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狀

阿爹入獄第二個月,我和姐姐去求晉寧侯兄弟。
姐姐被大公子收爲妾。
而我做了庶子覃仲麟的通房丫鬟。
入府三年,都說我們得到的寵愛獨一無二,珠寶數不勝數,華服錦緞堆滿庫房。
但每一晚,只有我們知道面臨的是什麼。
姐姐被封住嘴,歸順行止,脖子掐出痕跡。
「閉嘴。阿諾不會發出這種聲音。」
而我則是跪在窗前的小几前,一遍遍顫抖着抄書。
「不許回頭。」
身後的庶子自卑又冷酷陰溼:「她從不會回頭看我。」
他們都念着那個被送去和親的宗室公主。
直到三年後,白月光要回來了。
凱旋即將一同歸來的覃家兄弟送來家書。
讓姐姐和孩子一同出宅先搬到別莊居住避嫌,我一同去照顧。
可他們不知道,早在半年前,因沒有等來藥,那孩子就病死了。
姐姐沉默地收拾好細軟,我捧着孩子的骨灰。
時隔三年,我們第一次出了門。

-1-
七進的院子,重疊森嚴。
和數年前進來時一樣。
姐姐看我素着的耳朵,問我。
「那個流蘇花蝶耳墜是覃仲麟親手給你做的生辰禮物,也不帶嗎?」
我搖頭。
「不要,噁心。」
門外探頭探腦的下人和僕婦故意提高聲議論。
無外是兩個以色侍人的賤婦回到了應有的下場,終於從侯府被趕了出去。
且是在覃家兄弟凱旋大歸之前。
真是天道有輪迴,老天開眼。
「聽說世子和二公子大破北戎後,用軍功作保,求了陛下開恩,接回安珆公主。」
「公主爲了國家自請去和親,如今終於回來,我都替大公子開心。」
「那我爲二公子開心。」
「安珆公主一定很好很好,纔會被他們這樣珍視啊。不像有的Ṭũ̂₋女人,表面清高,實際蕩——」
我蹙眉。
姐姐按住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和這些蠢人說什麼呢。
說這位安珆公主不是個善茬,說和親另有隱情,說那些曾經宮闕角落聽到祕密?
好像是沒有什麼必要。
他們未來會親身感受。
我們走出門時,一個僕婦小聲笑:「蠢貨啊,一樣好東西都沒拿走?其實公子們也沒數……」
只有姐姐救回的那個貼身小丫鬟阿芸紅着眼睛,跟了一路又一路。
「姨娘和寶珠姐姐,你們還回來嗎?」
我看着手上的瓷匣,回答:「不回來了。」
阿雲囁嚅:「可是,可是——小公子的事情,世子還不知道。」ṱŭ₃
姐姐垂下眼眸。
三個月前,剛剛會說話的小公子重病,急需北疆一味獨有的藥引。
她一連寫了七封信過去。
卻只得到一封訓斥她借子邀寵的回信。
「老夫人說了,不過是風寒。才知道我要接回阿諾便這般作態?你不過是個妾,記住自己身份。」
我同樣去信求覃仲麟。
他叫我不要摻和姐姐的事,學得她那般不懂事。
「公主從京都帶去那隻陪着她三年的狗得了病,每日需蘼陸浸泡,此藥珍貴,哪容你們如此胡鬧。」
最後孩子在姐姐懷裏嚥了氣。
侯府老夫人卻罰她跪七天七夜,說都是因爲她不肯早說,一意孤行,才害死了覃家血脈。
我陪着罰跪。
第四日,我腹中劇痛昏過去。
醒來才知道,我失去了肚子裏的孩子。
本想告訴覃仲麟,又想,他本來就不喜歡庶子身份,我這個孩子地位比庶子還庶子。
作罷。

-2-
走到垂花門前。
老管家站在前面,斜睨打量,最後看向我手裏的白釉瓷匣。
我們身上的衣服都是三年前後門進來時穿的,唯一醒目的便是這個。
「老夫人說了,這個瓷罐是御賜之物,不能帶走。留下。」
老夫人是老侯爺的繼室,其實和世子兩兄弟關係很一般。
第二年姐姐懷孕時,世子曾讓她協管過府中之事,由此得罪了老夫人。
今日我們落魄。
她自然不肯放過。
「好。」
姐姐點了點頭,示意我將罐子打開。
「可是裏面是……」
我閉上了嘴,姐姐已伸手將裏面的骨灰輕輕灑出。
風吹起四處飛揚。
阿芸慌忙伸手去抓,卻什麼抓不住。
她一下哭了:「杜管家,你怎麼能這樣?!姨娘房間裏哪樣不是御賜的好東西,世子都不說什麼,你憑什麼要叫留下?你欺負人!」
管家嗤笑:「昔日做替身招搖慣了,現在正主回來,打回原形就不習慣了麼!」
阿芸跺腳:「世子定然不會放過你的!」
管家不屑一顧:「是嗎?」
我拉住阿芸:「好了,阿芸。姐姐累了,先送我們出去吧。」

-3-
角門是一輛極舊的馬車,並不像府裏的,大概是臨時僱的。
我扶着姐姐上車。
她牽住我的手。
我將臉靠在她肩上,她收緊我肩上的手時,我情不自禁顫抖了一下。
姐姐抱了抱我:「不用怕了……以後都不必害怕了。」
在到達別院之前,我們中途叫停了車。
假意去買東西溜進了小巷。
如此熱鬧的京都。
數年沒有見過的人煙。
空氣中都是鮮活氣息。
沿着小巷子一路向前,走過了林蔭密佈的桂花路,就看到了曾經的林宅。
荒草萋萋,早沒有人樣。
姐姐帶我從頹垣縫隙進去,在塌了大半的書房格子最下面的地板翻出了一匣路引。
當日阿爹下獄,去見世子之前,姐姐就幫我準備好了退路。
但沒想到,那個一直沉默站在世子身旁庶子覃仲麟會忽然說話。
「兄長,那我要她。」
我慌亂看姐姐,姐姐一下站起來。
「那此事就此作罷。」
世子慢條斯理喝了一口茶,看着杯口:「此事由你起頭,公平起見,當該本世子結尾。你說作罷就作罷,那當初——害得阿諾去和親時,你怎麼不能作罷呢?」
他捏着姐姐的下巴用力,俊美冷酷的臉危險逼近。
「同樣都是宮中伴讀,怎麼就你那麼能耐?」
我生氣上去撲打世子的手,卻被覃仲麟一把握住了手掌。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子的力氣竟然那麼大。
他單手拎着我兩隻手,幾乎就將我拎起來。
「安靜。」他說,「像什麼樣子。」
後來,我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一點都不像安珆公主的樣子。
他和世子不一樣。
覃仲麟不愛說話,他武力出衆,但就像一條陰溼的蛇。

-4-
姐姐拿起路引,遞給我時踩到了旁邊朽落的毛筆。
是當日阿爹生辰,我們親自給他制的。
我看到兔毫狼毫就有些發抖。
我討厭寫字。
而覃仲麟喜歡在我身後看我寫字。
說如同曾驚鴻一瞥看到安珆公主在花宴上題字一般。
那日安珆公主呵斥了兩個爭論嫡庶之爭的世家公子。
提筆寫了請纔不簡嫡庶表一文,說用人不必強調嫡庶,而應看才能。
可那篇文明明是我姐姐寫的。
是安珆公主故意搶了去。
我試着跟覃仲麟說他弄錯了,他說是誰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心胸。
可笑。
安珆那種人也能有一天被人誇心胸。
成爲他通房之後,他對我欺負最多的便是在書桌和案几上。
他送我最多的也是各種各樣的筆和紙張。
可我從小就不喜歡寫字。
我喜歡的是烈馬,是遊船,是踏青訪山,是刀斧利刃。
我討厭筆。
討厭寫字。
姐姐握住我的手,將那筆直接折斷。
「走吧。」她像小時候一樣溫柔叫我,「我們該回家了,寶珠。」
我看了看筆,先小心地、又咬牙發狠重重踩了一腳。

-5-
我和姐姐早就商量好了。
我們要去江南。
那裏聽說女子也能靠紡線染布找到事做,還有女子開的茶坊呢。
就是女先生也不稀罕。
最重要的是,阿爹說過。
我們是從江南過來的,那裏是我們的根。
我們那早去的阿孃也是江南女子。
曾經阿爹說過,等這一年過了難關,就請求外放,他會帶着我們一起回去。
將來就在江南生根。
等我們成婚有了孩子,他親自教導,一定會教導得很好。
可是沒等到。
進侯府第二年,阿爹在流放路上傳來死訊,姐姐驚痛之下提前臨盆。
她大出血,偏偏世子不在。
我第一次翻牆,在夜色中狂奔,去了校場。
覃仲麟半夜親自帶了穩婆回來。
姐姐在裏面痛苦呻吟。
我嚇得站都站不住,渾身發軟靠在覃仲麟肩上哭。
我說姐姐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身。
他渾身僵硬,手伸過來,我也不知道愛潔的他是要打我還是扇我。
但最後,手卻只是輕輕落在我肩上。
「不會的。她不會死。」
他頓了頓,又說。
「阿兄也不會讓她死。」
姐姐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她第二天生下了一個皺巴巴的孩子。
我抱着那個孩子,眉眼真好看啊,又像姐姐,又像世子。
更有些像我的爹爹。
怎麼會有這麼小的人,手掌還沒有我的指頭大。
伸手的時候,孩子轉頭張嘴含住我的指頭。
小小的嘴巴,我有些慌又有些歡喜:「姐姐,你看——」
姐姐流下眼淚。
「父親死了,他就來了。父親是怨我嗎?」
我將孩子捧給她:「可是,這是爹爹的血脈。姐姐,阿爹怎麼會怪你,阿爹肯定會很高興的。」
疾馳了四百里尚未卸甲的世子風塵僕僕進了房。
他越過衆人,第一眼沒有看孩子,而是看向了姐姐。
他臉上我說不出來是什麼神色,像鬆了口氣。
又好像是歡喜的。
覃仲麟示意我將孩子交給乳母,拉着我出去。
我依依不捨。
他那晚送了我一支用石獾毛做成的鏨刻毛筆,第一次將我抱上了書桌,看着我的臉。
「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孩子。」
不要。
我喜歡的是姐姐的孩子。

-6-
姐姐當初準備的新身份有三個備選。
我們挑了兩個,我和阿姐束髮更衣扮做行商兄弟。
這些年,阿芸幫我們偷偷用銀子換了不少銀票。
我們倆在車馬行正大光明置辦了貨物,尋了商隊。
臨出發前,卻被耽誤了半日。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晉寧侯家在尋人。
「聽說是丟了兩日了,世子快進城正好收到消息,立刻命人去北邊尋。」
我疑惑。
「北邊?」
「當然是往北啊。聽說是個爭風喫醋的妾,大概因爲世子護着和親公主回來,臉上掛不住,要去鬧唄。」
「鬧?」
那車伕搖頭:「是啊,真不懂事。聽說世子就這麼一個妾,平日很是喜歡。外面好些人想要送美人,都被他拒絕了,大概就……狗仗人勢——恃寵生嬌了。」
另一人道:「可京都誰不知道世子真正愛的是和親的安珆公主。我要是那個女人,就老老實實在家多生幾個兒子,說不定還有口飯喫。」
我看了眼姐姐。
姐姐面無表情催促:「我們何時出發。」
車伕說:「眼下大家都在城北看世子凱旋,城南不會排隊,不如稍等正好可以看到凱旋的隊伍呢。」
我利落翻身上馬。
「時間就是銀子,等什麼,不等了。」
健壯的馬匹在身下昂首闊步,視野陡然寬闊。
信馬由繮,進退得宜。
缺席了三年的自由漫上指尖,枯寂的胸腔熱血一湧。
我用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縱馬狂奔。
剛出了城門。
前方遠遠一隊騎兵轟然而來。
「讓開,讓開!」
爲首開道的騎兵絲毫沒有減速,緊隨其後的是覃仲麟。
他緊緊抿着脣,目無旁人,臉黑得像是要滴下墨來。
和我擦身而過。
他的目光急速警惕掃過旁邊低頭和低矮的人羣,卻唯獨沒有平視同樣騎馬的我。
有人蹙眉:「怎麼這麼急?」
另一人道:「剛剛城北那邊取消了凱旋儀式。但人太多了,二公子才繞道城南匆匆回府。」
「不知道,好像是侯府丟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還有個可能——」
「我猜是世子準備急着回去娶公主洞房吧。哈哈,這一路聽說世子可是對她照顧周到體貼極了。行軍路上,每日都要沐浴更衣,三個月的路生生走了半年呢。」
還沒有到京都,這等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的確是安珆張揚的做派。
姐姐的車帷波瀾不驚。

-7-
出了京都,我們在下一個城就出手了攜帶的貨物。
然後換了水路。
行船三日,又換官道。
如此繞行曲折,且行且休息。
山丘開闊,星垂平野,朝露待日晞。
姐姐臉上終於有了淡淡的笑意。
在路過清風渡時,姐姐撿到一隻在岸邊抓不到魚的小貓。
她蹲下來,將那貓抱起來,小貓喵喵咕嚕。
「不如就在這裏吧。」
她挽起頭髮,拿出第三張身份。
我依舊扮做男子,阿姐扮做女子,對外自稱是一對夫妻。
我們在清風城賃了一處小院。
就此住下來。
渡口的水波緩緩,熱鬧又生動,到處都是人的聲音。
再也沒有這樣更安心的日子了。
早上陽光照進來的時候,那隻被投餵的小貓就會爬上牆頭,喵喵叫着要一隻魚。
有時候,它自己也會叼來一隻。
第三個月,姐姐靠在樹下的搖椅醒來,她看了我好一會。
微微一笑:「珠珠,我想畫畫了。」
我指尖一頓,貓兒使勁扯着我手上的魚乾。
我緩緩說:「好啊。」
眼眶卻有些發熱。
姐姐很像阿爹,讀書好,寫字好,但最好最好的還是丹青。
她的丹青傳神細緻。
但自從當日爲安珆做的一幅畫被小可汗看中,點名要安珆和親後,她成了衆矢之的。
世子的眼中釘。
她就再也沒有動過筆。
後來小思銘出生後,她曾想要爲孩子滿歲畫一幅。
覃巍然一根一根捏碎她的指頭:「這麼久了,還是那麼愛顯擺?」
「不是,我只是想給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是因爲你那張肖了阿諾四分的臉才得來的。」
姐姐從此徹底不再動筆。
絕了心思。
時隔半年,她終於再度拿起畫筆。

-8-
我親自動手給姐姐做了畫桌,沒有什麼比動手更快樂的事。
一發不可收拾,我又做了凳子,小几子,給鄰居小孩子的搖椅,隔壁書生的書笥。
第二個月。
我在姐姐面前蹲下,撐着臉:「姐姐,我想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想要開一家小書坊。
「不是不愛寫字嗎?」
「所以,印刷最好了。再不用寫了。我們可以賣得便宜點,給識字的小孩子看,給後宅的女子看。讓她們知道外面原來這樣好。」
刻字,自制字模,排版,印刷。
僱一兩個印工幫忙,一日一百文。
不到十日便搞定。
我印曆書,印科考範文,話本小說,偶爾也印符咒。
我喜歡人羣,喜歡熱鬧。
阿姐的畫到了春節最搶手,刻好的門神模板印出去,再賣給貨郎擔和有空閒的鄰舍轉賣,供不應求。
生意再紅火,但我不碰春聯和書信。
那是給落魄讀書人最後的庇護。
慢慢的,鄰居相熟的書生叫我莊老闆,來家裏喫飯呀。
他家兄長阿嫂有個很乖的小孩子,說話甜極了,總叫我:「漂亮哥哥,喫這個呀。」
牆上的小貓長大了,生了小貓。
早上醒來,一隊小貓排隊等着領魚喫。
漸漸,我幾乎忘了京都的其人其事。

-9-
直到第二年元宵節前,關門前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隔壁鎮的書商,他要加急定一批告示。
拿到那尋人告示時,我一度以爲看錯。
竟然是尋的我和阿姐。
不過不是以晉寧侯府的逃妾和婢女身份。
而是以晉寧侯的未婚妻身份。
書商說,告示正由侯府之人遍佈撒網各城書坊。

-10-
我不動聲色。
「好好的怎麼找人?聽說這位覃將軍要做駙馬了?難道是公主不見啦?」
書商嘖了一聲:「莊老闆有所不知——」
原來覃巍然迎接公主回京後,回府卻大病一場。
遲遲沒有進宮謝恩求娶。
先聽說是家中姬妾偷盜,捲了大量貢品才氣得吐血。
後來發現一樣都沒偷,是被家中刁奴偷拿了,連同妾室也發賣了。
覃巍然氣得又吐了一次血。
他在家殺了好幾個刁奴,然後負荊去向天子請罪。
傳言離譜。
我已大概想出,覃巍然回家看到被偷得狼藉的房間和思銘的骨灰模樣。
定然是恨死了姐姐才尋人。
又怎麼會以未婚妻身份來尋呢?
「你說這些和尋人有什麼關係?」
我回頭看了眼,放低了聲音。
書商擺手:「聽說他丟失的貴妾啊,是他恩師林侍郎的女兒。如今啊,林侍郎平反,好日子纔開始呢!結果剛剛回家,就被他家老夫人趁偷偷發賣了,如何不着急。」
「平反?!」
書商感慨:「是啊!當日兩國交惡,羣臣激憤請戰唾罵林侍郎挪用餉銀!實際卻是國庫空虛,爲了開春的青苗費和百姓生計,天子默認這筆款項先撥付。林侍郎治罪是爲了堵住邊將兵士悠悠衆口,贏得數月的緩衝之機。」
「可惜,林侍郎還沒來得及平反就沒了。好官啊!」
「好在聽說他女兒曾被晉寧侯收留爲妾……現在晉寧侯還在御前求娶,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我忍住冷笑。
「那安珆公主呢。」
「那位啊?別說了——」
「這位公主奢侈成性,自詡和親有功,回來便要大興土木興建公主府。實際她和親因和天子的風流事被皇后發現,才強硬送去和親的,聽說小侯爺氣得又吐了一次血——誒,這麼震驚的消息,你怎麼不驚訝?」

-11-
有什麼好驚訝的。
宮闈之間更髒的事也不稀奇。
一個旁支遠脈的宗室女,敢對皇后之女出言不遜,堂而皇之住在宮中,怎可能是省油的燈?
她驕傲鮮活,心機深沉,不折手段。
自詡沒有拿不下的男子。
她討厭和她有幾分容貌相似的ťŭ₌姐姐。
因姐姐閒說覃巍然是穩重之人,不愛詩詞。
安珆便冷笑:「穩重?穩重不過是因爲不愛你罷了。男人瘋起來很瘋的。不信,且看他愛不愛我的詩詞?」
姐姐回來同我說:「衡若同我數年相識,君子之交,從無逾矩,我看安珆這回終究要喫癟。」
卻沒想到,一場落水接吻,加上眼淚汪汪的楚楚可憐,竟真的拿捏了覃巍然。
他說:「她沒有我活不下去,公主冰清玉潔高貴脆弱,我要爲她負責。」
姐姐說出安Ṱū́ₙ珆的心機不堪,卻讓覃巍然厭惡。
「果真被她說中,就算是你也免不了女子的嫉恨狹隘,如此詆譭,字字不差。你真讓我噁心。」
如今,他卻忽然幡然醒悟念着阿姐了。
是看到安珆的沒有代筆後的草包真面目了?
還是知曉所謂和親其實是安珆和天子慪氣想要封妃玩脫了?
不管哪種,都不再和我們有任何關係。
而他,根本不配提起那被撕毀的婚書!
我的姐姐,他連一根手指頭都配不上。

-12-
我接下了訂單,拿了定金,關上了門。
這才後知後覺看向旁邊我的畫像。
畫經過幾次印刷都已變形,不細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什麼。
覃巍然去找姐姐我懂。
可覃仲麟爲何找我?
如果覃巍然和安珆的事結束。
那覃仲麟豈不是正中下懷接盤。
反正他眼裏,那位公主如同至純至美的仙子一般,是他黑暗中的一道光,我連對方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怎麼正好去將光帶回家?
我想不明白。
也懶得想了。
小廚房裏,姐姐端着溫熱的羊肉湯正好過來,香得撲鼻。
我輕呼一聲,快速在貓兒之前跑過去。

-13-
元宵將至,生意越發的好。
事事順利極了。
寬饒的債也主動送還上門,幾個暗自壓價的書商給了最合適的價錢。
元宵晚上,姐姐給我帶上新做的斗篷。
帶上還有兩個兔耳朵。
「這樣會不會有點像姑娘了呀。」
她捏着我的臉,又抓起我有些粗糙的手,心疼道:「你如今這行止便是簪花也沒人渾說。」
清風城靠着清風渡,除了每年開航封航和中秋的夜航雅集。
最熱鬧的就是元宵夜。
河邊星星點點遍佈河燈。
姐姐讓鄰居的書生幫我們佔了好位置。
她笑吟吟頷首。
書生笑着叫我:「莊弟,這裏。」
除了蓮花燈,最多的就是生肖燈。
姐姐捧着一碗元宵,笑吟吟看我放燈,一如小時候。
我放了一盞又一盞。
懶得寫字,上面都蓋印章。
書生笑我:「莊弟真是別處心裁,這便是獨一無二了。」
夜風遼闊,吹熄了我的生肖燈。
他送來火摺子,替我吹燃送近,卻在幫我點燃時出了神。
「莊弟你怎麼有耳洞。」
「……小時候扮過觀音。」
「莊弟你和阿霖姐姐長得真像,倒不像夫妻,更像是姐弟。」
「……夫妻相啊,沒聽過。」
斗篷垂下,兔子耳朵落在我耳邊。
「花燈燒着了!」
火燒到他指尖,他慌忙一甩,微紅的臉倉促回神,火摺子掉到了河裏。
火影燈光兩相映。
我嘆氣:「真笨。」
一面笑着伸出手去撈。
卻在手伸下一瞬勾到了一隻冰冷的手。
如同冰冷的蛇。
我猝然收手,渾身僵硬,卻來不及,只一把被抓住,然後跌進了水裏。
所有的聲音都隔絕,所有呼吸都靜止。
我瞪大了眼睛,然後看到了水裏面那雙眼睛。
是覃仲麟。

-14-
覃仲麟跟我說他站在對岸看到的情景。
渡口掛滿彩燈,郡守說這裏的河伯很靈,邀請他沿着河岸走走。
商販賣力吆喝,糖畫被小孩子咬得咯嘣作響。
他無意中轉頭,看到無數河燈如同繁星流落人間,螢火匯聚成河。
他就想,我曾經軟磨硬泡求他帶我和阿姐出去看一次燈會的。
便在這時,他看到了我。
只需要一眼。
他便認出我,他扔下了斗篷,什麼都沒管。
直接躍下了河。
小心的、謹慎的,從水裏緩緩逼近。
然後在我向他伸出手時,他將我拉下了水。
他頭髮還溼漉漉,卻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他一眼一眼看我。
「寶珠。」
「他是誰。」
「和你無關。」
他的眼睛發紅:「寶珠,別鬧。」
我不動,他伸手,緩緩從正面擁住我。
他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去固執的叫我擁入懷,頭埋在我頸邊,有溫熱的淚水滾入。
冰冷的脣貼上,帶着微微的顫抖,倒是也出了幾分重獲至寶的珍視。
在他怔神撫上我的臉時。
我猛然將髮簪刺入他胸口,溫熱的血湧出,他依舊沒有動,甚至靠近我,讓髮簪更深入。
他是個瘋子。
「跟我回家,我會好好彌補你。」

-15-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姿態。
溫聲又小心。
「若是你想騎馬,我們可以去塞外,那裏的草原看不到盡頭,我買了一個草場,夏天的時候,草場上會開滿花。」
「若是想回京都,我已和兄長分府,你便是家中女主人,你阿爹已平反,我可以名正言順娶你。」
我輕輕笑了笑:「覃仲麟,你想得倒是真好。」
「我知道曾經……是我有眼無珠。」
「在兄長找到安珆時,我就知道她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她看重身份,心機深沉,那日嫡庶之論是因爲聖上是庶出。」
「那隻她從京都帶到草原的狗,用了無數名貴藥材和十數個僕人侍奉了三年,只是因爲臨近都城晚上吵到了她睡覺,就被生生摔死。」
「阿兄對她忍無可忍,不再理會。她喫了癟,便又來喚我仲麟哥哥。」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安珆從來沒有、也沒有真正將我放在眼裏。甚至當初相遇,也並不是她。」
「從來真正真誠喚我一聲哥哥的,只有寶珠你啊。」
他的聲音沙啞,面色早已白到了極點。
衣襟上的血在緩慢暈開。
他在賭我的心軟。

-16-
我看着他。
年少時,他並不喜文墨,偶爾跟着覃巍然來林家。
總是一下午一下午坐在魚池旁。
我好奇去看時跌入水中,在淹沒最後幾乎失去力氣。
是他伸手面無表情將我撈起來。
我一邊嗆着水一邊委屈巴巴道謝:「謝謝你,麒麟哥哥。」
我還給他送過點心。
阿爹罰我抄書時,我就在上面寫他的名字。
我羨慕他:「還是麒麟哥哥阿爹疼你,從不逼你學習。」
他嘴角露出冷笑:「他最厭惡的便是我這個拿不出手的庶子。」
「怎麼會呀?他給你取名叫麒麟,那比你哥哥的『餵鵝』好多了。」
他一瞬怔住。
後來,他再也沒來,聽說他忽然發了奮,日日習武。
曾經我是真小心又朦朧喜歡過他的。
甚至我聽說他在意安珆。
那樣討厭安珆的我,也求了姐姐帶我去看,不服氣又咬牙模仿過兩日。
我模仿的大概很像。
在魚池側,他悄無聲息垂頭站在水畔。
在我將他落在地上的花團撿起時,他的手微微顫抖:「多謝公主。」
「麒麟哥哥。」我待要說話,阿姐在另一側向我招手,我拎起裙襬跑了。
跑了一半,我回頭看去,他迅速低下頭。
孤零零站在那裏。
最初做他婢女時候,我雖害怕,卻也隱隱想過。
也許他是面冷心熱,實際是想要幫我呢。
但是一個個晚上,那張案几上,我所有的自尊漸漸盡數碎裂。
我害怕。
恐懼。
再也不喜歡他了。
對不喜歡的人,怎麼還會心軟呢。
我看着他:「我不會跟你回家,即使你現在死在這裏。」

-17-
他的臉色更白了。
「可是,寶珠,阿芸說過你曾經專門打聽過我的喜好,你問我的生辰,問怎麼能讓我高興。你分明是……在意我的。」
我冷笑:「覃仲麟,那已經過去了。從那個孩子沒了以後,你和我再沒有任何可能的聯繫。」
「我不知道……我當時真的不知道。當時安珆哭着要我們救她最愛的狗——她看到了林妝的信,故意如此。」
「阿兄奉上通敵罪證,親自毀了她的臉,打斷了她的腿。我將她關進了皇后母族的尼姑廟裏。她將會生不如死。」
「侯府那個填房張氏已被阿兄關進了慎戒司,非死不得外出……所有欺辱你們的僕婦都被處死發賣。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
「珠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哀求,脆弱無比。
「我會對你很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不喜歡你了。我不需要。」
他的眼眸裏有什麼光漸漸熄滅。
變成了冷酷。
「是因爲他嗎?那個白面書生。」
我平靜看着他:「那麼,你預備如何?殺了他嗎?我可以喜歡他,也可以喜歡任何其他人,你都要殺光嗎?草芥你可以除掉,那麼下一個,如果是親王,如果是天子呢?你厭惡別人看不起你庶子的身份,自己不也用身份來決議強取嗎?」
他痛苦地搖頭。
「珠珠,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失去了耐心:「要麼你今天殺了我,要麼你放我走。」
他的睫毛顫抖。
我並不看他。
在即將離開下車時,他輕聲說。
「我可以幫林妝。讓兄長永不會見到她。讓她餘生安安穩穩生活在這裏,不會再有任何打擾。」

-18-
我無法拒絕這個交易。
我的姐姐,纖細敏感,無數個夜晚,她總是從噩夢中驚醒。
摸着被一寸寸捏碎的指頭。
然後沉默睜眼到天明。
安珆和親的賬記在她頭上,安珆在草原的任何不快都會在她身上無限放大。
可恨覃巍然那樣的蠢人,明明安珆是爲了讓自己在北戎好過點,故意賣慘讓他放緩進攻的烈度,以便自己在北戎有足夠養尊處優的價值。
他卻爲了那個毒婦一次次傷害姐姐。
孩子滿月之後,姐姐被捏碎手指,三個月無法舉手。
她無聲在錦被中流淚。
因爲那一日,也是她生辰。
離開京都那一日,阿姐一次都沒有回頭。
那個下午,思銘的骨灰順着風吹遍了整個京都。
她說過,這輩子都不想再回去。

-19-
快到京都時,覃仲麟同意了我給阿姐寫信,我在信上說我溺水被救。
過幾月養好身體就回來。
讓她不必掛念。
車轍聲聲,我看着外面的馬,馬的黑眼珠子看我。
「想騎馬嗎?」覃仲麟問。
「不願。」
我放下車帷。

-20-
新府邸和晉寧侯府很遠。
我當日入晉寧侯府並沒有身契,如今明面的身份還是林家的次女。
覃仲麟說要按照規矩八抬大轎做他的妻子。
他也真的認真在準備。
甚至親自開始着手修繕林家。
我本以爲他要將我找個地方圈進藏起來。
我問他,如此大張旗鼓,你就不擔心你阿兄察覺?他那麼聰敏,必然會發現端倪——
「如果我姐姐被他發現……」
「我答應過你,珠珠,相信我。」

-21-
第七日,宮中忽然傳旨。
宣我進宮。
以林家女的身份。
覃仲麟想了想:「應是御史臺的奏本到達天聽,陛下憫弱,大概會降下賞賜的恩旨。」
到了皇后宮中,杯盞儼然。
她叫我過去,將一串綠松玉蠶手鍊套到我手上:「林妝說得不錯,你純謹無二言,事親篤孝,是個好孩子。」
皇后溫聲:「你姐姐去國舅家用了本宮當年賞她的腰牌求見。她啊,想求林侍郎的廕庇爲你討一個封賞。」
我眉心一跳。
轉頭果真看到錦屏後的阿姐。
她看着我笑,笑容中卻有淡淡的苦澀:「珠珠。」
姐姐今日盛裝,看起來格外好看。
她伸手摸我的臉。
「有了鄉君的身份,受朝廷庇護,便是覃家貴戚也不能強娶。你若是不願意,誰也不能。」
「姐姐,可是你——」
「我是阿姐,長姐如母,自然要看顧好你。你的信我讓印工看了,是京都一帶的萱茗紙。我便知道你有了麻煩。小傻子,是不是又答應人傢什麼蠢條件了。」
賜封我的旨意頒佈結束。
姐姐輕輕鬆了口氣。
她說:「若想要成婚,清風渡的賀書生尚可,他細心溫柔,秉性極好,又是真心喜歡你,若是不想,便不成婚。」
樁樁件件,彷彿交代什麼一般。
我漸漸心慌,轉頭四看。
另一個女官在說:「晉寧侯正在陛下處說話,說一會要來看林娘子。」
皇后問:「陛下也來嗎?」
得到答案後。
皇后隨手拔了一支髮簪賞給阿姐。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後宮世家新人輩出,皇后需要一個得力的人選。
阿姐或者我這樣,有一張被天子曾垂愛過的宗室女安珆相像的臉的女子。
沒有背景、忠烈之後,還彌合她送走安珆的嫌隙。
是最合適的。
現在她將選擇的機會給了阿姐,要麼是晉寧侯或者是留在後宮。
阿姐垂眸謝過賞賜退下。
我定了定神:「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覃仲麟說了他有辦法不會讓覃巍然見到你。他雖瘋,但我也有法子——」
姐姐笑:「覃仲麟派人去刺殺晉寧侯,已驚動了他。我想,也許此刻他就在進宮的路上。」
我怔住。
沒想到,覃仲麟說的法子竟然是這個法子——
阿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今日是我們最後的機會。阿爹留給我們的機會。」

-22-
片刻,天子率衆踏進椒房殿。
我一眼便看到了隨扈中覃仲麟,他嘴角淤腫。
而覃巍然緊隨其後,面色鐵青。
他風塵僕僕,一如當日狂奔數百里趕回看阿姐生產那日。
跟着天子一併進來的,還有個晃晃悠悠的小皇子,年紀和曾經思銘相仿。
我和阿姐起身再拜。
覃巍然靜靜看着阿姐。
他手中握着丹書,用這一份軍功,他可以換一份天子無法拒絕的恩賞。
比如姐姐。
小皇子一個趔趄。
天子問含笑扶起皇子的阿姐:「很喜歡孩子?」
阿姐抬起微紅的臉:「嗯。」
天子眼底閃過驚豔之色:「朕記得林述只兩個女兒,如今這麼大了,甚好。」
阿姐露出微笑:「阿爹以前最喜歡小孩了。臣女和妹妹就是他帶大的,他還會編辮子呢。」
天子跟着回憶感慨:「林述此人看着板正默言,竟也有如此柔父一面。」
阿姐說:「臣女阿孃病重走前教臣女父親的,那時候臣女剛剛會說話,妹妹還是個嬰兒呢。就記得我阿孃一直教阿爹說,要這樣梳,要那樣梳……以後就辛苦你了,我那時候很害怕,怕我爹一下就學會,娘就閉上眼睛不教了。」
我忍住眼熱,緩緩低頭。
天子微微沉默。
他的母親本是宮女,深宮爲將他順利生養大,艱難心酸深有體會。
阿姐的淚珠兒懸在眼眶。
小皇子蹲下來,奶聲奶氣:「漂亮姐姐你別哭呀,哭了就不好看了。」
嬤嬤小聲提醒:「九皇子,叫錯啦,這可不是姐姐。」
沉ţù₊默了片刻的天子重新露出淡淡的笑。
「便就叫姐姐吧。年紀正當時。」

-23-
天子沉吟了一下。
轉頭看覃巍然:「對了,衡若,朕記得你尚未婚配。倒是——」
阿姐似喝多了,目光恍惚,也忘了謙稱。
她抬頭,輕輕一笑。
「很奇怪,明明很小偏偏記得這些。所以,我想小孩子肯定是會有記憶的。會記得疼,會記得叫爹,記得叫沒用的阿孃,直到再也叫不出聲來……」
她低下頭,眼淚落在袖擺裏。
原本預要說話的覃巍然一怔,身形微微顫抖。
他眼底是無盡的痛苦。
我扶住姐姐Ṫű̂⁴。
「陛下贖罪,臣女姐姐……喝多了。」
姐姐說:「喝多了嗎?真希望是啊。」
我眼淚一下跟着落下來。
姐姐磕頭:「陛下,臣女此生不想再嫁,只願秉承阿爹志願自聘爲深閨西席,或永居深宮,校書奉職。否則,有死而已。唯所求陛下,看在林侍郎一片忠心至死不渝份上,恩旨準他的小女清川鄉君能自在逍遙一生。」
我跟着再拜:「陛下,無論死生,臣女都同姐姐一起。」
天子看向了覃家兄弟。
覃仲麟率先跪下:「臣求陛下——允林侍郎拳拳愛女之心。」
覃巍然緊緊攥着手中軍功簿。
閉了閉眼,他終於沉默跪下。
幾乎一字一頓,艱難道。
「求陛下……成全林家兩位娘子。」

-23-
我和姐姐再度離開京都時。
走的是官道。
新的封地就在清風渡一帶。
我掛念我的書坊,念着那些印工肯定胡亂偷懶故意用壞膠泥,唸叨着下回要用銅字的。
姐姐只是笑着,若有所思看向車外。
進入覃家祖地地界後,遠遠綴着兩騎。
一前一後,赫然便是覃家兄弟。
中途他們起了衝突。
第二日,後面跟着的只剩下覃巍然。
兩者距離越來越近。
我終於忍不住,打馬過去。
覃巍然垂下眼睛,再無曾經的倨傲冷漠,只低聲求我讓他能和姐姐說一句話。
「不知道你想和郡主說什麼?」我問。
他憔悴了很多。
「很多事情,當初我並不知道。纔會傷害了阿妝。」
「是不知道捏人的手指頭會斷?還是不知道罰跪跪久了膝蓋會腫?還是孩子病了要喫藥?」
他痛苦打斷我:「寶珠。」
我看着他:「公衆場合請稱職務。做得出來,聽不下去?」
「清川鄉君!」
我譏諷看他:「原來權利真的能讓人好好聽別人的話。昔日我無數次告訴你,姐姐並沒有傷害你的白月光安珆公主,甚至她一直都是被欺負的一方。那時你可曾聽進去?」
「從小到大,妝兒性格矜持疏離,對我冷淡有禮。我一直以爲她是因婚約纔對我親近,終覺如鯁在喉。後來遇到安珆,她說林妝根本就不在意我,在宮中一心出風頭,想要吸引陛下注意,看不上沒落的侯府,我一時錯信,才釀成大錯。求你,讓我和妝兒說一句話……」
這哀求的聲音如此陌生。
我幾乎冷笑出聲。
「覃巍然,我阿姐這般的人才,即使最落魄的時候,她可以求的也不止你一個。可是她願意做你的妾,你就不想想,是爲什麼嗎?」
覃巍然猛然僵住。
他們成婚第一晚,阿姐穿着自己繡的嫁衣。
他卻覺得譏諷,命令她脫下只穿着裏衣進了院。
他眼裏全是追悔莫及。
「我阿姐賭上自己的尊嚴和所有信任,來找你。
可是換來什麼呢。是阿爹流放路上的重病而死,是思銘在阿姐懷中一點點斷氣。
那時候你在幹什麼呢?你在安珆身旁當狗,還是在照顧她的狗?
有的東西,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覃巍然捂住胸口。
「我和你說這麼多,是因你完成阿爹的心願,阻擊了北戎南下,得到了軍功。那一份軍功你並沒有用來作爲買走阿姐的籌碼,軍功是值得尊重的。」
「但,覃巍然,我阿țṻ⁾姐要我告訴你,你們再無任何可能。她此生後不想見你。」
覃巍然幾乎崩潰。
他面如金紙,卻還是幾乎用盡了全力,穩住了身形。
「寶珠,我是不可饒恕之人,但餘生漫漫,只要妝兒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證明——」
他舉起手,輕輕一握拳,隱匿的隨扈魚貫而出,攔在我和隨從前面。
「得罪了,我只要和妝兒見一面。」
在我分神一瞬,他已拍馬走向馬車。
就在他伸手探向馬車一瞬,一支冷箭破風聲出,直接射在了車架。
下一刻,另一支箭洞穿了覃巍然的肩膀,將他直接射下馬來。
我回頭,是斷了一隻腿靠着樹幹的覃仲麟,他擦掉嘴角的血沫。
「兄長,你不能見她。別逼我。」
此刻覃巍然的隨扈也都對上暗衛的刀。
覃巍然根本不怕死,他捂住肩膀慢慢站起,再度走向馬車。
覃仲麟閉了閉眼:「我答應過寶珠,不會讓你見到林妝。如果我阻止不了阿兄,那麼還有一個辦法。」
他的箭鋒瞄準了馬車窗口。
覃巍然頓時失控:「覃仲麟,你這個瘋子。」
「是啊我是個瘋子。我怎麼就不是個瘋子呢?」
從頭至尾,阿姐輕薄的窗帷紋絲不動。
咫尺天涯。

-24-
離開覃家祖地,進入清州境後,身後的尾巴消失。
我和阿姐繼續南下,在快到春風渡時,阿姐要和我同騎。
她小心又勇敢握住繮繩。
我歪頭看她,纏枝連紋金簪晃晃悠悠。
「我會學會的。」她怕得打顫。
在州府和郡守見面後,我們繼續低調重回清風渡,以新的普通人身份。
此刻書坊裏忙得熱火朝天。
兩個夥計看到阿姐回來忙來邀功。
「訂單都做完了,我們自己還接單了,我們幹了好多活。」
另一個夥計驕傲:「東家,得加錢吶。」
我輕輕笑起來:「加加加!」
兩個夥計愣着看我。
小的問:「啊,東家怎麼穿女人衣裳?還怪好看的。」
另一個大的撞了他一下:「笨死,東家本來就是女子,傻子。」
說罷,門口傳來賀書生的急急叫聲:「莊弟,莊弟你回來了。」
他驀然看到我,一愣,猛然後退:「小姐見諒,小生未曾注意,唐突了。」
我笑起來。
他瞪大了眼睛:「啊,你,你是——」
「賀兄不是說了你我兄弟齊心,怎麼這就認不出來了?」
小的夥計大笑:「真好,不是我一個人傻呢。」
賀生的臉漸漸變得越來越紅。

-25-
書坊的生意越來越好。
收到的單子堆滿了接單匣。
每日隨機抽兩個,便是當日的任務。
膠泥質量差,我想換成銅字,第二日便去了城中的鐵鋪。
老闆答應爽快極了,價格非常合適。
第三日便請我去看材料。
不過兩日,便邀我去看樣品。
又過了兩日,便請我驗第一批貨。
再一日,又要我看第二批貨。
「這是我們老闆親自打造的。」
余光中一閃而過,是微跛腿站在暗處的覃仲麟。
我嘆口氣:「在商言商,若是加了別的, 那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銅字結束。
想要紙,便有最好的紙商找上來,這回學會了,稍稍高的價格,但質量的確上乘。
想要招工。
在回書坊的門口就看到了扁嘴的阿芸。
「妝姐姐, 寶珠姐姐,我好想你們。」
她抽抽噎噎說幾個月前,忽然新管家親自沒日沒夜教她認字排字, 然後學會了就給了她身契將她送出。
連趕了半個月路放在這門口。
看到我她才明白怎麼回事。
「以後我再不是奴籍,我也可以做工給自己掙錢了。寶珠姐姐, 你多花些錢請我好不好。」
姐姐抱着貓走過。
「那得加活, 你還得負責早上喂貓。」
「好呀好呀。」

-26-
阿芸跟我們說, 覃家兄弟已決裂。
覃仲麟帶着他一手培養的暗衛悄然離開了京都, 再無蹤跡。
但每一次,只要晉寧侯試圖跨過清州地界,必定一箭射在他馬蹄前。
覃家明暗兩脈相生相剋。
覃巍然奈何不了弟弟。
覃巍然後來忽然想起了我對他說的那一份對軍功的尊重, 他去了一趟林家, 拜過我阿爹靈位。
然後摔了酒瓶, 進宮請求前去北地戍邊。
他說北境不平,何以爲聘。
他想要一份盛大的軍功, 求得一次新的將功補過的機會。
與此同時, 在清風渡的鎮尾,悄無聲息搬來了一戶人家。
主人深居簡出,卻獨獨嗜好行商。
總是從寶妝書坊批書來賣。
來進書時,他總是親自前來, 排在隊尾, 看着我和書商討論, 和後宅的夫人們議論,和書生爭執,和學政裏面的夫子說話。
看我不動聲色拒絕自薦和說媒的後生。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卻再沒有如同曾經那樣發惱, 也沒有任何人在暗巷受傷。
每次走時, 他都會輕輕關上門。
也許他終於學會了尊重。
也許還有一天, 他也能學會放手。
番外
第二年春天踏春的時候。
阿姐終於學會了騎馬。
她自己都戰戰兢兢,還在哄着Ṱṻₕ懷裏那個鄰家小姑娘。
「看吧, 女孩子也可以, 不用怕。」
「蘭蘭還是怕。」
阿姐細心哄她:「勇敢面對自己最害怕的東西,纔會越來越強大。你答應姐姐學好騎馬,姐姐便和你去那最熱鬧的上巳節。」
「我舅舅說, 若是你去了, 他請我三個月糖葫蘆。我不怕了,我馬上騎。」
蘭蘭差點摔一跤, 卻學會了。
她樂顛顛換着自己的小馬。
阿姐一邊牽着馬, 一面回頭看我。
不遠處是一匹白色雌馬載着它的主人, 正緩緩甩着尾巴。
馬和人都在看我。
更遠處是相熟的朋友正呼朋引伴。
我的馬兒正在使勁回頭喫一樹新鮮的桃花。
「走啊。」我夾了夾馬腹, 催促。
姐姐歪頭, 陽光灑在她身上,不遠處的江邊水波連連。
她微微笑起來。
「馬兒想喫什麼就讓它喫什麼,遵從內心, 不被束縛豈不更好嗎?」
我微微一愣,鬆開了繮繩。
是啊,也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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