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宴屹風是我的丈夫。
他因爲失明變得暴躁怪異,總是自殘、絕食,試圖自我了斷。
於是我告訴他:
「張家聘禮都準備好了,等你一死,就把我接過去。」
他氣得牙齒打戰,怒吼道:「我就是死了,也要讓你陪葬。」
但是第二天,原本每日原封不動的餐食,被喫得乾乾淨淨。

-1-
「喬先生,」阿姨跑過來告訴我,「晏先生又把送過去的飯菜打翻了。」
我見怪不怪。
這樣的事情,家裏每天能上演八百回。
「他今天有喫過什麼嗎?」我問。
「沒有。滴水未盡。」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放下手裏的鋤頭,我回房間洗了洗手,然後才朝着宴屹風的臥室走去。
自從瞎了後,他就沒有出過臥室門。
「發什麼氣呢?」進門就看到撒了一地的飯菜,我蹲下來一邊撿一邊問。
「滾。」宴屹風坐在臨窗的椅子上,背朝着我回答。
「我會滾的,只是你能不能先喫點飯。」
宴屹風哼笑一聲:「反正也不會死。
「你們總有辦法讓我不死。
「又何必每天假惺惺地送飯來。」
他說得沒錯,就算他不喫飯。
晏家的醫生也會給他輸營養液。
宴屹風沒那麼容易死。

-2-
我跟宴屹風三個月前結的婚。
去國外領的證。
結婚的時候,他就已經瞎了。
半年前,宴屹風玩賽車出了車禍,人活下來了。
但是眼睛看不到了。
他們找到我時,提出可以幫我還掉八千萬的債。
但是作爲交換條件,我得跟宴屹風結婚。
據說他們找大師算過。
我跟宴屹風的八字和,可以救他的命。
可我覺得大師算得不準。
因爲自從跟宴屹風見面的第一天起。
這人就沒有過好臉色。
他因爲失明,性格變得暴躁怪異。
剛失明那會兒,嘗試過不下五種的方法自我了斷。
只是被家裏的人發現,救了過來。
後來家裏就再也沒有可以讓宴屹風自殘的東西了。
接着他又開始絕食。
可晏家的醫生會強制給他輸營養液。
這樣,又沒死得成。
如此折騰幾個月。
他越來越暴躁,把家裏弄得雞犬不寧。

-3-
「他們到底給了你多少錢?」洗澡的時候,宴屹風問我。
我從跟他結婚的第二個月開始幫他洗澡。
原本他是不讓的。
因爲連澡都要別人洗。
簡直就是在他那不堪一擊的自尊心上。
踩上狠狠的一腳。
可是沒辦法。
失明好幾個月了,他始終不能接受。
自然也就不會耐心地去學習跟沒有光亮的世界相處。
他總是在浴室裏弄得「乒乒乓乓」。
東西撒了一地。
有一天,還把自己摔得四仰八叉。
從那天起。
我就開始幫他洗澡了。
「好多呢。」我回答說。
「哼。」宴屹風慣會用鼻孔看人,「突然得到那麼多的錢,還知道怎麼花嗎?」
你說這人吧,明明失明瞭。
萬念俱灰,都不想活了。
可是依舊還有心思諷刺人。
「不知道。你教教我。」
宴屹風的嘴角露出一抹譏笑。
「你們這些人,看着錢什麼都能做。」言語憤憤。
我懶得理他,繼續給他擦身體Ťů₂。
沉默片刻後,他卻突然臉色變得很沉,低聲道:
「既ťű₇然如此,你能不能殺了我?」
「我有很多錢,都可以給你。」言語悽悽,好似哀求。
看着那張失去色彩的臉,我張張嘴。
沒有說話。

-4-
自從跟宴屹風結婚,他家會偶爾帶着我參加一些活動。
說是要學着跟他們這個階層熟悉起來,以後好幫着宴屹風打理家事。
其實說實在的。
晏家對我挺好的。
說得難聽點,我就是買來的。
可他們還能做到這個份上,很不容易。
這天的宴會是一個高級酒會,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被宴屹風爸媽帶着跟人打了招呼後。
他們就讓我自己隨便看看了。
「喲。」正在想着要不要拿個糕點喫,身後有人上來,「這不是宴屹風那個新婚的老婆嘛。」
轉身一看,是張家的小兒子,好像叫張思耀。
雖然我跟他們這些公子哥不太熟,但是也聽說過,張思耀喜歡男人。
而且玩得挺花。
更重要的是,他跟宴屹風非常不對付。
「你好。」我禮貌地說了聲。
「我記得你叫喬林,對吧。」他賤兮兮地湊上來,「其實,以前聽說你跟宴屹風要結婚的時候,我就看過你的照片。」
「你是我喜歡的類型。」
「要不要考慮跟我?宴屹風一個瞎子,很沒勁的。脾氣還差。」
「不用了,謝謝。」我退後一步說。
「考慮考慮嘍。」他不放棄,「我給的肯定不比宴屹風的少。」
「你不會喫虧的。」

-5-
從酒會回來已經挺晚了。
「宴屹風今天喫過東西嗎?」我ŧų⁽一邊換鞋一邊問阿姨。
「沒有。」阿姨回答說。
「他今天做什麼了?」
「就是坐在窗邊。」
自出事後,宴屹風待的地方基本上就只有兩個——牀上和臨窗的那張椅子。
「我知道了。」
來到他的臥室,看到的依舊是一個背影。
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幾分孤單。
「你還不睡嗎?」我問。
他沒回答我,就跟我不存在似的。
我走過去開始收拾他旁邊的那些碗。
裏面的飯菜依舊沒動。
「還是不喫飯?」
他依舊不作聲。
我在旁邊站着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
「我今天出門遇見張思耀了。」
宴屹風依舊面無表情。
「他說他很喜歡我,給的一定會比你給我的多。
「等你一死,就把我接過去。」
宴屹風的臉色在那一刻變得很難看。
「你可能不知道,我長得還不錯,倒是不缺人喜歡。
「你死了的話,晏家也沒我的容身之地了。
「張家挺有錢的……」
他終於氣得牙齒打戰,狠狠地打斷我:
「喬林,你想都別想。我就是死了,也要讓你陪葬。」
我不再理他,端起東西就往外走。
「你給我回來!」他開始歇斯底里。
「張思耀,我要讓你好看!
「我還沒死呢,你就盼着他守寡……」
那天,宴屹風的罵聲在海月灣響了大半夜。

-6-
第二天我得跟着宴屹風的父母去看一塊地。
其實這些我都不懂。
因此,也基本上只是跟在後面湊個人頭。
可臨了,宴正東卻叫住我說:
「喬林。這塊地你回去琢磨琢磨,看看要不要買下來。
「要不要買,拿什麼價買。
「這些都全權由你做主。」
宴正東是宴屹風他爸。
我一時不知所措,但是也只得點點頭。
到家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習慣性地放下東西來到宴屹風的房間。
看到他又坐在臨窗的椅子上發呆。
聽到開門的聲音,也沒動。
我嘆口氣走過去,打算把旁邊的餐盤收拾一下。
只是沒想到走近一看。
這半年幾乎都是怎麼端進去,又怎麼端出來的東西。
這天卻被一掃而光。

-7-
宴正東說的那塊地。
我是真不知道好不好。
不過他肯定是知道的。
他讓我琢磨,也不過是爲了鍛鍊我。
這個道理我明白。
只是我實在不太懂這些,琢磨了幾天也沒琢磨出什麼。
於是便想着去問問宴屹風。
「你不是挺有能耐的?」但他卻是輕哼一聲,「還來找我幹什麼?」
「我什麼時候說自己有能耐了?」我也覺得挺冤。
「能讓他們找到你,不是挺有能耐。」
「不僅是他們,還有……」可他說到一半卻不說了,緊抿上嘴,別過了臉去。
我不知道他未說完的話是什麼,但是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不願意幫我了。

-8-
一塊好幾億的地皮,我不敢掉以輕心。
宴屹風不肯幫忙。
我就只有靠自己。
到處查資料。
實地勘察。
還在集團調出了一些以往的案例來看。
可是看得越多,腦子卻越大。
到最後更是什麼都琢磨不出來了。
那幾天我回去得很晚。
一週後的一天,到家的時候都已經快凌晨了。
一開門,只見客廳裏有一團模糊的黑影。
一動不動地杵在客廳中央。
心裏一緊。
還沒來得及細想到底是招賊了還是鬧鬼了。
就聽到宴屹風冷聲地問:
「怎麼,我還沒死呢,你就迫不及待地連家都不想回了。」
我鬆口氣,不管他的奚落,說了句:「是你啊。」
「不是我還是誰,張思耀?」
那天很累,我也不想跟他吵。
「出去看那塊地了,最近幾天都在集團跟董叔他們學習。
「你知道董叔的,人很好。
「能教的會盡量地教我。」
本以爲解釋得夠清楚了,但是宴屹風又開始陰陽怪氣。
「這麼說就是怪我不教你了?」
這人怎麼跟個小孩兒一樣?
不,小孩兒都沒有他那麼小肚雞腸。
「我沒那個意思。」我還是耐着性子回答,「只是我確實什麼都不懂。」
「得找人幫幫我。」
話落,房間裏好一陣沒動靜。
隨後,他自己摸着黑,回了房間。

-9-
第二天,正打算出門。
宴屹風的專屬司機攔住我。
「喬先生,晏先生說今天您坐我們的車。」
我們?我在心裏生出疑惑。
自從宴屹風出事,除了去醫院的那幾次。
他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專屬司機幾乎都是閒着的狀態。
那輛以前宴屹風的專車。
也一直停在院子裏,上面都有了一層灰。
我沒想太多,跟着司機朝着那輛車走去。
打開門。
很意外地看到宴屹風正坐在上面。
「你……」我一時驚訝得有點說不出話。
「快點!」宴屹風暗吼着催促,有點不耐煩。
坐上車後,車子平穩地在大路上開着。
一開始我不知道要去哪裏,看着宴屹風沒什麼好氣的臉色。
也打消了問的念頭。
過了一陣,看到外面有點熟悉的景色。
才發現這條路是通向那塊地皮的。
可是卻只是路過了一下。
又開了好一陣兒之後,車纔在嶺山上停下。
宴屹風自己下了車往前走,我看着趕忙上去扶着他。
「你能看到什麼?」他邊走邊問我。
「什麼?」我不懂。
「從這裏看下去。那塊地,你能看出什麼?」他極有耐心地又解釋了一次。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很荒涼。」我回答,「這邊沒發展起來。」
「是的。還有呢?」
我拿不準,猶豫片刻才說:「但是可以囤着,說不定……」
「蠢貨,你以爲給家裏囤大米呢。」他毫不客氣地打斷我。
我自知確實毫無遠見,便不再說話了。
宴屹風「俯瞰」着那塊地良久,之後嘆口氣說:
「你得順勢而爲,懂嗎?」
接下來一個小時,他給我講了什麼叫作生意裏面的順勢而爲。
侃侃而談,講得頭頭是道。
條理清晰地分析着這塊地的利弊。
早就聽說宴屹風以前是在 QS 前十的學校裏面讀的商科,但那時也只是聽聽。
直到這一刻,才真切地對這個概念有了具象化。
回去的路上,我們又一路無言。
不過我真的很感激他,於是在下車的時候說:
「宴屹風,謝謝你。」
Ťŭ⁹
但他只是微微地一頓,接着就自己摸着進屋了。

-10-
最終我們決定買下那塊地。
只是等到做好決定時。
我才知道張思耀那邊也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之一。
競價方案做了很多種。
又跟集團的老一輩商量了之後。
才定下了最終的價格。
那天是我和董叔一起去的。
一進大廳,就看到張思耀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你考慮得怎麼樣了?」見到我,他便上來問。
我裝作不知道他在問什麼,錯開他徑直朝裏走。
來的人多,因爲確實是一塊可以期待的地皮。
因而雖然有董叔陪着,但我心裏還是很慌亂。
張思耀又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着。
更是覺得後背直髮涼。
但就在愁苦糾結的時候,身邊坐下來一個人。
轉頭一看,是宴屹風。
「你怎麼來了?」我很是驚訝地問他。
他出事後,就不喜歡接觸外面的人了。
但宴屹風沒回答,只是靜靜地在那裏坐着。
臉色依舊有點不耐煩。
大概是怕我搞砸了吧,最後我在心裏猜測。

-11-
我們如願地拿下了那塊地。
出去的時候,我是扶着宴屹風走的。
他對ťű⁵這裏不熟悉。
我們走得很慢。
剛到大廳,後面就有人叫住了他。
回頭看到又是張思耀。
「屹風啊,你怎麼還親自來?」聽着像是關心。
但是我能看到,說話人的臉上盡是挑釁,帶着一些嘲諷。
還有不知道來源於哪裏的優越感。
宴屹風沒搭話,繼續往前走。
「你不方便就不要出來了。」張思耀死皮賴臉地跟上來繼續說。
「這裏這麼多人,不說踩到你,就是擠到你也不好呀。」說完還忍不住笑了一聲。
宴屹風的臉色驀地變得煞白。
我聽說過。
他倆不對付,也是因爲張思耀自小被宴屹風壓着。
可他不甘心,總是找機會準備打一次翻身仗。
看來這次是逮着機會了。
「小喬。」這時他又對着我說,「我上次說的,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他故意把話說得很曖昧。
「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我……」
「不用了。」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而且,」我本是扶着宴屹風的,現在轉而牽着他的手,「屹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跟你無關。」

-12-
但我的這次維護,並沒有得到宴屹風的感激。
那天回家。
他把自己關進了浴室,反鎖上了門。
我守在外面。
聽着裏面稀里嘩啦的水流聲響了快一個小時。
門開後。
裏面的人帶着道不盡的悽然神色走出來。
他推開我想去扶他的手。
然後回臥室把自己鎖在了裏面。
後面一連好多天。
宴屹風又回到了剛出事時的樣子。
不喫不喝,試圖消耗自己。
直至殆盡。

-13-
買下那塊地後,
宴正東又讓我負責後面的工作。
我忙了一些。
生意上的事情。
免不了有很多應酬。
有天出去喫飯,湊巧就我自己去的。
更湊巧的是,還在酒局上遇到了張思耀。
但是奇怪的是,那天他倒是沒有緊追不放了。
「強求不來。」他端着杯酒過來說,「既然如此,那就交個朋友吧。」
我不疑有他,還暗自鬆口氣,卻沒想到着了道。
畢竟誰也沒想到,張思耀會大膽到在這樣的場合動手腳。

-14-
醒來的時候,腦子有點昏沉。
微微一動,才發現自己被捆住了。
轉眼看了看,只見四周是一片廢棄的工廠。
想必是在郊區。
「醒了?」
這時纔看到旁邊還站了一個張思耀。
「你做的?」我問。
「當然。」他絲毫不在意地說。
接着,也不管我的掙扎,掏出手機打電話。
電話那邊很快地接通,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宴屹風。」張思耀開口道,「我直說了。」
「那塊地,給我。
「另外,喬林,也歸我。」
電話裏的宴屹風沉默幾秒,然後語氣淡淡地問:
「如果我不呢?」
「哼。」張思耀冷笑一聲,「你會的。」
「爲什麼?」
「你不會想看到宴氏集團出這麼大個醜聞吧?
「你要知道,喬林還在我手上。」
可那邊的宴屹風卻好像輕笑了一聲,隨後道:
「張思耀,我是個瞎子。
「宴氏集團有什麼醜聞,我又怎麼看得到。」
聽到這裏,張思耀神色暗了一瞬。
宴屹風的反應,在他意料之外。
「是嗎?」不過他很快地調整好,「宴屹風你還真是甘願當個廢物。」
「你……」
只是話沒說完,那扇不太牢固的門被踹開了。
走進來的人我認得。
是晏家的保鏢。

-15-
我被送回去的時候,
宴屹風依舊坐在那扇窗前。
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我走過去問。
「這不很正常。」他好像習以爲常,「但凡腦子轉個彎,就知道他會做什麼。」
所以他提前安排了人在我身邊。
而且還是在情緒那麼低落的狀態下。
那一刻我覺得宴屹風很厲害。
是那種語文課本上說的運籌帷幄的人。
「宴屹風,你好厲害。」我由衷道。
他僵了一下,不知爲何臉上顯出一份窘色和不自在。
我沒管,決定抱大腿:
「那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覺得公司的事情真的太難了。」
他張張嘴,看着是想拒絕。
我趕緊搶在他前面說:
「求你了。」
我發現了,宴屹風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

-16-
宴屹風很久都沒去過公司了。
大抵因爲觸景生情。
坐到那張熟悉的辦公椅上後。
他突然變得很難過。
本來想去摸鍵盤的手,停在空中。
又最終縮了回來。
我看到了,便走上去,牽着他的手放到鍵盤上。
那是我之前已經換好的專門供有視力障礙的人使用的鍵盤。
連電腦屏幕都換成了盲人模式。
他碰到鍵盤的那一刻,有點愣住。
像是不相信自己還可以操作這樣的東西似的。
想來也對。
他從來沒有接受過自己的失明。
自然也就不會去了解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可以幫助他更好地生活。
不過理想很豐滿。
現實很骨感。
他第一次用。
算不得很熟悉。
沒多久就沒有了耐心。
在再一次發現自己連一個簡單的表格都做錯了之後。
終於發了火。
把桌子上的東西扔了一地。
我開會回來。
看到的是滿屋狼藉,還有一個挫敗得垂頭坐在椅子上的人。
大概也能猜到什麼原因。
我過去把東西撿起來,重新安裝擺放好。
然後才說:
「宴屹風,你脾氣真大。
「這輩子誰能受得了你啊。」
「受不了你就滾。」他又開始吼。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就像頭找不到方向的獅子。
很兇,但其實很脆弱。
「怎麼滾啊?」我笑着說,「不都賣給你了。」
「這輩子不就只能受着了。」
「怎麼,聽着很不情願?」他問。
「哪能啊。」我俯下身,牽着他的手放到已經重新擺好的鍵盤上,「晏總,隨您差遣。」
他的指尖動了動,最終沒再說話。
神色好像舒展了不少。

-17-
花了半個月。
Ŧų₆
他終於適應了那副鍵盤和屏幕。
我的工作主要是負責上次的那塊地。
但是因爲什麼都不懂。
於是每次都要求助他。
漸漸地,他其實已經取代了我。
成爲這個項目的主心骨。
直到那時,我才終於見到了宴屹風工作的樣子。
剛開始聽說他是因爲賽車出了事時。
我以爲這人只是一個紈絝子弟。
可沒想到。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集團接班人。
「你在心裏偷偷地罵我吧。」正瞎想着,宴屹風突然問。
「我沒有。」我趕忙說。
「你以前是不是覺得,我就應該是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只知道喫喝玩樂?」
……
這人……屬蛔蟲的吧。
「沒有。」我有點心虛地回答。
宴屹風卻是笑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笑。
那種感覺……很特別。
「那你呢?」他轉而問。
「什麼?」
「不給我說說你?」
我一時無言。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

-18-
晏家找到我的時候。
我正被八千萬的債壓得喘不過氣。
「爲什麼會欠那麼多錢?」宴屹風一邊嘗試自己切牛排,一邊問我。
這段時間,我們會一起上下班。
有時候下班就直接回家,家裏有阿姨做飯。
但偶爾也會在外面喫。
比如今天,宴屹風說乾脆就在旁邊喫一點。
於是我們來了這家他以前喜歡的西餐廳。
「是我爸欠的債。」
「嗯?」宴屹風皺眉不解。
「在外面賭博,欠的債。」
「那爲什麼找你還?」
「因爲他死了唄。」
這下宴屹風的臉都擰成了一團。
「你不懂。」我說,「可能你沒被催過債吧。只要家裏有人活着,都會被催債的。」
「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你不知道啊?」這下該我震驚了。
「我怎麼會知道?」他理所當然地問。
「晏總,你真是大方,連要結婚的是什麼樣的人,都不在乎。」
他癟癟嘴,沒說話。
這一看,還真挺像個小孩兒的。
「拉大提琴的。」我說。
他好像有點意外。
「很意外對不對?我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居然還會拉大提琴。」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少見地有點愧疚。
「沒事。」我說,「這是外公教我的。」
「外公是很厲害的大提琴家。」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
那天我們聊到很晚。
回去的車上,我開始犯困。
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
迷糊之際,只感覺到有人扶着我的額頭。
然後往自己那邊摟了一下。
外面好像在下雨,車窗上「滴滴答答」地響。
很久之後,我才終於清醒過來。
睜眼看到已經到了家。
我正靠在宴屹風的肩上。
身上披着他的外套。
外面已經是深夜。
「怎麼不叫醒我?」我坐起來說。
「沒事。反正也不着急。」他只是回答。

-19-
之後。
我發現宴屹風好像耐心了許多。
我猜,他終於承認我不是那塊料。
決定放我一馬了。
之前買的那塊地。
集團決定建一個大型的商場。
宴屹風不知不覺地忙了起來。
但是因爲看不到,所以很多時候不方便。
於是我就得一直跟在他身邊。
像是個貼身的助理。
過了兩週,他又得參加一個酒會。
這是他失明後第一次正式地參加應酬。
我依舊陪着他去。
酒會上一切都如常。
大家也沒有因爲他失明而覺得有什麼新鮮的。
他得體地應酬着。
聽着聲音就知道是誰。
話說得也很有分寸。
只是進行到一半。
一個服務生不小心把酒灑他身上了。
「我帶着你去處理一下。」我趕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說。
宴屹風沒說什麼,跟我來到了洗手間。
出席重要場合,車裏都會備着衣服。
我回車上把他的衣服取回來,接着開始幫他整理。
因爲一直幫他洗澡,其實也見過他沒穿衣服的樣子。
只是驀地改了地方。
又在那麼狹小的空間裏。
系領帶的時候,連他的呼吸散在耳廓都能感受到。
洗手間的氣氛有點微妙,我們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
如此「對視」良久後。
我聽到宴屹風好像輕輕地舒了口氣。
「喬林。」Ṱŭ₆他叫着我。
「嗯?」
可他又不再往下說了。

-20-
宴屹風奶奶過七十大壽,我們得回去。
我只在跟宴屹風結婚的時候見過他奶奶一次。
再一次見,這個和善的老人牽着我的手。
問宴屹風有沒有欺負我。
宴屹風坐在一旁,肉眼可見地臉色很難看。
「沒有。」我說,「奶奶,他很好。」
「好什麼好喲。」老年人擺擺手,「他脾氣大,我都以爲他這輩子找不到老婆。」
宴屹風的臉上這下更不好看了。
「沒有沒有。」我又笑着說,「他真的很好。」
「工作很厲害,很有能力。
「學東西又那麼快。
「奶奶你看,他現在都可以自己走了。」
老人聽着高興,又叮囑了幾句才放我們回房間。
在我們自己家,我跟宴屹風是分開睡的。
到了這邊,就不得不睡一起了。
我看着那張大牀,有點不知所措。
畢竟我們還從沒在一張牀上睡過覺。
草草地洗漱後我就躺了上去。
宴屹風被他爸叫去說話,很晚纔回來。
接着就聽到洗手間一陣兒動靜。
好一會兒後,只覺得身邊的牀墊一沉,接着一個人就躺了上來。
我們都躺得規規矩矩,一動不動。
好久之後我實在覺得有點不舒服,便翻了個身。
「還不睡?」黑暗中響起宴屹風的聲音。
「嗯。」我頓了頓,「你怎麼也還不睡?」
但原因應該不言而喻。
估計他也覺得身邊有個人不習慣吧。
「喬林。」沉默片刻後他叫道,「如果有得選,你覺得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我沒想到他會那麼問,想了想後說:
「也許在拉大提琴吧。」
「你很喜歡大提琴?」
「當然。」我又翻了個身,側躺着面對他,「從小的夢想是進入頂尖的樂團。」
他好像輕輕地笑了一下,微微地側臉對着我。
那晚我們就保持這個姿勢睡了過去。

-21-
等項目進入正軌的時候。
宴屹風已經完全適應了沒有光亮的世界。
他可以自己拿着盲杖走挺長一段路。
也很久沒有發過脾氣。
所有人都很高興。
可就在這樣喜悅的氛圍中。
我卻收到了他的離婚協議書。
同時遞上來的,還有一份頂尖樂團的聘請書。
「宴屹風……」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不欠我的。」
「喬林,認識你,我很開心。」我聽見他說。

-22-
我們就這樣結束了維持了八個月的婚姻。
說起來也是沒感情的婚姻。
所以離得也算乾脆。
作爲一份離婚禮物。
我接受了樂團的邀請。
那個樂團經常在世界各地巡演。
於是我離開了江城,開始揹着大提琴到處飛。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宴屹風。
也沒有跟他聯繫過。
不過能從新聞上看到。
說宴氏集團那個眼盲的接班人。
是如何在商場上所向披靡,叱吒風雲。
真的挺厲害。
我在心裏感嘆。

-23-
樂團巡演到斯里蘭卡的第五天。
那已經是我跟宴屹風離婚的一年整了。
那時候的斯里蘭卡很暖和。
不像國內正處在凜冽溼冷的寒冬。
拉上酒店的窗簾,正準備休息時。
「叮」的一聲,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
【小喬,晚安。】
可是等我打開手機,那條消息已經不見。
聊天框裏,是一年前宴屹風說的那句再見。
手機上顯示着時間是晚上十一點。
國內那時應該是凌晨一點。

-24-
再一次回到江城,
是收到那條消息的三個月後。
樂隊在國內巡演。
江城是其中一站,也是第一站。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樂團在國內演出。
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在後臺準備的時候,只覺得手心直冒汗。
正坐立難安時,外面有人送拿着一束花進來。
「請問喬林先生是哪位?」
「是我。」我上去說。
那人把花遞過來,說是別人讓送來的,讓我簽收。
幾乎沒人知道我回來了。
對於誰會送我花這件事,我沒有一點頭緒。
而放在花束上的那張卡片上面,也只有四個字:
【演出順利。】
直到演出完,我都沒琢磨出那束花到底是誰送的。
但是等到致謝退場時,起身卻在觀衆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年零三個月過去。
宴屹風還是一點都沒變。
他坐在角落裏,「望」着演出臺的方向。
我看不太清,但依然還是覺得他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25-
國內一共有五場演出。
後面的四場,我都能在演出前收到一束花。
又在致謝的時候。
看到角落裏坐着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可他卻從沒有主動地過來找我說過什麼。
我也沒有主動地走過去過。
就像那條在凌晨被撤回的微信一樣。
他沒解釋。
我也沒問。

-26-
最後一站結束。
我就要跟着樂團去意大利了。
酒店定在江邊。
那時候已經開春了。
但是江水依舊寒冷。
吹來的風也有點刺骨。
我望着外面清幽的江水良久。
回想着這一個月的事情。
再一次回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再一次見到宴屹風,也未有期。
心裏忽而覺得怪異,而就在這樣怪異的心情下。
眼神卻掃到樓下的一個人影。
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誰。
我不知道宴屹風又是怎麼跟來的,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守在那裏。
但也不想再猜,拿起手機就衝了下去。
朝宴屹風走過去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在發抖。
「跟我上去。」但我上去牽住他時,卻一點都沒猶豫。
他顯然有點愣住,更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被發現了。
「喬林。」
我沒理他,徑直地把他拽回了酒店。
他一路上都在叫我的名字,又好像想要掙開。
等進門後,我才問:
「不是叫小喬嗎?」
門口燈光昏暗,可我也能看到他漲紅的脖頸。
「所以你什麼意思?」我又問。
「送花,看演出,我走到哪兒跟到哪兒。都是什麼意思?」
宴屹風不說話。
他那雙極好看的眼睛裏雖然已經沒了色彩。
但我也能看出來,那一瞬出現了一絲慌亂。
「說話。」我有點氣,「不說話就永遠不要再見。」
「永遠不……」
話沒說完,兩片溫熱的脣貼了上來。
「不要說這樣的話。」他說。
我第一次聽到宴屹風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那爲什麼要離婚?」我終於在時隔一年多後問了最想問的那句話。
「我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他說。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再問,也沒有意義了。

-27-
他在門口抱了我很久。
但是嘴裏說的卻是。
「小喬,你再好好地想想。」
「想什麼?」我問他。
「想想要不要接受一個瞎了的丈夫。」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在打戰。
「這些我……」
我想說這些我覺得都沒什麼。
但是他打斷了我。
「小喬,」他按着我的後頸說, 「我的大腦裏面有一個血塊,一直壓迫着視神經。」
「不能做手術, 因爲那個地方離動脈很近。
「醫生說,唯一的希望是有一天那個血塊自己能消解掉。
「可是你知道嗎?這樣的案例只有百萬分之一。」
他一邊說,一邊又在手上暗自用力了幾分。
大概哪怕只是去講述自己復明的概率幾乎爲零這件事。
對他來說。
也好像是再一次經歷從光明走向黑夜。
忽而間, 我又能感受到他微微發抖的手。
和跳得不規律卻又很快的心。
像是在一塊無盡的荒原裏四處亂撞的兔子。
無助得很。
「所以,我可能真的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那個血塊可能沒辦法消解掉。
「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
我靜靜地聽着,等他說完後默了片刻,之後才問:
「那爲什麼還要抱着我?」
他隨即身體一僵,顫聲地說:
「因爲很想你。」

-28-
我跟着樂團去了意大利。
宴屹風說讓我好好地想想。
我答應了。
其實我能懂他的心情。
他可能覺得, 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更加有安全感吧。
那段時間樂團的安排很緊。
我們之間又有時差。
所以依舊很少聊天。
我只是從新聞上看到。
他已經正式地接手了宴氏集團。
而集團的董事和股東, 卻沒有任何異議。
所以, 宴屹風真的很厲害。
樂團到佛羅倫薩的時候, 國內已經快初夏了。
因而那天宴屹風出現在門口的時候, 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短袖。
有點像個剛出入社會的學生。
「不是說讓我好好地想想?」我在門口問。
他走進來,關上門, 一把將我拉進懷裏。
「那你想清楚了嗎?」他悶在我的頸窩問。
我沒說話。牽着他來到窗邊。
「宴屹風,現在佛羅倫薩的太陽快下山了。」
「嗯。」可能是因爲沒有得到我的答案,他有點喪氣。
「大概。」我去拿起他的手, 牽着他比劃着,「這麼大。」
「顏色嘛, 就是金黃色。但是今天的太陽要比金黃色淡一點。」
「北邊有點烏雲。很淡, 像是給天邊蒙了一層紗。」
「這樣,你Ṭű̂⁰大概能想象出來嗎?」
他遲疑片刻後才說:
「我想應該可以。」
我放下他的手, 然後才問:
「所以我想問你。
「你想清楚了嗎?」
至此,他才猛然明白我的意思。
「小喬。」他有點哽咽道, 「我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我知道。」我給他擦了擦眼角,隨後親了上去。
宴屹風頓了一下, 接着把我攬過去。
在佛羅倫薩的夜晚即將到來的時候。
完成了我們真正的第一個吻。

-29-
等我再一次回國,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
其實樂團的日程也沒有緊張到一年都回不來的程度。
之前那一年多不回,
也是因爲覺得國內已經沒有我可以去的地方了。
再次回到之前跟宴屹風的家。
一切都很熟悉。
我沒提前說什麼時候回去。
因此洗漱完躺上去的時候, 宴屹風整個人都驚了一下。
可很快地, 他就感覺到了是我。
接着就把我摟過去抱着。
「老婆。」他從上個月開始改的口, 「你現在都不給我說要回來了。」語氣裝得可憐兮兮。
我拍開他作亂的手,正色道:
「得回來查崗不是。」
「那查到什麼了?」
「嗯。」我思索片刻, 「查到晏總做壞事了。」
「什麼壞事?」
「你自己想。」
「釣魚執法呢, 都用到你老公頭上來了。」說着狠狠地咬了一下我。
我被他弄得有點癢,一直笑。
依偎了片刻, 他隨後又說:
「以後去哪兒,要回家,都告訴我。
「你自己一個人。我不放心。」

-30-
院子裏有一棵枇杷樹。
已經結果了。
我記得還是一年前宴屹風摔碗那天我種下去的。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這裏種過一棵枇杷樹。
摘了一顆喫。
還挺甜。
發呆的工夫。
宴屹風從背後走上來抱住我。
接着, 一枚冰冰涼涼的東西套上了無名指。
「什麼時候買的?」我問。
「你走那天。」
「啊?」
「離婚後, 你走的那天。」他重複道。
「爲什麼是那天買的?」
他輕輕地摩挲那枚戒指,很是珍惜一般。
「總得給自己一個念想。
「不然,我該怎麼繼續下去。」
我覺得心酸, 轉身抱住他。
驀地就想到第一次見宴屹風的時候。
那時他背對着門坐在窗邊。
側面看去。
那張俊朗又本該神采奕奕的臉上。
透出無盡的晦暗。
那一刻,心被牽動了一下。
從此,就再沒停過。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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