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歡喜

誰能想到,聽個八卦也能惹來殺身之禍。
李貴妃講,昨天她去侍寢,發現皇帝的命根子不見了。
當時寵妃們正在喝下午茶,我被當成娛樂節目在花園裏罰跪,聽她們驚恐地談論着皇帝被人下了咒術,險些沒笑死我。
皇帝佬兒竟然也有今天。
挨罰加喫瓜實在太累,晚上一回到我的小破院子,我倒頭便睡。
三更天一過,皇帝的狗腿陳內官忽然帶着人來我這兒,二話不說將我從被窩裏拖走。
直到被送到皇帝佬兒的寢宮,我都不知道所謂哪般。
皇帝癱在椅子上,瞳孔震顫,兩腿發抖,二十多歲的年紀,年輕英挺的臉,扭曲得變態。
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他終於站起來了,光着腳大步流星朝我走來。
起初我以爲他要踹我,於是我拼命護住臉,誰知皇帝佬兒一把將我提起來。
「毒婦!」皇帝大罵,唾沫星子濺我一臉。
「我沒偷人,老實得很!」我閉上眼睛高喊。
皇帝佬兒氣急,將我丟在地上。
陳內官終於關鍵時刻起了點作用,說了點我能聽懂的。
「快點給陛下變回去!」
「變什麼啊?什麼變啊?」我左右四顧,看完皇帝看陳內官。
皇帝佬兒繼續暴躁:「整個宮中,只有你一百越女子會邪術!必是你兄長要你來害寡人!」
我要真會巫術,肯定在你身上用上八百回。
我心中雖然在罵,卻也只能給他磕一個。
「臣妾真的不知,陛下到底要我變回來什麼?臣妾又不是變戲法的……」
皇帝佬兒臉色發白,慘不忍睹,陳內官終於忍不住替他說,盡了一把狗腿的責任。
「楊美人,你若再不將皇帝的龍根變回去,這次不見的可就是你的腦袋了。」

-1-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最偏的地皮給最不受寵的人,我入宮住在皇宮東南隅,已有三年。
百越小國和親公主不好當,大國皇帝不愛,故國親哥不疼。
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覺悟,我做事兢兢業業,做人本本分分,三年來不聲不響,除了入宮那年走進宮門,迎着城樓遙看了一眼皇帝佬兒,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過。
我對皇帝佬兒沒啥好感,但是也犯不上幹這種缺德事兒。
我反應了一會兒,誠懇道:「陛下,不是我……」
皇帝佬兒拿過身邊的花瓶砸我,我果斷一閃,花瓶砸在陳內官腳邊。
陳內官啊呀一聲,我服帖趴在地上跪好。
慘歸慘,但是蠻好笑的。
沒忍住,漏出了聲音。
「還笑!」
皇帝手頭沒撈到什麼東西,只能隔空指我。
他情緒崩潰,但是我要理智,身爲人妻屬實被動,更何況我這丈夫還是個九五之尊,龍的化身。
雖然沒了龍根。
「陛下,臣妾雖然從百越而來,但巫術這件事雖然在百越盛行,但不意味着只有百越的人會。」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皇帝佬兒再聽不懂,以他這心智江山可能坐不了幾年。
皇帝佬兒雙臂一垂,頹然坐進椅子裏,彷彿靈魂與命根子一同消失不見。
這纔開始和我說起事情原委。
其實和李貴妃當時說的差不多,只是皇帝佬兒這邊說得更生動些。
重點在於,剛剛把李貴妃的羅衫輕解,帶上牙牀,那東西還在。
皇帝佬兒咬牙切齒,似是恨極:「寡人問你,可能解開這咒術?」
我沒敢答應,沉吟片刻反問:「朝中護國法師可有說法?」
「此事關乎皇家尊嚴,告知法師只會在朝中掀起腥風血雨。」皇帝佬兒凝眉,陷入愁緒,「血脈繼承關乎國運。」
這下不答應還不成了。
本來就懷疑是我乾的,若我說解不開,萬一把我剁成兩節,我維護兩國和平的重任可沒法繼續了。
「陛下,能召李貴妃前來,容臣妾問幾句話嗎?」我琢磨了一下,想在李貴妃身上找突破口。
皇帝佬兒和陳內官的表情一空。
我以爲是說錯了什麼話,趕緊往回找補:「臣妾是想着或許李貴妃能提供些什麼線索……」
接着我眼睜睜地看着皇帝佬兒的臉色灰敗起來,像是被吸光了血似的。
陳內官告訴了我一個不可逆的事實。
「昨日知曉陛下龍根消失的人,今夜除了你,沒有別人活着。」
哦呦,這也太狠了……

-2-
他們應該是實在沒辦法,所以找到了我。
可萬一要是治不好,我和李貴妃一個下場可怎麼辦?
我和皇帝佬兒事先說好,我就是一和親公主,雖然會些巫術,但是也不是專業的,治不好的話可不能弄死我。
皇帝佬兒死馬當活馬醫,實在無法,只能允了。
三日後,皇帝佬兒尋了個由頭說去行宮休養生息,名義上是去放鬆身心,背地裏是去治病。
我跟着皇帝佬兒一同離宮,皇帝佬兒解咒心切,當天就讓我想辦法。
行宮雖然不比皇宮物資豐富,可陳內官四十多年後宮人生絕不白活,調度裝備運輸有條不紊,六旬老頭一個人能頂八個。
只要我有要求,沒有辦不到的事。
彼時我一個人守着竈煮湯藥已經有兩個時辰,附近閒雜人等都被陳內官攆了個乾淨,所以那道推門聲,異常清晰。
我回頭,皇帝佬兒換了一身蒼色道袍,邁着方步緩țũ̂⁷緩而來。
皇帝佬兒站在我旁邊,眼風瞥向咕嘟咕嘟的藥罐子。
「這是什麼?」
「藥啊。」
我坐在小馬紮上,伸手往竈坑裏添了根柴,皇帝佬兒四下瞧瞧,終於在角落裏尋到了另一個小馬紮,走過去將它拎到我身邊擺好,撂袍坐下。
沉默片刻,皇帝佬兒問我:「你叫什麼?」
我手上煽火的蒲扇一頓,心裏罵了句爹。
合着我入宮三載,人家連我叫什麼不知道。
果然弱國無外交,是我百越不配。
我接着搖扇子,連個眼神都不想給他:「臣妾姓楊名歡喜,百越國的嫡長公主,景明四年春來到大燕,至今三載。」
皇帝佬兒認真想了想,然而並沒有回憶起什麼來。
我又補充了一句:「大婚當天您站在宮城的牆上,地面上迎親的百官和送親的儀仗隊伍人數衆多,陛下不記得我很正常。」
說着我站起身,拿起溼布摁住藥壺蓋子一揭,苦澀的氣味跟着水汽四散開來。
「好了。」
我合上蓋子,將藥倒進了藥碗,皇帝佬兒也跟着站起身,看着那烏黑的藥汁:「這是什麼藥?」
他今日的問題格外多,但是我又不好細細講來,萬一他知道這藥裏有烏鴉爪子、蛤蟆皮什麼的,大概是喝不進嘴裏了。
我言簡意賅:「這是一種能夠讓人說真話的藥,李貴妃死了,咒術不知從何而來,解鈴還須繫鈴人。」
皇帝佬兒對我的話表示懷疑:「你莫不是想控制寡人?」
「那陛下還要不要治?」我端着碗抬頭望着他。
他看着那碗,猶豫再三,最終接過。
我讓皇帝佬兒去牀上躺好,然後坐在牀沿等着他藥效發作。
皇帝佬兒雙手交疊於胸口,望着牀帳,虛弱地「唉」了一聲。
「陛下難過什麼呢?」
我險些笑出來,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就是單純想刺激他一下。
皇帝佬兒沒有理我,惆悵地看着天花板,沒過多久就合上了眼睛。
這藥能夠讓人放下戒心,在百越一般是拿來審訊叛徒的,只是這些沒敢告訴他。
從皇帝佬兒的回答裏,我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一些消息。
我這皇帝丈夫名程迦,沒當皇帝前是東宮太子,當了皇帝后政治手腕過硬,朝內削藩集權,朝外開疆擴土,遠交近攻,皇帝當了七年,大燕的實力猛漲。
只是位高權重,責任在身,能夠信任的人實在不多。
我聽着他娓娓敘述,感覺當個皇帝也蠻不容易的。
接着我又問他,你最近得罪了什麼人嗎?
只見他慢慢搖頭,說沒有,「想害我的人數不過來。」
「那最近有沒有矛盾衝突很尖銳的?」
「有。」程迦停頓了一下,眉間皺成溝壑,「司馬璋臺。」
多虧湯藥,程迦睡了個好覺。
趁着他睡覺的功夫,我去找了一趟陳內官。
陳內官聽到司馬璋臺的名字,眼珠轉動幾下。
「是大燕的異姓王,手握西北Ţŭ̀ⁿ兵權,雖然陛下將司馬璋臺軟禁京都,也是個不老實的刺頭。」陳內官心思敏銳,立刻就聯想到了些什麼,「這事兒和司馬璋臺有關?」
「有可能。」我如實相告,「說不定有關係。」
期間我又細細問了一遍陛下三日來的飲食,這種事情上陳內官不會出問題,尤其是食物。
「食物沒有問題……」我忽地一抬眼,「那水呢?」
夜色深沉,陳內官的臉色在的黑夜中陡然變了臉色,繃着嘴脣低聲說了一句「我去查一查」,折身朝着門外走去。
我目送着陳內官離去,屋內的程迦卻醒了,我在門口聽他在喚:「人呢?來人啊……」
大概是剛睡醒,聲音發飄,我聞聲抬腳步入屋中。
見我來,程迦本想下牀的腿又縮回牀裏。
「寡人要喝水。」
我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遞給了他,程迦卻沒有接,卻側頭就着我的手喝一口。
這丟了命根子又不是丟了手腳,怎麼還癱了呢?
我忍着不動,程迦喝乾了杯中水,嘆了一聲,重新仰躺在牀上。
「那是什麼藥?」程迦躺了一會兒,伸手朝腿間一摸,聲音裏多了幾分悲傷,「也沒有長回來啊……」
他看上去挺失望的,我放下水杯儘量說些好聽的,「陛下少安毋躁,解開咒術關鍵在於找到下咒的人,這人找到了,其他的就簡單多了。」
「你找到了?」他問我。
「陳內官去查了。」我說完朝着程迦一躬身,「陛下,要沒別的事,臣妾告退了。」
實在懶得搭理他,忙了一天我實在是累,於是轉身準備撤退。
「回來。」他叫住我。
我只得剎住腳步,面無表情地轉回去。
只見程迦往牀沿靠了靠,用手指了指裏側的半張牀,「你就在這裏睡,寡人睡不安穩。」
誠然,我確實是千里被送來睡的,但是事情真到了眼前,倒忽然有些發怵。
之後轉念一想,皇帝現在……也不行啊。
權當捨身飼虎了。
我低眉順目地走到牀邊,脫了鞋和衣躺下,用脊樑骨對着他。
「你不熄燈的嗎?」
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我,可是我鞋都脫了,還要再爬出去一次。
「寡人去吧。」程迦語氣不善地起身,走到燈火處吹滅蠟燭。
我沒有再理會,沉沉合上眼皮。
這一天下來,比李貴妃他們罰我下跪還要累。
第二天一睜眼,就察覺事情不太對了。
我的手勾住程迦的胳膊,雙腿鎖住對方的腰。
程迦被我擠到牀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睜着一雙眼睛,無望地看向屋頂。
我像是被燙到,趕緊收回手。
「臣妾失儀。」我說着爬起來,想下牀請罪,慌亂間又不小心踩上了他的大腿。
程迦「啊」的一聲從牀上坐起來,我一亂,直接栽下牀。
他緩過神來,哆嗦着問我:「楊歡喜,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睡覺這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再說是陛下自己要我睡在這裏的…… 」
不能都怪我,我實在太累了。
程迦瞪了我半天,最終被我氣笑了:「仗着我用得上你,你倒是膽大得狠,司馬璋臺都不見得有你狂。」
他對我的耐心或許僅限於解咒的這段日子,我有預感,未來無論能不能解開咒術,我都很危險。
如果左右都是死,爲啥不趁現在佔點便宜呢?
想通了我就不怕了,也不跪了,盤腿坐在地上,和程迦講:「我和司馬璋臺可不一樣,他是主動找麻煩,我是麻煩來找我,宮中三年我過得雖然艱難了點,卻也沒有什麼大麻煩,誰知道第一次見陛下就是生死局呢,我有苦跟誰說去?」
一番話說下來,程迦愣了一下:「你怎知司馬璋臺?」
我將昨晚的事兒和他說了,程迦半天沒說話,低頭琢磨了半天,抬頭問我:「我身上的這種咒術,你會用嗎?」
我隱約猜到了一個答案:「陛下是想用在司馬璋臺身上?」
然後,我看到了程迦露出一抹笑,像極了當年坑我來和親的百越皇帝。
那天我和陳內官說完之後,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臉。
我琢磨着,司馬璋臺這人,連程迦都覺得扎手,陳內官莫不是被人家殺了?
於是某個流雲似水的中午,我問了皇帝佬兒一句:「陳內官會不會出什麼事,你要不要去找一找?」
在行宮治病生活的日子裏,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佬兒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樣。
猶記得當年他帶兵親征百越時,消息一到百越朝堂,百越官員直接炸鍋,嚴重一點的當庭竟哭出聲來。
當年那個把百越官員嚇哭的大燕皇帝,此時百無聊賴地躺在樹蔭下蹺着腿,拎着本書卷閒閒地翻,像位路邊賣魚的大爺。
「陳內官要是因爲查件事死了,那這幾十年可就都白活了。」程迦的視線從書上移開,書卷挪開幾寸,露出一隻眼睛看我,「這又是什麼?」
他看向我手中的碗。
「藥啊。」多日相處,程迦皇帝佬兒光環不再,我回話的時候也日常了不少。
「算了吧。」
程迦啪的一下將書合上,看着那碗的眼神里都帶着鄙夷,「不是說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才能解術嗎?你這每天一碗折騰我又有什麼意義,又長不出來什麼…… 」
我說了聲好,「不喝也罷,咒術這東西如果和你的身體完全契合了,等找到下咒的人,估計你想長回來,也長不成了。」
說完我端着藥就往回走,就聽見程迦在我身後站起來,帶得椅子直響。
程迦一個箭步躥上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什麼意思?」
「咒術留在身體的時間越久,被解開的機會就越小,最近給你喝的藥,目的是延緩身體和咒術融合的。」我看了他一眼,「畢竟陛下也沒想當一輩子太監……」
還沒說完,程迦就從我手中撈過了藥。
他端着碗走回椅子,留給我一個狗狗祟祟的背影。
大概是程迦對於咒術的無知,讓他對不得不對我信任,可是又不願完全聽信於我。
程迦偷偷弄了些關於咒術的書冊,揹着我研究,奈何沒藏好,有一天喫飯,想找個物件墊鍋,不巧被我在枕頭下發現。
本來就是一個關於咒術的書籍,程迦的臉上卻帶了幾分窘迫,彷彿這不是什麼正經書一樣。
我忽然間就來了興致,拎着書冊朝他晃。
「陛下有什麼不懂,就來問臣妾,別不好意思,臣妾知無不言。」
程迦面色羞恥,劈手要奪,我一個靈活閃身,避開他的手。
難不成真的是披着咒術封面的春宮冊子?
怪好奇的。
我從桌邊退到牀沿,眼睛都快笑沒了,伸手抖開那書冊掃了一眼,裏頭真真切切都是關於咒術的內容。
這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呢?
我這一看不要緊,再抬頭時,只見程迦撲了過來,那表情猙獰得像是要喫了我。
程迦是真的着急了,這一撲用了大力氣,躲已經來不及了,我直接一個仰倒,整個人被他砸進了牀榻裏,幾度喘不上氣。
我差點被撞出一口老血,從嗓子眼裏擠出話來:「還你還你……還你還不成嗎?」
程迦將我的手狠狠摁進被子裏,總算奪回了書,卻看都沒看一眼就丟在了地上。
「反了天了。」
程迦揚言要治我。
可說實話,程迦對我知之甚少,他對我的瞭解,只限這段日子,
如果他能對我做些功課,就一定會知道,我學過百越的格鬥術,雖然這玩意是貴族男子才能學的,但誰讓我被選成了和親公主呢?談個條件學個格鬥技也不算大事。
我用雙腿夾住了他的兩肋,一個蹬胯讓他失去了重心,掙脫了他的手,又用雙手鎖住了他肩頸,一個翻身將程迦帶到了身下。
在牀上絞皇帝佬兒,我可是後宮第一位!
我正獨自快樂,程迦被我鎖得動彈不得,苦苦掙扎。
「陛下別掙了,絞鎖一旦形成,縱然陛下你練過,也絕對拆不開的。」
程迦不信邪,臉都掙紅了,我暗笑一聲,收緊身體。
接着傳來程迦連連慘叫。
「寡人認輸!認輸!」
我放開他,程迦精疲力竭地仰躺在牀上呼呼捯氣。
「陛下從小就如此嗎?信不得任何人?」我並肩倒在他旁邊,屋內門扉大敞,遠處柳絲飄蕩,白雲飄卷。
程迦喘勻了,多日來的焦慮惶急也隨着這一場扭打散了,連聲音也變得平靜起來:「你不懂寡人獨坐高位的難處。」
「我懂啊。」
「懂什麼?」
「不得不割捨,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妥協。」我搖晃着小腿,看着門外,「命不由己。」
「啊~是啊,命不由己。」
程迦拖出了一道長音,雙手枕在後腦勺底下,「所以不能暴露弱點,站在高位上看似果斷決定他人生死,背後不知經歷了多少輪掙扎。」
「這和你藏書有什麼關係?」
「皇帝不能說不行,必須什麼都可以,可寡人又不是天生什麼都會,那些看上去輕而易舉能完成的事情,沒人知道付出了多少,如此堅持了十幾年,不知不覺便成了習慣。」
我心底不禁讚歎一聲,也難怪大燕國力強大,百越的皇帝佬兒,真沒人家這麼勤奮,程迦這人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當年大兵壓境百越,一封告百越國君書洋洋灑灑五百字,說得百越皇帝險些跪下。
當然,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因爲大兵壓境。
「做皇帝真難。」我不禁感慨,伸手拍拍程迦的肩膀以示鼓勵,「你都這麼苦了,命根子我一定幫你找回來。」
我覺得我鼓勵得蠻好的,可不知道程迦爲什麼臉都綠了。
程迦說得不錯,陳內官不僅沒有事,還找到了重要線索。
彼時陳內官在回憶過程,我和程迦坐在一起聽,我是萬萬沒想到陳內官五六十歲的人,竟然能跑得過十幾歲的男內侍。
陳內官說完還總結了一下:「此人和司馬璋臺有關係,眼下我已經將他押到行宮裏,陛下要如何是好?」
說着程迦早已按捺不住站起來,「當然是要去看看。」
就這樣,在陳內官的帶領下,我和程迦來到了東苑。
內侍年紀不大,身材不壯,但是也有着少年人的身板,人半坐半靠在角落裏,一張臉被打得什麼顏色都有。
年輕的內侍看見程迦,眼神顫抖得像是地震。
「就是你啊。」程迦走過去,連聲線都低了幾個音。
小內侍哆嗦了半天,哭着給他磕了一個:「陛下,此事並非我所願,小人親眷在司馬璋臺手上,小人沒有辦法啊!」
「你這就顯得蠢了。」程迦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寡人若是你,明知被發現必死,做完之後就不會讓自己活着,一旦被抓,還連累身邊人平白給自己陪葬。」
也不知道小內侍聽沒聽進去,只是低頭嗚嗚地哭。
現在說什麼也晚了,我用眼神示意程迦,程迦不甘心瞥了他一眼,拂袖走了。
陳內官跟了上去。
我和那小內侍談,「你沒有辦法,但是陛下有辦法。」
小內侍哭得直搖頭說,「不可能,我這可是謀害皇帝。」
「將功補過吧。」我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頭,「總有機會不是?」
「我不求自己被赦免,只求陛下能夠網開一面,救我妹妹。」小內侍懇求,「她如今是司馬璋臺的姬妾,只要能救她出來,小人什麼都說。」
「那好,你先告訴我是不是你下的咒術?」
小內侍一張嘴像個蚌殼,再也撬不出一個字。
我只好去問程迦。
可誰能想到,程迦一語成讖。
當天晚上,小內侍上吊自殺了。
是陳內官讓人來傳的消息,我到了東苑時程迦還沒到,不遠處倒是看見了正在門口交代事情的陳內官。
陳內官見我過來,伸手想要攔住我,奈何我腿腳靈活,順着他胳肢窩鑽了出去。
千辛萬苦弄過來的證人,連句話都沒說就死了,這也太憋屈了。
我推開屋門,夜裏的冷風從身後灌進去,夜色下,小內侍赤裸的身體在房樑上擺盪,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他上吊用的繩子。
小內侍慘烈的死相驚得我倒退了幾步,強逼着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上吊而死的人,上一次見到還是在百越。
我死死盯着那搖晃的屍體,直到一隻手捂住了我的雙眼。
「陳內官,讓人將屍體放下,不要嚇到人。」
程迦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我這才感覺到那些水潮已經打溼了眼睫。
他沒有逗留,捂着我的眼睛轉了個方向,迎着月亮慢慢放開手。
「不要去看地上,抬頭,看月亮。」
圓月像是一塊拋光的玉盤,冷光融融地散落在這片土地上,他輕輕拉着我的衣袖,帶着我穿過樹影和宮門。
怎麼回到他的寢殿的,我都沒有印象,等我回神的時候,只聽見他在喚我。
「楊歡喜?」見我一直不應聲,他只得掰着我的下巴,只有這樣才能看到我的臉,「你怎麼了?」
我木然搖頭,說了聲沒事,「陛下現在更應該關心自己。」
「也對。」他知道我的意思,小內侍一死,線索又斷了。
程迦的語氣裏帶着深深的擔憂,「寡人難道真的要當一輩子太監了?」
我考慮了一下,將心中盤旋了許久的第二計劃告訴了他。
「陛下,臣妾還有一計,只是需要陛下冒點風險。」
「說來聽聽。」
「去百越找大巫師,他肯定有辦法。」
程迦聽完,認爲我對風險二字的理解有偏差,「不過是去趟百越,有什麼風險呢?」
「陛下,大燕離百越相隔幾百裏,此番前往陛下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地前去,但隱瞞身份前往,跋山涉水的,一旦出現危險,性命堪憂啊。」
結果程迦很真誠地看向我:「寡人雖然最近重點在治國,打仗的本事也沒扔。」
「打仗和打人不一樣,」
「打人和殺人也不一樣,」
程迦很自信,我說的風險根本不放在眼裏,看樣子還是腿間的物件更重要一點。
於是我說我去找陳內官說一句,起身要走。
卻又被他叫住。
「你等一下再過去吧,東苑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程迦看了我一眼,「你真沒事嗎?」
「陛下放心,臣妾只是被那屍體嚇到了而已。」
我回頭說了句「告退」,走出了寢殿,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幾個時辰後,我就後悔了。
我以爲自己沒有事。
我滿懷心事睡去,東苑今夜我不敢再去,準備明日再尋陳內官。
那些不見光的往事,悄然鑽進夢裏。
公主是被我發現的,她吊在樹上,散落的青絲隨風起伏,腳上的繡鞋掉了一隻,跌進草叢中。
我知道公主爲什麼死,她有心上人,不願去大燕和親,百越皇帝是她親哥,卻親手將她推入深谷。
公主反抗的手段壯烈又決絕,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我作爲她的侍女從小伴隨左右,即便是她死了,也沒有變。
守着她靈柩的那天,皇帝殺掉了公主身邊所有的侍從,唯獨留下了我。公主下葬那天,皇帝找到我說,「百越和親之事必須要成,公主已死,你是貼身婢女,自幼伴隨公主左右,和親的規矩和禮節你也熟悉,尤其瞭解公主,眼下我壓住了所有消息,如今由你來和親,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
我那個時候才明白,爲什麼公主的葬禮沒有一個人出現。
公主以死明志,卻連情郎一眼都見不到。
我跪下,匍匐在皇帝靴前:「小人任憑陛下差遣。」
夢裏,我再次坐上那個奢華的馬車,穿着公主的喜服。溪河爲鏡,日月爲簪,翻山越嶺被人們抬去了大燕。
外面的天都黑了,轎子在走,可是我聽不到一點人聲,於是我伸手掀開車簾去看。
外頭的Ṭů⁺送親隊伍消失不見,天地間只有一頂轎子在茫茫天地裏堅定向前。
恐慌間我放下簾子,跌進座位裏,心跳如擂鼓,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結果一雙手卻從背後摸上來,摁了我的頸項。
耳邊冷風瑟瑟,再熟悉不過的聲線從身後傳來。
公主問我:「聞焉啊,你還好嗎?」
我霍然睜開眼睛。
三更天,大雨砸在屋檐上,漆黑的夜裏驟然明亮,隆隆雷聲緊跟而來。
甚至顧不上穿鞋,我跳下牀打開門,衝進雨幕中。
來到程迦居所時我早已溼透,陳內官站在門口值夜,見我狼狽模樣神色一頓,卻並沒有讓行。
「楊美人這是……」
我只想闖進那道門,卻被對方狠狠拿住。
「楊美人,擅闖可是重罪!」陳內官鷹爪般的手狠狠鉗住我。
我百般掙扎,又無可奈何,屋外的爭執聲卻驚動了屋裏人。
程迦打開門見是我,看了陳內官一眼。
陳內官收回了手。
程迦蹲下身,伸手摘去粘在我臉上的溼發,「怎麼了?」
「讓我進去。」
「什麼?」
「讓我進去。」我再次懇求。
「好。」
他扶起我,又讓陳內官去取一身衣服,將我帶進了寢宮,一時半會兒等不到陳內官,程迦拿了自己的衣物給我換上。
我坐在桌案前,許久無言,還是程迦自己想到了答案:「今日被嚇到了?」
「陛下,你會殺了我嗎?」我顫抖着,怯生生地看着他。
「何出此言呢?」程迦想了想,「內侍死了,也不是你殺死的。」
「要是你一直治不好呢?」
我問完,程迦在某一刻心如死灰。
「你看,治不好你還要殺我。」我嗚咽一聲哭出來,「陛下,真的不是我乾的,我活着很不容易的,你能不能不要殺我?」
到頭來,我躲過了百越君王,忍過了後宮妃嬪因國貧家弱對我的欺辱,卻因爲一件烏龍而小命不保。
甚至在夢裏,我都沒有來得及告訴公主,我過得不好。
我哭得實在傷心,程迦爲難地伸手摸摸我的頭髮:「我也沒說要殺你啊,還是別哭了吧?」
那要是知道我就是個侍女呢?
我這樣想着,但是沒敢說。

-3-
我和程迦祕密商討,終於定下了一個月Ŧũ̂₈後,前往百越,程迦認爲既然事情機密,上路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當程迦決定不讓陳內官跟隨,我也有些喫驚。
「這一路就咱們兩個啊?」我認爲有些不妥,「山高路遠的,沒有陳內官照顧你行嗎?」
程迦掀了我一眼,「宮中需要服侍是因爲地位擺在那裏了,你真當寡人是個癱子?」
我發自內心點頭,忽覺不對,又趕緊搖頭。
程迦還是被我氣個半死。
在一個清晨,我和程迦離開了行宮,陳內官在行宮裏幫我們打掩護,果真如同程迦所說,山高水遠沒有對這位皇帝佬兒造成任何傷害,任憑雨打風吹,尋根之路走得十分堅定。
我本以爲路上會遇到些什麼刺殺之類的,結果什麼都沒有,頂多就是幾個搶錢截道的。
也不知該怎麼說,也許是世道太平了,或者是劫匪的專業素質太低,打架都不如我。
開始幾次遇險,程迦都是鄭重其事地將我護在身後,由於總是要走山路,隨着遇見劫匪的次數逐漸增多,程迦也漸漸看透了劫匪的真正實力,以至於到最後只要發現對方手中沒握刀劍,都會默默無聲地找塊石木墩坐下,喚一句「楊歡喜,你來吧」。
這不,在距離百越還有三十里的山坳裏,我們再次遇見了截道的。
對方裝備很充足,三個人手執大砍刀,並排立在小路上。
劫匪嬉笑着朝我叫着小娘子。
我慈悲一笑:「你們再不走,待會兒就只能問我叫娘了。」
顯而易見,大砍刀長而笨重,四周林木又多,根本施展不開,唯一的作用只能用來嚇唬人。
程迦看了一眼對面三人,扭頭問我,「要不你來?」
我一抬下巴,表示拒絕,程迦只好將肩頭的包袱脫下來遞給我,然後走了上去。
三位綠林可能沒見過這場面,許是以爲今天會像往常一樣,只要揮一揮手中的大刀,就會擁有錢財和美女,天真地認爲佔據了人數上的優勢就能佔據一切。
等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那一刻,他們才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換成誰也想不到出現在山野的小白臉是個皇帝佬兒,而且還是個能打的皇帝佬兒。
我和程迦的尋根之旅,以擊敗劫匪後,劫匪朝我叫了三聲娘,畫下了終點。
在大燕待了三年,再次踏上百越的土地,頓覺恍若隔世。

-4-
百越氣候於大燕反差極大,豐沛多雨,氣候炎熱,民風也比大燕開放,女子露個腰腿也不會像大燕那般,被人指點有傷風化。
程迦的適應能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穿着百越的衣物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反應比我預料中的要平靜很多。
「你這麼細的嗎?」程迦盯着我的腰,又拎着我的袖子搖晃了兩下,「這身板還能和人打架?」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口中的打架是在說我在宮廷中學來的格鬥技,暗中感慨一下皇帝佬兒的無知。
程迦的身份自不能暴露,於是也換了一身,假裝當地人。
百越小國,都城特點和大燕不同ťù⁻,沒有所謂圍城和街道,因爲百越國中山多,人們無法住在平地上,所以一座都城沒有圍牆,只有寨子。
若將百越君主稱爲山大王,其實也不爲過。
程迦跟在我身邊,行人往來他也不敢大聲,湊近我壓低聲音:「你就這麼直接找大巫師?」
「是啊。」
「不會有守衛攔你?」
「當百越像你們大燕那麼富裕?還守衛……有個屋子和奴隸就算大戶人家了。」
程迦被我的說辭嚇到,小路狹窄,分神間有幾個孩子從路間穿過,程迦險些被撞到,慌亂間勾住我的手臂。
「好歹是大燕皇帝,別這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將胳膊從他手裏抽出來,卻又一把被他勾回去。
「這算什麼世面?」
「向上看還是向下看,都是世面,有何不一樣?」我只好任由他拽着,走上山坡,「多見見這樣的世面,才能當個好君主不是嗎?」
遠處蒼雲翻卷,青山的山脊綿延起伏,早上的薄霧未散,披在半山腰上,我帶程迦翻過了幾個山溝,來到了大巫師的寨子前。
蟹殼青的天光裏,大巫師蹲坐在寨子門口,枯枝一樣的四肢裹在寬大衣服中,清風穿過的袍袖像是迎風招展的旗幡,銀亮的鬍鬚堆砌在嘴邊,隨着他揚起的腦袋直指天際。
我和程迦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大巫師半天沒動,於是我悄悄走上前去,伸手推他的肩頭。
喚了他兩聲。
大巫師下耷的眼皮掀起一條縫,看見我的瞬間猛地撐開,緊接着往後仰了一下,後背撞在了木樁上。
「汲取日月精華呢?」我衝他笑成一朵菊花,「幾年不見,大巫師你終於不賣假藥了?」
「誰賣假藥……不是!」大巫師還沒有從我出現在此地的衝擊中緩過來,「你不是嫁到……」
我用手指頭堵住他的嘴:「從離開百越那天起,我就是楊歡喜。」
直到我確定他明白了,才漸漸鬆開手。
「你回來,楊蒙遜知道嗎?」
我沒回答,大巫師「呵」地一笑:「我就知道。」
「所以你偷跑回來幹什麼?」大巫師又問。
「治個病。」
「咋啦?你是不孕不育了嗎?」
我壓着伸手去揪他鬍子的衝動,一偏頭:「不是我,是他。」
大巫師側了一下身體,從我手臂處探頭,和站在門口的程迦對視了一眼。
我說的鬼話,大巫師是不信的。
「不用占卜我都能看到他身上的傲氣,你跟我說他是護衛……別編了。」大巫師坐在屋子裏,手裏藥杵掂得連地板都在震顫,順手又加了一把藥草進去。
「冒這麼大風險回百越,外頭那個男的要不是大燕皇帝,我頭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既然大巫師早已猜到,我也不必再瞞,這頭卻又聽大巫師嘆了口氣。
「要不是因爲我兒子,你和公主也不會有今天。」
大巫師還在爲當年的事覺得愧疚,他兒子就是公主當年的情郎,以爲公主真的遠嫁大燕,悲痛之下削髮出家,離開百越不知所蹤。
年年公主忌日,大巫師都會祭拜公主,知道這事的人死的死,走得走,一個百越公主也不能變成無人祭奠的野鬼。
說話間,大巫師手中的東西也已經準備完了,讓我叫程迦進來,程迦在院子外面曬太陽等了有些時辰,走進來的時候身上的布料都是熱的。
大巫師示意程迦躺在牀上,拿着和好的藥泥在他印堂掌心塗了兩下,又點燃了香草在屋中揮動,口中唸唸有詞。
沒過多久,程迦的手心和印堂滲出了血。
大巫師停下,拿起程迦的手掌看了看,不禁咋舌:「真狠啊,這咒術下得太死了,擺明了讓你斷子絕孫啊。」
我餘光瞥見程迦難看的臉色,趕緊攔住大巫師:「我們來找你是爲解決問題的,不是讓你討論事情的嚴重性。」
「因爲下的是死咒,找下咒者是行不通了,只能從他這裏下手。」
大巫師忽然又想起了什麼。
「小夥子,你有沒有喜歡的女人啊?」
程迦說,我娘算嗎?
別說大巫師,連我都氣樂了,後宮一百多號環肥燕瘦,你就只喜歡你娘?
「裝正經也不是現在啊。」我提醒程迦。
大巫師卻嘿嘿嘿了兩聲:「沒準是真的。」
我嚇壞了,轉頭看程迦:「亂倫不可取啊!你這樣小雞雞長出來也沒有用的!」
程迦開始起身,看架勢是準備要收拾我。
大巫師比他快,一巴掌拍上了我的後腦勺。
「淨想些沒有用的。」
後來大巫師和我們解釋了一下這個咒術的原理,總結起來很簡單,死咒必須由被施咒之人自己解開,程迦腿部掛件消失的根源,是由於沒有發自內心愛慕的女人。
我聽完品出不對來了:「那李貴妃被他寵得不要不要的,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大巫師聽我講過程迦的病情,這次聽我說完露出了一副「我還是太年輕」的高深笑意,情緒都夾在皺紋裏。
「真愛慕人家,捨得殺麼?」
這下輪到程迦不說話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程迦自己這一關過不了,我作爲一個輔助也沒什麼辦法。
大巫師除了說喫藥,也說不出別的了。
那些藥哦,都不敢給程迦看,我瞧着都不是人喫的。
「你莫不是在亂搞?」我看着大巫師眉飛色舞地在藥罐子裏放了一隻娃娃魚,隱約覺得事情並沒那麼簡單。
「你放心,正經事上我不會摻假,而且現在的重點是讓程迦重新獲得愛情,我這藥也只能做個幫手。」
大巫師引火的扇子搖得飛起,又猛地一頓,轉頭看我:「要ṭű̂⁵不你捨身奉獻一下,讓程迦愛上你,這樣一舉兩得,程迦獲得完整肉身重振男人雄風,你從此走向人生巔峯。」
我微笑着,呸了他一口。
從我去大燕的那一刻起,讓程迦傾心這種事,我就從沒有動過念頭。
而且,這次來到百越,也不全是爲了程迦。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每次程迦喫完大巫師的藥,都是一臉菜色。
在大燕雖然心緒有些惆悵,但是精神還行,可自從來到百越,程迦精神都萎了。
有天喫完早飯,程迦正在大巫師的後院澆花,我趁機問他,「我看你最近心緒不太對啊,你怎麼了?」
起初程迦沒說,只是悶聲澆花,在我再三追問下,他終於將水壺放在了地上。
「我看見了藥渣。」程迦望着我,生死看淡,「那裏面……什麼都有。」
程迦將藥渣裏具體看到的東西進行了省略,大概是實在不忍舊事重提。
我尷尬地回以一笑,將心比心,要是我知道大巫師給我加了什麼料,估計我也受不了。
可這樣下去不行啊,程迦必須得支棱起來。
所以我鼓勵他目光要放長遠。
「陛下,你聽我說,等你治好了,我讓大巫師給你弄個一模一樣的咒術,然後你伺機給司馬璋臺用上,從此讓這龜孫和他老婆夫妻變姐妹,你說怎麼樣?」
我看見程迦的眼睛裏開始有了希望。
「在嘲笑他之前,自己的身體要好,你沒有了缺陷纔能有嘲笑他的機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戀愛吧兄弟,擁有愛情成就圓滿人生。」
可是程迦的回答讓我很失望。
他的原話是:自打我登基上位七年來,每日爲了天下霸業嘔心瀝血,哪裏有時間顧及兒女情長?
翻譯過來就是,搞事業老子可以,搞愛情我沒經驗。
我良久無言,最終只能蹲在他身邊搓一把臉。
程迦反倒問我:「楊歡喜,你在我宮中待了三年,我對你不聞不問,喫了不少苦頭,爲何不記恨?」
「那隻會讓我的日子更難過。」我託着腮從他腳邊拽過一根枯枝,在土地上戳出一個個窟窿,「我連自保都來不及,哪裏有空去恨你,真的要恨,也不該是你。」
程迦聽我說完,大概覺得我太慘,於是很認真地告訴我,以後你不會讓你受苦了。

-5-
百越的織花節前夕,我決心搞一把大的。
大巫師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天他來找我,本是想跟我商量,要不要織花節帶程迦去看看。看見我抱着一堆鮮花編花冠,他也懂了。
「你也準備織花節上給程迦弄個相好的?」大巫師盯着我手裏的花冠,笑得燦爛。
「還有別的辦法嗎?」我手上編着花冠,嘴上不停,「我看家的本事可用上了,程迦要是再不爭點氣,我就……」
正說着,程迦進來了,也不知道他進來之前聽到哪一段,開口便問:「說什麼呢,樂成這樣?」
程迦看着滿地花枝:「這是幹嘛?」
以程迦的傲嬌脾氣,若是跟他說找姑娘,肯定不會去。
於是我掩藏了真實意圖:「明天織花節,咱倆去湊熱鬧?」
「爲什麼是我,你怎麼不和巫師去湊熱鬧?」
大巫師連連擺手:「我歲數大了,湊不了這……哎呀!」
我一腳踩住他的腳趾頭,大巫師的話就着眼淚全嚥了回去。
「出不去就出不去,不要陰陽怪氣。」我掀了他一眼。
大巫師無語凝噎,轉身離去,不想捲進修羅場。
「他準備給你換藥,沒法去。」我低頭不去看程迦,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花冠上,「帶你散散心,大燕可看不見百越的織花節。」
那天程迦問我時辰,我就知道這事兒有戲。
爲了能讓程迦在織花節上得到更多姑娘的注目,我和大巫師翻找了一下他兒子的衣服,挑了一件最好的,給程迦送去,程迦看着衣服,沒太懂,認爲自己有衣服穿,爲什麼還要換件別的。
誰管他有沒有衣服呢,我的目的是讓他成爲全場焦點,雞羣裏最亮眼的火烈鳥。
要是大燕皇帝這件事能拿出來炫,估計大巫師家的門檻都能被踏碎。
百越民風開放,織花節其實就是個結緣大會,年輕男女拿着花冠,遇到喜歡的便贈給對方,如果對方回贈,便結緣爲伴侶。
我激動地帶着程迦走進了人潮翻湧的廣場,都是年輕男女,穿花帶柳,眉眼間或羞怯或激動,衆多視線像是魚鉤,每個人都在找心儀的人下手。
程迦皇帝佬兒當久了,人羣中氣質出衆,萬里挑一,沒過多久手臂上套的都是花冠,幾個大膽的姑娘竟然邀請程迦去玩。
秉承着絕對不妨礙程迦的桃色人生爲準則,我悄然從人羣中退卻,找了稍遠些的地方安靜地觀望。
我看着他被妙齡女郎們簇擁着走遠,程迦找回男人自尊未來可期。
明明是件好事,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等程迦的影子消失,我從板凳上站起來,沿路走回大巫師家,沸騰的人聲和灼人的火光四處漂浮游蕩,從這頭漸漸微弱,又從那端冒出頭來。
有青年朝我遞過花冠,可是他們的花冠根本不入我的眼。
最終我脫離人羣,那些聲音離我遠去,只有天邊一輪彎鉤般的明月留下來。
身後有人追過來,對方聲音很重,似乎是奔跑而來。
我回頭,斜坡之下,程迦距離我十幾步開外,見我轉身,也停下了腳步,月光照在他身上,額間細密的汗水裏泛着銀光。
他扶着膝蓋喘了一會兒,衣襟處也被細汗打溼,洇溼成一片暗色。
「讓我好找。」他歇夠了,直起身走過來,手裏還握着我給他編的花冠。
那花冠着實可憐,險些被捏爛,綴在上面的鮮花也沒剩幾朵,全被揪禿。
程迦拎着禿花冠數落我,「你倒是早說這是個找情人的節日啊!」
趁他說話,我望了一眼他的身後,沒有一個姑娘跟上來,程迦留意到我,料到我在想什麼。
「怎麼,我回家還得帶一個?」
「你必須要帶一個。」從大燕到百越,這是我第一次冷着臉和程迦說話,「這裏這麼多美人,難道沒有一個陛下傾心的?」
程迦不知道我怎麼了,愣怔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陛下這次不是來玩的,陛下只有動心,咒術才能解開,命根子才能長回來,臣妾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已經盡了全力,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
夜色之下是良久的沉默,某一刻我只覺得眼眶酸脹,我也不知道爲何會這樣,胸口那一口情緒吐不出,也咽不得。
話是說不下去了,我只好轉身就走,程迦接連叫了幾聲讓我回來,我都沒有回頭。
還是程迦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今日一戰非打不可了,我已經做好了將程迦的眼珠子絞出來的準備了,誰知道程迦下一刻就捂住下腹鬆了手。
我也沒動手啊?
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程迦看上去很痛苦,嘴脣緊繃成線,縮成一團倒在地上。
我將程迦弄回大巫師家後,大巫師緊張地檢查了一遍後,喜笑顏開。
「你樂什麼啊?他都這樣了!」
我急了,大巫師推着我走到臥室外,走到院子裏才停下來。
說話之前,大巫師特意朝屋裏張望一眼,確定程迦聽不見,然後轉頭朝我嘿嘿一笑,問我:「他是不是在織花節看上誰了?」
「沒有啊,要是看上了,也不能和我一起回來啊。」
「瞎說。」大巫師覺得我在騙他,「要是沒有動心,那死咒怎會解開?」
這我倒是萬萬沒想到,大巫師將今日織花節的事情問了一遍,老臉上又是看穿一切的神態。
「誰告訴你沒有的,你不就是嗎?」
這不可能。
大巫師卻認爲,所有的意想不到,其實都是必然,萬物皆有規律可循。
「你和他從大燕來到百越,相處了這麼久,就算你是一條狗,他對你也不可能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說我在大燕這幾年,人不如狗,大巫師卻全然不信,只說你等着,我想個法子驗證一下,要是程迦對你心生愛意,你這尋根之旅一定就有結局。
我嗤之以鼻,表示他在鬼扯。
自那天起,大巫師就斷了程迦的藥,每日天一亮就出門,天擦黑纔回來,問他去哪裏做什麼也不告訴,一張口就是保持神祕。
之後我也懶得再問,因爲有一件事比大巫師更讓人頭痛。
不知道姑娘們從哪裏尋到的消息,知道了程迦住在大巫師家,隔三岔五就有小姑娘來家門口找程迦,我三番五次告訴她們程迦生病需要休養,姑娘們卻像是得了天大的消息,非但沒趕走,來的卻更多,手中還多了些慰問品,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我每天至少要出門攆上四五遍,姑娘們纔不情不願地離去,臨走時還不忘罵我一句「野猴子」。
終於在一個清晨,我實在受不了了。
隔着門,我揚聲問那些擠在門口的姑娘:「你們知道爲什麼程迦來治病嗎?」
這是我頭一次先開口,姑娘們聞之一愣,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氣沉丹田,胸腔和鼻腔共振,吼了一句:「因爲他不行啊!」
姑娘們先是反應了一下,有的姑娘思緒快,不敢相信地尋求答案,「哪個不行啊?」
「就是你們想的那個不行啊!」
少女們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掩面悲鳴着紛紛離去。在經歷了多日的驅趕少女後,我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等遠處姑娘們的身影消失在山坡盡頭,我美滋滋地轉身回屋。
程迦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的,貓似的不聲不響,慘白的一張臉,鬼一樣看着我。
神情中的哀怨像針尖兒一樣,往我身上戳。
程迦一連好幾日沒有理我,好似那些得知程迦不行,一去不返的少女。
我和程迦說:「那羣人裏面也沒有你心儀的姑娘,只要那個讓你解咒的女子喜歡你不就好了嗎?你告訴我那人是誰,長什麼樣子,我出去給你尋回來,弱水三千,只需這一瓜瓢,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程迦惡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讓我離他遠一點。
我不走,湊到他跟前問:「聽大巫師說,陛下咒術已解,陛下那裏有動靜了嗎?」
程迦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都知道麼?」
「啊?」
「我不行?」程迦都不想再理我,乾脆合上了眼,「楊歡喜,你趕緊走,再多看你一眼我都想把你埋了。」
「好嘞。」
我抬屁股就走,你不讓我知道,大巫師還能不知道嗎?

-6-
想什麼來什麼,大巫師這天回來得比往日快,中午便出現在了院子裏,我倒是很意外。
大巫師喜出望外,這趟回來好像是專門衝着我來的,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臂,非要我和他走一趟。
大巫師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步伐相當穩健,帶着我爬了好幾個土坡,終於在一山谷處停下,他指着遠處蒼翠林木,說得激情澎湃:「我找了好幾天才挑了這個地方,人我已經找好了,到時候假裝你被人綁了,然後我告訴程迦讓他來救你,他若是急了,必是喜歡你。」
「你這幾天早出晚歸的,就是爲了這事兒啊?」
我發自內心認爲,大巫師可能有點大病。
可大巫師自己卻不這麼覺得,他露出一副「你怎麼不明白」的責備,解釋給我聽:「要是程迦真的愛上你了,你在大燕不就立住腳了?」
聽他這個意思,我就指望着這點偏愛活下半輩子了。
雖然知道他也是爲我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又能有什麼壞心眼兒呢?
可是如果程迦真的喜歡我,激將法之下說了,一旦肉身完整也說不定。
劍走偏鋒沒準有效果。
於是我答應了大巫師,大巫師和我商量好路線和步驟,然後交給我一捆繩子,讓我到時候千萬記着,將自己捆起來。
幾日後的一個下午,我按照大巫師說的,獨自前去那山谷處等待程迦的到來。
卻並沒有見到程迦人影。
我和大巫師將順序捋得很明白,我先去山谷中等待,然後他另找一羣猛漢去家中堵門,告訴程迦說我織花節得罪了他們大哥,現在人被綁走,要花錢贖人,接着告訴他那山谷的位置就行。
大巫師說前後不會或超過兩個時辰,到時候你用繩子捆自己意思一下,主要是看程迦的臉色。
商量好之後,爲了給大巫師留些時間準備,我早上就出了門,去東邊的二狗子家買了碗粉當早飯,喫飽後便去了那山谷。
可等到天快黑,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我就說,大巫師身爲老頭子,想法太過天真,他們早年間衝冠一怒爲紅顏的事,擱在現在就只能在戲裏看看,現在的少男少女,愛侶丟了,不直接下一位,哭上三日就算是祭奠逝去的愛情了。
更何況,程迦身爲大燕皇帝佬兒,必然有他的需求,站在身邊的女人應該是有錢有權有家世,能助他一臂之力,鞏固政權搞事業。
百越芝麻大的小國,我還是個公主替身,九州四海美人千千萬,容貌除了博君王一笑,沒有任何用處,我對程迦沒有任何幫助,最多隻能幫他找回小雞雞。
我從草窠裏站起來,手中的麻繩套在了大樹上,綁了個花結,然後朝大巫師家走去。
路上還在想着,我消失了一天,如果程迦問起,要怎麼說才能圓謊。
想得太認真,天光微弱,沒留意腳下,一下摔進了坑裏。
我在坑底躺平,等我再次睜開眼,天上的夕陽早已換成了稀疏星子,我惶然坐起身,打量了一眼四周,兩臂寬的深坑,四面不知道抹了什麼,光溜溜的,連借力爬上去的可能都沒有。
這下壞了。
我心底發慌,試着攀着坑爬兩下,卻屢次摔進了坑底。
哪個天殺的在這裏挖陷阱捕獵啊!
我氣得半死,更多的是害怕,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可我除了呼喊已經沒有任何選擇。
喊了許久,只有颯颯風聲回應我,那些呼喊乘風而去,最終消散在長空中。
靜謐陰森的夜裏,我的呼喊漸漸微弱,細碎的嗚咽摻雜其中,最終變成悲鳴。
可還是不甘心。
我試圖用雙手刨掉土坑內壁上那些滑不溜手的東西,希望能從蓬鬆的新土中借幾分力道,攀上坑邊。
可刨到第三個,我的指甲悉數劈裂,泥土之間模糊的血肉糊在指尖上,也不知道是哪個死腦筋,如此敬業,挖個陷阱而已,加料爲何要如此實在。
實在力竭,我絕望了,癱坐在坑底,對着一方星空悲愴地嚎:「有沒有人啊!要死人了啊!救命啊!!」
我這廂還在哭,心中還爲自己做了個臨終總結,如果史書能排一個最慘和親公主排名,除了我,應該沒人會佔第一吧?
正哭着,井口似的坑邊,露出一個腦袋。
我以爲自己哭得太久腦子犯了糊塗,用胳膊蹭去眼淚,抬頭再看。
人影還在。
我又揉了揉眼睛,上頭的人卻先開口:「別揉了,是我。」
那一刻,站在星光下的程迦,在我眼裏如同神衹。
程迦按我說的位置,取回系在樹上的繩子,將我從洞裏拽上來。
我直接癱坐在地上。過了好久才活過來,程迦走過來,揹着我蹲下身,見我許久沒動,側頭望過來。
「你能走得動?」
能也要說不能。
我意志堅定,伸手攀上他的肩膀,程迦揹着我起身,看見我搭在他肩頭的手,身姿頓了一下,我看不見他的臉,感覺他似乎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沉默下去。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哭得太久,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就這樣,程迦揹着我,在漫漫長夜穿過樹影,一步一步走向歸途,程迦肩背寬厚,溫暖的體溫隔着衣料傳遞在我的掌間,似乎也沒有那麼怕了。
我感慨了一聲,「陛下的後背可真讓人踏實啊,像我阿爹的一樣。」
「我是你男人,不是你爹。」
路上我聽程迦說完,才知道不是程迦不想來找我,而是大巫師出了點問題。
在我走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有士兵來到大巫師家門口。
起初程迦以爲是自己的身份被發現,大巫師也這樣以爲,於是將他藏進了牀底下,結果士兵們一進屋,程迦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士兵們上來就圍住了大巫師,一人一張嘴在大巫師身前開始講。
——大巫師快快隨我進宮去!
——國主的妃子生啦!生了個女兒!
——急着找你算命,起名字吶!
倉促間大巫師被人簇擁着往門外走,大巫師情急之下,只來得及說了一句「我沒有三天回不來」,就被人急吼吼地帶走了。
等沒了聲音,程迦才從牀底下爬出來,順手拎過來的柴刀也沒派上用場,程迦也不知該怎麼辦,於是只能在家等我。
等到傍晚沒等到我,倒是等到了個陌生人。
有人敲門,程迦以爲是我,結果開門卻看見了位虎背熊腰的猛漢。
猛漢的眼風順着門框往裏一掃,艱難問出口:「大巫師在嗎?」
程迦告訴他大巫師被士兵帶走了,猛漢呆了下,猶豫片刻告訴他,「我覺得你得去一個地方看看。」
程迦問,「爲什麼?」
對方說,「有個姑娘或許在那兒。」
他再問下去,猛漢什麼都不肯講,轉身就跑了。
在大巫師家住的一共就三個人,只有我是女的。
於是程迦就來到了這裏,起初沒有發現什麼,等聽見了鬼哭狼嚎般的呼救聲,就朝着這邊過來了。

-7-
回到住處,程迦將我放在牀板上,輕車熟路地翻到了老藥師的藥箱,就着如豆般的燈火,仔細替我清理指尖的傷口。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平日裏有些銳利的神態,他捏着乾淨的布小心翼翼蹭去我指尖的泥土,認真得像個匠人。
我正盯着他出神,程迦卻陡然出了聲,
「你今日去山谷,搞的哪一齣?」
我也不敢誠實說出大巫師的大膽計劃,只能編排說,是爲了找些給他治病的草藥。
說完,程迦正好清理完我最後一根手指,敷完了藥粉開始慢慢纏裹我手指,他擺弄着我的手,話音裏含着坦誠:「以後不需要找了,它又重新出現了。」
起初沒聽懂,等回過味兒來,我被震驚衝昏了頭。
「什麼時候,怎麼長出來的?」我有些小激動,彷彿是從我身上長出來似的。
「就在我出門去找你的時候。」程迦說得慢條斯理,在我的手上打好繩結,「那人說你可能在山谷,天色暗了,我擔心你出事,於是着急前去,就在路上,它回到了我的身上。」
程迦收回手,坐直身體,皇帝佬兒威嚴不再,倒是多了些沉靜溫和。
「如果如同大巫師所說,死咒的消除源於我自身的情動,那個人就是你。」許是多年沒有與他人這般講過,程迦顯得有些笨拙,「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可是當知道你可能出事,那一刻我渾身的血都涼透了。」
我望着他,一時間無法張口。
「楊歡喜,你在我宮中三年,我卻從來都沒在乎過你,是我錯過了你,你對我有怨恨,是我活該……可要是你對我還有一點想法,能不能回頭看看我,考慮一下?」
程迦的真心表得突如其來,我一時間無所適從。
現在大巫師的預判成真了,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以至於在大巫師沒回來的這幾天,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已經兩天沒和程迦說話了,等到第三天大巫師終於回來了,他之前的失誤都被我拋諸腦後,如今只求他緩解一下這尷尬的氣氛。
回來的當天晚上,大巫師幫程迦檢查了一下身體,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小夥子不錯,已經長齊全了。」
我隔着門聽,長舒了一口氣。
接着又聽大巫師說:「你還要不要同樣的咒術啊?我可以賣給你一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寨子後面有條溪澗,晚飯過後我蹲在溪邊洗碗,程迦卻跟了過來,站在了我旁邊。
我尷尬得頭頂快要冒出青煙來。
大概時間我洗得認真,程迦起初沒有打擾我,等我洗完了最後一隻碗,來回溜達了半天的程迦,終於決定開口了。
「我已經好了。」
「嗯。」
「我也出來有些日子了,不知道陳內官那邊怎麼樣。」
「是啊。」我抱着碗低頭應和。
程迦靜默了一會兒,似乎被什麼難到,嘆了口氣:「楊歡喜。」
「啊?」
「跟我回去吧。」
我本以爲,他說這話時應該是理所應當,可程迦的聲音裏,卻帶了幾分小心。
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從勸說程迦來百越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計劃,治好了程迦後,用這份功勞換一個自由身。」
現在已經做到了,卻說不出口了。
「夜裏風大,彆着涼了,回去再說吧。」
我扔下逃跑,留程迦獨自站在溪邊,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他的臉。
之後的場面,連大巫ťŭ₇師都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尋常。
一日趁程迦去後院,大巫師偷偷跑過來問我:「程迦的愛情開口即死啊,你倆咋回事?」
我坐在板凳上摳手指,思前想後將我準備回來的念頭告訴了大巫師。
「我不是真的公主,程迦的後宮裏比我好看的,家世比我好的比比皆是,程迦那天告訴我他喜歡我,我更多的是害怕。」我越說越傷心,喉嚨酸澀聲音發顫,「我在大燕深宮三年,本來在絕望裏生活得好好的,可因爲程迦我又忽然得到了希望,回來之前我鬥志滿滿,現在卻因爲程迦一句話亂了方寸……」
「可那是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啊,爲什麼會喜歡我呢?縱然我相信了他喜歡我是真的,可是後宮之中還有那麼多的女子,韶華易逝,容顏易老,這喜歡又能維持多久呢?」
我痛苦地捂住了腦袋,彷彿紛亂的心緒只有這樣才能稍做紓解。
大巫師等我說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年紀大了,可能想法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想一直睡……哦不,你想一直見到他嗎?」
他一個問題直擊我的靈魂,我終究爲程迦流下了眼淚。
「我想啊,不然我爲什麼會這麼糾結……」
「那就說出你的條件唄,能談就跟人家走,不答應就各過各的嘛,畢竟功勞在手,他又沒有幫手,你佔優勢。」
日光之下,大巫師智慧的禿頭格外閃亮。
大燕家大業大,程迦必須儘快回去。
其實我覺得,更多的是想快點將咒術用在司馬璋臺身上,以報斷子絕孫之仇。
程迦告訴我他今日要離去,早早收拾好東西,站在院子裏等我。
見我一身百越衣裝,空着手站在他面前時,他的眼睛有些泛紅。
我站在他面前,說我不是楊歡喜。
「陛下,景明四年春,一個侍女替死去的公主前去大燕和親,走進大燕深宮的那天就有了必死的覺悟,百越小國的公主比不上將軍嫡女李貴妃,更別說是一個侍女,水深火熱的三年循環往復,以爲這樣的日子可能只有一死才能解脫,可是卻意外遇見了陛下。」我眨了眨眼,讓視線清晰起來,「因爲陛下,如今我有了一線ţŭₙ生機,我不想作爲楊歡喜活着……陛下,我叫聞焉。」
程迦一直在聽我說,直到我的聲音消失,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感覺到那隻手在顫抖。
我抬頭,與程迦的目光不期而遇,程迦的眼睛裏帶着些難言的恐懼,可我一直在說我的事情,並沒有威脅他,而且就算我威脅,也沒什麼用處。
「我知你恨我。」程迦聲音痛苦,握住我的手卻並沒有鬆開。
「我不恨你陛下,可是我不能。」
見他之前我已經給了自己足夠的心理準備,可還是沒忍住掉下了眼淚:「我不知道你會喜歡我多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不喜歡我,你後宮中有那麼多的女子……」
我說不下去,哭得慘烈,編排好的話全都隨着眼淚沖走,卻無論如何都忍不住,只能用手臂遮住眼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不讓程迦看到自己的狼狽:「要是你沒法只是我一個人的,我寧肯不要。」
那雙手從我身上移開,我的心裏終究一空。
然後我聽見程迦的聲音。
「你在百越等我半年,半年後我給你一個答案,你不要想着跑,也不要想着和別人搞對象,半年後我來接你,要是知道你自己跑了,或者和別人跑了,我就踏平百越,掀翻地皮也要將你找出來,你知道的,我當皇帝這麼多年,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8-
我並不是因爲程迦揚言要掀翻地皮才答應他的。
主要是我還對他心有期待。
程迦說完當天離開了大巫師家,我卻在大巫師家住下。
有的時候在屋門口喝酒,大巫師一喝大就掰着手指頭跟我算賬,說要問程迦討要食宿費。
他也很希望程迦能夠再次到來。
三個月後,我卻等來了百越國主楊蒙遜,見士兵來,大巫師來不及帶着我藏,一腳把我踹進了衣櫃裏。
我前腳關上櫃子,楊蒙遜後腳就踏進來。
隔着櫃門我聽見大巫師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聲,接着楊蒙遜的腳步聲漸進,在櫃子前停了下來。
「出來吧,都看見衣角了。」
我認命般閉了下眼,推門走了出去。
三年來楊蒙遜一點沒變,站在人前還是一副「老子最旋」的鬼樣子 。
又不是沒見過他捧着大燕書信哆嗦的模樣,都不是外人,何必這樣?
楊蒙遜乜斜着眼:「讓你在大燕爲百越和平出力,你倒好,偷着跑回來。」
我沉默,想找個不讓楊蒙遜殺我的理由,我正搜腸刮肚,楊蒙遜倒是先不耐煩,呼喝這身後的隨從快一點。
隨從一路小跑,捧着一頂公主才能帶的冠,往我頭上一扣。
我不明所以,接着院子裏傳來鑼鼓聲,隨從開始唱誦君命。
「賜民女聞焉公主封號,享公主待遇……」
鑼鼓聲漸漸小了,就聽得楊蒙遜在一邊嘟嘟囔囔:「都迎娶一回了,怎麼還要再來一次,大燕皇帝莫不是有病。」
等人走了,我才緩過神來,要不是我頭上的那頂冠,我幾乎懷疑自己沒睡醒。
大巫師也是一臉茫然,晚些時候去宮中打聽了一下,原來程迦回到大燕後,給楊蒙遜寫了封書信,加急送到了他手上。
楊蒙遜對程迦的書信已經產生心理陰影,沒敢打開,找了身邊文臣唸了一遍。
意思很簡單,我知道你送來的和親公主是假的,你現在給我變成真的,三個月後我要娶她,你不許爲難她,少一根頭髮我把你撕了喂鷹。
彼時我聽大巫師說完,咂巴了一下嘴,想問大巫師尋個看法。
「你說,我這算不算……被護犢子了?」
大巫師嘴角一撇:「公主殿下,大膽一點,把疑問去掉。」
六月初八,盛夏。
陳內官帶着軍隊來到燕越交界之地,這次我出嫁比上次盛大很多,至少楊蒙遜親自前來送我。
轎輦路過楊蒙遜時,我悄然揭開簾子,對他說了一句:「多謝國主不殺之恩。」
楊蒙遜的表情彷彿下一刻就會吐血,頗爲上火地合上眼皮,朝我擺手:「你快走,因爲你,楊家祖宗基業差點進了程迦肚子裏,別再回來了,聽見了沒有?」
楊蒙遜苦着臉將我送到了邊界外,陳內官卻是笑着來迎我的。
第一句話便是:「恭迎皇后殿下回朝。」
皇后殿下?我不懂啊……
我問陳內官爲什麼要這麼稱呼。陳內官卻比我還要疑惑。
「殿下不知道嗎?」
「我知道什麼?」我知道個屁啊,我在百越待了半年,怎麼莫名其妙成皇后了?
「陛下用了些手腕,捏碎了司馬璋臺這顆毒瘤,順手遣散了後宮,下旨說第一個迎娶進來的人,就是當今皇后。」
陳內官說話的時候我仔細地打量着他的臉,他的表情並不是在說玩笑話。
直到我重回故地,終於接受了現實,陳內官說得不錯,別說是妃嬪,連個女的都沒有。
到了大燕內宮已是晚上,陳內官將我送到程迦寢宮前,帶着人就走了。
四周沒有看見一個內官。
事出有異必有詐。
轉身我就想走,迎頭卻撞上了人。
一抬頭,是半年不見的程迦,他精神很好,帶着種大仇得報的飛揚感,身上重工縫製的宮服,比半年前粗布衣衫那會兒富貴了不少。
「去哪裏啊?」他側頭問我,見我還在狀況外,帶着笑意問我,「新郎雖然來得晚,但一定不會遲到。」
「無妨,最後還是要脫的。」
他說着彎下腰,手臂穿過我的膝彎, 緊接着我腳下一輕, 直接被抱進了寢殿。
當天晚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真理要經過實踐的檢驗。
程迦對我半年前對百越姑娘說他不行這件事耿耿於懷, 於是讓我體驗了一把他到底行不行,
他確實行,是我膚淺。
那天過後, 我成了大燕歷史上,唯一一個異族皇后。
而皇帝佬兒失去了衆多女人,心思更加放在了事業上。
兩年後,大燕迎來了最繁華的盛世時代。
某個夏夜, 程迦因爲宮中太熱,突發奇想決定去涼亭批摺子, 於是讓陳內官叫上我。
涼亭四面環水,水天相接,星辰墜入荷塘裏,他看他的摺子,我翻我的傳奇小說。
近來大燕都城有名喚喪患者的筆者, 筆下癡男怨女, 離合悲歡,寫得感恩至深,看者唏噓,聞者落淚, 好奇之下我從宮外弄來了幾本, 哭得程迦幾度以爲我是招了什麼邪祟。
程迦看奏摺,眼風掃到了我桌上的傳奇小說, 伸手一把合上。
我一愣,抬頭問他:「幹什麼?」
「少看些這狗賊寫的東西吧。」他木然與我對視,一臉的生無可戀, 「寡人四條手絹都被你哭光了, 現在洗了還沒幹呢,真沒有能借你的了……」
不看就不看吧, 那就暫且放過他的手絹。
我合上書, 和程迦閒聊起來。
後來我問他, 爲什麼離別當天不告訴我你決定遣散後宮, 立我爲後。
程迦的神情彷彿回到了那個清風徐徐的清晨。
「你這種人啊,看上去聽話,心裏那桿秤, 拎得比誰都清, 因爲那個時候即便我說了, 你也不會跟我回來,我不做點實在的,你是不會回頭的。」
說着說着,皇帝佬兒漸漸跑了題,他鄭重地放下奏摺, 認真又嚴肅地朝我要說法:「皇后,如後宮只有你一人,大燕血脈傳承任重道遠,你務必提上日程, 給寡人弄出個兒子來。」
我默默地翻開手中的傳奇小說,決定今日絕不讓皇帝佬兒乾乾淨淨地回去。
今晚他身上的衣袍,一定要被我的淚水玷污。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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