口:
「你若仍是不願,我再想法子替你周旋——」
「不必!」
我輕聲打斷她的話,抬頭看向她。
「我願意嫁。」
書信已經追不回來了。
裴老夫人再如何對我好,終究隔了一層。
我也該爲自己,爲肚子裏的孩子想一想了。
老夫人所言不虛,沒出兩日,京城瘋傳鎮北司的陸慎陸大人要娶一個有孕的女子。
有人說是陸大人的風流債,被人找上門來,不得已捏着鼻子認了。
也有人說是陸慎的心上人,一直養在外頭。
陸家上下氣的厲害,恨不得與陸慎斷絕關係。
消息傳來的時候,裴蘊正與裴夫人商議婚貼事宜。
聽完裴蘊就笑開了:
「這種荒唐事也就他幹得出來,誰讓他品行不端,也是活該。」
我笑了笑,沒吭聲。
他大約是忘了,品行不端的分明是他。
裴夫人不留痕跡的瞥了我一眼,不願多言。
我垂首,起身告辭。
聽老夫人的意思,裴夫人不願我從侯府出嫁,也不願與我扯上關係。
她一直不喜我,我是知道的。
覺得沾上我這樣一個未婚先孕的女子失了體面,連提起來都髒了嘴,更不願與兒子說起這些。
老夫人無法,挑了個別苑給我,讓我以寧家女的身份出嫁。
巧了,婚期選在裴蘊大婚那天,據說日子還是陸慎親自定的。
自從洛神醫去了後,永寧侯夫人身子日漸好轉,與鄧璃的婚事也好端端的進行。
這一世,他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許是春風得意,又或是心懷愧疚,裴蘊又一次來看了我。
自從婚事確定,他已是來了好幾回了。
每次絮絮叨叨一陣子,偷摸坐一會兒就走。
就像現在這樣,他盯着我肚子:
「今日鬧得可還厲害?」
我不理。
他也不惱:
「還在生我氣呢?」
「你放心,到底是我的骨肉,等鄧夫人身子好些,我再想法子請洛神醫上門,總會叫你們母子平安。」
「還是說擔心主母,這就更不必了,這一遭我救了璃兒的母親,她絕不會再幹預我納妾。」
「你安心待產,等着我就是。」
我也是不明白,他是覺得洛神醫是大白菜,想請就請,還是覺得我與他做了一世怨偶之後,還想千方百計給他做妾。
他怎麼想,總歸與我已經不重要了。
-8-
大婚前幾日,他終於不來了。
同樣,我也被老夫人送到了別苑待嫁。
在那裏,我還見到了寧家的遠親。
我以爲是老夫人特意尋來,細問之下,才知人是陸慎想法子送來的。
我闔上雙眼,心思莫名。
不管原因爲何,陸慎這一片心意,我總是要領情的。
大婚當日,裴家沒有來人。
由着寧家遠親主持,裴老夫人送來的婆子操辦。
因着我有孕在身,婚事並未大辦。
只是該有的流程卻一樣沒少。
等送入洞房,我已累的直不起腰。
好在陸慎並未讓我久等。
隔着紅頭紗,我攪着帕子心中想着措辭。
視線清晰的瞬間,對面的男人看直了眼。
好一會,聽到他喉嚨口發出的低笑聲:
「怪不得人人都要娶妻呢,這滋味真不錯。」
我想着心事,斟酌着開口:
「大人,如今滿京城都以爲我ťų⁻肚裏的孩子是您的,不知可否請大人善待於他,我知這Ţū₋對您不公平,若是大人日後悔了,只要和離書一封,我馬上離開絕無怨言。」
話音剛落,對面男人的臉色陡然沉下來。
我小心翼翼的揚頭看他:
「大人?」
他起身,煩躁的踱步了會兒,才硬邦邦的開口:
「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吧!」
我不敢再多言。
怪不得外頭都說鎮北司陸大人喜怒不定呢,果然不假。
-9-
第二日我醒的時候,陸慎已經不在了。
身邊伺候的丫頭送過來府中的對牌,說是大人發了話,府中大小事由我全全做主。
我握着沉甸甸的對牌,心中五味雜陳。
前世我在裴家十幾年,也不曾掌管過府中一分一毫。
所謂世子夫人,也不過形同虛設。
直到第三日一早,陸慎才匆匆趕回來。
他眼底泛着烏青,看起來有幾分疲Ṭûₛ憊。
見我馬車準備齊全,自然而然的牽過我的手:
「走吧,陪你回門。」
我沒接話,任由他牽着。
去寧家別苑走個過場後,馬車轉了方向去裴府。
想到裴蘊也在,萬一遇上尷尬……我思量片刻,微微咬脣:
「大人可知,我肚裏的孩子父親是誰?」
他正閉目養神,漫不經心的笑了一聲:
「我怎麼知道?」
我正猶豫要不要和盤托出,那人忽而陰惻惻的笑出聲:
「我認爲你還是不要告訴我比較好……」
我馬上閉嘴。
到裴家之後,我直奔老夫人的院子。
見到我她很是歡喜,忙不迭一陣詢問:
「陸家那小子對你可好?」
我輕輕頷首。
他人雖陰晴不定,心腸確是不壞的。
老夫人點頭,連道三個好。
只面上仍是愁容,不知爲何竟看起來比往日還憔悴些。
詢問之下她才嘆了口氣:
「還不是阿蘊,昨日迎親的時候不知怎的摔下馬傷了腿,鄧家那丫頭嫌丟臉,這兩天兩人正鬧呢。」
我心中一個咯噔,不知爲何腦海中浮現陸慎那張陰惻惻的臉。
又嘮了一會家常,她才放我離開。
陸慎被裴侯爺帶去了書房,尚未回來,我準備去等他。
剛繞過拱門,就與繃着臉走來的裴蘊迎面撞上ƭũ̂₎。
他先是愣住,很快煩躁的掃了我一眼:
「我就說我大婚那天你怎麼不出現,原來是在這兒等着。」
「不就懷了身孕至於這麼纏着我不放嗎?我煩着呢,沒空理會你,你自己快回去。」
他臉色不好看,走路還微微跛足。
錦衣華服之下,頗有幾分狼狽。
我無意與他爭執,繞過他就要走。
不想走了幾步他卻不依不饒的跟上來,竟伸手扯我手臂:
「都說了讓你回院子,大着肚子你這是要去哪裏?」
這下我徹底厭煩了,猛地甩開他的手,冷冷道:
「裴世子自重,我何時說過肚子裏的孩子是你的?!」
他震住,擰着眉頭望着我:
「寧溪,你這又是在發什麼瘋?這孩子是誰的我能不清楚嗎?」
「還是說,你還在記恨書信的事情?」
我繃着臉,正要說話,忽而瞥見不遠處裴老夫人正被人扶着趕過來。
話又咽了回去。
直到裴老夫人走近,才拉着我的手:
「也是不巧,你剛走丫頭就來報,說是陸慎有急事要走,這會兒正在門口等你。」
她瞧着我,有幾分不捨,然下一秒目光陡然凝住,眉頭蹙起:
「阿蘊,你怎麼也在,你不是回門去了嗎,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我不想摻和他們的家事,輕咳了一聲提出告辭。
裴老夫人點頭:
「也好,你日後和陸慎好好過日子,千萬別像這個孽障——」
裴蘊愣住,下意識的反問:
「爲什麼要和陸慎好好過日子?」
老夫人不悅的瞪他:
「你娘沒告訴過你嗎,溪兒嫁給了陸慎,她肚子裏的孩子就是陸家那小子的啊。」
這下裴蘊的臉色徹底變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你說什麼,你說寧溪肚子裏的孩子是陸慎的?」
老夫人詫異的看向他,還沒來得及說話。
不遠處傳來似笑非笑的譏諷:
「那是自然,不是我的難不成是你的?」
我渾身一震,驀然回首。
陸慎一身月白色長袍,正負手立在不遠處的桃樹下。
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挑,透着三分慵懶兩分涼薄。
見我看他,懶洋洋的伸出一條手臂:
「過來!」
我抿脣,抬腳向他走去。
行至一半,一隻手將我攔住。
裴蘊死死的盯着我,嗓音發顫,微帶着啞:
「寧溪,你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可千萬別亂認。」
亂認兩個字被他壓的極重。
我莞爾,抬眼正視他:
「世子說笑了,這種事情我怎麼能認錯,不信你問問老夫人,人還是她親自幫我尋的呢。」
裴蘊僵硬的轉過頭。
裴老夫人不明所以,卻仍肯定的頷首:
「自然不假,連胎記都對得上。」
裴蘊不可置信的退了一步,嘴脣發顫說不出話來。
-10-
回府的路上陸慎一直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我小心的拿眼瞧他,心底思量。
看他對裴蘊的反應,想來是什麼都清楚的。
也是,鎮北司是什麼地方,怎麼會連這點事都查不出來。
猶豫了會兒,我終於開口:
「裴蘊他……」
闔着的黑眸陡然睜開,看着我,目光灼灼。
「不許說和離,不許說後悔,也不許——提姓裴的。」
我愣怔的望着他。
對視了片刻,他復又闔上眼,面上似有幾分壓抑的痛苦。
我這才注意到,他臉色比平日裏更白了些。
心頭一動,我脫口而出:
「你受傷了?」
他抿緊了脣,不吭聲。
我挪到他身邊坐下,伸手去探他的脈。
果然是受了內傷。
「既是受了傷,爲何還要跟我去裴家?」
他似是哼笑了一聲,半眯着眼瞥向我:
「誰知道你這一去,還回不回來了?」
-11-
我想過裴蘊可能會來尋我。
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快。
從萬安寺回來的那天,我被人攔住了車馬。
逼仄的角落裏,他雙眸暗紅,血絲布滿雙眼。
「寧溪,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帶着我的孩子嫁給別人的?」
我絲毫不懼他,輕笑一聲:
「世子莫不是忘了,是你親口說孩子不是你的。」
「世子既然不認,我給肚子裏的孩子尋個爹,又有什麼錯?」
他瞳孔陡然睜大,似是不信我能說出這種話。
畢竟在他前世的記憶裏,他的妻子可是個再保守不過的女子了。
半晌,他咬牙切齒的開口:
「寧溪,那是我的骨肉,血濃於水,你當真以爲陸慎不會介意嗎?」
介意嗎?
也許吧。
只是在我眼中,那人的介意,也遠比這個所謂孩子的親爹更可靠些。
我退了一步,轉身欲走。
被他扯住衣袖。
他凝着我雙眼,眸中醞釀着風暴:
「寧溪,你會後悔的!」
我再不理會他,甩袖而去。
回府過後我便不再出門,安心在府中養胎。
陸慎也不知在忙什麼,整日裏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好幾天不回來。
倒是裴蘊的消息,由着丫鬟的嘴,時有時無的傳我耳朵裏。
比如裴世子丟了魂一樣,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問起什麼也不肯說。
比如裴世子終於振作起來了,開始關心廟堂之事,與太子的走動也愈發親密起來。
比如他和鄧家小姐又和好了,兩人蜜裏調油,鄧家小姐也有了身子。
我聽了一笑了之,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出了九月,肚子愈發大了起來。
我撫着與前世差不多大的肚子不禁犯了愁。
我已少食少用,腹中仍是吹氣球一般。
陸慎似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擰着眉頭不言語。
然第三日晌午,他送了個人過來。
看着罵罵咧咧的洛神醫,我睜大了眼。
陸慎吊兒郎當的站着,半威脅半誘哄:
「只要她們母子平安,你藏在山裏的小女兒就能好好的,若是哪個少了一根頭髮,哼哼……」
洛神醫氣的跳腳:
「陸慎,你這天打雷劈的東西,早晚不得好死!」
這話真不好聽,我當即沉了眉眼:
「神醫懸壺濟世,還請慎言。」
陸慎微怔,漂亮的鳳眼泛起漣漪,連空氣中都帶了歡喜。
有了洛神醫在,我放了大半的心。
還有小半,在陸慎身上。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裴蘊那日的話怪怪的。
總覺得這看似平靜的京都暗潮洶湧,早晚風雨欲來Ţŭ̀ₒ。
我的直覺沒有錯。
沒出幾日外頭傳來消息,二皇子謀反了。
陸府上下被團團圍住,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我才知道,陸慎一直在幫二皇子做事。
自與裴蘊一別,我曾若有似無的與陸慎提起過朝中之事,提醒他行事謹慎,莫要站錯了隊伍。
更是把前世登上皇位的太子誇上了天。
只每次提起,他都是意味深長的瞧着我,欲言又止。
眼下,終究是遲了嗎?
陸府門前,站了整排的金陵衛。
爲首的是裴蘊。
他瞧着我,陰陽怪氣的笑:
「陸夫人,許久不見啊。」
花廳裏,他坐在我對面,緊緊盯着我的眼:
「寧溪,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只要你承認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對外宣稱是陸慎強迫於你,我可以想法設法給你脫罪。」
「至於璃兒那邊你不用擔心,我自會周全。」
聽起來倒是很不錯。
能保命還能讓孩子認親爹。
只是,我不願。
手腕揚起,茶水潑了他滿臉。
裴蘊驟然起身,怒目而視:
「寧溪!」
我亦起身,直視他雙眼:
「裴世子,我孩子的爹,永遠都是陸慎。」
「無論血脈,無關其他。」
-12-
從那之後裴蘊沒有再來見過我。
只是府裏的驗查,一日嚴過一日。
我憂心着肚子,又掛心陸慎,身子反倒清減了些。
臨近十月,我終於發動了。
痛楚一陣陣的襲來,疼得我頭腦發暈。
我被送到了產房。
眼前一片模糊,只覺得什麼東西不停的向下流。
身邊人來人往,丫頭的呼叫聲,婆子的吶喊聲。
最後,是洛神醫鎮定的指揮聲。
嬰兒啼哭的一剎那,我暈了過去。
再醒來,身邊坐着個熟悉的人影。
是陸慎。
他鬍子拉碴,向來似笑非笑的黑眸血絲遍佈。
看起來憔悴又狼狽。
此刻正握着我的手,貼到他面上。
見我醒來,他眼睛一亮,隨即沙啞着嗓子:
「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慌張的開口:
「你怎麼回來了,外面的人在抓你。」
他握緊了我手指,憐惜道:
「是我思慮不周,讓你受委屈了。」
「別擔心,外面的人我已經佈置好了,無礙的。」
安靜了片刻,我輕輕出聲:
「二皇子他,能贏的吧?」
前世沒有這些事,太子分明是好好登基了的。
不知是不是因爲我的重生,白白生了許多變故。
也改寫了陸慎的人生。
陸慎抬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
「二皇子他,不可能贏。」
我心頭一緊,猛地坐起身來。
陸慎大驚,忙扶住我:
「你莫慌,我說的是二皇子贏不了,又不是說我贏不了。」
我愈發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了。
他環住我,將下巴抵在我額頭,聲音悶悶的:
「其實我原本不想爭那個位置的,至高無上又怎樣,也是沒什麼意思。」
「可是不行——」
他說着,愈發咬牙切齒起來,環着我的手臂也發了力:
「我不能忍受姓裴的在我頭上撒野,更不能忍受他要把你從我身邊奪走。這皇位我是爭也得爭,不爭也得爭。」
我大驚失色。
怎麼,就和皇位扯上關係了。
他擺正我的臉,這纔看向我,聲音也恢復了曾經的輕挑:
「你以爲陸家爲什麼不喜歡我又幹不掉我,因爲我不是陸家的種。」
「我親爹是皇帝,我是狗皇帝養在外面的私生子。」
心中驚濤駭浪,我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情形。
前世的奪嫡,從來沒有過陸慎的身影。
甚至奪嫡剛開始,他就去了邊疆。
難道,他是因爲我?
我竟不知,自我選擇他的那一刻起,他同時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怎麼會?」
良久,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
他捧着我的臉,直勾勾盯着我:
「所以寧溪,你曾問我爲何要娶你,現在你知道答案了嗎?」
喉嚨發哽,幾乎有熱意從眼眶流動,我卻笑了出來:
「我知道了,你心悅我。」
他心悅我,所以纔不顧頭頂發綠也要娶我。
他心悅我,所以才寧願忍着傷也要陪我回門。
甚至,幾番作弄裴蘊來爲我出氣。
原來,被人真正放在心上的感覺這麼好。
他輕哼了一聲,將我攬在懷裏:
「現在才知道,也不晚。」
-13-
第二日醒來,陸慎已經不在了。
彷彿昨晚的溫存都是一場幻覺。
可是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我握着手心的玉扳指,抿了抿脣。
這是陸慎給我的,他說若是遇到危險,憑這塊扳指,可以調動府中的暗衛把我安全送走。
他若活着回來自然來尋我,若是出了意外,就讓我遠走高飛,再不回來。
只是,我怎能丟下他一人。
奶孃把爲哥兒抱了過來。
我伸手接過。
他叫陸爲,名字是陸慎取的。
取自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期望他長大後不要困於血脈,明辨是非。
爲哥兒長得很快,愛睜眼愛笑,幾乎不太哭鬧。
不知爲何,總覺得這孩子和前世有些不一樣。
爲哥兒滿月的時候,宮中出了大變故。
二皇子被殺,一箭穿心,同時太子受了重傷,下落不明。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直守在府邸沒什麼動靜的金陵衛開始動作了。
他們要拿我們母子進宮,壓入天牢。
我大概猜得到,皇帝能忍到現在才動我們,已經是看在陸慎是他親兒子的份上了。
如今怕是再也不想忍了。
暗衛來催,讓我跟着他們逃走。
我猶疑不決,不知到底何去何從。
陸爲胖乎乎的小手拍了拍我,指了指皇宮的方向,說出了人生中第一個字:
「走。」
我決定進宮。
陸慎沒有被定罪前,我不能走。
好在,我賭贏了。
皇帝欣慰的捋着鬍子:
「還好,總有個兒子是正常的。」
「老大老二接連出事,你讓朕怎麼不懷疑是你的手筆?」
屏風後,陸慎也跟着走了出來,低頭應是。
我頓時卸下心底的大石,淚流滿面。
-14-
次年三月,太子病故。
陸慎正式認祖歸宗,被立爲皇太子。
而我順理成章,成了太子妃。
我這才知道,太子爲了早點登基,給聖上下了藥,這才自毀前程。
傳聞,這藥出自裴家。
裴氏一族被清算。
除了裴蘊,全族流放。
裴蘊下了大獄,秋後問斬。
可惜,他大約等不到秋後了。
陸慎要他死。
他半撐着頭看向我:
「他近來在天牢裏胡說八道,我容不下他了。」
「他知道回天乏術,想見你最後一面。」
天牢裏,裴蘊形狀瘋癲,看到我猶如看到了救命稻草:
「寧溪,我可是你兒子的爹,你怎能不救我?」
「不該是這樣的,重活一世,我們明明不該是這樣的。明明我該和璃兒恩愛白頭,明明你該還在我身邊,我養了我的骨肉,你怎麼能離開我呢,不該是這個道理啊!」
我靜靜的望着他,心中無波無瀾:
「裴蘊,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應該的, 也沒有誰活該等誰。」
「黃泉路上,走好。」
我轉身而去。
他還要叫喊,卻被人捂住嘴。
出了天牢, 我去了一趟裴府。
那裏空蕩蕩的,只有裴老夫人纏綿病榻。
她似是花了眼,人也認不清:
「是璃兒嗎?你不是自請下堂了嗎,又回來做什麼?」
聽說鄧家在知道裴氏出事那天, 就逼裴蘊寫了休妻書。
眼下不僅鄧璃歸了家,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打了。
任誰懇求都沒用。
到底是曾經疼愛過我的裴老夫人,我心底也有些不好受。
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壓低聲音:
「老夫人,是我。」
她渾身一顫,反握住我:
「阿溪,是你啊。」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
裴老夫人帶我不薄,陸慎求了皇帝, 免了她的罪。
只是, 她經此一遭, 身子愈發不好了。
眼下, 更是油盡燈枯。
良久,我聽見她輕嘆了口氣:
「丫頭, 外面的傳言是真的吧?」
我沒有說話。
她又徑自搖頭:
「是阿蘊對不住你,是他沒有福氣。」
「如果我早知道,早讓你們成婚該多好啊。」
我沒有告訴她, 前世其實我們成婚了,也並沒有過得好。
三天後, 裴家來報喪,說是老夫人沒了。
去的時候,手上還攥着裴蘊曾給過我的魚紋玉佩。
我闔上眼,眼眶泛溼。
爲了爬過來給我擦眼:
「娘娘……不哭……」
我將他抱在懷裏。
他向來聰慧, 聰慧到上天送給我的禮物。
就從抓鬮宴上,他避開一衆皇家物件, 選了最不起眼的野花兒的時候,我就能看出。
-15-
時年九月,我再次有孕。
太醫診脈, 是對雙生子。
帝心甚悅, 陸慎也興奮的紅了眼。
他撫着我小腹, 語無倫次:
「我們的孩子, 這是我們的骨肉。」
我突然覺得好笑:
「殿下,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我們不過幾面之緣, 你怎麼就非我不可了?」
他低頭,玩笑般瞧着我:
「江州初見,你問我傷哪兒了, 我捋了衣物,你瞬間紅了臉。」
「那時候我就想,此女甚美。」
我啐了他一口, 依在他懷中。
前路漫漫,或有風有雨。
幸好,有人陪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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