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秦放擋過兩次劍。
兩次差點沒命。
他卻將我當作賭注,輸給別人做妾。
只因他要成親了,新夫人介意我與他的傳聞。
「做做樣子罷了。」
「我同沈兄已經說好了,等熹薇過門半載,便將你接回來。」
做做樣子?
看着他口中與他有着過命交情,同我對視一眼卻羞澀紅了耳根的男人。
我眯了眯眼。
不好意思。
有點想當真了。
-1-
秦放要成親了。
他的親信將這消息帶來軍營時,我剛砍完一個細作腦袋。
鮮血濺在身上,來不及擦。
那親信皺眉離我八丈遠,嫌棄得一步不肯過來。
「姜勝寒,侯爺命你回去。」
「還有月餘府中大喜,侯爺和新夫人體恤,替你尋了一門好親事,討個雙喜臨門。」
他以爲我不知道秦放將我當成賭注輸掉一事。
但早在七日前,我便得到了消息。
據說,是一次馬球會上,秦放的未婚妻——戶部尚書嫡女周熹微,旁敲側擊向他問起我如今的處境。
問他成親之後,他將如何安置我,可要給我一個名分?
畢竟京中人人都知,三年前我爲他擋箭。
冒死將他從刺客劍下救下。
沒有人不在意,自己的未婚夫有這樣一個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爲了他兩次險些喪命的青梅。
於是爲了讓周熹微安心。
他在後來的酒宴上與人打賭,故意將我輸給旁人做妾。
妾嗎?
看着傳完信,便一刻都不多待,匆匆離開的秦放親信。
我忍不住皺眉。
這人話怎麼只說一半?
他還沒告訴我,要我給誰做妾呢?
-2-
我是津遠侯府的奴。
雖然與侯府的其他奴僕不同,早年一直被秦老侯爺琴棋書畫、好好栽培。
但仍是簽了死契的侯府下人。
因此,秦放的話我不得不聽,不日便回了京。
津遠侯府,同老管家敘完話後,是一個沒見過的侍女接待的我。
她紅着臉,將我上下打量幾圈。
反覆確認:「你當真是姜勝寒?」
得了我再三肯定的答覆,才一臉複雜:「侯爺讓你回來便去尋他,隨我來吧。」
秦放不在府上。
在京城最繁華的罨池水榭。
侍女將我帶到之後便走了。
但走之前支支吾吾,小聲提醒了句:「姜姑娘,你……小心。」
她讓我小心什麼也沒明說。
只讓我徑直往裏走,說秦放就在最裏面的湖邊。
果然,沒走多久。
秦放與人交談的聲音便隔着簾幔傳來。
「秦兄,聽說三年前你定親時,將那姜勝寒送去了戎月城?」
「好歹是個美人,邊境如此苦寒之地,你竟也捨得?」
「誒,一會兒她來了,可要讓她好好彈一曲,給咱們解解悶……」
秦放的聲音懶懶的。
一如記憶裏那般。
「嗐,你們知道什麼?姜勝寒那人徒有其表,美則美矣,無趣得很。」
「不過你們怕是問錯人了?雖然還未行納妾禮,但她已經是沈世子的人了。」
「你們想聽她彈琴啊?得問過沈世子纔行……」
後面的聲音吵鬧,我聽不太清。
也不在意。
只是低頭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臉,陷入沉思。
美人?
多久沒聽人這麼誇過了?
以前的我次次出門,都有男子圍觀。
而現在的我……
哎。
大多時候,都被姑娘們簇擁着喚「美男」。
-3-
我長得好看。
不是自誇。
畢竟若不是這張臉,秦老侯爺也不會將我撿回侯府。
我是個孤兒。
生父不詳。
生母是被山賊鎖在柴房,圈養起來的「瘋」女人。
五歲那年,我逃出山賊窩。
快要餓死的時候,是秦放的爹將我帶回府,給我安排身份。
於是臨死前,他提出以我的身契替秦放做三件事,我沒有拒絕。
這件事秦放不知道。
他性子急躁,容易衝動。
擔心他意氣用事,捏着我身契的也一直是秦老侯爺的心腹,如今秦府的老管家。
因此第二次替他擋劍後,他提出納我爲妾。
妾?
我當然不願。
任憑他惱了,將我送去戎月城祖宅,說讓我喫點苦、磨磨性子,我也沒有鬆口。
戎月城天高路遠,他管不着我。
我照樣過得風生水起。
到那兒養好身子後,便胭脂一擦,投身城外五十里地的一支娘子軍。
此番回京,我是爲拿回身契。
先去侯府,也是尋管家確認,被秦放送給旁人做妾,算不算第三件事?
自然算的。
畢竟當年秦老侯將我帶回府,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此刻,聽着衆人的調侃,我心中毫無波瀾。
甚至還有心情想,他們口中的「沈世子」,是裏面說話的哪一位?
有些好奇,我掀開簾幔走進去。
議論聲頓時一停,所有人齊齊朝我看來。
秦放坐於左位。
同三年前想比,倒是沒怎麼變。
只不過視線落在我身上,眉頭一皺,怔住了一般,不發一言。
咦?
沒認出我嗎?
不應該啊……
遲疑片刻,我走近。
「聽說你將我輸給淮王世子做妾了?」
「說吧,是哪位?」
-4-
淮王世子——沈漸山。
聽說因爲身子不好,一直養在蜀州,最近幾年才接回來。
秦放如何攀上他的我不清楚。
只知道近兩年他們走得頗近,時常像今日這般聚會。
想來宴上他們交談得很隨意。
因爲我話音落下,立即有人問:「妾?秦兄,這個……不會就是府上那個盛傳的美人吧?」
「美人?趙兄你哪隻眼睛瞧見她美了?」
「難怪,我就說秦兄怎麼一下子如此大方,前些年咱們看一眼他都捨不得,如今說送就送,毫不心疼。」
「哎,世子,你有難了……」
聲聲調侃中,秦放臉色漸漸難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丟臉,他餘光掃過衆人後,眉眼沉了沉。
「怎麼穿成這副模樣?」
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男裝。
我無辜聳肩:「哦,抱歉,來得太急,忘了。」
也沒有覺得抱歉。
知道他讓我來這兒是有意羞辱,我是故意的。
畢竟從前得不到我服軟,他便時常帶我出席各種場合。
一邊享受地聽人吹捧:「秦兄身邊有個對他如此死心塌地的美人,真叫人豔羨。」
一邊命我端茶倒水。
以此滿足虛榮心,讓我服軟低頭。
從前爲了身契,我能忍就忍了。
如今眼見身契就要到手,他這張臉,我是一點都不想再看。
鬧哄哄的調侃聲還在繼續。
我轉頭,視線輕掃一圈,最後落在坐於上首的男人臉上。
淮王世子,身份尊貴。
按禮制該坐上首。
他應該就是沈漸山了。
有些看不清。
我眯了眯眼睛,走近兩步,男人的臉才終於清晰。
劍眉星目,脣紅齒白。
唔……
倒是比其他人瞧着順眼。
對上我的視線,他的眸子似乎亮了一下。
「姜姑娘?」
嗓音溫潤。
還行。
方纔似乎沒聽見他參與議論。
「姜勝寒,你做什麼?」
身後,秦放的聲音咬牙切齒。
「不知禮數,還不趕緊回來!」
我卻沒動,拱手朝沈漸山行了一禮。
「沈世子,秦小侯爺既然將我送給你了,你可要聽我彈琴?」
我問得突兀。
立即有人起鬨。
「世子,讓她洗漱更衣再來彈奏吧,這模樣咱們屬實聽不進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的視線挪了挪,看向說話那人,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悅。
再看向我,不悅消失。
脣角勾起,眸子又亮了些。
「你不喜音律,不必。」
他竟知道這個?
我有些意外,但現下也沒功夫深究。
點點頭:「如此,請容我告退。」
轉身時,看見秦放壓低眉眼,隱忍怒火的表情。
又故意腳步一頓,回頭笑道:「哦,對了,我既已被送與世子爲妾,便是世子的人。」
「三日後是個吉日。」
「這幾日我就不回津遠侯府了,還勞煩世子介時來城西桂花巷的第三家宅子接我。」
-5-
侯府的老管家謹慎。
說什麼也要我進淮王府那日纔給我身契。
既如此,自然宜早不宜遲。
我說完就走。
半點沒有理會衆人驚詫和秦放隱忍怒火的視線。
桂花巷的宅子裏,開門的珍娘嘟着嘴。
「回來了?」
「那沈世子樣貌如何?」
她是我在戎月城外,瘋馬蹄下救下的孤女,性子潑辣直爽。
以爲她好奇,我沒多想,隨口答:「還行吧,細皮嫩肉的。」
「還行?」她彷彿只聽見了前兩個字,臉一下子就垮了:「姐姐你誇他?你相中了?」
我:……
差點忘了,在她腦子裏,什麼都能沾點男女情愛。
還不能解釋。
越解釋,越說不清。
只能拍拍她的肩,重重一嘆,藉口沐浴匆匆回房。
房內,浴桶早已裝滿。
脫下衣裳,我將自己埋進水中。
回憶着今日發生的一幕幕,我縷清思路,開始細細盤算接下來的路。
出浴時,珍娘來敲門。
「姐姐,那個姓秦的小侯爺來了。」
秦放?
猜到他會追來,我並不意外。
沒有着急,我穿好衣裳,待擦乾頭髮,這才慢悠悠開門。
從小到大,秦放都不是個脾氣好的。
今日他飲了酒,被我在罨池水榭下了面子,此刻又被冷在門外許久。
聽見開門聲,他幾乎壓不住怒火。
「三年不見,你脾氣倒是越發大了!你還記不記得我是……」
話還沒說完,他轉過身來。
看清我的臉,忽然怔住,質問的語氣瞬間軟了些,帶着一絲幽怨。
「姜勝寒,三年前我提出納你爲妾,你不同意,說非當家主母不可。」
「爲何如今給旁人做妾,便爽快同意了?」
-6-
秦放喜歡我。
確切來說,他喜歡我的臉。
這件事我自幼便知道。
畢竟,我被秦老侯爺撿回府的第一日,他看向我時,臉頰幾乎紅透。
情竇初開後,更是毫不避諱地提出要我做他的通房侍女。
可他的喜歡,同喜歡貓狗無異。
享受的是馴服的過程,要的是我的服從、崇拜。
因此,我拒絕他後,他會當着世家公子貴女的面前羞辱我。
「長得好看又如何?寡淡無味,還不是我秦家養的一條狗?」
我忤逆他時,他也會故意將風塵女子摟在懷裏。
「學着點,秦家養了你那麼多年,你得學着取悅我。」
直到我第一次替他擋箭,他的態度才稍微好些。
說起來,那次圍獵替他擋箭,也並非我自願。
而是他與周熹微相約入林時,刻意將我帶上。
流箭差點射中周熹微時,他一手將人護住。
一手拉過我,以我作盾。
大約心中有愧。
我從鬼門關走一趟回來後,他這纔開始態度轉變。
但爲什麼願意給別人做妾?卻不願意做他的?
這很難猜?
「當然因爲沈世子身份比你尊貴,長得比你好看啊。」
話音還沒落,秦放的臉已經黑了。
看吧。
非要我說。
說了他又不樂意。
何必呢?
顯然,秦放比我想象中更自大。
他不僅不樂意,還不信。
盯着我的臉看了半晌,不知道腦補了什麼,忽然輕笑一聲。
「姜勝寒,我知道你還在同我慪氣,氣我不願意以正妻之禮娶你,將你送去戎月城不管不問。」
「但你出身低微,就算再鬧脾氣,津遠侯正妻的位置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不過你放心,我與沈世子是至交好友,已經同他說好了,等熹薇過門半載,便再將你接回來。」
他施捨一般的語氣,讓人忍不住想笑。
但沒來得及,身後便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姐姐讓開!」
是珍娘。
她怒氣衝衝。
我預感不妙,下意識側開身子。
下一瞬,一盆涼水從身後潑來,將秦放澆了個徹底。
「呸!癩蛤蟆想喫天鵝肉?想得可真美!」
-7-
靜謐。
周遭空氣彷彿凝滯。
被澆了一盆涼水的秦放,和他身後的小廝都怔住了,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
直到巷子口零零散散聚來幾個看熱鬧的人。
小廝才猛然回神,衝上來遮擋,用袖子替秦放擦水漬。
可他渾身都溼透了,哪裏擦得乾淨?
只能髮髻鬆散,衣領歪斜,狼狽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後盆還沒來得及放下的珍娘,咬牙切齒:「你……」
「我?我什麼?」
珍娘無所畏懼:「呵,三年前你一言不合就將姐姐送走,知道戎月城是什麼地方嗎?知道姐姐在那兒過的是什麼日子、受了多少罪嗎?」
「你不知道,連問都不問便將她抵給別人做妾,這還不夠,還要接她回來?一個女子被人送來送去,旁人該如何非議她?你想過沒?」
珍娘向來忍不了一點氣。
今日更是,像只被點燃的炮仗。
而秦放被衆星拱月長大,又一帆風順襲承候位,哪裏受過這種氣?
每聽一句,臉便黑一分。
直至最後,胸膛劇烈起伏。
連面子都不顧了,就要上前動手打人。
直至被我推開,才猛然清醒一般。
「姜勝寒,你推我?」
他瞪大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
是推了。
本來想用腳的。
但懶得和他解釋。
「鬧什麼?她說得沒錯。」我一臉不耐煩:「你既然將我輸了,就願賭服輸。」
「這般糾纏,實在難看。」
說完,不再看他的表情。
後退一步,「轟」地一聲關上門。
半晌,門外才響起秦放氣急敗壞的怒喝聲。
「好好好!」
「姜勝寒,你等着!別後悔!」
-8-
門外終於安靜了。
但門內,珍孃的脾氣還沒歇。
她扔了盆,噘嘴抱住我的手臂。
「姐姐,你看他~」
「他既想娶別人,還想讓你給他當妾,渣男,那個世子能和他玩在一起,立下這等約定,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不能喜歡……」
她屬實有些操心過頭了。
方纔潑秦放水,也實在冒險了些。
好在秦放今日喝多了酒,腦子不夠用。
等明日酒醒來問罪,少不得要幾番周旋。
「珍娘……」
我想提醒她這裏是京城。
天子腳下,貴人云集,不比戎月城,說話做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身後傳來一陣敲門聲。
以爲是反應過來,去而復返的秦放。
我臉色一沉。
將珍娘哄回房,這纔去開門。
然而門外不是秦放,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中年男人。
男人笑吟吟的,很是熱情。
「請問是姜勝寒姜姑娘府上嗎?」
「我姓宋,是淮王府的管事,這些都是咱們世子準備的聘禮,禮單在這兒,請您過目。」
禮單厚厚一沓,令人咋舌。
而他身後的侍女小廝們捧着、抬着繫了紅綢的箱子。
長長一串,一眼望不到頭。
我有些意外。
「納個妾而已,竟這麼大陣仗?」
管事但笑不語,並不解釋,視線往巷子外瞟。
循着他的視線出門,並不見有什麼人。
只有拐角處一截迅速消失的衣角。
和牆上,一塊幾乎被扣爛的磚。
-9-
一堆「聘禮」終究被留下。
就算層層重疊,也將整個院子堆滿。
我盯着那些箱子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這個淮王世子究竟是想做什麼?
幾乎一夜沒閤眼。
同樣沒睡的,還有秦放。
白日裏的種種,他越想越覺得氣悶。
這三年,姜勝寒在戎月的所作所爲,他大概知道一些。
他知道她參了軍。
也知道她喫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
甚至得知她受傷受累,他第一時間不是擔心,而是高興。
他想,只要她回來同自己服個軟,他一定既往不咎。
可以疼她、寵她。
除了侯府夫人之位,什麼都能給。
可是三年了,她一次都不曾找過他。
所以他纔在周熹微提問時,在沈漸山主動說可以幫忙後,想出這個主意。
今日從水榭中追出來時,他本想好好解釋。
解釋五年前,侯府兵權被收回,父親去世後,侯府也日漸落寞,他想入朝堂重振秦家,便只能娶周熹微。
想解釋當年除了生氣她不願意服軟。
還擔心她被周熹微和周家針對,不得以纔將她送去戎月城。
可看着她高傲的臉。
滿腹解釋還是變成了質問。
「砰」地一聲悶響,手中酒杯被他重重摔碎。
「姜勝寒!」
他咬牙,一字一頓,聲音發狠。
「不過是我秦府養的一條狗!」
Ťŭ̀⁼「一個下人!我倒要看看,半年之後沒有我,被淮王府掃地出門,你要怎麼辦!」
一個沒人要的棄婦。
不信她到時候不來求自己!
-10-
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出了門。
罨池水榭。
還是昨日湖邊的最裏間。
但今日,水榭的亭中換了人。
我掀簾進去,那人恰巧回頭,露出一張豔若桃李的臉。
對視的一瞬間,她眉眼含笑。
我也揚脣點頭。
「周姑娘,好久不見。」
……
周熹微,還有數月便要與秦放成親的戶部尚書嫡女。
坊間皆傳她介意我的存在,才喫醋問秦放:「你與姜勝寒情誼甚篤,成親之後,你將如何安置她?」
「可要給她一個名分?」
就連秦放都這麼以爲。
沒人知道,自那次圍獵擋箭之後,我與她關係還算不錯。
那些話都是我讓她問的。
在戎月城,我時常收到的書信也是她所寄所寫。
今日談話不久。
再從罨池水榭出來,不過半個時辰。
但我沒有着急回去。
因爲自出來,便感覺身上黏來一道似有若無的視線。
這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在戎月城時也常有。
以爲是秦放派來盯着我的,我在街上左逛右逛。
趁視線消失,瞬間拐進巷子藏起來。
果然,沒藏一會兒,幾道急促的腳步聲迅速跟上來。
見巷中無人,立即慌了神。
「世子,怎麼辦?人不見了?」
世子?
沈漸山?
我有些意外。
果然,下一瞬,男人的聲音耳熟。
「找找,姜姑娘手無縛雞之力,萬一遇到危險……」
手無縛雞之力?
啊?
我嗎?
可是,我一拳能打倒三個壯漢。
-11-
由於意外,我沒藏住。
從柴堆後出來時,正好對上沈漸山的視線。
今日,他一身月白錦袍,
看見我,眼前一亮,同我打招呼時,眉眼彎彎。
「姜姑娘。」
他笑容和煦,嗓音也溫潤。
明明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我卻總感覺,眼前站着一隻讓人看不透的狐狸。
「世子爲何跟蹤我?」
沈漸山仍在笑,沒有絲毫心虛。
「並非跟蹤,我只是想保護你。」
保護我?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
我能有什麼危險?
可他眼神認真,並不像說笑。
我:……
罷了。
「您高興就好。」
我說完便行禮告退。
轉身時又想到什麼,腳步一頓。
「對了,昨日那些禮……世子還是讓人來抬走吧。」
「納個妾而已,不必那麼大陣仗。」
那麼多金銀珠寶,我並非不想要。
實在是我那宅子放不下。
然而,明明我只是闡述事實。
沈漸山的笑容卻微微一僵。
「那些箱子,姜姑娘沒有打開看過?」
見我疑惑。
又輕嘆一聲道:「不是納妾。」
「聘書,婚書皆在箱子中。」
「姜姑娘,我不是納妾,是要娶你爲妻。」
他的話宛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娶我?
堂堂淮王世子,娶一個奴籍女子爲妻?
他在講什麼笑話?
可沈漸山神色認真極了。
並不像玩笑。
我:……
嘖。
麻煩了。
在我的計劃裏,妾可以。
妻是萬萬不行的。
「世子……」
躊躇一瞬,我皺眉想要拒絕Ŧū́⁶。
但彷彿猜到我接下來的話,剛出聲,就被他打斷。
「姜姑娘,我與秦放不同。」
「我自幼潔身自好,從沒有過通房,也不需要妾,同秦放假意商議,也只是想娶自己心儀得女子當正妻。」
「若與我成親,我絕不會約束你。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能幫你,包括……你正在奔波的赤梟舊案。」
說這些話時,他的脣角又勾起。
還是那副笑容溫潤的模樣。
但我的心卻狠狠一墜,連呼吸都頓住。
-12-
我的確在查一樁二十五年前的舊案。
案子牽扯已經去世的老津遠侯——秦放他爹,秦鶴歸。
和當年的赤梟軍統領,一位姓虞的將軍。
只因我娘姓虞。
而她在流落匪寨前,曾改名換姓,做過秦鶴歸的妾。
的確。
十五年前秦鶴歸意外救下我,並將我帶回府一事並非巧合。
是我花了好幾日打聽他的行程,刻意等着的。
三年前惹怒秦放,被他送去戎月城祖宅,也不是偶然。
也是我與周熹微商量好,讓她在秦放耳邊提起戎月城。
秦放那個草包,沒有絲毫察覺就算了。
可當年,連秦老侯爺都查不出來的事,沈漸山是如何知道的?
倒是小瞧他了。
眯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我的心跳雜亂無章。
「你威脅我?」
說話間,我的手不自覺摸上後腰。
那裏藏了一柄小巧的匕首。
我動了殺心。
心裏正盤算,要怎麼在一衆小廝眼皮子底下殺人滅口?
就聽沈漸山溫聲道:「不是威脅,是利誘。」
「無論你想做什麼?世子夫人的身份都可以讓你更容易。」
頓了頓,他的眸子亮得驚人。
笑容更盛,彷彿盛情邀請。
「姜姑娘,整個懷王府都可以爲你所用。」
「包括我。」
-13-
摸到匕首的手,到底放了下去。
一是皇城腳下,他身爲淮王世子、皇親國戚,殺了他我逃不掉。
二是我不確定他查到的這些東西,有沒有告訴第三個人?
因此,不能。
看着眼前目不轉睛盯着我的沈漸山。
一瞬間,我的腦海中演算過無數種畫面。
但終究輕笑:「好啊,正妻就正妻,多謝世子。」
左右就算要他死,也不急在這一時。
轉身離開時,我斂了笑容,如是想。
絲毫不知道自己走後,沈漸山盯着我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臉上笑容漸漸淡去,輕皺眉頭。
「初一。」
他喚小廝。
眼神迷惑。
「爲什麼我感覺……姜姑娘她,今日有些討厭我?」
被他喚作初一的小廝點頭。
「是的,世子,你的感覺沒錯。」
沈漸山:……
-14-
之後兩日,一直風平浪靜。
放狠話讓我等着看的秦放偃旗息鼓。
主動說讓我利用的沈漸山,也沒再出現。
直到吉日一大早。
王府管家帶着一衆婆子、侍女將宅子圍得水泄不通。
掛燈籠的掛燈籠。
扎紅綢的扎紅綢。
就連爲我梳妝的侍女,也捧着手工精美的喜袍,價值不菲的點翠金冠,一個個喜氣洋洋。
只有珍娘,悶悶不樂地捧着一個錦盒進來。
「這是津遠侯府管家送來的東西。」
猜到錦盒中裝的是什麼,我也無暇安撫她。
果然,接過錦盒打開,裏面躺着我的身契。
鬆了一口氣。
懸在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一半。
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外面忽然熱鬧起來。
正疑惑,就聽嘈雜聲中有人大喊:「姜勝寒,你出來!」
「那個賭約不做數,你不許嫁人!」
秦放像一匹發了瘋的野馬,橫衝直撞。
門口幾個淮王府的侍衛差點沒攔住。
直到見我出來,他才停下。
可眼神觸及我身上的大紅喜袍,又彷彿被刺痛了一般,再次掙扎着往裏衝。
「姜勝寒,我被人算計了!」
「當初說好的,只是將你託付給沈漸山數月,可他竟要娶你!」
他大喊着想要進來拉我。
但今日人多,嘗試幾次,他也沒能接近我。
只能站在原地,皺眉命令我:「你是我津遠侯府的人,你的婚事我說了算!」
「趕緊讓這些人走,告訴沈漸山這個賭約、這樁婚事不作數!」
不怪他這麼理直氣壯。
畢竟在他眼裏,無論從前秦老侯爺對我如何栽培?他待我如何特殊?
我也只是津遠侯府的奴。
奴婢可以爲妾。
而妾只是玩物,可以隨意贈人,再隨意要回。
但「妻」就不一樣了。
尤其是皇室宗親的妻。
可是……
「誰說我是侯府的人了?」
朝他揚了揚我剛拿到手的身契。
「我已經同侯府沒有瓜葛。」
「我是自由的,我的事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做主。」
-15-
視線裏。
秦放表情猛的一怔,倏地睜大眼睛。
像是不敢置信,他死死盯着我手裏的東西。
「那是什麼?」
「身契。」
「身契?爲什麼會在你手裏?」
嘖嘖。
真是個好問題。
「哦,你大概不知道,當年你爹去世前,以我的身契爲注,要我替你做三件事。」
「第一件,圍獵林場你拉我替你擋箭。」
「第二件,你查案遇刺殺,我捨身救你。」
「如今被你送給沈世子,便是第三件,你若不信,可以回去問問你府上的管事。」
秦放的表情很精彩。
他像是不信,又似乎信了。
短短一瞬,彷彿將我與他過往種種,都回憶了個遍。
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終於紅了眼。
「所以當年你救我,從不否認坊間你心儀我的傳聞,不是因爲喜歡我?」
「你去戎月三年,一次不肯服軟,也不是同我賭氣?」
自然。
但已經沒有回答的必要。
正好,恰逢沈漸山御馬而來,他質問的對象瞬間換人。
「你呢?沈漸山!」
「你與我交好,說要幫我,也是騙我的?」
「從一開始,你的目的就是姜勝寒?」
沈漸山不答。
身上的大紅喜袍,都沒融化他眉眼冷冽。
他甚至連看都沒看秦放一眼,只問匆匆趕來的侯府老管家。
「還不將人帶走?」
老管家連連告罪。
幾乎連求帶拽地將人帶走。
直到一行人的背影終於消失,他纔回頭看我。
表情復又和煦。
「繼續吧?」
「莫要錯過吉時。」
-16-
小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婚儀進程。
離家、上轎,入淮王府、拜堂。
賓籌交錯,道賀不斷。
的確是王府娶妻的規格與禮儀。
我沒想到,短短三日,沈漸山竟當真說娶就娶。
更沒想到拜完堂後,淮王當着衆賓客的面掩面而泣。
王妃更是拉住我的手,哽咽着一連道了三聲好。
「好孩子,咱們家幸虧有你。」
我不懂。
但尊重。
只是新房中,伺候的下人散盡後。
我盯着沈漸山那張含笑微紅的臉,犯了愁。
他好像有些醉了。
又似乎沒醉。
就這麼坐在牀的另一側,眸眼亮晶晶的盯着我,喃喃自語一般唸叨着什麼?
仔細聽了片刻。
才聽清他說的是「真好……」
好?
好什麼?
沒有疑惑太久,他很快便替我解了惑。
「姜姑娘,秦放說的不錯,我與他交好,說要幫他,都是騙她的。」
「從一開始我的目的就是你。」
突如其來的坦白,令我微微一怔。
他的目的是我?
爲什麼?
難道,也是因爲當年的赤梟舊案?
猜不透,我並未盲目搭話。
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看他睫毛清顫。
看他見我無動於衷後,眸中一閃而逝的失落。
直到他脣角的笑容漸漸淡去,垂下眼眸。
「或許你會覺得荒謬。」
「但三年前,從奚州回京的船上,你救過我。」
這下輪到我詫異了。
三年前,奚州回京的船上?
可那時我救的人,分明是秦放啊。
-17-
那年秦放協助戶部尚書去奚州查貪腐案,將我也帶上。
回京時走的水路,且遭人埋伏。
那日,刺客在船上大開殺戒,尚書府和侯府護衛不敵。
沒多久,就將我和秦放逼到船尾。
因是臨時改道走的水路,那趟行程並未包下船隻。
因此,船上還有其他人。
船尾,刺客的長刀刺向秦放時,他身前恰好有一個人。
刺客是衝着秦放去的。
可要殺他,勢必會傷及他身前的那人。
於是,我想也沒想,衝上去將人拉開,自己壯上刀尖。
倒不是我心善。
純屬不想錯過救秦放一命,替他完成第二件事的好機會。
那日撞上刀尖時,我演算過角度。
雖未傷及要害,但因爲疼,還是沒撐多久便暈了。
再醒來,我已經回了秦府。
忙着應付突然提出要納我爲妾的秦放。
我根本沒功夫去想,那日船上發生了什麼?
可沈漸山卻說,我救過他?
回憶着三年前船上的一幕幕,我狐疑:「你……是那個被我拉開的船客?」
聞言,他表情一喜。
沒有否認,他輕輕點頭,手捏緊袖袍,視線垂在身側。
「嗯,我並非故意查你,只是想多瞭解你一些。」
「發現你在戎月城查舊案是偶然,除了我沒人知道。若是惹你生厭,以後我不提了。」
話到此處,他頓了頓。
餘光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確認我沒生氣,這才繼續。
「私自查你是我不對。」
「但是姜姑娘,你能不能……別討厭我。」
他問完,看向我的眼神滿是希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堂堂淮王世子,竟有些像可憐巴巴的小狗。
我:……
他的話,我其實並不信。
但話已至此,面子還是要給的。
至少,在我成事之前,要將人穩住。
於是我點頭。
可還沒開口。
余光中,牀下突然竄出一道人影。
那人動作極快,我剛摸到腰間的匕首,就聽「嘭」地一聲悶響。
下一瞬,沈漸山已經暈了。
而罪魁禍首珍娘,手裏還拿着砸人用的銀酒壺。
「呸!死白蓮!」
「綠茶男!」
「裝什麼裝啊!」
-18-
珍娘什麼時候摸進淮王府的?又什麼時候藏在牀底下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被砸暈的人明明是沈漸山。
她卻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姐姐,這人看着純良,實際滿腹算計,精着呢。」
「他就是個騙子,壓根兒就配不上你,你可不能被他騙了!」
她聲音不小。
幸好伺候侍女都被沈漸山支走。
否則就她這兩嗓子,指不定要被當成刺客。
但現在……
她和刺客好像也沒什麼分別。
探了探沈漸山的鼻息,確認他還活着,只是頭上腫了一個包。
我沉吟一瞬。
「珍娘,你替我回一趟戎月城吧,有件事我需要你幫我做。」
「姐姐,你要趕我走?就因爲這個臭男人?」
看向沈漸山的眼神閃過一絲怨毒。
珍娘滿臉不甘。
「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就要陪着你。」
可這一次,我沒再縱着她。
淮王府我並不瞭解。
他傷沈漸山,若王府追責,我不一定能保得住她。
於是想了想,我起身行至書案旁。
研磨,寫下一封信,吹乾疊好,交給她。
「聽話。」
「你幫我把這個送去戎月城,交給小云將軍。」
「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
或許是我的語氣太過認真嚴肅。
她看我半晌,終究妥協。
「行,但你要答應我,不能喜歡他,也不能和他圓房。」
我:……
「好。」
得了我的回答,又恨恨瞪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沈漸山。
珍娘終於走了。
看着她偷偷摸摸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
我不由悵然。
也好。
京城要起風了。
她回戎月城,正好避避風頭。
-19-
這一夜,我捏着被磨得尖利的髮簪,看了昏睡的沈漸山很久。
大婚之日,新郎被刺殺暴斃。
想來應當無人懷疑一個「楚楚可憐」的新娘。
但簪尖在他的喉嚨比了又比。
我到底還是做了罷。
直至龍鳳喜燭燃盡,纔將不省人事的沈漸山挪了挪,自己佔據半邊牀,將就睡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沈漸山醒得很早。
但他沒起,就這麼側躺着。
我一睜眼,便對上他直勾勾的視線。
「夫人,你醒了?」
溫潤的嗓音帶着初醒的低沉。
明明在問,他卻語氣平靜,沒有一絲對答案的好奇與探究。
「昨夜發生了什麼?爲何我的頭好疼?」
這聲「夫人」喚得太順口了。
順口到我甚至懷疑,昨夜他是裝暈的。
就瞅準我心虛,好因此拿捏我。
的確。
我都不敢反駁。
「昨夜你醉了,醉倒的時候自己磕到了頭。」
他脣角微牽,恍然大悟。
瞧不出是真的信了,還是裝的?
「怪不得。」
「差點以爲昨夜進了刺客。」
我:???
果然,他是裝的吧?。
好在話雖這麼說,他到底沒深究。
只是大概嚐到了甜頭。
這日之後,那聲「夫人」越發順口。
日子風平浪靜過了月餘。
月餘之後,京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戶部尚書府退了與津遠侯府的婚事。
另一件,是戎月城傳來消息,在齊國大軍對戰中救下一名戰俘。
經查實,其身份竟是二十五年前的赤梟軍斥候。
而他獲救的第一時間,便是一紙狀書遞來京城。
狀告當年還未封津遠侯的秦鶴歸謊報軍情。
不僅導致赤梟軍全軍覆沒。
事後還誣告赤梟軍統領虞將軍通敵叛國、搶佔軍功。
一樁舊案,就此浮出。
-20-
二十五年前,大庸與齊國對戰焦灼。
彼時,齊國一連奪取大庸數座城池。
幸得虞將軍帶領赤霄軍英勇抗敵,才險險扳回幾城。
可就在戎月一戰大捷之後,那虞將軍卻在一日夜裏莫名帶着三萬將士出城。
直至第二日一早,纔在鹿兒領發現被屠戮殆盡的赤梟軍屍首。
三萬大軍,無一人生還。
除了當時因重傷未出城的赤霄軍副將——秦鶴歸。
事後,有人在虞將軍的營帳中搜出他與齊國皇室割城、賣城,故意操縱戰況的書信。
虞家滿門被誅。
而秦鶴歸力挽狂瀾守住戎月城。
於兩年後被召回京,封爲津遠侯。
當年此案震驚朝野。
如今再翻出來,天子仍舊震怒,命大理寺徹查。
津遠侯府所有人都被禁了足。
到底是舊案。
除了一個人證,再無其他證據。
因此查了一個多月,也沒查出結果。
但朝廷能查出什麼?與我並無多大關係。
我並不關心。
只在一日深夜換了夜行衣。
趁夜深人靜,悄悄潛回津遠侯府。
在侯府住了十餘年,府中的換防與佈局我很清楚。
沒花什麼工夫,便悄悄摸進秦放房中。
他很警惕。
幾乎我合上房門的瞬間,便從牀上驚坐醒。
「誰!」
黑暗中寒光一閃。
他手持匕首,似要大聲喚人。
我忙出聲:「是我。」
「別出聲,我身份不便,不想別人發現。」
-21-
燭火被挑亮。
秦放站在門口,打發走了守夜的侍女的小廝。
確認院中再無旁人,才合上房門,轉身進來。
對於禁足,他似乎並不着急。
看見我的臉,似想到之前發生的不愉快,冷下眉眼。
「不是同侯府再無關係嗎?你來做什麼?看我笑話?」
「侯府出事,我並非鐵石心腸,怎麼可能當真坐視不理?」
我坐下。
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個茶杯,斟滿遞給他。
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我記得你從前有一陣老是肺熱夜咳?可好些了?」
「先喝點水再說吧。」
以爲聽錯了,他表情微愣。
但回憶過往,從前他夜裏肺熱咳嗽,的確是我時常給他端茶倒水。
因此見我將茶水一飲而盡。
遲疑片刻,他也仰ṭŭₛ頭喝下。
隨後坐下,冷哼一聲:「我爹正人君子,絕不可能做那些事。」
「倒是你,這麼晚來,就不怕沈漸山發現,失了他的歡心?」
「告訴你姜勝寒,我給過你機會了,就算你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
眼見他又要將話題扯到男女情愛。
我出聲打斷。
「秦放,你知道這幾年我在戎月城都在做什麼嗎?」
他當然知道一些。
卻不清楚全部。
甚至不清楚,此時此刻我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眉頭不自覺微皺。
我也不拐彎抹角,好心替他解惑。
「這些年,我除了抗敵、殺敵,還去了很多次鹿兒嶺,查了很久的赤梟舊案。」
「那個狀告你爹的斥侯,就是我費心找到到的。」
不知是我的語氣太平靜。
還是我的話太過驚人,秦放呼吸一頓。
他怔怔看我許久,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一般,滿眼驚駭。
「什麼意思?」
「你是虞家後人?你想替虞家翻案?」
他終於聰明瞭一回。
但沒猜對。
「誰說我是來替虞家翻案的?」我盯着他,搖頭,勾脣。
「你們殺了我娘,我來報仇。」
-22-
當年,我娘爲了查清真相,替虞家翻案。
曾改名換姓,做過秦鶴歸的妾。
她夠貌美。
但不夠聰明。
蟄伏一年多,不僅沒尋到真相。
還被侯府夫人安上「紅杏出牆」的罪名,杖刑之後扔進亂葬崗裏。
那羣山賊將只剩一口氣的她撿回去,原就是拿她泄火的,根本沒想過替她治傷。
直到發現她懷孕,才勉強給她找了個大夫。
她大約是不想我出生的。
因爲一同被關在柴房的那幾年,她總是看着我哭。
她哭我是個女娃:「早知道你是女孩兒,就不該生你下來,總好過將來你被那羣禽獸折磨……」
那羣山賊要將我帶走時,她也哭。
「她才五歲,她還是個孩子,你們這羣畜生!」
後來將我護在身下,被山賊們拳打腳踢致死時,她還是哭。
「ẗŭₚ孩子,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滾燙的眼淚落在我臉上的那一刻。
我就想,那些傷害過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於是我趁山賊們喝醉,一把點燃了酒窖,將他們燒死了。
然後乞討數月來到京城。
「當年你娘栽贓我娘與人苟且,你爹不分青紅皁白便施以杖刑,要了她半條命。」
「他們……都挺該死的。」
我笑着,語氣輕鬆,彷彿在說家長裏短。
我承認,自己不是好人。
因此對上秦放驚恐的視線,沒有一絲心虛。
他呼吸有些急促。
似乎想起來了。
想起我被帶回來的那年,他娘一連幾日莫名噩夢,於寒冬臘月,精神不濟之下跌入湖中,因寒症纏綿牀榻數月後病死。
還想起他爹日漸衰敗的身體。
想起五年前他爹因莫名頭疼,圍獵時護駕不力,致天子差點喪命,被奪了兵權。
想起短短兩年,他爹便蒼老數十歲,病死在牀上的場景。
他的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可他搖頭。
「我不信、我不信……」
話到一半,猛地頓住,低頭看向桌上的茶盞。
大約藥效開始發作了,他的臉色越發蒼白。
連聲音都在顫抖。
「姜勝寒……你對我,做了什麼?」
-23-
對他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
無非是在我第二次爲他擋劍,他對我最動心時,讓周熹微在他耳邊提起戎月城,助我順利離京。
當然,那句「可要給秦勝寒一個名分?」
裝作容不下我,讓秦放將我當賭注一事,也是我與她商量好的。
剛剛他用來喝茶的杯子裏,也被我下了毒。
可這些,我不想說。
他也沒心情聽。
因爲,他話音剛落下,就重新抽出匕首對準我。
大約想着,就算死也要拉我墊背。
他表情驀地兇狠。
可他毫髮無損時尚且不是我的對手。
此時他身中劇毒,因痛動作受限,又怎麼可能傷到我?
我輕輕鬆鬆閃身躲過他的匕首。
見他又撲上來,正要抬腳踢。
門忽然被人推開。
下一刻,秦放手中的匕首飛出去,人也被踹倒了。
「勝寒,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是沈漸山。
看見他,我絲毫不意外。
任由他捏着我的肩,將我上下打量。
直到確認我沒事,才捂住手臂上那道被匕首蹭出來的小傷口,淺笑着輕聲開口。
「我沒事的,不疼。」
我:……
我並不接茬。
我低頭,看向地上嘔出一口黑血,正努力往外爬的秦放。
「來人,來人……」
他想喚人。
但人是他自己遣走的。
此刻他聲音虛弱,根本無人來救他。
爬到門口,看着黑暗中空無一人的院子。
終於,他放棄了。
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回頭看我,咬牙切齒,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
「姜勝寒,我從未害過你,爲、爲何……」
爲何?
「爹,我看見了,我看見姨娘和馬伕抱在一起,姨娘說要給他生娃娃……」
「想起來了嗎?若不是你說這些,你爹怎麼會連查都不查,便對我娘動刑呢?」
「秦放,我救你兩次,這條命你該還回來了……」
他想沒想起,我聽不見答案。
因爲他死了。
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原本以爲,今日殺他要花費一番功夫。
死得這般快,倒是挺順暢的。
沒有急着走。
我走到外間的書案邊,將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放進桌上的錦盒。
然後鋪紙,磨墨。
我雖然琴棋書畫樣樣不通。
但十年如一日地模仿秦鶴歸和秦放的字,還是有成效的。
直到一封以秦放名義寫的認罪書落筆。
我才抬頭,對上沈漸山難得正色,神色複雜的眼眸。
「戎月城三年,我的確找到了赤梟軍倖存的斥候。但他被俘時間太長,受了太多折磨,還沒帶他回戎月城,他便死了。」
「人證死了,當年秦鶴歸與齊國通敵的證țṻₕ據,也早就被他銷燬……」
我娘傻。
苦尋證據,想憑一己之力讓真相大白。
但我不一樣。
沒有證據,我會造一個。
「沈世子,不是你說讓我利用你嗎?」
緊盯着沈漸山的眸子。
我挑脣。
「如何?現在是要告發我?還是……幫我?」
-24-
到底是自小便見識過爾虞我詐的淮王世子。
不蠢。
從津遠侯府出來,便猜出今夜是我故意引他來的。
幫我?
還是告發我?
他選了前者。
甚ťű̂₇至連問都沒問,回府後的第一件事,便喚來心腹。
他動作很快。
天際還未破曉,外頭秦放身亡的消息便傳開了。
都傳他在府中找到他爹當年用來僞造赤梟軍首領通敵叛國的印鑑。
自覺愧對天恩,服毒自盡。
還傳秦府老管家發現屍體的第一時間,想將此事掩下。
是一個侍女冒死抱着證據和țŭ⁽認罪書衝去大理寺,求換一條活路。
那侍女我見過。
正是我回京第一日,帶我去罨池水榭,提醒我「小心」的那個。
她是沈漸山的人,這倒是我沒想到的。
不過,也不重要。
因秦放「認罪」,架上沈漸山暗中斡旋,此案很快便有了定論。
秦家被褫奪爵位,夷三族。
九族之內皆被抄家流放。
府中籤了死契的下人,也沒一個逃過。
而當年的赤梟軍統領虞將軍,被追封爲忠勇侯。
其夫人、其女,也被追封誥命夫人和縣主。
虞家如何,與我關係不大。
我並未表明身份。
判Ṭű₆決出來那天,我找到到沈漸山,遞去早就準備好的和離書。
他是個聰明人,應該早就就猜到我會這麼做。
因此這幾日一直故意躲着我。
看見我擬好的和離書,也沒有半點意外。
只是脣角牽起一抹苦澀。
「你就真的一點沒有對我動過心?我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沒有。」
甚至那日從秦府出來,他若有一瞬間遲疑。
我會毫不猶豫殺了他。
如今和離,已經是最好、最平和的結果。
當然,這些話他應該不想聽。
因此,我沒說。
只靜靜看他,看他灼熱的視線漸漸落寞,脣角牽起一抹苦澀。
「不怪你,是我自己強求了。」
-25-
他倒也爽快。
立即簽下和離書。
只是我離開京城那日,那道熟悉的視線, 又肆無忌憚黏在我身後。
他頗有些光明正大的意思。
換了趕路的常服, 牽着馬,獨自揹着包袱, 不近不遠地尾隨。。
劣質的躲藏,就連來送我的周熹微都察覺了。
「沈世子他……要同你一路?」
見我也頭疼,她柔柔笑開,紅着臉小聲挽留。
「真的不多留幾日嗎?等立秋再走也不遲的……」
我也笑笑:「不了,珍娘寫了好多封信催我, 再不回去, 她得把屋頂都掀了。」
敘舊很短。
然而出了城,行了數十里。
沈漸山仍舊不近不遠地跟着。
終於,還是我忍不住。
在經過一片林子時,刻意等着, 將他攔住。
「沈世子,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猜不透他想做什麼,我心底久違地升起一絲煩躁。
而沈漸山笑容和煦。
陽光下,看向我的琥珀色眸子亮晶晶的。
很溫柔。
沒有回答期限,他只說:「跟很久。」
短短三個字,令我一時語塞。
竟難得不知如何反駁。
「姜姑娘,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是我擅自喜歡你, 你不必在意我。」
他對我的稱呼,又換回了曾經的「姜姑娘」。
禮貌剋制的稱呼後, 卻緊跟着大膽熾熱的剖白。
讓人陌生, 有些無法適從。
我以爲,當初他想娶我,不過因爲救命之恩下的一次心動。
我並不覺得他會心動很久。
我從不相信人性,也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
可看着馬背上眉眼彎彎的男人。
我還是忍不住一聲輕嘆。
罷了。
此去山高路遠。
且看他能堅持多久。
番外沈漸山篇。
-1-
自小,沈漸山便知道自己不是旁人口中的君子。
因此在得知救自己的姑娘是秦府養的伶人,且被秦放遣去戎月城後。
他心安理得地跟去了。
他看她好不容易養好傷。
看她進了那支軍規嚴苛的娘子軍。
看她殺敵、救人。
看她一日比一日鮮活。
他的胸口也彷彿被雲朵塞滿了似的。
澀澀甜甜, 十分滿足。
甚至偶然跟着她去鹿兒嶺,窺探到她祕密的那一瞬間。
他的心底湧起一陣隱祕的歡喜。
真好。
從此以後,他和姜姑娘有共同的祕密了。
但是他還不能輕舉妄動。
還不到時候。
會嚇到她的。
-2-
同姜勝寒的緣分,是沈漸山爭來的。
這些事, 他不太懂。
但他爹擅長。
他爹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瞭解情敵,才能打敗情敵。」
於是, 他開始赴各種宴, 與秦放等人交好。
他爹還說:「要想討到媳婦兒,臉是萬萬不能要的,管他喜不喜歡你, 先娶回家再說。」
於是, 在得知秦放因未婚妻介意姜勝寒而爲難後。
他主動找到秦放:「我可以幫你。」
「放心, 我不會對她怎樣的。」
他爹還說。
「要坦誠。」
「要大膽。」
「要讓對方感覺心安。」
「要以退爲進。」
於是,他坦言自己知道她的祕密。
他將悄悄準備了很久的大婚提前。
他在大婚之日他故意灌醉自己,故意裝暈, 將自己的命送進她手中。
他在偷度月餘幸福時光後, 她提出和離時,答應了。
左右她也沒說,和離了不能再複合。
果然, 不過跟了她一日。
她便主動和他說話了。
「沈世子,你到底還要跟我多久?」
她的聲音真好聽。
就像那日在罨池水榭,她讓他過三日便去接她時一樣好聽。
他很高興。
「很久。」
很久很久。
直到你願意回頭看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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