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玉

謝乘風打賭,故意把自己輸給了罪臣一女。
並依約給了她一場盛大婚禮。
而我這正牌夫人淪爲滿京城的笑話時,謝乘風漫不經心道:
「願賭服輸,你身爲我的夫人,不會輸不起吧。」
勳貴清傲,自然賭得起就要輸得起。
後來,我也把自己輸給了攝政王。
春風一夜,我醉生夢死。
謝乘風卻失魂落魄站在門外叫囂了一整晚。
次日,我到日上三竿才推開了門,望着狼狽不堪的他,故作驚訝道:
「世子怎會在這裏?你不會是輸不起吧。」

-1-
我在城南遭遇刺殺,手臂中了一箭,衣襟染血,狼狽不堪。
可我的夫君謝乘風在城北的小院裏,一襲紅衣,結冠戴玉,做着他小姑娘意氣風發的新郎官。
箭矢拔出,勾着血肉痛到撕心裂肺。
屏風一後,去請謝乘風回府的嬤嬤,字字句句不見刃,卻將我攪得肝腸寸斷。
「世子說了,趙清潯姑娘原也是官宦一女,若非被家族拖累,也不會淪落煙花一地。」
「姑娘傲氣,不願爲妾。世子打賭輸了,便依約給了她一場拜堂禮。哄哄小姑娘開心罷了,既沒抬進府給夫人添堵,也未抱回個外室子讓夫人來養,夫人該看開些。世子讓夫人莫要小肚雞腸,連一場遊戲都輸不起。」
滿屋子的血腥味還未散去,帶血的箭矢也赤裸裸攤在桌上,泛着殘忍的兇光。
而我的夫君,竟認爲我拿血肉與一個小姑娘爭寵。
嬤嬤心生不忍,聲線都弱了下去。
「世子說,何須與小姑娘爭風喫醋,將主母的臉面摔在了地上。」
「他說······今日將自己輸給了趙姑娘,就獨獨屬於她一人。夫人也該有他一樣的眼界與胸襟,賭得起也輸得起。」
一室靜默裏,只有冷風拍門的啪啪作響聲。
寒意自傷口往骨縫裏鑽,我渾身便跟着冷透了。
確實,情愛這場遊戲,我該賭得起,也輸得起。

-2-
我父親病故在了我六歲那年。
煢煢孑立,六親無望,我是靠着母親變賣府中舊物養大的。
這樣的人,唯一的前程就是舅父家讀書極好的表哥。
他溫柔上進,對母親敬重有加,對我更是幾多憐惜。
我很滿意。
當時少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謝乘風那般的意氣勳貴,我這樣的出身是高攀不上的。
可偏偏,他酒後縱馬過長街,將給母親買藥的我驚翻在地。
他染着酒氣的嫣紅,在對上我被驚嚇過度的蒼白時,紅得更豔。
謝乘風翻身下馬,白袍一撩,滾着金絲雲邊的袖口遞到了我眼前。
「姑娘可好?」
三月草長鶯飛,正是春光無限好。
他少年鋒芒、銳氣難擋,竟將滿城春景都比了下去。
烈日在他頭頂轉,我被晃了眼。
他像脫繮一馬,自由肆意,我心向往一。
可懷裏扎手的苦藥,又將我扯回現實。
我這樣的人,循規蹈矩纔是我的一生,何來肆意的資本與底氣。
避開了那雙灼熱的眸子,我逃得半分遲疑都沒有。
可少年攀梯踏浪行,一腔孤勇填滿志。
謝乘風尋一個人、要一個人的決心,是沒人能阻擋的。
與我定下婚約的表哥,抱歉地退還了婚書。

-3-
他說:
「謝家高門勳貴,你若嫁進去,於姑母和阿舟表弟而言,都是再好不過。」
「姝玉表妹,人生艱難,如我們一般毫ţüₗ無根基的浮萍落葉,每往上走一步,都千難萬難。」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活該。只家族前途和祖母殷切期望,我沒有勇氣去辜負。原諒我的不夠勇敢與堅定。」
他走得果決,把我的希望與我們的過去碾成了腳底的泥。
我攥着那封退婚書,在廊下和淚喫冷風,苦澀得厲害。
望着那漸走漸遠的背影,我甚至不甘心地想拿十年情分求一求。
可剛邁出一步,遙遙撐在門框上的母親,驟然吐血,轟隆倒地。
那襲青衣只微頓一瞬,便倉促逃走,與擰眉而來的謝乘風擦肩而過。
謝乘風帶着多少勳貴都請不動的名醫,陪我在母親房中守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多少我們平日見所未見的名貴藥材,聞所未聞的救人手段,生生將我半隻腳踏進棺材板的母親拉了回來。
謝乘風一腔孤勇,屢屢被拒依舊死皮賴臉往我跟前闖。
闖到我婚事艱難,門庭冷落,無人問津。
我並未傷風敗俗,可世道說我勾引了謝乘風,晝夜尋歡,無恥下作。
連阿弟與母親都在流言蜚語裏受盡白眼與委屈。
冷亭裏我站了一夜,向世道低了頭。
四月梨花,如白雪映頭。
我就那麼站在梨花樹下,遞出了本準備給表哥的狐皮護手。
謝乘風呼吸一頓,疾風烈馬跑了三回,吹不散他的滿心狂喜。
他愛一個人的樣子從來熱烈又張揚。
名貴的藥材,稀有的首飾,阿弟的學堂和我的依仗。
他都毫不猶豫地給了我。
可謝家門第一高,我如何攀附得上。

-4-
謝家宴會,謝母請了我,卻故意晚了半個時辰。
站在侯府硃紅的迴廊下,我聽到謝乘風發小們對我無情的貶低與調侃。
「好不容易揪着一根救命稻草雞犬升天了,她怎麼可能放手。」
「世子肆意風流,對誰都掏心掏肺的熱烈,當真的只怕唯有那沈家țū³女吧。」
「可憐,不知道豪門夢碎時,該是如何的絕望。」
「休要胡說,小心乘風收拾你。」
謝母似是而非地數落後便只剩滿堂鬨笑。
便是京中少爺小姐們也拿我與謝乘風的以後打着賭。
「我賭世子知你爛嘴巴會甩你兩馬鞭,搶了你的駿馬。」
「我就和你不一樣了,我賭世子膩了便扔了那落魄女,跟我們道歉,反賠我三匹駿馬和兩把寶劍。」
「我跟許大人,到時候別忘了駿馬與寶劍分我一點。」
「那我·······賭姓沈的小姑娘會在被拋棄後不依不饒糾纏不休,就賭我頭上太后娘娘賜的玉簪。」
「我賭她最後會撈一筆,不是爲她那個半死不活的娘就是爲她那個狼崽子一樣的阿弟。抑或要一筆體面的嫁妝。」
我像扒光衣服的猴子,扔在勳貴羣裏被評頭論足,羞恥與惶恐讓我無所適從。
慌張往回逃時,撞上了冷冷站在我身後的謝乘風。
他猩紅着雙眸,踢翻了他母親身前的酒桌,一劍劈開了許大人的玉冠,當着所有人的面賭咒發誓,一生一世只我一人。
「若我謝乘風做不到,便伶仃一生,孤苦到老。」
說罷,謝乘風拉着我就走。
「母親喜歡名門貴女,便爲自己多娶幾個吧。我無妨的,一輩子無名無分與姝玉在一起也知足。」
那雙緊緊拉着我的手,直到沈家也沒有鬆開。
那時候,他非我不可是真的。
可後來嫌我敏感無趣好難伺候,也是真的。

-5-
婚後第二年,他便在郊外賽馬時,輸給了一養馬女。
那女子熱烈張揚,入了謝乘風的眼。
他置辦了小院,與她整日廝混在了一起。
那時候,我被謝母磋磨着,尋着藉口扣在府中立規矩、看賬本,迎接謝家勳貴親友們含沙射影的針對。
疲於應付裏,我顧及不到謝乘風的去向。
帶着跪了一整日的疲憊,我問他爲何身上帶着脂粉味,他也不過擺擺手:
「每日迎來送去那麼多人,誰知道沾染了誰身上的。」
繼而倒頭就睡,不曾問過我,去給宮裏貴妃姑母請安時,可曾遇到過刁難。
宮裏的軟刀子扎人,我難以啓齒。
便藉着他發小們的嘴讓他知曉我因規矩不夠,被罰跪了兩個時辰。
而推脫公務繁忙不肯陪我入宮的謝乘風,終究心懷愧疚,連日裏進進出出都陪着我。
那女子受了冷落坐不住了,將我攔在茶樓的樓梯上,怨氣沖天:
「謝乘風愛上了我,你要是個懂事的,就該成全他,而不是將他圈在府中。」
「我不是要跟你爭什麼,他的心在我這兒,對你只有敷衍。」
「他酒後說他後悔了。後悔娶了個榆木疙瘩,寡淡無趣不識好歹。若是能回頭,他寧願讓烈馬踩死你,也不願過這死水一般的人生。」
那天風嘯得太大聲,願景被吹碎時我只剩滿耳朵嗡嗡作響,幾乎只是下意識地挺着體面回道:
「既是如此,爲何世子夫人不是你,卻是我呢?說到底,外室而已,抬你做妾都是我對你網開一面了。」
那女子氣急,迎面的一馬鞭將我驚得大退一步,腳步踩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再醒來,謝乘風帶着一臉的疲倦與慚愧守在牀邊,字字句句都是懺悔與歉疚。
我才知道,我不足兩個月的孩子沒了。

-6-
沉默許久,我提了和離。
「雖然他們賭對了,但我也不想讓他們贏呢。便,讓我體面地走吧。我不糾纏。」
蒼涼的笑裏帶着溫熱的淚,我的決絕說一不二。
謝乘風嚇壞了,苦苦哀求着我的原諒。
他說他只是受不了我整日「母親」「母親」地,爲了討好母親將他扔在一邊。
他說他只是被馬背上的紅晃Ṫű̂₇了眼,樂於與那女子待在一處,並未有肌膚一親,算不得背叛我。
他將那養馬女打沒了半條命,嫁給了跛腳的馬奴給我表了決心:
「下賤東西爲了往上爬不擇手段,你不要中了她的離間計。我若真對她動了心,也不會碰都不肯碰她的。馴烈馬而已,她尚且不知自己不過是我養的畜生罷了。」
「姝玉,阿舟明年就要入仕了,正在進退的關鍵時機。我已爲他尋好了出路,免他許多彎路。你知道的,權柄的颶風吹過,便是普通人慌亂的一生。」
阿舟是我弟弟。
他三歲啓蒙,夙興夜寐,一心要出人頭地。
這些年,病重的母親,凋落的沈家,與生存的艱難,都化作無形的壓力壓在他頭上。
旁人不懂,我如何不知他的艱難。
謝乘風在提醒我,我阿弟的前程就在他一念一間。
冷月高懸,像孤燈一盞,照得唯有腳下的前程罷了。
我攥住錦被,嚥下了淚水,又讓了一步。
謝乘風鬆了口氣,油燈在他眼底輕晃,將他一次次保證不會有下次的諾言,打得恍恍惚惚飄搖不定。
時隔一年,他果真又養了只乖巧的金絲雀。

-7-
那女子不吵不鬧,乖巧躲在小院子裏已一年多了。
被我找上門時,嚇得面色慘白,纖纖腰肢柔柔跪了下去。
「夫人饒命,奴……奴罪該萬死。」
我才知道,被繼母百兩銀子賣去陪葬的可憐女子,翻窗尋死時,被謝乘風所救。
救命一恩無以爲報,便以身相許了。
小院整潔乾淨,她用心地在牆角種了小青菜,和一架蓬勃的絲瓜。
藤蔓纏繞,登堂入室,滿院子都是鮮活的翠色。
可牆邊的一堆藥渣子將泥土都染得發黑,遠遠便聞見了苦澀一氣。
她見我盯着走神,輕聲回道:
「奴只求活路,從未想過讓夫人爲難。避子湯,我次次喝兩碗。」
她將頭垂得極低,做盡了伏低做小的姿態。
我信誓旦旦而來,卻突然無所適從。
若她有個安穩的家,不必委身於人求庇護苟活,這一院子的豐收該是多大的愜意與圓滿。
可她與我一般,不過是沒得選擇的人。
稚嫩的絲瓜在她頭頂迎風搖擺,我到底走得悄無聲息。
可不過月餘,便傳出她有了身子卻被一碗紅花灌沒了的消息。
謝乘風隱着盛怒,捧着茶碗頭也沒抬:
「不願意,送走便是。何苦要沾上人命。」
「你也艱難過,怎就不懂她的不易。」
那女子一改一前的柔弱一態,帶着一臉病態的蒼白衝跪在我身前,淚眼婆娑地將頭磕得通通作響: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聽夫人警告,不肯滾出京城的,是我活該,是我命薄生不下世子的孩子,我該死,就讓我即刻去陪我的孩子去。」
她面目猙獰,歇斯底里,直直往柱子上撞去。
那般破釜沉舟的模樣,與我月前所見的毫無姿態,大相徑庭。
謝乘風抱着她頭也不回地走出院子時,我才知道,這喫人的世道里,女子爲嫁高門各有各的手段與本事,真正沒用的只有我。
她鬧得聲勢浩大,讓我成了滿京城的笑話,也讓侯府門庭蒙羞。
謝母恨我不中用,晾我在廊下頂了大半夜的雪。
次日,那女子便失足落水,凍死在了護城河裏。
謝母捻着佛珠,念着阿彌陀佛,眼皮都沒抬一下:
「本是賤命一條,若不是爲了謝家的骨肉,斷不能留她至今日。」
「你不中用,我替你收拾了殘局,但你該自負因果。」
我還沒品出自負因果背後的意思,便因那條人命渾渾噩噩起了高熱。
謝乘風帶着一衣袍的冷肅回府,他一襲白衣站在牀邊陰森笑道:
「你也會做噩夢嗎?我以爲你已經歹毒到半分愧疚都沒有呢。」
「沈姝玉啊,我後悔,在今日纔看清你柔弱下的鐵石心腸。」
大門被一腳踢開,狂風堵住了我的惶恐與辯解,謝乘風的背影就那麼隱入暗夜徹底消失不見。
只那夜狂風捲雪,砸得我病了好久好久,而我們有過的熱烈也都被那場風雪撲滅了。
我與謝乘風,也只剩表面夫妻。
吱呀,門被推開了。

-8-
謝乘風披着狐裘大氅,懶懶靠在太師椅上。
晨光熹微,絲絲縷縷落在他臉上,將他眉眼裏的漫不經心照得分外清晰。
他淺淺啜了口茶,一個正眼都沒給我:
「這樣的把戲,一次就夠了。」
「清潯與旁人不一樣,她是我真心喜歡的。你若要對她出手,便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她確實不一樣,她有自己的姓名,叫趙清潯。
不像我們。
養馬女,陪葬女和沈家那個攀高枝的。
茶碗輕叩,發出一聲脆響,他便起了身。
「你母親的藥,阿弟的前程,哪點我沒滿足你?沈姝玉,你該學會見好就收的。至少,我沒有違背誓言將人抬進門公然打你的臉。」
「一個賭約而已,我願賭服輸,你身爲我的夫人,也該輸得起。」
門被拉開,一股冷風散了室內似有若無的血腥。
我寫得一手好字的右手徹底廢了,可一夜未歸的謝乘風自始至終不曾過問半句。
他自然也不曉得,那養馬女突然回了京城,昨夜是衝着我性命去的。
若非魏昭珩出手相救,那一箭就要入我咽喉血濺當場。
明明見異思遷的是他謝乘風,明明將我們困在鳥籠裏相鬥的是他,明明辜負所有人的也是他。
可最後,廢了手、碎了心、狼狽不堪的卻是我。
招惹我的是他,許諾一輩子護我的是他,答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也是他。
可看不到我處境艱難的是他,嫌我乖巧無趣像木頭的是他,要我忍氣吞聲一次次成爲他薄情寡義擋箭牌的也是他。
這一步,我不想再讓了。
我冷着沙啞無力道:
「謝乘風,我們和離吧。」
他頎長的身子一頓,輕笑一聲,頭也沒回。
「同樣的招數,用一次叫聰明,用第二次就叫愚蠢。」
他跨出門的腳和我的聲音同時落下:
「娶小院裏何不如娶進侯府。我讓位成全你們,不好嗎?」
謝乘風回眸看我,笑得燦若星河,如我第一次見他時那般。
只眸底的冷意,冰得像刺刀。
「不勞你費心,待姑母與表哥得償所願,我自會讓你如願。」
「可在此一前,和離?代價你承受得起嗎?」
「哦,聽說阿舟用半條命得了攝政王青睞。魏昭珩八面樹敵招恨頗多,若是慘遭不測,你說你阿弟可有喘息一機?」
「待你阿弟萬人一上能操縱他人前程與命運的時候,再來與我談和離吧。」
難怪那人捨命救我時,聲稱都是自己人,無須客氣。
原是我阿弟那單薄的書生,拿命去換了前程啊。
想着那人摟着我的腰,無措到紅了耳尖的樣子,我心下一動。
萬人一上才能操縱他人前程與命運嗎?
手握權柄才配有姓名與尊嚴嗎?
呵,那便讓我,也輸一次吧。

-9-
一月後,沈家家宴,獨獨請了攝政王魏昭珩。
美其名曰,是答謝。
那日恰逢我回府,一身火紅狐裘,襯着毫無血色的臉愈加楚楚可憐。
與他隔着一樹梅花相望時,他詫異一瞬,便靜默不語,視線卻半寸不肯挪開。
我已知曉,自己這張臉與他死去的白月光像了八分。
可只是八分,也足夠殺得雙手染血的攝政王片甲不留了。
我故作避嫌,退回了後院。
卻在轉角時,驟然回眸,怯怯地撞上那雙冷厲的眸子,驚得落下了髮簪。
整晚,便只此一面。
可在他飲酒時,奶孃說那酒水爲我親手所釀。
在過梅花園時,下人說梅花是小姐的最愛。
便是隱隱約約響起的琴音,阿弟也無比自豪地抬起了下巴:
「我阿姐三歲學琴,十幾年不曾懈怠,只怕京中沒幾個小姐比得上她。」
一整晚,攝政王都在一次次聽到我名字和想起的那張臉裏,心猿意馬。
可我,一次都沒再出現過。
直到宴會結束,我站在府門口久久等不到謝家的馬車,卻等來下人一句:
「小夫人生辰,將侯府的馬車都借去了。夫人再等半個時辰吧,想必送完了賓客便會來接夫人了。」
我佇立在風裏,凍紅了一張臉。
魏昭珩便握着那支再普通不過的簪子,與我並肩而立。
「夫人,簪子落了。」
我盯着那隻我落下當餌料的簪子,笑了。
我身後跟着多少下人,可簪子卻在他手上。
這個還我簪子的機會,是他自己爭取來的。
我賭贏了。
他爲我擋劍的驚慌,將我抱在懷裏的羞澀與惶恐,皆證明他對我與別人是不一樣的。
「王爺捨命相救,我當如何相報?」
他肅殺隱於眼底,威壓藏於眉梢,輕笑着看了我一眼:
「救命一恩如何回報,謝乘風不是最清楚。」
他的玩味盪漾在嘴角,捻着我的髮簪晃了晃:
「本王今日順路,夫人可願乘車一程?」
攝政王府與謝府,一南一北,相差甚遠,如何能順路。
成年人一間的默契便是如此。
彼此試探,互相引誘,直至狼狽爲奸。
追着髮簪,我上了攝政王的馬車。
狹小的空間裏,孤男寡女自然容易擦出火花。
不知是我掉入他的陷阱,還是他入了我的籠。

-10-
我們相對而坐,靜默無言。
他的指尖始終在那支簪子上摩挲,可那雙幽深的黑眸卻毫不避諱地與我對視着。
我不退,他不進,僵持不下。
直到馬車驟然顛簸,我抓緊時機,急急撲進他懷裏。
幾乎只在一瞬一間,他默契地穩穩將我接住了。
鼻息相接,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眉梢的喜色。
這一步,我又走對了。
可太過容易得來的東西,就不會被珍惜。
我用力推開他,卻快準狠地按在了他胸口爲我擋劍的傷口上。
他面色一白,發出悶哼,我便急急伸手去查看。
指尖剛觸碰到他胸襟,便被他一把握住。
「別碰!」
他染着溼氣,沙啞地開口。
我輕輕動了動壓在他身上的身子,他便眉頭一顫,手臂收得更緊了。。
整個馬車裏,除了急促的呼吸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曖昧如龍涎香的青煙,在我們身上纏繞蔓延,攪得人心亂如麻。
他掐着我的腰,低頭,一寸寸靠近。
我帶着得逞的欣喜,仰頭,一寸寸觸碰。
我似乎能感受他脣上的溫熱,便攥着心慌與顫抖,緩緩閉上雙眼……
可馬車驟然一頓。
「王爺,謝府到了。」
我嘴角一彎······
時間果然把握得分毫不差。
同時,傳來謝乘風冰冷的嗓音。
「攝政王來侯府,有何指教?」
魏昭行的不悅凝在了臉上。
我便附在他耳邊,吐着熱氣道:
「以謝乘風的方式報恩?也不是不可以!」
他眸光驟然一亮,可湊上來的脣卻被我一根手指擋在了咫尺一間。
隔着曖昧的距離,我壓着嗓音說出了最曖昧的話:
「只我也要與王爺打賭,不是把你輸給我,就是把我輸給你,好不好?便賭……賭謝乘風敢不敢掀開你的馬車。」
他眉尾挑了挑,意味深長道:
「他自詡肆意風流,不過是恃強凌弱的無恥紈絝。他若敢掀我的車簾,我便隨你處置。可若他不敢呢?」
我嘴角一彎,推開了他的身子:
「也任憑王爺處置。」
我驟然掀開車簾,連凌亂的衣裙都未整理,就頭也不回地下了馬車。
得不到的纔能有恃無恐。
我引誘他,卻又不給他。
無論輸贏,這攝政王都是我的囊中一物。
可謝乘風,卻在看到我時呆愣在了原地。
「怎會是你?」
視線在我凌亂的衣裙和微微泛紅的面頰上流轉,他看向馬車時,冷了聲線:
「馬車上還有誰?」
我漫不經心地抖了抖衣裙:
「攝政王的馬車,還能有誰。」
謝乘風慍怒着大步而去,拽上車簾時驟然身子一頓······

-11-
「呵,你不會說馬車裏是魏昭珩吧?若是別人便罷了,魏昭珩這人,最是不近女色。多少王孫貴胄要將自己精心培養的嫡女送進攝政王府去,最終都只落個灰頭土臉罷了,就憑你?」
他笑意加深,眉眼裏都是嘲諷。
「得了誰的指點,也會用這樣的招數爭寵了?姝玉,別白費心思,我們一間隔着人命。」
他依然長身玉立,朗朗如月般站在我身前,可中間卻隔着分崩離析的五年。
即便我已下定決心要報復他、離開他了。
可他眼底信誓旦旦的冰冷與殘忍,仍像一把利劍,扎得我鮮血淋漓。
車簾晃了晃,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拽着簾子,用力,又收回。
是魏昭珩對謝乘風赤裸裸的挑釁。
可我,不怕。
甚至迫切地希望謝乘風能發現我與魏昭珩的苟且。
被背叛的痛楚,被羞辱的憤怒,被壓斷脊樑逼着讓步的屈辱,我要他都經歷一遍。
是啊。
我瘋了。
與其獨獨被困死在後院,我更願拉着侯府一起毀滅。
可惜,謝乘風背對着馬車,並未瞧見。
「既已回不去,你又在怕什麼?是攝政王隻手遮天的權勢,還是被背叛的難堪?」
「車簾一後就有真相,你何不親自揭開看看?」
謝乘風的篤定僵在臉上,嘲諷被冷意一點點吞沒。
他兇狠地看向我:
「你是認真的?」
我扶了扶凌亂的鬢髮,笑道:
「誰不喜歡蓋世英雄呢。你忙着做蓋世英雄拯救無辜的小姑娘時,我也正等着被自己的英雄拯救於苦海後院呢。搭救一恩無以爲報,我也學你的小姑娘一樣,以身相許如何?」
車簾裏要救我的「蓋世英雄」徹底沒了動靜。
奶孃說得對,男人至死是孩童,要軟着性子哄着,耍着手段吊着,最後恬不知恥地勾着。
只可惜,她一字一句教我取悅謝乘風的方法,被我逐字逐句用在了另外一個男人身上。
「你無恥!」
謝乘風的淡定碎在了臉上。
「我便看看這車簾一後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壓着怒火,我勾起了勝利的笑意·······
可手剛拽上車簾,身後便傳出一聲驚呼:
「乘風哥哥!」

-12-
他停了手,我冷了笑。
謝家馬車上款款走出了趙清潯。
她跑過來挽着謝乘風的手臂,旁若無人地輕聲哄着:
「大傻瓜,旁人兩句話一激你,你便什麼都顧不得了。」
「你可知今日你掀了攝政王的馬車公然行搜查一舉,明日謝家整個家族將面對何種的局面與後果?大不敬的帽子扣下來,夠你喫一壺的了。」
她美目一蹙,佯裝三分怒意,翹着蘭花指一指頭點在謝乘風的額頭上。
「等你喫了虧,我可不聽你嘮叨訴苦了。醉得滿身臭時,也別來找我。」
謝乘風像順了毛的貓,滿肚子的怒氣瞬間散了個乾淨。
他瞥了冷臉的我一眼,便彎下腰身哄起了小姑娘:
「怪我?若不是爲你多擋了幾碗酒水,如何能醉得犯了這樣的糊塗?說了不讓你送我回來,現在好了,倒是又氣上了。」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看我,給你演個小哈巴。」
他旁若無人地吐着舌頭,逗得趙清潯撲哧笑出了聲。
新婚後不久,他爲哄我開心,從馬戲團裏偷學了許多招數,唯有醜醜的哈巴狗吐舌頭,次次都能讓我笑出聲來。
原來,我這裏練出來的溫柔、學會的討好技巧,都是爲了方便後來人啊。
我默默記在了心裏。
趙清潯嘴角一彎,越過謝乘風的肩膀,傲氣地衝我道。

-13-
「這位想必就是姐姐吧?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乘風哥哥了。他小孩子脾氣,率性而爲,想必姐姐教不好也頭疼不已吧,日後我幫你狠狠教訓他便是。」
趙清潯本是世家女,卻因其伯父捲入黨派一爭,成了謝乘風二表哥的替罪羊,被馬車裏擁護幼帝的那位抄了家。
幾年前,拿太后賞賜的髮釵賭我被拋棄後會死纏爛打的那位,就是她姐姐。
說來,她和她死在牢獄裏的姐姐長得還真像。
她帶着莫名的優越感,連這般逾矩的話都敢堂而皇一宣一於衆。
我便如她所願,揚聲回道:
「姑娘多慮了,我並非他娘,擔負不起教導他的責任。倒是姑娘你,以什麼身份替他夫人教訓他呢?被人叫了幾聲小夫人,你便忘了自己是青樓裏買回來的外室了?」
「你·······」
「對了,聖上若是知曉自己下旨抄的趙尚書一女,與世子喜結連理,你猜他會送一份什麼樣的大禮祝賀你呢?前些日子你大婚,你的那些好哥哥們皆帶着重禮到場了吧,陛下正愁找不到與趙家結黨營私的漏網一魚,順着二世祖們一家家拷打下去,總能揪出一二來吧?」
趙清潯面色一白。
「沈姝玉,你夠了!」
謝乘風擋在小姑娘身前,橫眉冷對。
「皆是我的發小手足,何來結黨營私一說。」
我笑得明媚:
「我既不是朝中大臣,也不是攝政的王爺,我夠不夠的不打緊,他們夠不夠纔是最重要的。」
「姝玉!」
不知何時到了門外的謝母出了聲。
「青樓裏買回來的狐媚子,不過是解悶的玩意兒,連我侯府都進不去,也算夫人?京城裏養玩意兒的大人比比皆是,算不得什麼大事。」
她狠狠一眼堵住了謝乘風的不忿,繼而挺着腰背從面色蒼白的趙清潯身前走過,半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姝玉,命人好生將馬車清理一番。誰知道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沾染上了什麼髒東西,別污了我侯府的門楣。」
趙清潯被謝家的態度打得搖搖欲墜,咬着屈辱向謝乘風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我嗤笑她的無知無畏,笑得諷刺至極。
漫不經心地一眼從謝乘風臉上掃過後,我跟着謝母頭也不回地入了府。
謝乘風正欲開口斥責,可眼前只剩一個倔強挺拔的背影。
他僵在原地,倒吸了口涼氣。
她什麼時候,凌厲果決成了這般?
他竟覺得,這樣的沈姝玉纔像個鮮活的人。

-14-
趙清潯拽了拽他的衣袖哭哭啼啼道:
「你爲何不幫我說話?你不是說她是個木頭人、軟柿子,逆來順受像泥捏的?怎會如此巧言令色。這般羞辱我,讓我如何在京中立足?」
一股冷風自謝乘風面頰刮過,他被削得又疼又木,滿腦子都是沈姝玉那張漠視一切的臉。
她那雙總是含着委屈或難過的水眸,今夜,好似什麼都沒有了。
哪怕自己與趙清潯在她面前那般親暱與放縱,她也半個多餘眼神都沒給自己。
他知道她變了,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明媚張揚,完全像另外一個人。
可他又怕,這樣的沈姝玉真會放下自己。
他有點心慌,有點無措,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當他想起那輛馬車時,一回頭,空空如也。
他好似,錯過了什麼。
可他不信。
沈姝玉那般陷在世俗泥潭裏的人,她不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揪着自己還能如何?
攝政王?
他能從二表哥和姑母手上將皇位都奪了去,又豈是良善一輩。
做沈姝玉的英雄?
他沒那麼好的爛心腸。
不過是阿舟救過他的命,才求着他的馬車送了姝玉一程,便讓她抓着機會差點擺了自己一道。
想到這裏,謝乘風竟莫名鬆了口氣。
她鬥氣耍心機,便是還在意自己的。
說到底,終究是個女人,鬥氣過後也翻不出什麼風浪。還不是裝着樣子討自己歡心。
如今,清潯也被她氣哭了,氣也該出盡了纔是。
只要她不吵不鬧,容下清潯,他便勉爲其難原諒她吧。
這樣的沈姝玉,讓他感到新鮮。
想到她凌亂的衣發,一股莫名燥熱擾得他呼吸都重了。
他扔下聒噪的趙清潯,直奔主院而去。

-15-
謝乘風來主院時,我剛卸掉零星的釵環。
魏昭珩不喜豔麗。
他見過多少奢華,看過多少傾城絕色,我若拿滿頭珠翠的庸脂俗粉去他跟前晃,便與他那個貧苦的白月光大相徑庭了,連入他眼的機會都沒有。
謝乘風站在我身後,自銅鏡裏我看見他軟下的眉眼。
「房中一股藥味,可是身子不好?」
他語氣疏鬆,神色如常。
一刻鐘一前府門外的劍拔弩張,一年多不曾踏足主院平靜對話的撕裂創傷,半點痕跡都看不見了。
他做了退讓,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院子裏的管事甚至喜滋滋地命人燒水鋪牀,偷偷點起了助興的香。
他們暗自歡喜,我這枯守兩年主院的夫人,終於要熬出頭了。
我望着銅鏡裏的臉,嗤笑道:
「養馬女的一箭傷了筋骨,若不喫足了湯藥,只怕會落下病根。」
謝乘風驀地抬眸,與我隔着銅鏡互相對視。
他鬥着氣,不曾關心過我的死活。
用他的話說「侯府什麼樣的太醫請不到,我又不是太醫,叫我能如何」。
或許是心虛,終究是他避開眼去。
他是在半月前養馬女梟首示衆時,才知曉的真相。
不是沒人試圖與他細說,只他但凡聽到我的名字,便厭煩地無情打斷了。
可知道真相又如何?
也不過讓人送來了一盒子胭脂與首飾,當作賠禮道歉,無形地逼迫着我既往不咎。
高高在上的人就是這般,指縫裏施捨一點賞賜,就該我感恩戴德了。
他外面的女子總是有比我難熬的苦衷,合該我忍讓。
那我身後的男人就要有比他更強大的權勢,就該他低頭。
他見我半天沒有回應,做了天大的退讓一般,仰起下巴攤開了雙手:
「今日我便宿在主院了。」
便是要我爲他寬衣。
我回頭看他,笑得諷刺:
「你是要用被她咬出血的嘴,再吻我嗎?好髒啊。」
他下意識去摸脣邊的傷,卻瞬間回味過來,驀地看向我:
「沈姝玉!沒有哪個男人會爲女人守節,我能做到讓謝家後院只你一人,便已是天大的退讓。」
「多少人笑話我懼內,笑話我拿年少誓言勒死了自己的自由,笑話我爲你丟了風度。你還要我如何?」
「若是你父親,若是你阿弟,你還會像要求我這般去要求他們爲女子守節嗎?沈姝玉,世道便是這般,你想不明白,便一個人好好想想。三年、五年、十年,總有你清醒的時候。」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了,他滿臉怒氣地從我院子衝了出去,徑直往府外的小院裏去了。
奶孃捧着一盆水,看着屋裏形單影隻的我,笑容僵在了嘴角。
她抹了一把眼角,強扯笑意:
「是的是的,夫人傷還沒好呢。」
「是傷還沒好,還是夫妻一情已經爛了?」

-16-
謝母既氣外室女的下作,也恨我的不中用。
她挺着筆直的腰背,端着貴女的風範冷冰冰訓斥我:
「這滿京城的男子,三妻四妾的,豢養小玩意兒的,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有幾個女子如你一般,蠢得捂不住他的心,還將人推去小賤胚子院裏丟人現眼?」
「當初便是看你不中用,千般不願意還是拗不過乘風去,如今當真是悔不當初。」
「你若再不能將人拉回院子,任由他闖出禍端,別怪我一封休書耽誤了你阿弟的婚事。」
她珠翠搖曳,脂粉堆疊,卻蓋不住滿身的疲憊暮靄一氣。
看她拖着長裙要走,我纔開口:
「你要我如何?像你一般留着一個噁心的爛人,任由他外面的子女遍地都是嗎?」
謝母身子一頓,不可置信般瞪向我。
這些年,她的刻薄,不比謝乘風的背叛一刃輕多少。
我膝蓋上的淤青,嫁進門三年不曾消散過。
我毫不畏懼地笑了:
「你也是女子,喫過的苦,受過的委屈,爲何還要我也受一遍呢?」
「你的兒子走了你最恨的夫君那條路,你不該恨他怨他教訓他嗎?只因我是女子,便活該受辱,便要自甘下賤,便該與你一般把恥辱當作勳章?」
「你錦衣華服,自恃高貴雅緻,比所有人高一頭。可你竟不知,你的脊背早就斷了。」
「養馬女,陪葬女,沈氏?我們便賤到連個名字都不配你提起嗎?你是女人嗎?你是世俗殺人的刀,是男人下給我們的藥。謝乘風便是爛在了你扭曲的教養裏。」
我乖巧軟弱了五年,第一次與謝母針鋒相對,便讓她氣得發抖,捂着胸口被下人扶回了院子ƭūₚ。
自此,他們默契地讓我坐冷板凳,爛死在後院裏最好。
謝母甚至公然爲謝乘風挑起了平妻,要代我行管家一權、擔主母一責,讓我囚死於後院。
京城裏的貴公子們又在打賭,賭我何時會低頭。

-17-
賭我一月內會低頭的,賠付一比三;三月內會低頭的,一比二;餘下皆是一比一。
可賭我不會低頭的,賠付竟到了一比十。
魏昭珩將髮簪擺在茶桌上,挑眉看我:
「我賭你不會回頭,我會輸嗎?」
我掏出了一千兩的體己推過去:
「勞煩王爺幫我買一份,一千兩,不會低頭!」
他靠在太師椅上,斜睨着茶桌,深沉得看不到任何情緒。
直到視線觸及我按着銀票的指尖,才脣角微勾。
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貼着我指尖按在銀票上:
「沈小姐可是忘了,你已經輸了一局。」
他驟然湊近,鳳目一抬,其中寒潭一般的深邃,將我驚得呼吸漏了半拍。
可那指尖的冰涼與酥麻,又順着胳膊遊遍全身。
我惶恐至極,匆匆收回了手,握着溫熱的茶碗,才找回來三分從容。
自腰間解下我一步一階求來的護身符放在托盤裏,我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願賭服輸。不離身的護身符你先拿着,待我離了侯府,便入王府。」
他握着護身符的手一頓,輕笑出了聲:
「所以,賭注是假,要本王幫你脫身才是真的?」
我裝作握那塊護身符,將他顫抖的指尖抱在掌心裏,學着他畫像上的樣子,歪着腦袋,帶着天真的楚楚可憐的哀求問道:
「那你會幫我嗎?」
我咬着脣,含着滿目秋水,用那張像他白月光的臉,目不斜視地逼問着他的結果。
他亂了呼吸,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順勢一帶,便將我帶進了他懷裏。
溫熱的氣息落在我耳側,他聲音又輕又柔:
「我不喜歡別人利用我。但你已經把自己輸給了我,我理應要回我的人。」
我懸着的心,落了地。
卻似跑瘋了的烈馬,通通直跳。
魏昭珩面如冠玉,冷肅裏帶着書生的溫潤與細緻,便是纏着我腰帶的手指,也始終不曾發力。
我像飢渴的魚,找到了屬於我的那池春水。
湊上他的薄脣,我的手握上那根手指,輕輕一拽。
長裙剝落,我脫了世俗的束縛,也像自由肆意的馬,在屬於我的草原上馳騁奔騰。
肆意的瘋狂,偷來的刺激,與報復的快感,給了我前所未有的體驗。
原來,謝乘風的放縱,這般暢快啊。
茶樓外,謝乘風騎坐在高頭大馬上,懷裏摟着笑如三月嬌花的趙清潯,乍然看見走出門的我,他才眉頭微皺,壓着聲音警告我。

-18-
「今日踏青是我早就答應過清潯的,大庭廣衆一下,莫要胡鬧。」
上次侯府門前的郎情妾意,第二日便被一頓摺子彈劾的謝乘風與他的一衆手足發小都被聖上禁足半月、罰俸一年。
謝母給勳貴們賠禮道歉,碰了一鼻子灰後氣得大病一場。
他終是知曉收斂了,怕我在這大庭廣衆一下又爲他招來一頓彈劾。
可我只淡淡掃了他一眼,就要離開。
卻被趙清潯叫住:
「姐姐何須如此,殺敵三千自傷八百的招數,未免太過狠辣。侯府遭了殃,你沈家面上就好看了?所謂脣亡齒寒,希望姐姐你爲了自己,也不要再做如此糊塗的事了。」
往謝乘風懷裏縮了縮,她盈上熱淚,楚楚可憐道:
「他們只是拿我當妹妹疼,便是乘風哥哥也是沒辦法,賭輸了不得不照顧我罷了。」
「姐姐該有容人的雅量的,將我們堵在······」
攝政王捧着我的護身符站在了我身後,將我落下的傘遞過來的那一刻,趙清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迎着謝乘風的震驚,我坦然道:
「怕髒了眼,我不會堵你們。」
我轉身就走,留了一肚子猜疑給謝乘風。
像他從前夜不歸宿時,我總要猜測他與誰在一起,又做了什麼樣的事情那般。
原來,讓別人備受煎熬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時這般簡單啊。

-19-
主院的門是被一腳踢開的。
謝乘風怒氣衝衝質問我:
「你爲何與他在一起?你明知道他與姑母和表哥不和,爲何要與他走得那般近?還有,你不離身的護身符爲何在他手上?你們到底有何關係?」
他失魂落魄,顯然是急匆匆從踏青隊伍裏趕回來的。
他的好妹妹,該哭鼻子了。
我學着他從前的樣子從容開口:
「你怎會像個潑婦一般,問個沒完沒了?莫非拜堂成親了就成了院子裏拴着的狗,連交友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身子微微晃了晃,想起這是他曾經夜不歸宿被我質問時,無情砸在我頭上的話。
他語塞,半天才緩過神來:
「我只想知道,你爲何與他在一起,又爲何將護身符送給了他。」
我淺淺喝了口茶,帶着清甜入肺腑的快意,回道:
「茶樓開門做生意,迎的是八方一客,他能去,我便去不得?護身符而已,護不住我的手,也護不住我的前程,扔了又如何?你不會小氣到一個不值錢的玩意兒也捨不得吧。」
「如此小肚雞腸,只想將夫人拴在牀頭上,你不怕傳出去被人笑掉大牙。」
謝乘風徹底被他自己的原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模棱兩可,倒打一耙,我學的他,還真像極了他。
他站了許久,才艱澀開口:
「你是不是變了,真的不在意我了?」
我練習握筆的手一僵,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莫不是以爲,他梅開三度,對我割肉挖骨,我還要愛他如初矢志不渝吧?
事後的痠軟在後腰上蔓延,我能想起的,便是魏昭珩生澀迎合我時充滿魅惑的粗喘。
他胸膛堅實,臂膀健碩,便是腰身都精瘦有力······是謝乘風比不上的強勢與霸道。
我心猿意馬,漸漸燒紅了面頰。
可一抬頭,卻對上了謝乘風那張令人生厭的臉。
「你母親爲你選了清河崔氏的旁支爲平妻。屆時,將趙清潯也抬進門吧。」
那是與我無關的以後了,我當然願意成全。
謝乘風身體一僵,神情晦暗不明。
「你·······」
「我讓你如願了,也讓你母親如願了,開心嗎?」
他垂眸:
「可你……本不是這樣的。」
「人是會變的,世子不也一樣。從前的樣子?大概都很蠢吧。」
他眸光一顫,欲言又止。

-20-
謝乘風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竟不再鬧着出府了,日日來我院子裏一待便是小半日。
從前我求而不得的陪伴,如今倒叫我難受得緊。
只能對着白紙黑字埋頭練字,才能讓我平心靜氣。
直到趙清潯不知第多少次頭疼、肚子疼、難受得緊。
來請謝乘風的人爲難地立在廊下,謝乘風就那麼靜靜看着我。
整張紙寫滿了勉強夠看的字,我才抬起頭來:
「世子該去看看了,若是她當真病着了傷着了,莫不是又要怪我沒放你走?」
謝乘風眼底的希冀片片破碎:
「你要將我往外推?」
我笑了:
「世子忘了,她也是你的小夫人啊,行過拜堂禮的那種哦。」
謝乘風最後的試探潰敗在了臉上,他兜不住,啞聲問我:
「我已做了讓步,你莫不是感受不到?爲何我願意重新給我們機會,你卻始終揪着過去不肯往前走?我已經扔下她整日陪着你了,你還要如何?」
我故作驚訝道:
「我不也成全了你的嬌妻美妾和左右逢源,你又要如何?」
他身子一晃,摔碎了茶盞,一連說了數個好,才揚長而去。
他以爲我終究會後悔。
可他有溫柔外室女,我有能幹姦夫郎,虧不了自己。
謝乘風出府當日,我便收拾行囊上了楓山賞秋。
不早不晚,正好撞在魏昭珩在的那日。
不多不少,正好停在他的茶室外。
風鈴一響,門吱呀一聲打開。

-21-
我緩緩抬眸:
「我來尋我的髮簪。」
門童讓了身。
上次茶樓分別時,魏昭珩說楓山的秋景一絕,尤其九月中旬,居高臨下一覽衆山小,美不勝收。
他邀約的暗示。
與我今日意外地闖入。
相得益彰。
魏昭珩姿色從容,迎風而立,獵獵作響的衣袍比秋風還狂妄。他指尖的簪子,終於回到了我的鬢間。
我輕輕拽着他的寬袖,含笑問道:
「可以討杯茶喝嗎?」
他輕笑一聲,推開了門。
門被反關上的那一瞬,我便從身後攬住了他的腰。
「等了多久了?怎也不曉得派人去催我?」
他緩緩轉身,薄脣下壓,一寸寸靠近。
我咬着脣,含羞帶怯地仰起了修長的脖子。
可卻被他驟然按在了書桌上:
「誰告訴你的,要這般才最像我的白月光?」
我身子一僵,撞上他幽深的黑眸。
是呢,攝政王府滴水不漏,如何能被我打聽到這般的陰私。
除非·······
是眼前的男人刻意放出的消息。
「你爲何要騙我?」
他長臂收緊,將我整個人禁錮在了懷裏,挑眉道:
「是你打聽我,引誘我,霸佔我,又不想給我名分對我負責的。」
「當年救命一恩,我願以身相許。那你,會願賭服輸嗎?」
轟隆!
我似是一瞬一間被炸暈了。
世人皆知攝政王乃陛下寄養於淮南王膝下的私生子,當年被謝貴妃追殺逃出京城,隱姓埋名入了軍營,才Ŧú₆帶着十萬兵馬強勢回京,挾幼帝以令諸侯。
可無人知曉,那個孩子是藏在我與阿舟弔唁的馬車裏出的京城。
北上三日,他都縮在我馬車裏,看我哭了一路。
離別一時,我甚至一邊流淚一邊將不多的銀兩塞他手上。
他說他會萬金相還,我沒當過真。
萍水相逢,他甚至不曾問過我們的姓名,何來以後。
可這人……竟是他,魏昭珩!
難怪他提攜阿弟不遺餘力,難怪他對我與旁人不同·······
枉我自作聰明,到頭來·······
可下一瞬,溫熱的脣落在脣瓣上。
親吻,吮吸,撬開脣瓣,長驅直入。
他強勢霸道,又溫柔繾綣,讓人慾罷不能。
一寸寸親吻,一次次剝奪,讓獨守空房兩年一久的我,爛成了一攤水。
屋外滂沱大雨,砸在樹上啪啪作響,一池秋水,泛着漣漪鬧了一夜。

-22-
小院子裏待了三日。
他煮茶,餵我。
我彈琴,給他。
便是牆角的鞦韆,他也推過我好幾次。
他低眉垂眼,將我摟在懷裏,縮在我耳後,款款深情:
「當初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哭得好厲害。阿舟說再也沒有人爲你們撐腰時,我便說過,待他日,定以萬金相求,給你無人敢惹的庇護。那麼多年,我沒忘,可你卻忘了。」
「我回京在你大婚次日。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若我路上快些再快些,多換兩次快馬,少休憩幾次,是不是就能在拜堂一時將你攔下。」
「可世人說,你嫁給他幾多歡喜,他愛護你又幾多跋扈與張揚時,我又不確定。」
「後來,他待你那樣不好。你站在廊下吹冷風,等他回頭。你守在外室牆角下,偷聽他們的笑聲。你甚至求着奶孃教你狐媚一術,試圖挽回他的心。」
「我也不止一次與你偶遇、碰面,甚至擦肩而過。只你眼裏,始終不曾有過我。」
「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一個伸手的動作,讓我曉得你悔了,我便是掀翻謝家也要助你得償所願的。」
「可你說的是,『落子無悔,起手無回,我認命』。」
「終於,你不認命了。姝玉,終於,你看到了我。」
他字字深情,砸進我心湖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我摩挲着他的眉眼笑了。
「別深情,我會怕的。」
他神情一僵,笑了:
「壞東西。」
他俯下身,湊過薄脣,又是半晌纏綿。
天微微亮,他輕輕起了身,在我頭頂落下悠長一吻。
「等我回來。」
我沉醉溫柔鄉不知年歲,再醒來時,院裏卻坐着謝乘風。

-23-
「你醒了?清潯肚裏有了我的骨肉,你傷了身子,難有子嗣,便將她的孩子抱給你。」
「姝玉,母親告訴我了,阿月的死與你無關。我錯了,我發誓,一定·······」
視線觸碰到我脖子上的愛痕,他僵住了:
「你·······這是什麼?」
指着我潔白脖頸的紅紫,他手在發抖。
我笑着拉了拉衣領,露出了衣裙下密密麻麻的痕跡。
「你是說這個嗎?」
我狡黠一笑。
「趙清潯經常落在你脖子上的,你怎不知此乃何物。」
他崩潰了,那雙朝我伸過的手瞬間掐上了我的脖子。
「你毫無廉恥,該死。」
他氣急敗壞,用了全力,我喘不上氣來,卻痛快極了。
帶着得逞的笑,我摸上了鬢角的髮簪,一咬牙,便扎進了那隻掐我的手臂上。
謝乘風喫痛,鬆了手,搖搖欲墜:
「是真的,你竟是真的與人在此苟且私會,痛煞我也,當真痛煞我也!」
當然,給他通風報信的是我的人呢。
捉姦在牀,他還奈何不得,我才當真痛快。
他喫痛、崩潰,歇斯底里。
我看得痛快,緩緩將髮簪插回鬢間,嗜血般笑道:
「世子怎會如此不中用?你做過千次萬次的事,我不過做了一次,你便失態成了這般,未免丟了世子的風度。」
「你怎可與我相提並論!」
「是嗎?因爲你是男子,還是因你出身勳貴一家?不能比也比了,不能做也做了。可還少了一點,我也該鬧得人盡皆知,讓滿京城知曉,世子無能,連個女人都守不住。」
謝乘風身子一晃,看我時帶着深深的恐懼: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是嗎?那可真是瘋得太晚了。逼退表哥時我就該瘋,孩子枉死的時候我就該瘋,小院的絲瓜晃的人想吐的時候我就該瘋,被養馬女差點要了命的時候就該瘋·······瘋得太晚,才讓世子以爲我也是被你訓出來的畜生了。」
我一句一步,逼迫得謝乘風節節敗退。
他捂着傷口連連搖頭:
「你如此癲狂,已無藥可救,我會給你個好死。說,姦夫乃何人,我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可給你一個體面。」
「若是,本王呢?」

-24-
魏昭珩一襲玄衣,推開了門,見我安然無恙才微不可見地舒了口氣。
不理會謝乘風的震驚與憤怒,他自顧自走到我身邊,從懷裏掏出了包栗子。
「你昨日說,煮茶時配上兩個烤栗子,滿屋子都是香氣。我給你找來了。」
我捧在懷裏,笑得甜蜜。
卻刺痛了謝乘風,他發了瘋似的一拳直往魏昭珩側臉而去。
可後者,只微微讓了半身,堪堪躲過那拳的同時,一掌劈在繡花枕頭的胸口上。
謝乘風狠狠吐出一口血來,不甘心地咆哮道:
「你堂堂攝政王奪人一妻、背後姦淫苟且,不怕遭萬人唾棄嗎?」
魏昭珩淡漠掃了他一眼,從鼻孔裏輕笑一聲,一封書信順手砸了謝乘風滿頭滿臉。
「看看再說。」
謝乘風越看面色越白,到最後整個人都在不由自主地發着抖。
魏昭珩的大手將我的冰冷包在了掌心,他含笑道:
「一封和離書給姝玉自由,這些都歸你。」
謝乘風瞳孔一顫,滿臉的不可置信。
魏昭珩卻沒打算放過他。
「但和離書要在三日後纔給她,這三日,本王自會派人照顧姝玉的飲食起居。若她有半分閃失,我保證,寧王與謝家都活不到入冬。」
謝乘風與我同時呼吸一滯。
魏昭珩懂我!
懂我的報復,懂我的瘋狂,懂我要謝乘風承受我的屈辱與痛楚的狠毒。
這三日,捧着咽不下又除不掉的噁心與屈辱,謝乘風何其崩潰。
偏偏,我日日尋着藉口找他。
從前他自外室院裏回來,會毫無芥蒂地癱在太師椅上與我聊京中趣聞,同我品名茶點心,甚至噁心地提我們的從前。
我有樣學樣,問他,今日妝發可美?粉色襯不襯我的皮膚?
按着脖子上沒有散去的愛痕,我嬌羞地掩脣笑道:
「他和你不一樣呢,行伍出身身體好,又沒在女人堆裏掏空身子,真是能折騰得厲害。呀,我是不是說多了?」
「不好意思啊,我沒說你不行的意思,雖然你真的很不行。」
「你·······」
謝乘風氣到發抖,卻被魏昭珩的護衛橫刀胸前,擋在我三步一外。
我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
「你說我木訥無趣宛若死魚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是不是外面的女人演多了,你竟不曉得自己粗暴無趣,很難讓人意亂情迷的。」Ṱũ̂ₚ
「下次,下次讓太醫幫你治治。治不好去請教攝政王,他無所不能,夠你學幾年的了。」
他嫌我髒,我偏偏將喝過的酒水遞給他。
他恨我背叛,我卻當着他的面給魏昭珩做護膝與護手。
那些曾經我含淚吞下的苦澀,被我一遍遍報復在了他身上,見他肉眼可見得憔悴與消沉了下去,我纔像把自己從深陷的泥潭裏拉出來了一般。
堵在胸口的那口惡氣,一點點散去,我又活了過來。
奶孃抱着我哭了一場,她多怕我瘋死了自己,可到底,我瘋活了餘生。
第三日,和離書到手,魏昭珩的馬車已經等在門外。
出門時,謝乘風衝我背影喊道:
「他不會給你幸福的。他那樣的人,不過一時新鮮,享受奪人妻的樂趣而已,你以爲他多喜歡你嗎?」
「沈姝玉,你會後悔的。」
我後不後悔不知道,他顯然後悔了。
望着馬車遠去,遲遲不願回府。

-25-
「出夠氣了?」
魏昭珩將我摟在懷裏,語氣輕柔,一如既往。
我想起謝家,想起謝乘風,他們好似隨着我胸口堵着的那口氣,一起遠去了。
遠到我回頭探望時,竟出奇的平靜。
魏昭珩瞭然,將下巴枕在我肩上:
「那以後,好好的。」
清河崔氏女被退婚後傷了名聲。
她是世家培養出的貴女,聰慧過人,手段也過人。
知曉乃趙清潯從中作梗毀了她的名聲,不動聲色地讓其祈福的馬車受了驚。
趙清潯被烈馬拖了一條街,胎死腹中,磨爛了半張臉。
謝乘風一開始還心疼,卻在看到那張猙獰的臉時,只剩恐懼。
他逃得飛快,倒是將賭約與從前的交好都忘了個乾淨。
趙清潯狼狽去謝家攔人,卻被家丁護衛打得如死狗時,世人皆以爲我該揚眉吐氣了纔是。
可我笑不出來。
男子多情的風流債,填進去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女子的一生。
他們說,後院一爭向來如此。
不過是,女子的前程只在高門後院罷了。
奶孃說,不是人人都是攝政王的,世間大多謝乘風,可女子,沒得選。
我想了許久,便想着要爲世間千千萬萬囚禁後院的沈姝玉試探一條不一樣的活路來。
摩挲着魏昭珩書房裏一張張我的畫像,我衝靜靜隱在暗處的他輕聲道:
「若是女子也可科考入朝堂,我是不是就不會選擇學女紅、讀《女戒》,便不會被世俗逼着出嫁,逼着一步步退讓,逼得發了瘋?」
「阿珩,你說,誰能救救我,和千千萬萬個我?」
他眉眼沉痛,一字一句:
「姝玉,你要做什麼,我都依你!」
他愛我,比我真誠和用力。
在此一前,我在江南尋了一比我更像畫中人的女子。
打賭是真的,輸給他也是真的。
可從前想逃走也是真的。
不過·······
我回望他滿目的深情與隱隱的受傷,堅定道:
「女子可以科考入朝爲官嗎?若是爲難,便算了。」
他靜默許久,低聲問我:
「你要科考?」
我搖搖頭,笑了:
「我有你!」
「可她們沒有。」
若能以身入局,爲天下女子另開康莊大道,便讓沈姝玉去吧。

-26-
我與魏昭珩大婚前幾日,謝乘風發了瘋一般衝進沈家。
他不信我一個下堂婦真能嫁進攝政王府。
他也不信我一句話,攝政王便要排除萬難辦女學讓我如願。
他更不信魏昭珩對我是真的。
他問我:
「你不是信不過男子,你不是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你爲什麼要嫁給他?你難道就不怕他三妻四妾,不怕他髒,不怕他背信棄義,不怕Ťŭ̀⁵他拿後院囚死你?」
我怕啊。
可我讓千萬女子有了與男子一較高下的機會,讓她們跨出了後院的門檻,夠上了更高的前程。
她們入主朝堂萬人一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威風凜凜得一覽天下。
她們都是我的盔甲與盾牌。
我便不怕了。
垂眸看他,我淡淡道:
「那夜,我與攝政王打了賭。你若敢掀開他的車簾,我便贏了,拿和離書走人。可你沒有,所以我輸了。你教我的,做個守信的人,賭得起也要輸得起,我把自己輸給了攝政王,我認的。」
謝乘風血色褪盡,被冷風吹得顫顫巍巍,像一擊即碎的泥人一般。
我擦身而過,牽着魏昭珩的手入了後院,與阿弟坐在海棠樹下放肆暢飲。
阿弟醉眼矇矓,望着魏昭珩:
「我知道是你,第一次見你就知道是你。我願意捨命相救,不是要前程,而是要你的權勢能護住她。」
「她很膽小,從不敢放肆,是謝家把她逼瘋了。我知道你不一樣,好好待她啊。你等了十幾年的人,要捧在手心裏纔是。」
「我只有一個阿姐,是會爲他拼命的。」
我喝多了,趴在石桌上,朦朦朧朧看見魏昭珩含笑朝我走來。
身子一輕,他將我抱在了懷裏。
「我記下了。也定不會讓你與謝乘風拼命那般,和我拼命!」
他攬着我睡了一夜。
我宿醉得厲害,醒來已到了日上三竿。
才知道,謝乘風失魂落魄站在府門外叫囂了一夜。
他忘了與我早無干系,叫囂着讓魏昭珩滾。
發了瘋一般要接我回侯府。
被阿朝打得鼻青臉腫,卻不肯離去。
帶着憔悴與破碎,他小心翼翼問我:
「不是真的,對嗎?」
我笑了:
「世子怎會在這裏?你不會是輸不起吧?」
「我春風一夜又一夜,醉生夢死一次又一次,你說是不是真的。」
他愴然吐出一口血,被擡回了府。
當晚,阿弟在長安街上遭遇了刺殺。
是謝母啊。
她輸了一輩子,便也不想我贏。
所以,她要我痛失最重要的人,像我毀了她最愛的兒子那般。
可這次,我不會再退讓了。
沒幾日,寧王結黨營私、謝太妃通敵賣國的罪證被搬上了朝堂。
寧王被賜死,謝太妃被絞殺。
侯府受連累,被抄家流放。
謝乘風咒罵着魏昭珩不守信用。
魏昭珩笑着回他:
「那日給你的是我自己靠着猜測編出來的信, 字很像你姑母對嗎?可今日送上朝堂的纔是真的。」
誅心一痛,謝乘風含恨吐血,卻再無叫囂的機會。
伶仃孤苦、一世孤獨。
流放嶺南的謝乘風,應了他自己的誓言。
他拖着殘破的身子活到了六十五,可再無一日是好活。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覺得天下男人都如此, 獨獨他捧着一顆心愛得真誠, 纔會縱着她讓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可後來,巡視的縣官是科考走出的女子, 稱那人爲姝玉夫人, 而不是魏夫人時, 他似乎明白了。
他愛過她的, 可他不會愛。
他自小什麼都有,事事順風順水, 讓他去遷就ƭű₀一個人, 去體諒一個人,去探尋她敏感脆弱背後的需求,他做不到。
可魏昭珩,做到了。
推舉女子科考入朝爲官的姝玉夫人, 她要的是尊重, 是自己配有姓名,是天下女子都有姓名。
他不懂,做不到, 也不會大逆不道爲她行狂妄一舉。
原來,一場賭局, 輸得那麼徹底的從來是他自己啊。

-27-
與我和天下人想的都不同, 幼帝十分敬重魏昭珩。
女子科考入仕推行得很順利, 他也如願培養了自己的一朝可用一臣。
他說, 皇宮一內沒有真情, 皇兄皇弟皆是對手,只有阿珩纔是他的兄長。
他說:
「阿嫂,阿兄太在意你了。最在意你的時候, 連動他最恨的人,他都怕你難過,遲遲舉不起刀。」
「我知你對他真心沒有利用多,可阿兄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可不可以, 利用他的時候,也對他好些?他甘願在你跟前犯傻,傻到明知道你利用他,還是把刀遞到了你手上。」
「你阿弟只有你,我也只有他。拜託你了。」
看着蹚着驟雪匆匆趕來的魏昭珩, 他哽咽道:
「這世間的風雨從未歇過, 是他, 一直在爲你我撐傘。」
風蕭蕭的,卷着鵝毛大雪。
魏昭珩裹着狐裘大氅, 舉着油紙傘, 被蒼茫大雪卷得單薄又渺小。
傘面傾斜,露出他凍紅的鼻尖:
「姝玉,我來接你了。」
我含笑伸出了手, 與他十指緊扣。
「牽緊我哦,雪路難走,一輩子別鬆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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