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夫人爲少爺挑的通房丫鬟。
但少爺從不碰我,嫌我身上髒。
一日少爺喝醉了酒和同窗打賭,拿我當賭注。
輸了,便要把我送給謝家小少爺。
「這丫頭被我慣得不成體統,也就做點心好喫,你若喜歡就收了!」
當晚,老管家拿着我的身契,把我送到了謝府。
第二日管家又來請我:「少爺那是喝醉了酒說胡話呢,我這就去找謝家家主說清楚,姑娘跟我回去吧。」
我正在謝家院裏種花。
拍了拍身上的土:「不回。」
得知此事的少爺罵罵咧咧:「我多喝了些酒,誰許她當真了?敢忤逆我,先在祠堂跪上一日!」
他親自去拜訪謝家家主,重金贖我。
可是我的身契已經被謝冬凌一把火燒了。
-1-
我七歲入柳府,乾的是在廚房燒火洗菜的活。
夏天被火烤得滿頭大汗,冬天手指被涼水泡得沒了知覺。
十二歲時,夫人見了我,誇我出落得越來越好,比許多千金小姐還好看。
我害羞地笑笑,說夫人過獎了。
她問我,想不想換個地方幹活?
我懵懵懂懂。
她又問,想不想去伺候大少爺?
我點點頭。
我見過大少爺,天上月一般的人物。
品貌端莊,飽讀詩書。
這樣的好事竟能輪到我?
夫人含笑領走了我,教我伺候大少爺的規矩。
……原來是這種伺候。
我幾度羞紅了臉。
夫人拍拍我:「眼下衡兒還未娶妻,委屈你做通房,將來等他娶了正妻,我會做主,抬你做妾。」
我點點頭,有點失落。
原來是要做妾啊。
還準備攢夠了贖身的錢就出去嫁人的,看來不成了。
可惜我那時候年紀小,藏不住心事。
以至於那日少爺看出了我的失落。
在我去他房裏伺候的第一天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我不喜歡人太多,你去門外守着吧。」
隆冬臘月,我在少爺的門前坐了一晚。
凍得牙齒打顫,四肢都沒了知覺。
還不如在廚房洗菜。
我低着頭流淚。
眼淚是熱的,灼得臉好疼。
只好強行把眼淚憋了回去。
第二日他打開門,裹着厚厚的狐裘笑眯眯看我:「讓你當丫鬟你就當丫鬟,讓你做妾你就做妾,想當少夫人,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是不是?」
少夫人?
我從未想過。
我這樣的人,豈敢呢?
我求的不過是一個自由身,堂堂正正地嫁個普通人而已。
我漸漸長大了,但少爺不碰我。
好友問他:「守着這麼俏的丫頭,還去什麼尋芳院?」
少爺撇撇嘴:「身上一股子廚房油煙味,我嫌髒,嫌她嗆鼻子。」
「比起牡丹姑娘的溫香軟玉差遠了。」
「你若是喜歡她,我把她送你啊?」
這話被我聽見了。
我原也沒資格生氣,但少爺還是來哄我。
「你雖不如牡丹漂亮,性子也沒她有趣,但你做點心的本事比她好多了!」
我端着剛做好的栗子糕,手一抖,差點掉地上。
「哎!」少爺扶住盤子,「我還沒喫呢,怎麼就要扔了?」
我不說話,把盤子重重放在桌上。
少爺從懷裏掏出一個香囊扔在桌上:「別生氣了,這個送你。」
我盯着那香囊,沒動。
「昨日在東街特意給你買的。」
他騙我。
在東街特意買的是給未來少夫人的玉釵。
掌櫃的找不開零錢,搭了一個香囊給他罷了。
但少爺願意低下頭哄我,已是極大的恩惠。
我若再不知好歹,他自有萬般方式羞辱於我。
-2-
「春容!」
夜裏,我正藉着燭光,縫補少爺的寢衣。
何管家這一嗓子,我險些扎着手指頭。
這寢衣是未來的少夫人送他的,意義非凡,可惜被勾壞了一個角。
少爺讓我務必縫好,否則就把我賣給人牙子。
我並不擅長女工。
少爺只是想借機讓我少出現在他面前。
「哎呀!春容!別縫了,不用縫了!」
我驚訝地抬頭,問管家:「什麼意思?」
管家擦擦汗:「大少爺把你輸給謝家小公子了!」
手裏的剪刀掉在地上,咣噹一聲。
少爺誇下海口,還立了字據,若那花魁娘子不肯喝他的酒,就把他身邊的春容丫頭送給謝家小少爺。
花魁娘子非但推開了他的酒杯,還抬腳踢了他一下。
把少爺踢得飄飄然。
當即派人來取我的身契。
管家臉上帶着笑。
少爺不喜歡我,全府的人都知道。
今天他把我送出去,別人都等着看我笑話。
「快跟我去謝家吧,少爺催呢!」
去就去。
伺候誰不一樣?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荷包,裏面是我這些年攢下的五兩銀子。
攢了多年,也沒攢夠贖身的錢。
只能去謝家繼續攢了。
出門前,我回頭看了看這偌大的府邸。
而後跟着管家提着的燈,踏上了去謝家的路。
到了謝家時,夜已深了。
醉醺醺的謝家小少Ţų₆爺已經被提回了家,正哆嗦着跪在院裏。
廳堂裏站着一個看起來稍稍年長的男人。
管家上前跪下:「謝小爺,我們少爺把春容丫頭和她的身契一同送來啦!」
謝家小少爺哆嗦了一下,沒敢動。
站着的男人冷聲道:「這就是你說的除了喝酒什麼也沒做?」
小少爺抬起頭:「小叔,我——」
被叫作小叔的男人看向我和管家:「我侄兒頑劣,給二位添麻煩了,請回吧。」
回去可不行。
柳衡若見到我,還以爲我死皮賴臉不肯走呢。
他一貫是這麼想我的。
管家左右爲難。
我拿過自己的身契,塞進這位小叔手裏。
「願賭服輸,春容以後就是謝家的人了,我從前在柳傢什麼都做過,手腳麻利,但憑主子驅使。」
「何管家,我若隨你回去,恐怕少爺要怪你辦事不力,左右少爺不想要我,你且回去交差吧!」
-3-
無人理我,我縮在牆角湊合了一宿。
謝家小少爺則在院裏跪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就跑去求他小叔,討我做通房。
結果當然是被臭罵一頓,趕出來了。
還被禁了足。
謝家下人不多,我不知該做些什麼,也不知該問誰。
見到院子裏有幾棵樹長得半死不活,就挑了兩桶水來,澆了地,又剪了枝。
小叔穿着官袍要出門,路過我時,遞給我一張紙:「謝家不需要這麼多人伺候,你若不願回柳家,身契我還你,你走吧。」
我低着頭,沒說話。
「這五兩銀子你拿着,就當給你結的工錢。」他又遞給我一個荷包,「謝謝你打理花草。」
我沒有接:「謝大人,我身上沒錢,出去了也無家可歸,能不能留我?」
剪了幾下樹枝就給我五兩銀子。
我在柳家這麼多年,也不過攢了區區五兩。
謝家是個好地方。
我想多攢些錢再走。
他沉默片刻:「隨你。」
我就這樣在謝家住下了。
謝大人是做官的,做的官叫戶部郎中。
我說,噢,郎中啊,是給人看病的嘛。
謝小少爺笑話我:「纔不是!」
我託着腮:「你被禁足到什麼時候?」
他面露苦色:「一個月。」
而後又嬉皮笑臉:「怎麼,想你家少爺了,想讓我帶你去找他?」
「不想。」我搖頭,補充道,「現在你纔是我家少爺。」
小少爺很受用,湊過來:「再叫一聲我聽聽?」
「什麼?」
「我家少爺呀!」小少爺一臉陶醉,「從前柳衡常抱怨,說他娘給他找了個燒火做飯的廚子當通房,整日只知道給他做點心,他覺得沒趣得很,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長得好看還會給我做飯喫!」
他要拉我的手,被我拍開。
「你小叔沒說要我伺候你。」
我不再理他,給謝大人備茶去了。
-4-
謝大人喝了我的茶,隨口誇讚:「不錯。」
我要給他研磨,他拒絕了。
我要給他洗筆,他還是拒絕。
我撓撓頭。
他並不抬頭看我:「若無事可做,就去買些花籽來,種在院裏。」
他給了我一把碎銀子。
我揣着銀子,歡天喜地出了門。
直奔街市上那幾家花店。
從前在柳府時,我也喜歡種花。
但柳衡不讓,說我種的花都是低賤的野種,登不得大雅一堂。
種在院裏,是給他柳家丟人。
可是我月例那樣少,買不起名貴的品種。
於是便不再種了。
難得謝家大人竟主動提出來。
還給了這麼多錢。
只是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花,不如多買幾樣回去讓他挑挑。
「少爺,您看這盆牡丹如何?雍容華貴,宋小姐一定喜歡。」
這聲音好熟悉。
似乎是柳衡身邊的阿鳴。
我在花架子後面,探頭去看。
還真是柳衡帶着阿鳴來了。
我連忙縮回去,躲進架子後面。
「就這個吧。」柳衡隨意一指,「今天怎麼沒瞧見春容那丫頭?」
阿鳴欲言又止:「少爺,您忘啦?昨日您和謝家少爺打賭輸了,把春容送給謝少爺啦!」
柳衡皺着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我昨日喝斷片了,想不起來——罷了,反正那丫頭肯定捨不得走,回頭去和謝老弟賠個不是。」
他又問道:「打賭把她送人的事,春容不知道吧?」
阿鳴一臉懊惱:「怎麼不知道哇?這麼大的事,春容姑娘肯定知道,少爺您要不要——」
柳衡擺擺手:「知道就知道吧,這算什麼大事,小爺我的丫頭,我想送誰就送誰!」
阿鳴悻悻地閉上嘴。
「不過,那小丫頭氣性大,肯定是一個人生悶氣去了,動不動就賭氣不幹活兒,都是你們慣出來的毛病!」柳衡拿摺扇敲了敲阿鳴的腦袋,「回去告訴管家,扣她仨月的工錢。」
沒用啦ṱũ̂₌。
我的工錢早就不歸你們柳家管了。
阿鳴端着花盆:「少爺,咱們可要現在就把這牡丹給宋小姐送去?」
柳衡皺了皺眉:「打發兩個人去送就是了,怎麼還要我親自去——對了,那小丫頭是不是也喜歡養花來着?」
一口一個小丫頭。
我咬咬牙,我明明有名字的。
一抬眼,柳衡正朝着我藏身的花架走來。
我緊張地往角落裏靠,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些。
他站在架子面前,看了片刻:「這盆黃的,搬到那丫頭房裏去。」
不喜歡黃色的,容易招蟲子。
我在心裏無聲抗議。
好在柳衡很快就走了。
沒有發現我在偷聽。
-5-
我揣着幾包種子和秧苗回了謝府。
「謝大人!」我展示給他看,「有梔子、繡球、山茶,還有杜鵑,大人喜歡什麼?」
「都可以。」謝大人說,「隨你。」
謝大人不愛笑。
卻比愛笑的柳衡好相處多了。
什麼都隨我。
鬆土,種花,澆水。
我在謝大人書房門前的花池裏種上了梔子花。
剛剛忙完,謝小少爺來了:「春容姐,有人找你!」
我疑惑地抬頭:「誰啊?」
何管家從他身後走來:「我的姑娘,這是幹什麼呢?」
我看着他,沒說話。
難不成是聽了柳衡的話,來扣我月例的?
我下意識地捂緊了身上的荷包。
「春容姑娘,春容姑奶奶,快隨我回家去吧!」何管家笑了笑,「少爺那是喝醉了酒說胡話呢,他怎麼捨得把你送給別人呢?我這就去找謝家家主說清楚,你收拾收拾,咱們一道走吧。」
我攔住他:「柳衡讓你來的?」
何管家壓低聲音:「自然不是,我哪敢告訴少爺?憑少爺的脾氣,要是知道你真來了謝家,還不得把謝家鬧個底朝天?趁少爺現在還不知道,咱們悄悄回去,就當沒發生!」
我覺得稀奇:「他自己說的要把我送人,他憑什麼鬧。」
「春容啊,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少爺了,小孩子脾氣,一時一變呢!」
小孩子?
我今年十六了。
柳衡長我兩歲,今年十八。
我看向謝少爺:「你今年幾歲了?」
謝少爺聲音洪亮:「我十四。」
「好啊,比柳衡小。」我抬抬下巴,「論小孩子心性,他比不過你呀。」
謝小少爺對此事十分在行。
扭頭就要找他小叔一哭二鬧三上吊。
「鬧什麼?」
書房的門被推開。
謝大人黑着臉,看着院中的人。
壞了。
忘了這是在大人的門前了。
謝小少爺熟練地跪下。
我緊跟在他後面。
何管家看了看我們,也趕忙磕頭:「謝大人息怒,我今日是來找春容姑娘的……」
他和我對了個眼神。
柳衡出爾反爾的事,說出去太丟人。
何管家把話嚥了回去:「春容姑娘有東西丟在柳家了,我叫她回去取呢。」
「不要了。」我說,「我現在什麼都不缺。」
「聽見了嗎?」謝大人說。
何管家擦擦汗:「是,是,我這就走。」
謝大人關上了門。
謝小少爺趕緊拉着我走。
「小叔最不喜讀書時被打擾!」
我心有餘悸:「你小叔會不會生氣把我賣了啊?」
小少爺臉色一白:「有可能。」
他說他小叔從前是刑部的官。
人稱玉面閻羅。
-6-
嚇得我一宿沒睡着。
第二日天矇矇亮就爬起來,巴巴地做了精緻的早膳,端到謝大人房裏。
謝大人不置可否:「你在柳家也這麼勤快?」
還是惱我了。
都是謝家的丫鬟了,還和舊東家拉扯不清,誰樂意呀?
我趕緊搖頭:「我只對大人這麼勤快。」
他不說話,我繼續表忠心,把昨日買花剩下的銀子放到桌上,又把各種花籽、秧苗的單價和總價一股腦報給他。
「剩的銀子,奴婢全帶回來了!」
謝大人看了我一眼:「你收着吧。」
我繼續搖頭:「奴婢不敢!」
「你算賬倒快,腦子靈光。」謝大人說,「謝府的於管家年紀大了,前幾天回鄉養老了,現在管家的位置空缺着,你願不願意當?Ŧū́₃」
我愣在原地。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半晌才問出了一句:「是țùₒ和何管家一樣嗎?」
他好像是笑了一下:「是,就是和何管家一樣,只是我這裏人少,不比柳府人丁興旺。」
管家可是府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從前在柳府,柳老爺那幾個妾室,都要巴結何管家,才能分得好看的綢緞和首飾。
我們這些丫鬟小廝,誰不是對他恭恭敬敬?
方纔謝大人竟說,要我做謝府的管家。
我不知是高興還是惶恐,一時慌不擇言:「我、我恐怕……」
「不願意?還想回柳府?」謝大人說,「那算了。」
「願意!」我又點頭又搖頭,「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謝府。」
謝大人從旁邊的桌子上拿了張紙。
轉身放去燭臺上燒了。
我不解。
他解釋道:「是你的身契,今後你是自由身,只算我僱你,還有什麼要求,現在儘管提。」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跪下,衝他磕了個頭。
我幼時困頓,家裏的幾個姐妹都被爹孃賣給了人牙子。
柳府給我口飯喫,卻也沒拿我當個人。
給少爺當通房也好,以後做妾也好,都是主人家的一句話。
不知哪日就會因爲辦錯了差事,再次被髮賣給人牙子,賣到不知道什麼地方。
謝大人是第一個不拿我當物件的人。
「起來吧,往後別動不動就跪了。」
我站起來時,謝大人已經走了。
他總是來去匆匆。
-7-
我不識字。
接過那摞賬本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方纔心情激動。
全然忘了自己腦袋空空。
我搬着賬本找謝小少爺求助。
小少爺大驚:「你跟了柳衡這麼多年,怎麼不識字?」
柳衡喜歡吟詩作賦。
卻從不和我聊這些。
我若插嘴,他只會告訴我:「你聽不懂。」
他去書院讀書,我在門外候着,曾聽到了先生的話,在地上劃了幾筆。
被柳衡發現後,他叫來幾個同窗,把我好一頓嘲弄。
「春容,學會了幾個字啊?」
「在這裏一節課的束脩,可要扣光你三年的月例了。」
「小丫頭莫不是思春了,想學幾句詩,好念給情郎聽呢!」
「柳兄,她不是你的通房丫頭嗎?夜裏你可要記得檢查她記住了幾句!」
不知道哪句話激怒了柳衡。
他本是叫人來看我笑話的。
忽然卻生了氣,和同窗打了一架。
打腫了小侯爺的眼睛。
柳衡被先生一頓臭罵。
回到家,他一股腦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就好像是我攥着他的手,逼着他把拳頭砸到小侯爺臉上的一樣。
我被柳家老爺夫人責罰,關在柴房餓了兩天,扣了三個月的月例。
並不許我再去書院。
他們總能爲自己頑劣的兒子找到許多理由。
從柴房被放出來時,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後,腦袋上磕了好大一個包。
「春容,快去,少爺叫你去伺候筆墨呢!」
少爺看到我臉上的包,哈哈大笑:「像池子裏的王八!春容,你不如改名叫蠢驢!」
我低着頭給他研ẗṻₘ磨,偷偷擦掉了眼淚,不敢哭。
謝家小少爺對於讀書也不甚精通。
教我卻綽綽有餘。
當即要拉着我出門,買《千字文》和字帖回來。
「你不是還在禁足?」
他笑笑:「小叔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真不讓我出門?」
我一路跟着他,到了一家書齋。
草草買了書,小少爺又一頭鑽入了胭脂鋪。
我不想去,便站在門外等他。
盤算着若是謝大人恰好路過該如何解釋。
「春容!」
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扭頭一看:「秋月?」
秋月也是柳衡身邊的丫鬟。
但比我得臉。
少爺對着她,總是和顏悅色。
對着我卻往往沒什麼好臉。
「你這兩日去哪啦?」她壓低聲音問我,「兩日沒見你了,少爺以爲你離家出走,都急瘋了。」
我撇撇嘴:「他有什麼好急的,那麼多人伺候他,少我一個又如何?」
秋月挑挑眉:「少爺昨日提了你五十七次!」
「多半是罵我。」
「不全是。」她說,「就連夜裏睡覺,都在唸叨你的名字呢,喊你快回來。」
怎麼可能呢。
明明他從前睡覺都不許我在牀前守着。
說我身上的油煙味燻得他睡不着。
若是也讓他染上味道,要被同窗笑話,被牡丹姑娘討厭。
「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秋月提着東西要走,「你早些回來,莫要讓夫人知道,要罰你的!」
-8-
在謝小少爺的指導下。
我已能看懂賬本了。
常用到的那幾樣東西,我歪歪扭扭地能寫下來。
謝大人看見了,笑了一下就走了。
我問謝少爺:「你小叔是不是笑話我?」
「我小叔的墨寶是京城有名的。」他滿臉驕傲,「被他笑不丟人。」
小少爺教我寫他的名字。
姓謝,單名一個允。
又教我寫他小叔的,謝冬凌。
寫着寫着,謝允「呀」了一聲:「春容姐,你的名字和我小叔像是一對呢!」
「別瞎說!」我捂了他的嘴,「我怎麼能和謝大人相提並論?」
但我仔仔細細把兩個名字看了無數遍。
越看越喜歡。
吹乾墨跡放在一旁,我挽起袖子去修剪門口的花草。
那棵半死不活的樹已長出了新枝葉。
我又澆上了兩桶水。
也不知謝大人是怎麼把它養成這樣的。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誰許她當真了?敢忤逆我,先在祠堂跪上一日!」
好熟悉的聲音。
我叫來門房:「誰在門口?」
門房嘆氣:「是柳家大少爺,怎麼勸都勸不走,非要見咱們家大人。」
「見大人做什麼?」我皺起了眉,「他能有什麼正事?」
門房看了看我的臉色:「春容管家,您別怪我多嘴,這柳家少爺來謝家,要麼是找小少爺玩,要麼就是爲了您啊。」
「我知道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土,「你忙着吧,我去打發他。」
「她喫我柳家的飯長大,是我母親爲我選的通房,一聲不吭跑去別人家是什麼道理?」
我站在門口,正好看見柳衡數落何管家。
何管家把腰彎得低低的,連連附和。
「你也是個喫裏扒外的廢物!她跑了這麼多天,今日若非我逼問,你們這羣人還要瞞着我!」柳衡氣急,踹了何管家一腳,「回去本少爺先扒你一層皮,再打折那小丫頭的腿!」
喲,好生威風。
我倚着門框看他。
柳衡罵夠了,扭頭看過來。
我含着笑:「柳少爺,您找誰啊?」
-9-
「春容?」他有些磕磕巴巴的,「你、你怎麼……」
柳衡的目光落在我沾着泥土的衣裙上。
他立刻瞪大眼睛:「他們怎麼這樣待你?在柳家時,我何曾讓你幹過這樣的髒活重活!」
可是每天聽他的挖苦,比鬆土澆水髒多了。
「說你是個傻丫頭,你還真傻,氣性比蛤蟆還大。」柳衡拉着我的手腕,急赤白臉地往謝府闖,「欺人太甚,謝允真是膽大包天了,敢苛待本少爺身邊的人!」
我沒攔住他。
袖口都被扯皺了。
謝允今日去書院上學去了。
柳衡沒找到謝允。
只找到了在廳堂喝茶的謝冬凌。
「謝大人。」柳衡不情不願地對着謝冬凌行了個禮,「春容原是我的貼身丫鬟,我今日是來領她回去的,還望謝大人體諒。」
謝冬凌不語。
「或者,大人開個價?」柳衡對阿鳴使了個眼色,「畢竟當初是我開口把她送給謝少爺的,她現在是謝府的人,如今我重新出錢買她,謝大人儘管提。」
阿鳴呈上了一張銀票。
我竟不知,在柳衡眼裏,我能值這麼多錢。
要是早些給我該多好。
謝冬凌依然不動聲色。
柳衡有些不耐煩了。
他翹起二郎腿,手指敲着桌子:「謝大人,你府上要是缺養花養草的下人,我明日就給你送五個來,工錢柳家替你出了,只是這丫頭——我今日一定要帶走。」
柳衡拿過那張銀票,胡亂拍在桌子上:「銀子我留下了,還請謝大人把她的身契送回柳府。春容,走!」
我站着沒動。
謝冬凌淡淡說了兩個字:「燒了。」
柳衡眉頭一皺:「什麼燒了?」
「身契。」我補充道,「謝大人已把我的身契燒了。」
……
廳堂裏沉默了片刻。
而後又變得吵鬧刺耳。
「你憑什麼燒她的身契?」
「她是我娘給我挑的通房,將來要給我做妾的!」
「我好不容易纔調教出這麼聽話可人的丫鬟,謝冬凌,戶部的爛賬你算清楚了嗎?燒我的丫鬟的身契,管得太寬了吧!」
柳衡被氣得漲紅了臉,指着謝大人的鼻子罵。
謝冬凌冷笑:「柳大少爺若是缺通房丫鬟,本官明日會送五個過去,月例銀子謝家來出,如何呢?」
我忍無可忍,衝過去擋在謝大人面前。
他太隱忍知禮,吵不過柳衡。
「柳少爺,那日你把我輸給了謝家小少爺,我連同身契被送來謝家,自那時起,我與你們柳家的契約就已經廢了。」我叉着腰,扯開了嗓門,「謝大人燒的身契,是我與謝家重新籤的,謝大人燒自己家的東西,你管不着!」
我是誆他的。
來了謝家一後,謝大人沒有讓我籤賣身契。
但道理不假。
早在柳衡把我當賭注輸掉的那一刻。
我就不會再爲他賣命了。
「我這裏還有字據呢!」
謝允不知何時回來了,拿着那日在青樓時,衆人喝醉立下的賭約:「柳衡,你是自己走,還是等我報官告你強搶民女?」
上面還有柳衡用姑娘們的胭脂按下的手印。
-10-
柳衡走得很不甘心。
「春容,將來若是後悔了,來柳家找我,我還收你。」柳衡往我手裏塞了枚玉佩,「你慢慢就知道了,做我的妾,過的已經是你這輩子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她不用。」謝冬凌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她要做的是正頭娘子,誥命夫人。」
柳衡面色陰鬱,咬着牙上了馬車。
「給大人添麻煩了。」我不好意思地衝謝大人行了一禮,「若非大人願意留我,恐怕我早就被抓回柳家了,大人是我的恩人。」
謝大人搖搖頭:「你是我的恩人。」
這話叫人聽不明白。
謝大人指了指門口的花樹:「這棵山茶是我大哥當年親手種下的,也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可是自從他逝世後就不開花也不長葉,我想了許多辦法,都沒能把它救過來。」
「若非是你,我恐怕要永遠遺憾下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還是沒說話。
難怪救不活。
這明明是桂花樹。
按山茶養着,能養活纔怪呢。
等開花後,謝大人恐怕要尷尬一陣子了。
「就這麼些小事?」我撓頭,「大人隨便尋個花匠來,就——」
他搖搖頭:「自然不是,但你那時候還小,恐怕已經不記得了。」
我絞盡腦汁地想。
還是沒想出來。
但我一向不喜歡鑽牛角尖。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若柳少爺再來,我一定解決好!」我信誓旦旦,「不讓大人再煩心。」
「他不會了。」謝大人笑笑,「他不敢。」
謝冬凌說這話時,我還當他只是過嘴癮。
又過了幾日,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謝家的隔壁是宋家。
就是和柳家訂了親的宋家。
宋家的家主是頂有名的宋閣老,和柳衡定親的是宋閣老的小孫女。
從前,柳衡闖了禍,柳家總能想盡辦法把事情捂下來。
一句「年輕無知」便遮掩了過去。
若是宋小姐生氣,不痛不癢地送幾樣禮物,再道個歉——
最終都落在一句「退親對姑娘家的名聲不好」。
但那日從謝家離開後。
柳衡心中不忿,再次踏入青樓買醉。
一夜過去,天亮離開時,正好撞上了宋閣老去上朝的馬車。
這天我出門採買時,回頭往宋家巴望了一眼。
正好看見柳衡被老爺夫人押着,到宋家賠禮道歉。
他左臉上有個紅紅的巴掌印。
正耷拉着腦袋跪在門口。
柳家夫婦一個勁地求人。
只換來宋閣老的怒罵:「誰敢把我孫女嫁給那個王八蛋,就和姓柳的一起滾!」
我站在門口,大聲囑咐自家門房:「都聽見了沒?宋閣老是咱們謝大人的恩師,宋閣老的意思就是咱們大人的意思,往後啊,若是看見柳家的人,儘管趕出去,千萬別污了宋三小姐的眼睛!」
柳夫人衝上來就要罵我。
被柳老爺拉了回去。
聽說我家謝大人又升官了。
小小年紀,已經是四品。
-11-
「大人如何料到宋閣老會走那條路去上朝?」
謝冬凌微笑:「不是料到,是我故意讓他繞去了那裏,老師一向疼愛小孫女,不會放任宋小姐跳進火坑。」
我點點頭:「柳衡活該!」
「春容。」他忽然嚴肅地叫我的名字,「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聽他接着說。
「我要離開京城了。」
我一愣:「大人不是升官了麼?怎麼反倒要走了?」
謝冬凌忍俊不禁:「誰告訴你京城的官一定大?」
「小叔要去雲州做知府。」謝允衝我比劃,「五品到從四品,當然是升官啦!」
謝冬凌的眼神涼涼看向他:「這會兒你倒是比誰都清楚,你自己何時能及第登科Ṱú³?」
謝允一溜煙跑了。
謝冬凌看向我,語氣溫和:「我此去雲州,不知要待多久,你若捨不得京城,大可不必隨我顛簸——就繼續在這裏住着,往後若有了更好的去處再走。」
京城對我而言,沒什麼捨不得的。
我本不是出生在這裏,只是被人牙子賣來了。
我想跟着謝大人走。
可是……
我探究地看他的表情。
我是謝府的人,理所應當該跟着去。
他爲什麼還要多此一舉來問我?
難道是因爲路途遙遠,多一個人多一份開銷?
難道是因爲我蠢笨,怕我誤事?怕我丟人?
我撐起一個笑臉:「大人,我——」
我本想說,我什麼也不會,就不給大人添麻煩了。
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想隨大人一同去雲州。」我垂下頭,「要是多帶一個人的開銷太大,就不必給我發月例銀子了,我知道自己笨,但我一定不亂說話,不給大人惹麻煩……大人能不能帶上我?」
我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鼓起勇氣抬起頭。
看見的卻是同樣錯愕的謝冬凌。
「你怎麼會這樣想?」他一時哭笑不得,「我當然是願意帶上你的,到了那邊,許多的家務事,還要仰仗春容管家呢——謝家雖不是富得流油,多養你一個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管賬的這些日子,當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文錢恨不得掰開花。
就連見到集市上賣包子的,腦子裏想的也是麪粉的價錢、肉餡的價錢、夥計的工錢,蒸成包子後,能掙多少錢。
-12-
謝家的下人,加起來總共就七個。
兩個做飯的,兩個灑掃的,一個看門的,還有兩個打雜的。
謝冬凌美其名曰不想把謝允養出一身少爺毛病。
我知道是他公務太忙,許多事都被省略了。
我把去雲州的事與他們說了,平時就懶懶散散的幾個人,一時面面相覷。
最後全都決定留在京城。
謝冬凌忙着交接公務,我忙着打點行囊。
謝允興奮得很,跟着我跑前跑後。
「春容姐,我想再去買些防蚊蟲的香囊來,掛在馬車上。」
我正對着謝冬凌的書焦頭爛額,隨手塞給他一些銀子:「買。」
謝允拉着我:「春容姐,你跟我一道去吧,你都好幾日不出門了!」
我猶豫了片刻:「好吧。」
香料店內,謝允很快就被花裏胡哨的香囊吸引了注意力,全然忘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倚在河邊的樹幹上,也算忙裏偷閒。
河邊有一個眼熟的人影。
我定睛一看,正是柳衡。
他身邊的,似乎是宋三小姐。
宋小姐甩開他的手往前走,十分生氣的模樣。
我心裏暗罵,死皮賴臉,恬不知恥。
還好意思往宋小姐身邊湊呢。
他們往我的方ťŭ̀₇向走來了。
我側過身,藏在了樹幹後。
宋小姐走得極快,柳衡小跑着追。
沒幾步就到了我藏身一處。
宋小姐看見我,臉色鐵青:「柳衡,你說得好聽,其實今天來這兒是爲了和她見面吧!」
柳衡看見我,驚訝地張了張嘴。
我衝店裏抬了抬下巴,解釋道:「三小姐,我是陪謝少爺出來買東西的。」
宋三小姐並不信,冷哼了一聲就要走。
柳衡卻走不動了。
他故意拔高了音量:「春容,我娶你做娘子!論模樣,你雖比牡丹姑娘略遜一籌,但比她宋槿強多了!」
宋小姐臉都要氣歪了,扭頭罵道:「你欺人太甚!」
她是書香門第的好姑娘。
如何罵得過柳衡這個沒皮沒臉的紈絝?
柳衡看着我,臉上是促狹的笑:「春容,我不娶她了,你跟我回去,當柳家少夫人吧!」
我朝他伸出手。
柳衡一喜,伸手就要握上來。
我往他手心塞了個東西。
是他從謝府離開時給我的玉佩,讓我拿着玉佩去柳家找他。
「用不上,還給你。」我說,「我永遠不會去找你。」
柳衡表情一僵。
我抽出手,朝宋三小姐笑了笑:「三小姐出門沒帶丫鬟麼?」
她小臉通紅,眼見着就要掉眼淚:「小鳶兒被柳衡身邊那個小廝纏住了!」
「沒事,我送姑娘回去。」
我拉着宋姑娘往家走。
柳衡想追上來,被謝允攔在原地。
他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本少爺不要的人扔給你,你們倒是當個寶貝供上了!」
謝允也不甘示弱:「你愛要不要!春容姐還看不上你呢!」
宋小姐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眼淚。
我側過身擋住她的臉,避免被路人看見:「前些日子,我離開柳家後,遇到了柳衡的另一個丫鬟秋月,她跟我說,少爺是喜歡我才常常戲弄挖苦我,並不是真的厭煩我,若是厭煩我,早就把我趕走了。」
宋小姐看着我,不明白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們都說,少爺看我一眼是我的福氣,我不覺得,我並未做錯什麼,白白受他挖苦——但我知道,是他不好,不是我不好。」
我遞給宋小姐一條幹淨帕子。
「三小姐,柳衡自負狂妄,他對你死纏爛打出言不遜,是他不好,不是你不好,小姐可千萬別被他擾了心神。」
-13-
種在謝冬凌書房門口的梔子開花了。
啓程去雲州前,我摘了一些下來,做成了香囊。
出發的那日是個好天氣,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雲州。
謝允耷拉着腦袋:「骨頭都要顛散架了。」
謝冬凌笑他沒出息。
接風宴上,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站在謝冬凌身側。
一個想給他倒酒,一個想給他佈菜。
謝允喝得微醺,還不忘給我解釋:「那兩位是劉通判家的兩個女兒。」
倒是稀奇。
我們當奴才的拼了命給自己贖身。
他倒是上趕着送自己的閨女去伺候人。
謝冬凌冷着臉,側身擋住了劉家小姐遞來的酒杯。
劉通判使了個眼色,兩個姑娘退了下去。
「春容姐,你快喫。」謝允拿手肘戳戳我,「小叔特意囑咐了,要我照顧好你!」
搬進新知府的府邸,每天都會有新的禮物送來。
誰送的能收,誰送的不能收,不能收的該如何退回去——
謝冬凌都一一與我講過。
人情世故是門高深的學問。
謝允每每聽到,就要捂着耳朵逃走。
但這是我份內的事。
我仔仔細細地記了下來。
謝冬凌常常誇我聰明。
我十分不好意思。
一日,他和我一同用膳。
他忽然問我:ẗŭ₊「府上人手是不是不太夠?」
我想了想:「還好。」
「多僱幾個人吧。」他說,「我瞧你瘦了,恐怕這段日子太辛苦,找兩個人幫你理賬吧。」
我點頭應好。
心裏卻在盤算別的。
謝家有家底,不缺銀子。
卻和柳家大不相同。
柳家的家產,除了良田農莊,還有各類商鋪。
那些鋪子的賬本,柳夫人整日看,還是看不完。
謝家從前也是有的。
我悄悄打聽過,似乎在謝冬凌的大哥,也就是謝允他爹去世時,謝家經歷了一場變故。
那些家產全都被謝冬凌賣成了銀子。
後來也沒再購置。
他所有的心思都在讀書和當值辦差上。
但我可是謝府的管家。
我得讓謝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呀。
這些日子,我攢了些銀錢。
已經足夠開一間鋪子。
雲州人喜歡喫甜食。
可城中沒幾家精緻的點心鋪子。
比起我的手藝差遠了。
我用自己的錢租下一間地段好的鋪子。
就叫春容糕點鋪。
-14-
我僱了兩個姑娘回來。
教她們做糕點。
每天教一樣,兩個姑娘學得快。
十天過去,已經快要做得比我好了。
放了兩掛鞭炮,糕點鋪子熱熱鬧鬧地開了張。
白天我守着鋪子看賬本。
入夜關店後,我提着小燈籠,路過州府衙門,順路把謝冬凌接回家。
我遞給他一個小食盒:「大人要是餓了,就先喫點墊墊肚子。」
他笑得很可惡:「又把沒賣出去的拿給我喫?」
「哪能啊?」我把手收回來,「我店裏的點心就沒有賣不出去的,你不喫我去給謝允喫!」
「哎,我喫!」
謝冬凌想搶我手裏的食盒。
拉扯中,他的手掌拂過我的手背。
我們都好似被雷劈了天靈蓋。
迅速鬆開手,各自拉開了些距離。
我抿了抿嘴,把燈籠伸過去了些:「大人當心腳下。」
謝冬凌接過燈籠:「我來吧。」
小燈籠和天上的月亮把我們倆的影子照得長長短短,層層疊疊。
第二日,我讓人把第一鍋的點心包了幾個送去給謝冬凌。
還熱乎着呢,這下不能說我給他喫剩的了。
謝大人讓人送回來一個銀錁子,叫我以後每天送一碟過去。
店裏的客人笑我財迷,連知府大人的錢都賺。
我笑呵呵地想,這店就是知府大人的店呀。
這天,點心已經賣完了,我低着頭算賬。
「你確定這是最好喫的一家?我怎麼瞧着店面破破爛爛的。」
語氣裏頗爲嫌棄。
「罷了,春容丫頭喜歡喫這些,買些給她吧。」
我探頭看向門口。
柳衡邁着他尊貴的步子,踏進了店門:「點心呢?怎麼是空的?」
阿鳴左右看了看:「有人嗎?掌櫃的,公子想買些點心送給心上人!」
柳衡拿摺扇敲了下他的頭。
我放下手中的紙筆,站起來:「點心已經賣完了。」
柳衡先是一愣,隨後衝過來:「春容,你怎麼在這裏?是不是謝家不要你了?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是好東西,別怕,我接你回去!」
我沒理會他的問題,轉移了話題:「你怎麼來雲州了?」
「少爺是專門來找你的!」阿鳴笑嘻嘻地湊過來,「姑娘不在的這段時間,少爺喫不下睡不好,求了老爺和夫人好久,才得了准許,特意來雲州接姑娘回去呢!」
阿鳴說得繪聲繪色。
比如換了五個丫鬟,少爺沒一個喜歡的。
比如這陣子少爺喫飯不香,瘦了十來斤。
比如少爺痛改前非,發誓再也不去青樓。
比如少爺喝醉後,躺在我睡過的榻上叫了一宿我的名字。
比如少爺在老爺夫人面前跪了一整日,又絕食三天,終於讓夫人同意娶我爲妻。
我聽着只覺得奇怪。
是上次我把玉佩還給他時說得不夠清楚?
還是柳衡他偏偏喜歡給自己、給旁人添堵?
「春容,我想明白了。」柳衡一副認真的模樣,「我是真心喜歡你,什麼宋三小姐,什麼牡丹姑娘,都不如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只想娶你做妻子,正妻!」
我歪頭瞧着他。
親事是宋家退的,宋小姐不想要他。
被宋閣老撞見後,牡丹姑娘擔心惹禍上身,也不再見他。
怎麼到了他嘴裏,這些姑娘倒成了任他選擇?
想着想着,我笑出了聲。
柳衡也笑了:「我就說嘛,你只是一時想不明白,早晚能想通的,走,跟我回京,咱們下個月就成親!」
我搖搖頭:「不走,走不了。」
「爲何?」他笑容凝固,「你放心,你既然已經不在謝家,無論東家是誰,我一定贖你出來!」
我抬手指了指:「要不你去看看店名?」
柳衡和阿鳴跑出去看。
我笑着鎖上了店門:「我如今是老闆啦,纔不去伺候你呢!」
-15-
我不知道柳衡何時離開的雲州。
只沉浸在點心鋪的生意越來越好的喜悅裏。
拿着翻了許多倍的錢,我又去盤下了一家茶館。
柳衡嘴刁,伺候他的那幾年,除了做點心,我還練成了一手好茶藝。
離開了柳家,終於有機會讓這些爲我所用。
謝允喜歡跟着我在店裏幫忙。
我好心提醒他:「你不好好讀書,當心你小叔罵你。」
「不會的。」謝允說,「我不讀書,小叔會罵我, 可我跟着你,他就不會罵我了。」
我哼了一聲:「他要是罵你,我可不會求情。」
謝允滿不在乎:「春容姐, 我不是讀書的料, 你教我做生意吧?」
我也沒有學過, 拿什麼教他呢?
左不過是多聽多看多摸索。
我把賺來的錢拿給謝冬凌。
他一口回絕:「這是你自己賺的錢, 給我做什麼?」
我說,可是本錢是大人給我的。
「那是你應得的。」他說,「你整日忙碌, 我只擔心工錢給少了。」
我覺得他真是個善人, 美滋滋地把錢存進了錢莊。
半年後, 我過十七歲生辰。
謝冬凌送了我一套宅子。
我大驚:「使不得!」
他帶我去宅子裏看。
佈置得紅紅火火。
我疑惑:「搬家也要掛大紅綢子嗎?」
謝冬凌的表情不太自然:「看看我給你的喬遷賀禮。」
在他的注視下,我打開了一個大大的箱子。
裏面是一套繡得精緻的嫁衣。
和一頂華貴非常的鳳冠。
我愣了半晌, 才問出口:「大人這是……何意?」
「春容。」他輕聲喚我, 「我想娶你爲妻, 你可願意?」
我顧不上願不願意,拼命搖頭:「這怎麼行呢?大人品行端方,容貌俊美, 娶妻該娶世上最好的女子!」
「可是, 誰是最好的女子?」他拉住我的手, 「你善良堅韌, 又聰慧可愛, 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呀。」
誇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可我仔細一想, 又覺得他沒說錯。
我補充道:「我還長得好看。」
謝冬凌忍俊不禁:「好看, 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好看的。」
成親禮辦得很隆重,我隔着蓋頭悄悄問他:「這麼沉的鳳冠,你花了多少銀子?」
他笑道:「財迷。」
我忽然懊惱。
他纔不是什麼大善人。
把我這樣的娘子娶回家,他明明比狐狸還精明。
-16-
又過了五年,知府家裏的花開了好幾回,又落了好幾回。
謝冬凌被召回京城, 任戶部侍郎。
謝允卻想留在雲州。
我們把幾間鋪子留給了他。
臨行前, 謝允塞給我一個大大的軟枕:「春容姐,趕路辛苦, 你當心身子。」
謝冬凌板起臉:「說多少次了, 叫嬸母!」
謝允滿不在乎:「咱倆各論各的。」
回了京城,我隨謝冬凌面聖。
陛下看重他,也封了我爲四品誥命夫人。
出宮後,他扶着我上馬車。
路上和一輛略顯陳舊的馬車擦肩而過。
我看着眼熟。
想了許久纔想起來,那紋樣應該是柳府的。
許久不見, 恍如隔世。
「柳家最近如何?」我剛問完, 隨即搖搖頭,「罷了, 無關緊要。」
馬車慢慢駛過。
路過一條並不熟悉的街道,隱約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
那時我也還小。
一個小男孩跑向受驚的馬,我一把將他拉住。
「小兒貪玩,多謝姑娘出手相救。」
「敢問姑娘是誰家的小姐?改日必登門致謝!」
「允兒, 不許再亂跑!」
……
頭上的翟冠有些重,我抬手扶了扶。
飛鳥銜珠,天地遨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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