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顧石青成親三載,因各自公務繁忙,關係疏離。
某日,我爲皇上和貴妃畫像,丞相和幾位大人押着顧石青闖進來。
我聽着他們道出顧石青樁樁罪責,筆下不停,細緻描繪貴妃的美貌。
後來,顧石青被貶邊陲,連帶着我也要出宮遠走邊陲。
貴妃有意爲我求情,讓我和離,與他斷絕關係。
我思忖良久,拒絕了。
天知道,我好不容易叫顧石青娶了我,焉能輕易放手?
我有病,他是藥。
-1-
我和顧石青成親三載,在一道相處的時日滿打滿算還不足兩個月。
他在工部任職,時常外派或是在書房熬夜,我是宮廷畫師,專奉後宮嬪妃,一年有大半時日住在宮中。
歲前,工部奉命督造的觀星閣即將建成,貴妃命我前去添繪。
我原想趁此時機見顧石青一面,同他說說話。
但他好似很忙,見到我略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又偏頭忙活。
如此,我只好同旁的工匠動起筆來。
傍晚,觀星閣出了意外,樓梯驟然斷裂,我和工匠齊齊摔下。
顧石青聽到動靜急忙趕來,安撫工匠,調查原委,一一處置妥帖。
我看着他忙碌,直到旁人來扶我,我才發覺自己腿傷了,而顧石青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我。
「裴畫師,顧大人事務繁雜,沒顧得上你,要不我送你回府?」
連旁人都能看出他對我的冷淡。
我養傷養了三個月,顧石青忙於觀星閣收尾,甚少回府。
春日將盡,貴妃娘娘召我入宮,我在門口撞見顧石青下值,他面容疲憊,步履匆匆。
這是我這個月第一回見到他。
我停下腳步,他面無表情繞過我,剛錯身又喚道:「等等。」
我疑惑回頭。
他欲言又止,盯着我的腿,眉頭緊皺。
傳令的太監笑得端莊:「顧大人,可有要緊事?貴妃娘娘傳召,不得耽誤。」
顧石青立即嚥下要說的話,輕輕搖頭。
太監轉頭對我說道:「裴畫師,咱們走吧,別讓貴妃娘娘久等。」
直覺告訴我,顧石青一定有大事瞞着我。
果不其然,三日後,在我爲皇上和貴妃畫像時,丞相和幾位大人押着顧石青闖了進來。
我悄然抬眼,顧石青跪在殿前,清雋的眉眼俱是頹然。
「工部員外郎顧石青指使手下偷工減料,觀星閣毀於一旦……」
我聽着他們道出顧石青樁樁罪責,筆下不停,細緻描繪貴妃的美貌。
當晚,顧石青下了獄,交由大理寺詳查。
又過幾日,顧石青被貶邊陲,連帶着我也要出宮遠走邊陲。
我熬夜完成了貴妃要求的畫作,貴妃見之欣喜,有意爲我求情,讓我與顧石青和離,斷絕關係。
我思忖良久,拒絕了。
我好不容易叫顧石青娶了我,焉能輕易放手?
這種關係疏離、如同陌生人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顧石青就該寸步不移待在我身邊,爲我治病。
-2-
出城那日,馬車裏,我和顧石青面對面坐着,他焦慮不安,我愜意非常。
夜裏入住驛站,沒了旁人,他忍不住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裴貞,我孑然一身,哪怕一輩子老死邊陲也無甚可惜,你年歲小,貴妃娘娘又看重你,何必隨我去輝縣喫苦?」
我兀自整理牀鋪,待收拾好方伸出五根手指,回答他:「顧大人,這是你第五回喚我名字呢。」
顧石青錯愕:「什麼?」
「在我心中,顧大人比榮華富貴更重要。」我直直盯着他,語氣堅定。
顧石青不爲所動,冷硬得像塊石頭。
我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相信顧大人沒有做那些事。」
他個性耿直,沒有膽子,也沒有彎彎繞繞的腦子。
顧石青長眉微擰,看向我的目光復雜又無奈,而後化爲一聲嘆息。
我背對他,悄悄勾起嘴角。
半夜驛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我驟然醒來,觸到旁邊溫熱的身體。
我偏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睡姿一如本人,雙手交疊於腹部,規矩得很。
我側過身子,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搭上顧石青的手臂。
「哎喲——」
手腕被大力攥緊,疼得我眼淚冒出。
「我還要靠着這隻手作畫賺錢,你別弄折了。」
顧石青當即鬆了手,他低聲道:「對不住,我以爲……」
他的力氣很大,我揉了揉手腕,哽咽道:「你以爲什麼?我這樣的弱女子可不是你那些幹慣了粗活的手下,再用些力道,我的手可就廢了。」
大抵是第一次見到我使性子,顧石青不知所措,慌忙用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淚,又抓起我的手腕細細摸索。
好一陣後,他舒了一口氣:「腕骨沒事,以後作畫無虞。」
夜雨寒涼,吹得我不自覺瑟縮一下。
「冷了?」
顧石青半撐在我身上,仔細爲我掖好被角。
夜色晦暗,我低聲道:「顧大人,到了輝縣,我就只有你了。」
他身子停頓一瞬,緩緩躺下,正色問道:「當真想明白了?我一無權勢,二無錢財,往後只有喫苦的份——」
我將腦袋靠到他肩頭,他渾身一僵,停了話語。
「當初我嫁與顧大人時,顧大人連宅院都沒有,還是貴妃娘娘心善,賞賜了宅院……」
顧石青從來就沒有權勢錢財,不僅官階低,每年的俸祿還沒有貴妃給我一幅畫的賞賜多。
「所以,跟着顧大人去輝縣,我不後悔。」說完,我抬眼看他,與他無聲對峙着。
半晌,他的眼神退卻:「喚我石青罷。」
我呢喃:「石青……」
「嗯。」顧石青應聲。
「在畫師眼中,石青色貴比黃金,石青當真取了個好名字。」我笑了笑。
鬧過一場,顧石青重新睡去。
回想起方纔,我心中積壓多年的暴戾終是消解些許。
-3-
我自小便被大夫確診有躁鬱之症。
父母拋棄我,幸好師父收留了我,教我學畫。
於作畫一事上,我比師父的其他徒弟都專注,更有天分。
但他們嫉妒Ŧũⁱ我,總是故意逼我犯病。
師父見到行狀癲狂的我,目露惋惜。
在我參加宮廷畫師考試那日,百來個畫師在宮門外一道比試。
我心中有預感會出事,但看到畫具箱中斷成兩半的筆、雜亂的顏料時,我心中的情緒再難壓抑,像墨雲堆積,須臾過後便會電閃雷鳴。
我冷笑着抬頭,情緒爆發之前,我看到一位青衣官員打馬過石橋,身影晃過斜倚護城河的楊柳,在不遠處正在建造的樓閣停下。
不知怎的,我的心緒平靜下來,腦中呈現一幅圖景。
我將就斷裂的畫筆,挑揀出還能用的顏料,再取出珍藏的石青色,仔細繪製。
這一場,我得了第一,成爲最年輕的宮廷畫師,與師兄師姐們割席。
另外,我打聽到,青衣官員名喚顧石青。顧石青,當真是個極好的名字。
驛站這夜過後,我和顧石青的關係親近了些,他漸漸習慣了我時刻在他身邊。
馬車搖搖晃晃一個月,我們到了輝縣。
顧石青同在工部時一樣,忙碌起來。
輝縣地處偏遠,縣衙里人手不足,我時常幫他,隨他出現在各種場合。
很快,官吏們紛紛知曉我的存在,皆道顧大人有位聰明能幹的夫人。
當然,也有人存了齷齪心思。
顧石青還不到而立之年,相貌清雋文雅,是頗受女子青睞的長相。
這日大雨忽至,顧石青困在縣衙,我撐傘去接他,在縣衙門口,看見裏面多了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子。
顧石青正和她有說有笑,還準備伸手去接她手中的傘。
我頓時捏緊了傘柄,戾氣橫生,死死盯着顧石青的手。
他若是敢接……
「夫人來了。」一旁的周典史率先看見了我。
顧石青和年輕女子齊齊轉頭看來。
顧石青收回了手,一手擋在額前,大步朝我奔來,鑽進我的傘下。
「這雨來得突然,又下得大,你不必來接我,仔細着涼。」他說着,順手接過我手中的傘,上下打量我身上的衣裳是否沾溼。
這一下,我的心緒迴歸平靜,笑了笑:「無妨。」
「夫人安好。」
女子的聲音打斷了我們。
「這是下官的妹妹,名周蕙。」周典史笑得敦厚。
周典史模樣普通,妹妹倒是生得俏麗。
不等我開口,她又道:「聽兄長說夫人擅畫,民女亦十分喜歡書畫,不知閒時可否向夫人請教一二。」
她要向我學畫?
-4-
我問顧石青:「石青以爲如何?」
「顧大人幫民女說說好話罷。」周蕙言語熱絡,帶着少女的嬌羞,「再過兩月便是盂蘭盆節,佛窟裏的壁畫要重新添補,屆時民女也好去幫忙。」
顧石青若有所思,低頭同我商量:「輝縣佛窟有數十座,而全縣會修補壁畫的畫師寥寥無幾,不如趁此機會招些人手?」
顧石青對政事一向認真,我不會拒絕他,但是教周蕙……
她看向顧石青的眼神不一般,我猶豫了。
顧石青又對周蕙說道:「我夫人是宮廷畫師,得貴妃娘娘賞賜無數,教授畫技束脩不菲……」
我靜靜聽着,見周蕙很快答應了顧石青提出的高額束脩,我方出聲制止。
「石青,周姑娘,若能將我的畫技流傳下去,不失爲一樁美事。」
我轉向周典史,正色道:「還請周典史幫忙問問,可還有旁人願一道學畫,不拘男女老少,我一併教,不收束脩。」
言畢,我和顧石青漫步離開,周蕙站在縣衙門口,咬牙切齒。
雨勢漸大,浸溼了我的繡鞋,我讓顧石青揹我,他二話不說蹲在我跟前。
趴在他背上,我問他:「若是我不想教周蕙,你可會怪我?」
顧石青思忖片刻,答道:「我見過你教授宮女、指點工匠,料想你是不介意的。」
我一時沉默,他是何時見到的?莫非他也曾偷偷看過我?
思及此,我嘴角含笑,催促他快些回家。
周蕙比我想象中要有手段。
授課那日,來了約莫十人,除了周蕙,無一人有底子,甚至有人不會握筆。
我趁空隙回書房取畫作給他們鑑賞,回來時聽見他們在同周蕙抱怨。
「周姑娘,我們做慣了粗活,哪裏會這些精細活兒?坐了一日坐得我腰痠背痛。」
「周姑娘,你說的來一日結一日的工錢……」
「縣令夫人清冷寡言,難怪顧大人平日裏不愛笑。」
「欸,我見顧大人和周姑娘相處經常笑……」
我頓時明白這是周蕙做的局,可我腦中不斷重複着「我見顧大人和周姑娘相處經常笑」。
顧石青很少笑,但他卻能經常在周蕙面前笑。
我壓制怒火,走到衆人面前,厲聲趕他們出去。
「夫人,這是怎麼了?如果是周蕙做得不好,儘管指出——」周蕙上前勸我。
我避開她的手,冷聲道:「我叫你們滾,沒聽見嗎?」
周蕙瞥見我顫抖的手,驚叫起來:「夫人可是有舊疾?快去請大夫。」有人聽到她的話匆忙跑了出去。
「周蕙,你當這是什麼地方?」我抬手一巴掌打過去,周蕙順勢倒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憐。
「住手——」
我循聲看去,顧石青和周典史齊齊站在門口。
「顧大人,兄長,救我。」周蕙捂着臉起身,踉蹌跑向門口。
周典史連忙扶住她,低聲寬慰。
「我們學畫學得好好的,夫人突然出來叫我們滾,周姑娘上前關心,卻被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旁人解釋道。
-5-
我惡狠狠地瞪向他們,一言不發,竭力壓制湧起的戾氣,胸口撕扯得生疼。
周蕙哭哭啼啼讓顧石青做主,周典史見不得妹妹受委屈,在一旁幫腔。
「說到底要怪我冒昧叫了許多人,夫人許是累了。」周蕙擦了眼淚,做出關心狀,「顧大人,夫人方纔的模樣實在可怕,莫不是有什麼隱疾?」
顧石青像是聽不下去纔開口:「慎言!」
周典史和周蕙嚇了一跳,對視一眼,訕訕離去,旁人見狀,跟着一道走了。
院中安靜下來,我終是忍不住,任肺腑間的猩甜吐出,滴答落在衣襟,染紅一片。
「石青,我好疼啊。」我輕聲說完,跌進他懷中。
「裴貞,別怕,我去請大夫。」他將我抱進屋內,轉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的衣角,轉眼間已是淚眼矇矓,我倔強問道:「石青,你爲何要對她笑?」
「誰?」顧石青茫然。
我借力起身,雙手慢慢掐住他的脖頸,陰惻惻道:「你爲何要對周蕙笑?你都不曾對我笑過幾回。」
他溫熱的手指拭去我臉上的淚,任由我一點一點收緊他的脖頸,臉色開始發紅。
他忽然笑了下,聲音沙啞道:「往後我只對你笑。裴貞,是我不好,別哭了。」
「石青,你笑得一點兒也不好看。」
他的目光溫柔,滿是疼惜,聲音斷斷續續:「我又老、又醜,只有你、心善看得上我。」
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我鬆了手,趁他大口喘息的空檔將他壓下,用力咬他的肩頭。
他忍着疼,一聲不吭。
良久,他的肩頭一片血色,我顫着手去碰他的臉,低聲道:「顧石青,我裝了三年,實在裝不下去了,叫你看看我原本的面目也好。
「我患有躁鬱之症,發起病來便會如這般傷人……」
他猛地抱住我,我聽見他說:「我認識的裴貞是個善良赤誠之人,不會毫無ƭů₆緣由發病,定是他們招惹了你,害你痛苦。」
「不止如此。」我怔怔望着素白牀帳,雙目虛無,「歲前工匠們摔下觀星閣,是我動的手腳,因爲你對我視而不見。
「觀星閣倒塌,貴妃娘娘也曾想過爲你求情,保住官位沒有問題,但我拒絕了,因爲我過夠了和你分離的日子,再這樣下去我會徹底瘋掉。
「還有一件事,你興許也不知道。」我推開他,目光落在他洇出水色的眼角,「當年與你定親的那位姑娘,是我逼她退親的。你我之間所有相遇,都是我設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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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石青原本有一門親事,早年女方母親出了意外亡故,孝期將盡時父親又病逝,繼續守孝三年,婚事便耽擱了下來。
那時我已經得了貴妃青眼,借貴妃之勢,一番威逼利誘之後,那位姑娘收了錢財果斷退了親。
顧石青彷彿對婚事並不在意,仍舊每日忙於公務。
工部添繪之事素來與宮廷畫師無關,是我請求貴妃讓我參與進去。
在顧石青眼中,我們的第一面是在貴妃宮中,他來送觀星閣的圖紙,我來送裝裱好的畫。
其實我早早候在半途等他,故意和他一道面見貴妃。
出了貴妃宮中,我倆算是正式認識了對方。
「顧大人設計精巧,貴妃娘娘看上去很滿意。」
「裴畫師年輕有爲,工筆妙手讓人佩服。」
這樣客套的恭維,足夠讓我心緒安穩許久了。
從這日到我們成親不過半年,中間我們見了五面。
貴妃有意爲我們牽線時,我大喫一驚,幾乎以爲自己耍的小心機被她看破。
我穩住心神,說全憑她吩咐。
嫁給顧石青那日,我告訴自己,哪怕顧石青不喜歡我,我也得裝得像正常人一樣,不能讓他發現我有病。
婚後關係疏離的日子,我咬牙忍了三年。
直到今日,我實在不想再忍了,我心中有個念頭愈發強大——讓顧石青永遠待在我身邊,即便是成爲一具屍體。
可我沒能下得去手。
對他的愛佔據了上風,躁鬱之症敗下陣來。
-7-
顧石青親了一下我的額頭,溫聲道:「一切罪過在我。是我大膽向貴妃求娶你,又忙於公務冷落你……」
什麼?
是他主ẗůₙ動求娶我的?
一時間,我怔住了。
「爲何呆了?」顧石青擔心我出事,還按住我的肩膀晃了晃。
後來,我忘記自己是怎麼失去意識的,迷迷糊糊間,察覺有人餵我喝下苦澀的湯藥。
清醒後,顧石青待我更加親近,甚至晚上主動摟着我睡。
一切都很好,除了他不讓我出府。
我私下問過丫鬟,她們支支吾吾說是顧石青吩咐的,讓我好生靜養。
他這是要囚禁我。
不知爲何,我心中劃過一陣快意,渾身血液隱隱興奮着。
但對他行爲反常的懷疑一日高過一日。
於是,趁他去縣衙,我換了丫鬟裝扮偷溜出府。
我提了菜籃,裝作買菜的丫鬟,打算前往縣衙「守株待兔」。
我穿過街巷,聽到了許多不好的話。
「聽說了嗎?縣令夫人有瘋病呢,前些日子打傷了周姑娘。」
「當真?打的是哪位周姑娘?」
「還有誰?周典史的妹妹。他們家的採買婆子給我說的,周姑娘好幾日沒下來牀,縣令大人還親自上門道歉來着……」
一時間,我腦子嗡嗡作響,顧石青竟然還去道歉了?
他怎能這般委屈自己?
早知道,我就再忍一忍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走累了便坐在一處無人的街口,抱着膝蓋低頭。
我開始反思自己。
在京城時,有貴妃撐腰,我從不在意顧石青的仕途,哪怕明知他是官場鬥爭中的犧牲品也無所謂。
而到了輝縣,我看出他心有抱負,繁忙的公務他樂在其中。
若他想再進一步,官聲何其重要,我會是他的拖累。
我沉浸在發散的思緒中,連面前站了個人都不知道。
他先是咳了咳,見我沒有動作便伸出一隻手到我眼前。
「裴貞。」
我的視線沿着那隻手向上。
他彎着腰,笑得溫和:「跟我回家吧。」
一瞬間,洶湧而來的酸澀浸滿我的心臟。
「石青,我腳麻了,你揹我,好不好?」
「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呢。」他說得小聲,我沒聽清,慢慢攀上他的背。
迎着夕陽,我把那日和周蕙發生的事統統告訴他。
「是我不好,連累你去同她道歉。」
「什麼道歉?」
我又將在街上聽來的閒話告訴他。
他徑直笑出了聲:「你也知道是閒話,還聽得那般認真?
「我只是去告誡周典史幾句話,至於周姑娘爲何幾日不出門,大抵是周典史將我的話聽了進去罷。」
-8-
當我再次上街時,關於我的流言消失了。
我猜到是顧石青做的。
我學着做了一桌菜打算感謝他,誰料他「得寸進尺」,略嚐了幾口便取出輝縣畫師的名單交予我,說起修補佛窟壁畫之事來。
「夫人這雙手不該沾俗物,該拿畫筆纔是。」
我敷衍着,打算用過飯食再談,但他攔住了我,我一筷子落了空。
他還想再攔,我瞪過去,他縮回了手,端起茶杯別開眼。
我終於喫到了第一口菜。
「嘔——」
我一口吐了出來。原來我做飯是這樣難喫。
我瞥見顧石青喝茶的嘴角偷偷上揚。
我當即去揪他的臉,故作兇惡道:「不許笑。」
「好好好,我不笑。」雖是這樣說,他卻將臉湊近我,坦然微笑。
過分近的距離,能清晰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皁角香,連心跳聲也重得過分,咚咚咚,越來越快,情不自禁地,他低頭吻了我。
還遮住了我的眼睛。
後來,他重新做了飯菜。
盂蘭盆節將至,我和招來的畫師在趕工ẗŭ̀⁺修補佛窟壁畫。
周蕙來找我,說是要來幫忙Ţŭ₌。
原本我不同意,但旁的畫師見她態度真誠,紛紛勸我留下她。
「夫人,且不說我們,您這幾日也疲勞。周姑娘好歹懂一些,多個人咱們也輕鬆點……」
我一一打量過去,他們臉上俱是疲憊,猶豫片刻,我答應了。
周蕙雀躍着去請教相熟的畫師。
我轉過頭,提筆繼續修補。
佛窟內光亮不足,畫師們點了許多燈燭,但過高的溫度對壁畫不利,我讓他們削減燈燭數量。
看久了,雙眼脹痛,我同畫師們一樣,靠在佛窟內休息。
我和顧石青說過,這幾日歇在佛窟周邊,不回城。
我是被嗆醒的,睜眼就是火光,熱浪燻烤着我的臉,連手邊的石壁也燙得厲害。
我急忙朝另一邊跑去,奇怪的是,此前與我在同一處佛窟的畫師都不在這Ţüₐ裏。
或許,他們是安全的。
我跑到佛窟盡頭,呼吸一窒。
這裏只有一尊莊嚴肅穆的褪色佛像,沒有出口。
漸近的火光照亮了這一片,佛像似乎活了過來。
我盯着它,耳邊恍然嘈雜起來,尖叫聲、轟塌聲、潑水聲……不絕於耳。
在靜待死亡的過程中,我只想再見顧石青一面,告訴他,我記起來了。
-9-
九歲那年,師兄燒了我的畫,害我交不出畫被師父責罰,跪了一整晚。
一氣之下,我趁所有人外出,放火燒了師兄的屋子。
火勢起得快,我站在屋前冷眼看着。
他們一邊救火一邊罵我瘋子,師父拿來戒尺教訓我,他沒有打我的手,一個勁兒往腿上招呼。
我下意識抓住戒尺,問師父:「難道我就該被他們欺負嗎?」
師父怒不可遏:「還敢頂嘴?縱火是大罪,若是釀成大禍你性命不保。再說了你師兄師姐向來聽話乖巧,定是你先惹他們不快……」
戒尺打在身上太疼了,我扛了幾下便受不住朝外跑去。
我如無頭蒼蠅般在街巷裏亂竄,直到再也跑不動了,隨意坐在一戶不起眼的人家檐下。
我從黃昏坐到月上枝頭。
一道聲音驟然出現:「小妹妹,怎的在我家門外?」
我倉皇抬頭,見到一張滿是書卷氣的臉,無端讓人放下心防。
這纔是我和顧石青的第一面。
這一年,他十七歲,是太學學生。
「可是迷了路?我送你回家吧。」
我猶豫半晌,小聲道:「我腳麻了,你揹我回去,好不好?」
那夜,我將腿疼謊稱腳麻,掩藏自己被師父責罰的事,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膽大妄爲」。
我又累又困,說了地址便趴在他背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只覺是黃粱一夢,悄然沉寂在記憶中。
-10-
「裴貞,裴貞——」
顧石青在佛窟外喚我,而且聲音越來越近。
我大聲回應他。
沒過多久,他頂着一身溼衣裳跑了進來,不由我反抗地把溼衣裳罩在我頭上,帶我衝出去。
到了安全之所,他顫抖着手取下我頭上的衣裳,仔細地打量我全身。
我當即抓住他的手,那裏猩紅潰爛,一股子焦味。
不止手,還有肩、腳。
我慌忙喊大夫,顧石青卻渾不在意,確認我安然無恙後抱緊了我。
他力道大得讓我身上的骨頭都疼了。
「幸好……幸好你沒事。」他哽咽道,腦袋貼在我頸窩。
我一下又一下順着他的背安撫他,無意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周蕙。
她嫉恨的目光沒來得及收回,見我看來目光愈加挑釁。
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她無法再令我發病了。
顧石青的偏愛,是我的良藥。
兩日後,佛窟起火之事查明,是周蕙所爲,她引開畫師,獨自回來縱火。
目的是燒死我。
我感慨道:「我年幼時曾燒過師兄的屋子,周蕙與我有些像。」
顧石青舉起包裹嚴實的手,反駁道:「不同,她有害人之心,你沒有。」
「顧石青,我做過許多對你不好的事,爲何還願冒着生命危險救我?」我鄭重問他。
有我這樣一個被父母拋棄、被師父漠視、與師兄師姐不合羣的孤僻偏執之人在身邊,他就不覺得可怕嗎?
「那些事啊……」他面上顯出尷尬,欲起身離開。
我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強勢地命他坐下,一副追究到底的模樣。
「我並不覺得是不好的事。」他嘆息一聲,認命般開口,「相反,我覺得開心。」
「什麼?」
「這是你愛我的證據。」他頓了頓,目光逐漸變得柔和。
「我見過你宮廷畫師大考的那幅畫,而且一眼便認出上面的背影是我。我前半生規矩得如一潭死水,唯有在你畫中,我生動鮮妍。
「我想,這位畫師定能成爲我的知己。」說到這裏,他忽而一笑,「只是我沒想到,這位畫師竟然才十六歲。」
「顧石青……」我輕聲喚他。
他示意我停下:「聽我說完。
「我打聽到你的名字,想起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緣,我原想借此與你敘舊,但宮人說你不喜與人交際,因此我不敢貿然打擾。
「直到那回面見貴妃娘娘,你主動開口邀我同行,我還當你記起我了,可你滿眼陌生,我便歇了敘舊的心思,只當重新認識。
「再後來,我被退婚,工匠們拿此開玩笑,我看見你教訓了他們。你生起氣來比平日生動許多,很是可愛。」
他正說着,紗布纏繞嚴實的手指突然戳了一下我的臉頰,讓我有些錯愕。
「你答應我的求親時,我萬分高興,但觀星閣開始動工,你我公務繁忙,鮮少見面,新婚期間剛有生出ţüₕ的幾分熱絡也漸漸淡了……」
……
顧石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一邊說還一邊捉弄我,最後我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期盼着他快變回從前那個冷硬的顧石青。
-11-
佛窟中的壁畫燒燬了大半,幸好我還記得壁畫細節,和其餘畫師連夜修補, 顧石青還派了人日夜值守, 終於趕在盂蘭盆節前休整完畢。
輝縣雖地處邊陲, 但節慶時十分熱鬧。
百姓拜佛祈願, 上香點蠟, 喧鬧又自在。
我和顧石青跟風求了支籤, 他去找大師解籤, 我在檐下歇息。
周典史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躬身行禮道:「舍妹年幼不懂事, 還望夫人和縣令大人求求情,放過舍妹吧。」
周蕙因意圖縱火殺人下了獄, 顧石青判了她徒刑三年。
我側身避開, 低聲說道:「我不通律法,恕難從命。」
「夫人, 求求您了, 下官只有這一個妹妹——」
周典史正欲朝我跪下,一把被顧石青拽起。
「周典史, 本官早先便告誡過你們要安分守己,此番還來威脅我夫人, 當真不顧頭上官帽?無視本朝律法?」
顧石青言辭狠厲, 周典史一下子泄了氣,肩膀耷拉下來,怔怔告辭離開了。
他的背影蕭索, 令我記起幼時放火燒師兄屋子一事,連忙問顧石青當時是如何解決的。
顧石青回憶道:「那場火不大,恰好只燒燬了你師兄的屋子, 你師父沒有報官, 說是你師兄自己不小心弄倒燭火所致……」
我喃喃道:「竟是這般, 竟是這般……」
難怪師兄師姐經過那回居然還敢招惹我,原來是替我背了鍋。
「別想了,都過去了。」顧石青掰過我的臉, 取出籤文說起大師解籤的結果。
我靜靜聽着,在嫋嫋檀香之中, 心中一片安寧。
-12-
到輝縣的第二年, 杏花開滿枝頭。
休沐日,我在院中鋪紙磨墨。
「石青, 我爲你畫幅畫吧。」
顧石青懶懶地應聲, 他躺在躺椅上,足尖有一搭Ţüₙ沒一搭地點着地。
我瞬間構思好佈局, 落筆時春風乍起,杏花翩然落下, 似雪般落了顧石青滿身,他抬手就要拂開。
我連忙制止:「別動,就這樣。」
他重新躺下,我換了支筆, 重新勾勒。
春日好眠, 顧石青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連杏花落到臉上都毫無知覺。
最後一筆落定,顧石青還未醒。
我伸手接住一朵杏花, 悄悄簪在顧石青發髻上。
轉身的剎那,手腕被他握住。
「我還要靠着這隻手作畫賺錢,你別弄折了……」
「看你還敢捉弄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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