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消息:被賣進吳家兢兢業業三四年,剛過上好日子,吳家就被抄了。
好消息:吳家被大赦,家眷釋放,連老爺都不用死了。
壞消息:被流放寧古塔。
好消息:我家在寧古塔。
-1-
我叫冬雨,出生在東北邊疆平山村。
我出生那天是大雪,老天反常地沒有下雪,下了場雨。
奶奶說這丫頭片子不是什麼好東西,老天都不喜,不如趁早扔到後山孝敬大仙兒或者猛獸,它們喫飽了撐的下山禍害牲口。
我爹蹲在牆根,狠狠抽了兩口旱菸,抱過我,一口煙吐在我臉上,給我嗆哭了,老實巴交的男人第一次違背了爹孃的意見,非要留下我。
這些都是我姑姑後來跟我說的,因爲我三歲時,沉默護下我又待我如珠似寶的爹死了。
又過了一年,我娘做姑娘時的心上人考上了秀才,回來找她。我娘看着在門口玩兒泥巴的我,把我抱在懷裏狠狠親了親,留下一對銀耳墜。
後來再沒見過那個和爹一樣沉默又憂鬱的娘。
奶奶搶走了我娘留的耳墜子,先是坐在門口的石墩子罵了我娘和我幾天,但屋裏屋外的活都要人幹,她就改成一邊罵着坐在院中的我和小黃狗,一邊忙得更像個陀螺。
姑姑看不下去,帶着我跟在爺爺後面幹活,小黃狗也跟在我後面。我從搖搖晃晃的走路長到能割草砍柴,還不時地還能從河裏摸兩條魚回來。奶奶還是嫌棄地罵:死丫頭小心被水鬼抓走!
然後喫飯的時候給我盛一大碗魚湯,最好的魚肚子在我的碗裏。
我在種田上的天賦開始覺醒,好像我就是土地的孩子,我本來也就是土地的孩子。
爺爺教的插秧,播種,搭瓜架,給苗打頭……他驚訝這些事教我一遍就會,又嘆氣我是個女娃。
我問爺爺:「爲什麼我是女娃就嘆氣,是因爲我要嫁人,白養了嘛?」
他遞給我一把在坡上摘的野藍莓:「什麼嫁人不嫁人,小丫頭不知羞,你姑天天都教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胡亂將藍莓果塞到嘴裏,抹了把額頭的汗繼續刨種玉米的坑,嘟囔着保證:「我不嫁人,長大了招個女婿,一起伺候你和奶,還有我姑。」
爺爺看着我笑着說:「笨丫頭,女娃太能幹了以後就有幹不完的活。爺想你能嫁人了過好日子。」
悶熱夏天吹來一陣風,把我嘴邊的話吹散在風裏:
我就是好日子,我在哪哪就是好日子。
我伺候的小菜園瓜果累累,養的兔子也一窩窩地生。姑姑奶奶在廚房忙活時,奶奶一邊罵着我饞鬼託生,一邊教我怎麼把貧瘠寡淡的食物做出花兒來。
到我九歲的時候,奶奶已經不怎麼罵我了,不知道是老了罵不動了,還是終於接受了我。
我都是開心的,心裏盤算着等趕大集,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去換上幾個小雞仔,雞生蛋,蛋生雞,不僅能喫還能賣錢,家裏的日子肯定會過得越來越好。
-2-
小雞終究還是沒能換成,夏末秋初的時候,海浪河發了大水,整個村子都受了災。奶奶終於罵不動我了,她在水災中受了寒,秋風一吹就病得厲害了。姑姑想把自己賣了給奶奶換藥錢,但人牙子說她年紀大了,賣不去好人家,只能去青樓當二等姑娘。
爺爺一邊咳嗽一邊摸着小黃狗的頭,我知道他們打算宰了小黃狗,因爲家裏連發了黴的玉米粗麪都喫完了。
我蹲在小黃身邊扯了扯爺爺的褲腳,抬頭跟他說:「賣了我吧,把我賣了就有錢給奶奶抓藥了,我喫得還多,把我賣了家裏能省很多糧食,別喫小黃狗行嗎?」
在大人們沉默的氣氛中,我拿起破敗院牆前倒着的扁擔,挑起兩大桶水,一手揪起小黃狗,一手撿了塊大石頭,健步如飛跑到村頭又折回來,氣喘吁吁地跟人牙子說:您看我力氣大着呢,不比男娃差,我什麼都會做,機靈又老實。
旁邊已經被買下的孩子個個面露愁容,看着我要被賣了還興奮積極的樣子,都哀怨又嫌棄地看着我。但我一通自賣自誇,把來買人的英叔逗笑了:「老實的人怎麼機靈,看來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
看在是老鄉的份上,他還是花了七兩銀子買下了我,比村西邊的秋花多賣了二兩銀子呢。
姑姑抱着我哭得不撒手,我跪在奶奶躺的破席子邊磕頭,她眼睛裏昏黃渾濁,生活的苦難具象地爬滿她的身子,就像村頭快要枯死的老榆樹,她好像聽到了發生了什麼事,突然拽着我:「死……死丫頭,走了就甭回來了,看、看着你,看着你就晦氣。」
很是奇怪,我心裏竟然不怨恨她,抹了把不知道有沒有淚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奶,你好好活着,我掙錢了就給你們捎回來,肯定讓你過上一頓喫三個肘子的日子。」
爺爺再三確定了我是要被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深深嘆了口氣,把我從哭得泣不成聲的姑姑懷裏扒出來,看着我被人牙子拴上繩子串在秋花後面走出院子百米開外,又蹣跚地追上來往我手裏塞了個布袋:「小雨,小雨啊。別怪家裏,出去了餓不死,聽說那城裏的大戶家裏的泔水桶裏都有成塊的肉。」
我打開小布袋,裏面是我娘留給我的耳墜子,還有奶奶那枯藤般的手指上看不出來材質的舊戒指。看着破敗的家園,我深深嘆了口氣不再回頭,我小菜園裏的豆角還沒摘,真是可惜了。
一路上我乖順嘴甜從不埋怨,總是殷勤地幫牙商幹活,幫婆子做飯。英叔看着一羣沉默的孩子中跳脫的我,答應一定給我尋一個上乘主家。
-3-
天氣越來越冷,下完第一場大雪後,我們終於到了京城。
英叔說話算數,在我腳趾頭凍掉之前把我賣到了金魚衚衕的吳老爺家。英叔專門給我送到管事跟前,誇了我手腳麻利,力大無窮。走之前拍了拍我的頭叮囑我:好好幹活,好好活。
英叔沒誆我,吳家真是個好主家,進府第一天,我就分得了一身棉衣棉鞋,是我沒穿過的好衣服,我穿着那身衣服心裏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幹,攢夠贖身銀子再幹幾年,拐個上門女婿回海浪河,多置幾畝地,帶着家人過好日子。
學完基本的規矩後,因着有鄉下勞作的經驗,我被分到了管園子花草的張嬤嬤手下。張嬤嬤是個年約四十,是個結實硬朗的婦人。她溫和地看着我,自言自語了句,要不然不分人,分就分了個小丫頭。我裝作沒聽見她的抱怨,憨憨地看着她笑。
她也笑了,搖了搖頭,帶我去了花房,細細地教我分辨蘭花種類。我第一次知道這樣嬌氣的花,要用什麼樹皮搭配什麼松針。她交給我一盆寒蘭,說我若是能照料到花開,就適合待在園子裏和花草打交道,不然就去總管事那重新分配,和人打交道吧。
我抱着那盆蘭花,葉片透亮,陽光下紋路深深,靜靜地伸展着好像在跟我打招呼,第一次覺得這草也能這樣優雅,就像是給夫人磕頭時,她旁邊立着的少爺小姐一樣矜貴。
在吳家的日子過得愜意又滿足,張嬤嬤讓我照看的寒蘭開花了,我也能留在她身邊,日常跟在後面學習打理花草,學習修剪盆景。
晚上還有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來教我們新來的小丫鬟女工識字,我在被針又一次紮了後再也不學刺繡了,央求了大丫鬟綺月教我識字寫字。
好日子似乎總是不經過的,院子落了三四場雪,還沒開化的時候,吳家遭難了,一切都那麼突然,先是總管事匆忙來了院子見了張嬤嬤,然後滿臉鬱色的張嬤嬤給了我一張薄薄的紙和二兩銀子,讓我回家去。
穿着官府衣服的人湧進府裏,拿住了老爺夫人。跟在嬤嬤後面,和都在低低啜泣的人羣一起,跪在老爺夫人面前磕了頭,出了府。
老爺夫人被押走的時候,總管事和張嬤嬤也跟在後面。我衝過去喊她被衙役嚇住。張嬤嬤看着苦笑了一下:雨姐兒,走吧,回家去好好過日子。
我一頭霧水蹲在被查封的府牆外,一直蹲到月亮爬上了樹梢,聽着圍觀看熱鬧的人羣議論,知道了吳老爺因爲受了科舉舞弊案的牽連被抄家了。
我心裏充滿了不解和疑惑,打量着院牆位置繞道偏院那個隱蔽的狗洞,鑽了進去,找到我伺候的那株寒蘭小心翼翼地護着,又爬了出來。聽人說抄了家的院子都會荒廢,我不想對我有恩的寒蘭被吞噬在沒落的府裏。
狗洞是我除草的時候偶然發現的,大戶人家的狗洞都這麼講究,我還圍着研究了一番,打算回去蓋了大屋,給小黃狗也挖一個。
後來本想告訴張嬤嬤我的發現,被那天下午夫人賞賜的糕點衝昏了頭腦忘了這樣的小事。
我抱着蘭花,看着捏在手裏的銀子和那張紙,我知道那是身契,我的千字文正好學到:「殆辱近恥,林皋幸即。」
林皋幸即,那我就回鄉吧。
-4-
我走過寬闊的街道,繞進小巷,來到和金魚衚衕天差地別的下九流聚集地,憑着記憶走到找到京城時英叔安置我們的地方。跟看門的婆子說我是英叔的老鄉,就被帶了進去。兩年的時光英叔沒什麼變化,他看到我時卻愣怔了一瞬:呦,這真是我的小老鄉。
我掏出一兩銀子,跟他說了吳家的事兒,請他往北邊去的時候把我帶回家。英叔掂了下我遞過去的碎銀子又扔回給我,說:「跟着婆子幫忙做飯抵路費吧。」
我忙不迭地道了謝,正慶幸一兩銀子夠在老家買上多少東西,回頭就看見了坐在牆角的吳家少爺小姐,就像我的蘭花一樣清貴高傲的兩個美人。
少爺一言不發,小姐還在抽泣,都是小臉慘白,蜷坐在地上靠在一起,好像暴曬乾巴了葉子蘭花。
英叔說是今天剛買來的,吳家抄家他也是知道的,案子不小,老爺被定了斬首。夫人、少爺、小姐,還有家生子和老僕都被髮賣。英叔不是專門的人伢子,只做點倒賣年輕娃娃的買賣,因爲小好出手,就從官府買了吳家的少爺小姐。本來不想要少爺,太大了,但是小姐死活不撒手,就順手買下了,想着識字的官家少爺,以後留着當個學徒。
至於夫人嬤嬤和大丫鬟姐姐,另有別的牙商接手。
我看着沉默的少爺小姐,想了想跪在英叔前說我要買下他們。正在喝茶的英叔受到了驚嚇,一口水吐向我,我慌忙避開。他咳嗽了幾聲問我:「你知道他倆值多少錢嗎?」
我搖搖頭看着他,他無奈地白了我一眼:「雖說你現在認字了也值點錢,但就是把你再賣一遍,也不夠買他兩半個人啊。」
也對,少爺小姐金銀窩裏長大,就算買賣也是比我貴重得多。張嬤嬤說得沒錯,我果然只適合和花草植物打交道,踟躕着站起身,腳一崴差點摔了我抱着的寒蘭,幸虧是包着我的外衣沒磕壞了新出的花劍。
英叔看到我抱着的蘭花,問道:「你這是哪裏來的?」
「夫人賞我的。」我有些心虛地道。
他盯着我的蘭花思索了一會,我已經蹲下在仔細檢查它有沒有別的磕碰。這時,聽到英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真的想買你家少爺小姐?」
「啊?」我雖然疑惑,旋即重重點了點頭。
吳家祖上是開國功臣,吳老爺這一代雖已是旁支,除了有舉人功名的老爺,家中已無人做官,但靠着祖上的蔭庇,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又會操持打點。
算不上權貴重臣,但也是豪富之家。
我養寒蘭的那帶着兩個把兒的花盆,竟然是宋代玉卣,又出自前朝名匠之手。英叔看出了價值非凡,卻沒想到這麼非凡,他帶我去了玉寶齋,替我和老闆一頓斡旋,竟然賣得了八百兩銀子。
拿着銀子走出門的我腳有點輕,英叔一出門立刻收起堆笑的臉回頭朝着玉寶齋啐了一口:真是黑心店鋪黑心腸。到了牙行,他坐下喝了口都冷掉的茶,戳了戳神遊天外的我:「給我六百兩銀子,帶走你家少爺小姐,銀貨兩訖。」
我緩過神來,慌忙把銀子都遞了過去,他無語地看着我,從懷裏掏出戥子,細細地稱了大半銀子,看着他一點點他銀子往他跟前放,我的心開始痛了。
英叔好笑地看着我,把剩下的銀子推過來,去解少爺小姐腿上的繩子:「你買他倆做什麼?跟你回海浪河嘛?那鬼地方這樣嬌貴的人活不下來的,還會拖垮你。」
我包好剩下的銀子,又撿了不大不小的一塊咬牙放在桌上:「帶我們一起回去,這是他倆的路費。」
英叔重新坐下端起了茶,看着我好笑極了:「你這個丫頭啊,真的是機靈面孔笨肚腸啊!」
我不管他的嘲笑,將銀子包了又包,又去檐下撿了一個破瓦罐,將沒有了盆的寒蘭裝進去回答他:「我把少爺買回去當上門女婿,我答應我爺以後找個上門女婿。小姐是少爺的胞妹,這個人情就算給少爺的聘禮了。」
英叔最終還是沒能將那碗涼透了的茶安穩地喝了,我這次沒躲開,噴了我半袖子。
-5-
我不知道少爺小姐的名諱,府裏只有這兩位小主子,主子的名字也不是我能打聽的,我一個看花草的丫頭只要分得清菖蒲和蘭草的名字就行。
看他們倆還坐在原地,我過去蹲在他們面前輕聲說:「我是冬雨,張嬤嬤手下的丫頭。小姐還記得我嘛,我給您編過小馬。現在家中出事,少爺小姐跟我一起回老家吧,富貴日子不在了,清白日子還是要過的。」
只有七歲的小姐看了看她哥哥,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裏又哭了起來。少爺似乎大我兩歲,但站起身來卻和我高矮一般,看着哭泣的妹妹,哽咽着點點頭:「有勞你了。」
沒幾日英叔就要回北方了,我找他換了些碎銀子,揹着小姐來來回回地添置了不少東西。錦衣華服不能再穿了,粗布麻衣又一下子適應不了,我只能買了棉布,在牙行婆子的指導下,反覆漿洗,揉搓,拼在麻布裏面,給少爺小姐做了兩身衣服。看着少爺穿着不太對稱的袖管和蹩腳的針線的衣服,我很是不好意思。
英叔在旁打趣道:「這針線活做的,你這兩年莫不是在吳家當小姐呢?原來過的是這樣的好日子,怪不得要費心地贖回這兩個拖油瓶。」
少爺扯了扯衣襬,朝我半鞠了一禮:「有勞冬雨費心了。以後也不必叫我們少爺小姐,我叫吳蕭鳴,你就和外祖家姐姐們一道叫我鳴哥吧。」又指着小姐:「妹妹叫吳蕭眠,就喚她阿眠吧。」
在我們啓程的前一天,少爺匆忙地衝進牙行我們住的偏房,激動地說:「阿眠,爹爹不用死了,爹爹不用死了。」
嘴裏喊着小姐的名字,話確是跟我說的。英叔拿着他的舊茶碗踱步進來,證實了這個消息。原來是皇后誕下了嫡子,皇上大赦天下,吳府在赦免之列。
好消息:死罪可免,家人赦免。
壞消息:流放寧古塔,夫人也執意要陪着一起去。
「冬雨,多謝你爲我和妹妹籌謀,還勞煩你照顧阿眠,我要陪爹孃去寧古塔。」少爺看着我,站得直挺挺的,眼神從迷茫轉成堅定,曾經的天真漸漸褪去。
我看着他幫我提了兩次水就勒紅了的手,放慢了給小姐梳頭的手:「還是一起吧,不耽誤。」
少爺好像有點意外我的反駁,繼續堅定地說:
「父母遭受這無妄之災,作爲兒子,我是一定要守在父母前盡孝的。」然後好像在解釋一般:「寧古塔地遠天寒,條件惡劣,你還是帶着阿眠回你家吧。日後吳家若有平反之日,我定會上門答謝。」
我綁完小姐的最後一根頭繩,看了看粉妝玉砌的臉,真害怕它受不住北邊的寒風摧殘。看着一臉視死如歸的少爺,我還是不忍再逗他,抱起小姐往外走,丟下一句:
「走吧,我家就在寧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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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家眷也都在赦免之列,我找到英叔,找他討要買少爺小姐的六百兩銀子。
聽清我的來意,英叔「啪」一下,把他的舊茶碗摔在桌子上,指着我:要不是我慧眼識珠,你上哪去尋銀子贖你家少爺小姐,你個黑心腸的丫頭,恩將仇報回頭算計上我了!
他一口氣罵了我半天,我也沒動,不生氣也不羞愧,就是看他這架勢我好像有點熟悉,鼻子有點發酸,眼眶溼潤起來。
也許是看我快哭了,也許是他罵累了:「銀貨兩訖你懂不懂啊!」
我搖了搖頭,立在他面前不動。他手指在桌上點了又點,指着我你了又你,說:「你找我退錢,我買他們不花錢?你看衙門的李師爺能退我錢嗎?」
我又搖了搖頭,他懶得再理我的樣子,擺擺手讓我滾。我低下頭腳尖並在一起磨蹭,聲音輕但清晰地說;「那肯定也沒花六百兩。」
罵着別人黑心腸的「黑心腸」英叔死活不願退我錢,最後我們各退一步達成協議,錢我不要了,他幫我們找到夫人。
隔天英叔帶我們上另一個牙行,又有點頭賠笑寒暄,又是提高音量皺眉擺頭,又是把對面的牙商的肩膀拍得砰砰作響。
一番來回,夫人被帶了出來,還有總管,李嬤嬤和大丫鬟綺月。
衆人抱頭痛哭,等哭好了,大家坐在路邊的餛飩攤理清了現狀。罰沒家產不波及夫人原始的陪嫁財產,總管原是夫人的陪嫁裏的人,要留在京城還有好一番需要打點周全,纔有可能取回部分資產。
綺月姐姐家在京城城郊莊戶上,自從被賣進府,家中早沒了這個女兒,但有個在醫館當學徒的青梅竹馬等着她。她是從小就跟在夫人身邊,夫人本想等老爺今年高中再放她出府,添上厚厚的嫁妝,讓婆家不能小瞧了她,如今是留不得了。
衆人說話間,一個穿着青灰長衫的青年就衝了過來,是那個小郎中,來接綺月姐姐了。他們兩人跪在夫人面前,綺月一張口未說一字,嗚嗚哭了出來,頭抵在夫人的膝頭漸漸地哭聲失控起來。
夫人握着她的手,從脖子上取下貼身戴着的玉佛,面色愧疚:
「是我對不住你,本打算給你的陪嫁也算不得了,眼前我什麼也沒有,若是高總管能把我的嫁妝取回一二,之前答應的一間鋪子還是會給你的。這玉佛是我母親給我的,給你留個念想。」
她輕撫着綺月姐姐的背,對小郎中說:「雖然我吳家遭遇不測,但綺月是個好孩子,成婚後好好待她,好好過日子。」
高總管走了,綺月姐姐跟着小郎中也走了,張嬤嬤卻沒走。
後來我才知道,張嬤嬤先前的丈夫是莊子上林木花草的總管事,平日裏有事打她無事也打她和孩子,把她當一個出氣的物件兒,後來一次喝酒竟然活活打死了小女兒,張嬤嬤也被打的就剩下了半條命,剩下的半條命被死去的孩子帶走了。這樣慘的場景被去莊子上巡看的夫人撞上,當即發落了她丈夫。
之後張嬤嬤就跟在夫人身邊,但是她的魂魄似乎還是被慘死的女兒帶走了幾絲,看到和她丈夫相似的人就容易發癔症,揪着人讓給她女兒償命。
幾次下來,夫人心疼她,和高總管把府裏與人接觸少的活都過了一遍,因爲伺候花草很是在行,讓她去了花房專管草木。
在花香草香的浸潤中,她逐漸恢復得和一般人無二了。
-7-
夫人聽英叔說,是將她賞賜我的裝蘭花的玉卣賣了,贖回了她們,她有些驚訝。
張嬤嬤看了眼站在少爺後面抱着小姐低着頭不吭聲的我,跟夫人說:「就是那盆表小姐從安徽送來的寒蘭,這丫頭照看的,開花那天我帶她去您跟前磕頭,您一高興說這花和她有機緣,就賞她了。」
夫人溫柔地笑笑:「對,我想起來了,有這回事。」她伸手招我去她跟前:「這次多謝你了,我還想我平時抄經拜佛,佛祖菩薩怎麼不保佑,原來是早就把福星送到了我跟前。」
諸天神佛保佑嗎?夫人,自己就是菩薩吧。
人精英叔從我們交談的隻言片語就大致猜到那寒蘭根本不是夫人賞的,卻還聽到夫人讚我良善知恩,似乎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樣,在旁哼聲道:
「這丫頭心眼壞着呢,她是要把您家少爺買回去當上門女婿的。」
看着他好像大仇得報的樣子斜睨着我,得意又狡黠,我忽然慌了,抱着小姐的手一僵,臉騰地一下發燙起來,盤算着那餛飩攤子的舊桌子下能不能供我藏一藏。
小姐好像感受到我突然箍緊了的手臂,用柔軟的小手戳了戳我的臉咯咯笑:「雨姐姐,你的臉怎麼紅了,像西直門雜技團的猴屁股。」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少爺卻張口了:「母親,如今我也不是吳家大少爺了,科考之路也斷了,我本也不是讀書的料。」說着他看了我一眼:「但知恩圖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冬雨救我和家人一場,日後還要去她家多有麻煩。歸京遙遙無期,如果她真的需要,我願意當她家上門女婿,和她共同照顧家人,總不好讓她一個姑娘擔起所有。」
一字一句,柔和堅定,這駭人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這樣平常。定是春寒料峭,近日太忙,感染了風寒,不然怎麼我的臉好像越來越燙,頭上都像在冒煙。
雖然眼裏只有自己的腳尖,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夫人眼神好像在我身上游走,帶着笑聲說:「小雨,只要你也不嫌棄,我是不管他的,畢竟他家做上門女婿是傳統了。」
我聽不清也聽不懂夫人的話,腦子好像糊在了一起,不等夫人和張嬤嬤反應過來我結結吳吳地說:「不……不,不早了,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吧,還有不少東西要添置呢。」
我抱着小姐頭也不回地跑了,似乎只要我跑得很快就能把身後的笑聲甩掉。
-8-
天氣漸暖,柳絲抽牙,梅花從零星鄹然全放的時候,我們已經往北出發了半月餘。
走之前,我們去看了兩趟老爺,似乎是看到了孩子家人都平安,他消瘦的身軀瞬間充滿了希望。聽說夫人孩子都要陪他一起去,他惆悵又愧疚,眼眶溼潤攬着夫人的肩膀,大家又哭了一場。
流放的犯人要靠雙腳走到寧古塔,路上艱難,總要給老爺準備些衣物喫食。
買了布料和棉花,我漿洗裁剪,縫製有張嬤嬤親自上陣,有她的幫助,衣服做得又快又好。我摸着新趕製的衣服,心中感嘆,同樣是侍弄花草的手,怎麼張嬤嬤就都做得這樣好。
新衣服是帶着夾棉的,夫人也做了兩雙鞋子,又準備了些肉乾,在這批犯人出發的時候送了過去。
我拿出剩下的銀子,稱了一百兩給夫人,讓她交給押送犯人的官差打點,希望老爺這路上能好過些。又掏出所剩無幾的碎銀子裏稍大的那塊,去找了英叔,讓他給我們也安排輛大些的馬車。
尊卑階級在一路風雨中被揉散,我們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樣,擠在一輛馬車裏,跟在英叔的車隊裏趕路。
唯一出乎我預料的是少爺的嬌弱。
本來是少爺趕車,他學了幾天好不容易學會,但剛趕路半天就先是曬傷,後被晚風一吹直接病倒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我,把他薅進馬車內,我在鄉下趕過牛車,在英叔派來的車伕指點下半天就學會了。
路上風景很好,小姐看着窗外變幻的景色,在夫人懷裏學着吟誦:樺屋魚衣柳做成,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
到夫人她們最擔心的夏季,我們已經往北深入,正好避開了難熬的酷暑。
少爺說他不是讀書的料,這一路上觀察下來,我看他多半也不是幹活的料。
英叔是個倒爺,每年南北往返,沿途採購貨物來回販賣。在黃龍府採購的東西多,小姐跟在他後面喫着糖糕,他這個奸商對小姐卻很大方。
想來也是,小姐冰雪可愛,單純善良,一路顛簸不喊累還是衆人的開心果,總是甜甜地跟在英叔後面:「英叔英叔」、「英叔真英明」、「謝謝英叔」、「多虧了英叔」……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甜甜地笑着,甜甜地叫着,縱然是冰山也被融化了。
我拉着小姐看着商行的毛皮,看到少爺走了過來,看着大家都在忙碌,他也自告奮勇地要幫忙。英叔打量了一下兩個月生了三場病更加清減的少爺,壞笑着說:「那你和老王頭他們一起搬貨吧。」
幫工們嘿呦一聲將裝着貨物的麻袋扛上肩頭,少爺也學着他們,左右手開工拽着麻袋的兩隻角就要往肩上扛,氣勢很足地學着幫工們「嘿呦」一聲,麻袋紋絲不動。返回來繼續搬運貨物的幫工看到這個場景紛紛大笑。
少爺咬緊了牙,深吸了一口氣,又嘗試了一次,麻袋還是紋絲不動,鬨笑聲更多了。少爺一臉窘迫,撓了撓頭,尷尬地衝周圍人羣笑了笑,準備嘗試第三次的時候,我過去把小姐的手塞到他手裏。扶住他面前的袋子,一把提起扛到肩頭上,左手扶着,右手提着剛買好的毛皮,示意他們跟上。
我沒顧得上週圍「嚯」的唏噓驚歎,心中只想着:真找了這樣的女婿,我奶還不得多一個要罵的人。
隨着天氣寒冷,路過的城鎮越來越稀疏,人越來越少,整天說笑的小姐也安靜了許多,夫人和張嬤嬤總是看着窗外,不像是欣賞風景,而是認真地看,好似只有親自來到這片荒蕪,才知道將面臨怎樣的苦難。
車窗邊的景色從橙紅柳綠轉換成黑山黑水,當看到熟悉的草甸子、老榆樹和松林,那種擔心逐漸濃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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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時候,在京城提前趕製的冬衣派上了用場,少爺裹着棉衣還是瑟瑟發抖,我問他是不是冷得厲害,可要把我的棉衣也讓給他,他一邊哆嗦還佯裝鎮定地說:「不必了,冬雨也千萬莫凍壞了。」
夫人看着他又好笑又無奈:「你這半大小子,竟比你娘和妹妹還嬌氣了。」
我們把黃龍府買的毛皮中最大的白狐狸皮挑出來,給他做了個戴兜帽的大氅,英叔扔給他一個湯婆子。然後幸災樂禍地看了我一眼,他肯定在嘲笑我的如意算盤怕是打不響了。
越來越呼嘯聲裹過零散的雪,吹得人臉生疼。小姐玉雕般的臉一碰,就「嘶嘶」地叫疼。都這樣了,還是樂天地回應着每個人。他們兄妹倆真的是富貴窩裏少有的天生良善人。
看着她可憐的樣子,我按照記憶裏畫了個樣子,把那些毛皮中最細軟的翻出來,裁成貓貓頭樣子的兩片。在小姐臉上比畫了一下,把眼睛位置的地方剪出一個洞,再裁出一個頭側寬度長條,又把夫人唯一一條絲綢帕子裁出一塊,縫在裏面口鼻臉頰處。最後請王嬤嬤把幾塊毛皮縫合起來,成了一個保暖的花梨帽,套在小姐頭上。
休息的時候,英叔帶着大家生火取暖做飯。小姐戴着毛帽子,雀躍地在大人們面前跳來跳去,好像把南方秋日的暖陽帶進了北地,暫時讓人忘記了寒冷。
把舊茶碗換成了舊茶壺的英叔笑口地嘬着茶,看着她和煦地笑,從自己的馬車裏拿出一件小斗篷,對她說:阿眠,你給英叔來首應景的詩,這個斗篷就給你。
還沒等小姐回答,已經將斗篷蓋在了小姐肩膀上,看着剛好合身的紅狐狸斗篷,夫人明瞭地笑笑,對着英叔頷首示意道謝。
小姐黑漆漆的眼睛一亮,巡視周圍,手背在身後踱了兩步,在衆人眼前轉了個圈展示新斗篷,清脆的聲音劃過草甸子: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第一場大雪落下,北方白茫茫一片,近處的白樺和遠山的松柏都顯得更加沉寂,就要到家了。
我們和英叔在寧安城分別,我帶着夫人和張嬤嬤給我做的手捂子,裏面摸到了個暖暖圓圓的熱鐵鉈,是英叔給少爺的暖寶寶。
在風雪變大之前,我趕着馬車進了村,雪天難行,平時半個時辰的路花了快兩個時辰。家裏被洪水衝爛的圍牆修好了,屋子也修整翻新過,看來這兩年我攢着託人帶回來的錢真的被送到家裏了。
馬車停在院門口,我看着屋子坐在馬車前,雪快蓋住了我的眼睛。我很想立刻推開門衝進屋,但怎麼也邁不動腿。
車簾子從後面掀起來,少爺的聲音傳來:「冬雨,你沒事吧?」看到面前的院門:「咦?這就是你家嗎?」話落,車簾後又探出三個腦袋。
我猛地回過神,才感覺眼睛凍僵了,「嗯」了一聲,使勁眨了眨眼睛跳下車。
使勁扣了扣柴門,蘆葦棚子上的雪簌簌摔下砸在我腳前。屋裏傳來了狗叫聲,是小黃狗!
不一會兒聽到院裏門開的聲音,然後就是狗從院內撓院門的聲音,伴着它淒涼興奮地叫,叫得我心中酸熱。
門一開,一個黃白的影子噌地撞在我腿上,小黃狗一邊叫一邊用後腿跳起,前爪子使勁往我身上扒,扒落了我一身風雪。
我害怕衝動的小黃狗嚇到夫人他們,只好將它抱起來,任它在我懷裏嗚咽扭動。
爺爺站在門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雨,小雨你回來了,真的是小雨啊。」一邊唸叨一邊緊步到我身邊,撣去我頭上的雪,拉着我就往裏走:「你奶奶最近總是說做夢夢到你,人就是要多唸叨,你真回來了。」
他衝着屋裏喊:「老婆子,你快看誰回來了,小雨啊,小雨回來了!」
我剛準備邁步進屋,想起來差點把夫人他們忘了,慌忙掙開爺爺的手,回頭牽馬車:「爺爺,還有客呢。」
奶奶沒有管院子裏出現的馬車和多餘的人,看到我嘴脣顫了顫,鬆開扶着門框的手,交疊在一起來回搓了搓,眼眶紅紅。我走到她跟前說:「奶,我回來了!」
她好像想伸手摸摸我的臉,伸了一半又縮回去,又伸過來從我懷裏奪過小黃狗扔在地上:「哼,白眼狼抱着臭黃狗,家裏錢財不用留!」
-10-
我們是坐着馬車回來的,一路上顛簸也沒折損夫人他們本來的風華,就連張嬤嬤也是有些氣度的,一看就知道是貴客,和我們這邊陲小鎮的人是不同的。
當夫人一行人都進屋坐在了炕上,爺爺奶奶還沒搞清楚都是什麼人,只因爲來的都是客,就趕緊張羅喫食去了,奶奶甚至沒來得及多罵我兩句。
我家大屋是在原來的房基地上翻新擴建的,由原來的兩間變成了四間,堂屋和主臥房連着沒有門,只有一塊半舊的棉被改的棉簾掛着,盡頭一間用作廚房和堆放農具雜物,還有垂直在正屋一間單獨隔開,應該是姑姑的屋子。
廚房裏,奶奶從桶裏舀了兩碗酸漿子,在盆裏捏成了巴掌大的餅子投入鍋裏的沸水中。一邊把爺爺從缸裏拿來的蘿蔔酸菜麻利地切成絲碼在粗陶盤子裏,拍了兩瓣蒜和小蔥切碎加上粗細辣椒麪放在小碗,另一個鍋裏燒熱的油舀了勺「嘶啦」一聲澆在上面,熟悉的香味一下子盈滿屋子。
看我呆愣着站着,她虛虛地掐了我一把:「杵在這兒幹嘛,把水裏泡的豆腐拿來。」我取了豆腐給她,她遞了碗衝好的雞蛋花給我,示意我蹲在看火的爺爺旁邊別礙事。喝了一口蛋湯我才反應過來,家裏哪裏來的豆腐,我也能喝上甜甜的蛋湯?
爺爺解釋,是我這兩年託人帶回來的錢,第一次收到的時候,奶奶把自己關進廚房好半天才出來,像是哭了的樣子,是心疼你。
我不是在主人們面前露臉的下人,摳摳搜搜攢下的月錢和節日裏得到的賞賜在府裏算是少的,但在這偏遠的村落也能算得上鉅款了。
他們用這錢修繕了屋子,還多蓋了一間單獨帶門的,那竟然是給我的,他們不知道我還能回來,但蓋房子的時候還是堅持多蓋了這間,被村裏多舌的人說是有錢燒的慌,當然是沒能從我奶奶嘴下討了好。
還存下了十兩給姑姑當嫁妝,嫁去了村尾的劉家,因爲帶着嫁妝,婆家人很是捧着她。她不顧家裏反對,拿着嫁妝和她男人去了六百里外的會寧府,學了做豆腐的手藝。
半年後回來,恰好我又託人捎了錢,她又回孃家要了銀子,置辦起做豆腐的工具,和姑父開始賣豆腐。現在已經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豆腐作坊,城裏的將軍府、披甲人的營裏、鎮上有點餘錢的人家,都來買。他們也顧及鄉里村裏的人家,賣不完的、壓壞了的也免費給村裏人喫。
爺爺說完家裏的事,我也簡單說了吳府的遭遇。
張嬤嬤對我有大恩,夫人是個心善的菩薩。抄家前還放了身契,不然我肯定是要被再胡亂賣了的,少爺小姐也是懂事的。
爺爺奶奶沒說話。
奶奶把沸水裏的餅子撈出來捏碎,取一把在手裏,攥一下,酸漿子就從虎口處竄出來成了一根麪條,重新跳進鍋中。一會兒一鍋酸漿面就煮上了。她又剁了大蔥辣椒在旁邊的鍋裏爆香加水,燴上豆腐,再把淘洗過的雪裏蕻水攥幹投進去。
水汽氤氳着廚房,香氣刺激着我的口水,我停了往嘴裏送的碗,有些不敢抬頭,聲音越來越小:「夫人他們不白住,夫人有嫁妝,眼下沒打理好,等官府分辨清楚,還了夫人的嫁妝,她肯定不白住的。夫人孃家很有錢,聽說嫁妝可多了……」
爺爺看了眼奶奶,我奶奶把盆一下摔在鍋邊:「你個沒良心的,你都說了主家對你不錯,誰家沒有落難的時候,都帶回來了我還能給人趕出去啊,他們不嫌棄,就湊合住下吧。」
飯菜端上炕桌,少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姐哇了一聲趕緊端正坐好,幾個月的趕路沒有好好安穩地喫過一頓飯。
張嬤嬤趕緊道謝,夫人接過一碗酸湯麪:「多謝丁叔丁嬸收留,大恩大德,日後一定報答。」少爺也趕緊放下碗:「多謝二老。」小姐嗦完一口面,半跪在炕上:「多謝爺爺奶奶,這個面真好喫,我從沒喫過這麼香的面。」
奶奶慈愛地看着小姐,又給她夾了塊豆腐:「今兒家裏沒有豬油了,趕明兒讓我大丫頭去城裏賣豆腐買點肥肉我煉點油,豬油炒個蔥,配上這酸湯子,那更帶勁。」
小姐把豆腐吹了吹放進嘴裏,開心地大聲說:「好!」
爺爺有些侷促地站在一邊開口:「你們對我家丫頭有恩,不提以後的事,鄉下艱難,貴人別嫌棄就行。」
這一路上夫人少了在府裏時的端莊規矩,竟然多了幾分少女的調皮,真看不出來她已經有了兩個這麼大的孩子。
她緩緩喝了口雪裏蕻豆腐湯,舒服地舒了口氣,「除了我那還沒打點好的嫁妝,我還有酬謝。」
說着她看向喫得熱火朝天的少爺:「這是我家鳴哥兒,比冬雨長一歲。」
少爺聽到夫人提到他,喝了熱湯的嘴脣比上了胭脂還紅,端着碗咧着一嘴白牙:「我可以再來一碗嗎?」
我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接過少爺的碗給他盛湯。
夫人慢悠悠又開口了,衝着爺爺奶奶微笑:「聽說冬雨要找上門女婿,我家這兒已經被她買下了,以後就是您的孫女婿了。」
-11-
家裏多了四口人,房子瞬間擁擠起來。爺爺奶奶把大臥房收拾出來,連夜翻出了新被子,那是給我做的,我知道。
夫人、小姐、張嬤嬤和我睡主臥,少爺去了給我專門新蓋的側屋。爺爺奶奶把廚房柴垛邊靠着的舊門板放倒了支起來放上被子,說要先湊合兩天,等天晴了,讓泥瓦匠來壘個炕。
夫人很不好意思,又推脫不成,執意讓張嬤嬤把她的雪貂斗篷送了過去。少爺去廚房看了一眼,回屋裹上他炕上的被子,把他一路上從不離身的大氅送了過去。
年關將近,豆腐的需求增加,雪路又難行,她在我回來的前幾日和姑父被城裏最大的酒樓請去做豆腐了。一直到臘八,天放了個大晴,姑姑回來了。
我正在往煮開的蘿蔔絲水裏倒玉米麪,拌上冷卻的豬食剛好就是溫的,冬日裏豬兒喫得肥,過年也好多喫幾口肉。
少爺小姐幾天下來對北地的氣候習慣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院子裏堆雪人,聽見推院門的聲響,奶奶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問誰來了。
小姐奶聲奶氣地說:「奶奶,是位年輕的夫人。」
我從豬圈出來,看到了滿臉疑惑,提着大包小包的姑姑,和同樣提着滿手東西的黝黑結實的漢子,應該是我那老實的姑父了。
姑姑看到還拿着豬食舀子的我,手上的東西丟在地上,衝過來抱住我就哭,進屋瞭解了事情的原委,哭得更厲害了。
安撫住姑姑,衆人又見了禮,奶奶拉過小姐,指着姑姑對她和少爺說:「這不是什麼夫人,是我們家另一個潑皮,你也就叫姑姑吧。」
姑父和爺爺去廚房看拾掇出來的空地方怎麼壘炕,我跟着奶奶去做飯。
少爺屁顛顛地跟奶奶說他要幫忙生火,片刻後,少爺還沒生着火,他白雪一樣的臉上沾了好幾塊草木灰,奶奶趕緊讓我打水給他洗臉,又給他抓了把榛子,打發他去屋裏和夫人他們說話。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所以要喫黃米飯,粘住下巴。
我守在鍋邊烀大黃米,時不時從鍋底翻動防止糊鍋。奶奶把缸裏凍着硬邦邦的山雞取出來,那是爺爺秋天在山上下的套子獵上的。把山雞快刀剁成塊,焯水撇去血沫瀝乾水。熱鍋涼油,放入拍碎的蒜頭和幹辣椒激出香味,倒入雞塊翻炒,變色加入鹽巴接着翻炒,再加熱水沒過雞肉,盛出來用砂鍋放炭爐子上燉着。
黃米飯燜上的時候,奶奶掏了小鹹菜,切碎涼拌上。又讓我從地窖裏扒了顆白菜去根兒對半兒破開,又對半兒分開,切碎快炒,起鍋淋了圈醋,酸辣白菜就好了。她把一早泡好的榛子蘑沖洗乾淨,掀開砂鍋蓋子,蓋在雞肉上,又撒了些鹽巴接着燜。
我洗乾淨鍋繼續看火,她在鍋裏重新淋了圈油,把姑姑帶來的新鮮豆腐放在手上切塊,貼在鍋壁上,翻面再盛出來,兩邊金黃的豆腐就煎好了。
姑姑還帶來了一罐子豬油,奶奶蒯出一勺,在鍋裏,把切好的大蔥倒進去翻炒,撒上芝麻鹽再翻炒幾下盛了一半出來。鍋裏剩下的一半加入蒜末和辣椒麪,倒入煎好的豆腐,翻炒幾下出鍋。
我和小黃狗都湊到奶奶那兒去看,她回頭騰出手敲了我一下,又給了我一塊油汪汪的豆腐,罵了句:「饞鬼託生!」我咬了一半分給小黃狗,奶奶看到又要作勢來打我,我趕緊脖子一縮,才發現她把切好的臘肉塞了片到我嘴裏。
我正嚼着噴香的臘肉,小姐從廚房外探進頭來,拿着奶奶前日給她縫的布老虎對着廚房裏喊:「奶奶,我香迷糊啦!」
奶奶往鍋裏倒了盆淘米水,趕緊夾了塊豆腐走過去蹲在小姐跟前:「哎喲,我們阿眠餓了,快來先喫一口。」
就看到少爺的頭也伸了進來:「奶奶,我香迷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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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臘八就是年,老爺這一批流放的犯人終於到了寧古塔。
姑父檢修了一遍我們駕回來的馬車,帶我們去看了老爺,順便給城裏的客戶送豆腐和採買年貨。
見到老爺時他精神還不錯,出發打點的銀子派上了用場,肉乾和棉衣也救了急,雖然消瘦了許多,但也全須全尾地到了地方。也好在不需給披甲人爲奴,作爲官犯,老爺被分到了驛站負責一些文書工作,初一十五去衙門報到,彙報悔悟之感和對朝廷的感恩之心。
一路上死了許多犯人,一些女眷經歷更是悽慘,聽到這些時候,少爺拳頭攥緊,眼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夫人摟着小姐,拉着我的手低低哭了。
留着夫人小姐陪老爺說話,我和少爺去找姑父採買過年的東西,他失神地跟在我後面,雙手還攥成拳頭,帽子耷拉在肩膀,大氅都沒繫上,沒走兩步,鼻子和臉就紅了。我停下腳步轉身給他戴上帽子,繫好衣服。掰開他的手想塞回手套裏。他也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反握住我的手,眼眶紅紅地看着我:「小雨,謝謝你。」
不到一年而已,他怎麼高出我許多了。看着他清清亮亮的眼睛,我心裏嘆了口氣,沒有掙扎開他的手,拉着他往冰雪覆蓋的世界裏走去。
我們給老爺留了十兩銀子、新做的衣服和毛靴子、我奶天沒亮就起來蒸的黏豆包和家裏自制的紅腸,讓他多多珍重,天冷了,積雪難化,大家都在貓冬,只能開春了再來看他。回到家後,夫人拉着少爺小姐,又對着爺爺奶奶千恩萬謝了一場。
那天晚上,大家都各懷心事地難以入眠。
-13-
年三十的早上,大家都早早地起牀,除了少爺。
等我們都打掃好屋子,貼好窗花,少爺才從裹着他的白毛大氅出來,像個玉面狐狸。姑父找泥瓦匠壘了新炕,少爺的大氅又回到了他身上,除了睡覺喫飯,幾乎一刻不離。
夫人讓張嬤嬤拿出去城裏買的紅紙,和筆墨,鋪在堂屋的桌子上,開始寫對聯。寫了兩幅臥房的,留了廚房和雞舍更小的讓小姐發揮。
夫人知道綺月姐姐教過我寫字,鼓勵我試試,我也給豬圈寫了副小對聯:「金豬萬兩春風笑,長柿千枝狗日閒。」
給奶奶打下手的爺爺從廚房溜出來看,滿臉欣喜地看着我還不如小姐的字:「老婆子,你快來啊,咱們小雨會寫字了!」
家裏還從未貼過春聯這種新奇的東西,一來是筆墨紅紙貴重,二來,在偏僻的村莊會寫字的幾乎沒有,即使在鎮上也是寥寥無幾,家家過年在院子立上索倫杆,貼上窗花就是體面些的人家了。
爺爺小心地問:「院門口可是也要貼一副的?」
夫人笑着回:「那是一定的,只是院門的是大字兒,讓鳴哥寫吧。」
我有點懷疑地盯着少爺,夫人說:「鳴哥詩文經書都不成器,字是他舅舅親授的,也踏實認真地苦練了多年,一筆字確實是寫得不錯。」
綺月姐姐跟我們說過,夫人孃家在江南道那個文風昌盛的地方,也是數一數二的清流人家,家中的主人身邊的下人都至少是識文斷字的,夫人的哥哥在著名的桐江書院授課,是受人尊敬的大儒。
少爺看出了我的懷疑,哼了一聲,把大氅脫下來扔給我。張嬤嬤鋪開裁好的大紙,他拿起最大的那根毛筆,蘸足了墨擺開架勢,奶奶拿着鍋鏟也出來看,小黃狗也不亂竄了,乖乖靠我腿邊坐下。
眼看少爺就要落筆,衆人屏住呼吸,他突然筆一收:「寫什麼呢?」
衆人簡直仰倒,夫人扶額,從側邊看了爺爺奶奶,心裏肯定在想:怕不是給我兒吹過了頭。
小姐率先打破尷尬,哈哈哈笑個不停,跳下椅子跑到桌子邊,和桌子差不多高的小人,夠着趴在桌邊,清脆地建議:
「哥哥哥哥,就寫『田園漸發生,三陽啓泰;草木鹹萌動,四序先春』如何?」
夫人滿臉讚許地看着小姐:「我兒真是聰慧!橫批就提『萬象更新』吧!」
爺爺奶奶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但看着小姐出口成章的樣子,都連聲誇讚。
少爺臉紅着重新蘸墨:「阿眠真是聰明,比哥哥強多了!」接着一鼓作氣寫完了春聯。
原來少爺不是一無是處,真的是寫得一手好漂亮的字!隸書寫成的春聯貼在院門外,哪怕是不認字的人都能從那筆畫間感受到寬博古樸,氣韻流暢。
看着第一次貼上春聯的屋子,熱鬧的人,奶奶鍋鏟霸氣地一揮:「都是好孩子,今天中午湊合一口,晚上奶奶整一桌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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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廚房忙着年夜飯,小姐帶着小黃狗在院裏院外的亂竄,帶動着歡快氣氛,少爺時不時往廚房轉一圈,出來嘴裏總塞着不同的喫食,臥房的簾子掀起來別到了一旁,夫人坐在炕上繡着花,看着煙火的場景,滿意地笑。
鍋裏的酸菜白肉已經開了,嫩黃的酸菜和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交纏,倒入臘八後殺年豬灌的血腸接着燉上片刻。我學着奶奶的樣子手起刀落把大鵝剁塊,在蔥薑辣椒爆香的另一口鍋中翻炒,注水等開鍋加入奶奶今年新曬的豆角,再燉煮半個時辰。湊了湊鍋底的火,接過張嬤嬤和好的玉米麪兒,取一坨在掌心,雙手團幾下做成餅子貼在鍋邊。小黃狗守着打盹的爐子裏燉着大骨頭和刺芽。
奶奶在廚房西邊砌好的新炕上,把白麪和玉米麪混合和成一大團,取了大案板支在炕桌上,把金黃的麪糰反覆揉搓成不沾盆的狀態,分成四小塊,再取一小塊在案板上搓成長條,再分成一個一個小小的面劑子。爺爺取過面劑子,用手掌根一壓,擀麪杖前後左右轉着推動,一個圓圓的餃子皮兒就好了。我拿着餃子皮,放入一筷頭拌好的餃子餡兒,雙手一合,虎口處使勁一壓,餃子就包好了。
一抬頭,旁邊圍着少爺小姐,還有被搶走炕桌的夫人。他們對我們默契又迅速的包餃子工程大爲讚歎,紛紛躍躍欲試。在他們加入後,明顯拖慢了包餃子的進度,還出現了好幾個四不像的餃子。
屋中大人正在對少爺小姐包的餃子進行胡亂吹捧時,姑姑婆家的劉家爺爺送了一條大魚過來,是他家在查干湖冬捕隊裏當差的三小子帶回來的。
我提着魚進廚房,爺爺客氣地迎接劉爺爺進屋坐坐,奶奶讓爺爺拿些煮好的血腸給他帶回去,劉爺爺推辭半天,最後支支吾吾地竟然說想要一副門口貼的那春聯。
家中紅紙不多了,裁小一點勉強也能寫上一副,少爺又裹着他的白毛大氅出來了,後面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姐。劉爺爺哪見過這樣好看的小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少爺寫完了對聯,還剩一點紅紙,張嬤嬤裁成了小方紙,小姐寫了很多福字。
看着和他家孫子差不多大的小姐提筆寫字,劉爺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防止劉爺爺家對聯貼錯,爺爺帶着少爺、小姐去他家看着貼。聽說能出門玩,小姐高興地衝進臥房,戴上貓貓頭的帽子,穿上英叔送她的斗篷,拽着爺爺的手就往外走。
少爺折回廚房,有點怯怯地問我:「小雨,你也一起去嗎?」
我從竈臺後抬起頭,說:「不去啦,你們快去快回,我給奶奶打下手。」
他輕輕「哦」了一聲,磨蹭地出門去。我想了想,停下掰白菜葉,把竈臺裏清灰埋着的番薯扒出來,使勁吹乾淨草木灰。
這番薯真是好東西,爺爺說:「這是朝廷專門管園藝的範大人派人來推廣種植的,藤子可以餵豬和家禽,果實生喫是甜的,蒸烤煎炸皆宜,實在沒得喫把嫩葉揪下來清炒也比苦菜更好入口,產量又高,在災年救了很多人的命。對花草樹木和土地有天賦,踏實經營所長,也能像範大人一樣造福別人。」
胡思亂想間我追上少爺,把番薯塞進他的手裏,讓他一會兒也給小姐一個,他嘴角往下撇,眼睛盯着我,我好像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慌張,安慰他說:「別怕,少爺,姑姑在家是當家的,不會有人爲難你的。」
看着他趕上爺爺,我才放心回去。
天快擦黑,飯菜剛擺上桌,院門被推開,小姐第一個衝進屋,一邊大喊着「好香啊好餓呀!」一邊手上搖着撥浪鼓。少爺跟在後面手上提着盞兔子燈。爺爺笑眯眯地進屋關上門。
張嬤嬤接過小姐和少爺的斗篷,笑着問是哪兒來的小玩意,最後進屋的爺爺剛要開口,小姐搶着說:「撥浪鼓和嘎拉哈是劉爺爺家的孫子阿布給我的。」說着掏出幾個豬頭製成的嘎拉哈,那是我們小時候爲數不多的消遣玩意兒。
她把嘎拉哈獻寶一樣捧給衆人看了一圈,站在少爺旁邊大聲說:「我的是阿布給我的,哥哥的嘛……」她拉長了語調:「是劉家奶奶搶來給他的,阿布都哭了,還是我答應教他寫字才把他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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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了萬重山,日子又翻過了一年。
踩在院中厚厚的積雪上,遠處的山林,近處的房子,都是被白雪覆蓋,富貴貧賤,快樂和哀愁都被雪統一成一樣的色彩,只有村中家家戶戶的院子立起了高高的燈籠杆。
望着在一片白茫茫中搖晃的燈籠,我深深呼出口氣,終於過年了,過完年就是新的一年,雪化了,舊年的悲傷,不甘,困惑,害怕都會隨着草出土,樹發芽,被春風吹散,在新的一年裏,人也會新生吧。
大家喫完了飯,團團拜年說着吉祥話。衆人圍坐在炕上說着風俗趣事,等着新年到來。
夫人和張嬤嬤和爺爺一人做了頂帽子,奶奶捧着繡着福壽紋繡花的帽子翻來覆去地看,不禁咋舌:「村長夫人的帽子,哦不是,城裏春風酒樓的掌櫃也沒我這老婆子的帽子好。」
少爺說此番落難又匆忙,沒什麼可以孝敬,拉着小姐給爺爺奶奶,夫人和張嬤嬤磕了三個頭,坐回炕上,給小姐一本小冊子:「阿眠,今年哥哥是沒錢給你置辦禮物了,你是個聰明的,但這裏學校都沒有,這裏是幾篇經典啓蒙文章,阿孃口述,哥哥錄下的。」小姐開心地接過,摟着小黃狗:
「小黃小黃,以後你和我一起學。我當女狀元,你當狀元狗!」
屋子裏一片歡聲笑語,屋外的夜響起了噼裏啪啦的爆竹聲,又喫完了餃子,我去廚房拿緩好的凍梨和柿子,看着廚房存放食物的大缸下去了大半,嘆了口氣,心中惆悵:「過完年,得想想如何養活這一大家子了。」
思索着有什麼營生可以幹,一起身就撞在少爺身上,他被我撞得往後趔趄,我趕忙去扶他:「少爺你怎麼在這兒?」
他撫着胸口站定,從手捂裏拿出一個墨龍鑲珠的玉佩塞在我手裏:「小雨,新春快樂。」轉身大步回去,我也跟上。
把軟化的凍梨咬破個口子,使勁一嗦,清甜冰涼的汁液讓人從頭到腳地舒爽。我清醒了許多:「春耕還早,過完年我去姑姑家學做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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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就去找了姑姑說學做豆腐的事,她爽快地應了下來。
每天跟在姑父後面,將頭夜浸泡好的大豆連着水用石磨碾碎,再用粗布過濾兩三遍,倒進大鍋中煮沸。到了點滷環節,這個關鍵的精細活,都要姑姑親自上陣,她一邊將滷水慢慢加入,一邊用長柄大勺沿着一個方向不停攪動,當鍋中有芝麻大的豆花出現的時候就停止攪動。蓋上鍋蓋,等半個時辰後將鍋裏的半凝固的豆花全部盛到兜布中輕輕搖晃,倒出一部分豆腐水,再連着兜布放進四方長木條釘成的模具中,在上面壓上木板石塊,剩下的就交給時間。
姑姑留我喫午飯,我沒答應,提着壓豆腐前盛出的豆花就往家去。早上天剛亮我出門時,少爺裹着被子趴在側屋炕上的牀邊喊我:「小雨,你今天能早點回來嗎?」
天回暖,開化了。貓冬的村民也都出來串門活動了。只半天的時間,我和姑姑家門口的對聯,和我家有兩個小美人的事比春風跑得還快,家家戶戶都知道了。
我家院門口,趙家嬸子和我本家三奶正挽着手出來,看到我眼中意味深長地笑着打招呼:「小雨啊,從你姑家回來?」
我悶聲「嗯」點了點頭,擦身過後聽到她們在身後:「這鋸嘴葫蘆命真好,找着這麼俊的小女婿。」
「好什麼呀,沒爹沒孃的災星。你看他那女婿,咱們說說半天話,手就沒伸出來過,大姑娘似的。她那未來婆婆聽說是她奶孃家,嫁去南邊的親戚,家裏落難了,還有個那麼小的小姑子鬼靈精的。這哪兒是上門女婿,這是拖家帶口來逃難的。」
「還是嬸子明白人,也是,落難的鳳凰也難伺候,這也就是面兒上光,啥也不是……」
我「嘭」一下摔上院門,把迎出來的小黃狗嚇了一跳。
我把豆花拿到廚房,在側屋玩兒的小姐和少爺跟進來,小姐噘着嘴跟我告狀:「上午家裏又來了好多人,把她臉都捏紅了,害得她今天上午的大字都沒寫。」
我揉了揉她的頭,蹲下來說:「那小姐明日跟我去姑姑家,帶上紙筆,正好阿布吵着找你玩兒。」
少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也要去。」
奶奶把二人趕出廚房,我跟她說了在門口聽到的話,奶奶氣得火冒三丈就要衝出去撕爛三奶和趙嬸子的嘴。
我趕忙拉住她:「以後別說上門女婿的事兒了,本來也就是玩笑話,少爺臉皮兒薄。夫人喜歡安靜,以後就別把人往夫人那屋帶。」以爲奶奶會氣着連我一起罵,但她只是坐在竈臺口,深呼吸了幾口,應了好。
我小心地把雪白軟嫩的豆花舀進碗中。拿了個小個頭的酸蘿蔔切成丁,把出門前泡好的木耳和黃花菜洗乾淨切絲。放少許鹽和醬油,再淋上香油。把澆頭調好,舀一勺碼在豆花上,熱氣騰騰的鮮香撲鼻。
在打了幾個雞蛋,攪散攪勻,倒入熱油鍋中,金燦燦的雞蛋液撲騰着凝固起來,翻面戳碎,加入蔥白翻炒,再加入一勺大醬翻炒均勻盛出來,配上小菜和切紅腸,端上飯桌開始喫午飯。
原以爲夫人是不喫豆花,後來才知道夫人是喫甜豆花,可惜家裏沒糖,今天從姑姑家要了點紅糖,中午給夫人單獨做了碗甜豆花。她驚喜又感動,非要分給我們嚐嚐,入口即化,就像曾經在府裏喫過的豆乳酪。
我細細品着嘴裏的甜,試探着問夫人:「南方的豆腐還能怎麼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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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冬也有盡,三月底的時候冰雪消融,遠山近野還是灰濛濛的一片,毫無春天的訊息。
小姐脫下來厚重的棉衣,穿着夾棉的褙子,忙不迭地把她剛洗好曬乾的貓貓頭帽子往頭上套,抱怨着:「娘,不是說春風溫柔嘛,你看我的臉,這比冬天還猛烈的風哪裏溫柔了。」
夫人和王嬤嬤收拾着行李,又過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開春了,終於又能去看老爺了,這次除了進城探望老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基本掌握做豆腐的方法後,我發現光做豆腐賺不了幾個錢,姑姑家也就是仗着我們這裏閉塞,但寧古塔每年都有人流放過來,人員混雜總有人會學會這項手藝。
但夫人不一樣,她是江南道長大的小姐,那裏飲食精緻,花樣百出。物以稀爲貴,按照夫人Ṫű̂₂的記憶,她寫下了很多關於豆腐的食譜,有些是她家鄉的風味,有些是京城時興,有些是書中的記載。
奶奶對食物總是天賦異稟,我把夫人寫的菜譜說給她聽,在姑姑的協助下,她總是能完美復刻出夫人口中的菜,甚至還能有所創新。
比如把找不到雪霞羹中要用的芙蓉花,看到院子籬笆上新開的木槿,採下洗淨去掉花蒂和蕊,配上豆腐,按照雪霞羹的做法,做出了一碗粉紅雪白的東北版雪霞羹。
在兩個月的嘗試後,我盤算着手裏最後的幾十兩銀子,打算去城裏開一家小食肆,如果順利,能解決一大家人的生計問題,夫人也能和老爺常相見,小姐這麼聰明,也得好好找個先生讀書。
大家篩選出了七八道新奇但便宜的家常菜,兩三道豆腐甜品,還有幾道不知道是喫銀子還是喫豆腐的壓軸大菜,一家人就孤勇地去了城裏。
如今的寧古塔在洪水後由莊海將軍帶人重建,新城叫做寧安城。
進城後,夫人帶着小姐少爺去探望老爺,我和姑姑、姑父去找當地的牙行看看有什麼合適的商鋪可以租賃。剛進牙行就看到一個穿着灰衫黑袍,捏着個小茶壺的熟人。
竟然是英叔。
原來英叔年紀大了,冬天裏生了場病,開春了也沒有南方去的打算,準備在本地的牙行裏開展點別的業務養老。
他聽說我們的來意,又聽說我提的想要的鋪子的要求,一臉不快:「我難不成讓你這丫頭纏上了!」
薑還是老的辣,英叔很快帶我們找到了合適的鋪子,並和房東簽了契書,我們就在鋪子裏等去尋夫人他們的姑姑帶人回來。
鋪子雖然不在主街,但在垂直主街的丁香巷子的頭一間,前面是半開的廳堂本就是做食肆的,擺了五六張桌子,後面帶了一個小院子。院子左右各一棵樹,高些的是沙果,矮些的是丁香,除了廚房,還有一間正屋和四間廂房。
夫人和嬤嬤住在正屋,爺爺奶奶和姑姑姑父住在右邊廂房,左邊的兩間我和小姐一間,少爺一間。
最重要的是,巷子尾有整個寧安城唯一家書院,丁香書院。
英叔敲着桌子,張口就要我十兩銀子的勞務費,我低着頭掏出中介費放在他面前,小聲地說只有二兩,其餘的賺錢了再付。
他狠狠地嘬了口茶,估計是又想罵我黑心腸,還未開口,小姐張着胳膊就衝了進來:「英叔,我想死您啦!」
英叔慌忙放下破茶壺接住小姐,在小姐一句句誇讚中嘴巴樂得合不攏,和夫人少爺點了點頭,牽着小姐出去買糖葫蘆,丟下一句:
「這二兩銀子我也不要了,給我一份利!」
少爺說老爺因爲學識淵博,被調進了兵司做文書,還結識了幾個同樣流放來的犯官和文人,也算是苦中作樂。
時間太晚,天黑下來時,英叔帶着小姐回來了,手裏還拿着幾串糖葫蘆,進門就塞給了少爺。後面還跟着兩個婦人,懷裏抱着被褥。簡單燒了炕,鋪上被褥,衆人先簡單歇下了。
半夜風吹開了窗子,我趕緊起來關窗。
院子裏,黃昏時還是花苞的丁香和沙果竟然開了小半,月光下,細碎的淡紫和小團的粉色搖曳,暖了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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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四,夏鳳節,風更暖些了。
在英叔的幫助下,我們去官府登了記,去商會拜了山頭。
姑姑在後廚做豆腐,我和姑父去採買了幾百斤柴火和廚房的物件,王嬤嬤和夫人帶着小姐去挑了餐盤碗盞,只剩下少爺說着風吹得頭疼。
我正挑着柴,提着桶水進屋,就看見少爺躺在丁香樹下曬太陽,還弄了個幃帽擋太陽,手上不知拿了本什麼書。他看到我立刻起身:「小雨,累了吧,我來我來!」
我好氣又好笑,一手扶着扁擔一手趕忙擺擺:「您歇着吧,別撞壞了您。」
他跟在我身後喋喋不休:「小雨,我給食肆取了個名字,你要不要聽聽?」
春寒齋。
夫人作爲家裏最有文化的人沒有反駁,這個名字應該是很好的。
少爺揮毫潑墨在紙上寫下店名,姑父找人制成了匾額,一併還有他寫下的十幾道菜名。
匾額一掛上就迎來一羣圍觀的人,人羣往店裏探頭,有膽大地問:「這是做什麼生意的?」
夫人一邊把人往裏招呼,一邊介紹:「我們這是以豆腐爲特色的小食肆,今日開張,全場減價,還有試喫,請父老鄉親多捧場。」
王嬤嬤和姑姑趕緊把一早起就做好的豆酪盛在掌心大的碟子裏,嫩白晃動的豆腐腦,澆上一勺椴樹蜂蜜,讓人驚奇。
我進廚房,把熱騰騰的豆花分裝在碗裏,放托盤上。
把帶來的鹹蘿蔔、黃花菜、木耳切碎,就着碾好的花生米,蒜泥,碼在豆花上,撒上翠綠的蔥花,火紅的辣椒油撒上點綴。
當我端出豆花時,已經有人大膽地在嘗試豆酪了。
大家看着我端着托盤,卻都不敢上前,我知道我長得五大三粗,面相也兇,不如夫人溫婉親和,正打算把托盤放下回後廚,吵着風大又躺回後院的少爺這時候卻出來了。
他就像白樺樹一樣,筆直挺立,端起一碗豆花,走到人前溫聲開口:
「這是我們店的另一個招牌,鹹豆花。豆酪甜,豆花鹹,嬸子姐姐們,今日可免費品嚐。」
少爺雖然也來了半年,可是他和大家一樣心疼自己,把自己捂得太好,北地的風雪絲毫沒有吹散他的美貌,甚至因爲奶奶養得太好,長胖了些,讓原本清瘦病弱的他多了幾分好氣色,更顯得脣紅齒白。
這邊塞得大姑娘小媳婦哪裏見過這樣做派的公子,一擁而上。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豆花已經被搶完了,店裏的幾張桌子也都坐滿了人。我被姑姑拽回廚房,手忙腳亂地開始忙了起來。
少爺的美貌比豆花還出名,又迅速傳遍了本就不大的寧安城。雖然他不一定每天都出現在店裏,但總有大姑娘小媳婦甚至大娘奶奶,還有憤憤不平自家女眷往店裏跑的大老爺們,跑來店裏專蹲着看他。
但少爺不是每天都出現在店裏的,他時常睡懶覺,偶爾在寫字,有時在曬太陽動彈不得,抑或抱着書好像要考狀元似的。
夫人突來心思使壞,總想推兒子去店裏露露面,但他總是今日頭疼,明日腿痠。
待他心情身體皆宜,出現在店裏時總是精心打扮過的,甚至拉着臉終於又養成玉雕似的小姐。按照他的說法,兩個人從衣服配色,出門先踏哪隻腳,手上拿着的刺梅花都是精心設計的。
每次出現都能引起一陣騷動,他溫和矜貴地笑,溫言軟語地和客人打招呼,我聽到西邊一桌做的青年牙咬得咯咯響,剛張口譏諷,就被一旁的女子使勁擰了一把,作勢就要上來圍毆他。
夫人站ţųₜ在櫃檯裏扶額笑得直搖頭罵他:「燒包!」
我卻能理解那些來店裏的女子:是真好看啊!好像是聽過的那四個字:食色性也。看看就賞心悅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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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美色打開的名氣,但好在食物新奇,價錢合理,留住了不少回頭客,口口相傳,生意越來越好。
夫人在京城時,就是風雅中的頭籌,她往破罈子中插上幾根蘆葦立在牆角,又往盤子或者碗中放半個土豆,把張嬤嬤尋來的時令花草插在裏面,野趣盎然,再配上她威逼少爺寫的幾幅字,整個食肆質樸高潔,還吸引了城中不少的讀書人和官爺。
春寒還沒退去,辣乎乎的鹹豆花,酸菜白肉燉豆腐火爆異常,過了午,基本就售罄了。到了傍晚總有做工的漢子和小兵或衙役來店裏要上一壺酒,再來一碟潑上辣油的滷水豆腐,半斤紅腸,樂呵聊天或抱怨咒罵。偶爾有幾個讀書人打扮,一口官話,也會要上一壺酒,常點的是小蔥拌豆腐,雪霞羹。
有天來了個斯文的老爺,提着食盒問:「丫頭,你們店可知道鯽魚豆腐怎麼做?」
我讓他稍等,回後院問夫人,夫人來到前店,半施一禮問道:「老爺家中可是有孕婦?」
那位老爺面色一怔,笑着還禮:「那貴店定是會做了。」
夫人打發我去買了一條鯽瓜子,在她的指導下,我把魚提到後院刮鱗去腮,洗乾淨內臟。熱鍋涼油,待油溫上升,把魚放進去,耐心等了一會兒才翻面,等到兩面煎得金黃,小心地盛出來。夫人讓我把鍋中的油倒掉,重新放油,我有些心疼。
她看着我摳門的樣子,笑着說:「那就倒在一旁,晚上就着客人剩下的紅腸拌上饃饃給小黃開葷。」她話音剛落,小黃就雞賊地叼着自己的飯盆放在我腳邊了。
原來是煎魚的油沾了魚腥味兒,不適合燉湯了。我又重新放了油,把蔥白薑片爆香,放進煎好的魚,倒上開水,蓋上蓋子燉上片刻,再放少許鹽調味。姑姑取來一塊豆腐,我放在手上小心地片成薄片,放進湯裏,再燉上一盞茶的工夫,打開鍋蓋,往湯中撒上鹽、白胡椒和蔥花,湯色濃白,鮮香撲鼻。
把湯裝進那老爺帶來的食盒,還放上了一碟奶奶剛按照夫人說的法子,剛搗鼓出來的豆乾,用雪裏蕻和蔥油拌,清爽開胃。
跟在夫人後面把食盒送到店中,那位老爺正在和少爺談笑風生,看到我們出來,就要道謝掏錢。夫人沒接遞過來的錢袋,看了眼少爺,少爺接着錢袋又遞回去:「將軍夫人身體重要,這次給貴府小公子的週歲禮,若是合適,還請您日後多光臨。」
那穿着素色長衫一臉斯文的老爺竟然是這寧古塔舊城的莊大將軍,少爺說是將軍認爲是自己殺伐太多,導致夫人一直未有生育,這次好不容易有了小公子,辛苦生下也堅持要自己餵養。
但夫人常年鬱結,身子也不好,奶水不足。聽府裏服役的犯官說,南邊生了孩子的婦人若是奶水不足,都常用豆腐鯽魚湯催奶。
聽府中幕僚說城中書院巷口新開了家以豆腐爲主的食肆,掌櫃是南方流放過來的犯官家眷,或許有會做這道湯的,他這才親自尋了過來。
後來幾日,將軍府的人偶爾過來,少爺偶爾充當跑腿提着食盒送去,後來成天見不着少爺,據說將軍府中有位夫人的表妹,表小姐和少爺很是投緣,所以他經常賴在將軍府。
風更暖些了,我跟在夫人後面學算賬,店中也開始盈利。我看見小姐在後院地上劃拉了幾個字,拽着小黃的耳朵,一板一眼地在教小黃認字,小黃耷拉着眼皮看到我的目光衝我嚶嚶求救。
我跟夫人商量,送小姐去上學吧,莫要辜負了她一身靈秀。
隔天我就提着兩條魚乾,四塊新鮮豆腐,拉着小姐去書院。書院不大,學生也很少。
雖然沒有限定收學生的門檻,但幾乎都是本地兩隻手能數得過來的富戶和官家的孩子。
麻雀大的書院還有個院長,除了院長外,幾乎都是和吳老爺一樣,被流放來寧古塔的犯官。
院長姓柳,年紀太大了,大到已經讓人忘了他到底何時出現在此,又爲何在此了。
只知道城中哪怕是守城將軍也會給他幾分薄面。因爲他在當院長的這許多年中,在如此蠻荒之地,竟然出過兩個秀才。
更有一個秀才去了黃龍府,後來又中了舉,在淳王爺府裏做了幕僚,很是得王爺倚重。後來這幕僚回鄉,在新建的寧安城的丁香巷尾給恩師買下這宅子,改成了書院。
海浪河的水起起落落,歷任來寧古塔的將軍和官員都會因着朝廷對老院子讚揚了句「教化有功」,對他敬仰三分。
這唯一的書院能讓官員的孩子即使來到這邊疆也有個讀書知禮的地方,拉開他們和土裏刨食的百姓及罪奴的區別。也能讓商人的孩子學會識字看賬,萬一那都不知在何方的祖墳冒了青煙,出了個會讀書的,中了個秀才,再不濟童生,在這知識比糧食還匱乏的地方,也能說上一句:「自家是書香門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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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最近天天不着家,每天送完小姐去書院就不見了人影,有人說看見少爺和將軍府的表小姐去跑馬踏青了。
我們搞不清還沒到端午,在這能在臉上拉出口子的料峭春風裏怎麼踏青,不過好在食肆進入了正軌,有沒有這個招牌都是一樣的生意紅火。
但爺爺最近舉着菸袋看着天色發呆的時間更多了,我知道他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雖然現在似乎有更好的營生,他還是惦念着他的幾塊薄田半畝山地。
我跟夫人說要春耕了,想回村裏伺候下田地,順便看看去年奶奶埋的蔥頭髮了沒,能收拾了送來店用,又省一項開支。
我和爺爺走了,漸成氣候的店裏怕忙不開,姑姑把婆家劉大哥的孫子劉阿布接來城裏,當個小跑堂搭把手。她公婆是一百個願意,又能喫飽飯,又能學點手藝,比在村裏有前途多了。
吳老爺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夫人還是兒子的光,被調去丁香書院當了夫子,沒課的時候他也總來店裏給夫人搭把手,夫人臉上的光彩多了起來。
沒來得及和小姐打招呼,我和爺爺坐着送阿布來的騾車回了村裏,騾車駛出幾百米後聽到小黃追在車後叫,我無奈跳下車一把薅住他的脖頸帶他一起回去。
平山村和它的名字一樣,望不到邊的草甸子,那地是鹹的,水多半也是澀的。
初夏野花就像寶石灑在綠色綢緞上,翠藍的湖水和蘆葦盪漾,但是那湖水不能喝,蘆葦也沒法喫,如此綺麗壯闊的景色被丟在邊陲真是可惜它了,若是放在京城,定是賞景遊玩,寫詩作畫的好地方。
和寧古塔周圍的爲數不多,又有人煙形成的村落一樣。村裏人多種些玉米、大豆,也種些油豆角之類能長在這片地上的瓜果青菜。
我在京城喫過的白米飯,村裏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嘗過。
遇上豐年也無天災人禍的時候,或許有機靈的農人攢了半塊碎銀子,想法子買頭小牛犢,草甸子上的草人不能喫但適合養牛,買了牛又能產奶又能拉車,羨煞四里八鄉。
到家進了院子天已經黑了,爺爺去廚房燒水,我收拾完牀熬了大碴粥,掏出奶奶塞進包袱裏的餅放在爐子上熱了,鹹菜裏面竟然有肉,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我啃着餅,喝口粥,趕路的疲憊消散大半。
爺爺突然抬頭問我:「丫頭,你和鳴哥的事你怎麼打算的?」
我沒反應過來,一張餅卡在喉嚨噎得脖子直抻,爺爺趕緊把粥碗遞過來,我喝了一口順下餅:「咳咳,爺,你說什麼呢?那是夫人開玩笑,聽說皇位上那位是個仁慈的,風波過去,夫人孃家也會打點,吳家終歸是要回去的。」
爺爺放下筷子,嘆了口氣:「那你也不小了,雖然說我們這地沒什麼規矩,但你也要早做打算,我和你奶只有你一個念想了,你不能委屈了自己。」
我心中轉了千回,慢慢喝完剩下的粥:「放心吧爺,我肯定給你找個不只擺在那兒看的上門女婿。」
到村後就竄出去找狐朋狗友的小黃突然在門外嚶嚶叫,我打開堂屋門,看到院門開着,快步走到門口看到遠處有飛馳而去的馬沒入了黑夜裏。
看着那消失的黑影,「少爺」兩個字在嘴裏打了個圈又吞下了,轉身看到一個小包袱丟在門口,我撿起來,裏面果然是少爺的衣服和兩支筆。
我不知道爲什麼嘆了口氣,拿着少爺的包袱進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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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我們回來,村長叫爺爺一起去參加春耕祭祀,我在家裏裏外外地收拾一番,碎嘴的嬸子大媽就來串門了,還好夫人機智,讓王嬤嬤給我準備了瓜子花生,每個嬸子還得了塊小牛油,這些稀罕物暫時堵住了她們的嘴,還換回了要來幫我翻地播種子的承諾。
我和爺爺在家翻了幾天地,翻出奶奶存好的辣椒、豆角、南瓜等種子,分別放在碗裏用溫水泡上。爺爺從地裏挖了土挑回來裝在筐裏,我把泡好的種子撒在土裏,再把漚好的肥拌進土裏,輕輕蓋在上面。
種子陸續發芽的時候,我和爺爺已經翻好了家裏的地,修剪了山上能結果子的枝條。還抽空把長勢良好的小蔥拔出來,連帶他家的餘蔥,託去城裏看孫子的劉爺爺一道帶去。
一同帶去的還有我打的嫩芽,挖的婆婆丁和別的野菜,我相信這些春天的野菜在奶奶手上做出來,再配上夫人的巧思,定會身價倍增。
把發芽的小苗挑出植株壯實的移栽去豬圈邊上的小苗圃,等着菜苗長大的時間,我和趙嬸子換了工夫先去給她翻地,她家小兒子來幫我揚糞。
春天裏的風大,陽光好。
我用板車拉着糞肥來到我家地邊,和趙二鐵一人一把鐵鍬把一車糞嘩嘩往地裏揚。沒一會兒我看他動作慢了就讓他歇會兒,他齜個牙對我笑:「冬雨,沒想到你這麼能幹還會心疼人。我娘說得真沒錯。」
我白了他一眼沒停下手裏的動作:「你娘說啥?」
趙二鐵說:「我娘說能去你家做上門女婿也行,你雖然年紀大我兩歲,但是你能幹會疼人,去年你家來的那個小病秧子都養壯了不少。」
我把鐵鍬一下插在糞肥裏,給他一腳從車邊踹下去:「你收收你的牙花子,小心糞揚你嘴裏。」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風太大,把城裏上學的小姐聲音都吹了過來,睡在樹下躲懶的小黃狗突然抬頭往村子方向跑去。我看到漸漸逼近的人影,果然是小姐,穿着鵝黃色錦緞兜帽,還戴了個紗巾,像春天的簇新,靈動嬌俏。
少爺騎在馬上,仍舊裹得只剩下眼睛。袍子在瘦削的他身上有些大了,隨風揚起,像是被風吹得搖曳生輝的蘆葦。
馬是稀罕物,騎這麼遠的馬還一臉春風得意的少爺更加稀罕。
少爺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姐,穿着粉色長衫,綠色長裙,蹬着長靴,戴着幃帽,連她的馬都戴着精緻的頭顱,雖然比不得我在京城看到的馬兒華麗,但在這窮鄉僻壤確實驚的趙二鐵不敢大喘氣。
小姐衝過來拉着我:「雨姐姐,我好想你,哥哥也是,我就求孃親讓哥哥帶我回來看你。」
我輕輕圍好小姐跑散的面紗:「我也想你……你們。」
少爺乾咳了兩聲:「我可不想來,這跑半天馬,我人都快沒了。」又拉了下繮繩,把馬兒轉向那騎馬的小姐:「這是將軍府夫人的妹妹,林小姐。」
那少女掀起幃帽,粉面黛眉,清麗又英氣。把剛要開口套近乎的趙二鐵又看傻了,他趕緊爬起來拿起他的鐵鍬,一邊往家跑一邊喊:「我我我……我,我突然肚子疼,下次再還你家這工夫。」
我朝林小姐輕輕頷首行禮,她對我明媚地笑,我跟少爺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把這剩下的肥揚了就回去做飯。
說話間,小姐已經捏着板車上的肥往面前湊了,我趕緊打落她手上的東西,給她一把提起來。少爺看着我慌張的樣子,輕飄飄地說:「你這是做什麼,小孩子願意玩兒土讓她玩兒唄,院子裏你不還專門給她弄了個沙堆。」
我架着小姐的胳肢窩提到田壟邊,歇口氣:「少爺說得對,但這不是土,這是糞。」
少爺突然漲紅了臉,林小姐笑彎了腰,小黃狗在旁邊叫了兩聲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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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一定是個晴朗的天,晚霞鋪滿松林外的天空,少爺和林小姐下馬牽着馬,小姐和小黃狗跑在前面,我墜在最後推着板車,肩膀上還掛着筐。
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我的影子壯壯的。
一行人從村頭走到我家,被注視了一路,小姐開心地跟大家打招呼,手裏逐漸抱滿了家家給的一個鴨蛋、兩個苞谷餅的,少爺一如既往地清冷,但還是淺笑着應付着大家的調笑,他就淺淺一笑,對面的嬸子就紅了臉。
男人們也都難得出來看熱鬧,定是趙二鐵已經回村宣揚了一番,我害怕村民會嚇到林小姐,還好她應該是見過世面的,一點不怯。
我們進門了,還聽到誰家的男人被婆娘狠獰了一把慘叫起來。
爺爺已經燒好了水,我把林小姐安排在夫人以前住的大屋子,就去廚房做飯。
前幾日在田裏挖了兩籃子山蒜頭,用清水淘洗了好幾遍,分出小半做醃一下做拌菜。大半的切碎,又摸出幾隻雞蛋用筷子快速抽散,把山蒜放進去撒上鹽攪勻。熱鍋淋上一圈菜籽油,想了想我又蒯了勺豬油,油鍋冒出青煙時,把雞蛋一下倒進鍋裏,用鍋鏟輕輕歸攏金黃的蛋液,等蛋餅定型翻面,再在鍋中劃拉兩下,山蒜撻雞蛋就出鍋了。
小姐坐在爺爺奶奶的炕上跟爺爺嘰嘰喳喳說着書院的事:認識了小錢將軍家的少爺、姚掌櫃家的小姐,一羣半大孩子她最小卻快成了孩子王。大字佈置得太多,她讓少爺幫她一起寫,被先生看出來罰站在太陽下,臉曬得蛻皮了。喜歡聽先生說經史策論,雖然夫子說那東西她聽了也沒用又不用考狀元,但是院長說女子聽聽也是好的,後宅也是朝堂的一部分。
爺爺大概是和我一樣,多半聽不懂小姐在說什麼,但是他聽得很認真,也不抽菸袋了,時不時附和上一句:「嚯!阿眠真是厲害」,看着小姐的樣子就像看着我小時候。
我把少爺帶回來的羊肉過水,熬了一大鍋羊湯,又舀了玉米麪做了貼餅子,涼拌了點刺嫩芽。
把桌子支在堂屋,招呼大家喫飯。
少爺拿了碗,小姐跟在後面分筷子,我把菜端上桌,小姐「哇」「哇」叫着好香好香。
我怕林小姐喫不慣,正揣度着是不是得說點什麼客套話,介紹一下菜色。她直接抓起一個玉米餅子咬下一大口,又往嘴裏塞了一口刺嫩芽。
意識到大家都在看着她,她嚥下餅又喝了口羊湯:「真是太好喫了!冬雨,你是竈君娘娘轉世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冒着閃亮亮的光,讓人不覺得是揶揄,我有些不好意思,又聽她說:
「我和姐姐都覺得春寒齋味美,但樂鄉說冬雨做的纔是最好喫的,我就臉皮厚了一回想來嚐嚐。」
看我沒反應過來,小姐一邊啃着帶肉的羊骨,一邊解釋:「樂鄉,是哥哥,是哥哥的字。」
我尷尬地笑了笑,對林小姐的誇獎表達了感謝,埋頭喫起了飯。
剛喫完飯,院門被敲響,門口站着不少村裏的鄉親,手上都拿着袋子筐子,我讓開身讓大家進院子。
本家的三奶先開口:「小雨啊,聽劉老頭說你們家在城裏開的店生意賊好,那城裏的貴人都愛去?」
我本來想讓他們別墨跡,到底要幹嗎。
張嬸子就在一邊接話:「就是,那開食肆要不少菜呢,我看你上次讓老劉頭帶不少婆婆丁啥的去呢,城裏人能喫這兒?」
我今天沒來由地煩躁,剛要發火,少爺輕輕拽了我一下,把我擋在身後:「嬸子們是有菜想賣給我們?」
張嬸激動:「可不是,你看我都帶來了,刺嫩芽、大腦崩,我這還有三個雞蛋。」
其餘人看有戲,一下子湧上來把我們團團圍住。
「你讓開,我在前面的,鳴哥兒你看看我這婆婆丁,肥着呢。」
「別扒拉我,誰扒拉我啊,這是我侄女家。」
我感覺自己的腳被狠狠踩到了,準備扯開嗓子吼,村長來了,鄉親們才散開。
村長沉重地開口:
「小雨,咱這不是天災就是戰禍,自從發了水後,村子裏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土裏刨的只夠填飽肚子,這兩年好些了,但這地廣人稀的地方有多餘的都找不到門路,村裏就兩頭牛還要耕地,一頭老騾子也跑不了多遠。生病了連醫館門都沒見過,好多家一件衣服一家人穿,冬天門都沒法出,你看能不能給鄉親拉咕拉咕,哪怕賺一個子兒呢。我知道鳴哥是大戶人家的有見識,能不能給村裏多尋條路。」
院中的人羣很安靜,我聽到有人攥緊手中東西的聲音,呼吸聲都緩慢起來。
我看着眼前的這些人,漸暗的暮色下仍舊能看到他們疲憊的面容,佝僂的身子,連補丁都是破爛不堪的,光着腳的、套着破草鞋的,或者用樺樹皮做底,綁兩根繩子就當鞋的,還有期待的眼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爺的聲音響起:「行!」
人羣一下放鬆下來,聽到他們放鬆的呼氣,有準備湧上來。又聽到少爺說:
「今日太晚了,大家把東西先拿回去,明日上午過來,我下午帶回城裏。就是我今日沒帶那麼多銀子,得把東西帶回去,找店裏的掌櫃算了銀子再給大家送回來。」
大家聽到不能見現錢,猶豫起來,還是村長拉着爺爺一起做了擔保才讓大家暫時放心。
鄉親們離開了,少爺仍然站在我右邊面前半步,他竟然比我又高出一籌了。他左手背在身後緊緊攥着我的右手,是剛纔人突然圍上來的時候牽上的,好像還說了句:「別怕。」
我不太高興,也不知爲何,快速甩開手,扭頭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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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來剛給小姐擦了臉,就聽到院門外有動靜,打開門鄉親們都堵在門外。我知道正是春耕的時候,大家地裏都有活等着。
我嘆了口氣讓大家進來,囑咐大家小聲些,那嬌氣的少爺還在睡覺。
我搬出桌子凳子,讓爺爺和村長稱重。又進屋把少爺留在家裏的筆墨和紙找了出來。在大家一臉驚愕古怪的神情中先登記了張嬸子的東西:婆婆丁二兩,雞蛋三枚,貓爪子半斤。
然後讓張嬸子去廚房給小姐衝碗糖雞蛋當早飯,再給我家煮個碴子粥,炒個小菜。
半個時辰後,登記完了每家每戶的東西,鄉親們幾乎個個都湊過來看着我做的登記,看看登記的字,又看看我,又不放心地瞅瞅送來的東西,懷疑又擔心。
顏家大叔看到起牀的少爺踱步到了門口,招呼他:「鳴哥兒,你看冬雨這丫頭寫得對嗎,可別給咱東西整岔劈了。」
爺爺聽了這話不高興,把秤桿一橫就要反駁顏大叔給我出頭,少爺快步走過來神情堅定肯定地說:「放心吧,小雨的字是在我家學的,記賬算賬更是我孃親手教的,絕對不會錯。」
小姐聽到質疑也從廚房跳出來,叉腰站在顏大叔面前:「疑人不用,您要是懷疑就把您的東西拿回去吧。」像是炸了毛的貓,氣勢很足,奈何個頭太小,威嚴不足。
逗得後出來的林小姐哈哈笑,她也走過來,看了看我的紙,又摸摸小姐的頭,清亮亮地說:「我是將軍府的表小姐林初霽,我也爲冬雨做擔保。」
顏大叔看着大小姑娘上來圍攻他了,小的虎,大的飆,乾笑起來要解釋自己不是那意思。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意思,據說他祖上是完顏部落的,戰亂流落到了這裏就紮了根,身材高但不壯,乾瘦黢黑,家裏有個常年咳嗽的媳婦不能出門,兒女又小,他家都是下等田,除了種田冬天還會去打點野味,幾乎是拿命跟老天爺換點葷腥。他拿來的東西是這堆東西里最貴重的,除了一筐野蒜,還有半條風乾的鹿腿。估計若再沒進項,他不是死老婆就是賣女兒了。
村裏人哪見過這陣仗,他們只是窮怕了啊。
我趕緊阻止他們,又寬慰鄉鄰,好一番折騰才讓院子清靜。
爺爺把東西挪到棚裏,讓大家喫早飯,小姐喫完了正在院子裏又教起了小黃認字。少爺讓小姐喫飯,她說:「勤勞早起的人,喝過了雞蛋湯已經喫飽了。」
我感受到了少爺哀怨的目光,委屈的聲音隨後傳來:「我也要喝雞蛋湯。」
正在興沖沖準備就着鹹菜大幹兩碗碴子粥的林小姐抹了一把嘴:「甜甜的雞蛋湯?我也要喝!」
爺爺眯着眼看着這歡快的氣氛,悠悠地說:「你奶不在家,你自己整一碗,我也來一碗!」
最後連小黃狗也分得了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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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他們沒法帶着這麼多東西回去,我去借了村裏的騾子,準備送東西回去,順便看看奶奶夫人他們。看見他從顏大叔家出來,他說去看了顏家嬸子的病。
他揮了揮掩鼻子的手絹,顏嬸子久病在牀,那屋裏的味道定是大些,看他一貫嬌氣的樣子,我輕輕笑了一聲,好奇地問道:「少爺還會看病?」
他察覺到我的笑,把手揣回袖子:「哼,我又不是真的只能擺在哪兒看。」
回城的路還算風和日麗,就是騾子太老了,走得慢,時不時還停下來忘了走。
我實在不忍繼續坐在車上,就下來牽着它,少爺和林小姐看着天色不早了,把騾車上的東西分了些在馬背上,我們才得以在那寧安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行駛到巷口的時候,將軍府的人已經在春寒齋等林小姐,她下馬過來狠狠抱了我一下,讓我一定要去將軍府尋她玩。
我輕嗯了一聲,看着她回府的身影有些羨慕。真是和少爺一樣的人,寧古塔長大,如我們差不多大的,有幾個還能在春日裏肆意玩耍,不是已經草草嫁人就是在地裏山上充當半個勞力。
傍晚時分的食肆人幾乎坐滿了,張嬤嬤給小姐抱下馬衝着食肆裏跟衆人說我回來了,奶奶從廚房掀簾子衝到門口看了看我,嘴角撇了我一下,又進店忙活。夫人站在櫃檯裏撥弄算盤抬頭衝我笑,姑姑在店裏忙得熱火朝天地喊阿布給我打碗豆漿喝。
我拉着老騾子從側門進了後院,跟正在做豆腐的姑父打完招呼。少爺拉着馬也跟進來,我看着他抱着草料喂莊將軍送他的馬,我想將軍府的馬喫的肯定是好草,腦子一熱趁他不備從旁邊抱起一把去給老騾子喫。
他反應過來笑着開口:「我給騾子哥餵了麥麩和水,他現在應該是喫不下這乾草了。」
我抱着草的身體僵了僵,嘴硬着開口:「我留給他明日喫。」
打烊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喫飯。酸菜大骨頭,涼拌的春菜,油煎的多春魚,過年都沒喫到的拔絲地瓜,都是我愛喫的奶奶的拿手菜。
我跟夫人說起那騾車上拉的東西和村民的請求,有怕她爲難。
她卻同意了,託劉爺爺帶過來的野菜,奶奶一雙妙手加上夫人的點撥,幾個人在廚房搗鼓了一下,成果很是不錯。
桌子上除了硬菜還有幾碟子奇怪的豆腐,是店裏的新菜式,是將我帶來的野菜焯水後涼拌做成碼子,把嫩豆腐橫豎切上三刀,碼上不同的碼子涼拌,新鮮薺菜加上少許肉末和豆腐做成湯羹。
放在食肆售賣時,再取上幾個風雅的名字,色香味俱全。
少爺還做了些備註,跟姑姑解釋明白,讓她在客人點菜的時候介紹。比如:婆婆丁清熱解毒,可緩解咽痛、毒瘡;薺菜養肝滋補;土人蔘生津止渴,能緩解咳嗽帶痰;猴腿菜補益脾胃……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書上寫的藥食同源,少爺拿這個噱頭成功敲開了城中權貴富戶的大門,店裏的外送生意多了起來。
現在春寒齋在城中實實在在因爲菜品出了名,無論貧富,都能來尋到一頓滿意的飯食。所以對食材的需求就大大增加了,採購過幾次路邊零星售賣的,價高量少,怎麼都是不划算的。收了村裏鄉親的,給他們增加了收入,也能減少自家的開支。
晚上夫人給了我二兩銀子,說是這三個月店中的分紅,我心裏算着每人二兩,利潤竟然有這麼多嗎?婦人洞察地敲了下我的頭:「想什麼呢,這是你的分紅,大家都有工錢。」
我疑惑地問她:「嗯?夫人和少爺有嗎?」
夫人笑我傻瓜,她說這又不是在京城裏,這個月生意最好,店裏營收了十五兩,除去豆子、食材和廚房耗材,純收入就在七兩左右。
我和姑姑家一人一兩分紅,包括爺爺奶奶在內每人五百文工錢,連阿布開始也有一百文,剩下不多的我給你存一些,還有英叔的分紅我年底一起結算給他,剩下的給店裏週轉。
我仍然問:「那夫人您自己呢?」
店中都是夫人在主持大局,統籌謀劃,她還教我看賬,叫姑姑他們認字,她雖然沒幹廚房和後院的體力活,但這店裏的一碗一碟,一花一草都是她的心血。
少爺雖然吊兒郎當,但他是店裏的活招牌,我不知爲何他們說少爺文不成武不就,覺得少爺就是嬌氣些,但他是富貴窩裏養大的,也無妨。
而且少爺的巧思不比夫人少,思維敏捷,好像什麼都會,新鮮的點子一個接一個,又寫得一手好字,很難說城中不少的文人不是被他的一筆字吸引來的,而送去貴人府中的外賣,也因爲有了少爺的便箋纔敢多要一半的價。
如果沒有他們,我們最多不過是個路邊的豆腐攤,順便賣兩碗豆花。
她看了我一眼:「好孩子」,低頭喝了一口水,抬頭眼睛有些紅:
「我怎麼還能從中獲利呢,按理說張嬤嬤的工錢也是不該拿的,可是我見她實在辛苦,就自作主張給她一份。」緩緩的聲音繼續:「我們從京城一路顛簸到此處,在你家叨擾許久,孃家的嫁妝不知爲何還沒送過來。阿眠還小,鳴哥也是個嬌滴滴的,家中一場禍事,他幸運遇到你們一家,現在還當自己是個京城裏的公子哥。我們一家的喫穿還要不時接濟老爺。是你們一家讓我覺得日子好像還有盼頭……」
她越說越激動,漸漸低聲抽泣了起來,我嚇壞了,不知道在風雪中還在打趣所有人的夫人怎麼就哭了,也不知怎麼安慰,想上前抱抱她又不敢。
奶奶拿着木盆一腳踹開了門,跟夫人說:「別哭了孩子,別外道,到這兒了就是一家人。」夫人擦了擦眼淚,感激地跟奶奶點頭。
估計奶奶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美人垂淚,她說完就衝我喊:「你磨叨啥呢,趕緊來廚房幫忙擇菜。英老爺來了,還買了糖葫蘆。」
我趕緊跟夫人說了句:「我知道了,多謝夫人」,就跑出去了,撞見門口的少爺手上拿着糖葫蘆,應該是要給我的,我沒等他開口,一把奪過跑了。
他怎麼總能出現在門口,真是閒人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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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不缺我一個,但村裏我的豆苗要移栽了,玉米要播種了,還要砍瓜架,還有爺爺和小黃等着我回去。
第二日一早,我帶小姐去喫了餛飩,送她去書院,跟她依依不捨告別,答應她下次端陽書院放假接她回村裏。然後去集市採購了些東西,又從夫人那領了昨天她按照單子上的物品給我結的賬。
這次我沒讓奶奶塞餅給我,起牀後就跑去廚房說,要喫摻了白麪的苞米麪餅,中間給我夾紅腸和豆乾,再給我弄個肘子我晚上回去和爺爺開開葷。
姑姑姑父在偷笑,奶奶白了我一眼:「要不要老奴去黑龍江把那條龍抓來給小姐烤了?」
「也不是不行,那我要喫乾煸的。」
萬事俱備,我拉着老騾子準ṱũₓ備早點出發,好讓他走慢些。奶奶做的餅給我香迷糊了,以至於走出了好遠才發現少爺也坐在騾車上。
「少爺你幹嗎?」
「我也要回去。」
「你回去做什麼?」
「反正不是做花瓶。」
……
慢悠悠地回村後,正趕上鄉親們從田裏回來,看到我們,他們麻木的神情轉換成殷勤地笑,我招呼大家去我家院子說。
張嬸子家七十文,三奶家六十文,村長家六十五文……最多的是顏大叔家,那條鹿腿足足有四斤多,加上一點野菜,得了二百一十文。
夫人說這鹿腿要是在京城,少說得換半兩銀子。但即使是這些,也讓村裏人大喜過望了,一遍遍摸着錢,確認真假。這年景,地裏那些交了稅和孝敬,能保證一家不餓死就不錯了,有點多餘的東西都換了手藝、工夫或者物件,多少人沒見過錢長啥樣了。
顏大叔拿着錢,黝黑的臉上好像漲出了隱隱紅色:「冬雨,叔那天嘴欠,你別跟叔一般見識。」他聲音哽咽:「這下你嬸子終於能喫上一口藥了,是死是活都能痛快些了。」
他話音落,圍着的鄉親有人也抽噎起來。
這幾日眼淚見得尤其多,我不擅長處理這樣的情況,求助地看着少爺,他袖子往後一甩,站起來走到人羣中間跟大家宣佈:
以後會每三天收購一次大家的野菜,春天過了,夏日的果蔬也會三天一收。如果有偶然撞上的野味河鮮,秋日的榛果野果,可以每月初一和十五送來一次。
倒也不用不喫不喝全送過來,只要精品,差些的留着自家果腹或者自行處理。朝廷有漁禁林禁,不能爲了些外快違反官府的規定,雖然這裏天高皇帝遠,但萬一出事,就是整個村子都受牽連的大事。
他聲音隨和卻清晰,每個人都聽得很認真,又仔細給村民講了官府對漁林禁令的邊界,哪些可以哪些不可以、什麼時候可以、什麼時候不可以。
他又建議大家,若是趕不上趟貨又囤了一些,曬成乾菜也是行的,會做醬菜的每日都送一些過來,他會帶回店裏給食客試喫,誰家做得好以後就找誰家買,醬菜價錢可不低,和鮮肉差不多。
大家都心滿意足地走了,少爺看着大家走遠,我以爲他要得意,他卻問爺爺:「村裏的日子一直都這麼苦嗎?」
爺爺抽了口菸袋,長長嘆了口氣:「咱們這村子聚在一塊的早,地是村裏分到各家頭上的,雖然地裏也長不出來啥東西,但是有塊能刨食的地方,一年忙到頭,天高皇帝遠的,林子裏河裏都尋尋,餓死的也少。」
他望着遠方的天幕,有曠野上的風吹過來,爺爺拍拍旁邊的木凳子示意少爺坐下,接着說:
「那位莊大將軍來寧古塔後,我們的日子好過些,稅還是那些稅,但是官爺們層層加碼的少了,都是將軍府派來的兵收一輪就結束。朝廷又出了內官範大人,派人到官府,官府又來人教我們種土豆和紅薯,那玩意真管飽,長得也多。光景好的時候,日子真的有盼頭。那一年,村裏唯一的兩塊稻子剛抽穗揚花,村裏人想着今年交完糧,一定讓村長整些大米飯,我們也嚐嚐。」
「老天說不幹就不幹了,不管你是滿人、胡人還是南蠻子,那個雨就沒完沒了地下,孩子哭大人愁。村裏也出現了人伢子,冬雨就是這麼去你家的。」
後來舊城沒了,將軍建了新城,村裏有幾戶死絕了,又逃來幾家,村長把那幾家地分給新來的,大家又繼續一日一日過着。有一天有個人來給我家送了四兩銀子,說是我家在京城的孫女託他們捎回來的,我六十多歲了,我還沒見過幾次銀子。
就靠着她時不時捎回來的銀子,她奶看好了病,她姑嫁人了也給自己奔出一條路,我們在家時不時能喫上肉,那也得偷偷地。村裏人說這我家靠女人活着,但是老頭子我不理他們,他們說得對,咱家的女人都厲害,老婆子厲害,姑娘也是。
直到後來村子裏有人病得要死了,接着倒下好幾個,我偷偷給村長送了兩吊錢,村長去城裏買了一些藥熬了一大鍋,每家發了幾天,村裏挺過去了,也沒人再明着說我家了。」
我聞到有飯香傳來,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不管這兩個聊天的人了,我得趕緊去把奶奶給我整的肘子拿出來,在路上就忍不住想喫了。
我似乎知道少爺這次回來想幹嘛了,他人真的怪好的呢。
擺好飯菜準備叫院中人喫飯,肘子濃郁的醬香中我聞到了一股絲絲清甜。我尋着香味去,發現放在臥房的蘭花開了。
寒蘭是安徽夫人嫁去安徽的妹妹,讓人費心費力弄到京城的,極其嬌貴脆弱,我把它裝在瓦罐裏帶回來的時候怕它凍死了,給它還做了一個罩子,入冬後,把它裹得跟少爺一樣。
但這寒蘭似乎比少爺還嬌弱,掉了許多片葉子,剩下的也乾枯捲曲。到家後我給它小心地放在臥房的窗角,溫暖又不會被炕直接烤。
但是回來後太忙了,後來照顧它得潦草,十天半月也想不起來它了。
仍舊瘦弱的葉片,墨綠的枝條也仍然瘦弱沒有什麼光澤,葉片中抽出兩根暖綠色的花莖,不同於多數淡淡黃綠色的寒蘭,這顆是白色的。
就像是疏疏落落的雪,還散發着讓人無法忽視的香氣,凜冽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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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一亮我就起來把雞鴨餵了,趕緊去地裏,我正幹得熱火朝天,少爺突然出現在地頭把正在種土豆的我抓回家,讓我帶他去顏大叔家。
我撲了撲身上的灰,接過少爺遞過來的餅一邊啃着一邊無奈地跟在提着兩包藥的少爺身後,不禁腹誹:他還真的會治病嗎?
顏大叔家院牆比村中其他人家似乎更加破敗,說是院子,其實就是蘆葦稈和木樁圍起來簡陋的兩間屋子。院中的地沒有修整過,一到下雨天泥濘得拔不出腳。
他家有一對兒花棒,男孩叫海海,女孩叫青青,跟小姐差不多的年紀,我們一進院子看見青青正在搓衣服,海海圍了塊不知啥動物的皮在腰上,託着斧頭在劈柴,顏大哥應該早就下地了。
兩個孩子看我們進來竟然沒有先叫我,反而先叫起了:「吳少爺!吳少爺來了」,又衝着屋裏的嬸子喊:「娘,吳少爺來了!」然後纔想起我似的,衝我傻樂:「小雨姐。」
我嗯嗯了兩聲,看着盯着我手中餅的海海,把剛啃兩口的餅丟給他,他感激地接過餅,給妹妹掰了一半,又把另外一半拿進了屋。看着兩個小屁孩諂媚地跟在少爺進進出出的,我懶得理他們,無聊至極,ṱü₀拿起地上的斧頭開始劈那小堆柴。
過一會兒廚房傳出藥味兒,我進屋看見他們圍在一個牀邊煎藥,霧濛濛的讓本就逼仄的屋子更加昏暗,我衝着牀上枯瘦幹黃的女人,叫了句:「嬸子。」
她還沒回應我就又幹咳起來,我上去扶住她給她順氣,一邊私心想着:她不會真像村裏傳的那樣是肺癆吧,萬一把少爺傳染了我怎麼交代。
想到這裏,我趕緊端過少爺手裏的碗,讓海海扶着她娘喂她喫藥。少爺不僅帶了藥,還教了海海和青青怎麼熬藥,怎麼喂藥,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溫聲說:「這裏的東西是甜的,但是你倆乖,不能喫,等你們娘咳得厲害的時候掏出一顆放她嘴裏救急。」
青青小心接過,重重點頭答應。顏家嬸子喝了藥好像立刻就好些了,哭着道謝,我看不得人這場景,說着收拾藥碗趕緊先出去了。
我把顏家院子收拾了一遍,又把他家水缸的水提滿,把他家院子裏的翻了一半的地給翻完了,少爺纔出來。
這下不用等村裏人上門找,村長就通知大家晚上去村裏的白鶴神前面集合,他有重要的事情宣佈。去顏家耽誤了我地裏的活,我中飯都沒回去喫,還是爺爺送到地裏的,趕在太陽落山前忙完,回家走到白鶴神前。
白鶴神其實不是白鶴,是一棵老白樺。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管一棵樹叫白鶴。
村裏的人幾乎都在,țû₈我跟在人羣后面,看到少爺一個個在紙上登記着什麼,旁邊的三奶戳了戳我:小雨,你這小女婿厲害,還會看病呢,聽說顏家那個肺癆鬼,一碗藥下去,都不咳了。
我疑惑着懶得搭理她,回家做飯了。
第二日,少爺又牽着老騾子回寧安城了,第三日家家戶戶地派藥,並抓來了青青海海當壯丁,還有我,教村民怎麼煎藥,怎麼敷藥。
真是不明白,我都跑到蘆葦蕩了還能被抓到,我還不如小黃狗,跟着活躍氣氛就行了。
而且我心中更疑惑了,晚上回家問少爺:「您真的會治病?」
少爺沒停下整理記錄的紙,語氣輕快又得意:「當然了,本少爺可不是隻能擺在家裏看的!」
我抱着我的蘭花放到院中,準備給它吸收下日月精華,並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哼,怎麼沒完沒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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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豆角和瓜秧都長大了,我在院子搭瓜架,院子被推開,是幾個嬸子送來了他們家的早柿子和黃瓜,我伸頭問:「還沒到收菜的時候嬸子。」
她們笑嘻嘻地把東西放在屋門口,過來給我搭手扎架子。
福大姐說:「不是賣的,姐謝你,給你喫的。」
秋大娘說:「大娘謝鳴哥,給他喫的。」
趙嬸子說:「我誰也不謝,想白給你家喫的」,並白贈送了一次白眼。
等柿子開始上色,端午也來了。
食肆生意太好,甚至黃龍府來了貴人,將軍府都從食肆定了好幾樣菜,我沒法如約接小姐回村裏玩耍了。去地裏仔細地看了兩遍,把雞鴨託付給海海青青,報酬是兩根五彩繩,又把我的菜地託付給趙二鐵。他不忿他沒報酬,我還他一次白眼,畢竟他還欠着我的工呢。
安頓好一切,又收了一遍村裏的菜,和少爺帶着爺爺去寧安城過端午。
店裏依舊熱鬧,爺爺去找奶奶說話,我把菜搬去廚房,少爺託着一袋費力地要提過廚房門檻,嗯?現在都能把一袋柿子提這麼遠了嗎?
我趕緊上前接着,心裏擔心:姑姑說這柿子做出來的豆腐羹自帶酸甜,夏天開胃,點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柿子還沒到季節,只有幾家種出來了早柿子,就這點,可別磕壞了。
小姐初四下午就放了假,我還沒來得及去接她,就見她身後跟着幾個少爺小姐,追着一個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的公子,從巷子尾衝出來,一邊朝着店裏大喊:「劉阿布,把姓錢的攔住!」
正在店門口張望的阿布一下躥出去,把那書生打扮的小公子撞倒在地。這城裏武官比文官多,少爺說這小公子的爹是錢鋒校,正六品呢,放在京城也是個能隨意對待的小官,況且是在這寧安城。
我趕緊去扶起錢小公子,讓他快跑,他用眼神感謝了我,一溜煙跑沒了。小姐跑到我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還衝着跑沒影的人喊:「錢繼文,我要給你的頭打扁。」
小姐的白瓷臉跑得通紅,氣急敗壞的樣子惹得熱鬧的食客哈哈大笑:「阿眠小姐,可莫要追了,錢夫人正在給他家繡花枕頭,挑兒媳!」
張嬤嬤趕緊把小姐和她幾個同窗挪到後院,打水給他們淨手淨面,阿布又端來甜豆漿和小食,緊張地看着小姐有沒有氣壞。
頭插碧玉釵的是皮毛行姚掌櫃家的小姐,書院女子少,現在是小姐的閨中好友。胸前戴着金鑲玉麒麟的是長春海防通判家的小兒子都圖,在寬城子專橫跋扈,眼看他爹就要被他連累到被吉林將軍發配去種柳便條了,趕緊把他丟到寧安城的馬佳氏姨母家,現在是小姐的異性兄弟。
逃跑的錢小公子把家中一塊橢圓的和田玉裝在錦袋裏僞裝成雞蛋,和書院其他學子鬥蛋贏了一圈,直到追在姚小姐後面撞壞了她的天鵝蛋。那是姚小姐家專門給她尋來的天鵝蛋,她裝在編織的花蛋袋裏送給我家小姐的,還未煮熟的生蛋。
都圖發現不對勁,拽下錢小公子的錦帶,才發現是石頭,這可惹毛了小老虎,小姐上去揪着他的辮子就要揍他,被趕來的吳老爺撞見拉開了,然後被三人組虎視眈眈地盯到散學,就出現了巷子口的一場追逐戰。
晚上一場小鬧劇沒影響她晚上幹了兩碗飯,也沒影響晚上全家熱鬧地包糉子。老爺也來了,我都沒正經跟老爺說過幾句話,他這次卻讓少爺喊我過去,我放下手上正包的糉子,忐忑地走到正屋廳中。
夫人和爺爺奶奶,姑姑姑父都在,英叔也在,我問英叔:「您什麼時候來的,我竟然沒注意。」
他還是端着一個茶壺對我輕哼:「我挖了條地道,從土裏突然冒出來的。」
小姐趴在夫人身邊,雙眼閃亮:「哇,英叔是哥哥跟我講的土撥鼠。」
大家笑開,先是大人們互相寒暄,然後老爺跟我們全家又表達了一次感謝。然後鄭重地跟爺爺說:「阿叔,我家鳴哥生辰就在端午。」
還沒等爺爺奶奶驚訝,他繼續說:「過了端午就虛十七歲了,這孩子受我連累,多虧冬雨仗義又機智。我和他娘也很喜歡冬雨,你們要沒意見,就請英老爺做個見證,就把兩個孩子的事定下來吧。」
爺爺囁嚅了幾聲,又看向奶奶求救:「這這……這我們……」
英叔摸着茶碗,看着我話卻是對爺爺說:「丁老頭,這潑天的好事你們老兩口還不樂意,難不成真要你家冬雨做狀元娘子還是將軍夫人。」
爺爺下意識想反駁英叔,奶奶冷靜地開口:「我家小雨攀不上狀元和將軍,但是我家小雨不能做妾。」
她看着夫人:「你們是貴人,總有一天要回京城。將軍府的表小姐也好像是對鳴哥有意的,要是做了將軍小姨子的相公,即使不回京城,也不是我家這樣的貧民能招惹的。」
夫人想解釋什麼,少爺搶先說:「我不是,我不會納妾也不娶將軍府的小姐,我和爹孃說過了,我是入贅。」
他神情急切又擔憂,上來拽着我的袖子跪在爺爺奶奶面前:「冬雨買下了我就是當女婿的,我以後不回京城,我沒有狀元將軍的命,只希望冬雨別嫌棄我是個花瓶。」
奶奶慌忙要扶他起來,他也不幹,爺爺又開始:「這這這」起來。
英叔:「你快別這那了,你問問冬雨這丫頭怎麼個想法,你們全家心眼子加起來都沒她多,她做的決定你們指定不喫虧!」
我輕輕掰開少爺的手,他驚訝地看着我,神情失落下來:「你都收了我的玉佩,你還說不會丟下我們……」
我下意識反駁:「我啥時候說過?而且那玉佩是你強行塞給我的。」
還沒反駁完就看到他眼神從失落變成失望,眼眶也紅了起來,眉間籠罩了一股讓我感到不祥的預兆,小姐的一句「哥哥快要哭了」,更是讓我丟盔卸甲。
罷了罷了,我看着周圍看戲的大人,心中嘆氣,火速朝着爺爺奶奶夫人老爺磕了個頭:「行了行了,我答應了!」
爬起來就跑,小黃狗跟在我身後,院中的風吹散我臉頰的滾燙,我準備把今年的糉子裏蜜棗全挑出來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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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那天店裏不營業,一大早姑姑和奶奶在廚房做了豆沙和豆腐餡兒的艾草糰子,又做了一大鍋豆花,請來往的熟客和鄰里品嚐。忙完喫食,姑姑姑父就帶着阿布回村和劉爺爺一家過端午了。
林小姐最先過來,這次坐着馬車,穿着粉色的漂亮璇裙,胸前戴着黃布小猴和一把草編的小笤帚,手腕上繫着五彩繩。她要和將軍府的人去看賽龍舟,除了寧古塔將軍衙門下面的五司,今年還有一支南蠻流民,大多是幾十年來流放過來的犯人家屬的後代和一些漢人。
她把兩個用絲綢做的五彩櫻桃、桑葚和菖蒲絡子塞到我手上,衝着正在屋裏貼五毒剪紙的少爺吹了個口哨就上馬車匆匆走了。
小姐起牀後,我把林小姐送的彩色絡子別在她衣襟上,又給她用艾水擦了擦眼睛。
到店門口看到柳院長和幾個夫子過來,柳院長精神矍鑠,目光祥和,遞上來一個小陶罐:
「聽聞丁吳兩家結親,喫了你們春寒齋這麼多白食,今日老夫我就大方一回,把我這學生送來的好酒送給冬雨丫頭了,結婚那日,定要請我。還有賀禮。」
我恭聲道謝,招呼幾位夫子坐下喫碗豆花,其中有位好像面善卻未曾見過的青衣男人,這就是給院長買下書院的人。
夫人也帶着小姐出來和夫子們打招呼,那青衫男人對着夫人開口詢問,我卻能感受到那眼神在上下打量我:
「您難道就是冬雨姑娘的孃親,氣度不凡,果然是能教出這樣好孩子的。」
我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喜更盛,張口就懟:「我娘早就死了,夫人不是我孃親,但救我危難,教我識字明理,是我心裏的菩薩神女。」
少爺好像看出了我心裏的怒氣,他也沒問我爲何生氣,只是輕輕拉我的袖子,在那男人對面坐下,狀似無意:「哎?不對,小雨,我就要入贅丁家了,我娘就是你娘啊。」
「可不是,冬雨這孩子,我喜歡得不行,有這樣的女兒一定是老天可憐我子女緣淺,又送來這麼好一個福星。」夫人摸摸我的頭,她說話間眉梢帶着喜色,不像是在說假話,我眼眶熱熱的,像是豆花水汽薰到了眼睛。
少爺回到後院的時候,我在井邊發呆生悶氣,他抬頭看着陽光卻直直照晃了我的眼,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他衝過來抱住我,我哭得更厲害了。
直到我反應過來,哭髒了他這身夫人專門給他做的生辰穿的新衣服,才一邊抽噎一邊推開他,抹了把眼淚:「對不起少爺,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哭。破壞了你的生辰。」
他拿出一個雞蛋在井沿滾了一圈,溫柔地說:「你想哭就哭,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需要原因。」又鄭重地道:「更不用跟我道歉,要是沒有你,我今年哪能再過生辰。」
突如其來的悲傷情緒,在端午熱鬧的氣氛中消散得也快。我們提上食盒,一大家人風風火火地去了海浪河邊。
我從來不知道寧安城能有這麼多人,海浪河邊遊人如織,老爺去和友人飲酒唱和去了,我們準備尋一處休息等着看龍舟。
有不少小販擺攤賣端午的小玩意兒和小喫,竟然還有人賣豆花,奶奶不服氣地要上去來一碗嚐嚐,被我拉住了。林小姐說,寧安城這些年人越來越多,城外都多出了兩個村子,做豆腐也終究不是個稀奇的技能,我們能做,別人自然可以。
河邊已經搶不到好位子了,正好遇見錢將軍家的小公子,小姐一見他就像鬥雞要上去揍他,抱「謀害天鵝蛋」之仇,我一把抱起她,少爺隔在我們之間,嘴裏催促道:「錢家小子,速速離開,不然真被打扁了頭,我家可賠不出銀子。」
錢小少爺不急不慢,還給夫人和爺爺奶奶行了個像模像樣的禮:「昨日之事是我不對,我就知你們一家第一次在這裏過端午不瞭解情況,我一早就來給你家佔位置了,我親自帶人佔的,看龍舟的頭等位置。」
都圖和姚小姐也過來說和,小姐才停止掙扎,下巴一抬,哼了一聲:「那還不帶本小姐過去!」
錢小少爺趕緊就坡下驢,耍寶地道:「幾位客官,這邊請。」
孩子間的摩擦就在這樣的鬥嘴中消解,幾個人又好得像親兄弟一般,得到夫人同意後,四陣旋風般地就跑出去了。
不得不說錢小少爺佔得真是一個好位置,可以看到熱鬧的人羣,也不影響觀賞波瀾壯闊的河面。河面遠處有幾條五顏六色的船。河邊的楊柳枝條冒了綠芽,僵硬地擺動,沒法想象南方水鄉「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情景。
好在蘆葦長得還成樣子,連成片長在河邊,配上河岸鵝黃的迎春,煙紫的雲英,更有膽大的野鴨從裏面鑽出來,游到人前要喫的,在碧綠的湖面划起一道道水波,再配上奶奶準備的琳琅滿目的喫食,真有些踏青的味道了。
將軍和官員的行帳都在龍舟始發點,我們看着逐漸攀升的日頭,今天的風似乎都柔和許多,真是「暖風燻得遊人醉」,我們一邊喫着玩着,一邊等着龍舟賽開始。
龍舟那邊鑼鼓喧天,比賽開始了,人們都擠在河邊眺望,卻聽到「嘭!嘭!」幾聲,龍舟好像碎成幾段,隨即冒起火光和青煙,傳來呼喝喊叫。
人羣中有人尖叫起來,然後如鳥獸散,四散奔逃,推搡間有人甚至被擠下了河。我讓爺爺和嬤嬤趕緊把不遠處的小姐找回來,讓奶奶不要收拾東西了,從胳膊上扒拉下少爺,讓他護着夫人先離開。
我往爆炸的地方跑去,我要去看看林小姐有沒有出事,少爺跟在我後面跑,我竟然不知道他腿腳這麼利索能跟上我。
我們還沒跑到龍頭臺,就看到將軍府的馬車,林小姐焦急地喊我們上車,聽說我是來找她,她用她發顫的手感激地握住我的手,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
一直到跟着慌張的人羣擠到了城裏,夫人她們都完整地回來了,除了老爺,要和其他在書院的犯官在一處。我們趕緊進屋,插好門板,又把桌凳子都挪到窗邊。
緩過來的林小姐說:「是哥薩克人來了!」
今年流放此處的犯官,有一個因爲貪污全家被流放,除了他,家人都死光了。他積怨日深,加上寧古塔將軍衙門現在對來此的犯官,只要沒有明旨發配給披甲人爲奴隸的,有真才實學的,都算優待寬鬆。這人表面上悔過,背地裏和哥薩克人聯絡,裏應外合,在今年新造的龍舟裏放了火藥,想炸死寧古塔的所有官員家眷報仇,然後趁城內混亂,殺進寧安城。
一直到第二日,城外響起了府衙差役的鑼聲,告訴大家哥薩克人作亂,已全部誅殺。我打開門板,看到已經有人走上大街歡呼,將軍府也來人接回小姐,並說將軍請少爺去府中一趟。
傍晚少爺纔回來,看着神情凝重且疲憊,但帶回了更準確的消息:哥薩克人的首領不是傻子,沒有那個叛徒一樣天真,只派了一小隊來探路,發現果然守備森嚴,將軍謹慎。所有人都站在龍頭臺上,沒有像百姓一樣擠到河邊去看。火藥在水上爆炸,傷亡不大,新制的龍舟木頭沒有乾透,燒起來煙比火大,那支小隊以爲事城要來刺殺將軍,被英勇的士兵全部反殺。
爺爺遲疑地開口問:「那,那個犯官如何了?」
「他怕不能引燃,報名了那支龍舟隊,自己把自己炸死了,可惜了其他給他陪葬的人,有一個已經就要到刑期能回河北和家人團聚了。」
再次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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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那場爆炸騷亂,很快就被生活的忙碌碾了過去。
只是少爺去將軍府的日子又多了起來,我回村他也不次次跟着了。日子在我幾日一趟的收菜送菜、帶回村裏人讓我捎的東西、種地澆水拔草施肥中跑得飛快,苞米都長鬍子了,只是身邊搭伴兒的又換成了小黃狗。
我牽着新騾子回村,先去給顏大叔的嬸子送藥,她已經不怎麼咳嗽,可以下地做些輕鬆的家務。夫人說顏家小女兒青青和小姐一樣大,沉穩又乖巧,看看願不願意來店裏,陪着小姐做個女伴讀,一個月給她家三百文。
她還奸詐地表示:「當然這錢得你出,我可聽英叔說你當時買我家兒子的時候,信誓旦旦說要養小姑子的。」
好傢伙,在這兒等着我,果然還是大戶人家心眼子多。
回村後我來到老顏家,在院子外瞅見洗衣服的是海海,顏大叔也在家,他看到我趕緊讓我進屋,還讓秋嬸子把早上他的邊兒摘的野刺莓捧給我喫。我往嘴裏丟着刺莓果,表明來意。他們夫婦面露難色似乎不太願意,但也不敢拒絕。
我意識到我現在這樣肯定像個壞心眼的地主老財,趕緊放下二郎腿和果子,跟他們解釋:
不是賣身,吳家其他人現在是犯官家眷不可能光明正大買賣使喚嚇人,店裏那食肆是我家的,他們等於是幫工。夫人說去了也不需要做丫鬟做的事,就是小姐太皮了,想找個安靜懂事的給她做個伴,能和小姐一樣去書院學讀書認字,願意的話還能像我一樣跟夫人學算賬管事。而且不白去,和劉家阿布一樣,有工錢,阿布一個月一百文,給青青三百文。
顏大叔和嬸子互相對視,動容了一些,不敢相信地問:「真的還能學。
「當然了!」我肯定地回答,並試圖在院中找尋青青的身影,好像從進屋都沒看見她。
我還沒問出疑惑,旁邊的海海一下子暴哭出聲,坐在地上號啕,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撲騰:
「怎麼又是青青?怎麼什麼好事都是青青的!我也要學認字,我也要進城!」
突如其來的狀況給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平時也乖巧內向的海海怎麼了,趕緊去扶他起來:「你咋哭了?」
顏大叔一把給他揪起來踹了他一腳:「你認個錘子!」
原來青青去秋大娘家學做樺皮包了,海海因爲手重又粗心,被秋大爺勸退了。
青青學得又好又快,她去當學徒了,家裏的洗衣做飯大半都落在了海海身上,他委屈又沮喪。
村裏有孩子的人家都送了幾個在跟秋大娘家學做樺樹皮的物件。這是少爺還沒成爲大忙人前在村裏溜達,他在村裏人見人愛,被秋大娘叫去喫貼餅子。看到了她家的水壺、碗瓢、小凳子、裝菜的筐都很是奇特,秋大娘說這是樺樹皮做的,他們家是鄂倫春族,很久以前因爲一些原因搬來了這裏,用樺樹皮做物件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手藝。
秋大爺會在夏天去白樺林子剝些樺皮,再把新鮮柔軟的樺皮沿着樹筋裁成需要的形狀,用小刀把樹皮刮乾淨,在上面畫出要製作物品的樣子,再把多餘的裁掉,四周削薄。
把樺皮拼接好,用新搓的麻繩縫製,這是個技術活,和做衣服不同,不能針腳太密,還要整齊美觀。秋大娘說他們族裏會給做好的樺皮物件上雕花貼花,早些年他們也做,後來日子難過,也沒這個時間和精力了。
少爺拿着秋大爺送他的一個包,可以斜挎着,裝把小刀、肉乾,比布包立挺,比皮包輕便,正面還有一個同是樺皮做的小鹿,大概就是秋大娘說的貼花。
雖然我告訴他那不是鹿,是傻狍子。
但他還是靈機一動想到了新的生財手段,說服了秋大爺教村裏的孩子做樺皮製品,說這可以貼補家用,並和買菜正好相反,先給錢,他找夫人借了筆錢還像模像樣寫了借據。
吳家少爺,現在在寧安城也算有點名氣,不知是他那筆字得了將軍和文人們的青睞,還是受英叔啓發把村裏一批乾貨和特產賣去了南方,又倒賣南方物件兒一路賣回寧古塔大賺一筆,被很多人說是英叔的關門弟子。
多虧了他又賣貨又賣字,村裏每家都得了點現錢,這事很快就傳到了周圍兩個村,惹得那兩個村都派人來找了好幾次村長。
少爺把村裏的乾貨賣到南方,價錢漲了幾倍,樺皮做的水壺和小包更是讓他賣出了天價,不知道他又胡編亂造了什麼噱頭。
但我讓他只加三成給鄉親,剩下的給村裏常年病着的買了藥,還給村裏買了兩頭牛還有一隻新騾子,再有多餘的給村裏孩子做幾件麻布衣裳,方便耕作、進城和勞作。等到村裏的人家真的都緩過來了,再把後續的錢給他們。
但這事只告訴了村長一個人,少爺問我爲啥不直接跟村裏人說,我一臉高深莫測:「你跟他們說能保證所有人都同意配合嗎?而且咱家又不是善堂,不收錢但也不能倒貼幫他們。」
少爺喫驚地看着我,又若有所思,半晌幽幽開口:「你不愧是我孃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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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到深秋,少爺派人回來說,要趕在下雪前再往南邊運一批山貨乾貨,等到明年開春回來,就能多跑一趟。而且偶爾誰家撞大運撿了個缺心眼的狍子或者抓了個兔子,他還會把皮毛幫忙賣去姚家皮草行,但還是叮囑不能在山上打獵,這是官府的買賣可碰不得。
沒錯,是派人回來,派的是趙二鐵,他現在接手了英叔以前的那個鋪子,改成了山貨行,僱了趙二鐵和海海。
趙二鐵很高興,因爲現在村裏的那頭騾子歸他管了,回來收菜的時候還能聽鄉親誇他一句「二小子現在出息了!」看他那個張狂樣,我想把記菜的筆桿捅他鼻窟窿裏。
海海卻不太高興,他是能進城了,但偶爾和妹妹回村看爹孃,做飯洗衣服劈柴都成了他的活了,因爲妹妹的手現在是寫字的手,還能在巴掌大的樺樹皮上雕出白鶴和麋鹿,金貴着呢。
村裏忙得熱火朝天,連着隔壁兩個村子,又是收莊稼,又是上山打榛子。這大半年來,鄉親們有錢買乾淨的鹽,偶爾能喫頓肉,生病還能抓副藥,一個個生龍活虎,蕭瑟秋日裏卻一片生機勃勃。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秋日的熱鬧安靜了些,但喜氣未減。
我和爺爺今天要醃鹹菜,顏大叔和村裏其他叔伯幫我搬白菜、劈柴。
我在院中支了大鍋,顏嬸子幫我燒水,福大姐和三奶幫我洗菜。
她們順便數落我:「天天風風火火,四月的大醬沒有下就算了,酸菜竟然沒醃。你這和鳴哥馬上就要辦事兒了,全指望從我家搬啊。」
我想傻笑矇混過關,沒想到三奶的嘴就數落到了奶奶頭上:「你奶是咱們村闖蕩第一人了,幾個月沒回家看看,倒使喚上我們了,你爺也不怕你奶跑了。」
她話音沒落,院門外有道乾脆的聲音傳來:「你擱這兒叭叭啥呢老東西,現在是喫得起鹽巴,給你閒着了,看來我今天帶回來這塊花布跟你不太配。」
奶奶一邊說着還是把一塊花布塞在三奶手上,並把她擠開了上手洗菜:「福子,顏家嬸子你們也有。」
三奶趕緊甩甩手上的水,輕輕摩挲了下紅底綠花的新布,滿眼開心混着些心虛,湊過去蹲在奶奶旁邊:「嘿嘿,嫂子你別生氣,我不是怕你跑了,我沒跟着沾光日子了嗎。」
夫人和嬤嬤提着東西進來,小姐邊攥着雪糰子打着出溜滑一把栽倒在我懷裏咯咯笑,看來青青的影響力不太行,教學能力倒是很強。
我仍然往後面看,看也看不到人。夫人點破我的心思:「別看了,到村長家去一趟,馬上就回來了。」
我安頓好小姐換了打溼的鞋子,又給夫人和嬤嬤沏了茶,趁着院中熱鬧,溜了出去。風停了,雪花卻越來越大,成團地落下來,融化在我心上,我心裏的東西,不多,只有這小小的平山村,還有這幾個人。
我看着遠處雪中走來的人,枯黃的原野逐漸被白色覆蓋,好像回到了去年剛來東北的時候,只是那羸弱的少年褪去了嬌氣,挺拔修長如白樺樹。直到那穿着褐色斗篷的人站到我面前:「小雨,是來接我的嗎?」
我點點頭:「嗯,快走吧,鍋裏燉了湯,今天人多,回去晚了就沒了。」轉身往家走,走了幾步感覺身後的人沒跟上來,發現他還定在原地。
「怎麼不動了?」
「動不了了。」
「什麼?」
「我走累了,手冷,走不動了。」
我無奈,我真是無奈,回去牽起他的手一步步往回走,他跟我說這寧安城裏的瑣事,我卻只想撤回我之前心中的感慨:
狗屁褪去了嬌氣,還是這平山村柔弱第一人!
立冬。
老爺說這是個好日子,大地冬藏,逐漸冰封的土地蓄藏着生的希望。
確實是個好日子,這個時候的平山村已經沒有什麼可忙的農活,但又沒冷到徹底貓冬,村裏人沒把感謝掛在嘴上,卻張羅着要給我和少爺辦個最熱鬧的婚禮。
從立冬前幾天開始,村裏家家陸續送來了最充實的心意。村裏開始宰豬殺羊,豬是村長家的,羊是將軍府送的,雞鴨魚都是各家拿來的。
隔壁的叔伯家都早早把房間空出來打掃一番,準備招待那天城裏要來的客人。屋外掛起了紅綢,少爺那間屋的炕上換上了紅被子,牆上窗上貼上了喜慶的「喜」字和漂亮的剪紙,那是青青和小姐剪的。人們在寒風和碎雪中忙來忙去,熱鬧得就像要提前過年。
這熱鬧是爲了我,又好像沒有關係,因爲前天開始他們就不讓我幹活了。每次剛想上手,就被攔下來,甚至嫌我礙事,把我趕進屋子。
婚禮頭天下午,少爺要回寧安城,他是入贅的,得正日子當天,由爺爺和姑父接過來。他走之前找到了窩在背風處閒極無聊抱着小黃狗曬太陽的我,拉了拉我的手:「你還覺得少爺我是隻能看的花瓶嗎?」
「不是,少爺威武智慧天下第一。」我想都沒想張口就來,看來這假話說多了就是順口。
他眉梢揚起得意地說:「明日成婚,我送你個真花瓶讓你天天看。」
我:「什麼花瓶也沒有少爺好看,我天天看少爺就夠了,不用破費。」
少爺:「哼!」
趙二鐵尋他的聲音傳來,他往外走去,想了想又回來站定問我:「小雨,你開心嗎?」
冬日的陽光迷惑性太強,一不留神就曬得人昏昏欲睡,我努力睜開眯着的眼睛看着他回應:「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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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被鞭炮聲炸醒,今天幾乎所有人都比我起得早,站在我牀邊催我起牀的竟然是小姐,真是稀奇。看着屋裏屋外忙碌的人,我合理懷疑他們根本沒有睡。
我火速收拾好炕,嬤嬤擺上炕桌,要給我淨面梳妝。奶奶讓她等會兒,給我端來一碗麪條,裏面窩着兩個雞蛋,眼眶溼潤,讓我喫飽了,今天好好表現,給她丟臉。
我在衆人的注視下喫完了面,洗了把臉,被嬤嬤按在炕上坐下,打來熱水,拿過一個新帕子熱敷在我臉上,然後抽出一根棉線在我臉上來回鉸,疼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青青剝好了熱雞蛋遞過來在我臉上滾來滾去。
好奇的人擠滿了屋子,大概是從沒見過這一出,做飯的、擇菜的、打雜的嬸子叔子都堵在門口,爲了保證大家今天能喫上飯,村長髮話把人都趕了出去,並派「眠家軍」小姐、青青、阿布、海海在門口站崗。
接着就是夫人和嬤嬤一起給我上妝,他們動作輕柔又迅速,最後夫人叫來了奶奶,奶奶給我一下一下梳着頭,嘴裏唸唸有詞:
「一梳我兒白鶴神佑。
「二梳我兒健康長壽。
「三梳我兒夫妻白頭。
「四梳梳到了尾,我兒從此事事和美。」
姑姑在一旁哭了,奶奶又哽咽了,我也有點想哭,但是我不敢,怕哭花了這夫人好不容易尋來的胭脂水粉。
嬤嬤趕緊打趣:「幾位可別哭了,今日是丁家招婿,該哭的是我們吳家夫人。」
夫人「撲哧」笑出了聲:「可不是,哎喲我的兒,從此就是丁家的人咯……」。作勢就要以袖掩面,奶奶和姑姑一下子就被唬住了,趕緊不哭了要去安慰夫人。
我看着這場景:得,以後半個嬤嬤就能輕鬆拿捏一整個丁家的老實人。
爺爺讓青青進來催我換好衣服去新房等着,馬上就要到少爺進門的吉時了,婚服是夫人和嬤嬤裁剪製作,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雖然夫人愧疚地說,買不到好料子,和嬤嬤兩個人趕了半年,也還是粗糙了些。
婚服的雲肩上是精緻的打籽繡博古圖,牡丹、荷花、梅花、菊花、桃子、石榴百花齊放。上身紅色緞面的裙底,上面繡着漸變藍色的牡丹蝴蝶,下襬是江崖海水紋,海水上又用打籽繡法繪上了牡丹。下身是接近滿繡的紅蘿蔔馬面裙,藍色花卉和金色蝴蝶栩栩如生。
昨日一打開,整村的人,不論男女老少,看到衣服的瞬間都屏住呼吸,被迷花了眼。
我從正房出去,走到右邊的新房,那間本來是爺爺奶奶留給我的,後來給少爺住,現在即將成爲我的新房。
在院中忙碌的人羣中突然停下動作,震驚的眼神中,我趕緊進了新房。
小姐捧過來一個精美的朝冠,獻寶一樣:「雨姐姐,這是我和青青送你的新婚禮物。」
夫人接過來帶在我頭上,嬤嬤欣慰地說:「嫁衣能繡,頭面這裏置辦不了,這是青青和小姐,她們兩個機靈鬼用銅絲纏着夏日裏風乾的鮮花,加上苞米皮做的仿點翠。」
小姐得意地攬住青青的肩:「這可是我的主意,不過大部分是青青的功勞!」
夫人給我戴好朝冠,回頭颳了一下小姐的鼻子笑道:「真是兩個能幹的丫頭,不過阿眠以後不能叫姐姐了,得叫嫂子。」
阿布從門外伸進來個腦袋:「夫人,丁爺爺說吉時快到了,收拾好了除了冬雨姐都出來。」
轉眼屋中就剩我一個,我靜靜地坐着,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可惜家裏沒有鏡子。
小心挪到炕邊穿上鞋,提着裙襬,千萬不能弄髒了夫人和嬤嬤的心血。走到喜盆邊,看到倒影中自己的臉,除了個大眼睛和紅嘴脣其他的都看不真切,覺得一切都好不真實。
曾經從沒想過要穿這種華麗的衣裙,這並不適合下地除草,上山摘榛蘑。就像是即使一時腦熱救下少爺小姐,也沒真的想過要他來當上門女婿。
屋外喧鬧,屋內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這奇怪的氣氛讓我有些緊張。
人果然要忙碌起來,不然就會回憶和思考,而思考會增加我的疑惑,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忐忑和緊張的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外姑姑進來塞了個雞蛋給我:「小雨,不着急吧,再等會哈。」
原來是都快到吉時了,在村口候着的姑父往前又走了一里路都沒看到來人。
爺爺和村長安慰大家,大概是昨天半夜裏就起風了,雪也大了些,不好趕路。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匆匆趕到了門口,人羣重新熱鬧起來,鞭炮聲過後,從車上下來的卻是本不能出城的吳老爺。
他神情憔悴,吞吞吐吐回答不出衆人問少爺去哪兒了的疑問,直到看到夫人,眼淚就流了出來:「夫人!鳴哥,鳴哥那個孽障入贅將軍府那個表小姐去了,他要我來跟丁家退婚。」
鳴哥、林小姐、丁家、退婚。
衆人疑惑、驚愕、憤怒,而站在新房門口的我聽到這句話只感覺老爺在說笑話。
直到夫人盯着老爺問:「這是真的?」
老爺穩了穩顫巍巍的身體點頭,夫人沉默地轉身,然後一頭摔倒在地上,頭磕在一旁的木頭上,徹底暈了過去。
小姐爆發出尖利的哭聲。
爺爺奶奶來不及處理複雜的情緒,趕緊讓嬤嬤、姑姑和旁邊的嬸子們把夫人抬到牀上。
夫人醒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冬天只是黑得更早。熱鬧的院子已經空了,連老爺都因爲朝廷的規定又回寧安城了,留下了六百兩銀票。
六百兩,是當初我給英叔買少爺和小姐的銀子。
他現在真像個商人了,是一分都沒有多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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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呼嘯的風聲更大了,也就一下午的功夫,雪就覆蓋了院子和屋頂,但也蓋不掉老爺帶來的讓人揪心的消息。
我脫下婚服疊好,把那頂朝冠放在一邊。
夫人緩過勁來,嬤嬤扶她坐起身。我跟夫人轉述老爺的話:
將軍夫人孃家是山東望族林家,祖上出過戍邊名將也有宰輔入朝堂,但到了這一輩夫人孃家那二房子嗣凋零,林小姐祖父突然病逝,二房除了大將軍夫人和林小姐就沒有旁人了,族中要她父親過繼旁支,但她父親誓死不從。急信送到將軍府上讓小姐立刻回濟南,已經給她找好了入贅人選,讓她回家立刻成親。只是那人選將軍夫人一聽就直搖頭,是濟南出了名的渾不懍,還沒成婚,家中孩子都有兩個了。
將軍第一次見少爺就投緣,後來少爺總去府中更是受到全府歡迎。城中的食肆、貨行,如果沒有將軍府的關照,似乎也不會那麼順利,老爺也在關照下不用去幹伐木、開礦、修路的苦力。將軍深愛將軍夫人,看不得她爲小妹的事情焦急悲傷,想讓少爺幫這麼忙。
說是入贅,只是回濟南應付下族中覬覦的目光,之後願意去京城或者回寧安城都可以,那就給他單獨立府,吳府,甚至明面上算不上入贅了。
一切很是合理又水到渠成,少爺似乎沒有理由不答應。
整件事情中,最憤怒的似乎是夫人,她在全府被抄家時鎮定自若遣散下人,在決定來寧古塔時豁達坦然,在要拋頭露面支撐食肆時樂天淡定。
這樣一個聽到自己兒子被原來的下人買回家做女婿時都能打趣的妙人,聽到兒子要去入贅高門了,卻直接氣到昏厥。
爺爺奶奶看着夫人慘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還有蔫了吧唧的小姐,根本說不出責備質問的話。夫人卻撐着身子起來,吩咐嬤嬤,帶上小姐要離開,她悲切又真摯地說:「我兒攀附權貴,不僅不顧及爹孃顏面,更是背信棄義,不知感恩,我們沒臉再繼續吸丁家的血了,這就離開。」
嬤嬤雖然不願但還是扶着夫人起身,小姐也丟了魂一般地去攙扶夫人,奶奶上去一把抱過小姐放到爺爺身邊,一邊阻止嬤嬤按下夫人:「這是幹啥呀你。」
夫人虛弱的還要起身,眼淚珍珠一樣從眼眶裏啪嗒啪嗒滴在奶奶手上,她想開口卻被奶奶阻止:「你可快別說話了,這有啥呀,對你們來說是大事,但在咱們這不算事,你快別哭了。」
爺爺也牽着小姐走到牀邊安慰道:「奕娘,我和老婆子商量過了,個人有個人的命,鳴哥畢竟是京城長大的少爺,有更好的前程咱也不能讓着人家就在這兒死守着。萬一將軍府能幫着你家老爺早日回京,你和阿眠也能早點回去享福。」
夫人用手擦眼淚,狼狽地說:「可是……」,就被奶奶打斷:「可是啥啊可是,平山村的人來來去去,日子不還是得往下過。冬雨她娘不也跑了,她不也全須全尾長大了。現在她女婿跑了,她難道還能不活了。」
夫人終於抹乾了眼淚,拉着我手,恢復了之前她那果斷的語氣,跟爺爺奶奶說:「從此,我高元奕就沒有兒子了,只有冬雨和阿眠兩個女兒。」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想把一肚子的話都嘆走,最終什麼都沒說。
只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爺爺奶奶好像想說些什麼,我卻擺擺手讓他們趕緊把準備的婚禮喫食找幾個人挨家挨戶分了,這可都是好東西,不能浪費了。
我提着空了的羊湯桶走到白鶴神前面,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我的腦袋似乎都清醒了些,但還是有很多疑問,我以前好像不是一個疑惑很多的人。
總感覺專門送來一隻羊的將軍府不會仗勢欺人,總感覺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少爺最多壞到耍賴偷懶,讓我把紅薯都撥好送到他嘴裏。
總感覺今日老爺的話像一陣吹錯的風。
我決定親自去看看,我把桶放在白鶴神腳下,跟她說:「我要去城裏問問,您要反對就說一聲。」
白鶴神樹枝搖晃幾下,她沒說話,好,那就是支持我去的。
原野上不見半片殘青,黑透了的天壓了下來,堅硬鋒利的雪沙子打在臉上頸間,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後突然有個小影子汪汪叫着奔過來,竟然是小黃狗,他身上還穿了件小花襖,是奶奶爲了喜慶給他做的。
我抱起小黃狗,往寧安城走,不敢哭,怕眼淚流出來就結了冰。
不知走了多久,我好像看見了寧安城,怎麼這麼晚還沒關城門,有許多人從城裏湧出來,好像是辦喜事的隊伍,後面還跟着不少士兵。
等我再醒過來已經是在春寒齋的我自己屋裏,一睜眼是英叔看傻子樣的眼神,還有小黃狗跳起來呻吟嗚咽。趙二鐵端着個碗進來,看到我醒了好像鬆了口氣:「你是真虎啊!醒了就好,自己喝藥吧。啥天兒啊,你大半夜地走過來。」
趙二鐵說少爺去將軍府後再也沒回來,他被留在店裏,昨天晚上聽到熟悉的狗叫,又好像有東西撓門,他一看是小黃狗,還有倒在店門前的我。他去找了城裏最熟悉的人,英叔。
英叔請了郎中,給我灌了兩碗藥,給小黃狗打了碗雞蛋湯。然後守了我一晚上,趙二鐵則熬了一晚上藥。
我和英叔和二鐵再次覈實了老爺帶去的消息。
英叔又恢復了斜眼看我的習慣,坐回椅子端起他的小茶壺,發現沒水了,又放下,說不清是瞭然還是幸災樂禍地對我道:
「我怎麼說來着,什麼鍋配什麼蓋。這下人財兩空了把。」
「冬雨,你想開點,鳴哥可能有苦衷。」二鐵在一旁拽着衣襬支吾開口。
「有啥苦衷,你能挾恩圖報,旁人自然也可以。權貴家多的是負心人,何況這彎彎腰就可能重振他吳家呢。聽說那林家在濟南府富得流油,爲了回去造勢,聽說那將軍府把大半府兵都派着跟新人回去了,勢必要保住林小姐他爹這一房的資產。」
我不理他們兩個聒噪,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假後,反而心裏什麼東西放下了,一口氣灌了ẗű₅那碗藥叫了一聲:「英叔。」
他疑惑嗯了一聲,我笑着說:「山貨行是吳蕭鳴入贅將軍府前弄的,那時候他還是犯官家眷,不能經商,等於是給我家打雜的。現在他走了,這個山貨行應該歸我了吧,印信和賬冊都給我吧。」
英叔似乎並不驚訝,緩緩起身,拍了拍趙二鐵的臉對他說:「看見沒,這冷心冷肺的丫頭你還可憐她,擔心擔心你的新老闆會不會把你開了喲。」
他撣了下袍子上久坐的褶:
「那路是我以前趟出來的,鋪面也是我的,人也是我用心挑選出來的精幹人。」
「三成。」
「昨夜是我拉着老臉找來的郎中,還看護了你一夜。」
「四成!」
「你沒做過山貨生意,又不能……」
「五成!」
「成交!」
奸詐的老頭抬腿就要瀟灑離開,我突然喊住他:「等等英叔,我給你六成!」
我從牀上爬起來,直直跪在地上,給他嚇得往後一退,差點被門欄絆倒。
我鄭重開口,對上他的眼睛:「您得告訴我做這行的規矩,還得教我怎麼做生意。不白讓您教,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您教我一場,我給您養老送終。」
他面色複雜,收回伸出來的手,轉了轉手中的茶壺,踱步坐到炕沿邊,盯着我好半天,說道:
「死丫頭,那還跪着幹什麼,還不去燒水來給我敬杯女兒茶!」
等英叔聽完我叫了乾爹,受了跪拜,喝完了我遞上的茶。
趙二鐵在旁邊愣愣地開口:「英叔,您這認了冬雨教她做生意,那您那六成的利潤不是白要了,等她真給您養老送終以後,您的錢不都成她的了!」
「嘿!趙二鐵!你怎麼剛纔不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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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沒有去年悲傷惶恐,也沒有去年熱鬧。肆虐的風和雪卻如同每一年一樣,食肆的生意堅持到十月底,越來越少的人出門,店裏也就基本歇業了,只每三天開門賣一次豆腐。
我在英叔的山貨行,現在也是我的山貨行裏,跟在他後面學着看地圖,聽他跟我講內地十八省的風土人情,學着理貨,因地制宜地分配進出貨物,學着給物品打上吸引人的標籤,怎麼觀察別人的需求。
我的千字文早就學完了,英叔給我拿了幾本遊記和生意經,跟我說做生意多看看書總是好的,書裏什麼都有。
我沒感覺到自己的生意天賦覺醒,卻在看遊記的時候沉迷在那字裏行間描繪出的波瀾壯闊的山河。原來不僅有大江大河,還有海;原來不是所有的山都會一夜蕭瑟,可以四季常青;原來魚米之鄉真的富饒,中原地區真的磅礴,原來外面的天地那麼大,而我住得這麼偏。
過年回村前,我去給老爺送了新衣新鞋、銀兩和肉乾。邀請英叔去家裏過年,順便找來更多的書;回村後也找阿眠借書,我最喜歡的是遊記和史書。
我好像打開了一扇奇特的大門,遊記帶我遊覽河山,史書爲我答疑解惑。
整個冬天都在書裏探尋新的世界,好像出現了一個比種地做飯更能讓我開心的事情,我窩在屋裏不怎麼出門。
家人擔心,奶奶和姑姑總是要找各種東西來我屋子轉幾圈,爺爺也偶爾過來讓我給他搭把手,「眠家軍」也藉口主屋沒地方了來我房間玩耍,實則是陪我;英叔也時不時來損我兩句並使喚我,而夫人和嬤嬤悄無聲息地給我炕邊的窗戶糊了新的薄薄窗紙,晚上看我還沒睡來給我挑長燈芯……
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想從書裏抬起頭,我知道春天一到,我就又要在生活中忙碌。
我第一次,只想關心自己的需求,心中的那個自己無限放大。
村莊依舊在冬日寂靜,但偶有串門來的歡笑聲入耳。夫人和嬤嬤觀察好久,發現碎嘴子的中堅力量,都沒有拿吳少爺退婚的事羞辱調侃過我半句,也逐漸放下心來。
沒有不會到來的春天,而且這個春天到得莫名地早,寒蘭多抽了兩支花劍,我小心捧着香氣四溢的蘭花,一家人又整齊地去了城裏開張。
路上的樹還枯着,只是風停了,落滿了家雀。
日子按部就班地流淌。
我跟在英叔後面打理貨行、跟夫人學管賬、聽小姐給我講自己看不懂的經學詩詞,偶爾碰到來店裏喫飯的夫子,人也會不計身份指點我幾句。
等到開化了就回村忙春耕,收春菜,整理南邊回來的商隊,去村裏通知秋大娘家今年的樺皮做哪些物件更暢銷。讓她們不要拘泥於一個村,看周圍有合適的孩子都收來做學徒,萬一又出一個青青也是好的。
短暫的夏天就要過去,天朗氣清,我騎着馬回村。
沒錯,我也會騎馬了,是英叔找了一個城中武將的夫人教我的,並在過年送了我一匹棕紅的小馬。
早知道英叔這麼舐犢情深,在京城就應該給他磕頭叫爹。
感受着撲面而來的綠意,心情舒暢。聽說去年南方冬天都沒下雪,今年的榛子先不說,乾菜肯定能賣上好價錢。
一邊想着今年上半年賺了多少錢,一邊思索着要給村裏整間屋子出來當學堂,村裏孩子說多不多,但也有二十來個,與其漫長的冬天在家閒得上下牙打架,不如全部抓到學堂唸書,認幾個字也是好的。
因爲字和書真是個好東西。
大家都說我不一樣了,城裏也有人說春寒山行的東家是個厲害的女娃娃。
我曾經有很多時間可以聽他們的各種聲音,但我現在沒時間了,每天忙完我只想抽空看會兒書。因爲我的疑惑越來越多,而書中真有能給我解惑的。
夫人和老爺像彌補般地託人給我尋來城中能找到的我能看懂的各種書籍,小姐好像沉穩了不少,有時也會來找我說說話,是真的對話,不是撒嬌,看着她又長了一歲,老爺說她今年課業更重了,似乎也非常刻苦。
有長舌的婦人坐在店裏戲謔着問夫人:「你家這小的這麼刻苦做學問幹嗎,又不能考科舉入朝堂,難不成還要學戲裏唱的,當個女狀元?」
夫人撥了撥算盤:「我小女兒怎麼做不得狀元,如果做不得,那也是她爹連累了她,那也是這世道規則配不上她。」
那婦人不屑笑道:「那那個大的呢,聽說是你家童養媳,一個女孩拋頭露面做生意就算了,怎麼一個冬天不見,還成了個書蟲,天天拿着書裝腔。一家子怪人……」
還沒說完,剛懷孕顯懷的姑姑上去就揪着那人頭髮:「你是醬缸轉世啊,張嘴味兒這麼大!我們家姑娘聰明能幹會認字唸書,遭你嫉妒了唄,你氣得長針眼了啊,來這兒找打。自己小子長得跟小醬缸似的,一碗豆花三文錢,兩碗就算不明白了的草包,你有這閒心不如多帶他去曬曬太陽控控腦子裏的水……」
那婦人號叫着讓姑姑撒開手,撕扯間揮到了姑姑。
嬤嬤趕緊去廚房叫奶奶,奶奶舉着鍋鏟就加入了戰鬥,最後這場戰役是以姑姑捱了幾下王八拳,但薅掉那婦人一大把頭髮。奶奶毫髮無損,並用鍋鏟出擊十餘下,除了誤傷兩下姑姑,其餘全招呼在了那婦人身上。還有夫人拿出了二兩碎銀慰問來阻止的官兵辛苦。
聽了阿布繪聲繪色地描述,我和小姐捧腹大笑,順便心疼那送出去的銀子。
哼,不一樣了不是我,明明是這三位護崽的。
-34-
春去秋來,還是一樣的忙碌,不一樣的是更加充實了,不管是錢包還是心裏。
我和英叔清點着李二鐵從城外村子收來的山貨,一邊聊起城中人們熱議的大事:
朝廷夏天徹底掃蕩了騷擾邊境的北蘿部落,把部落核心哥薩克族首領殺了,招降了與其一直不合的墨爾哲部落,把殘餘勢力趕去了西伯利亞荒原。徹底收回了依爾哈平原和烏拉江。
這次戰爭是莊大將軍指揮的,聽說去朝廷受賞了。這次要升爲昂邦章京,統管整個東北的軍事、政務和邊防。
二鐵咋咋呼呼說得熱血沸騰,但我心裏想着:這下不僅能安穩過日子了,還能把南方的貨物往北邊再賣賣,還在思索着乘着朝廷政令沒到,想去墨爾哲部落收上一波皮草,肯定能大賺一筆!
又過了半月,莊大將軍回了寧安城,我站在迎接歡呼的人羣中,好像看到了林小姐。快一年了,吳少爺都沒來封家書給夫人老爺,莫不是真像夫人說的,斷絕了聯繫。
將軍回城有更新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春寒齋的食客們也聊得熱火朝天。
這場拉鋸了大半年的戰役,朝廷大勝,國庫受到的傷害卻極小,山東濟南的林家二房捐出了幾乎全部身家,現在已經被封爲皇商了。
而在首戰中機智果敢地把北蘿部落撕開個口子的年輕人,竟然是將軍府的一個幕僚。後來這個幕僚在軍中被皇上封爲協領,後面又帶隊智取哥薩克首領的頭顱,屢立戰功。
等到回京述職才知道,他竟然是流放寧古塔的犯官之子,是爲了侍奉父親纔跟隨家人一同去到寧安城的。
皇上感念吳小將忠君愛國,英勇又孝悌。
又有人稟明,當年吳德文受牽連的舞弊案本就是場糊塗官司,他連從犯都算不上。
流放以來在寧安城換了幾個服役的部門都受到好評,調入書院後更是兢兢業業教書育人,還時常免費爲當地百姓誦書寫信解惑,對不知禮教的地區有教化之功。
皇帝龍顏大悅,下旨特赦返京,並授國子監博士一職,發還其家宅。
據說在朝堂上,吳小將對東北的風土人情、河ţųₙ流地勢都瞭然於胸,又在兵法和器械技藝上頗有心得,還精通滿、蒙、俄語。
皇帝想讓他留在京城工部歷練,日後必有大作爲。
沒等到朝堂衆人眼紅,小將軍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
他跪下叩頭,跟皇帝表明:
京城能人衆多,他不曾好好讀書,愚鈍粗魯,不堪大任。皇恩浩蕩,已經澤被他父母家人,他自願再回那苦寒之地,爲國死守邊疆。
皇帝仁慈沒有怪他抗旨,反而贊他赤忱,任命他爲寧古塔將軍衙門下水師營總管將軍。
食肆裏的客人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察覺哪裏不對。
衝着夫人喊道:「掌櫃的,你夫家可是姓吳?不就是在丁香書院授課的那個吳夫子。」
夫人頭都沒抬:「是啊。」
衆人突然都看向櫃檯,有人聲音激動:「那你兒子呢?」
「對啊,怎麼很久沒見到你家那個貌美的小公子了?」
「朝廷新封的水師營總管不會就是您兒子吧?」
「還叫掌櫃,應該叫夫人!」
姑姑制止吵鬧的食客,把上菜的托盤重重放在櫃檯上:「別瞎起鬨,我們鳴哥那小。
「體格子能百米之外取敵人的頭嗎,他連菜刀都拿不起來。」
我、英叔、阿眠和青青坐在櫃檯旁邊的桌子上喝豆花。
阿眠撐着頭看着英叔:「英叔,我哥哥還真的會講蒙語、俄語,而我家都會說滿語。」
英叔處變不驚地繼續喝他的豆花:「那不是好事,你能回京城了啊。」
她放下勺子嘆口氣,又看向我:「雨姐姐,我有點擔心真的是哥哥。」
英叔罕見地沒有哄她:「我還擔心我這個剛養熟的幹閨女呢。」
夫人過來撐住我的肩膀,對阿眠說:「你沒哥哥,只有這個姐姐。」
我拍拍夫人的手,心中好笑,我這個當事人都想開了,她卻還在生氣,又有些感動:「都別擔心啦,船到橋頭自然直!」
大大小小的嘀咕聲還沒落,春寒齋門口突然路過一隊官差向丁香書院走去,圍觀的人說這是朝廷派來宣紙的大人。
店裏的看客激動極了,迫切想證明自己的猜測,一鬨而散全部跟到丁香書院去了。
剩下我們面面相覷,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嬤嬤一下捂住了嘴巴,小姐大叫着衝過去:「哥哥!真的是哥哥!」
我心中沒有特別波動的情緒,只是看着粗糲黑瘦的吳少爺,拘謹又愧疚地站在門口看着我傻笑,心中突起壞心思,沒搭理他,衝着屋裏喊:「奶,吳少爺來了。」
奶奶還沒出來,姑父先跑出來嘴裏嘟囔着:來得正好,定要爲他苦命的姐夫揍這小子一頓。
隨後吳少爺看着對面一排面色各異的人,目光落在夫人身上,訕訕地喊了聲:「娘。」
夫人終於開口了,朝他擺擺手:「哪兒來的小黑鬼到處認娘,去去去!」
那幽怨可憐的聲音又嘲笑我:「小雨……」。
聲音主人看着我,滿眼憂愁和委屈:「小雨,對不起。」然後低頭的瞬間眼淚就砸在了地上。
我看着奶奶姑姑明顯已經心軟,夫人卻堅定地斜睨着他,心中扶額,只想讓吳少爺快收了這神通。
我走過去牽起他的手,朝着夫人跪下:
「娘,這是您女婿。」
尾聲
很多年後,我垂垂老矣,坐在太師椅上聽外出遊學回來的孫女說在南海邊看到了更多震撼人心的風景。
我放下賬冊,笑着看她明媚張揚的臉,笑着說:
我知道,我去過。
她滿臉驚訝:「奶奶你竟然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旁邊的老頭:「哼,你奶奶能的呢,她去琉球買過皮草,上俄羅斯販過絲綢,就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苦難無比的寧古塔……」
耳邊的聲音漸漸飄渺,眼前的人也開始模糊,我漸漸睡去,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個晴空萬里的日子,整個寧安城都熱鬧非凡。我不是眼花,人羣中的卻是林小姐。
晚上我在乾貨行聽着夥計閒聊,心中有了奇怪的猜想,然後海海就告訴我有個小姐來找我,解答我疑惑的人來了。
北蘿是七個部落組成的聯盟,雖然不是國家,但幾十年前以哥薩克族人爲主導,佔了烏拉江上游唯一塊肥沃的依爾哈平原。然後就沿着我國北部邊境依次排開,就像一條鐵鏈死死咬着朝廷北部,企圖蠶食更多地區。他們各部落間結構嚴密,作戰驍勇,配合得當,除非有境內特產的礦石製作的路牌,根本無法進入。
立冬那天,將軍府突然收到消息,有隊細作扮作商隊入了我國邊境,若是能給他們出其不意地劫殺在烏拉江,就能依靠他們的身份憑證從武力最薄弱的墨爾哲進入北蘿,撕開一道口子,奪回依爾哈平原。
機不可失,需要合適的人立刻啓程,且要避開城中和沿途存在的眼線。將軍府爲了人選爭吵到天黑,而林家二房真的陷入了家產被奪危機。有幕僚聽說少爺回來了,就來告訴了少爺這件事,後來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他們回城那天,少爺去水師營報到了,讓林小姐來告訴我事情的原委,順便看我氣消了沒。
我聽完後搖搖頭,認真地回答:
「沒有,我根本沒有生氣。起初是有的,但他不在的日子我也學會了打理貨行,把日子從我家的薄田鋪到了寧安城,接下來還計劃要跟着商隊去南方,沒有時間生氣。」
「聽了你的解釋,我想這大概這個就是書上說的『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沒有國就沒有家,我從小出生在這裏,村裏幾乎都是受過戰亂的。也更沒有理由生氣了。我甚至是開心的,開心自己沒有看錯人,他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那天少爺回來後不久,老爺接了聖旨也回來了。
全家關了店鋪,回了平山村。
一羣人又哭又笑,又是咒罵又是讚揚,鬨鬧不止,村長大手一揮讓人把他家準備留着過年的年豬宰了,全村喫席。
於是,去年立冬那天的混亂又重演了一遍。
我避開人羣,帶着小黃狗來到白鶴神下,靠着她的樹幹坐着,聽着葉片在秋風中嘩嘩樹葉聲響。
少爺抱着兩個花瓶艱難地朝我走來:「小雨,這是我送你的,真的只能擺在那兒看的花瓶。」
他一邊佯裝努力託着瓶底,一邊跟我喊道:「哎呀,小雨,我實在是快拿不動了。」
我從書中懂得了很多的道理,但現實有的情況仍然手足無措,只好站起身接過瓶子,對他光明正大地翻了個白眼:
「快收了您的神通吧,吳樂鄉。」
望着遠方層林盡染的山,春華秋實,又是一年秋天了。
(正文完)
落雪滿平山(冬雨化春寒鳴哥番外)
【我很慘,我是金魚巷第一紈絝,但被抄家了。
更慘的是,要被自己丫鬟買回去當上門女婿。】
我,金魚巷最會玩兒的第一紈絝,吳蕭鳴,字樂鄉!
我祖上有從龍之功,祖父曾是知府。到了父親這一輩,幾個叔伯都放棄了科舉。但我爹好歹是個舉人,且我外祖家是江南豪富。
母親經營有道,家中在這皇城都算闊綽。雖家中無人在朝爲官,但有幾個祖父的旁支舊友在朝中看顧。
我的成長沒那麼多約束,又有些底氣。
我這一生官至北蘿省巡撫,全得益於有一位頂頂開明的母親,頂頂聰慧的妹妹,頂頂瀟灑的兄弟。
還有我最最喜歡的,頂頂頂厲害卻仍然和我這個紈絝在一起愛人。
-1-
我出生的時候是五月初五,老話都說端午出生的孩子不吉利。
我剛出生就得了惡寒,差點連累母親一命嗚呼,父親着急看長子,被臺階青苔滑倒,摔折了腿,我出生半天就坐實了五月惡童的名聲。
後來外祖家送來個兒科方面的名醫,還有一個醫女。一半藥、一半飯,我能長到這麼大,真的也很不容易。
家中不僅沒有把我溺死,反而如珠如寶的把我養大了。
衣食住行,都在朝廷法規之內給我最好、最精細的。Ŧũ̂ₛ甚至爲了讓我冬日裏喫的瓜果菜蔬都是最新鮮的,專門在家中南邊花園支起暖棚。
祖父還在的時候,怕府中對我太過嬌慣,準備親自教我學問。
我說我背書背的頭疼,他斥我倦怠躲懶,晚上我就發起高燒。
他又覺得定是我身子太弱,請了武館的師父教我習武,馬步還沒學會就暈倒在院中。
他還是不死心,想循循善誘教我作畫,學了半天我還活着,而且似乎畫得還不錯。
他捋着鬍子心中大喜,叫來父母和叔父們炫耀。想着以後把我往舉世聞名的畫家培養也好。
然後就看我拿着畫站起來,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堂屋中。
原來是調色的顏料讓我中毒了,這次差點真的小命不保了。病牀前他拉着我的手,在全家責怪的目光中,長吁一口氣:
「鳴哥,快醒來,祖父錯了。不求你光耀門楣,保家衛國了,你只要能好好長大做個富家翁就行。」
外祖家派來看望我的小廝帶走了我畫的那幅畫,在桐江書院授課的舅舅讓人接我去了江南。
一是母親當時懷了妹妹再照顧我分身乏術;二是覺得我在書畫上會有造詣,把我抓走跟在他後面學了幾年字。
以爲去了江南苦日子就要來了,誰知父母不放心派了半船人照顧,外祖母看我病怏怏的可憐又撥了十來個人。
江南富庶,天晴時惠風和暢,景色宜人,下雨後煙雨濛濛,水墨畫卷。每日,從醒來到睡覺,都有人伺候。最辛苦的事就是去跟舅舅練字,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輕鬆愉快的事情。
其餘時間遊船打馬,逛街喫茶,聽戲賞曲,樂不思京。
外祖家雖然已經是鉅富,但往上三代都是商人,七拐八拐的親戚都湊不出一個秀才。縱然舅舅天資卓絕,也不能科考。但當地人都誇舅舅雖然沒有功名,也是大儒。
可能文化人的倔強是相通的。他教我評鑑名家字畫,看我似乎真有天賦,他也不死心。細細詢問了當時祖父給我用的顏料,又在房中搗鼓了好幾日,說是特意給我調製的安全顏料,然後他用那顏料又把我毒翻了一次。
被罰跪在祠堂整整一日後,便只教我習字了。
我也是很喜歡寫字的,白紙黑墨,就能裝下整個天地。
妹妹六歲了,祖父祖母前後病逝,報喪的人來接我,說祖父去世前給我取了個字:
樂鄉。
-2-
回京守孝不放心的是外祖家了,這次是外祖母派了半船人跟着回京。我自然也是傷心悲痛的,看到端正跪在靈堂的小身影,那是我小妹妹,阿眠。
上次回來看她好像剛會走路,現在好像又抽條了些。我在她陪着她旁邊跪下。天色四合的時候小人兒開口說話了:
「哥哥去休息吧,祖父說哥哥身體弱,要好好照顧哥哥。」
我搖晃站起來想辯解一二,再一次暈倒了。
半年過去,府中悲色漸少,我又經常出門溜達了。但京城人脾氣火爆,不是今天在外和王家的小衙內吵起來,就是明日帶着家丁和宋府的公子打了架。不是我躺在家中半月不能動彈,就是母親捧着大把的銀錢去上門賠罪。
一來二去,也交下幾個狐朋狗友,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自在。
我想還是江南好啊,聽說舅舅去遊歷山川了,決定等守孝結束,就去投奔他。
以爲我的日子就要這樣富貴無極,長樂未央,變故突然就來了。
朝廷說今年的科舉舞弊案,父親也牽涉其中,證據確鑿。吳老爺吳德文被判秋日問斬,家產全部罰沒,家眷子女一律由官府統一發賣。
甚至來不及送消息回江南,我的家和富貴日子,就這樣沒了。
那天好像好下過雨,我護着妹妹蹲在衙門的院子,周圍都是家中籤死契奴僕的家生子,每個人都面色慼慼,他們受了連累還不知道能活幾日,但仍然默不作聲把我和妹妹圍在中間。
然後來了一個比我父親年長几歲的男人,穿着灰布長衫卻看得出是好料子。似乎不像官府的人,但面黑皮厚的樣子也不太像商人。
他圍着我們轉了幾圈,手指在我懷裏的妹妹。那官府的師爺一個眼神,旁邊的衙役上來把妹妹拽出去,但是阿眠似有所感一樣搶先死死抓住了我胸口和臂膀的衣服,我們兩個一下子都摔了出去。
師爺上去就要給妹妹一巴掌,那男人打着哈哈阻止了。
他看着使勁拽着我袖子的妹妹,小小的人兒眼神無波,安靜得像沒開的化的湖水,突然樂了:「這是你什麼人?」
妹妹回道:「這是我哥哥。」
他繼續追問:「那你這是做什麼?」
妹妹揚起臉深呼吸:
「我知道老爺要買我,連我哥哥一起買了吧,他身體強壯,能文能武,還精通算學和天象。」
男人突然來的興趣:「你們吳家還教子弟算學和天象?」
「嗯。」妹妹肯定地說,她指着不遠處天空黑紅相交的雲:
「官爺最好把我們挪到廊下說話,您看那邊,黑氣如蓋卻隱現紅雲,一會就要下打雷冰雹了。」
有頃,狂風大作,黑雲壓來,疾雷數聲。先是豆大的雨點使勁砸在身上,隨機就變成了冰雹,衙役趕緊把其家僕趕到牢中,把我們挪到背風背雨的地方。
師爺擦着臉上的雨水,對那男人說:
「老英,都帶走吧。朝廷都有晴雨錄,這兩個就是提前的晴雨先錄啊。」
往後的日子裏,英叔時常說:
阿眠是個小騙子,她誇你的那些個話,只有半個字是真的。
-3-
我和阿眠跟着英叔回了他的商行,我和妹妹繼續蹲在牆角,我已經麻木了,不敢想父親母親現在的境況如何,我緊緊抱着阿眠,下定決心,不管如何一定要拼命護好妹妹。
天氣終於微微放晴,有個女孩子走了進來。她穿着我們吳府下人的衣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花草房的丫頭,十三四歲,個子超出同齡女子的高,和曬得黑黃伺候花草的丫頭不一樣,她挺白的,大眼睛高鼻樑,一看就是外地賣來的。
不過讓我記住她的不是外貌身高,而是那次和宋老三鬥蛐蛐。聽說蛐蛐吸收靈秀草木會戰力加倍,我就把我的黑油金翅王放在暖房中的蘭草架子上,誰知喝盞茶的工夫,丫鬟就沒看住我的金翅王,一羣人把花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最後在暖房外壓棚子的大石頭下聽到了蛐蛐叫聲,我讓其他人繼續找,喚來院牆下掃地的高個子丫頭,讓她去找家丁來把石頭挪開。
她看了看那石頭,放下掃帚,走到石頭前雙腳站定,膝蓋微微彎曲,兩手放置在那石頭下邊,好像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上下嘴脣一抿,就把那一百多斤的青岡石掀了起來。
我還在目瞪口呆,手快的丫鬟趕緊捉住果然在石頭下的蛐蛐,跟我邀功。
她放下石頭低頭回稟:「這是壓棚筐的,不能挪走。」然後撿起大掃把繼續去牆邊掃地去了。
丫鬟說那個奇怪的丫頭叫冬雨,力大無比,不愛說話,喜歡天天埋頭種花。
偶然間得了種子,在她們的那間下人房種了顆辣椒,據說莊子上都沒種出來,她栽盆裏的卻結成了一樹小燈籠。還會在休息的時候跟廚房借地方給他們做喫的,那拔絲地瓜比龍鳳酒樓的都好喫。
不僅丫鬟們都很喜歡她,說是廚房管事和莊子上幾次想找花草房的張嬤嬤討,張嬤嬤都不幹。
我身邊正缺一個這樣的丫頭,我趁着母親高興,去跟她說要把這有趣丫頭要過來。
再遇到王家小衙內,準能給他身邊的狗腿子揍成豬頭,我身邊丫頭都這麼厲害,看他還怎麼在我面前張狂。
一向對我有求必應的母親卻說:「這人的事,得問問張嬤嬤和那丫頭本人的意思。」
然後我就被拒絕了。
張嬤嬤說那丫頭笨手笨腳,光手上的硬皮就能給我的絲綢衣裳帶抽絲了。
那丫頭也說,更喜歡花草房,想認真學種花。
後來我在花園子閒逛,總能見她跟在嬤嬤後面學修剪,或者在院子外蹲着埋頭種花,或者被總管叫到前院幫忙卸貨。
一個丫頭幹十個丫頭的活,真划算,我娘真是精明!
我大手一揮,讓身邊的丫鬟取一把銀瓜子賞她。
思緒迴轉間,就聽到她解開我和妹妹腳腕的繩子說:「少爺,那是話趕話,不是真要買你當女婿。你給夫人孃家寫封信,看他們能不能來接你和小姐。要是真被他賣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呢。」
氣得英叔在後面直翻白眼。
信還沒寄出去,吳家就因爲大赦獲救了。
活罪可免,死罪難逃,家產被抄了,父親被流放寧古塔。
按照律例,流放寧古塔的犯人,即使表現好,也要十年才能返京。
我要陪父親去。
我知道我這身子骨,還沒到寧古塔人可能就掛了。父親待我細心周到,多次從祖父和母親手中「救」下我。而且這十幾年來,我多少次死裏逃生,肯定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庇佑。
我鬆開咬得疼了的牙,去跟冬雨辭行。
她正在給阿眠扎頭髮,說着什麼逗她開心。真是奇怪,阿眠在她面前就像個孩子,雖然她本來就還是個小娃娃。
我站在門口,身上是她做的新衣,摸起來硬硬的、粗糙,穿上還挺舒服的:
「冬雨,我要去寧古塔侍奉父親。你帶着阿眠上你家去,我會給外祖家寫信說明情況,讓他們派人去接阿眠。」
她一把抱起阿眠說要帶她去接孃親,我驚訝地追在後面問:
「你知道我母親在哪兒?我可是剛託宋家老三打聽到下落呢!哎,哎,冬雨!」
比我還略高些的女孩轉頭看我,忍不住笑起來:
「走吧,去接夫人。都去我家,我家就在寧古塔!」
-3-
冬雨在牙行院中的院子裏搓洗買來的新棉布,阿孃和張嬤嬤坐在英叔騰出來的臥房裏給父親趕製冬衣,英叔還給我們買了一輛馬車,上面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母親打發了所有簽了死契的下人,讓陪嫁的高總管和賬房,以及身邊管事的嬤嬤打理京城官府歸還的嫁妝,然後回江南一趟再去寧古塔會合。
她要一起去寧古塔,我和父親都毫不意外:
十六七年前,江南道高家,經營瓷器和茶葉,幾代積累下來已是豪門巨室。
高家這任家主膝下只有雙胞胎。順利先出生的男孩自然是哥哥,另一個待在媽媽肚子裏死活不願意出來,一直拖到天黑又到天明。高夫人難產半天一夜,在五月初一凌晨生出了妹妹。
第二日,來看孩子的族中長輩在飯桌上都建議偷偷溺死這女孩。
被恰好隨叔父來做客的宣化知府家的小兒子聽到,吳家小少爺才五六歲,誰也沒注意到安靜坐在一旁剝石榴的小孩。
那小子在一羣老頭的「惡日」、「不吉」、「惡童」的言論中提出了反對意見。在大家都注意到他後,那童真真清脆的聲音從李鎮惡說到宋徽宗,引經據典,據理力爭,愣是把一屋子大人都說得心服口服。
高家都認爲這吳小公子智周萬物,日後必成大器。
誰知道這少爺中了舉人後,再也沒更上一步,直到二十二,本來定親的人家也來退了親。再次落榜後,吳知府讓他出門遊歷,紓解心情。
在蘇州遇到高家已經長大的少爺高庭雲,那纔是一身靈氣,才思敏捷。一番攀談,很是投緣。高少爺也正在鬱郁不得志,出身商賈世家的他無法參加科舉,一身學問也是笑話。
都是求不得的兩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成爲莫逆之交。
一日又約着去西園寺找主持討論佛理,高少爺出門前被母親叫住,原來是安排了相親。他就讓恰好要來西園寺取素包的高小姐來解釋一下,並請他去家中做客。
吳少爺已經先到,在湖邊探頭看那傳說中的神龜,被竄出逮魚的貓兒衝撞,身子一下沒站穩,朝湖裏栽去。
讓高小姐撞見這一幕,趕緊讓人給他撈起來,看着溼漉漉的他不僅不避諱,反而笑得前俯後仰,一點沒有剛走過來時端莊穩重的樣子。
回到高府收拾一番,兩位少爺又開始把酒當歌,對月哀嘆時運不濟。
沒想到被高小姐一語點醒:
「我已經聽二位在這嘆嘆嘆,嘆幾日了,我的鸚鵡都學會了。不就是不能科舉仕途,若真是想報效家國又何止這一條路。哥哥你想擺脫商賈出身,不能入仕你可潛心農學,樹藝養蠶皆遠略,由來王道本農桑。吳少爺你有舉人身份更可以教書育人著書做學問。」
二人醍醐灌頂,漸漸坦然接受了科舉仕途這條路走不通了。
本就有小時候奇妙的機緣,加上高小姐冷靜豁達的性格打動了吳少爺,他鼓起勇氣讓父母來高家提親。高家也對吳少爺是滿意的,想着家中若再出讀書好的苗子早早寄在吳少爺名下,高家就能逐漸擺脫商賈身份,偌大家產也能由富入貴了。
只是後來高家少爺並沒有去事農桑,而是又給桐江書院捐了一大筆銀子去讀書。他在文學上確實天賦異稟,驚才絕豔,院長惜才,他便留在了書院當了個教書先生。
而嫁去高家的小妹展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成爲吳三夫人的她待人寬厚大方,爲人高雅風趣,就像一陣江南和煦的風吹進了京城的貴夫人的圈子。她總能溫言軟語給人最貼心的開導,化解尷尬氛圍也是好手,辦的賞花賞雪賞雨宴成了京城裏最風雅的宴會。更是在太后爲黃河水患籌款時捐出大筆銀子,被太后金口誇讚忠貞賢淑。
吳三夫人孃家除幾個勉強堪用堂叔伯家兄弟,就只有個醉心學問的哥哥,應着父親要求,順便幫孃家打理京城周邊的生意。她在外是忙得腳不沾地的大忙人,吳府家中事務,反而都去問少爺了,哦,這個時候應該叫三爺了。
吳三爺在家除了讀書寫字,孝敬父母。還親自教導女兒,料理女兒和夫人起居,並時常去江南丈人家看望兒子。再就是打理家中族中瑣事,涉及決斷時還總要徵詢夫人意見,也是一個小忙人。
夫妻二人配合得當,互相理解,幾年的光景就將在京中落寞的吳家拉回了富貴名流的圈子。
唯一的可能的煩惱,是吳三爺時常被友人打趣,這不像是娶妻,倒像是入贅。
但吳三爺從他們羨慕的眼神中,堅定地認爲,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嫉妒。
所以這樣相愛的同林鳥,大難臨頭,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兒的。
終於要啓程去寧古塔,開始衆人還信心滿滿,恰逢以往母親最擔心我出事的夏天,都恰好因往北趕了兩個月的路天氣涼爽,空氣乾燥,配上夏末初秋的景色,讓人不禁生出一種豪邁之感。
隨着天氣越來越冷,好像在某個驛站醒來,樹葉全被吹落,光禿禿的枝丫像鬼魅一樣撲來。爽朗的母親和活潑的妹妹都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中引來了北地的風雪,抵達寧安城後一場大雪讓人明白,苦寒之地到底有多令人絕望。
在寧安城分別的英叔給我們的馬車輪子裹上一圈乾草,往馬車塞了許多喫食,又送每人一雙厚厚毛皮靴。更是拿了一塊巨大的皮毛毯子裹在趕車的冬雨身上,將她裹成一隻只剩下雙大眼睛的肥墩墩糉子。
直到我縮在丁家炕上緩了許久才意識到終於到了,隨後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食物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我喝着丁奶奶做的酸湯麪,再配上一口浸滿湯汁的酸菜肉片,一碗接一碗,根本聽不清母親和丁家的爺爺奶奶在說些什麼,只在我喊着再來一碗的時候聽到母親說要我給冬雨做上門女婿。
我頭都沒抬,繼續幹飯,但我此刻的心裏清明極了:
冬雨聰明勤勞,機智勇敢,我一個四肢不勤的犯官之子,若能有冬雨這樣的妻子,我可太願意當這個贅婿了。
過了臘八,父親這一趟流放的犯人才到寧安城,我自從來這裏後第一次出門,馬車上被鋪上了厚厚的乾草,再墊上棉被,我們去城中看父親。
多虧出發前冬雨做了那麼厚的棉衣和皮靴,還裝了能保存很久的肉乾避免凍死餓死在大雪途中。母親塞了銀子打點,京中和她曾真心交好的夫人也讓自己老爺上下打了招呼,免去了流徙途中被刁難和苛待,甚至多有照拂。
看着他凹陷的面頰,狼狽潦草,聽了他說一路上顛簸的慘狀,實在懦弱不敢再聽下去。藉口去找採購東西的冬雨幫她提東西,可我哪提得了東西,只是看到冬雨的那一瞬間,被使勁揪起來的心放了下來,像化開的青梅糖,酸得我眼眶又熱又痛。
她過來給我蓋好篼帽,那是他第一次牽起我的手,在風雪中並肩前行,我使勁攥着她的手,想從她身上汲取似乎從不枯竭的力量。
-4-
丁家的人都很好,奶奶潑辣麻利,爺爺沉默踏實,姑姑姑父熱心,連她家叫小黃狗的看門狗都很通人性。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過年母親還張羅我們寫春聯,已經大半年沒碰過筆。那不是什麼好筆,最普通的兼毫,我們原來府上管事用的都比這好太多。
我還是很珍惜地拿起來,想起來舅舅難得批評我的一幅書法作業:用筆千古不易,習字除了修心,更是在嘗試跟先賢溝通,只有一筆一畫,那說出來輕飄飄就消散的字纔會烙印在心底,久而久之,你偶然的一天就能在筆墨間找到人生困惑之解。
當時習字全憑自己天賦,哪有什麼心境,只有狂妄,自認爲那字技巧純熟,氣息流暢,拿去多寶齋做舊都能魚目混珠。回憶往昔間我在裁剩的廢紙上又寫了一遍小幅的當時的字,想讓舅舅看看我現在這個寫得可有些心了嗎,有客人來推開門帶進了風吹跑了那張小字,妹妹撿起讀了出來:
向之所欲,俯仰之間,以爲成跡。
熱熱鬧鬧新年的氣氛沖淡了一直飄散在我頭上的陰雲,大家年夜飯後在屋中說這吉祥話互相贈送禮物,我看着丁奶奶戴着母親做的帽子歡欣不已。就跟在冬雨後面想送她身上唯一珍貴的東西,是我祖父小時候害我差點小命不保的時候,取來了家中祖傳的墨龍玉佩,希望古玉能凝神,護佑我一生平安。
但我卻不小心聽到冬雨和爺爺奶奶的對話,原來爲了招待我們,丁家毫不誇張已經喫完了存糧,過年前姑姑姑父又送來一些,也所剩無幾了。爺爺打算明天就着拜年的名頭再去姑姑家要一些。
我還在想冬雨家日子還可以,雖然沒有白米靜面,但至少有肉,奶奶做飯又好喫,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另一番有趣。我以爲認真喫飯不挑食,母親熬夜給老人趕製帽子,就是待人以誠,就算報答丁家的恩情了。
但這種傾盡所有的照顧,我們做得簡直回報不了微末。我沒想哭的,但是眼淚自己要往外湧。轉身想走看到了母親,她看着我苦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出聲,那臉色就像快凋謝的牡丹。
冬雨注意到了廚房門口的我,以爲我們需要什麼,趕緊過來問,我本想跟冬雨說說這玉佩有趣的來歷,讓她千萬別賣了,現在也全無心情了,她若是能想法子賣了換錢,也是好的。
過完年冬雨去劉家和姑姑學做豆腐,也漸漸有人來串門,後來越來越多,不出意外地看到我們幾個新來的異鄉人,看出被一羣嬸子大娘包圍起來不自在的趙家兒子二鐵,說要帶我出去玩,出門前奶奶往我身上堆了一層又一層,看得二鐵傻了眼。
雪停了,我第一直觀地看到平山村的寥落,遠處漆黑冷漠的山脈,近處白茫茫的荒原。即使竭力跟着趙二鐵來到高些的地勢,極目遠望,也只看到這一個破敗的村莊,東倒西歪的房子,我都不知道那能不能叫房子。
我問二鐵:你家還有大鐵嗎?
他正在試探着用手想摸我的大氅,突然收回手:「嘿嘿,你真聰明,大鐵是我哥,我還有個妹妹叫小泥巴。」
「他們怎麼不出來玩。」
「我家只有一件皮袍子,昨日大哥已經穿着出去過了,今天輪到我了。」他說着又嘿嘿笑起來,語氣中沒有絲毫尷尬。
「那明天輪到小泥巴了?」他這次沒有立刻回答了,使勁吸溜了下鼻子才說:
「小泥巴不出門,她凍壞了腳,不能出門只能在炕上。」
我說:「你剛纔是想要我的衣服嗎?」
他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沒、沒、沒見過,想摸摸。」
我解開繫帶,把大氅脫下來,雖然裏面還穿着棉衣和斗篷:「我也只有這一件了,但給你試試!等我以後有機會送你一件,哦不對,送你哥哥妹妹,送你三件。」說着就把大氅一甩披在他身上。
他被灰色大氅一把圍住,聲音嗡嗡傳來:「別別別,我不要我沒想要,別給你衣服弄髒了。」
「暖和嗎?」
「嗯!」
「走,我們回去吧,你幫我穿到門口,我穿得太多,雪裏走路不方便。」
趙二鐵不敢亂動,像只剛冬眠醒來的笨拙灰熊,分別前扭捏着偷偷問我:
「鳴哥,你能不能明日去我家找我玩,讓我妹小泥巴也試試。」
但我失約了,當天夜裏發起來高燒,直打擺子。等我挺過來的時候已經喝上冬雨親手做的豆花了。
等我能下牀的時候,要去趙二鐵家,冬雨讓我別去了。
小泥巴前幾天,死掉了。
-5-
地上板結堅硬的雪有微微鬆動的跡象,我們乘着還未完全開化收拾東西趕去了寧安城,否則一旦冰雪消融,整個荒原一片泥濘,更難前行。
走之前我還是去了趙二鐵家,趙家嬸子依舊碎嘴,其他人一樣地忙忙碌碌,不像是剛死了孩子的人家。我把裝好的大氅遞給他,跟他說我要去城裏,這個用不上了,請他別嫌棄,讓他多保重,別太傷心。
他麻木的臉上聽到這三個字好像開水澆在雪面上,嘴巴一撇真要哭了。
冬雨和母親姑姑合計要開個食肆,她去牙行找合適的商鋪,帶回來的介紹人竟然又是英叔。他看到我毫不猶豫地開口譏諷:
「還沒成婚,把老丁家喫窮了?」
我學着趙二鐵沖人嘿嘿笑的樣子,衝他嘿嘿一笑,他見鬼一樣帶着阿眠買糖葫蘆去了。
英叔辦事效率極高,當天就租下了商鋪,並送來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一番裏外收拾,我們正式住了下來。
在天更暖些,街上人更多些的時候,春寒齋開業了。
母親再次發揮了她的天賦,把一個賣豆腐爲主的食肆經營得熱火朝天。生活好像再次安定些,我整個人放鬆下來,脆弱身體的疼痛全面襲來,每天不是頭痛就是骨頭痛,嚴重時全身上下里外一起痛,每天只能躺在院中的藤椅上。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硬挺着,看看書,曬曬太陽,像個廢物,但也想做一個不再給他們添麻煩的廢物。
還是來店裏閒逛的英叔看到了院中躺着的我不對勁,又上來嘲笑了一番,問我「文武雙全的結實身體」去哪兒了。
他當天晚上請了巷子尾丁香書院的柳院長來看店裏我寫的字,其實是讓柳老頭來看我的病。這整個城裏只有兩個蹩腳的大夫,只能治些常見的病,將軍府衙門的醫師也不可能來給我看診。但是這個柳院長不一樣,他眯着眼睛打量我好一會,給我把了脈,開了藥,讓我趕緊好起來,去書院給他抄書還醫藥費。
英叔這個黑心商人自然也沒放過我,讓我去給他整貨理賬,不然就把我病得快要死的事抖出來。
我終於知道一個奸商和一個酒蒙子酸文人怎麼能當朋友,他們對我的剝削簡直如出一轍,我成半天的抄書,那些我曾經不願看的書都要背下來了。要不就成成半天的打雜,跟在英叔後面在寧安城周圍一走就是半天。
這天英叔要外地,柳老頭的愛徒喜得麟子,邀他去小住慶賀。我終於結束了去書院和商行兩邊跑的日子,難得了幾日清閒,拉着阿眠裝扮一番,在食客最多的時候轉了一圈,找找往日當紈絝的感覺。
一圈吹捧中沒看到冬雨,我只能去找她,在她眼前晃了幾個來回,她也沒看到風姿卓絕的我。我只能在她面前站定,跟他說我在和書院和商行學習,不久之後定能撐起這個家。
她和爺爺,蹲在廊檐下望天,敷衍地嗯了兩聲,繼續看着天空。
我問:「你們在看什麼?」
她說阿眠:夜觀星象,斷定今年是個豐收年!
行!你們寧願信她能觀天測象,都不信我能撐起這個家。
第二日我仍然坐在店裏鬱悶,來了一個男人,儒雅中帶了些殺氣,不太像個讀書人。他自報家門,竟然是寧古塔將軍,莊海。
他見我愁眉不展,等菜的工夫竟然主動跟我攀談起來:「小公子爲何苦惱啊?」
我見他親切,竟然不由自主跟他喋喋不休吐了一番苦水,說最近的最大的苦水是家中沒人相信我!
他看着店中的菜牌和對聯,問可是我寫的,我點頭應答。
他說他能理解我的苦悶,因爲他也正好和我處境相同。他多次跟朝廷上奏,要求增加北疆軍費開支,在北蘿還未被全部佔領的地方駐軍設省。但都被朝廷以那是化外之地,不如放棄,不僅沒有增加還再次削減了明年的軍費,而今年的軍費還欠着兩百萬兩。
我聽得入迷,原來即便統管東北軍錢民的大將軍也會有這樣的不得已,完全超出了我囿於山水家宅的認知。雖然我不能給將軍解惑,但他不僅安慰了我,還給我尋到了一個新的出路。
將軍告訴我,現在科舉取的官理論大於實踐,鮮有體察百姓之苦和國家之弊。所以常會聘幕僚,一個好的幕僚千金難求,而像將軍府衙門更是養了許多各方面的能人和有識之士。而若幕僚做得出色,日後得到舉薦也是一條入仕之路。
我坦言自己四體不勤,身嬌體弱,對政務軍事更是一竅不通,不敢浪費將軍府的糧食。
將軍鼓勵我的字寫的很好,不如先入府做些抄錄文書的工作,若日後卻無此志向,給他兒子做個教習先生也好。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高興地答應了。
等我跟柳老頭和英叔說了這難得的機緣後,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善心大發,讓我若將軍府衙召喚,就不用去商行書院當苦力了。
我第一日去將軍府的時候,還沒見到將軍就被一個人從背後一掌拍在肩上。我一個趔趄摔倒,吐出滿嘴血。
打我的人是將軍夫人的妹妹,林初霽。
我不知是不是北方女子都力氣大得駭人,反被她嘲笑哪兒冒出來的紙糊的燈籠。我不想跟她一般見識,夫人的妹妹我現在得罪不起,躲開就好。但她就是將軍安排給我的引路人,聽到這樣的安排,自然不敢掉以輕心,虛心起來。
她看我是真的謙虛,驚訝得很:「你不質疑我一個女子的能力?」
我跟她說:「能力就是能力,哪兒分男女,我家中女性各個英傑。」
她眼神複雜,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只好又說道:「況且林小姐差點一拳打死我,我已經切身感受到您非凡的實力了。」
然後我又吐了一口血。
-6-
林初霽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領路者,不僅武力值超羣,在軍事作戰上的見解也讓我望其項背。她應該就是莊將軍說的:金牌幕僚。
她教我行軍打仗的基本常識;給我分析現在朝廷的各種局勢派別;告訴我繁榮國家背面的千瘡百孔;講述朝廷官員爲了黨派鬥爭不顧軍中將士死活,說到憤怒處,一拳打在桌子上,嚇得我茶杯應聲落地。
她看我太過虛弱,怕我還沒出徵就死在戰場上,要教我練武,我趕緊搬出我小時候的慘痛教訓提醒她。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和腿,拍着胸脯保證,不會練死我。
可能是喫光了丁家的肉,也可能是被柳老頭和英叔使喚多了,我在校場紮了半小時馬步還沒暈倒,還自己騎了兩圈馬。
去書院跟柳老頭嘚瑟,他給我把了脈,停了藥,還被傳授了一套金剛功讓我早晚各一次。跟我說以後出征得了賞金要回來報答他,他看中了書院垂直的兩套宅子,讓我掙了軍功買給他。
晚上躺在牀上,感覺身體不知道何時開始就一直是熱乎乎的了,頭疼腦熱的毛病也沒再犯。
可是不對,我只是打算等小公子長大了給他做個教習先生,何時說要上陣殺敵了。翻了個身,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真能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不僅能支撐門庭,說不定還能爲父親討個恩典,而前幾天將軍一句話就將父親調去丁香書院做夫子了。母親每日都去書院接送阿眠,和父親在書院門口,不用說話,相互對視就能讓她真的多了幾分喜色。
而且,若真能像將軍說的那樣,徹底收復北疆,定能揚我國威。
那趙二鐵若有了女兒,一定不會凍死了。
次日,我剛練完金剛功,阿布喊我說有個姑娘來找我。我去前店的時候看到奶奶和姑父都停下手裏的活,焦眉愁眼地看着我。
林初霽已經喝完了甜鹹豆花各兩碗,又要了一碗玉米麪正吸溜的快活,看到我出來騰不開嘴跟我說話,擺手讓我過去,在旁人看起來有些親暱。姑姑給我端了碗豆花過來扔在面前並哼了一聲,我娘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將軍送了我一匹馬,是戰馬。林初霽是來帶我去看馬,並教我怎麼和戰友馬相處的。半日過去,我已經和我的馬兒熟悉了,他原來的名字叫玉霸王,我覺得配不上他俊秀的外貌和溫順的性情,給他改了個文雅的名字,白雪。
我牽着馬兒回家,嘚瑟了一圈大家都興致缺缺,阿布拉我到一邊神祕兮兮地說:
「冬雨姐回村裏啦,聽說是你和將軍府的表小姐天天一塊兒把她氣走了,是真走,她大包小包地和丁爺爺一起回去的,看樣子是不會回來了。」
我衝回屋子包了兩件衣服和毛筆,騎上白雪就往村裏去。我第一次騎這麼快這麼久的馬,想跟冬雨解釋纔不是她們以爲的那樣,我站在門口想等氣喘勻,就聽到冬雨和爺爺說纔不要找我這樣只能擺在那裏當花瓶的上門女婿。
哦?原來我都沒有問過她的心意,就一廂情願地認爲別人必須喜歡我嗎?
我眼眶又開始痠疼,溫熱的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在外玩耍回來和白雪大眼瞪小眼的小黃狗看到我,嚶嚶了兩聲跟我打招呼。我卻只想快點回去,北地晚上的風,即使在夏日裏也是帶着凜凜寒意,那風灌進我的衣領,吹落眼裏的溫熱,我突然清醒過來。
英叔跟我說過冬雨悽慘的身世,她是爺爺奶奶和姑姑拉扯大的,而且只有她一個孫女,她是要找一個得力的上門女婿的。
所以我要更加努力,才能讓她看到我。
看到天矇矇亮就出現在院子裏的我,把姑姑嚇了一跳,差點點壞一鍋豆腐。我每日起得更早了,練會字就鬆鬆筋骨幫廚房提水,一桶一桶,奶奶讓我趕緊歇着。
正要送妹妹去書院的母親阻止了她,並對我說:「一日可不成,以後每日早晚打水的活都是你的了。」
妹妹在一旁露出狡黠的笑,一手牽着母親,一手成拳屈肘在我面前晃晃:「我最近在書院有武將夫人來教射箭,我已經能拉半石弓了!學不在三更五鼓,成功怕一曝十寒,要繼續加油啊,哥哥。」
她怎麼知道我也剛纔能拉開半石弓!我時常懷疑這智多近妖的小女娃真的是我親妹妹嗎?全家人的心眼子聚在一起都沒她多。
林初霽也看出來我最近的反常,得益於這麼久的訓練,在她一巴掌又要拍過來的時候我火速躲開了。我跟她說了自己和丁家的往事,和冬雨的相處,和被嫌棄的煩惱……可是她卻只捕捉到冬雨做的菜有多香,面有多滑,玉米餅子軟和不粘牙。
我懶得跟這種軍營粗漢說情感煩惱,還不如去找將軍說,可是將軍最近很忙,恨不得要把嚴參的機會全部用掉,給那幾個故意拖延剋扣軍費的巡撫都嚴參個遍。
終於等到我那伶俐的妹妹出手,她說想冬雨和爺爺了,讓母親同意我帶她回平山村看看。可惜出城門遇到了從水師營回來的林初霽,聽說我們要回平山村,趕緊厚着臉皮跟上。
爺爺說冬雨在地裏揚肥,趙二鐵在幫忙,他和冬雨說說笑笑,應該是已經從小泥巴的死裏緩過來了。他看到我本來想打招呼,被林初霽的馬和人,嚇得驚慌失措跑了。
我就說她總穿淺色的衣裙和她那張羅剎的神情不符,還有她那馬,頭上也學花馬帶個頭盧,不倫不類,會嚇壞別人。看,這就嚇跑一個吧。
本想下來幫冬雨的忙,展示一下我如今的力量。誰知我那一向聰慧的妹妹玩起了糞,我只好帶着她去水窪邊清洗,林初霽卻笑得止不住,回來的時候冬雨已經幹完了。
晚上喫完飯,主要都是林初霽喫的,一邊喫一邊拍馬屁,給冬雨和爺爺都哄得開心不已,害得我都沒和冬雨說上幾句話。
這時候有鄉親來敲門,原來是想把野菜賣給春寒齋。
那天晚上爺爺說起了很多曾經的事,曾經的舊城。
因爲戰亂從各個民族和部落流亡逃難過來的人,如何在披甲人不要的荒地上一點點開墾刨食,圍着城一戶兩戶漸漸形成村落。這一任寧古塔將軍是個有遠見的人,他祖上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的女真人,自然對這裏感情深厚。
他不僅重視文教,讓流放來的文人教書匠人傳技。還大力發展農業,給他們發種子,派人教漁獵爲生的難民耕種。也推行商業,所以寧古塔也開始漸漸商戶林立,商行衆多。周邊的商隊也逐漸將這裏作爲荒原上中轉的點。
天地不仁,連綿不絕的雨擠垮了海浪河,水淹了舊城,更沖垮了城外幾個地勢更窪的村落。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要繼續活。
新城建起來了,新的村莊也建起來了,只是更窮了。
收野菜看着是村民眼紅自己找來的,其實是冬雨說給趙二鐵聽,讓他再回去跟他娘誇張渲染一番。他娘作爲村裏碎嘴子隊長,不用一天就傳遍了村子,大家纔會主動求上門,村裏東西一粒苞米碎都是好的,要主動上門收,大家反而擔心。
更別說拿來一條幹鹿腿的顏大叔家,他家估計除了春耕的種子,一點喫的也沒有了。那條鹿腿是他家過年也沒捨得喫。他媳婦病得厲害,本想託姑姑去城裏賣豆腐時賣了帶服藥回來。
不是治病的藥,是求帶貼毒藥,活着也是痛苦,還拖累家裏,顏嬸子赴死的心已經很堅決了,再次自殺未果後,開始拒絕進食,哪怕是一口野菜湯。顏大叔看着痛苦的媳婦答應了,求她再堅持幾天,等他賣了鹿腿,買包耗兒藥,讓她死得痛快些。
第二日收好了大家的菜,我去了趟顏大叔家,冬天裏和趙二鐵登高,看到村裏最小最破爛的房子就是顏家。
我謊稱我會治病,仔細記下了顏嬸子的病情,回城後我直奔書院找到柳老頭。依照這樣的法子,往返幾次,給村裏好多久病的人都想法子買了藥帶回去。
他們開始說:冬雨家的小女婿是個小神醫。
不愛說廢話的冬雨也主動問了我好些遍,是不是會治病?
我偷偷藏着私心,沒有否認。但也沒敢承認,我怕柳老頭知道我貪了他的功勞,要挾我日後給他買下半條丁香巷。
只是嘴硬哼着告訴她,我可不是一個只能擺在那裏看的花瓶。
母親答應鄉親的請求,還告訴冬雨不能貼錢給村裏,告訴她救急不救窮,最多先墊付個藥費,而且店裏使用的數量種類有限,也不可能什麼樣的都收。
好,奸商開始正式授徒了。
野菜只有短暫的春天,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去英叔商行跟他商量往南方賣貨的時候能不能捎上村裏的乾菜特產。
我已經有了滿肚子的計劃,村裏不僅有菜,還有山貨,我更在村裏發現了一樣肯定能賺錢的手藝。那是我和趙二鐵在村裏閒逛的時候,發現了秋大娘竟然拿了杯子倒水給我,我以爲村裏只有冬雨、村長和姑姑家有待客的杯子。
而且那杯子輕巧,材料新奇,不像木頭更不是瓷器,掃了一眼他家碗盆、籮筐,甚至凳子枕頭都是類似的東西。秋大爺見我好奇,送了我一個同材質的小挎包,我趕緊拒絕不敢收,他說沒事,這是樺皮做的,不值錢。
我可不這麼認爲,這要是在江南街上玩耍的我,能掏二兩銀子買一個。
我不停說着我的計劃,口乾舌燥,他喝光了一壺茶,神情悠閒,答應了。
但要求是,他說年紀大了,商行的事交給我打理,沒有工錢的那種。
我還是興沖沖回家要告訴冬雨我真是一個還挺不錯的人呢,就在城裏最大的酒樓門口遇見了她。她竟然活學活用,跟春風酒樓談成了要給他們定時供菜的合作。
吳少爺賣瓜地誇,說到嘴邊又咽下。
-7-
誰說五月是「惡月」?簡直一派胡言!
商行開始走第一批貨,春寒齋開始推出藥膳也大受歡迎。鄉親們添了油鹽衣物,老弱病殘買了藥。不僅大人,孩子們也找到了活計。
這溫暖的風,溫柔的水,還有開心的我。
因爲端午前一夜,我父母和丁家在英叔的見證下,商定了我和冬雨的婚事。這可是冬雨自己點頭答應的!
她肯定是看到了我如今的改變,認爲我必成大器,對我有了改觀。
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還要更努力!
端午是我的生辰,但我是不過生辰的,只會和普通的日子一樣普通地過一天,如果直到晚上沒有任何意外,就跟母親磕個頭,再喫一碗長壽麪,慶賀又平安到了新的一年。
可今年因爲哥薩克族奸細作亂,炸了龍舟,一城的人人心惶惶,全部逃回家中。混亂時,我看到冬雨往龍頭臺爆炸的地方跑,就知道她肯定擔心林初霽。
她哪裏知道林初霽看着瘦弱,但膀子上的肉石頭一樣硬,揮起她的大刀,一下能砍死兩個我。
我趕緊跟上這個傻的,幸好遇到將軍府護送林初霽的馬車,一起回了城裏,一路無言。
好在哥薩克的小作亂很快就被平息,內應的叛徒是今年新流放來的犯官,說來可笑,他貪污了東北和西南兩地的軍餉,連累家人一起流放寧古塔死在途中,他卻認爲家人無辜要爲他們報仇,可是因爲他死在戰場的士兵和被戰亂波及的百姓又該去哪裏申冤。
我和冬雨的婚期定在立冬,我讓商隊去南方一定要帶兩個甜白釉劃花纏枝牡丹紋的梅瓶,擺在屋裏。大肚小口的梅瓶只能插少許的梅,和她那株寶貝的寒蘭一起,那纔是不中用只能看的東西。
可能是那天沒喫到長壽麪,我新一年的生命不再安穩,成婚前一天我還是回村在熱鬧忙碌的人羣中找到了冬雨,這種人生大事,我可一定要再確定下她的心意。
她誇我英勇明智,是最最厲害的。
她說很開心。
我滿懷喜悅地回城,剛進城在城中客棧前看到了有外祖家徽記的馬車,進去看到了一年多未見的高總管。
高總管在大赦後於京中好一番周旋,纔在外祖和父母往日摯友的周旋下取回了母親的嫁妝。又回了趟江南跟外祖家報平安。這才帶着一年的進賬和外祖家給的錢來找母親。
我告訴他我要成婚了,讓他先安頓下來好好休息,明日和我一起去丁家村,一定是錦上添花。
我回到春寒齋,等着第二天正日子丁家來接我這個贅婿。
可我卻失約了,我剛躺在牀上,將軍府急召我過去。府中燈火通明,收到消息,有一北蘿的商隊跨過了烏拉江,已經被駐守的巡防小隊祕密劫殺,這支商隊肯定是七部落派出來的。
朝堂爭吵了一年,終於同意將軍建議的拿下烏拉江邊的七個北蘿部落,收回依爾哈平原,徹底平定北疆邊境,纔好設省駐軍,解決國家北部隱患。
這個小商隊正好是要回北的,身上有北蘿七部落的特殊通行令牌。
將軍想讓我這個面生的和林初霽扮成結婚省親的樣子躲開城中密探。因爲濟南林家二房來了數道急信催促林初霽回去成婚已經不是什麼祕密。
出了城後,從海浪河趕去烏拉江,再扮成商隊進入七部落中兵力最弱的墨爾哲。
七個部落裏哥薩克族武力值最高也是幾個部落名義上的老大,但是哥薩克族橫徵暴斂,對部落子民和其他部落都無差別壓榨剝削。其中地理位置最好的墨爾哲就是他的眼中釘,要不是七個部落縱狀分佈,他倆正好在頭尾,否則早就被哥薩克人吞併了。
若能策反最好,不能就裏應外合在墨爾哲撕開一個口子,拿下墨爾哲就拿下了北蘿最肥沃的土地,能解決大軍接下來的糧草壓力。
萬事俱備,可是將軍府的管賬的幕僚把算盤掄冒煙了,現有的軍費也不夠支撐我們拿下墨爾哲。朝廷國庫空虛,廢用了向來由朝廷指派重臣來統籌監督戰爭經費,軍費和軍糧都無需統帥費心,由朝廷統一撥付的「酌撥制度」,全靠前線將領自行籌款。即使允許額外徵稅,這貧瘠苦寒經濟凋敝的東北也壓榨不出來更多的血了。
將軍把所有能用的關係用了個遍,也剛把朝廷上次欠的軍餉補齊,大戰在即,軍餉沒有發,必然動搖軍心。在死一樣的沉寂中,我和林初霽同時站出來,她說要寫封信回濟南,讓父親變賣所有家產把銀子送過來,將軍制止了。將軍已經用光了夫人的嫁妝,怎麼能再跟岳家開口。
我不記得怎麼出的將軍府,怎麼把高總管哄騙過去的。我從高總管那裏搶走了母親嫁妝一年的收成和外祖家給的銀子,拿着四百萬兩遞到將軍面前。這次輪着他們一羣嫌我嬌弱的人哭了。
我唯一的要求是把高總管和帶有徽記的馬車藏在府裏,只要有一點風聲,讓我母親和妹妹知道,這件事就暴露了,我即使沒死在戰場上,也可能死在我母親手上。
我拿了六百兩銀票去敲響了書院的門,跟父親說將軍府的表小姐看上我了,讓他去丁家退婚,這六百兩夠他們一家子搬到城裏,不愁喫喝一輩子了也算還了恩情一場,反正都是要入贅,我不如入贅濟南林家,到時候到讓將軍替你周旋,我們全家好早日回京。
我不等他反應過來,我也知道他要問什麼,怕他氣出什麼事,趕緊衝柳老頭屋子的方向喊一聲就跑了。
立冬那天父親柳老頭英叔都去了將軍府尋我,但是都被擋在了門外。我們佯裝回濟南省親,上午收拾一下,傍晚出發,一副迫不及待回去爭家產的樣子。
出城的馬車上,林初霽擦着她的大刀問我:
「你不怕傷了冬雨的心,回來不要你了?」
「少胡說八道,冬雨是最講道理的人了,而且和我心有靈犀。」
「切!」
「我倒是有些擔心我孃親,揍死我。希望我爹到時候能不計前嫌,救我小命。」
-8-
大將軍定下了「先北後南,緩進急戰」的策略,我和一小隊精兵扮作商隊進入了墨爾哲。
沒有花費多少力氣說服了墨爾哲的首領。
隨後,林初霽和副都尉帶着二十個營進入墨爾哲部落的領地,此時哥爾哈和其他部落已經收到墨爾哲部落被招降的消息,立刻派兵進入和墨爾哲間隔一個部落的吉吉爾特駐守,調精銳入天安山扼守進入他們部落的關卡。
林初霽帶着五個營,配合其他將領二十個營全部撤出,遵從急戰的方針,三路出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拿下吉吉爾特、珠爾多。
冬天的暴雪降臨,極度寒冷的天氣已經不適合再進軍,二十個營分別停下整軍休息。我從墨爾哲到林初霽駐守的黃羊關給她送補給,她穿着破爛的軍服戰甲,裹着硬邦邦的被子,在沙盤前和手下討論開春的戰事,完全沒有畫本子裏寫的女將軍那樣英姿颯爽。
士兵都叫她吳將軍,沒錯,吳蕭鳴將軍。
戰報上,戰役記錄上都是我的名字,打仗的確是她,她手下親近的將領都知道莊軍中這個不算祕密的祕密。
她這次叫吳將軍,下次可能叫巴將軍,或是什麼別的,總之不可能是她,林初霽將軍。
她腿在追擊珠爾多首領時受了傷,看到我一瘸一拐地朝我走過來問我帶了啥好喫的沒。
我給她帶來了湯餅,是我唯一跟冬雨學會的最簡單的食物,把豬油煸香蒜末辣椒,倒進切好的羊肉煮開片刻,加入白胡椒和鹽,再把餅撕碎放進去,鮮香驅寒。
她大口喝着湯,跟我說着戰事細況,好帶回墨爾哲,方便大將軍綜合分析局勢。
還掏出一封信讓我找人寄回林家,那是她用血寫的一封恐嚇信,恐嚇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她用生命做威脅,讓父親變賣二房所有能迅速變賣的財產,立刻送來北疆前線。否則那個對女兒充滿愛意和愧疚的父親,就再也見不到女兒,哪怕是屍骨,就守着金山銀山過一輩子吧。
我看着她臉上手上皸裂的口子,粘連在一起的頭髮,粗糙包紮的傷腿。突然明白了爲什麼她在寧安城要抹那麼厚的胭脂,帶一堆珠釵首飾,騎馬出遊也要穿極不方便的華麗裙子。
我又想哭了,我問她:「你出生入死,連個名字都沒有你不委屈嗎?」
她忙着啃肉只擺頭。
我又問她:「只因爲你是女兒身,你的所有功績都要記在我身上,你不想抗爭一下嗎!」
我有些憤怒了,看着她滿不在乎的模樣。
她啃完骨頭意猶未盡,緩緩開口:「樂鄉,記在你身上我可太樂意了。你至少冒着風險做間諜打頭陣策反墨爾哲,你至少奔波在每個營區間收集整理資料,你至少冒着被逐出家門沒了媳婦的風險拿出了四百萬兩。」
「我上次出征的時候叫徐俊生,那是吉林將軍府衙副都尉的兒子,上上次叫富齊,是京城兵部誰家侄子。」
「他們都沒來過寧古塔,都不知道海浪河的水往哪兒流。」
「但是我要想上陣殺敵,還不連累姐姐姐夫和林家,頂着他們的身份緘口不言就是最好的交換。」
她掀開帳篷,指着外面:
「我阿孃死得早,是姐姐姐夫一手養大,我也是海浪河的水養大的,我怎麼能不護着這片土地。」
「我是將軍府的表小姐,我受着將軍府的供養,將軍府又受着百姓的供養,我怎麼能不回報他們。」
「我從小生活在軍營裏,七八歲就跟着姐夫在中軍帳中看着他指揮作戰,那些看着我長大的叔伯,跟我一起長大的兄弟和戰友,就一個個、一批批死在我的眼前,我怎麼能不爲他們報仇。」
「國不國,家不家,現在哪裏是我能跟他們爭奪名字的時候。」
「只要能讓我上戰場,命也可以丟在這裏,何況是一個女子的姓名。」
「我們必須奪回依爾哈平原,必須把北疆掌控在手裏!」
「那個時候,說不定,纔會有光明正大的後來者。」
-9-
春天的戰事比預料中順利,黃龍府的淳王府和濟南的林家都送來了大筆銀子和糧食。
黃龍府的淳王爺派來的是那個我眼熟的幕僚,端午由於她突然對冬雨發難還與其拌嘴了幾句。他就是柳老頭那個得意的學生,海浪河唯一的舉人老爺。
那天我還知道了一件往事,那位舉人老爺就是冬雨孃親的相好。冬雨她娘本來想帶冬雨一起走,但是爺爺把冬雨看得眼珠子一樣。離開後她日日愧疚,不敢穿金戴銀喫香喝辣。
尤其是海浪河大水,他們得到消息趕回平山村,冬雨已經被賣了。得知這個消息,冬雨孃親大病一場,差點沒了。後來偶然得知冬雨回來了,她孃親回寧安城,躲着遙遙看了好幾日,看着我母親在櫃檯裏教她管賬寫字,看着她跟姑姑奶奶耍賴鬥嘴。
她就回了黃龍府,她走之前買下了那個店鋪,讓我把店契書轉交給冬雨。
周舉人讓我跟冬雨說別恨她娘。
我問他:「她過得好嗎?」
他回答:「嗯。」
過得好就行,冬雨那樣善良真摯的人怎麼會記恨別人,更何況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濟南林家來的是林二老爺,都開春了,他還是裹在狐裘裏哆哆嗦嗦,一定要去看林初霽。此時的林初霽已經打過天安山,我只能弄了輛馬車拉他過去。
軍帳裏,林老爺看到林初霽上去就揪着她的耳朵,罵她是個孽障討債鬼。等反應過來手上的黏液是捏破了他女兒耳朵上的凍瘡,趕緊鬆手,退後兩步盯着狼狽的林初霽,踉踉蹌蹌摔坐在地上大哭,哭着說自己不該當守財奴讓他女兒受了這麼多苦。
一番噓寒問暖,互訴衷腸,林初霽讓我帶他爹回去,找人送回寧安城將軍府。老頭子卻倔牛上身,死活不走。
他說林初霽讓他變賣家產,他就全賣了,連宅子都賣了,現在除了這身衣裳,身無分文,必須跟在林初霽身邊。
無法,只能作罷。
好在充足的錢糧鼓舞了士氣,將帥士兵同心同力,再加上哥薩克殘暴的統治激起了民憤,外戰內患,秋天來臨之前,軍隊徹底收復了依爾哈平原,招降了願意投誠的部落,驅逐了剩下的哥薩克人。
我「作爲」此次的先鋒小將,戰功累累,和大將軍一起去京城面聖受賞。
在朝堂上我看到了那幾個對我神情戲謔的臉,他們應該是和我一樣,佔了林初霽的功勞站在這裏受賞。我幾次想要跟聖上表明情況,看到將軍的示意,想到林初霽跟我分析的家國朝堂。政治不是畫本子,一時的衝動會牽連太多人和局勢。
我忍住衝動,叩謝了黃恩浩蕩,只是在皇上提議我留在兵部時拒絕了。
我把低着的頭又往下低了低,想到那裏的人、那裏的雪,重新跪下,懇求聖上讓我回寧古塔,我要死守北疆,爲國盡忠。
皇上讚我赤子之心,忠君愛國,授了我官職,赦免了我父親。
我逃也似的沒有在京城逗留,踏上了歸程。
-10-
我回了寧安城,跪在春寒齋的院子裏。
母親拿了根比阿眠還高的藤條,圍着我轉了好幾圈,嘴裏說:「看看抽哪兒下手能抽死我這個不孝子。」
冬雨也跪在我身邊,對母親說:「少爺並非有意欺瞞,他這次回來帶着戰功,老爺還得了赦免,這哪裏不孝了?況且皇上也贊他忠君愛國,您要是打了他,不就是對聖上的裁決不滿,萬一被人知道,不就招惹禍端?」
母親被問住了,把袖子往後捋了捋,做出一副惡婆婆狀:「好啊好,這些日子的書沒白看,現在都敢要挾婆母了?你不說誰能說出去!」
「我能!我能說出去!」
阿眠跟在英叔後面啃着糖葫蘆,氣勢昂揚。
回平山村辦了喜事,柳老頭喝了半罈子酒,到處跟人說我忘恩負義,沒給他買半條街的宅子,是個黑心肝。不過好在還是我得人喜愛,別人只以爲哪裏來的酒蒙子蹭酒喝成這個德行。
成親後我和冬雨搬去了水師營衙門,母親忙着和姑姑交接店鋪,教着青青管賬理事。這一耽誤,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在第四個冬天來臨之際,父母妹妹回了京,還有差點忘在將軍府裏的高總管。
接高總管出來的時候,我差點又要被母親揍一頓,還好我當時穿着官服。
離別何須道珍重,因爲我們不管在哪兒都會各自努力好好珍重。
家人離開後我落寞了幾天,不過還好我有了新的家人。
我還有冬雨。
冬雨的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她已經看了許多書,而且還在不斷地看書。柳老頭時常和英叔來我家喝茶,說阿眠走後,冬雨成了這城裏最認真做學問的人。
她也開始經商,她不像母親那樣天賦異稟,但是她沉穩細膩,總是能因地制宜,耐心地籌謀和規劃。她真的給村裏新修了學堂,帶着鄉親們把日子越過越好。
而且她膽大心細,她先是沿着平定了的北疆去了沙俄,又在成婚五年後,跟着商隊先到京城,後又隨着母親介紹的商隊一路南下,到了琉球、越南。隨後的日子裏,她走到哪裏把生意做到哪裏,還數次往來法蘭西和大不列顛。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商隊還有了商船,甚至數次面聖,幫朝廷帶使者去西方各國。幫新皇和法蘭西的皇帝間傳遞信件。
但是她不開心,她似乎越來越不開心。終於在琉球打着一個漁民被傷害的幌子侵佔夷州島的那年,朝廷不僅沒有譴責,還賠償了琉球幾十萬兩白銀。我感覺到她聽到這個消息後徹底沒了朝氣。
她問我,朝廷一直在吵塞防還是海防,不能戰,防不就是懦弱的空話?
我答不上來,雖然我已經做了許多年官了,我們也搬到了北蘿首府。
我想問問林初霽,但她十年前隨莊大將軍去新疆平叛,死在那裏。
那一次她依舊沒有名字。
她又問我,她在西方各國遊歷經商時,跟皇帝和內閣們說了新奇的見聞,會冒煙的火車,更大的輪船,更先進的大炮,對,那個詞叫先進。
可是皇帝只告誡她切勿在私下民間傳播此類見聞,順便讓她捐出更多的錢,再讚賞兩句,就打發她走了。
她罕見地沒有直接走,質問龍椅上的那位,爲什麼不能說,爲什麼不趕緊讓更多的人瞭解趕上那些「先進」,爲什麼不防着「先進」,反而防着百姓。
那次送她回來的是朝廷的內監,帶回來的還有一道旨意:
朝廷沒收了春寒齋的商船,因爲現在禁止商人出海了。
朝廷也禁止了她,禁止她再出門, 並訓斥了我管家無方, 讓妻子拋頭露面經商,還敢質問天子。
春寒商行的所有事情都交到了我們唯一的兒子手上。
她拿着那聖旨,在內監走後,輕輕一抬手, 揚在了地上:
「禁止我出門, 這樣的門,我也不願再出了!」
-11-
冬雨, 我的愛妻, 死了。
在這個冬天, 大雪皚皚,就像遺憾落滿了我的心頭。
她自從不再出門的這些年,就每日埋頭在書中, 好像要找個什麼答案,漸漸地心灰意冷, 放棄了, 也不再看書了。
死了好啊,帶着這一個疑惑,總好過帶着滿腔的失望和怒火。
我沒敢告訴她,戰事四起,閉關鎖國也沒能鎖住那些「先進」, 割地賠款,層層分攤下來簡直是對百姓的敲骨吸髓。
她的家鄉平山村, 因爲她和鄉親們一起努力,富裕起來變成了平山鎮的平山村。
短短幾年,已經沒了,這次的覆滅比洪水更可怕, 苛捐雜稅, 再加上一次突如其來卻無官府救治的鼠疫,將那裏變成了一個死地。這樣的死地,在此時的國土上遍地開花,是百姓血染的花。
趙二鐵的女兒也還是死了, 連着她女兒的女兒。
我叫吳蕭鳴, 曾經的京城金魚巷第一紈絝, 平山村最有出息的上門女婿。
自從冬雨死後, 看着越來越破碎的家園,看着林初霽奪回來的天安山又被外寇佔領, 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我也很絕望, 但很好, 今天終於也要死了。我後來身體好,我肯定能追上她,她也一定會等我的吧。
我的耳邊響起孃親跟妹妹說我名字來源的時候唸的一句詩:
「一夜初冬雨,蕭蕭枕上鳴。」
哦, 對了,妹妹。
我那玉雕粉糰子般,智多近妖的「身體強壯,能文能武, 還精通算學和天象」的妹妹,我很久沒有想起她了,她早就帶着遺憾死在了二十七歲那年突然的一場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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