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我是司命殿的一名小仙。
偶爾會下凡幫助歷劫的仙人修補走偏的劇情。
我與林謝一生只見了三面。
第三面時,他萬箭穿心倒在大雨之中,問我:
「神女愛世人,你爲何不肯愛我?」
我撐傘的手一抖,糟糕,掉馬了。

-1-
神仙大會上,瓊華仙君當衆拒絕天帝爲他和九公主的賜婚,天帝一怒將他打下凡間歷劫。
「正巧本君命中有此一劫。」他渾不在意。
又偏頭點了點司命星君:「勞煩司命安排點新鮮的命數。」
言罷,揮揮衣袖飛入輪迴。
師父神色慌張來尋我時,我正在桃花樹下打瞌睡。
「桃花快醒醒,瓊華仙君下凡度劫了,我這兒沒有現成的故事,你快將新寫的話本給我,我將就改改搬到命簿上。」
我迷迷糊糊,只聽到他要我新寫的話本,隨手把熬夜寫完的話本遞給他。
等等?誰下凡度劫了?
我當即跳起來:「師父,你說的是那位自大又傲慢的瓊華仙君?」
取出命簿開始施法的司命星君應是。
我記起話本里的內容,小聲道:「可我寫的這本是鳳凰男贅婿不得好死的故事……」
按照瓊華仙君的脾性,日後歷劫歸來一定會大鬧司命殿。
司命星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已經晚了,命簿落字,無從更改。」
我只好乾笑兩聲,腳下開溜。

-2-
瓊華仙君轉ṭŭ̀₈世成了林謝。
按照書中的內容,林謝文武不通,只憑一張臉傾倒了惠安公主,登上駙馬之位。
可如今不僅林謝中瞭解元,在京備考,而且惠安公主是個大宅女,輕易不出門,兩人至今沒見面。
我看着凡塵鏡中的用功讀書的林謝皺起了眉。
仙君不愧是仙君,成了凡人居然不受命簿的控制。
站在一旁的司命星君愁容不展:「桃花啊,爲了仙君順利度劫,老樣子,你下凡一趟。」
「師父,您罰我掃的院子還沒掃呢。」我悄悄後退。
「這是你寫的話本。」
「是師父您強行——」
司命星君拂塵一掃,一股力量壓着我下墜。
待我回過神來時已經附身到惠安公主身上了。
「公主,太子殿下派人來問,明日是上巳節,可要去積慶寺踏青?」侍女來問。
「自然是要去的。」我淡淡說道。
侍女面露驚訝,而後雀躍着退下。
林謝就住在積慶寺備考,不去那裏怎麼完成初遇?
我對着鏡子揉了揉臉,囑咐自己一定要演好對林謝一見鍾情的戲碼。
上巳節這日,我熬過無聊的上香拜佛ẗŭ⁹流程,悄悄溜去了後山。
許是夜裏下過一陣春雨,道路有些泥濘。我低頭看着陷進泥中的繡鞋,苦惱起來。
身爲公主,總不能這樣去見林謝吧,太狼狽了。
旁人是步步生蓮,我是步步印泥。
「姑娘,出了何事?」
我循聲望去,是林謝。
他正站在不遠處的桃花樹下。
「我的繡鞋髒污,不能再穿了。」
快表演出一見鍾情!我努力暗示自己。
越暗示腦中越想起眼前之人是瓊華仙君,他在天宮總是傲慢又無禮,到處尋人打架,偏生許多神仙又打不過他。
罷了,我演不了,我將目光移向他身後開得正盛的桃花樹。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比瓊華仙君有意思多了。
林謝慢慢朝我走來,最終蹲在我跟前。
「前路泥濘,我背姑娘出去吧。」
揹我出去,免不了肢體接觸,這是有成效了?
我故作羞澀,輕輕應了聲,彎腰趴到他背上,淡淡的墨香,叫人沉靜。
我指了一處供香客休息的禪院,林謝一路揹我過去。
侍女見此情形連忙來扶我,林謝放我下來,我道了句謝。
「小生姓林,單名謝,敢問姑娘芳名?」
「大膽,竟敢問惠安公主名諱。」侍女厲聲喝道。
我心一緊,萬一林謝以爲我囂張跋扈,拒絕當駙馬怎麼辦。
「不得無禮,退下!」
「惠安公主。」林謝笑了笑,躬身行禮,「林謝知曉了。」
林謝走了,侍女重新拿了一雙新鞋替我換上。
那隻陷在泥地中的繡鞋,卻怎麼都沒尋到。

-3-
在凡塵鏡中看到惠安公主悄悄派人打聽林謝,我鬆了口氣,出了司命殿,繼續掃院子。
其實神仙附身凡人,凡人並非毫無意識,他們會像個旁觀者,清晰地知道身體發生的一切,只是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罷了。
這位惠安公主對林謝產生了興趣,後面按照話本所寫,她會榜下捉婿,捉了林謝。ẗṻ⁻
司命殿有一棵萬年桃花樹,兩百年前曾遭瓊華仙君引來的雷劫劈了道裂縫。
我便是那個時候誕生的。
「萬年桃花樹竟真能修出仙靈。」他輕笑了一聲,收起長劍,看向我,不容置疑,「你因我而生,不如拜我爲師?」
司命星君聽到動靜匆忙跑來:「瓊華仙君,她是司命殿的樹。」
「小桃花,說說看,你想做誰的徒弟?」瓊華仙君很是自信,順道給我起了名字。
彼時我並不認得他,不知道天界有無數神仙想拜入他的門下,也不知道Ťû₄他從未收徒,我只熟悉司命殿。
「桃花樹在哪兒我在哪兒。」
我怯生生說完,瓊華仙君的臉色瞬間黑了,我嚇得閃身躲進桃花樹。
司命星君微笑着送客,可一抬頭,笑容便消失了。
瓊華仙君一劍插入地下,念訣施法,竟是想將桃花樹連根拔起。
「仙君不可,即便你移栽過去也無用,司命殿的水土與別處不同,講究因緣際會……」
司命星君的勸誡我聽得一知半解,但我知道此刻瓊華仙君不是個好東西。
我施法拔出了他的劍,朝他跟前一甩,佯裝強硬道:「拿着你的劍,給我滾。」
見他愣在原地,我還用桃花兜頭淋了他一身,以示羞辱。
好半晌,他撿起地上的劍,兀自說道:「法力不濟,是時候閉關了。」
後來成了我師父的司命星君告訴我,瓊華仙君的劍除了天帝無人拔出過。
「那說明我比他強,我做他師父還差不多。」我繼續翻命簿,看着上面的故事入迷。

-4-
林謝高中狀元那日,簪花遊街,堵得水泄不通。
金鑾殿上,聖上對他格外喜愛,問他是否婚配,想爲他賜婚。
林謝當堂跪下,朗聲道:「臣欽慕惠安公主已久,願娶她爲妻,請陛下恩准。」
「大膽!竟敢肖想公主。」不同於太子的怒意,聖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林謝。
林謝又重複了一遍求娶公主的話。
「有膽識,朕準了,擇日完婚。」聖上大悅。
賜婚的事很快傳遍了皇宮,惠安公主聽到消息時,略微驚訝,並未拒絕。
婚事辦得隆重,林謝當場作詩十二首以示欣喜。
一個月後,林謝自請外調。
「在翰林院整日與古籍爲伍並非臣ţū́⁽的志向,臣想到地方去。」
聖上猶豫:「可你與惠安才新婚。」
林謝低着頭,沉聲道:「此事公主同意。」
三日後,林謝拿了任命離京,前往千里之外的恆州。

-5-
「不好了,桃花快來。」
師父的聲音在司命殿響起。
我從桃花樹上一躍而下,慢悠悠走過去。
「師父,何事慌張?」
「你不是在話本里寫林謝做了駙馬之後,藉助惠安公主的權勢在朝中結黨營私,爲何他現下外放去了恆州,還與當地鄉紳起了衝突,被人狀告到巡撫,下了大牢。」
師父不停翻着命簿,口中唸叨:「爲何又不按命簿走?」
凡塵鏡裏,昏暗的大牢之中,幾縷陽光透了進來,林謝一身青衣官服端坐在明暗交界處。
我把凡塵鏡往前調了調,看完了他到恆州這兩年所做的事。
原來是爲了百姓田地。
「按照命簿,林謝此時在京中小有勢力,還架空了惠安公主,讓她專心在府中養育孩子。」
但惠安公主遠在京城,救不了林謝,而且他們還沒有孩子,劇情大大偏移。
我認命般嘆了口氣,合上了命簿。
「師父,交給我吧。」
師父臉上頓時掛上笑容,送了我一程。
我附身到惠安公主身上時,她正在寫信,我來不及看,立即吩咐前往恆州。
「公主爲何這般着急?」侍女詫異問道。
我提裙上了馬車:「我夢到駙馬有難。」
「那給太子殿下的信?」
「你看着辦。」
一路疾行,終於在半個月後,我趕到了恆州。
交代完侍衛,我乘着車架直達巡撫衙門。
「我要見林謝。」
許是被我來勢洶洶震懾到,周巡撫親自帶我進了大牢。
林謝閉目倚在牆角,身上官服已除,白衣上有幾道血痕,頭髮凌亂,面容憔悴。
「他乃當朝駙馬,你竟敢對他用刑?」我氣得拔劍怒指周巡撫。
周巡撫臉色一白,連連後退。
「惠安公主?」林謝聽到動靜,扒着欄杆看我。
牢頭將牢房打開,我丟了劍,走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驟然發亮,用力地抱住我,彷彿要將我按進他的血肉之中。
「松、鬆開些透不過氣了。」
林謝鬆了手,捧着我的臉仔細打量,指腹拂過我左眼眼角。
「兩年了,你終於肯來見我。」
這話說的,難道他和惠安公主吵架了?看來我還得修復他倆的夫妻關係。
「林謝,鄉紳侵佔百姓田地一事我已派人着手處理,你這個縣令當得窩囊,隨我回京吧。」
林謝的眼神熾熱,我險些抵擋不住,轉移話題:「瞧你身上的傷,真叫人心疼。」
「小傷而已。」林謝說得輕鬆,可他嘴脣都白了,「你可還會離開我?」
「你可是惠安公主的駙馬,生同衾,死同穴——」
我的深情還未表現完,林謝便暈了。

-6-
林謝是在回京的馬車上清醒的。
「惠安公主!」
「喚我作甚?」我懶洋洋應聲。
他忽然伸手撫上我的臉,像是在確認什麼。
待確認無誤,又笑了起來,眼眸晶亮。
「多謝你來救我,如同神仙一般。」
我與他玩笑道:「說不定我就是位仙女呢。」
誰知林謝卻用力點頭。
「那回京後我們要個孩子?你忙於公事,留我一個人在府中,怪孤單的。」
着急走劇情的我問得直白,林謝也不禁紅了耳朵。
他乾咳一聲:「好。」
「你喜歡什麼?」
「啊?」話題轉得突然,我思忖片刻,「我喜歡桃花。」
林謝紅着臉:「可還記得兩年前積慶寺的桃花?聽聞有貴人來此,我退避到桃花林,不料遇見一位姑娘……」
我盯着他的眼睛,眼前逐漸模糊,幾息後,我回到了司命殿。
近幾日天界好似接連有仙人度劫,師父忙不過來,派了好些故事給我寫。
我時常一手拿手札,一手握筆,坐在桃花樹上寫寫畫畫。
偶爾得空到凡塵鏡前看林謝。
喲呵,惠安公主肚子都大起來,這效率挺高的。
林謝在朝堂站穩腳跟,因田地一事他在文武百官面前露了臉,進了吏部。
如此,我便可以專心寫仙人度劫的話本了。
只要別再出意外。

-7-
「桃花,聽說天帝之女九公主也下凡歷劫了,我跟你打聽打聽。」
我的人緣不錯,經常有別處的仙子來尋我,探聽八卦。
「九公主?」我跳下桃花樹,喚出命簿,「我幫你找找。」
命簿上的金字來回跳躍,忽然「惠安公主」幾個大字出現在我眼前。
我慌忙合上命簿:「抱歉,司命殿有新規,外人不得探聽神仙歷劫之事。」
仙子疑惑:「什麼時候的規矩?沒聽說呀。」
「嗯……今早。」
送走仙子,我回到大殿,關上門,打開命簿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天帝之女確實轉世成了惠安公主。
我不得不感嘆九公主和瓊華仙君果然是命定的夫妻,連度劫都是兩口子。
只是,九公主何時下凡入了我的話本,我竟然絲毫不知。
抬頭望向凡塵鏡,惠安公主的孩子已經在學劍了。
只及她腰部的身量舞劍舞得有模有樣。
等等,惠安公主穿的是——太子朝服?
這有背景的兩人都不按照劇情走!
「公主,林大人在城外遭燕王帶兵圍剿,情況緊急,屬下是否派禁軍支援?」禁衛軍統領來報。
惠安公主仿若未聞,淡定地陪孩子練劍。
燕王又是誰?我往前調動凡塵鏡,燕王居然是太子。
在孩子滿月後,惠安公主私下向聖上檢舉太子非聖上親子,乃是先皇后從民間抱來的。
聖上震怒,但爲了皇家顏面,糾了個錯處廢太子,貶爲燕王,趕去封地。
自此,惠安公主和林謝權勢進一步擴大,隱隱超過前太子之勢。
燕王對此懷恨在心,暗自集結軍隊偷偷潛往京都。
林謝正巧出京辦差,二人迎面遇上,二話不說動了刀劍。
我在凡塵鏡中從未看到過林謝會武,燕王兵力遠超林謝,他根本敵不過,他會死在這裏。
我靜靜看着,按照話本結局,惠安公主發現了駙馬林謝包藏禍心,聯合百官鬥倒了權勢滔天的林謝,羅列九十八條罪名,死狀悽慘。
死於亂箭之下,算不算死狀悽慘?
我看到林謝中了一箭,鮮血瞬間濡溼白色長袍。
不對,林謝不該這樣死去,惠安公主還沒有發現他的「禍心」。
仙君歷劫失敗,後果不堪設想,司命殿也會遭殃。
我迅速施法,再一次下界。

-8-
「公主?」禁軍統領再一次詢問。
我按了按太陽穴,忍住眩暈:「即刻前往支援,要快。」
那孩子停了下來,回頭看我,眼神淡漠,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來人,備馬,本宮要親自去。」
我還是來遲了。
林謝身上中了好多箭,像刺蝟,長袍被血色浸染,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救不活了。
他看見了我,眼睛一如既往清亮,他奮力抬起手指向我。
「惠安公主……」
我站在他面前,俯視着他,聲音啞澀:「是我。」
天上下起了雨,雨水混着血水流了一地。
林謝的眼睛因下雨不停地眨,我化出一把傘,遮在他上方。
林謝自嘲一笑:「神女愛世人,你爲何不肯愛我?」
我撐傘的手一抖,眼淚在眼眶打轉:「我——」
「罷了,」林謝似乎想碰一碰我的裙裾,可他沒有力氣,只能動動手指,「死前能見你一面我心滿意足,只是這十年,我還未送過你桃花……」
我還沒來得及握住他的手,那雙明亮的眸子便再也不會睜開了。
轟隆隆——
炸耳的雷聲蓋住了我的聲音,無人聽見。
「林謝,我的繡鞋髒了。」

-9-
神魂抽離後,我躲進了桃花樹,任憑師父怎麼呼喚我,我都不出來。
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少年舞劍,桃花漫天,天宮奇景。
他每日辰時來桃花樹下練劍,累了便倚靠樹幹休息,閒時爬到樹頂觀雲海。
我問他雲海好看嗎?
他跳下來揚起地上的落花:「當然是桃花好看。」
一萬年是很孤寂的,有人陪我說話,我十分開心,抖落許多花瓣下來,下雨一般,淋了他滿身。
「哈哈哈哈……」
之後,他好似成了一位厲害的人物,天宮之中不斷有人尋他比劍。
他時ťü₂常來同我炫耀,說自己是天宮翹楚,除了天帝和幾位老神仙,無人打得過他。
我用花枝拂了他一下:「年輕人要謙虛些。」
「那你說還有誰沒有同我比試過?」他一臉桀驁,大有我說出名字後大打一場的架勢。
「我。」
他皺眉:「同你一棵樹比試算什麼,旁人會說我欺負你不會跑。」
「這有何難?你引道雷劫來,我便能化形了。」
「好,待我回去準備準備,你要等我。」

-10-
「桃花,瓊華仙君度劫失敗,身受重傷。」
「桃花,九公主歷劫歸來說想請你一敘。」
「桃花……」
司命星君幾乎每日都會在桃花樹下喚我好幾遍。
「師父,還請幫我回絕九公主,就說我在養傷。」
「你受傷了?快讓爲師看看。」司命星君話音一轉,「若是被爲師發現撒謊,那未來百年的話本都交給你寫。」
好惡毒的威脅,我咬咬牙,飛身出來,撩起衣袖給他看,小臂上雷紋遍佈。
偌大的司命殿萬年來只有我和他,自我出現後,他一直待我溫和,從未像現在這樣嚴肅。
「這是在凡間擅用法術的反噬,你做了什麼?你知不知道草木最忌雷電,非生即死。」
我揹着手,低下頭,小聲道:「我只是給林謝撐了把傘……我好歹是神仙,休養些時日便好了。」
「唉……」司命星君嘆了口氣,若有所指看了我一眼,「你是沒事,瓊華仙君可慘了,仙力折了大半,你趕緊替司命殿前去探望,道個歉,莫讓他記恨司命殿。」
我心頭一凜,鄭重道:「師父,若瓊華仙君打過來,我會護你周全的,他打不過我。」
最後我還是去看望了瓊華仙君,並且遇到了九公主。
「卦象顯示,你的劫數未完,看來你我度的並非同一劫。」九公主見我到來,收起了算卦的蓍草,朝外走。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桃花的話本着實有趣,我歷劫圓滿多虧了你。」
「九公主謬讚。」我回司命殿後不曾看過凡塵鏡,不知道她的結局。
但只要九公主滿意,我便放心了。
眼下,給裏頭那位道歉纔是要緊事。
「瓊華仙君,司命殿桃花前來告罪——」我話未說完,一股力道將我拉了進去,砰地關上了門。
「告罪?」瓊華仙君咬牙切齒:「玩弄本君的感情一句告罪便能過去?」
我跌坐在他的牀邊,被他嚇得不敢動,任他的手撫上我的臉。
「仙君,我哪有……你的感情。」那兩個字我實在說不出口:「你度劫時,我總共只下凡了三次。」
按照我寫話本的經驗,這樣的三次見面都不夠生出感情的,談玩弄,更說不上。
可他卻說:「三次,足夠了。」

-11-
他的指腹在我左眼眼角來回摩挲,都快擦破皮了。
「仙君冷靜,先好好養傷。」我微微後撤,避開他的手。
「你眼角的紅痣,是我的血,我認得。」
許是被林謝殘留的情感影響,瓊華仙君忽然仙氣暴亂,長劍失控地在屋內亂竄。
我連忙施法控制,一時間,整間屋子裏滿是桃花,那柄長劍也漸漸安靜下來,停在我腳邊。
雖說我的仙法比瓊華仙君強些,但我此前遭了反噬,只能勉強控制住他。
「你還是在乎我的。」瓊華仙君走到我面前,衣衫鬆鬆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頸和鎖骨。
「我還是想再問一遍,神女愛世人,你爲何不愛我?」
我腦子嗡嗡的,嚥下喉間湧上的猩甜:「仙君說笑了。」
「那你爲何違背司命殿的規矩,在我死前爲我撐傘?」他掀起我的衣袖,「你手上的雷紋便是證據,你心裏有我!」
「我乃桃木之心,生不出人的感情,再者凡間種種如大夢一場,仙君該醒醒了。」
「該醒的是你,我以仙人之血引來雷劫助你化形,你摸摸自己的心臟,是不是同我一樣,在熱烈地跳動。」
他拉着我的手去摸自己的心跳,又將手放到我胸口。
我的心跳驟然加劇,彷彿萬千心事被人窺了個乾淨,臉上開始發燙,羞惱之下打了他一耳光,奪門而出。
若我此時回頭,定能看到瓊華仙君捂着臉笑得燦爛。

-12-
出門後我便後悔了。
我是來道歉的,結果打了他一耳光。
不好和師父交代。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腦中開始胡思亂想。
明明瓊華仙君和九公主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不僅天帝想爲他們賜婚,連度劫他們都成了夫妻,這得多有緣呀。
「桃花。」九公主喊住我,「我等你多時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瓊華仙君拜託過我一件事,不對,是林謝。」她從袖中取出一枝桃花。
「我從百花園裏折的,凡品,比不上司命殿的,但這是林謝的心願。」
我怔怔地接過桃花,問:「你們都認出了我?」
九公主莞爾一笑,輕輕點頭:「莫非你不曾仔細看過凡塵鏡,也不知我們歷的何劫?」
我匆匆趕回司命殿,腦中全是九公主的話。
「我生來淡漠,對萬事皆不感興趣,可數萬年後,父親母親會隕落,我會是新的天宮之主,我歷的是帝王劫……
「而父親賜婚於我和瓊華仙君,無非是擔心有神仙叛亂,我打不過。
「至於瓊華仙君的劫,很明顯,是情劫,亦可稱爲桃花劫。情劫難度,他的傷能否痊癒全繫於此。」

-13-
我調動凡塵鏡,從頭開始看,發現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
譬如林謝和惠安公主的新婚夜。
林謝搖搖晃晃地進屋,掀起惠安公主紅蓋頭那一刻,站直了身子,眼神恢復清明。
「你是誰?」
惠安公主望着他,淡淡道:「如果你是因爲積慶寺見了我一面而決定娶我的,那我告訴你,我不是你要娶的那個人。」
他有些焦急:「惠安公主在哪兒?」
「本宮是惠安公主。」惠安公主一頓,「她,許是神仙。」
林謝後退,抵住圓桌,口中喃喃:「原來是神仙嗎?竟是我空歡喜一場。」
好半晌,他找回理智,躬身一揖:「公主殿下,是林謝無狀,貿然求娶,殿下要打要罰林謝不悔。只是這夫妻,你我做不成。」
惠安公主仍是那般冷靜:「無妨,一月之後你自請外放吧。」
「謝公主殿下。」
一個月後,林謝外放恆州。
……
又譬如林謝自恆州回京路上,我離開之後。
林謝親眼看着惠安公主眼角的紅痣消失,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失。
惠安公主輕聲說:「她走了。」
「我知道。」林謝垂眸,失落籠罩心頭。
「你有幾分才幹,不如跟了我?」惠安公主試探道。
林謝毫無反應。
惠安公主又道:「她很擔心你,她說想要個孩子。」
林謝終於抬頭:「殿下恕罪,孩子的事,我做不到。」
「無妨,孩子我自有安排,只是回京之後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說。」
「她倉促離京,擾亂了我的計劃,我要你回京後幫我,仕途之上聽從我的安排。」
林謝思忖片刻,答應了她:「也請殿下答應我一件事。」
「她喜歡桃花,殿下若有機會,便幫我送她一枝桃花。」
……
我還看到了惠安公主的結局。
林謝死後,她趁機抓住燕王。
燕王私自逃離封地,帶兵進京,刺殺大臣,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列出九十八條罪名,判了個凌遲。
行刑前夜,惠安公主到大牢中見了他最後一面。
「皇兄後悔嗎?」
「輸給你,我不後悔,」燕王扒着欄杆,「只是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
惠安公主揮退侍從,大牢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是指你的身世還是你對我虛情假意?」
「你的身世我自小便知,先皇后那事做得再隱祕也有漏網之魚,不然你以爲我會放任你接近我?
「做我的皇后不好嗎?」燕王憤憤道,手腕上的鐵鏈撞擊欄杆嘩嘩作響。
惠安公主攤開手:「可我認爲天命在我。」
「所以你故意引誘我入京,又派林謝出京辦差,一舉除掉我們二人,屆時登上皇位,無人能夠威脅你。」
惠安公主點頭,輕輕應了聲,旋即厲聲道:「你又好到哪裏去?在掌事姑姑告知你身世之前,對我做出有違人倫之事,你那時當我是你的妹妹還是你宮中的侍女?」
燕王雙目赤紅,爭辯道:「可我對你的情誼是真的!」
惠安公主:「你的情誼太噁心了。」
「那孩子呢?」
惠安公主偏頭,淺淺一笑:「誰是孩子的父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母親是我。」
燕王背過身,滑倒在地,放肆大笑起來。
一年後,聖上駕崩,惠安公主即位。

-14-
原來燕王纔是那位不得好死的「鳳凰男贅婿」,林謝這位真駙馬倒成了假的。
司命星君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我哭喊道:「師父,怎麼辦,其實劇情沒有走偏,是我看錯了主角,還三次下界差點害得九公主歷劫失敗。」
司命星君一把拉起我:「爲師也有錯,放心,若有罪責,爲師和你一道擔着。」
「嗚嗚嗚……師父,你真好。」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我擦了眼淚讓他直說無妨。
「瓊華仙君在殿外等你。」
我想起了早先在瓊華仙君那兒的事,想起了我打了他一巴掌。
「師父,你快把他趕走,我要養傷去了。」
言罷,我迅速從窗戶飛出去,閃進桃花樹中。
有些事情,面對不如逃避來得好。
「瓊華仙君,桃花她——」
「我知道。」
司命星君離開了司命殿,瓊華仙君拿着長劍慢慢開始舞劍。
我躲在樹裏,目隨劍動,一招一式十分熟悉,彷彿這般情景我見過千萬次。
桃樹開始修補我的身體,常年不謝的桃花紛紛落下,留下光禿禿的枝丫,花瓣鋪了厚厚一地,一刻鐘後又再次發芽、綻放…ťű̂₃…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循環往復。
我醒來後,瓊華仙君正倚在樹下閉目休息,我現身出來,坐在樹頂,遙望雲海。
不知過了多久,下面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是雲海好看還是我舞劍好看啊?桃花。」
彷彿還是千百年前的那個少年。
「我記得你還欠我一場比試。」
「是啊,兩百年了,你終於記起來了。」
他眼中隱隱有淚光閃過。

-15-
我和瓊華仙君進行了一場比試。
他揮劍一擋:「你行不行啊,當初說得那般厲害,怎的都過了百招你還沒打敗我?」
我:「我顧及你身上有傷,沒使全力。」
「不許讓我!」他皺了皺眉。
我無奈一笑, 全力使出一劍,哐噹一聲, 他的長劍被我挑落。
一招制敵。
我拾起長劍遞給他:「我沒騙你吧, 你確實打不過我, 我萬年的修爲不是你能比——」
他低頭快速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對我笑得張揚。
「我輸了,怎麼辦呢, 要我拜你爲師嗎?當初我好像沒有答應過你什麼吧。」
我再次挑落他的劍,扯住他的衣領往下拉,在他耳邊輕聲開口:「拜我爲師, 平白多了輩分,不如你以身相許?」
接着我鬆開了手, 笑盈盈地看着他從耳尖紅到了脖頸。
不多時,頭上烏雲籠罩, 是劫雲。
我後退兩步,指了指上面:「你的雷劫, 自己過。」
瓊華仙君用力點點頭,舉起長劍相迎。
半個時辰後, 整座天宮都瀰漫着桃花,九公主接住一片花瓣,看了一眼司命殿的方向:「看來他的情劫已經過了,兩位高手,合該歸我手下。」
「天宮是時候熱鬧一下了。」九公主收起笑意, 朝天帝的居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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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瓊華仙君成親那日,他喝醉了趴在我腿上絮絮叨叨說了許久。
「我早就看到你了,三尺寬的石板路你不走,偏偏走林間小道,結果陷在泥中出不來,我當時就想看看是誰這麼蠢。」
「你一抬頭,我當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就是娶你爲妻,我甚至回去撿了你的繡鞋。可後來我掀起新娘蓋頭髮現不是你,着急死了, 我清楚記得你左眼眼角有顆紅痣, 她沒有。」
他想起當時的情景, 急ṭùₚ哭了, 我慌忙哄了兩句,他就着我外衫擦了眼淚繼續說。
「此後每一日我都很想你,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出現的時候, 你突然來大牢裏看我,我仔細看了你的臉, 一高興居然暈了過去。」
我耐心聽着,他忽然起身,湊到我面前, 目光鎖住我:「你說和我生孩子的事是認真的嗎?」
話音剛落, 他一個勁兒開始脫自己的衣裳,沒一會兒便脫得只剩內衫。
我按住他的手:「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他迷迷糊糊的,眼尾曳出緋紅,掙脫手來解我的衣裳。
「神女愛世人, 是職責所在。沉寂萬年的桃木之心,因你生出了血肉,你是心之所向。」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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