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低微,卻嫁了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愛我護我。
直到他救下相府千金。
千金貴女道:「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我不會破壞你們感情,我只是來加入你們。」
恐他不應,規勸我大度之人甚多。
我當即讓人收拾東西,準備帶着閨女回江南。
他毅然站在我身前:「娶謝怡爲妻,理當信守承諾,執其之手,與其偕老。」
-1-
我家是商戶,我是庶女,姨娘在我八歲那年去世,對外說是病逝,但我知道,姨娘去世時身懷有孕,大夫說八九成是男胎。
那時的父親還愛重姨娘,自然也疼愛我,把我放在心上。
嫡母表面溫厚,只說讓姨娘好生養胎,爲父親開枝散葉,私底下卻讓人往姨娘喫食裏下藥,姨娘肚子像個球一樣大起來,最後活活撐爆肚子,一屍兩命。
姨娘臨死前讓我不要報仇,把一切都忘記,甚至忘記她,讓我凡事不要冒頭拔尖,要學會隱忍、爲自己打算,更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有可能害我。更要把她所教的ťůₔ學會學精,算賬、作畫、練字一樣不能少。
姨娘死後,父親也變了。
我被嫡姐、兄長們欺負時,他冷眼旁觀,不再爲我撐腰、主持公道。
我被推下池塘,救上來時他說了句:「沒死就成。」
小時我不明白姨娘的話,後來大些才明白父親爲何這般冷酷無情,嫡母爲何敢肆意妄爲。
因爲父親是商籍,嫡母即便是庶出,那也是京城書香門第,她嫁父親是低嫁,父親娶她是高攀。
又從嫡姐炫耀中知曉她小姨進宮伴駕,頗得聖寵,還懷有龍胎。
樁樁件件,拼拼湊湊,我也就得到了真相。
我已經足夠謹小慎微、伏低做小,藏拙不冒頭,嫡姐還是明裏暗裏欺負我,時常拿筆往我臉上亂畫。
有時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把這張過於出衆的臉劃爛,我就可以得安生,脫離這苦海。
很顯然,嫡母並不打算放過我。
十六歲的我當得起貌美如花,有人家託媒婆說親,聘娶爲正頭娘子,嫡母都婉拒了。
灑掃的張婆婆讓我謹慎行事,要早做打算。
尤其是這次嫡母帶着我參加宴席,將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更是全程緊張,提心吊膽。
當丫鬟故意把茶湯潑我身上時,我便知曉,她們準備對我下手了。
「謝姑娘,請隨奴婢這邊走。」
我看着前方岔路口。
既定的命運難道真的不能更改?我真的要被當作物件般贈送於țũⁱ人。
做謝家的鋪路石?
我不願意!
那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腦海裏只有一個聲音。
逃。
謝怡,逃。
如若不逃,這輩子你就完了。
逃,成功,從此自由。
若是失敗,那便一根腰帶樑上懸,了卻餘生,成爲一捧黃土,至少死得乾淨。
我裝着腹痛,讓丫鬟扶我去假山邊坐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將我早準備好、浸透過蒙汗藥的帕子捂住她鼻息,她暈厥過去。
我費好大力氣纔將她拖進假山。
趕緊脫掉華麗外裳,露出裏頭府中丫鬟穿的舊衣,扯掉髮飾,快速編一個簡單麻花辮。
走出假山做賊般左顧右盼朝後門走。
看守門房的婆子見是陌生人。
「你是誰?你幹啥?」
我立即上前跟她套近乎,再一次用帕子捂暈她。
開門跨出,反手虛掩上房門,快速奔跑起來。
到大街攔下一輛馬車:「出城。」
「姑娘出城去哪裏?」
「徑山寺。」
我並不知曉,我的所作所爲有人看在眼裏,並跟隨一路。
-2-
我曾想過獲得自由後我會如何?
但真當我站在徑山寺門口,卻惶惶不安,甚至沒有任何可去的地方。
這樣一張臉,手裏還有幾個小錢,若不小心,便會成爲羣狼圍攻的肉。
等那車伕一走,我立即躲進角落,將自己弄得亂糟糟,往別的方向走去。
沒有喫過苦頭,才走一段路,腳便磨破皮,起血泡。
我坐在草叢裏嗤笑。
笑自己想得簡單,笑自己沒用。
但路是自己選的,腳上再多血泡也要繼續往前走。
只是當整個人摔進臭水溝,爬幾次都沒能爬起來,我真的忍不住哭了。
「撲哧。」
笑聲傳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恨不得將自己埋進臭水溝裏。
「姑娘,可否需要在下拉您一把?」
我擺擺手,讓他趕緊走。
「當真不需要嗎?」
「……」
我其實也是一個固執的人。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從臭水溝裏爬出來,一摸袖袋發現荷包丟了,我毫不猶豫跳下去找。
「哎……」
男子聲音有些詫異。
我管他詫異、震驚,荷包裏是我全部家當,往後安身立命就靠它了。
在臭爛泥裏摸索好一會兒,才找到我的荷包。
拿着它又哭又笑。
「姑娘,您家住何處?在下送您回去?」
回去?
然後淪爲世家子弟的玩物嗎?
「多謝公子好意,我……回不去了。」
在逃離之前,我或許還有個名字。
但經歷這一番逃離之後,即便回去,謝家也宣佈我已死亡,再把我祕密送人,至此連名字不會有。
都是死路一條,我想死得乾淨些。
也有尊嚴些。
謝過衣着華麗、俊逸若仙的公子,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就我目前這鬼樣子,怕是連親爹都認不出來。
身後那男子依舊跟着,還多了一個隨從。
路過我的人都嫌棄地直皺眉頭,呵斥怒罵:「臭乞丐,滾遠點。」
這樣也好,嫌棄遠離我,我危險就少一分。
也幸好如今天不冷不熱,一身爛泥不至於太冷,也不至於太透。
只是那位錦衣公子跟隨在後,帶給我的麻煩也不少。
「公子爲何尾隨?」
「在下覺得姑娘隻身一人,委實危險,護送姑娘一段路程,待姑娘尋到落腳之地,在下便會離去。」
還真是個好人嘞。
只可惜,我已經不那麼輕易相信任何人了。
他願意跟就跟着唄,在到達下一個城鎮之前,身後有人,那些不在乎髒臭,想佔女子便宜的乞丐,也就不敢輕易下手。
更可笑的是,府中護衛長帶人追來,我嚇得魂不附體,他與那一行人,只掃我一眼,便快速離去。
「姑娘當真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
我靜默不語。
「姑娘,這世道並沒有你想象得安穩,每日被殺害、死無葬身之地的人依舊很多,被姦殺、羞辱的女子亦是不少。」
我恨恨地瞪着他。
恨他多管閒事,恨他要與我說這些話。
我已經很害怕很後悔了。
若我是男子,若我有父母疼愛,若我有選擇……
我會走離家這條路嗎?
我只需要安安靜靜繡嫁衣,讀讀書寫寫字,彈琴作畫,興起賦詩一曲。
再差些,若我姨娘還在,她也能護我一二……
可我什麼都沒有,就連丫鬟嫌我給得太少,亦被嫡母收買,從未與我一條心。
「左右都是死路一條。」
可還未到絕境,我還想拼一拼。
-3-
路越發難走,肚飢、體累,渾身痛。
天越來越黑。
也幸虧身後有人跟隨,我不至於提心吊膽,怕忽然竄出一個惡徒,將我拖拽進林中。
前方好似有間破屋,笑鬧聲從裏面傳來,骯髒、發臭的黃腔不絕於耳。
我渾身顫抖,寒意灌頂。
「姑娘爲何不繼續走了?」
我哪裏敢再往前走。
我恨不得離這破屋子遠遠的。
我一步一步往後退,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跑。
身後腳步聲不遠不近。
還聽到抱怨。
「公子,如此不識好歹之人,您爲何要管她。」
我真是又羞又愧。
索性停下腳步,準備扶着樹喘氣,結果扶空整個人往地上摔去。
「嗷。」
「姑娘,您沒事吧?」
關心卻又不帶情意,乾巴巴。
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幫我,還是假意,這一刻的我,毫無選擇的資格。
死不甘心,活又活不好。
我趴在地上哭出聲。
「姑娘,您若實在沒地方去,不如在下送您回家去吧。」
「要是能回去,我還會往外面逃嗎?」
無處可去,無枝可依。
甚至不知外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坐井觀天這十幾年,可悲又可笑。
「公子,求您離我遠些,讓我自生自滅吧。」
說完這句話,竟有萬念俱灰之感。
但要去死,我又不甘心。
往地上一趴,眼一閉,我索性裝死了。
「……」
「公子,您看她……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別管她了,公子,咱們回吧。」
走吧走吧,快走吧。
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葬身獸口。
窸窸窣窣聲後,是那俊逸男子的聲音:「姑娘,得罪了。」
一件帶着昂貴薰香的衣裳蓋我身上,我正要奮起掙扎、躲避,頸脖一疼,渾身瞬間軟綿無力,還發不出聲。
「……」
冷汗瞬間冒滿全身。
然後就被抱起。
「讓馬車過來,回城。」
「公子,這種人就不應該管她。
「她想說您就讓她死。」
那隨從說話真是難聽,可站在他的立場,他又沒說錯。
一路顛簸,我也不知道會被拉去哪裏?
直到有女子聲音傳來。
「世子爺,您回來了,奴婢這就讓人準備熱水。」
「陳嬸,給裏面的姑娘好生洗洗,再給她看看可有哪裏受傷,該醫治醫治,該抹藥抹藥。」
「……啊,是,是。」
我被幾個人抬進屋子,給我清洗的丫鬟嫌棄不已,又對我身上戴着的東西驚愕萬分。
「陳嬸,您看她……」
「什麼她她她,是你們能議論的嗎?都給我把嘴巴閉緊嘍,誰敢多言一個字,小心你們脖子上人頭。」
幾個丫鬟齊齊應聲:「是。」
全程我有感覺,但是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
陳嬸不讓丫鬟們議論我,她自己倒是嘖嘖嘖個不停。
「真是可憐見的,傷得竟是這般重。」
屋外又傳來男子聲音:「陳嬸,她怎麼樣?」
「都是小傷,世子爺不必擔憂。這姑娘心眼子多着呢,奴婢還是頭一回見人戴十來個玉佩、三個金鐲、四個銀鐲,還有兩個玉鐲。荷包裏有金子、銀子,銀票還用油紙裹好幾層。」
「……」
靜默好一會兒之後,男子說:「陳嬸好生照顧她。」
「世子爺慢走。」
我倒覺得無所謂,窮家富路,我既是做了逃跑的準備,怎麼可能不把自己全部家當帶上。
我只是沒想到,我會遇上這不知道是哪個地方來的世子爺?
世子爺……
我忽地瞪大眼睛。
他他他……
-4-
捫心自問,若一早知曉是他,我會不會逃跑?
想了好一會兒,我依舊堅持逃跑。
士農工商,商籍低賤,他這種站在蒼穹的人,俯視衆生,我則是低入塵埃的泥,人家踩我一腳,我還怕自己髒了他的鞋。
但我也不想放過他。
這個不放過並不是想與他如何,把自己奉獻出去。而是想不管陰謀也好,陽謀也罷,走他的路子,或者有什麼我能給予,他看得上的東西,親自送我回家,吩咐父親、嫡母爲我尋一門親事。
只要不是爛到無可救藥之人,家境貧寒些亦無妨,我只一點,要做正頭娘子。
妾的命運……
我姨娘之死,就讓我怕極了。
尋思好之後,我也是累極,很快閉眼睡去。
我是被外頭說話聲吵醒。
「當真不進去喊人嗎?萬一出事如何是好?
「若是嬤嬤責問起來如何應對?」
「實話實說唄,她能睡,關我們什麼事。嬤嬤過些日子就走了,又不會帶我們去京城,何須這般畏懼於她。」
一道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聲音傳來:「是嗎?
「拉下去賣了。」
「嬤嬤饒命,奴婢知錯了……」
先前不屑瞬間變成驚恐,很快被堵住嘴,發出慌亂的嗚嗚聲。
「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奴婢不敢。」
「不敢就好好當差,否則那就是你們的下場。」
外面不吵鬧了,我是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這嬤嬤的強勢讓我明白,千萬別耍花樣,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所以我改變策略,決定與世子爺見一面,當面道謝,再說請求。
他若應是上天憐我,若不應……
是我的命,我認。
他也不是我的誰,我這般去求已很是冒昧,且無禮。
可我真的無路可走,也沒有任何依靠。
強撐着起身,忍着疼痛去嬤嬤說:「嬤嬤,勞煩您與世子爺稟報一聲,我想見他一面。」
嬤嬤看我的眼神,瞬間十分不好。
審視、打量、瞧不上。
「姑娘,人貴有自知之明。」
一時間羞愧、屈辱湧上心頭,我紅着臉站起身,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她說得沒錯,我該知曉自己幾斤幾兩。
是什麼身份,別妄想攀龍附鳳。
商籍庶女,給人提鞋都不配。
好一會兒後慢慢坐下,看着鏡中的自己,聲音淡淡道:「嬤嬤,我並無攀附之心,更不會賴着你家世子爺。他幫我一場,我總該當面道謝,然後離開。
「嬤嬤,你說呢?」
「既無攀附之心,見與不見又有何區別?姑娘家住何處,老奴送你回去。」
我看向她忽然笑了。
「若是嬤嬤應我一個要求,我亦會如你所願。」
「你敢威脅我!」
我搖搖頭:「當然不是,我只是與嬤嬤商議。其實這事對嬤嬤來說,也不過是張嘴閉嘴的事兒。」
嬤嬤盯着看我好半晌,見我擺弄着自己那點傍身家當,壓根不搭理她。
才沉聲問:「何事?」
我朝她嫣然一笑:「世子爺是京城來的,嬤嬤也是?」
「嗯。」
我聞言心中大定。
「嬤嬤,您送我家去時,能否與嫡母多言兩句,便說您與我甚是有緣,已收下我做乾女兒,希望嫡母能爲我尋門正經親事,嫁過去做正頭娘子,待您回京,定會在主母面前,爲她美言兩句,誇她心善,待庶女視如己出。」
我將三個金鐲、兩個玉鐲遞上:「這點身外之物,孝敬嬤嬤。」
-5-
「就這?」
「是。」
宰相門前七品官。
即便她是奴才,能跟着少主子出門,可見在主母面前得臉。
比我這商籍庶女,不知道尊貴多少。
父親默許嫡母將我當作禮物送人,吭都不曾吭一聲,並樂見其成,也不知是侯府世子,還是國公府世子,抑或是王府世子。
不管是哪一個,隨行嬤嬤都足夠當我的靠山,讓我狐假虎威。
「那就走吧。」
嬤嬤接過金鐲、玉鐲,催我離開。
我看一眼身上衣裳,不是我昨日穿的那套。
一套破衣裳,多問毫無意義。
腳痛、身體痛,我走得十分艱難,上馬車還需要人攙扶。
嬤嬤眉頭微蹙,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
到了謝家門口,嫡母得知是王府嬤嬤,來得甚快,見人扶着我下馬車,一副羸弱走路不穩的樣子。
她先是蹙眉轉瞬欣喜若狂。
「……」
我不解她爲何這般歡喜?
「陳嬤嬤,您裏面請。」
「謝太太不必多禮。」
陳嬤嬤派頭十足,走路帶風,因爲疼痛,我走得極慢,前頭嫡母阿諛奉承,盡挑好話說。
原來她也是會說好話,眼睛、鼻孔也不是長頭頂上。
「啥?」
「我與小姐頗有緣分,還望看在我面子上,給謝小姐尋門好親事。」
「……」
嫡母像是喫下一坨屎,臉色難看到極點。
乾巴巴笑出聲:「陳嬤嬤可是在說笑,她,她……世子爺明明……」
陳嬤嬤瞬間冷臉,呵斥道:「謝太太,飯不可亂喫,話亦不能亂說,你若敢攀扯我家世子爺,也要掂量掂量謝家能否承受得起恭王府怒火。」
嫡母嚇得一瑟縮,嘴角抽搐,才恭聲道:「嬤嬤教訓得是,您放心,我會給她尋門好親事,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
「既如此,謝太太早些爲她把親事定下,免得我隨世子爺回京後,陽奉陰違糊弄人。」
「不敢不敢。」
嫡母送走陳嬤嬤,返回來後狠狠打我幾巴掌。
「沒用的玩意,身子被人奪去,卻連個名分都撈不着,要你何用。」
我捂住痛到麻木的臉,想解釋自己還是清白之身,與世子爺並無肌膚相親。
父親疾步走來,詢問嫡母:「如何?」
「還能如何,你的好女兒讓人白白玩弄一宿,竟被退回來,要我給尋門好親事。」
我以爲父親會憐惜一二,卻不想他反手亦扇我一巴掌,將我扇得摔倒在地。
他尤不解氣,更是狠狠踹我幾腳,腳腳直中要害,怒罵道:「賤人,跟你姨娘一樣骯髒不堪,來人,將她拖下去,沒我命令,不許給她喫食水喝。」
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回屋子,丟在地上時。
兩個老婦還把我身上的東西全搶走。
我渾身劇痛,感覺五臟六腑都傷了,萬念俱灰之際,看向房梁。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沒辦法好好活着了。
他們表面答應得很好,背地裏卻將我打成重傷。
是我的錯。
是我太高看人性,是我太輕視他們的惡毒和狠心絕情。
是我無知,以爲自己贏得一條活路。
滿心怨恨和不甘,終於明白姨娘爲何臨死前與我說那些話。
想來她早已看清枕邊人的真實面目。
我又很佩服自己,在這一刻,竟一滴淚都不曾落下。
生死、貞潔、名聲全部放下。
若我有機會翻身……
-6-
「你還好嗎?」
面對溫潤關切的聲音,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謝姑娘?」
他來做什麼?他是怎麼進來的?
走正門,還是翻院牆?
「謝姑娘,我已罰過陳嬸,她不該收你東西。」
我扭頭去看他。
他驚駭地退後幾步:「你,你被打了?」
我的臉一定高高腫起。
若是早前,我一定難堪到極點,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但這一刻,我只想活着,離開謝家,至此恩斷義絕。
所以我朝他伸出手:「救我。」
他站在原地,眸中有着我不懂的憐惜。
我掙扎着起身,又重重摔下。
痛。
渾身痛。
我張嘴呼吸間,感覺有血從嘴角流出來。
我本來能忍住不哭,但我很清楚,很多時候,眼淚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所以我哭了。
「謝姑娘……」
我沒理他。
一開始是哭是爲博同情,後來是真傷心。
哭自己命不好,哭自己無依無靠。
他邁步離開。
外頭傳來輕聲:「公子?」
「先回。」
「不管了?」
再沒聲音。
無親無戚,誰會一而再再而三我呢?
他不管我是對的,謝家是爛泥,是臭水溝,能離多遠有多遠是對的。
我再次抬眸去看那房梁,平日裏總覺得它高,今日卻覺得它矮,腰帶能甩上去,衣裳扯一扯也可以……
我忍不住打個寒戰。
不不不,好死不如賴活着。
我要活!
但是活着容易,想要活出尊嚴卻很難。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還是暈過去,再醒來,我在牀上,有臉生的丫鬟伺候,被搶走的東西,賄賂陳嬤嬤的金鐲、玉鐲放在牀邊矮凳上。
「小姐醒了,奴婢盼兒,是世子爺派來伺候您的丫鬟。」
世子爺?
「小姐口渴嗎?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淨房更衣?
「小姐身上可感覺好些?大夫來瞧過了,還給開了藥,這會子可兒正在屋檐下煎藥,小姐要喝熱乎些還是涼了再喝?」
她喋喋不休地問着,話可真多。
卻很是鮮活。
我朝她伸出手,她立即上前來扶我去淨房。
收拾好出來,盼兒小聲說道:「世子爺得知小姐遭遇,罰了陳嬤嬤,如今您父親、母親還在前頭跪着,世子爺說您什麼時候醒,他們便什麼時候起。」
我驚詫地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
他是在爲我撐腰嗎?
心中升起絲絲貪念,又瞬間泯滅。
我怎配去肖想他,有這心思對他都是一種褻瀆。
「小姐,要去前頭說一聲嗎?」盼兒小聲問。
我朝她微微挑眉:「我醒了嗎?」
「……」盼兒錯愕片刻,神色無波道:「您一直昏迷不醒呢。」
我亦朝她笑笑。
可兒端藥進來,我忍住苦澀小口小口喝着。
「世子爺……」
「外頭是世子爺身邊的書硯瞧着呢。」
世子爺來江浙,定不是單單遊山玩水。
「對於我身上的傷,大夫怎麼說?」
「傷及臟腑,要好生休養,否則會落下病根。」
我哦了聲。
這幾巴掌、腳踢,差點沒了性命,可能抵掉生養之恩?
若是可以,就好了。
-7-
「謝怡,你給我出來,你個不要臉的小賤……」
嫡姐的謾罵聲傳來。
盼兒眉頭微蹙,看着門口問:「外面有兩個婆子守着,她進不來,小姐可要奴婢去攆走她?」
「嗯。」
盼兒應聲出去,冷聲呵斥:「我家小姐正在昏睡,你禁言。」
「你算老幾,狗奴才……」
「堵住她的嘴,拉到前廳去交給書硯,既是一家人,就該齊齊整整,父母跪着,她憑什麼能置身事外?理該彰顯孝心,陪爹孃跪着纔是。」
「嗚嗚嗚……」
我靠在牀頭,屏息靜氣聽着外頭的動靜。
原來被人護着的感覺,是這麼好。
等盼兒進來,我與她道謝。
盼兒笑道:「都是奴婢該做的事情,您身子還疼着,睡一會兒吧。」
我不再管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擔心自己被無緣無故賣掉或送出去,而是安安心心地沉睡。
養傷這幾天,衣食住行有人打理,看看書,曬曬太陽。
日子過得清閒安逸。
大夫前來把脈,誇我養得好。
我知道都是盼兒、可兒她們的功勞。
賞她們銀錢,也不要。
「那去買些顏料來,我給你們畫個畫像吧。」
盼兒她們一開始有期待,但是不多,直到第一張畫像好,都激動。
「這是我?」
「盼兒姐,跟你真的好像啊。」
不說一模一樣,至少有九分。
「小姐,您這畫都可以拿去換錢了。」
盼兒說者無心,我聽者有意。
我可以畫山水花鳥蟲獸,然後託盼兒她們拿出去看看能不能賣掉。
當忽然間有件可以賺錢的事情,那叫一個廢寢忘食。
我沒有見過很多青山綠水,只能畫花園中的花草。
盼兒、巧兒誇栩栩如生。
她們讓人拿出去,當天就拿了銀錢回來。
六七幅畫,賣得一百兩。
「小姐,書肆那邊說,因爲您沒有名氣,也從沒聽過您的名頭,所以只能給這麼些許銀錢,等往後名聲打響,價格會提高。」
「夠了夠了,已經很好了。」
我拿出五十兩,讓盼兒給大家分一分。
看着剩下的五十兩,我笑着親了又親。
我終於可以靠自己賺錢,以後不管去到哪裏,都不怕被餓死,更不怕沒有銀錢而露宿街頭。
其間我又讓盼兒出去好幾次,每次都能賣百兩銀子,分一些給盼兒她們,剩下的我都攢着。
謝老爺派人來請好幾次,讓我去一趟書房。
「……」
謝老爺……
什麼時候起,在我心裏,對他的稱呼已經不再是父親。
身體已經痊癒,我也該去見一見他。
再次踏出院子,我發現心緒略有變化,不再如曾經謹小慎微,多了些許底氣。
深吸一口氣,我邁步踏進書房。
淡漠地輕喚一聲:「父親。」
「怡兒,那日父親是氣糊塗了,纔對你出手,爲父這些日子懊悔萬分。」
我沉默地聽着他說話,心波瀾不驚。
他說了許久,看向我:「怡兒,你可會原諒父親?」
「原諒什麼?原諒父親罵我還是原諒父親打我?」
我認認真真地問他。
看着他惱羞成怒,看着他掀翻桌子上的東西,怒視着我。
「好,好,你好得很。」
-8-
我和謝老爺的關係……
父女之情,好像早就不存在了,抑或者從來不曾有過。
他讓我滾出書房,我轉身就走,毫不猶豫。
他在書房裏的罵聲難聽又惡毒。
剎那間,我釋然了。
他不愛姨娘,也不愛我,他自私自利,眼裏只有利益,親情在他跟前,想來也需要待價而沽。
「小姐。」
「我沒事。」
我不需要盼兒的安慰。
我對他們早已沒有期待,何來失望難受一說。
盼兒欲言又止。
等回到我住的小院,她才小聲道:「世子爺要回京城了。」
「日理萬機的人,是該回去了。」
「小姐,您沒什麼想與世子爺說嗎?」
我沉默。
千言萬語說了又如何?我壓根沒有能力去報恩。
許再多口頭諾言,實現不了,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小姐想過去京城嗎?」盼兒又問。
我笑了。
輕輕搖搖頭。
去京城?以什麼身份去?
世子爺帶我回去,我算什麼?
他若是有心儀之人,如何與之交代?
若家裏爲他定下親事,讓人家姑娘如何自處?
讓世人如何看我?
他好心好意,我卻不能忘恩負義。
「我想與世子爺見一面,鄭重道別。」
「奴婢來安排。」
盼兒跟我說,世子爺姓季,名潤辭,恭王府是異姓王,乃世子爺曾祖父那一輩隨帝王打江山,獲封世襲罔替異姓王爵位。
世子爺上頭本有位哥哥,在邊關戰死,已娶妻,未留下任何子嗣。下頭還有兩個嫡親弟弟,四個庶出弟弟。
嫡姐早年嫁入東宮爲太子妃,如今是皇后,育有兩子一女。
我看向盼兒。
「爲何與我說這麼多?」
「小姐,世子爺若是娶個名門閨秀,您說皇上是否會猜忌?」
權力頂峯的人,腦子想的與我這等塵埃裏的人完全不同。我想着自由,他們想着怎麼攏權,讓有異心之人死。
我不好接盼兒的話。
不娶世家權貴、名門閨秀,難道娶我這個商籍庶女?
這種夢,我想都不敢想。
我也不會和盼兒議論這些癡心妄想。
給他默寫了《觀世音菩薩家門平安經》,聊表感激之情。
感覺少了些,又寫下《觀音娘娘家門平安經》。
盼兒誇字寫得好。
等到與世子爺見面那天,我出府乘坐馬車前往。
馬車在門口停下,我才發現有別的年輕女子,個個盛裝打扮,美不勝收。
「?」
我不解地看向盼兒。
盼兒搖搖頭表示不知曉。
行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謝小姐,這邊請。」
我聽到有女子小聲嘀咕:「也不知會不會被選中?」
選中?選中什麼?
我被引到位置坐下,不前不後,居中位置。
也有女子瞧我看來,隨即面露不屑、嘲弄,側身與身旁女子議論,時不時掃我一眼。
我以爲自己會難堪,結果內心毫無波瀾,不痛不癢。
原來我竟是這般臉皮厚。
「世子爺出了幾道題,還請各位小姐認真作答,答對者便可繼續下一輪。」
數個丫鬟快速上來,捧着的托盤裏,筆墨、宣紙。
宣紙上有三道題目。
我左右看一眼,發現每一個人的題目都不一樣。
而且沒有多餘宣紙,顯然是要求心算。
有人愁苦臉,有人已經提筆寫下答案。
我略微尋思,也寫下正確答案。
能讓各家小姐趨之若鶩,想來是件大好事。
雖然我沒有得到絲毫消息,但我也不想放過任何機會。
我寫好之後,丫鬟收走宣紙,並當場宣佈:「恭喜您過關。」
被淘汰的女子當場就哭了。
-9-
第二輪是盤賬,一疊賬本,在限定時間內算好。
賬本明顯經過精心佈局,漏洞很多,坑也很多,我在算盤上撥弄着,最後寫下賺了多少銀子,原因是進來的布料賣出去價格比之前高,把前面窟窿填上了。
丫鬟瞧後笑道:「恭喜您過關。」
盼兒、可兒聞言高興萬分。
我被請到第三關,依舊是算賬。
但是好幾個賬本,一炷香時間限制。
我尋思着應該是要找個會算賬、盤賬、看賬的女賬房,這些我都學過,謝家知曉的人不多。
左手翻頁,右手撥弄算盤。
認真且仔細,不錯漏一處。
香燃盡時,我還有兩本賬未對,心平氣和地寫下我對盤賬的數字,擱下毛筆。
站在一邊的丫鬟請我隨她走。
我問:「是要送我離開嗎?」
「您隨我來便知曉了。」
又是一間屋子,牆壁上掛着幾幅殘卷,一邊的桌子上擺放着顏料,數支毛筆。
「請在宣紙上覆原其中一幅畫。」
每一幅畫都殘損得很厲害,想要復原不單單要靠畫技,更要靠想象力和見識。
我畫技是有的,但是見識有限,能想出的畫面感也有限。
「您當真不再試試?」
我堅定地搖搖頭。
盼兒倒是極力勸我:「小姐,您就試試吧,反正都到這一步了。」
我看向盼兒,見她眼眸裏都是哀求。
我又想着各家閨秀趨之若鶩,一個個恨不得直接到最後一關,成爲最終的勝利者。
「盼兒,你知道點什麼嗎?」
盼兒搖搖頭。
我見她眸光清澈,想來是真不知曉,便沒有深究。
先去看那幅牡丹的佈局,我發現它應該不單單是牡丹圖,還有別的,比如蝴蝶還有貓。
因爲在最低端,我瞧着那一處像是貓尾巴。
「耄耋富貴圖?」
貓蝶便是耄耋同音。
我讓盼兒上前看,像不像貓尾巴。
「還真有些像。」
貓、蝴蝶我會畫,牡丹也會。
坐回椅子上,想着如果畫這樣一幅圖,是什麼樣的心境?又是爲什麼樣的長輩送上?
祖父、祖母?還是外祖父、外祖母?或者是恩師、師母……
不論是誰,總歸都是滿心歡喜和祝福,希望長輩耄耋之年後,還有鮐背、期頤。
耄耋年歲,至少四世同堂,更甚有五世同堂。
我看着牆壁上的殘畫,用了它一些牡丹,想着再畫貓蝶。
我專心作畫,盼兒幫忙調色,清洗毛筆。
等到天快黑透,我終於落下筆。
盼兒驚豔出聲:「小姐,太好看了,看着它就覺得好快樂,好幸福。」
伺候在門口的丫鬟進屋來,瞧着畫作的時候愣了片刻。
「……」
她要伸手拿畫,盼兒攔住她:「你不許碰,這畫得我家小姐親手給世子爺。」
「……」丫鬟細眉微凝,又呵笑出聲:「倒是敢開口,你以爲世子爺誰都能見嗎?」
「別人能不能見我不知曉,我家小姐肯定能見到。」
丫鬟還想上手,被盼兒掀摔在地。
丫鬟摔個倒仰,很快起身對着我和盼兒怒喝:「你豈敢!」又朝門外大喊,「來人。」
幾個中年僕婦來得很快,皆是恭恭敬敬:「秋香姐姐。」
秋香眸中滿是倨傲得意:「把她們給我轟出去。」
盼兒揚手就往秋香臉上扇。
在僕婦想要撲過來的時候,從懷裏拿出一塊令牌:「這是世子爺的令牌,我看誰敢妄動。」
僕婦們不認識這塊令牌。
秋香顯然認識。
她想奪令牌,又被盼兒給打趴在地。
我這一刻才知曉,盼兒她會功夫。
而屋子裏的動靜很快引來其他人。
陳嬤嬤沉着臉進來的時候,一眼認出我,立即福身行禮:「老奴見過謝小姐。」
我略微屈膝:「陳嬤嬤別來無恙。」
秋香見狀紅腫的臉瞬間慘白。
想要說點什麼,盼兒比她先開口:「嬤嬤,這秋香喫裏扒外,拿了別家小姐的銀錢,想換走我家小姐的畫作。」
盼兒抓住秋香的手腕,讓陳嬤嬤看清楚她手腕上的玉鐲。
金銀有價玉無價,更別說是個晶瑩剔透的玉鐲。難尋更難得,她一個丫鬟怎麼可能會擁有。
「嬤嬤饒命,嬤嬤饒命。」
陳嬤嬤沒有出聲,只朝身後看一眼,立即有人上前捂住秋香的嘴,將她拖拽出去。
秋香將面臨什麼?
是死還是活?
因爲我亦是自身難保。
哪有心思去管別人。
-10-
陳嬤嬤讓我稍坐片刻,拿着我的畫急匆匆出屋子去。
盼兒滿面欣喜。
「……」
我喝着茶沒有說話。
「小姐,您一定會拔得頭籌。」
「然後呢?」我問盼兒。
「……」
盼兒沉默。
誰家娶正妻都不會搞這個。
只會暗中打聽相看,試探有意之後,再請媒婆上門提親。
「小姐您不願意嗎?」
「我願意全力以赴,是想讓世人知曉我有本事,知曉世上有我這麼一個人,有機會被人相中,聘爲正妻。」
不然我早就藏拙不表現了。
陳嬤嬤很快回來,躬身問:「謝小姐能否把其他幾幅畫作也臨摹出來?」
「好,只是今日天色漸晚……」
我略微沉思,「我明日再來。」
「老奴送謝小姐。」
我挺直腰桿走出大門。
有些失敗的閨秀正在哭,丫鬟細聲安慰,見到我被陳嬤嬤親自相送,瞬間嫉紅眼。
「那是誰?」
「沒見過她。」
「不認識。」
「好像是謝家那邊的,不是本家,應該是旁支。」
我家確實是旁支,謝氏一族有錢,但是沒權。
我家也有點錢,但比起本家,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這纔到家梳洗一番,本家那邊就來人了,說大太太請我過府去挑選布料。
嫡母臉色沉沉。
嫡姐臉上恨意濃濃。
父親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淡淡地拒絕了。
「明日還要去作畫,今日就不過去了,等過幾日我親自到太太跟前請罪。」
傳話的人有些意外,但面色如常地應是,行禮告退。
人回去不過一個時辰,十幾匹花樣精美、顏色俏麗的布料便送過來。
「太太賞小姐的,讓您拿着做衣裳穿。」
「謝太太賞。」
我謝過來人,據說是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僕婦,是謝家主母奶孃的女兒。
我看着那些精美絕倫的布料,抿脣笑了。
原來我想要的並不難。
姨娘說得對,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學什麼學精,待時機到綻放光彩,定能得償所願。
伸手摸着滑膩冰涼的布料,又想起像畜生一樣被關在小院裏,沒有伺候的人,也沒有人與我說話,做得最多就是在存留的宣紙上寫寫畫畫,反反覆覆。
每一張宣紙都寫得烏黑。
沒有墨後便用雨水。
那個時候孤寂怨恨,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姨娘的良苦用心。
高高在上的謝家主母,她眼裏哪看得見我一個旁支庶女,甚至比不得她身邊丫鬟來得體面。
如今忽然改變態度,所謂何,我太清楚。
正因爲清楚,纔沒有因爲這十幾匹布而昏頭昏腦。
第二日一早我再次出門,到世子爺所住的宅子臨摹畫作。
一日一幅,畫好便回。
我沒有見過世子爺,也沒有見過其他女子。
我原以爲只需要臨摹幾幅,結果陳嬤嬤又抱一捆過來。
「……」
即便我是驢馬,也該讓我歇息歇息。
「謝小姐,這些畫作您可以拿回去慢慢臨摹,等畫好再派人送來便是。」
「好。」
我讓拿上畫作,帶着盼兒準備離開。
倒是不承想見到季潤辭。
他朝我行禮,並笑得溫柔:「謝小姐,別來無恙。」
「民女在此鄭重謝過世子爺援助大恩。」
我說完跪下去,認認真真磕三個頭。
「……」
-11-
季潤辭很是無措地想扶我起身,又想起不妥。
「扶你家小姐起來。」
盼兒立即扶我起身。
季潤辭說:「謝姑娘,可否亭中一敘。」
他於我有救命之恩。
我覺得他是正人君子,並不會乘人之危。
所以我應了。
當他問我是否願意與他回京時,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敬佩的公子,難道也是好色之徒?
「世子爺,民女以什麼身份隨你進京?
「古人言,奔爲妾、娶爲妻,民女若願爲妾,早已玉臂有人枕、朱脣有人嘗,便不會拼命逃走。
「世子爺救命之恩,民女沒齒難忘,今日若是無法報恩,來世定結草銜環。」
季潤辭眸子晶亮晶亮,輕笑出聲:「我只是問一句,你倒是想得多。」
我瞬間漲紅臉。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誤會了?
「那我且問你,你不願意與人爲妾,想嫁什麼樣的夫君?」
我想的……
我自然想夫君文韜武略、文采斐然、一表人才、人中龍鳳,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他愛我敬我護我,與我攜手共度,再無二色。
可我有什麼呢?
一張臉,一副軀殼。
又有幾個人能看見我內心的無瑕和純潔,能珍惜我、愛護我,理解我並認同我。
時間男子娶妻,能單純爲真愛的又有幾人?
同理,女子亦是如此。
「他若愛我護我,不論貧困富有,定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他若不愛我……」我輕輕吐出一口氣,「他想納妾只要有本事就納妾,想今日愛誰,明日愛誰都行,我會守好自己的心,做好分內之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他也莫要怪我。」
將心比心。
有來纔有往。
蘭因絮果,花開花落自有時。
季潤辭沉默着給我倒茶。
「謝小姐,請。」
「多謝世子爺。」
喝了茶,我擱下茶杯起身離開。
身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彷彿要將我的背盯出個窟窿。
我沒有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
等上馬車後,我撲在盼兒懷裏嗚咽出聲。
季潤辭他,該是我這輩子能遇見最好的男子了。
高嶺之花,豈能窺視。
他那麼好,我連生出高攀之心都覺得是對他的褻瀆。
「小姐,您既不捨,爲何要拒絕?」
「我姨娘是妾,在我記憶裏,她沒有跨出過一步府門,被人害死,卻連個爲她撐腰、申冤、討公道的人都沒有,沒有孃家,沒有親人、朋友。死了草蓆一卷,亂葬崗一丟,連口薄棺都沒有,清明更無人去祭祀。」
世間男子薄情寡義,糟糠之妻下堂、休棄、謀害都不在少數,更何況可通買賣的妾。
但正妻總是比妾多幾條活路。
我一心想做妻,不肯爲妾,不單單是爲自己,更爲我的孩子。
我喫過的苦,不想他們再喫一回。
「……」
盼兒不知該如何勸我。
良久後她說:「小姐要堅定不移,認準今時今日的決定和選擇。」
嫡支主母派人送來的請帖,請我過去赴宴喫席。
嫡母讓我帶着嫡姐一同前去。
「嫡姐還是與太太一道吧。」
嫡母她,並未收到帖子。
她也能去,更能帶着嫡姐去,只不過沒機會單獨見嫡支主母,謝家那些太太哪個是善茬?就她害死妾室,虐待庶女一事又有誰不知曉。
這世上少有雪中送炭,個個都想錦上添花。
我懂,所以不在意。
就算是進了處處彰顯有錢的嫡支大宅,亦目不斜視,穩步前行。
「太太,怡姐兒到了。」
-12-
嫡支太太美麗端方,笑得溫和又純善。
聽說其父曾經位居高位,她是家中庶女,卻能在抄家滅族之前嫁人,即便事發後,還得夫家看重並坐穩大少奶奶的位置,府中妾室無一人敢與之交鋒、對抗,可見手段強硬。
「怡姐兒,快坐我身邊來。」
她見我不動,面露侷促,又笑道,「按輩分,你還得喚我一聲伯孃,好孩子莫拘謹,快過來。」
我上前幾步行禮:「見過伯孃。」
「快免禮。」
她朝我伸出手,拉着我坐在身邊,先是誇我氣質好,又誇懂規矩,孝順乖巧,卻不夸容貌美。
難怪這麼多年,無人可以撼動她的地位。
「伯孃與你實在是投緣,可願意在伯孃這裏小住幾日,與伯孃做伴?」
「就怕打擾到伯孃。」
「就喜歡你們年輕小姑娘活潑,熱熱鬧鬧多好。」
她既開口,也容不得我拒絕。
即便知道她拿我當跳板,想搭上世子爺,我也不能拒絕。
宴席前,男賓那邊傳來說要吟詩作畫,獲得小禮最多的,還能得世子爺送出的大禮。
有人好奇地問:「是什麼大禮?」
「暫且不知呢。」
嫡支伯孃讓我也作一幅畫過去,衝着世子爺的大禮都得盡全力。
「伯孃放心,定勉力與姐妹們一爭。」
輸了是我技不如人,贏了名聲也就有了。
兩全其美的好事。
我見欄下秋菊開得正好,調色動筆,很快一朵朵菊花躍然紙上,盼兒說跟真的也沒差。
我把菊花遞給嫡支伯孃看,她笑着誇好。
「今日還有螃蟹,倒也應景。」
等各家閨秀小姐畫作好,便一塊送過去。
一炷香後丫鬟回來笑着說結果:「恭喜我們家怡小姐拔得頭籌。」
我不知曉是真因爲畫作得好?還是別的原因,反正季潤辭給的獎勵是他落腳的宅子,以及一個百畝良田的莊子。
真真豐厚至極。
「恭喜恭喜。」
面對祝賀,我抿脣淺笑。
不論真心假意,我得到實打實的好處。
宅子讓我有落腳之處,莊子是安身立命根本。
季潤辭真是大方。
他還把盼兒她們的賣身契也給了我。
我去接收宅子時,發現他還爲我留下很多很多銀錢,以及貴重物品,只要我不肆意揮霍,不遇戰事、匪亂,這一輩子足夠過得很好很好。
「小姐,這是府中小廝、門房、護衛的賣身契,您瞧瞧,奴婢一會兒收起來鎖櫃子裏。」
我翻着賣身契。
感慨道:「恩比天大,讓我如何還得起?」
「小姐可以身相許啊。」
Ŧŭₔ我斂下笑意:「盼兒,以後再不可說這種話。」
搬出家門,父親沒反對,嫡母亦沒多言,嫡支伯孃送來暖局禮,還零零碎碎收到幾次帖子,我都沒有去赴約。
只想簡單安穩度日。
可這麼一大家子要養,季潤辭留下的錢財是多,但我也不能坐喫山空。
讓幾個廚娘試了半月,做出些糕點、燻肉、臘腸、鹹菜、蘿蔔乾一類,開了一個雜食鋪子。
賺來的銀子純利後三七分,我三,府中下人一起分七。
個個有錢拿,心安定,力氣往一處使,他們想繼續過這樣的好日子,自會齊心協力、真心實意護着我。
我已不打算嫁人。
見過那般霽月光風的季潤辭,嫁誰我都過不幸福。
把我那不可言說的癡心妄戀藏在心間,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想一想。
笑意便會染上脣角眉梢。
一夜好眠。
轉眼到了臘月。
雜食鋪生意不錯,這個月大家都很忙,但個個鬥氣昂然,因爲生意太好了。
盼兒算盤打得噼啪響,算着到臘月二十七八能賺多少銀子。
「小姐,我們要不開到大年三十吧。」
不止盼兒這麼想,府裏其他人都是如此。
「銀子是賺不完的,我們開到二十五就足夠了,來年等十五元宵後再開張,辛辛苦苦幾個月,應該坐下來好好歇歇,順道算算我們到底賺了多少銀錢,大傢伙能分到多少。
「拿了銀錢,你們想幹啥幹啥,想買啥買啥,只管開心快樂便是了。」
-13-
十六歲跨十七歲這年,沒有人喊我去過年,他們彷彿都默認我是季潤辭的人。
或者說我是季潤辭的外室。
我所做的,是爲季潤辭守身。
父親更是搞笑,派人來說讓我初二回去。
那是外嫁女回孃家的日子,我回去做什麼?作踐自己嗎?
我不稀得搭理他。
只管與盼兒她們開開心心分錢,然後出去各種採買。
第一次花錢大手大腳,甭管有用沒用,更不拘貴賤,瞧上都要買一點。
曾經沒有得到的,如今買來,也不過是彌補遺憾。
我以爲會不那麼快樂。
但顯然不是。
我們一起包各種口味的糉子,看着小廝、護衛們打餈粑。
趁它熱乎,裹上炒熟黃豆磨成的粉,喫一口真是香極了。
還用金桔穿串,裹上一層糖漿,又酸又甜,跟喫糖葫蘆一樣。
我也收到京城季潤辭給我寫來的信。
他在信中問我:若三媒六聘,可願嫁他爲妻?
「……」
我拿着信呆若木雞。
「小姐,小姐,您快回啊。」
「是啊小姐,您快給世子爺回信,奴婢給您研墨。」
「奴婢給您鋪紙。」
「若小姐信得過小的,小得可親自走一趟京城,以最快的速度將信交到世子爺手裏。」
耳邊聲音很清晰,又很嘈雜。
我一顆心怦怦直跳,彷彿不是自己的。
我木愣愣走到書桌邊,竟是拿不動筆。
盼兒拿起塞我手裏,催促道:「小姐您快些,馬都備好了,許成帶着人親自跑一趟,奴婢給他們拿銀子去。」
「……」
我拿着筆不動。
願意兩字重若千金。
「小姐,您快些寫……」
催促聲中,盼兒低低呵斥:「我們都出去,讓小姐一人靜靜。」
屋子裏就我一個人。
我知道屋外她們都在等,一個個屏息靜氣,不敢發出太大響動。
我拿起信紙再次去看內容。
簡短的幾個字,我想了很多。
他可是遇上什麼麻煩?需要娶一個人去麻痹世人?
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皆無一點他看上我,單純喜愛我。
最終我回信:【我想與你見一面。】
我沒讓許成他們去。
而是走的郵驛,慢慢吞吞地回去,讓他有時間反悔,讓我的美夢再長一些。
從年前到三月,陽光明媚,依舊沒有季潤辭的回信。
我則斷斷續續病了好幾次。
心裏難受,喫不下飯,也睡不着覺,看了大夫,喫了藥亦沒用。
三月底,眼見四月到來,處處花開似錦,果樹上也掛着青澀小果,依舊沒有季潤辭的消息。
我想,我的夢,該醒了。
所以決定去庵堂小住幾日。
若是心中鬱氣不散,我這身子骨怕是要折騰壞。
跪在菩薩面前,我淚流滿面。
心裏一個勁安慰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小姐,都四月半了,咱們回吧。」
盼兒溫聲勸着我,對於嫁季潤辭一事,她亦沒了一開始的熱切,心裏比我還埋怨季潤辭送來這樣一封書信後又杳無音訊,害得我生病。
又害得我傷懷。
「那封信許不是世子爺手筆,而是他人送來試探……」
這麼想着,我心裏難堪又難過。
「回吧。」
我是凡塵俗人,總在菩薩面前想些紅塵之事,實乃不敬。
回到家中。
從守門到灑掃,個個看我眼神都怪異。
隱忍着歡喜,又假裝若無其事。
莫非是雜食鋪生意更上一層樓?
直到看見那抹白色身影,由遠到近。
我先是震驚、詫異,又忍不住委屈難過,眼淚不停地落。
直到他到我面前,溫聲詢問:「爲何哭。」
我不顧矜持撲他懷裏。
他身子僵硬,嘴上說着:「於理不合。」
手臂卻緊緊抱着我,溫聲道歉,「是我來遲。」
他來,便已足夠。
-14-
我有千言萬語想問他,卻不知要如何開口。
他輕輕把我推開,面紅耳赤站遠些才說道:「去亭子說?還是書房?」
「亭子。」
談情說愛該去亭子。
即便他說那封書信只是一個玩笑,四周開闊,我不至於被窒息籠罩。
依次進入亭子,盼兒擺好點心、茶水後退出去,走到能看見我們,卻聽不到我們說話的地方。
「……」
「……」
我看着季潤辭,季潤辭看着我,一時間相對無言。
他很緊張,連喝好幾杯茶水才說道:「當時讓你隨我回京委實冒昧,一路上我也在想,該如何與家裏人說,我心悅你,想三媒六聘娶你爲正妻。
「我以爲會很艱難,想了一路措辭,只是這些都沒有用上,父母只問你品性如何?我當真下定決心?他們便同意了。
「我立即寫信八百里加急送來,我想讓你知曉我心意,我沒有折辱你的意思。收到你的回信,我已經收拾行囊準備出發,宮裏生變,太子殿下遇刺受傷中毒……」
我已知曉他爲何遲遲不來。
明白他的苦衷,便忍不住關心問道:「殿下如今可好?賊人可伏法?」
「殿下已康健,至於賊人……」季潤辭冷冷低哼,「不過是推出來抵罪的傀儡罷了。」
我見他憤慨鬱氣,溫聲開解:「既有傀儡,何不順藤摸瓜,身邊的人,身邊人的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朋友的親戚朋友,雖繁複麻煩了些,總該能查到些許苗頭。
「雖可能也得不到什麼有用消息,但說不定也會有意外驚喜。」
季潤辭聞言輕笑出聲:「我不及怡兒心胸豁達。」
「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
我們相視一笑。
我不免俗地問他因爲什麼對我動心?
「說不上來,一開始只是好奇尾隨,我見過你的狼狽和倔強、委屈和不甘,你是我見過最獨樹一幟的女子,容貌秀美是其一,有趣的靈魂、智慧,讓我動心、動情。
「我見過很多很多美麗風情的女子,她們在我這裏,也只是一個女子,需要幫助我會出手,但其他的則沒有了。」
美麗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這次來議親的長輩有兩個舅母,兩個嬸孃,姨母和姑母,舅舅他們在朝中爲官,無法親自前來,還望你別往心裏去。」
季潤辭爲表歉意,還起身朝我行禮。
「這般隆重,我做夢都不敢想。」
「那從此刻ţû²起便可以想一想。」
他都沒有在宅子裏喫飯就離開,說是要去置辦聘禮。
臨走時他讓我等他。
季潤辭的到來就像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早把我拋之腦後的謝家人又頻繁送來帖子,邀請我去赴約,或想上門來做客。
嫡支主母更是親自上門。
「伯孃。」
「世子爺已經找過你伯父,詢問提親一事,你是怎麼想的?」
我沉默良久,才說道:「還未想好。」
「我和你伯父的意思,你住到家裏來,到時候不論定親還是出嫁,都由我來爲你操辦,好孩子,我當你是親閨女疼,自不會虧待你。」
這個不會虧待,也只能是嫁妝給得多。
但人生在世,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銀錢。
「伯孃,請容我考慮兩日。」
考慮是假,我想問問季潤辭的意思。
若單爲自己,我會毫不猶豫應下。
「好好好,那我兩日後再來。」
伯孃離開後,我讓人去請季潤辭。
他來得很快,也有些急切,面上都是汗。
我讓人端水過來,親自擰帕子遞給他。
他錯愕片刻後面露欣喜,坦然接過。
待他喝幾口茶,將滿腔燥熱壓下,我才說起嫡支的打算。
季潤辭沉默片刻,才道:「那日赴宴,謝老爺亦說起過此事,另外還有一筆二百萬兩銀子,以你嫁妝之名帶回京城,通過王府之手,敬獻給太子殿下。
「我拒絕了。」
他會拒絕我不意外,他就是光風明月般的人。
「你爲何要拒絕?這麼多銀子可以做很多事情,能買很多糧食,能幫助很多人。
「鄉下人家一年嚼用二兩銀子,被人打死獲賠十五兩,一文錢能逼死多少英雄漢。
「謝家有錢,雖不是江南首富,但絕對比外人知曉的有錢。」
季潤辭笑出聲。
我被他笑得有些難爲情和慌亂:「我是不是滿身銅臭味?」
-15-
「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哪一樣不需要銀錢,你能坦然面對,已是那些假面清高、實在鋪張浪費之人不可比。
「我當時確實心動過,又怕你知曉後,以爲我爲金錢俗物而娶你,便忍痛拒絕了。」
我笑出聲。
笑到身體顫抖,才揶揄道:「你說得有幾分道理,我還覺得你要了這俗物,會被人瞧不起,說你堂堂王府世子,竟娶個上不得檯面的商女爲妻,恐怕亦會招來不少非議。」
季潤辭瞪大眼眸。
好一會兒才道:「謝老爺若再提起,我便應下?」
「伯父不會再提,他們已經把主意打我這兒來。」
我覺得季潤辭出身顯赫,真真正正經歷的陰謀詭計並不多,身邊的人多數捧着他,更不會在他面前展現人性本惡。
若無權勢傍身,他哪裏算計得過那些爲錢、爲利殫精竭慮的商人。
「比起盲婚啞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兩情相悅,大約知曉對方脾性,有些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走至他身側,俯身擁抱住他的頸脖,在他耳邊輕聲:「季郎,你不會中途丟下我的對吧。」
不管我是逃出謝家的小可憐,還是心裏藏着惡、藏着毒的謝怡。
他一心待我,我定不離不棄。
他若三心兩意,日子能過我會忍,若忍不下去,我會反咬他一口的。
季潤辭耳根通紅,聲音嘶啞:「我季潤辭發誓,此生唯謝怡一人,絕不納二色。」
我是大膽且色令智昏。
我吻了季潤辭的耳朵,還坐到他懷中,摟着他的脖子,主動去親吻他的脣。
他一開始僵着身子,後來慢慢試探。
我們擁抱在一處,心跳如鼓。
他走時幾次回頭,依依不捨的樣子,似嚐到甜頭,又迫切期待下一次再見。
我目送他離去,待不見他身影,才捂住臉,有些無地自容。
但絲絲甜蜜又從四面八方湧入心間。將本來空寂、無助的心漸漸填滿。
嫡支伯孃再次前來,我便應了她,跟着搬去。
寬敞的院子,盡心盡力的丫鬟、婆子,喫穿無一不精。
嫡母來過,與伯孃吵起來。
「她是我們家的女兒,憑什麼住在你們這兒?」
伯孃面色平靜無波,讓我自己說。
「我願意住在伯孃這裏,我怕回去被害死、被打死。」
嫡母氣急敗壞離開,父親來了。
他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只問他:「我姨娘爲何而死,你能查一查嗎?她的骸骨還能找到嗎?我能找人把你打個半死嗎?
「謝老爺,我很記仇的。
「就這樣子吧,你們當我死了,我也當你們死了,我往後只認伯父、伯孃,我相信世子爺會支持我一切決定。
「包括無視你們這樣的蛀蟲。」
父親的算計全部僵在臉上。
好一會兒後,他沉聲說:「我是你父親。」
「你配嗎?」
他不配。
爲人父、爲人夫的責任他一點都沒有盡到。
姨娘是怎麼死的,他心知肚明。
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爲什麼對我,從未有過庇護之心,他是我父親,我是他女兒,他本該在我無依無靠的年歲裏,庇護我、愛護我、守護我。
所以我恨他,恨毒了他。
「怡兒……
「是父親對不住你。」
我扭開頭聲音淡漠:「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16-
議親開始了。
我亦見到季潤辭的長輩。
她們都是八面玲瓏很會說話做事的當家主母,不管真心與否,誇起人來都不帶重複。
好些事情我都沒能參與其中,全憑伯孃做主,最後知道一個結果。
因着我與季潤辭的婚禮在九月初六,眼下已經四月,我們五月底必須啓程前往京城。
伯父一定要在謝家辦一場出嫁酒宴,世間更擠。
好在謝家有錢,這世上之物,多數有錢就能買來,世上之事,有錢就能辦到。
伯孃把嫁妝單子給我,讓我仔細看看,心裏有個數。
那二百萬兩銀子換成金子,已經裝箱,並未寫在嫁妝單子上。
「這次酒宴收的禮金,你伯父已經送出消息,全部給你。」
「伯孃……」
我驚詫出聲。
這是利用我和季潤辭的婚事,爲太子斂財?
拒絕已經來不及,我與季潤辭已經被架在火上。
他們還找了一個十分得體的理由和藉口。
爲我這個侄女添妝。
我私下與季潤辭見面,說起這事。
他倒是已經看開:「從決定娶你那天起,我便已經想到今日這個局面,給多少你便拿多少,往後都歸你。」
「不拿出來給……」我欲言又止。
是了,只要這些銀子在我手裏,不給出去,說破天去,也是謝家看重我,看重於王府的親事。
若將來有人要查……
我忽然間想到,或許這也是季潤辭、太子殿下他們,爲幕後之人挖的坑。
讓那些人覺得,名爲我的嫁妝,實際是太子斂財,到時朝堂上彈劾,皇上會不會以此清算我的嫁妝……
我輕輕鬆口氣:「那我可真的都收下了。」
「收下吧。」
光是添妝禮,多到讓我驚歎。
各家太太夫人們出手,都是好幾套頂頂耀眼奪目的頭面,瓔珞、手鐲,上頭的寶石碩大毫無雜質。
早年,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出它們美麗非凡的樣子。
如今多到堆滿幾間屋子。
盼兒吞着口水:「小姐、小姐,您發財了。」
何止發財,是發大財了。
更不要說伯孃置辦的嫁妝,各家嬸孃、伯母皆有添置。
父親爲了彌補送來十幾箱子珍寶。
東西我收下,原諒就算了吧。
四月十九,我從謝家風風光光出嫁,季潤辭前來接親,我們並未拜堂,亦未圓房。
他很是忙碌,光我的嫁妝就多ŧű̂⁺到裝好幾船,先走水路再馬車,隨行鏢局都請好幾個,只爲把我的嫁妝順利帶回京城。
我若有心等他,晚上總能見上一面。
我察覺,但凡我等他歸來,說上幾句話,偷偷牽住他的手,趁着無人親他,他回應的同時心跳極快。
他的歡喜藏在來時加快的腳步,離開時的好幾次回眸。
離我們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已經把我所有嫁妝全部裝箱封鎖。
出發那日,伯孃拉着我的手。
「此去經年,你與世子爺要好好過日子。」
謝家人都知曉,我不會再回來了。
父親站在伯父身邊,似有話要說,我只與他行禮:「父親往後保重。」
多數人揮淚離別,我冷心薄情,連眉都沒蹙,甚至還帶着隱隱竊喜。
尤其是季潤辭緊緊握住我的手,帶着我上船,紅着臉無視長輩們揶揄低笑聲,帶着我回廂房。
他手心都是汗,我亦然。
船已啓動。
就我們兩個的廂房裏,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將我擁入懷中,低聲道:「我定不負你,莫怕。」
我怎麼會怕,我高興着呢。
-17-
窗上的日子愜意舒適。
長輩們不用我去問安行禮,更不用我前去伺候。
與季潤辭在屋子裏寫寫畫畫,或依偎在一處看書。
我們都清楚,這樣閒適的日子,等到京城便會很少很少。
他有他的事情要忙,我也有我要學的東西。
能在夜深人靜依偎在一處,說說體己話,都已是幸福之事。
長輩們不來打擾,我卻不能不懂規矩,請安少不了,關懷也少不了,也要揣摩她們的性情,暗中琢磨往後要如何相處。
感情處出來了,等到京城,她們能提點我一二,總比我自己琢磨好很多。
也因爲季潤辭對我的看重、喜愛太過於明顯,所以她們不曾刁難,亦不曾苛刻,見面笑得很是慈睦。
比起我時不時動手動腳,主動親吻摟抱,季潤辭倒是端得住,好幾次差點一觸即發,他都能漲紅着臉走到一邊灌幾壺冷水,然後哀怨地看着我。
好幾個清晨他躲着不見人,書硯眉頭緊蹙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曉是爲什麼。
無非是白日裏沒做完的事情,季潤辭在夢裏做了。
我也不覺得主動些有錯。
我們如今洞房也使得。
他清風朗月,溫潤如玉,講究君子風範,我若是不主動些,等他主動得到何年何月?
我們這般天差地別的身份,我若不籠絡住他的心、他的身,他不護着我,往後日子要如何去過?
即便我心眼再多,心思再深,高門大宅內,沒有丈夫的維護日子艱難程度,我想都不敢去想。
「再過兩日就要坐馬車,到時你與我一馬車嗎?」我依偎在季潤辭懷中。
輕輕扭動身子,偏頭去問他。
他修長的手緊緊掐住我的腰,低喘着不許我動。
面上是難忍、眸中有藏不住的欲色,耳朵通紅。
他難以忍耐地將我摁在懷中親了又親,惱恨道:「你這般招我,我敢跟你獨處?」
我雙眸漾漾地看着他。
季潤辭深深吸氣又吸氣,才啞聲道:「只恨不得今日便是拜堂成親之日。」
「然後呢?」我蔫壞地問他。
手也不老實。
他面露痛苦:「他日定百倍還之。」
我笑得雙肩輕顫。
「屆時還請相公……」
我在他耳邊低語。
季潤辭瞬間雙眼赤紅,咬牙切齒:「謝怡,你等着!」
坐馬車後,因着馬車小,我嫁妝實在是多,隨行人也多,季潤辭便騎馬隨行在馬車邊。
上馬車歇息我也不敢撩撥他。
馬車狹小,清洗、換衣皆不便。
他倒是喜歡撩撥我,還揶揄我膽小如鼠。
我真要動手,他卻跑得比誰都快。
到底是誰膽小如鼠?
季潤辭出了馬車,又是那個霽月光風溫煦如陽的翩翩公子,行事大氣,溫和得體。
對長輩亦是孝順有加,事事過問並安排到位。
對我更是沒話說。
新鮮瓜果送來,他便進馬車,慵懶地往我懷裏一趟,沒手似的讓我喂他。
無賴的樣子跟在外人面前簡直兩副面孔。
我樂得這般相處,真要端着擺譜,往後餘生那麼長,可如何過得下去。
當然,我亦是有意無意勾着他的。
男歡女愛,可不止男子領悟能力強,女子同樣不會落後。
只要有心,女子風流起來,可不會輸給男子。
許多女子會因爲害羞、覺得羞恥。
可與幸福相比,羞恥算得了什麼?
他是我的夫,我孩子的父,我要真對他心如止水,整日像一潭死水。
試問他喜歡千嬌百媚、識情懂趣的嬌妻,還是喜歡死了爹孃、冷冰冰的喪氣臉?
天氣炎熱,馬車內悶熱,季潤辭想法子弄來冰。
長輩們都分一分,給我的不算多。
他騎馬走在窗戶邊,柔聲道:「你身子骨弱ţü⁽,涼爽些便好,不可太過於貪涼。」
他所言我都知曉。
便笑着問他:「那你呢?可熱?」
「熱自然是熱的,但還能忍受。」身子往馬車窗戶內傾斜過來,壓低聲道,「不及與怡兒獨處……」
我趕緊捂住他的嘴,不讓他把那些風花雪月的話說出來。
他在我掌心輕咬一口,在我喫疼輕呼瞪他時,他朝我眨眨眼,得意大笑:「我去前頭看看。」
騎馬跑得飛快。
「哼。」
等成親後,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些小情趣落在盼兒她們眼中,個個當着我揹着我都在笑,更多也是爲我歡喜。
八月十三,我們到了京城。
再過兩日便是八月十五。
中秋……
-18-
「子銘見過姨母。」
「馬車內便是你那新娘子?」
「回姨母,是。」
「成了,接下來便交給我,你只管先回家去。」
「謝姨母爲子銘奔波,姨母大恩,子銘銘記於心。」
「你這孩子,你母親找上我,都沒你這般多禮,趕緊與新娘子說幾句,我便把人帶走了。」
「是。」
話落,季潤辭掀開馬車簾子。
「怡兒,一會兒你便跟姨母前去,我後日讓人送月餅來。」
我微微頷首。
心中頓生不捨還有惶惶。
想起他與我說的,只要天不塌下來,他都會如約上門迎娶,讓我不要聽任何人的話,更不要受他人挑撥,輕易答應任何事情。
那宅子季潤辭說早已用我的名義買下,房契、地契以及府中下人賣身契一道裝在錦盒裏。
他在爲我們的未來籌謀打算。
我豈能拖他後腿。
康樂郡主與季潤辭母親是好友,季潤辭說她爲人溫厚好相處,讓我不必謹小慎微,隨心隨意就好。
但這可是京城,世家貴族教導出來的郡主,豈會是泛泛之輩?
季潤辭是好友侄子,康樂郡主疼愛情理之中,目前我與她可沒有任何關係。
親疏遠近的不同。
我可不敢拿大。
所以下馬車後,我恭敬行禮。
「見過姨母。」
「好孩子,免得曬出暑氣來,咱們先進去吧。」
下人規矩得很,個個屏息靜氣,低垂着頭,目不斜視,走路都是整齊劃一。
康樂姨母讓我先休息兩日,接下來有我忙碌的。
我知曉是要讓我學規矩。
辛苦我不怕,就怕刻意刁難。
八月十五,季潤辭派人送月餅來,盼兒拎着食盒與我說道:「是世子爺親自送來的。
「成親前不宜見面,世子爺就在門口問了小姐可安好?很是掛念小姐。」
我喫着月餅,覺得真是香極了。
教規矩嬤嬤是從宮裏來的,很是嚴肅的樣子,腰桿挺得筆直。
「老奴見過謝姑娘,奉皇后娘娘口諭,前來教謝姑娘規矩。」
我不知道她真是皇后娘娘的人?還是其他妃嬪,乃至皇后的人。
讓盼兒送上見面禮,她讓隨行小宮女收下,卻是看都沒看一眼。
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教規矩的時候,確實嚴苛,一點不達標,就用戒尺抽打。
不會留下痕跡,卻會很痛。
盼兒要上前理論,教規矩嬤嬤說:「老奴不論教誰家小姐都是如此,謝小姐若是學不了,老奴這便回宮覆命去。」
盼兒氣紅眼。
她是篤定我不敢拿喬,只能隨她拿捏,喫下這啞巴虧。
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我忍不住想,嫁去高門貴族真的就好嗎?我真的就要忍着?我翻臉會如何。
大不了被退親。
可這親要退可不容易。
既如此,我怕什麼、畏縮什麼?她即使是宮裏來的,也是奴才。我出身再低,也是主子。
捨得一身剮,能把皇上拉下馬。
多少眼睛盯着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有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話。
她以打幾下試探,若我忍了,會不會讓我跪了又跪。
想明白後我就笑了:「盼兒,你去大門口吆喝一嗓子,就說我愚鈍,嬤嬤教規矩都學不會,捱打也是該的,嬤嬤不願意再教我,要離開回宮,咱們恭恭敬敬、熱熱鬧鬧、敲鑼打鼓送她離開。」
到底是教不會,還是故意刁難,世人自有公斷。
教規矩嬤嬤怔住。
盼兒應聲要朝外面走。
「等等。」嬤嬤低喝。
盼兒看向我,我看向嬤嬤說道:「嬤嬤,你是來教我規矩,不是來折辱我,我與世子爺已走過三媒六聘,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親自迎娶,八抬大轎將我從謝家擡出來,整個江南都知曉,謝家女嫁入恭王府,我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恭王府世子妃。
「我不管你是奉誰的命行事,但你仔細想想,你單單是折辱我嗎?你是在折辱世子爺,在打恭王府、打皇后娘娘,甚至太子殿下的臉。」
嬤嬤臉色瞬間煞白。
膝蓋一軟跪下辯解:「謝小姐誤會了,是奴婢心急想着早些教會小姐規矩,好回去交差,才辦了錯事,還望小姐海涵。」
「嬤嬤這話說得,世家閨女學規矩也不是一朝一夕,她們從懂事便開始,我雖出身商戶人家,卻也不是山間野人,規矩禮儀亦是懂的,只不過南北差異大,一時轉不過彎來而已。
「嬤嬤不仔細教導,而是出手便打,待他日我進宮,定要跪問皇后娘娘,是嬤嬤如此?還是宮裏教規矩的嬤嬤都如此?」
「是奴婢豬油蒙心,做了錯事,還望謝小姐高抬貴手,饒奴婢這一回。」
她認錯得如此之快。
我倒是不好再抓着不放。
「盼兒,扶嬤嬤起來。」
盼兒將人扶起來,我又說道:「嬤嬤,咱們剛纔所言,不會傳出去隻言片語對吧。」
「先前什麼都沒發生,謝小姐,我們繼續吧。」
接下來教規矩,嬤嬤就耐心多了。
我做錯了,她親自示範,我也不是蠢貨,又用心學,自然很快學會。
她還誇了幾句。
這般和和睦睦不挺好的嗎?
她收斂起亂七八糟的心思,我自然投桃報李,給山珍海味喫、賞金銀珠寶。
進入九月的時候,我表面鎮定,心也開始焦灼起來。
我也想過,如果一切都是謊言,我該何去何從?
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親自所挑。
盼兒她們待我幾分真心?可經得起名利誘惑?
「……」
-19-
「小姐又做噩夢了?」
我嗯聲:「明日就初五了。」
「小姐放心,萬事有郡主做主,陳嬤嬤親自盯着,出不了錯。」
我想告訴自己,別憂心,別胡思亂想。
那些東西本也不是因爲愛,纔給予我。
若季潤辭滿心算計,是我的命,落得身首異處,我認。若他有一兩分真心……
「小姐,天色尚早,您再睡一會兒吧。」
九月初六天還未亮,我已被喚醒沐浴,嫁衣一層一層往身上套。
「新娘子冰肌玉骨、天生麗質,不用上厚厚的大妝,嘴脣抹紅些就好。」康樂郡主說着。
又親自去檢查蓋頭。
我眼角尾隨着她,她朝我溫柔而笑。
聽說季潤辭騎着馬來,已在府門口做催妝詩。
笑鬧聲傳進來,熱鬧非凡。
康樂郡主笑得溫柔:「是我家裏那幾個皮猴子,你往後見了喊聲兄長、弟弟便是。」
「姨母,謝謝您。」這句道謝,多了幾分真心。
「我們女子嫁人,所求不過是夫妻和睦,闔家美滿,子銘爲了娶你,用盡心思,費盡周折,往後與他相互體諒、攜手與共,好生過日子。」
我用力點頭,忍不住落淚。
我孃家並未有兄弟前來,本該是喜婆將我揹出去。
卻不想是季潤辭緊緊握住我的手。
「今日我親自牽你出這門,往後的路你隨我一道走,甘苦與共,不離不棄。」
我愣了片刻應下:「嗯。」
花轎在嗩吶、鞭炮聲中停下,外頭吉祥話說了一會兒,緊接着轎子被輕輕踢了幾下。
喜婆扶着我下花轎,紅綢塞我手中。
季潤辭靠近我些,溫聲說:「我親自領你進季家門,往後定愛你、護你。」
有人笑着說:「新郎官,這麼迫不及待跟新娘子說悄悄話呢?」
「說了啥,也讓我們大傢伙聽聽。」
季潤辭笑着說:「讓諸位親朋好友一會兒喜宴上多喝幾杯。」
「是新郎官迫不及待想拜堂入洞房了。」
一陣鬨笑聲中,被牽着扶着跨火盆,跨門檻,我腳下踩着紅布,一步一步走向新的人生。
季家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喜房。」
從前廳到喜房有一段路,季潤辭走得很慢,一直等着我,過門檻、跨臺階都輕聲提醒。
跟隨在後看熱鬧的人,皆笑成一團。
坐在喜牀上,季潤辭什麼話都未來得及說,就被人拉走了。
讓他趕緊去敬酒,一會兒大傢伙還要鬧洞房。
鳳冠很重,壓得我脖子痠痛,但我甘之如飴。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再次聽到喧鬧聲,緊接着就是雜亂的腳步聲進了屋子。
都在催促季潤辭掀蓋頭。
蓋頭被掀開,我微微抬眸看去。
屋子裏瞬間靜了瞬,緊接着就是誇季潤辭好福氣,新娘子如此貌美。
鬧洞房也很規矩,鬧鬨着讓季潤辭作幾首應景的靡靡詩句,又起鬨着讓我咬生餃子。
「生不生?」
「生。」
喝了合巹酒,鬧洞房的人就被請出去繼續喫喜宴、喝酒。
喜房裏,就剩下我與季潤辭。
他忽地笑出聲,笑得我紅了臉。
「今日辛苦夫人了。」
夫人……
我倒是極喜歡這稱呼。
讓他幫着把鳳冠取下,才揉揉脖子,盼兒已經帶着人拿了喫食進屋。
季潤辭道:「餓了一天,快喫些東西。」
「你呢?」
「也餓。」
「那我們一塊喫。」
夜晚喫太多容易積食,加上還要圓房……
喫過五六分飽,便擱下筷子。
丫鬟們收拾,我去沐浴換衣,原以爲要等我洗好季潤辭再去洗,哪知他早已洗好等我。
「夫人,咱們安歇吧。」
有些日子未見,本有許多話要說。
「夫人,良辰美景莫要辜負,有什麼話咱們往後再說。」
昏昏沉沉睡去時,我想着以後再也不招季潤辭了。
惹不起。
我是被盼兒搖醒的:「世子妃,要去敬茶了。」
我咻地睜開眼睛:「世子爺呢?」
「在淨房梳洗。」
我趕緊讓盼兒扶我坐起,渾身痠痛得忍着。
忍到敬茶後回來,便可以再歇一歇。
季潤辭體貼,一路上都扶着我。
「別慌,家裏人都很好相處。」
季家人很多,確實也好相處,祖母笑得格外慈祥,拉我到身邊誇我畫得好,往後得空多去她院子裏坐坐,公婆笑着讓我往後好好過日子,早日開枝散葉。
長輩給的見面禮都很豐厚。
同輩都和和氣氣,除了一個,季潤辭的大嫂。
陰陽怪氣地冷哼了聲。
晚輩們就更別說了,恭恭敬敬格外有規矩。
敬茶認親後,婆母讓我們回小院歇息。
家裏一日三餐都在各自小院裏用,Ṱů⁵除初一十五必須去祖母跟前請安外,平日各隨心意。
都有自己的事情忙碌着,不必日日請安。
更讓陳嬤嬤到我身邊伺候。
祖母派人來說讓我們培養感情,不必過去請安,讓季潤辭安心讀書。
頭幾日也沒什麼事,與季潤辭卿卿我我、膩膩歪歪,他讀書我亦在邊上看書,他練字我研墨,作畫我還能添上幾筆。
等到九月三十那夜,他與我促膝長談。
他明年要參加會試,若能得中,便要殿試。
「相公是舉人老爺?」
他見我兩眼放光,眸子裏都是崇拜,失笑道:「天下舉人何其多……」
「那與我何干?他們便是狀元與我也沒關係,但我知曉我相公是舉人老爺,明年定能高中。
「接下來相公儘管安心讀書,我定能照顧好自己,也能孝順長輩。」
新婚期不去請安,長輩們樂意我們夫妻恩愛和睦,早日生子。
畢竟季潤辭已及冠取字。
「得怡兒爲妻,實乃三生有幸。」
季潤辭說我能陪着他一起笑,一起鬧,也能陪着他讀書,讓他心無旁騖的同時,又覺得特別滿足,很有衝勁。
他早時候讀書總懶散,覺得讀成什麼樣都行,考不考功名都無所謂,靠着恭王府,一輩子何愁喫喝?
直到大哥出事,家裏頂樑柱坍塌,他成了世子爺。
肩膀上壓下無數重擔,讓他喘不過氣,因此大病一場,甚至差點喪命。
御醫都讓準備後事,他又活過來。
然後便出去遊學。
我是他見過最不一般的姑娘,積極、努力地活着,堅持走自己覺得對的路。
我很想和他說,我其實沒他說得這麼好。
我滿肚子壞水和惡念,要不是他拉我一把,我不知道此刻會在哪裏?做了什麼惡。
做了別人的妾,我要麼不爭,一旦想爭了,下手害人時,絕不會心慈手軟。
但這些話我不能說,我得誇讚他,亦讓他以自己身體爲重,愛人先愛己。
肩上重擔也可以卸一些下來,給嫡親的兄弟。
我可不會勸他給庶出的那些兄弟。
一母同胞都有二心,更別說隔着肚皮的庶出兄弟。
-20-
季潤辭要努力讀書科舉。
婆母也讓我背各家盤根錯節的關係圖。
祖母那邊隔三岔五去請安,陪老太太說說話,她年紀大了,卻很喜歡晚輩陪着聊天。
我與大嫂在祖母那邊碰到過幾次,她都黑沉着臉,好幾次盯着我肚子看,然後志在必得地笑。
「……」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我開始防備着,尤其是接連兩次碰見她院中的丫鬟躲在假山內哭泣。
我尋思後把這事跟婆母說了。
「本不想拿這等小事打擾母親,只是接連兩次碰上……」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
「這事我知曉了。」又問起季潤辭近日讀書情況,讓我把心思放在季潤辭身上。
夫貴妻榮這些道理掰碎與我說。
「兒媳謹記母親教誨。」
連着兩次我都沒搭理那丫鬟,第三次的時候,她哭着求我救她。
「你若有委屈,儘管去找王妃說,在這裏哭有什麼用?我是救不了你的。」
我回去與季潤辭說起這事。
他看我片刻後,笑得前俯後仰。
「亂拳打死老師傅,夫人實在讓爲夫欽佩。」
我早已猜到那丫鬟就是一個陷阱。
但凡我幫了她,她往我這邊走幾趟,被人瞧見後,大夫人有哪點不好,都能拿我說事,栽贓到我頭上。
這後宅陰私,我在謝家見過、經歷過,更親身遭過。
高門大宅內的陰私更多。
我出身比不得她們,自然要更謹小慎微。
她們跟我來陰謀,我就來陽謀,她下套,我不接,我還要去王妃面前揭穿她。
一次兩次能放過她,三五次呢?
都是兒媳婦,偏心太過,王妃就不怕寒了季潤辭的心?
我又在祖母那邊見過大夫人幾次,她看我的眼神更怨恨,根本藏不住,或者說她壓根沒藏。
連祖母都看出來,言語敲打她,她依舊死性不改。
直到臘月十三,大夫把平安脈,告知我有差不多兩月身孕,滿府歡喜,皇后娘娘也派人送來賞賜。
府裏漸漸傳出我不止兩月身孕,腹中甚至不是季潤辭的孩子。
季潤辭發怒,親自追查,將一個丫鬟亂棍打死,還讓滿府下人觀刑,這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身前護着我。
王府斥責他太過。
「若連個滿嘴誣陷的丫鬟都懲治不了,我還要這王府世子作甚?」
在王妃冷臉之際,季潤辭又道,「母親不要偏心太過,孰是孰非您一清二楚,她是你兒媳婦,謝怡同樣是。母親作爲王府主母、執掌中饋,謠言起時當真是一點不知曉?你知曉爲何不出手懲治?是縱容還是包庇?還是想以此逼迫謝怡?」
「混賬。」
王妃打了季潤辭一巴掌。
季潤辭卻是笑着:「我不是母親期許的樣子,亦沒有大哥文韜武略,大哥出事我甚是難過,這王府世子是你們強加給我的,不是我哭着、跪着乞討來的。
「母親還有兩個嫡子,隨時可以將世子之位給他們其中任何一個,我季潤辭從來不稀罕。」
王妃被氣病了。
我不解地問季潤辭:「你不是這般任性之人,爲何說這樣的話?」
他看我片刻,才把手輕輕落在我腹部。
「我若不鬧,不堅定立場,這孩子生下來,女孩兒便罷了,若是男孩,就得離你我身邊,成爲大嫂的孩子。」
我渾身冷得打了個寒寒戰。
眼淚落下的時候,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我不要、我不願、我捨不得。」
大夫人就是個神經病,是一條毒蛇。
她覺得是季潤辭搶了她丈夫的世子之位,我搶了她的世子妃之位,怎麼可能真心待我的孩子。
「所以我抓準時機鬧了。但凡她們敢把孩子抱走,我就進宮請辭世子之位,帶着孩子跟你搬出去,不靠這祖蔭,我亦能爲你掙來誥命。
「你還要記住一點,喫入口的東西一定要謹慎,彆嘴饞什麼都喫,盼兒、可兒能信,陳嬤嬤亦能信,其他人要斟酌,你每日入口的東西,一旦覺得味不對就別喫,薰香全部撤了。
「接下來我們不只要防府裏的人,更要防外面的人。
「王府雖有孩子出生,但都是幾個庶兄所出,你肚子裏出來的是嫡子嫡孫女,他承載着太多……」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我都明白的。」
皇子們奪位不擇手段,這王府何嘗不是縮小版的權力爭奪場。
兒子們明爭,兒媳婦們暗鬥。
一個孃胎出來的都爭個水深火熱,更何況是隔着幾個肚皮,不得你死我活。
「你小時候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季潤辭見我滿眼心疼,笑着搖頭:「倒也不曾。大哥文韜武略耀眼奪目,幾個庶兄個個能幹,我則懶散許多,雖沒有遛狗逗鳥,去青樓狎妓濫賭成性,但世家公子的宴會、詩會、踏青會是一場不落的。」
我微微挑眉:「這些宴會是那麼好去的嗎?你要沒點本事,會被人笑話的吧。你是不是白日去了,回來夜晚點燈苦讀?」
「知我者夫人矣。」
世家公子們的宴席。
要麼你文采斐然,要麼大字寫不得幾個。
季潤辭這種絕對是被捧着的,他溫厚不爭,不代表他沒羞恥心,是那等不努力上進之人。
能玩在一起,誰肚子裏沒點墨水?
他們的浪蕩,不過是家裏有父兄支撐,他們不要惹是生非,當個吉祥物便好。
即便他真的文采斐然,也不能讓自己過於奪目耀眼,去和兄長爭搶。
良久後,季潤辭又道:「怡兒安心,萬事有我,我們的孩子就應該在你身邊長大,誰也奪不走他們。」
-21-
再去祖母那邊請安,祖母語重心長跟我說了很多,也教了很多大宅內如何生存,如何立威。
「是我不爭氣,累祖母爲我操心。」
「倒也不怪你,是咱們這家啊,外表瞧着光鮮亮麗,實則一團腐朽,應了那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祖母握着我的手。
「潤辭這孩子幼年是真調皮搗蛋,不學無術得很,稍大些懂事了,會讀書、練武,但與家裏人卻漸漸疏遠了。他的喜怒憂傷從不與家裏人說,再大些銀子都不問家裏要,出去遊學一年半載不着家。
「他大哥出事,他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哭,他只紅着眼愣愣地看着靈牌。所有人都在爭世子之位,只有他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世子之位落在他頭上,他並沒有表現得很開心,也沒有想過要撐起肩上重擔。給他說親他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拒絕得很徹底,然後又離家一年半載不回,我們所有人都以爲他會這樣子一輩子……
「直到去年他回來說有愛慕的女子,得知是商籍庶女,她母親以死相逼,他先自己刺了自己兩刀,我們才知曉,他不是沒脾性,他只是沒有遇到自己想要的,所以無所謂,一旦遇到自己想要的,他一定會豁出命去爭取。
「他與父母保證,只要依他這次,他一定上進,把肩上的擔子撐起來。
「這孩子瞧着沒心沒肺,實則比誰都心軟有擔當,更不會與他大哥去爭……
「閔氏是個蠢的,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自己該如何去做,整日想着與你一較長短,你莫與她去爭,爭贏了別人也會說你,倒不如由着她去作,等那點憐惜都作光,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我忍不住問:「沒有人勸過她嗎?」
「怎麼能沒勸?好話歹話說盡,她聽不進去有什麼辦法?」
我懂了。
祖母爲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們也不是真的就接納我了,說到底還是看不起我。
她們都出身名門,卻被季潤辭狠狠拿捏住娶了我,她們表面忍了,心裏這口氣忍不下。
如今要我受了委屈要相讓,讓我知曉季潤辭爲我付出這麼多,讓我心生愧疚而容忍。
可憑什麼呢?
都是第一次做人,憑什麼要我讓着閔氏這個寡嫂。
她有禮我自會敬重,她無禮還讓我喫虧忍讓,我不願意。
「祖母,您放心,我知曉該怎麼做了。」
下次閔氏再招惹我,我便跟她鬧。
但在這之前,我得去見一見閔氏,聽得進人話,往後和睦相處。
若聽不進,她朝我下毒手,休怪我砍斷她的手。
在見她之前,我與季潤辭就王府及人際關係商量過,深想閔氏到底想要什麼。多她這個敵人,不如將她發展成一條船上的人。
季潤辭說:「銀子、地位、孩子。
「她手裏並沒有多少銀子,王府裏母親不放權,她沒有孩子。」
「那就讓她過繼一個孩子,不管是從季氏旁支,還是閔家……」我頓了頓說道,「這個孩子是閔家的最好,與她有血脈親情,爲了孩子她會妥協很多。銀子就用王府這些吊着她,權……母親爲什麼不肯把中饋交出來,要麼虧空得厲害,根本沒法交差,要麼就是多得讓人放不開。
「你是世子爺,你得知曉王府到底如何個情況。」
季潤辭頷首:「我去與父親母親說。」
閔氏沒想到我會約她品茶,賞梅。
她沉着臉,嘴角掛着陰陽怪氣的笑。
「大嫂請坐。」
「你何必惺惺作態,瞧着噁心。」
譏諷挖苦算什麼,我聽過比這更惡毒的話語。
「今日請大嫂來,是想與大嫂好好聊聊,看看以後我們能不能和睦相處。」
閔氏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後道:「你?配嗎?」
「同爲人,大嫂與我論高低貴賤,品性也不過如此。且看你今日穿着打扮,衣料瞧着不新、首飾瞧着也舊,不知道是母親未給你添置銀子,還是你把銀子拿去另作他用,不管從哪一面說,大嫂你過得不如意,是缺錢。」
在她發怒前,我又道,「而我不缺的就是銀子。
「王府這麼多人喫喫喝喝,一年也要花用不少銀子,不知進項能不能填補,是入不敷出還是年年有結餘……」
王府是沒有結餘的。
幾百號人喫喫喝喝,主子、奴才月銀,還要留一部分給宮裏皇后娘娘打點,給太子殿下打點。
我雖沒有管家,從王妃身邊的丫鬟、婆子神色中可窺端倪。
王府年年虧空,要麼是王妃自己拿嫁妝填補,要麼就是拆東牆補西牆。
如果王爺還養着私兵……
閔氏怒喝:「你懂什麼。」
「我是商籍女子,我不懂高門大宅的規矩,但我懂如何去賺錢。」
比起她們的清高,我很務實。
爹好娘好不如銀子好。
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就像季潤辭,我愛他嗎?我想我是愛的,我愛他這個人,更愛對我好的他,一旦他不愛我,我亦會毫不猶豫捨棄他。
我一直想做點買賣,但沒有找到合適的同盟。
閔氏想來是缺銀子的。
「大嫂,如果你想養個孩子在身邊,除了我的孩子,只要人家爹孃同意,孩子願意,我和世子爺都可以幫你周旋,就是閔家的孩子也行。
「將來分家,屬於世子爺這份,除了祖傳約定不能給的,金銀珠寶你隨便挑、隨便拿。」
閔氏聞言,驚得坐不住。
她站起身指着我:「你,你能做主?」
「我與大嫂說這些前,曾與世子爺就此事談過,世子爺他最最敬重的人是大哥,大哥出事他心如刀割,想爲大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照顧好你這個大嫂,可他總歸是男子,又怎麼好與寡嫂走得太近。
「我說了這麼許多,誠心誠意想與大嫂交好,成還是不成,大嫂給句準話。」
閔氏抿着脣,紅着眼眶道:「要過繼閔家的孩子談何容易。王府早就是個空架子,就算分家,也是多年後的事情,到時候又能分到多少?」
「那就把買賣做起來,把虧空填了,再攢銀子,背靠王府想做什麼買賣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嗎?」
閔氏沉默良久:「你讓我考慮考慮。」
難以理解這種人,欺負我的時候她不考慮,想害我的時候,她不考慮後果,現在做買賣賺錢,她要考慮考慮。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隔了兩日,閔氏又來問我:「做買賣可需要出銀子?」
「不需要,因爲一開始兩年,你也分不到銀子。」
能讓王妃把持中饋,不敢泄露分毫,可見虧空巨大。
盼兒小聲問:「世子妃可會把嫁妝拿出來?」
「當然不會,我可不傻。」
我能幫着賺錢,拿嫁妝填補虧空。
我不才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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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的病也沒幾日就好了,她讓我和季潤辭過去,我們到的時候王爺在,閔氏在,季潤辭的那幾個嫡出、庶出兄弟也在,他們的媳婦站在一邊。
個個屏息靜氣。
王爺讓人把近二十年的賬本搬上來。
「古人常言有錯就改,有病就醫,王府表面風光,內裏早已經空空,如今你們母親年歲大了,很多時候力不從心,與我商議着把掌家權交出來,你們看看,誰能接手。」
一個個都沉默了。
王府虧空藏得好,外頭看不見,生活在王府的人多少有感覺。
「你們怎麼不說話?平日裏不都爭着搶着想掌中饋?」王爺怒喝。
他顯然是氣得狠了。
這是一個爛攤子,誰接誰倒黴。
王爺看向我:「世子妃怎麼說?」
我看向季潤辭。
他朝我露出鼓勵的笑,並微微頷首。
我也知道,若我拒絕接手,會被這滿王府的人看不起,瞧不上,非議我商女上不得檯面。
這燙手山芋,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裏,不如大大方方接下。
「回父親,要我接手也行,我得知曉一共虧空多少銀子,問誰所借,利錢多少,要何時還清?
「賬本讓各位兄長弟弟看過,幾位妯娌也得看一遍,免得我不願意管了,將來被人說貪墨家中財物。
「其二,我如今懷着身孕,還得母親再辛苦一二年,讓我先將府中所有東西整理一遍,外頭田莊、鋪子也要整理,能賺錢的留着,不能賺錢的關掉,換別的買賣。
「其三,一旦我接手,就得聽我調遣、命令行事,別到時候個個站出來與我對着幹,質疑我任何決定。」
季潤辭緊緊握住我的手,給予我支持和力量。
我亦是第一次在王爺眼裏看見讚賞。
王妃看我的眼神,有諸多打量,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總結都在這賬本上,每一年的賬你們可以隨時看,今日給過你們選擇,一個個躲得比誰都快,既然世子妃接下這爛攤子,往後誰敢提出異議,本王直接攆出府去,絕不輕饒。」
只是當我看見賬本虧空近五百萬兩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尤其是利息高之高,季潤辭都倒吸一口氣。
更別說其他人,個個臉色煞白,都在慶幸自己沒開口接這爛攤子。
回小院的路上,季潤辭好幾次想說點什麼。
我都靠着他肩膀:「我們當初說過甘苦與共。」
這麼高的利,誰承受得起?
王爺、王妃是怎麼想的,竟敢碰這種……
季潤辭問我有什麼打算?
「以王府的名義,請謝家牽頭,問江南首富沈家借。
「借銀子是其一,搭上沈家,和沈家做買賣是其二,借沈家的錢生錢。」
季潤辭挑眉:「沈家會願意?」
「借銀子由謝家牽頭作保,會願意的,而且這筆錢,也不一定要沈家出,謝家有錢,但是名義上得從沈家走,謝家已經給我那麼大一筆嫁妝,再拿出這麼大一筆,會惹人注目。」
季潤辭凝着眉。
「沒想到王府欠這麼多外債。」
誰能想到呢?
誰都想不到季潤辭風風光光娶我,王府也去借了三十萬兩銀子,還是蓋王爺的私印,簡直滑天下大稽。
「這事要瞞着不讓外人知曉嗎?」季潤辭又問。
「爲什麼要瞞着?露點消息出去啊,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要一點不欠外人指不定說王府中飽私囊、貪贓枉法,但你欠這麼多了,也可以讓外人知曉,王府清白乾淨,不然怎麼會欠這麼多錢。」
「……」
季潤辭沉默片刻,起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與父親商議此事。」
早前怕被人知曉笑話,捂得嚴嚴實實。
要臉面是一回事,面對現實也挺好不是嗎?
季潤辭沒回來喫飯,倒是王爺吩咐廚房送過來兩份大菜。
我一樣喫了幾口,便讓盼兒她們端下去分了。
大嫂閔氏急匆匆地過來:「你怎麼這麼大膽,欠這麼多銀錢都敢接手。」
「不然呢?在其位謀其職,我要是不接手,你們是不是要看不起我?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只要我把這些債還了,生下嫡孫,這世子妃之位就坐穩了,在王府也立住了,誰再敢拿我商籍庶女說事?大嫂說對不對?」
大嫂惡狠狠瞪我幾眼。
「吶,這是我全部能拿出來用的銀錢,是我入夥的,你別給我賠光了。」
我看着那錦盒笑:「你幫我去問問另外幾個嫂子、弟媳要不要入夥,王府的大買賣咱們不插手,邊邊角角倒是可以跟着賺點。」
真真正正的大買賣,肯定要季潤辭或者王爺出面。
幾百萬兩銀子豈是我一婦道人家能借來的。
他們做大買賣,我們跟着撿點邊邊角角賺些小錢,不說賺個盆滿鉢滿,至少一萬八千是有的,生意好點,三五幾萬也可以期待期待。
幾個妯娌分別也入夥了些,不如大嫂多,很保守,更讓我意外的是,婆母、王妃也入夥了。
「……」
她們是多缺銀子啊,我天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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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情況掰扯開後,季潤辭說庶兄、庶弟們倒是省心了,不再給他挖坑找事。
都在想着怎麼賺錢,爲自己小家也好,爲王府大家也罷,倒是前所未有地團結。
就連除夕宮宴,我跟着進宮,皇后娘娘也拉着我說了好一會兒話。
「曾經我覺得你能嫁到王府,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如今想來,潤辭娶到你纔是他的福氣。」
「不論娘娘信不信,我與世子爺之間的感情,並未摻雜太多權勢與金錢。」
「這世上最難得的便是真情,你們一定要好好過日子。」
宮宴後歸家,緊接着就是除夕團圓夜,我懷着身孕,不用幹活。
大清早幫着婆母把賞錢發下去,丫鬟、婆子們倒是意外,都覺得今年八九成沒有賞錢,結果有了倒是驚喜不已。
就像大嫂說的,賞錢纔多少?真真正正花錢的是給爺們去打點,那纔是流水一樣出去。
別以爲王府就很高高在上,居高臨下說句話別人就給你辦事,依舊要給銀子,還得給多。
給少了,人家背後會詆譭。
如今好了,王府虧空幾百萬兩,一時半會兒應該沒什麼人會上門來借錢打秋風。
也是試金石了。
季潤辭把一碗甜湯放我面前:「嚐嚐這個,味道不錯。」
我靠近他些許:「謝謝相公。」
這也是位讓人難以置信的主。
喊世子爺有什麼問題呢?要我喊相公。
加個親親他能樂呵半天。
自己的丈夫,能怎麼辦?寵着、哄着唄。
甜湯我喫着有些甜膩,喫了兩口擱下碗,他很順其自然端過去,一口一口吃。
還問我要不要喫?
大家都看過來了,我怎麼喫得下。
「世子、世子妃感情可真好。」大嫂酸溜溜說着。
不停朝我使眼色。
我知道她想讓世子爺提過繼一事。
身邊有個孩子,也有個寄託。
我輕輕推推季潤辭,他擱下碗,扯過我的帕子擦嘴,才說道:「大嫂也可以過繼個孩子養在身邊,熱鬧些。
「季家的瞧不上,從閔家過繼也成。」
「……」
「……」
所有人都很震驚,季潤辭會說這樣子的話。
大嫂也適時看向王爺、王妃:「父親、母親,世子爺說得對,兒媳也想過繼個孩子養在身邊,熱熱鬧鬧地,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王爺沒說話。
王妃問道:「你可有人選?」
「想從閔家挑個……」大嫂聲音越說越低。
從閔家過繼來的孩子,姓季,大房嫡子,將來分一份家產。
王妃忽然間哼笑:「感情你們都想好了,還問我和王爺做什麼?就依着你想的辦吧,只一點,以後不許再生事,否則輕饒不了你。」
大嫂立即跪下磕頭:「謝謝父親,謝謝母親,兒媳以後定安分守己,再不惹事。」
一個孩子,一份家業,是依靠,也是希望。
大嫂覺得行,就行吧。
大年三十年夜飯後,給孩子們發壓歲錢,便開始守歲。
欠那麼多銀子,我發現王府裏的人好像並沒特別焦躁,該喫喫該喝喝。
也是,該焦躁的人是我纔對。
從姨娘去世後,這是我過得最有滋有味的一個年,身邊有季潤辭,腹中有我們的孩子。
在他懷中說着新的一年要如何如何,平平安安、順遂如意,心想事成。
然後什麼時候睡去的都不知曉。
新年的鞭炮聲吵醒我,我實在起不來,翻身繼續睡。
被盼兒喚醒喫午飯。
才發現枕邊有十八個荷包。
「世子爺給您的壓歲包。」
我笑着打開。
都是一首首小詩,我一一排好,彷彿看見了十八年的除夕,開心快樂都有他的陪伴。
而我給他的壓歲錢就格外俗氣,十萬兩銀票。
我知道他有他的驕傲,平日裏從不問我拿銀子,我也不問他怎麼賺,給我買釵子、手鐲、喫食的銀子從哪裏來。
等他回來問我可喜歡這壓歲包?
「我喜歡。相公呢,可喜歡我給你的壓歲包。」
「感覺有點不得勁,像被有錢夫人養着的小白臉。」他摸着自己的臉,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我這張臉在小白臉行業應該也排得上號,但我還是喜歡自己賺錢,養媳婦。」
「嫌棄是吧,我下次不給了。」
「夫人,夫人,爲夫可不敢嫌棄,爲夫心裏高興,高興夫人不單單操持衣食住行,還想着爲夫囊中羞澀,但夫人給銀子這種事情,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我一個勁點頭,把這茬混過去。
倒是不承想,兩個月後,他拿回來二十萬兩,說跟朋友合夥做買賣,小賺一筆,這是分利,還有些本錢等過幾月再分。
「你早前也做買賣嗎?」我忍不住問。
「早前人人都覺得我是王府世子,不需要爲錢操心,沒人邀我合夥,如今都知曉王府欠了鉅款,他們覺得能賺錢都邀我一起,這一筆那一筆,湊合湊合就多了。」
「果真是友人多了,路好走。」
羨慕死我了。
我趕緊讓他把我們女眷湊的銀子也拿去,看看能幹點啥,多少賺點,總這麼放我這裏,大家心裏都沒底。
季潤辭搖頭失笑,但還是接過了。
三月他要去一趟江南,商議問沈家借錢一事,若是成了多少利錢,幾年還清都要白紙黑字寫好。
「我一定在七月底回來,陪你生孩子後,便參加會試。」
千言萬語只有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成與不成都要平安歸來。」
破船還有三根釘,瘦死駱駝比馬大,最後的路是變賣古董字畫,我再湊一些,總得把這五百萬兩高利先還上。
這幾月整理庫房,發現不少字畫都發潮沒有好好保管,有些木頭髮黴。
我也不知道王妃婆母到底會不會管家。
如今各房用着的東西,我與王爺、王妃商量後,便歸於各房,不用還回來,以後摔了砸了,都是他們自己的。
若覺得少了喫虧來找我,看看怎麼添補,倒是沒一個人來說這事。
又找出些古董字畫,拿去鋪子賣掉。
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不能當飯喫,一個保存不好會發潮腐爛,不如換成銀子還債。
我這麼說,一屋子人看着我。
王爺沉默許久後,還是答應了,賣字畫!
王府賣字畫,即便有所損毀,也搶得差點打起來,我靈機一動,趕緊找個鋪子,讓他們高價競買。
還去遊說了一下幾個妯娌,讓她們回孃家去找點東西出來賣。
更趁機把這買賣給做了起來。
從競買自家字畫、古玩,到幫別家賣,幫來往客商賣。
這買賣怎麼做起來的,我是稀裏糊塗,反正賺得盆滿鉢滿時,季潤辭回來了。
我也快生了。
「一路上就聽說恭王府開了家競買行,什麼都賣,我就想着誰腦瓜子靈光,想出這麼個絕佳主意,原來是我家夫人。」
「也不是特意想出來的,湊巧是趕趟,原本是賣自家庫房裏的東西,哪曉得外頭那些人竟如此喜歡,就幫忙賣了別家的,然後來賣東西的世家貴族越來越多,來往商人……」
根本沒想做起來的買賣,就這麼做起來了。
別說我驚得目瞪口呆,就是王爺、王妃都意外地沉默好久。
誰能想到有錢人那麼多呢,缺胳膊斷腿的古玩他們也喜歡,有那麼點殘缺的字畫他們也喜歡。
有些是真喜歡,有些是附庸風雅,有些則是想以此搭上關係,反正家裏現在就沒有亂七八糟的破爛東西。
更讓我震驚的是,皇上也找到王爺,讓他幫忙賣點東西。
「……」
皇上缺錢嗎?他是不缺的。
但國庫是空的。
就應了那句,有錢的人很有錢,沒錢的百姓一年二兩銀子嚼用。
窮的窮死,富的富死。
我說要拿出其中一部分辦善堂,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
那些乞丐也不全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而是被拐子誘騙、捉來打斷腿、毒啞,成爲他們賺錢的工具。
這些孩子病入膏肓沒救了,有些卻還能勉力一救,只是其中需要耗費太多銀錢,太多藥材。
王爺問我:「你可想好了?」
「父親,按照競買行如今的規模,不出一年就能還清債,一年賺幾百萬兩,這麼多銀子真的用得光嗎?我們真配用這麼多銀子嗎?皇上能眼睜睜看着我們賺這麼多銀子嗎?」
當然不可能。
別說皇上,就是太子登基爲帝,也不願意看着自己外祖家把銀子全賺了。
那就要捨出去。
用在它該用的地方。
王爺沉默良久:「潤辭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也是我們王府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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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八月初二平安生下我和季潤辭的長女。
初爲人父的季潤辭連孩子都不會抱。
他就坐在搖籃邊,眼巴巴地看着。
「瞧着比我見過的孩子都好看。」
他誇起孩子來,能說一天溢美之詞,還不帶重複。
他說他得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再不然就配不上我了。
「不知你在胡言什麼。」
玥姐兒大名季寶玥,是她父親翻了好多本書,從上千個名字裏挑挑選選,眼睛都熬紅後才選出來的。
這孩子從出生起,就得到了很多很多寵愛關懷,是真的一點點苦都沒喫過,一點罪也沒遭。
出身就足夠尊貴,王府嫡出千金小姐,父親還中了探花郎,爲什麼是探花郎?倒不是文章作得不好,而是狀元、榜眼年紀大,長得還不俊,素來探花出美男,就因爲長得過於俊美,季潤辭錯過他的狀元郎。
他倒是很高興,去翰林院當了小小的編撰。
很多時候他都不怎麼去當差,就在家裏逗他閨女。
季潤辭說:「我們家已經很有錢,再有很多權,皇上更忌憚太子。」
寶玥週歲辦得極其隆重,王爺以她的名義向邊疆將士捐二百萬兩銀,拿來安置那些在戰場上受傷、斷胳膊、斷腿的將士,他們在保家衛國後,不至於因爲身體殘疾,無法耕種或自由行走,而無法生活。
競買行一年能賺四五百萬兩銀子,王府只留下一百萬了,二百萬了捐給邊疆將士,另外一百萬兩給皇上,另外一百萬兩交由太子買糧食分給各地貧苦百姓。
太子聲望漸高。
這買賣不是沒人盯着,也不是沒人眼饞,很多人想分一杯羹。
但是王府做得很好,我賺錢了,只要有心,就能算出賺了多少,我留五分之一,能不能留?
即便是皇上都得說一句,當然可以留。
另外五分之四都用在了朝廷,用在百姓,修橋鋪路王府沒少做,施粥布藥王府女眷月月不曾間斷。
我覺得日子過得很是舒心愜意。
學到東西,得到身份地位,走出去誰不恭恭敬敬喊一聲:「世子妃。」
唯獨讓我心中惶惶是寶玥都三週歲,喫四歲的飯了,我還沒懷上二胎。
我與季潤辭的感情沒出現問題,依舊恩恩愛愛打打鬧鬧,纏纏綿綿的。
夜裏同房歡愉也不少,可就是懷不上。
所有人都在勸我放寬心。
季潤辭也說孩子該來的時候自然就來了,真不能再生,就從兄弟孩子裏過繼一個。
御醫大夫換了一個又一個,都說我沒問題。
季潤辭也沒問題。
看着蹦蹦跳跳歡歡喜喜的寶玥。
我想着子女緣薄便薄吧,有個貼心窩的閨女、細心妥帖的丈夫也無憾了。
「世子妃,世子爺受傷了。」
我整個人都眩暈得厲害,聲音顫抖地問:「人呢?可傷得嚴重?」
「在前院,流了好多血,御醫已經來了。」
我雙腿痠軟,卻又堅持走過去。
書硯說了好多話,我一句沒聽進去。
「世子妃……」
我看向牀上昏迷不醒的季潤辭,低聲問:「你剛剛說什麼?」
「世子爺是爲了救相府小姐,才受傷……」
我點點頭。
表示知曉了。
相府千金,我見過的。
很美、很嬌俏的女子,也往我面前湊過好多次,她看季潤辭的眼神從不藏着。
她在覬覦我的丈夫,如今我的丈夫救了她。
是湊巧,還是有所謀。
我不知曉。
十七歲嫁季潤辭,如今四五年過去,我是不是老了?
「……」
我看着季潤辭,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若喜年輕漂亮的姑娘,要納妾,我不會阻攔他。
想休妻再娶,我亦會成全,只要讓我帶走寶玥和嫁妝,其他的,他愛誰誰。
如今他沒有生命危險,我也想明白後,心就安定了。
陪他好一會兒,起身準備活動活動筋骨,季潤辭抓住我的手:「媳婦別走,我好疼。」
「……」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也不知哪裏學來的嬌氣。
「怕疼還用手臂去爲人擋刀,活該你疼。」
「當時爲救人,沒想那麼多,倒下時很是懊悔,我真要出事,你和寶玥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有人願意娶我這個寡婦,我自然帶着寶玥嫁……」
「你敢!」
季潤辭大喝出聲,那兇狠的樣子彷彿要喫人。
我是不怕他的。
「既不願我成寡婦,寶玥喊別人爹,你就該萬事以安危爲先。我不信那千金身邊丫鬟、婆子不會武功。」
就我出門,幾個丫鬟個個武藝高強,婆子也會拳腳功夫,更別說隨行的護衛、車伕。
哪個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高手。
季潤辭愣住。
「我是不是做錯了?」
「救人沒錯,若她真是單純意外,你出手救人是大義,若她有心使計,你等着瞧吧。」
相府上門道謝那叫一個熱熱鬧鬧,弄得盡人皆知。
相府千金更是表示,救命之恩無以爲報,當以身相許。
「……」
季潤辭都驚呆了。
所有人都等着我反應。
我什麼反應都沒有。
我與季潤辭相識那點事,早已盡人皆知,他與我也是因爲救命之恩,後生情愫。
如今相府千金有樣學樣,我能說什麼呢?
季潤辭自己招來的,該他自己去解決。
我讓盼兒收拾東西,尤其是我的嫁妝,還有寶玥心愛的布偶。
只要他季潤辭一句話,我們立即回江南。
那相府千金還約我見面。
我本不想理會,但很多人等着看熱鬧,我去了。
她是美的。
盈盈落淚,微微福身:「世子妃,還請您看在我一片真心,容許我進府伺候世子爺,以全救命之恩。
「您放心,我不會破壞世子與你的感情,我會敬您如主母,晨昏定省……」
我笑出聲。
「所謂的名門閨秀便是如此嗎?
「你拜錯人了,救你的人不是我,你覬覦的男子也不是我,夫爲妻綱,他要娶你要納你,我阻攔不了,我也不會尋死覓活阻攔,我謝怡雖出身商籍,但我知道禮義廉恥。
「三心二意、見異思遷的男人我不要,即便他出身再高,再優秀。
「還是那句話,以後別來找我,我看着你這惺惺作態的樣子,真的很想嘔。」
我起身要走,她竟撲通跪下,拽住我裙襬:「世子妃,求您給我個機會。」
我眉頭緊蹙,沉聲:「你鬆開。」
-25-
雅間外有人看熱鬧,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這般無恥。
她這一跪丟的是自己的臉,是相府的臉。讓她父母顏面無存,家族姐妹如何見人?
一個男人而已,真值得嗎?
「你放手吧,還是那句話,你求錯人了,我今日前來見你,皆因你我都是女子,這世道對女子苛刻。你去求季潤辭,是他救的你,還是那句話,他若願意,怎麼我都是願意的。」
我話才落下,外頭傳來季潤辭大喝聲:「讓開,讓開,都給我讓開。」
季潤辭跨步進來,一把就將人給推開。
關心問我:「夫人,她可有傷到你?」
我微微搖頭。
季潤辭將我護在身後。
讓書硯把雅間的門都ṭù⁸拆了。
「……」
我不解他要做什麼。
「世子爺,我一片真心,求您憐惜。」
見她如此執迷不悟,季潤辭真的怒了。
「我呸。
「早知道你是這種貨色,我當時就該見死不救,我好心救你,你這是報恩嗎?你是恩將仇報。
「我們夫妻恩愛和美,你還來加入,你是來破壞的。
「你這種無恥至極的女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季潤辭罵得算是客氣了。
真要讓他放開罵,我覺得相爺祖宗八代都能從墳裏爬出來。
季潤辭給外人的印象都是溫厚有禮,又樂善好施,對誰都客客氣氣,這還是第一次罵人,更別說罵的是個姑娘。
看熱鬧的人太多了,把酒樓都給擠得水泄不通。
我以爲都這樣子了,那相府千金總該收心思離去,結果她竟把矛頭指向我。
「她一商女,憑什麼能嫁進王府,她還生不出兒子。」
季潤辭氣得發抖。
他上前去,我以爲他要打人,拉都沒拉住他。
「憑什麼?憑她比你長得美,比你心善,比你有學識,不像你禮義廉恥都不知,覬覦別人的丈夫,怎麼?你是缺男人嗎?缺男人讓你爹給你找十個八個,去青樓當妓子,想要幾個有幾個。」
「……」
倒吸氣聲不絕於耳。
相府千金都忘記了哭。
他可是探花郎啊,怎麼能說出這麼惡毒低俗的話?
「你瞧不起我夫人商籍出身,可她救了多少乞兒,幫了多少百姓。你能詆譭她的也就是出身了,可即便如此,也是我跪了三天三夜祠堂,才求得父母允許,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娶回來,發誓此生與她攜手與共, 不離不棄,不納二色。
「你是相府千金,拿出身說事,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父親, 生了你沒教好你。
「你這種人,多與你說兩句都噁心。
「你讓我覺得,我拼着命救人,是一件噁心的事情。」
季潤辭扭頭看向我,「夫人, 咱們回吧。」
我用力點頭。
眼淚忍不住落下。
他抬手給我擦拭眼淚:「夫人莫哭, 在我心裏, 你是世上最好的。
「能與你相遇,結爲夫妻,乃三生有幸。」
看熱鬧的人紛紛讓開一條道,讓季潤辭牽着我離開酒樓。
從今日起, 相府千金怕是再也出了家門, 甚至也活不了多久。
她太丟人了。
作爲人,她所言所行, 無恥又卑鄙。
上馬車後, 我在季潤辭懷裏哭出聲。
哭他這般護我,哭自己竟想過放棄他。
「哭什麼?眼睛都哭紅了。」
我捶他幾拳。
「下次不許救女子了。」
「是是是,再也不救了,這簡直就是個瘋子。」
可不就是個瘋子嗎。
那相府小姐確實再也沒能出府門一步, 甚至後來幾年,都沒有她絲毫消息。
相爺親自上門道歉, 季潤辭沒見他, 王爺也沒見他,王府的大門都沒開。
季潤辭對我的維護讓多少人紅了眼,但她們也會安慰自己,我生不了兒子。
但季潤辭最近可特別努力, 累得我腰都直不起。
好幾次將他拒之門外。
他還不要臉地喊:「夫人,夫人, 我們也該生二寶了。」
後來我才知道, 他覺得女子懷胎生子不易,什麼三年抱倆,五年抱仨,很是虧身子,也折損壽元。
這幾年我一直懷不上, 是他在偷偷喫藥。
真是讓人氣也不是, 笑也不是。
有時候我忍不住去想, 那幾年最苦的日子是什麼樣的?
竟是一點點都想不起來了。
「老婆子,魚上鉤了……」
我們年紀大了,他也越發囉唆, 去哪兒也離不得我。
對我的心, 倒是真真的,一如往昔,從不曾變過。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 都講究多子多福,而我終其一生也只得一女一子。
卻是被季潤辭愛了一輩子,護了一輩子。
也敬了一輩子。
珍惜一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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