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祕密,八年前我成過親。
本來我準備把這個祕密帶到棺材裏去的。
直到在上京再次見到曾經的夫君,杭蘭闕。
我問杭蘭闕:「相公,你不是說去邊關修城牆賺錢給我買簪子嗎?」
杭蘭闕回答:「娘子,你不是說來京城跳舞賺錢給我買駿馬嗎?」
很好,我現在準備送他和這個祕密一起到棺材裏去。
-1-
我再次見到杭蘭闕,是在皇后舉辦的花朝節宴會上。
他的粗布衣裳換成了紫綾華服,野豬皮腰帶變成了鑲着九顆貓眼寶石的萬字紋玉帶,端的是華麗無匹。
臉還是那張臉,但斬監候逃犯和侯府世子差距太遠,我一時不敢確定。
直到聽見皇后喚他小字「阿魈」,我才終於把他跟我曾經的夫君聯繫起來。
八年前,杭蘭闕還不是杭蘭闕。
我們在蘚都相遇時,他說自己名叫蘇魈,自稱是在家鄉殺人後被判斬監候的逃犯,和我一樣來蘚都討生活。
蘇魈、阿魈、杭蘭闕、逃犯、世子……
長相、名字都對上了,是他沒錯。
我早就忘掉的一段故事主角忽然出現在面前,且這個故事本身就足以毀掉我苦心經營的名聲地位。
那一刻,我心中一絲重逢的欣喜都沒有,只有滿腦子的想跑。
我,五品尚儀女官,尚書之妹,貴妃姑母,多年來靠着高尚的操守、雅緻的情懷、斐然的文采和嚴於律己同時也嚴於律人的工作風格,贏得宮內外命婦的一致稱讚,人送外號——「黑煞娘子」。
杭蘭闕,三品雲麾將軍,驃騎將軍之孫,皇后之弟,多年來靠着高超的戰術、狠絕的打法、攻無不克的戰績和跟我一樣嚴於律己同時也嚴於律人的工作風格,獲得廟堂江湖的高度評價,朝野皆稱——「鬼魈閻羅」。
按理說,我倆一個在宮裏,一個在宮外,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邊關,一個出身三代文冠崔家,一個從開國起家中就是武夫,且我侄女崔貴妃和他姐姐杭皇后在宮裏還是死對頭,怎麼都不該有所牽扯。
但我們竟然在幾千裏外的蘚都做過夫妻。
太可怕了……
我是內廷女官,並不是宴會的賓客,想不惹人注意地離開不難。
可我剛剛鑽進女官扎堆的位置,貴妃就提起我:「這魚膾嫩得很,元辭最喜歡,端給她嚐嚐。」
我是父親知天命時跟婢女所生的小女兒,比大哥最小的孩子崔貴妃都還要小五歲,因爲生母出身不高,大嫂子自小把我帶在身邊撫養。
所以,表面上看,崔貴妃是我的上司,實際上,她是我的侄女,更深入一點來說,她是看着我長大的人。
崔貴妃對自己生的皇子公主們嚴苛得跟後孃似的,偏偏對我春風化雨,好喫的好喝的都緊着我,這樣的寵愛闔宮皆知,但偏偏,現在不是時候啊!
見我呆愣着不動,尚儀所的同僚言司贊隔着衣袖掐了一下我的胳膊,面上帶着笑,小聲提醒:「快去謝恩啊!」
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恨不得原地消失。
崔貴妃輕笑:「怎麼了,元辭不舒服?」
我給言司贊使了個眼神,言司贊向來和我配合默契,替我上前謝恩,說我此刻身體有恙,怕衝撞了娘娘們,不便上前。
貴妃聽了,讓我趕緊回去休息,我本來剛剛就已經縮進了宮人最多的位置,此時得了她的話,就這樣繼續悄悄往外。
然而,變化總是發生在瞬間,我才走了沒兩步,宴會場外,一個灰色的禿毛小東西直直衝了進來,四肢靈活地攀着我的宮裙往上爬,直至抱住我的腰才停下。
宮人們被這一幕嚇到,紛紛四散開去,獨留我站在原地。
崔貴妃忙道:「這是什麼?!快把那野物打下去,別傷了元辭!」
她不認識抱住我的小東西,我卻認識,不只認識,我們之間的關係還相當特殊。
這其實是我和杭蘭闕的孩子——八年前,我騙他自己被灌了絕子湯藥不能生育,他也說自己在牢裏傷了根基不可能再有子嗣,於是我倆在山裏撿了這隻小猴子,取名「蘇兜兜」,是我們的三兒子。
除此以外,還有大女兒錦鯉蘇綿綿、二兒子狸貓蘇勃勃,一個喫太多撐死了,一個去懸崖撲蝴蝶墜崖死了,倖存的兜兜也被養得灰頭土臉毛髮稀疏,在猴子裏也算比較醜的那一類。
他說去修城牆賺錢的時候帶走了蘇兜兜,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帶在身邊。
我在宮廷內不是沒有聽過杭少將軍的傳言,傳聞中他養了一隻山魈……山魈,那些人可真能吹,小灰猴子也能說成山魈,也不怪我沒將他和我前任夫君聯繫起來,
況且這是宮宴啊,他把猴子帶進宮宴了?
皇后這時候來解圍,道:「貴妃、崔尚儀莫怕,這是阿魈的寵物。阿魈,快讓它鬆開崔尚儀。」
蘇兜兜激動地「嘰嘰嘰」叫了幾聲,在我腰上衝杭蘭闕搖胳膊,彷彿在說:「爹,我找到娘啦!」
隔得遠遠的,杭蘭闕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避無可避。
-2-
「這位是……崔尚儀?」
皇后見杭蘭闕還不讓兜兜放開我,神色有些尷尬,轉頭看向他:
「這便是尚儀崔氏,是貴妃的族人,你莫嚇壞了她,快讓你的寵物下去。」
「崔?」杭蘭闕忽地笑了一下。
他搖了搖頭,似乎不可置信,看了眼貴妃,看了眼皇后,確認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絲毫作假後,他盯着我,彷彿質問一般一字一頓地說道:「崔氏女啊,出身真不平凡!」
不能讓他繼續在大殿上說下去了,天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瘋把我們那段荒唐事說出來。
我拍了拍蘇兜兜的後腦勺,低聲道:「下去!」
蘇兜兜太久沒見我,或許是想念得很,又或者是杭蘭闕太寵着它沒有嚴格管教,反正它並沒有聽我的話。
我便厲聲朝離我不遠的內侍道:「還不來帶它下去!」
我是宮中最嚴厲的尚儀女官,這些宮人比害怕宮中嬪妃還要怕我,畢竟得罪了嬪妃只是一時一事,得罪了我,那整個宮廷生涯都不要想好過了。
我這一吼,不只內侍們嚇得趕緊來拉蘇兜兜,蘇兜兜自己也回憶起我的嚴苛來,嚇得鬆開胳膊跳到了地上。
正常情況下,此時我該正面回答杭蘭闕的「誇讚」,再優雅地告罪離開。但我心裏太着急,直愣愣地俯身行禮,道:「臣殿前失儀,該離席受罰,請皇后娘娘準允。」
崔貴妃看出我的異常,也向皇后道:「皇后娘娘……」
皇后擺了擺手:「無妨,崔尚儀先下去吧。」
杭蘭闕卻高聲道:「慢着!」
我偏不慢。
我對杭蘭闕的話聽若未聞,該走走我的,屬下的幾個宮人還有言司贊也跟着我快速離開。
開什麼玩笑,我們尚儀局是最講究規矩的地方,後宮老大、宴席主人皇后都同意我走了,我會聽你這不懂規矩的武將命令?
我就走!就走!我不只要走,我恨不得跑!
「嘰嘰——」
蘇兜兜在我身後叫了幾聲,它似乎想跟上來,被我的下屬呵斥了,便也沒叫了。
蘇兜兜畢竟是個小動物,不能說不能寫的,即便認出我也沒關係,不像杭蘭闕……
花朝節宴會一結束,關於「皇后與貴妃不睦加深,皇后之弟與貴妃姑媽當庭吵架不歡而散」的新聞便傳遍了上京。
我提前申請休沐,歸家的途中拐進了我在上京的私宅。
兩個時辰後,杭蘭闕進了我的宅子。
我知道,以他的性格,發現當年我騙了他後,絕不會輕易揭過。
所以宴會後他一定盯着我。
我故意到私宅,也是爲了等他。
-3-
我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壺裏燒好的水已經涼了,我沒有心情給杭蘭闕泡熱茶,乾巴巴的一句「請坐」,給他奉上一盞清澈的涼水。
接過茶盞時,杭蘭闕猝然抓住我的手,我嚇得失手,眼看茶盞要摔到地上,杭蘭闕用另一隻手穩穩接住,一滴水都沒漏出。
「鬆開,這裏是上京,別與我這樣拉扯。」
「這裏不是你的私宅嗎?又不會被人看見。」
「我只再說一次,鬆開!」
「我不。」
噌——
一聲清脆的劍鳴在耳邊炸開,杭蘭闕反手抵擋從他身後襲來的軟劍,卻被按住了肩胛,杭蘭闕終於放開我的手,繞頭轉身,直面身後來客。
看清身後的灰衣劍客,杭蘭闕道:「崔元辭,讓你的人滾開。」
「他隨時可以走,但是你要再行不軌,這把劍不會放過你。」
他冷笑:「八年未見,你就用這招待我?」
杭蘭闕戲謔地用指尖彈了一下軟劍劍身:「這把劍……你是蘚都殺手霜松。」
是肯定的語氣,不是疑問。
霜松的身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和我一起在蘚都生活了兩年多的杭蘭闕。
本來我也沒打算瞞着他,一旦他着手查我,這都是藏不住的,所以我坦然承認了:「沒錯,就是蘚都霜松。」
「杭蘭闕,霜松會看着你,所以別再對我做任何讓我不滿的舉動,明白了嗎?」
「宮中人人都怕的黑煞娘子崔尚儀,也是尚書府崔元辭,還是……榮婉,你的身份可真多。當年在蘚都,你留下書信就消失不見,說你要跟隨商隊去關內做舞女,賺錢回來翻修房屋,你裝得可真像,我從未懷疑過。」
「那段時日你不也是裝出一副想去修城牆賺錢的樣子騙我嗎,我說我叫榮婉,你說你叫蘇魈,舞女榮婉和殺人犯蘇魈在蘚都做了露水夫妻,等到日頭上來了,露水曬乾了,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互不虧欠,這故事便就此結局。我和你一樣,從沒想過你會是武元侯府少將軍,這件事上,我們兩清。」
「兩清?」
「難不成我走後你還找過我?我算了算日子,我走後不久你就回武元侯府了,哪裏還想起過蘚都裏卑微的榮婉呢?」
「那想來崔尚儀也未曾尋過我了?」
「自然。當年時局動盪,我有不得已的緣由離開上京,又因意外流落蘚都,想來你不得不在蘚都隱姓埋名也有苦衷,如今蘚都已經被你滅掉,一切都過去了。杭將軍,我們就此再不提從前可好?」
「你引我來此就是爲了說這個?」
「當然那是說這個!蘚都那幾年,於你於我,乃至杭家崔家,都萬分不利,我希望你答應我,才能免去我們之間許多麻煩。」
「若我不答應呢?我非要戳破高高在上的尚儀女官的假正經模樣,讓天下人知道你在蘚都與我以天爲幕地爲廬地縱情聲色,你能如何?」
年輕氣盛乾的瘋狂事果然會在年歲漸長的某一天報應回來……
當年在蘚都,沒有大嫂子,沒有教引嬤嬤,沒有腳跟腳的僕婢下人,我和「蘇魈」肆意妄爲,做了許多放浪之事,樁樁件件都足夠崔家把我浸豬籠。
我言辭激烈,心中卻沒多少底氣,斥道:「那對你也沒好處!」
「待你聲名狼藉,我自可大發善心,納你爲妾。」
我被杭蘭闕氣笑了,行行行,不愧是跟我在一起過的男人,很懂怎麼戳我心。
「別裝了,我瞭解你,如果真的那麼篤定要揭出八年前的事,你早就說了,不提是因爲你有顧慮。杭蘭闕,如果你毀了我,我會不計一切代價毀掉你們武元侯府。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一下,如何?」
「三天之後呢?」
「三天之後,你若同意,我們相安無事,你若不同意,我們各憑本事。」
杭蘭闕盯着我,微微偏了偏頭,彷彿不這樣不足以看清我。
良久,他的嘴角漸漸勾起冷冷的笑:「三天後,如果我不同意,你會讓霜松殺了我。」
呀,他還是那麼該死地瞭解我。
我沒什麼好再裝的了,點點頭說:「對。」
杭蘭闕將我端給他的杯子放回桌上,轉身離開。
小院恢復平靜,彷彿他從未來過。
霜松從暗處探了個頭出來,問:「我沒聽明白,到底要不要殺他?」
我心緒不寧,將桌上的茶盞緊緊握在手心,感受到杯身的紋樣硌手的悶痛,許多思緒都難以理清,只得含糊回答霜松:「不……」
「哦,那我回去睡覺了?」
「真羨慕你還睡得着。」
霜松:「少做點虧心事你也睡得着。」
「不許你爲他說話!」
「哦。真困了,去睡了,沒有必須要殺的人別叫醒我。」
-4-
在家中聽大嫂嘮叨了兩天,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終於捱到休沐結束回宮,沒想到崔貴妃接着在我耳邊嘟嘟囔囔:
「那老虔婆又要作妖,太子的婚事也要插手,她孃家那都是些什麼貨色呀,竟然妄想做太子妃,嘖嘖嘖,我看皇后這次還能不能忍。」
我的侄女崔貴妃是皇帝嬪妃中生育最多的一個,給皇帝生下了冰雪聰明的二皇子鄭盈和三皇女鄭嫺,按理說沒有婆婆會厭惡這樣的兒媳婦,但太皇太后偏不,甚至可以說,放眼全天下,太皇太后最討厭的女人就是崔貴妃。
因爲崔貴妃是三嫁女。
她的第一任丈夫成婚後不久病死,第二任丈夫成婚後不久也病死,第三任丈夫纔是當今皇上,其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崔貴妃的第二任丈夫是先皇——簡單點來說,我侄女崔貴妃先嫁了哥哥,再嫁了弟弟。
兄終弟及,今上不只繼承了皇位,還繼承了女人,這讓太皇太后覺得荒謬,總是以「妖婦」稱呼崔貴妃。
而崔貴妃是何等剛強的一個人,她也贈送了太皇太后一個「暱稱」——老虔婆。
聽到崔貴妃又在當衆忤逆不孝,我趕緊四下看了看,確認身邊都是我們的人才放下心來。
「太子的婚事自有皇上皇后操心,咱們就當不知道吧。」
「要你教我?我就是氣不過……」
崔貴妃衝我招了招手,我瞭然地附耳過去,她在我耳邊輕聲道:「東宮近來傳出些謠言,說太子與樂伎有染,還不知道是衝着誰的,你聽說了嗎?」
我搖搖頭:「纔回宮,還沒聽說這些。」
「那就悄悄地查,這個當口出這種事,倒像是敗壞太子的聲譽好破壞他的婚事,我怕別人給咱們潑髒水。」
貴妃的擔憂是相當有道理的,太子是中宮嫡出的長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這一點從前朝到後宮大家都沒有一點異議,我們崔家也完全沒有扶持自家貴妃的皇子當皇帝的野心,可是別人卻不這麼以爲。
在外人看來,崔貴妃和皇后一樣出身高貴,崔家和杭家都是大族,二皇子和太子相差不到八歲,崔貴妃日常又和皇后關係不睦,定是有奪嫡的野心!
所以,從小到大,太子出現任何問題,第一個被懷疑的都是崔貴妃和崔家,真是相當的冤枉。
以致現在崔貴妃都有些草木皆兵了,但凡太子可能出事,她比二皇子出事還緊張。
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其實完全不怪皇后,崔貴妃雖然和皇后處不到一塊兒去,但皇后可不是胡亂攀咬的人,更何況太子根本不養在皇后跟前——因當年宮變太過兇險,杭皇后將太子託付給當時的太后,想着即便宮變失敗,太子在奶奶手底下好歹能保住一條命,孰料太后拿到了孩子就不鬆手,從此沒把太子還給皇后,杭皇后見太子的機會沒比崔貴妃多多少。
我進宮以後才知道,「崔貴妃迫害太子」的風言風語全是從太皇太后宮裏傳出來的。
能把兩個兒媳婦都折騰成這樣,崔貴妃叫她老虔婆真不冤枉她。
我衝崔貴妃點點頭,告訴她回去就查訪起來,卻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最近宮裏沒有關於我的什麼流言吧?」
崔貴妃張着大眼睛道:「不曾聽見。你又惹了什麼禍?」
「沒有,隨口一問罷了。」
回到尚儀所時,言司贊正在教剛提拔的女官規矩,我恍惚間想起了自己和她剛入宮時被女官們排擠,什麼都不肯教給我們,任我們出洋相的情形。
我入宮時只是從七品女史,如今做到五品尚儀女官,其間固然有家族勢力爲我保駕護航,但我自己也從未有半日鬆懈。
我不能讓杭蘭闕毀了我精心打拼的一切。
「崔尚儀,你怎麼提前回宮了?胡尚書做壽,我以爲你要隨崔家一起去賀壽了再回來。」
「近來事務繁雜,脫不開手。對了,新來的這幾個若有得用的,往我這兒分一個。」
我話剛一出口,幾個穿着碧色宮裝的女官就驚慌地互相使眼色,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僵笑,先後將頭垂得低低的,生怕被我看上挑去做事。
我和言司贊區別那麼大嗎?怎麼每個人都喜歡去她手底下?
用晚膳的時候,我將言司贊拉到角落問她:「我看起來很可怕嗎?小宮人都不敢挨着我。」
「誰讓你老是訓人。」
「你也訓啊!」
言司贊笑道:「那天你衝杭少將軍的寵物吼了一句,把那小畜生嚇得兩腿發抖,可見你有多兇了。小宮人們至多隻見過嚴厲的教引嬤嬤,哪遇見過你這樣的惡人?害怕也是正常。」
「那天的事情傳出去了?」
「那是自然,宮裏哪有祕密?」
「他們怎麼說我的?」
「你真想聽?算了,聽了又要生氣。」
「說!」
「黑煞娘子鬼見愁,叫得山魈抖三抖。」
好麼!背後傳我小話還押上韻了!
言司贊隔着桌案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撫我:「好了好了,說了不生氣的。」
「肯定是尚宮所那羣人編的!」
尚宮所由皇后直接管理,而尚儀所由貴妃管理,皇后和貴妃兩相冷淡,我們底下的也就互看不順眼。
「可別胡說,如今她們忙着太子的事,哪有空編你的壞話?」
說到太子,我正好打探點正事:「對了,東宮這幾日可有什麼傳言?你得謹慎些,現在東宮就是少喫一口飯都要賴到貴妃頭上。」
「你知道我們這裏都是不準說這些的,只是昨日雲影殿有幾個小宮人編排主子,我已讓人罰了送回去了。」
「說的可是太子?」
言司贊抿着嘴脣,微微點了點頭。
雲影殿的胡婕妤是胡尚書給皇上獻的美人,正是最受寵的時候,誰也不好去觸她的黴頭,至多也就是罰一下,還得看在胡婕妤的面子上送回去,至於她要怎麼處理我們就管不着了。
言司贊說話總是習慣不說得太滿,和她爲人處世一樣,所以此刻她提起雲影殿的小宮人,必然就是他們傳了太子的謠言。
我又問:「可查到源頭?」
「崔尚儀,現在沒出什麼大事,若是煞有介事地去查,反倒像是故意宣揚。」
對待東宮,我們的站位的確很尷尬,既不能不管不顧,又不能太過積極上心,時刻都要提防着授人以柄,走一步要看十幾步,可以說是如履薄冰。
之前休沐將許多事都丟給言司贊,如今可不好再叫她操心,而且這事也不該讓她攪進來,我便說:「你思慮得很周全。這件事你不再管了,餘下的都交給我。」
「好的。」
我這裏纔剛摸到點頭緒,東宮已先鬧出了事。
值守東宮的侍衛發覺出宮的樂伎跟出入令牌上對不上,仔細盤查,竟然發現是太子跟一名琵琶伎偷溜出宮。
那琵琶伎喚作黎煙,是個脣紅齒白的十七歲少年,被發現時,他身上還佩着太子的寶珠香囊,二人過從甚密,一眼便知。
這下可是坐實了太子與樂伎不清不楚的傳聞。
當夜,皇后和崔貴妃召集宮內正五品及以上的女官太監訓話,讓我們封鎖信息,不準任何人傳出半個字,一旦發現,就地打死。
我們口中稱是,心裏卻都明白,保密是不可能保密的,一件事情一旦被定義爲祕密,那它的未來就一定是被泄露。
最多能保證天亮之前消息不傳出京郊。
接着,皇后娘娘就說到具體的處置,該怎麼定義這個事件,是該說樂伎膽大包天拐帶太子,還是太子私自出宮,這二者的區別可太大了,誰也不敢輕易下定論。
我們都不敢主動開口,皇后和崔貴妃幾句話拍板定音——出宮的就不是太子,是太子的近侍,即刻將那個近侍逐出宮門。
關鍵時刻,大家都很會睜眼說瞎話。
這時候,皇上身邊的大太監薛世清來了。
薛太監是個中等身材容長臉的敦厚大叔,平時見了哪個宮人都笑呵呵的,但今夜他的臉上掛不住笑了,冷着一張臉傳旨:「將作亂宮人就地打死,屍首拖去亂葬崗扔了。命尚儀所崔元辭整頓宮紀,絕不可再出此等亂事。」
他本人不敢跟皇后貴妃甩臉色,這般表情自然是爲了傳遞皇上的態度。
他在用自己的表情告訴我們,皇上很生氣。
我不敢多想,忙跪下接旨:
「臣領旨。」
我看見跪在我前方的貴妃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在我看她的時候,她也心有靈犀地偏了下頭,用餘光掃了我一眼。
我倆都明白,皇上和皇后的意思是一樣的,不能讓太子好男風的消息傳出去,所以要立刻打死那背鍋的宮人,但同時,皇上又將整頓宮紀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貴妃的人——也就是我,可見對太子還是生了不滿。
可我要怎麼整頓?整頓到什麼地步?皇上什麼都沒說,只能靠我們自己領悟。
更重要的是,我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要我查這件事和之前那些流言。
我是該偷偷地查,還是藉着整頓宮紀的機會大膽地查?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問崔貴妃,但崔貴妃也不明白的時候,我就會選擇直接問皇帝。
畢竟,不管他再地位崇高威震天下,也還是我的侄女婿嘛。
-5-
我特意找出尚儀所的灰色制服穿上,言司贊幫我整理衣襟時說:「看你,今年開年幾場大的宴會下來,去年的衣裳穿着都大了,腰帶多出半指寬來。」
「是嗎?我還覺得我胖了呢。」對着銅鏡仔細照了照我的臉,戳了戳臉上的肉,自覺不像從前那麼緊緻了。
跟我一樣大的官家女子早就結婚生子,有的孩子都訂婚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覺得我都老了。
言司贊幫我戴好頭冠,用手指撥了一下我頭冠上的藍寶石:「你們五品的頭冠就是好看。」
「等你以後上了五品,我讓尚服所給你做個你最喜歡的翡翠頭冠。」
「少給我灌迷魂湯。快去吧,晚了皇上可能就回書房了。」
我在宮規允許的最大範圍內小跑到了御花園,然後裝作閒庭信步一般「偶遇」皇帝——這都是跟爭寵的嬪妃學的,你還別說,這招雖然老套,但最管用。
在御花園的涼亭裏,皇上遠遠看見我這不同於一般宮人的灰色身影,讓薛世清叫我過去。
去涼亭的路上我跟薛世清打聽:「薛叔叔,今日天氣可真好啊,您說是不是?」
直接問皇上心情好不好屬於刺探聖心,被人發現是大罪,所以我只能問天氣好不好,薛世清自然懂得我的意思,笑着說:「是,難得的晴天。」
等到了皇上面前,我傻眼了,他穿着常服在品茗聽琴,身旁杵着一個大高個跟他說話。不知皇上說了什麼,那大高個抿着脣一臉不高興——在皇上面前都敢面露不虞,是個狠人。
大高個狠人正是我那不爲人知的前夫杭蘭闕。
晦氣!
「微臣拜見皇上。」
「朕還說你能忍到什麼時候來找朕,沒想到啊,當了尚儀之後涵養功夫見長,等了一天半纔來。」
並不是忍了一天半,而是一直在全宮範圍內逮捕皇上,直到今天你才進御花園來着。
我訕笑着說:「皇上,微臣愚笨,沒有皇上點撥,實在不知道如何做好您安排的差事。」
「你家貴妃就什麼都沒說?」
「皇上這話可折煞微臣了,自入宮以來,元辭心中就只有皇上,沒有貴妃,微臣只是皇上的臣子,更不會聽貴妃的話。」
皇上跟杭蘭闕說:「瞧瞧人家多會說話,你一口一個姐姐的,生怕別人不知道皇后和你都姓杭,有心之人蔘你一個大不敬你能怎麼辦?也是朕知道你的爲人,換作其他人,難道不疑心猜忌你?」
杭蘭闕悶聲道:「臣駑鈍,不懂也學不會這些。」
他可不駑鈍!以前在蘚都的時候,八文收的山貨他能舌燦蓮花賣到十五文,一個冬天就賺了一條蘚都貴族才穿得起的狐狸皮坎肩送給我,蘇兜兜的小揹包都換成了彩綾香包,這叫駑鈍?
我懂了,他在皇上面前給自己打造的形象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武將,就跟我在皇上面前給自己打造的形象是沒什麼主見但很懂察言觀色的小姑娘一樣。
皇上無奈地笑了笑,衝我擺手讓我起來:「坐吧。東宮那夜的事如今傳成什麼樣了?」
「微臣這幾日未出宮去,對宮外的情況不太瞭解,宮內已經處置了九個宮人,送去慎刑司拷問了三個,都咬死了說不是故意傳播,目前宮裏人是不敢再傳風言風語了。」
皇上聽了我的稟報不予置評,卻叫薛世清:「都退下。」
薛世清帶着其他隨侍都退下了,皇上纔對我說:「先皇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朕決不允許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太子身上,更不允許有心之人惡意構陷東宮。」
「是,元辭明白。」
所謂先皇之事,是指皇上的大哥鄭昊,他過度寵幸蘚都進貢的宦官阮六兒,不僅給予高官厚位,還納了阮六兒的妹妹阮雲兒爲妃,任由阮家兄妹戕害嬪妃皇嗣,最後竟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立阮雲兒所生的皇子爲太子,無異於將天下拱手送給蘚都。
崔貴妃就是在那時候入宮的——太皇太后想要出身高貴美色過人的女子將先皇拉回正途,選中了她,可惜她沒能把先皇的心從阮六兒那個閹人手中搶回來,讓太皇太后非常失望。
後來鄭昊暴斃,阮家兄妹在宮變中被殺,崔貴妃冒死拿到了傳位詔書,讓當今皇上鄭純繼位,鄭純繼位後立馬封了她做貴妃,太皇太后就更厭惡她了。
如今,太子在大婚前跟琵琶伎牽扯不清,難免讓人回想起當年的鄭昊跟阮六兒——偏偏那麼湊巧,這琵琶伎黎煙的生父也是蘚都人。
身爲崔家人,我實在太明白皇帝的擔憂了。
接着,皇上就跟我們說了個重磅新聞:「舞樂閣的琵琶伎有一半蘚都血脈,朕讓薛世清將他安置,元辭,你親自去審問,弄清楚他和太子是怎麼回事。至於宮外你人手不夠,就讓蘭闕從旁協助,最晚半個月,要將事情處理乾淨,不能影響太子。」
果然,皇上說的整頓宮紀不是簡簡單單將宮裏的流言蜚語壓下去那麼簡單,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搞東宮,一舉了結後患。
明面上讓我查,是將皇后和太子擇了出去,顯得這件事秉公辦理,沒有偏私;暗地裏他給了杭蘭闕權力去爲太子清掃障礙,相當於給皇后跟太子上了一層防護罩——杭蘭闕是太子的親舅舅,是絕對不會傷害太子的。
皇上還是那麼滴水不漏,跟他真是沒什麼心眼可以玩的,反正誰也玩不過他。
我在心裏頭將各種阻礙都過了一遍,更加覺得這次的任務是個燙手山芋。
我又看了眼坐在我對面的杭蘭闕,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虛空中的某處,彷彿剛纔皇帝說的一切都跟他沒關係。
行,算你能裝。
我卻裝不了一點,不情不願地接了旨。
我一點都不想跟杭蘭闕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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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伎最珍貴的就是一雙手,可當我見到黎煙的時候,他的十指都被夾棍夾斷,爛掉的皮肉還在滲出紅色的血和黃色的膿液,十分噁心。
皇上讓薛世清將他安置在隱祕的地方,薛叔叔就把他放在宮外太監淨身的衙署後面的小庫房,庫房外面派了兩個龍禁尉裝成普通侍衛值守,他們只保證黎煙的命還在,可不管他活得好不好,受了刑的黎煙在短短三天時間就枯槁不堪,再沒了傳聞中的俊美模樣。
我有心讓人把黎煙收拾乾淨再問話,但我沒有帶宮中的女官來,只有霜松跟在身邊,而霜松只會殺人,不會收拾人。
無奈,我看向杭蘭闕:「杭將軍,可否讓人將他清理一下。」
杭蘭闕衝院外喊:「提桶水來。」
一個穿着鱗甲的女子提着至少一鈞的水進來,走得不快不慢,似乎那一鈞於她不算太重。
我覺得奇怪,哪有讓女子跟在身邊乾重活的?
杭蘭闕衝她指了指地上的黎煙,那女子便將一桶水全部潑到他身上。
「啊……」黎煙痛苦地呻吟起來。
杭蘭闕對那女子說:「出去吧。」
「是,將軍。」
然後他看向我,又看了眼霜松,意思是霜松也該出去。
我其實不是很敢跟他單獨相處,叫霜松來也是爲了保護自己,但事關皇室,他把自己的人都清出去了,我也不該留下霜松這個蘚都殺手。
「霜松,你也先去外面等我,有事我會叫你。」
「哦。」
霜松晃晃悠悠地離開,門關上的瞬間,杭蘭闕的懷裏響起「嘰」的一聲,蘇兜兜探出了小腦袋。
蘇兜兜異常興奮,縱身一躍,從杭蘭闕身上跳到我身上,被我頭冠上的藍寶石吸引,伸爪子去拿。
我喝道:「不準!蘇兜兜!」
蘇兜兜委屈地「吱」了一聲,縮在我懷裏不動了。
杭蘭闕冷笑道:「不是多了不得的貴重東西,兜兜回來,我給你買一車。」
蘇兜兜不僅不回去,反而抓緊了我的衣襟,將頭靠在我胸口上。
我不在的時候他肯定虐待孩子了。
這時,角落裏傳來微不可覺的聲音:「你們……不問我嗎?」
光顧着自己聊天,把他忘了。
我看向黎煙:「說得越多死得越快,你還巴不得我們問你嗎?該問的東西薛太監都已經問過了,我又問得出什麼?」
「那你們……來……來找我……做什麼……」
我不自覺地跟杭蘭闕對視一眼——這個黎煙不對勁。
他好像就等着我們來問,說點什麼,然後去死似的。
我拍了拍蘇兜兜的腦袋,在袖子的遮掩下捏着蘇兜兜的爪子指了指黎煙,再放開它。以前我們去山裏撿蘑菇或是打獵都會這樣,意思是讓它去探一探我指的位置,這麼多年過去蘇兜兜還記得這暗示,我鬆開它後立即跳到黎煙身上去。
黎煙不防被一隻猴子撲過來,蘇兜兜在他身上一通翻找,忽然「嘰嘰」叫了起來,舉着一個玳瑁琵琶撥片給我們看。
黎煙:「還給我!」
蘇兜兜衝他齜牙咧嘴地笑,拿着撥片就跳回到我身邊邀功,被杭蘭闕一把拿走。
我問黎煙:「這是太子給你的東西?你引誘太子出宮是想做什麼?」
「不,那是我的……我……我和太子是真心相愛,我們要離開這喫人的皇宮,我要帶他去自由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
杭蘭闕道:「上面的油脂浸入很深,像是用了許多年的。前面搜查了那麼多次,他不可能藏得住。兜兜,你在哪裏找到的?」
蘇兜兜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黎煙的衣襟。
哦,做成釦子縫在衣襟上了。
我接着他的話頭問:「你準備帶太子去哪兒?」
「去明山深處,沒有人的地方。」
哈,想把一國太子拐去蘚都的荒山?我笑了,繼續問:「路途遙遠,你怎麼去呢?」
黎煙閉上嘴不說話。
他現在說的,跟之前薛世清問到的都差不多,都是一口咬定與太子兩心相悅,想在大婚前與他私奔。
我還真是一個字都不信呢。
在我思索之際,杭蘭闕突然叫了一聲:「娘子。」
我下意識回答:「怎麼了?」
旋即反應過來,驚訝地看着他,用目光質問他是瘋了麼?
杭蘭闕嘴角勾起,笑得很虛僞:「啊,叫習慣了,怎麼辦,你我的祕密被人聽見了,那就只有殺人滅口了。」
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杭蘭闕從容地走向黎煙,從牆邊隨手拿了一把火鉗,蹲下身打量黎煙的臉:「從喉嚨插進去,你死之前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黎煙絕望地嗚咽:「不……」
但杭蘭闕真的將火鉗尖端抵住了黎煙的嘴脣:「那你告訴我,自小在上京長大的你,是怎麼知道明山能夠隱居的?你又準備怎麼去明山?」
「是太子……」
火鉗插入舌頭,杭蘭闕死死按着黎煙不許他掙脫,平靜地說:「說謊,重新回答。」
「沒有……真的沒有……」
「你也不想你的教習、同僚都因你受罪吧?」
「真的不是,是太子愛我……」
「誰告訴你太子愛你的?」
「是太子殿下……近點,你……你近點……」
杭蘭闕審慎地看着黎煙,鬆開一隻手握住自己腰間的匕首,這才更靠近他一些聽他說話。
黎煙說話的時候嘴裏都在噴血,那場景實在恐怖,我偏過頭不去看,卻在轉頭的瞬間想到了什麼——離宮那日太子裝成宮人,可黎煙卻戴了太子送他的玉佩,分明是故意要被人認出攔截,那麼此刻……
「別殺了他!也別讓他死!」
可就在我說這話的同時,黎煙掙脫開一隻手,用杭蘭闕的匕首戳進了自己的胸膛。
黎煙癲狂地笑了起來:「我與太……太子……真心相愛……你們……一個一個……都是兇手……哈哈哈……兇手……」
黎煙終於成功在我們面前自盡了,用的還是杭蘭闕的匕首。
「你是不是傻?他都表現得那麼明顯了你還要上套?這下好了,身爲太子的親舅舅,你親手殺了他目前最愛的人,人證物證俱在。」
杭蘭闕微微偏着頭想了想,從黎煙胸口拔出匕首,用衣服擦乾血跡,然後往自己小腹劃了淺淺一刀——大概是會流點血但傷口只有半個指節那麼深的程度。
然後,他再把那匕首插進黎煙胸膛。
這時候黎煙還沒死透呢,看杭蘭闕的目光說不清是渙散還是迷惑。
杭蘭闕跟我說:「是黎煙刺殺我,我自保時反殺了他,人證是你,物證是我的匕首,人證物證俱在。還愣着幹什麼?叫人進來救人。」
我有點不想理他。
「太子就算要記恨,也不止記恨我一個,你此時不坐實了黎煙想殺我這件事,將來後悔可別怪我。」
明白他說的是事實,我有氣無力地喊:「來人啊,黎煙刺殺杭將軍了,好可怕啊,快來保護我們喲。」
霜松和剛纔那提水的女子一前一後進來,杭蘭闕依舊平靜地說:「我小腹被匕首刺了,需要包紮。黎煙死了,掠風,叫仵作來驗屍。」
原來那提水的女子就是杭掠風,杭蘭闕的族妹。
杭掠風父母都死在蘚都戰場,被杭蘭闕救出後就一直留在軍隊裏,以副將的身份跟在杭蘭闕身邊,雖然是個女子,但是身上有戰功,聽說杭家有意讓她襲她父親的五品遊擊將軍。
唉,現在不是關注這些的時候,首戰失敗,還讓黎煙這個當事人自殺了……都是杭蘭闕的錯!
要是沒有他,我肯定已經從黎煙那裏搞到有效信息了。
於是,回宮後我將舞樂閣從頭到尾審了一遍。
我發現黎煙的琵琶技藝從前並不算出衆,一年前,舞樂閣來了位琵琶大師,經她指點,黎煙終於在謝太傅的宴會上靠一曲《陽關三疊》吸引了太子的注意。
那位琵琶大師是家中獲罪被貶爲賤籍的官眷,而她的父親正是當年支持阮雲兒所生皇子的官員。
可當我查到這人時,她死了。
在黎煙與太子事發前一天,她死在去胡尚書家壽宴的路上。
還是毒發身亡。
一個琵琶伎的死不足爲奇,但偏偏在我查黎煙的時候死了,而且是被毒死,不得不讓人懷疑。
我又順藤摸瓜,查到她行事獨來獨往,這幾年在京城沒有什麼經常聯繫的朋友或恩客,唯一的習慣就是每兩個月就要去京郊的小延聖寺找如月大師聽禪。
當日黎煙身上的玳瑁撥片,也正是小延聖寺附近一個小村莊所產的樣式。
闔宮上下都知道我在查太子與樂伎的事情,我擔心大張旗鼓地去探訪打草驚蛇,於是誰也沒告訴,只帶了崔家的下人,扮成一般的士族小姐去小延聖寺禮佛。
-7-
小延聖寺不及幾十裏外的大延聖寺出名,道旁兩排古樹枝丫相觸,一百零八個石階上長年累月少人踩踏,佈滿了幽綠的苔蘚。
我特意在山下村莊不逢集的時候來,就是爲了不被人看見。
所以,天知道我看見杭蘭闕的身影時有多想掉頭就走。
我以爲我戴了帷帽不會被認出,可蘇兜兜的鼻子很靈,掙脫杭蘭闕就朝我衝過來。
杭蘭闕在青石階上回頭,仲春那沒有溫度的清朗陽光透過百年古樹的枝葉照射在他身上,讓我不由得回想起八年前在蘚都他打獵回來的樣子。
那天他手中握着一束山裏的紫花,我都忘了那花的名字,可我至今都沒忘記那一刻他的笑容。
一時間,我分不清他是在嘲笑還是真的在微笑。
他像八年前那樣朝我伸出手:「娘子,昨夜微雨,石階路滑,我扶着你。」
蘇兜兜已經沿着我的裙襬鑽進冪籬下面,小灰猴子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
「嘰嘰!嘰嘰!」
彷彿催促我快跟它爹帶它出去玩。
我無奈搭上杭蘭闕的手,他忽然用力將我拉向他:「隔那麼遠做什麼,讓人以爲我們夫妻鬧架了。」
見我倆貼得太近,跟着我的家中侍女有些疑惑:「小姐……」
我擺擺手:「你們跟遠一些。」
身邊沒其他人了,我問杭蘭闕:「你來這裏做什麼?」
「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
「別跟我打啞謎。黎煙死後你沒進過宮,甚至都沒出府,怎麼想到來小延聖寺的?你跟蹤我?」
「你怎麼知道我沒進宮也沒出府?娘子,分明是你跟蹤我。」
「你……」
杭蘭闕親暱地用拇指指尖摩挲着我的手心,制止我的詢問:「別鬧,正事要緊。」
這種小寺廟裏帶路的不是廟裏的出家人,而是山下村民輪流來做知客師,知客師見我與杭蘭闕衣着不似一般人,看起就是來能捐很多功德的樣子,很是熱情地領我們進去。
「二位有所不知,我們小延聖寺雖小,卻比那金碧輝煌的大延聖寺歷史悠久得多,在此處求仕途經濟最是靈驗,京裏的龍禁尉謬大人你們可知道,他就是在咱們這拜佛問籤,不久被謝太傅相中做了女婿,從此魚躍龍門,仕途一帆風順,如今家中女眷還常來點燈供香。我觀老爺夫人通身氣度不似一般人,不知想求些什麼?」
既然他說主營業務是求仕途,那我就說其他的,這知客師知道撈不到好處便會離開,我們好自己走走看看。
我隨口道:「求子。」
誰知他喜道:「咱們這兒第二靈驗的就是求子了!京裏的龍禁尉謬大人與謝夫人成婚兩三年無子,謝夫人來寺裏點了海燈,不到半年就生下長子。夫人可是來對了地方!」
杭蘭闕笑道:「族弟如今在書院求學,想求個高中。」
那人舌頭都不帶停的,順口接道:「京裏的龍禁尉謬大人當年考武舉就是借住咱們這兒,這才一舉奪魁,咱們這兒第三靈驗的就是求科舉了!」
謝太傅的女婿謬大人真慘,一輩子都得被這大爺掛在嘴邊做活招牌。
杭蘭闕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那挺好。」
我補充道:「挺全面的。」
我倆一左一右在大雄寶殿跪下,雙手合十,我在心裏默唸:
「佛祖保佑我升官發財,做到正三品宮正,老了過後順利出宮榮養,謝謝佛祖!」
蘇兜兜躲在我帷帽垂下的軟紗裏睡着了,我俯身叩拜時碰到它稀疏的軟毛,習慣性地撓了撓它的小肚子,忽然想起蘇兜兜已經九歲了,它終究不是人,我還沒老的時候或許它就已經老了。
我便也替它許了個願:「也保佑我們兜兜長命百歲。」
睜開眼時,杭蘭闕正轉過頭在看我,我猝然睜開眼似乎不在他預料之中,他不自然地避開我的目光,起身,再伸手拉我。
「許了什麼願?」
我誠實回答:「升官發財。你呢?」
「求子。」
早知道他要打胡亂說,我也不該說實話的。
給添了香油錢,點了求子的海燈後,知客師嘴角都咧到了耳下,腳下生風地安排我們用了午膳,讓我們在後山的禪院小憩。
杭蘭闕趁機問他:「聽說寺裏的如月大師講經講得好,不知他可有空閒?」
「如月師傅兩個月講一次禪,他不在我們小延聖寺常住,您二位瞧見那處沒?」他指了指對面山間的一處院落,「他尋常都在那裏的舊院修行。」
我問:「那他的飲食?」
「如月大師喫不慣咱們的齋菜,在院子裏自己種了瓜果菜蔬。」
我追問:「只聽人說起如月大師講經講得好,倒不曾細問,他落髮是在何處?師從哪位呢?」
「這……我也不大清楚,讓如月師傅掛在小延聖寺是住持的意思,住持幾年前就雲遊去了,如今廟裏也沒個正經管事的人,要不,等下次如月大師講經,老爺夫人來問問就是了。」
杭蘭闕道:「有理。我娘子向來體弱,爲表誠心,今日步行上山,恐怕今日不便下去了,不知方不方便留宿一夜?」
「方便的!方便的!只是咱們這禪院簡陋,還請老爺夫人不要嫌棄。」
我順着杭蘭闕的話道:「佛寺靜心,我既誠心求子,又如何會嫌棄簡陋?」
知客師一走,我就懶得裝了,脫下礙事的披帛和丁零當啷的簪環首飾交給侍女:「你們換上我的衣裳留在院裏,我要去對面山上探一探。」
杭蘭闕道:「那山只是看着近,山路崎嶇,我去就是,你留在禪院。」
若只是我一個人來,我今天還真不會去爬山找如月,大不了之後帶着侍衛再來一趟就是了,但杭蘭闕也來了,我怕他查到什麼線索不告訴我,所以今天必須去。
還不是怪他跟蹤我……
見我不理,杭蘭闕也猜透了我的心思,說道:「不管我看到什麼,都會告訴你,我保證。」
「不用,就算看到同一種東西,你我的感受都不同,我如何能夠信賴你所告訴我的話?」
杭蘭闕氣極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崔尚儀在宮中養尊處優八年,還走不走得荊棘密佈的山路!」
-8-
因爲怕蘇兜兜胡鬧壞事,我們將它留在禪房讓侍女照看,只我們二人上山。
在蘚都的時候,我跟杭蘭闕也走過山路,當時我爲了躲避阮家人的追捕,恨不得跑到與世隔絕的地方,而杭蘭闕自稱自己是逃犯,我們一拍即合,相攜往明山深處去。
在崔家的時候,父親和嫡母年紀都大了,實在沒有精力再養育我,大嫂子心疼我生母死得早,於是嫡母只提了一嘴,她就答應將我帶在身邊撫養。
我剛生下來那陣乳母帶得不精細,長到四五歲都小小瘦瘦,跟個病娃娃似的。大嫂子對我便格外縱容,針黹女工之類的,我不願意學就不學,上樹下河什麼的,我喜歡玩就去玩,只求我平平安安長成個圓乎乎的壯丫頭,再給我找個小有家業的富家子成婚,一輩子和和順順過下去就是。
我說這些是想說明,我不是進宮過後才養尊處優的,我自小在崔家就過着跟崔貴妃一樣養尊處優的日子,甚至因爲我是長輩,我的份例比她多,日子比她還好過些。
所以當年在蘚都走那十幾天山路真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腳上打了血泡,血泡磨爛,磨爛的地方又打出新的血泡,腳疼腿疼腰疼渾身都疼,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幻想自己死在明山深處無人收屍的場景,然後後悔自己爲了逃婚到這鬼地方來。
杭蘭闕不比我輕鬆多少,他也是武元侯府嬌生慣養的世子大人,喫過最大的苦僅限於習武,他哪裏走過那麼遠的山路。
我不知道杭蘭闕那段日子在想什麼,我只知道當時我們兩個是方圓幾十裏唯二的活人,要是沒有他陪着,我兩天都撐不下來。
所以在找到居所的那晚,我和他以天爲被以地爲牀地快活了一回。
那時候我已經昏了頭,顧不得禮義貞潔了,只覺得如果不能在那一刻抱到眼前這個男人,讓他與我合二爲一,我就是死也不甘心。
與他在蘚都兩年後,我回到上京,入了宮,再也沒進過山,但宮變的慘狀讓崔貴妃心有慼慼,她讓心腹宮人都習武健體以防萬一,我也被帶着一起,是以八年過去,如今杭蘭闕和我都能在山林中健步如飛,再也不似從前那樣舉步維艱。
杭蘭闕驚異於我能跟上他的腳步,但他只是回頭看了我幾眼,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而我沒了當年在明山時將他視若救星的心態,即便心中翻滾着無數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本來也是,蘚都不過是一段舊事,我們都不該再提。
我告訴自己,就該這樣各走各的,互不干擾纔好。
「慢着,前面有水聲。」
杭蘭闕撥開雜草,見到一道幾丈寬的山澗從遠處盤旋而來,橫在我們前方,他先用樹枝探了探:「不深,可以走過去。」
穿着溼掉的鞋襪走山路會得風寒,我和他一起脫下鞋襪,準備光腳踩水過去。
不經意間,我發現杭蘭闕腳踝處拴着一根顏色已經黯淡的紅繩,紅繩上還掛着一枚銅板。
「你怎麼還戴着?」
杭蘭闕也才發現自己腳踝的紅繩和銅板,他不自然地背過身遮住。
當年我逃到蘚都後僞裝成舞女,學京城這邊的娼妓在腳踝處綁了紅繩和銅板,後來與杭蘭闕假扮的蘇魈成婚,他說他家鄉的風俗是妻子用過的東西可以保佑出行的丈夫平安,於是將紅繩從我腳踝取下戴在自己腳上。
我說你也不怕人笑話,他說只有自家娘子看得到,不怕人笑。
沒想到他再沒取下。
蘇兜兜他沒扔,紅繩他也沒取下,他該不會真的……
咚——
隨着一聲落水的悶響,杭蘭闕毫不猶疑將紅繩和那枚銅板都扔進了山澗。
「多謝提醒,我都忘了。」
哦,是忘了。
幸好是忘了。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我們才走到如月大師的小院。
那是半山一個小小的平地,用細竹子圍成不到腰間高的柵欄,圈出來一個小院,柵欄邊開着不知名的野花,裏面三畦菜地,兩處瓜藤,一個大大的水缸,水缸旁養着一叢黃牡丹——我只在皇后宮中見過的那麼好的品相,再就是一個破破舊舊的單間茅草屋。
清瘦的赭衣僧人盤腿坐在院裏的蒲團上唸經,我們到達時並沒有放緩腳步,他卻置若罔聞,全然不受影響。
倒是很有仙風道骨的樣子。
只是……
處處都有問題。
-9-
我和杭蘭闕對視了一眼,從他的眼中也看見滿滿的懷疑。
我先打破沉默,問道:「可是如月大師在此?」
打坐的僧人沒有回答,眼珠子在眼皮下轉動了小半圈,維持原有的姿態。
我想進入柵欄,卻被杭蘭闕攔住,他用眼神示意我停在原地,自己則徑直走向那位如月大師。
杭蘭闕走了八步,開始還是緩緩前行,中間兩步開始加速,最後三步幾乎是傾身衝去,與此同時,他抽出了腰間的匕首對準如月大師的面門。
噌——
他們兩個速度太快了,我沒有看清,只知道原本盤腿而坐的大師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把短刀格擋,而後退了半步,整個人半蹲半立,以一種看起來很專業的防禦姿態與杭蘭闕對峙。
杭蘭闕笑了笑,彷彿剛纔的一擊只是玩笑:「我家娘子不喜歡等,我這纔出此下策,還請大師見諒。」
「二位施主找貧僧有何事?」
鬚眉皆白的如月大師聲音聽起來竟還算清潤,他的動作也不像老年人那樣遲緩,反倒發力精準,我現在不僅懷疑這個院子,我還懷疑他本人。
杭蘭闕看向我,我知道該我開始編故事了。
「我們夫妻二人初來京城,聽聞大師講經頗有高妙之處,家中老母誠心向佛,因此想來請大師下山爲母親講經。」
「我已發下願在山中苦修,不下小延聖寺,二位施主請另尋他人。」
杭蘭闕立即追問:「那若我帶母親上山來呢?」
「每兩月我會在大雄寶殿講經,你們自行來就是。若無其他事,二位可以走了。」
我道:「大師,我們上山不易,可否留我們喝杯水潤潤喉?」
他站直了身體,但背弓還是緊繃着,沒有對我們放鬆警惕。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澗:「我用的也是那裏的水。」
「可是我們沒有盛水的杯碟,還請大師……」
「貧僧正在苦修,請二位不要繼續打擾!」
杭蘭闕背對着我,揹着手朝我指了指水缸的位置,我立即跑去躲好。
杭蘭闕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向如月大師出手,不再跟他虛與委蛇。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杭蘭闕畢竟自小跟着各種名師學武,又在戰場混了好些年,除非是真正的武道宗師,其他人在他面前都不夠看的。他三下五除二就反押着如月的肩膀將他踩在腳下,我貢獻出我的腰帶當作繩子將他綁起來,將帕子壓着他的舌頭在他腦後打結,防止他咬舌自盡,然後由杭蘭闕將他扒了個精光。
別誤會,我們沒什麼特殊的癖好,而是太過懷疑這人的身份,不得不全面檢查一番。
僧袍之下的身體筋肉虯結,健壯有力,他的左肩肩頭和小腹都有刀疤,我問他:「如月大師在出家之前難不成是給人走鏢的,身上這麼多傷?」
杭蘭闕用匕首的柄敲了敲他的牙齒,確認他不能反抗後說:「你先去搜,我來問。」
「好。」
在破門而入的瞬間,我莫名覺得杭蘭闕跟我真的很像那種會被畫成畫像通緝的雌雄大盜,這又是綁人又是入室的……
屋內的陳設也極爲簡單,一張桌子,一張牀,一個木盆架子,再有就是兩個漆紅的櫃子,連椅子都沒有。櫃子裏放了佛經衣物棉被之類的,我把這些東西全抖了出來挨個查看,在佛經中發現許多後寫上去的蘚都文字。
要不是在蘚都待過,我還認不得這些蝌蚪似的字,說不準只會把它們當成符號。
我還在他的鹽罐子裏找到一包藍色碎布包着的白色粉末,那藍布用料過於好了,根本不是一個小寺廟的掛單和尚用得起的。我撕下一頁經書將那粉末裝好,將藍布收起來,又用手指捻了捻那粉末,不是鹽,不知道是什麼。
牀板還藏着一把彎刀,這種鐮刀似的彎刀是蘚都兵喜歡用的武器,更加坐實了這個如月大師身份有問題。
我帶着一大包東西出門,看見如月大師已經被杭蘭闕揍成了豬頭。
他們打過仗的就是比較直接,不攻心,只攻身。
「問到什麼了?」
「搜到什麼了?」
我們兩個同時開口,傻子都聽得出其中的戒備意味,如月大師也聽得出,他舌頭被壓着,只發得出「嗬嗬」的笑聲:「你們……什麼也查不出……」
杭蘭闕用拳頭狠狠給他來了一下,一顆牙從他嘴裏劃出美妙的弧線向地面墜落,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將經書中的蘚都文字處指給杭蘭闕看:「我不太認得,只看出這裏是日期。」
「其他的呢?」
「找到了蘚都的刀,我懷疑這人根本不是如月。」
杭蘭闕道:「當年蘚都向我朝進貢珠寶和奴隸,留下許多蘚都血脈的後代,那琵琶伎就是一例,說不定如月本就是蘚都人。」
「對了,還有這個,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將那包白色粉末給杭蘭闕看,他還未觸碰便臉色大變:「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裏?!」
「這是什麼?」
「情蛻。」
情蛻?!
傳說中這藥有迷魂誘情之效,服用的人很容易成癮,產量極少,百年前的石瞰王朝曾經瘋狂沉迷於此藥,荒廢朝政,甚至無法生下健康的繼承人,因此被元王朝篡位,元王朝吸取石瞰王朝的教訓,自上而下禁了情蛻。
「禁了百年,你怎麼還認得?」
「此次覆滅蘚都的大戰中,我發現他們給士兵用這種藥讓士兵在戰場上精神亢奮。」杭蘭闕想到了什麼,「琵琶伎……不對,要徹查東宮!」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琵琶伎黎煙是靠這種藥引誘的太子。
我說:「事關重大,得把這個人交給大內去審。」
「對,你說得對。」
如月卻道:「我什麼都知道,你們怎麼敢將我交出去,你們會後悔的!」
我不像杭蘭闕那麼粗暴,用手捏着他的臉迫使他張嘴,從頭上取下銀簪,將簪子的尖端對準他被杭蘭闕打落牙齒的牙槽,然後戳了進去。
「啊——」
他如同離水的魚一樣瘋狂掙扎,叫聲淒厲到驚飛了遠處山林的羣鳥。
「你知道什麼?」
「我親眼看見……杭宴殺死了鄭昊!」
杭宴,已經許久沒人敢這樣直呼皇后的名字了。
先皇不是暴斃嗎?爲何說是杭宴殺了他?
若這種事情坐實了,別的不說,太皇太后一定要先殺了皇后,再廢皇帝,最後立鄭昊和阮雲兒的兒子安王爲帝。
那老虔婆早就想這麼幹了,只是一直師出無名罷了。
但光憑他嘴裏亂說,還定不得罪。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杭蘭闕,杭蘭闕會意,一肘將他擊暈。
「他說自己ţü⁹親眼看見,意思是宮變那日他在宮中?我不方便看,你看看他是不是淨身過?」
杭蘭闕用腳踢了一下:「沒有。他用蘚都的刀,他的話當不得真。」
「那應該是侍衛,回去查查當年跟蘚都有關係的侍衛就知。」
杭蘭闕不作聲,似乎心有顧慮,不願意將他帶回宮中。
「對了,你幫我個忙,我力氣小弄不動,你去挖一挖那叢牡丹。」
「你還有心情挪花?」
「這種牡丹我在皇后宮中見過,要開得品相這樣好,是需要葷汁養的,你看他這院子裏哪有葷腥?而且你看這人像是有心情侍弄花草的樣子嗎?我是覺得那底下有屍體。」
杭蘭闕挖開那叢牡丹,果然,在下面躺着一具腐爛到可見白骨的屍體。
我忍着噁心湊近了觀察,看見那具屍體手中的珊瑚念珠:「這纔是真正的如月大師吧?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杭蘭闕在我身後沉默着,我覺得他有點奇怪,回頭看他,他揹着光,我只看到他的剪影,整張臉漆黑一片,看起來莫名地危險。
「怎麼了?」
「我想把他帶回侯府。」
「爲什麼?就因爲他說他看見皇后娘娘……杭蘭闕,你不至於吧?他隨口一句話,你都怕牽連到你姐姐,皇后娘娘遠比你想的厲害,她纔不會害怕這些流言蜚語。」
「你不也把包着粉末的藍色布藏起來了?」
「你偷看我?!」
「那種布料的確特別,比藍寶石還要有光彩,我遠遠一瞥都能發覺,是皇上爲給貴妃娘娘賀壽特地命尚服所做的對吧?你擔心牽連到貴妃娘娘,藏起證據,反而指責我?」
我……我無話可說。
「別總把我當傻子。」
「那倒沒有。」
杭蘭闕嗤笑了一聲:「你們崔家就是金貴,一根毫毛都傷不得。」
我嘟囔道:「哪有太子金貴。」
「那你就不要跟我爭,暫時不讓他暴露,將他帶回侯府,你我同審,等審出結果了再稟報皇上,對大家都好。」
「哦。」
-10-
我與杭蘭闕審了七日,卡着皇上給我們的半個月時限遞交了結案報告。
「皇上,臣與杭將軍調查發現,阮逆當年在宮中安插了許多蘚都人,臣等在小延聖寺找到的就是其中一個。
「他原名叫央宗,是蘚都與我朝交界處長大的平民,父母皆死於兩國交兵,後兩國來往頻繁,他來到上京送貨,被阮逆看中,先送到五城兵馬司,兩年就提拔成百夫長,後來阮逆安排他隨先帝秋狩,藉此機會進了龍禁尉。此人多年來全靠阮逆提攜,對阮逆忠心耿耿。
「在先皇暴斃時他逃出宮流亡,回到蘚都,找到當年同在上京的生還者三人,在蘚都皇室授意下,五年前,三人帶着『情蛻』祕藥回到上京。侍衛央宗殺瞭如月大師,將他的屍體埋在小延聖寺後山,等小延聖寺住持雲遊後冒充如月大師。另外兩個,一個在山下村莊製作琵琶,負責傳遞消息,還有一個在教坊做龜奴,收集情報。
「他們最開始想將胡尚書拉下水,因此用祕藥讓琵琶伎黎煙的師父上癮,聽命於他們,無奈一直沒有機會近距離與胡尚書接觸並下藥,後來纔想到用美貌的黎煙迷惑太子,將太子拐出皇宮。
「宮外的各種流言也出自他們三人。現這三人俱已伏法認罪,蘚都也被我朝攻佔,請皇上定奪該如何處置,以儆效尤。」
皇上聽完我的話,甚爲開朗地笑了一下,但誰都知道此時此景根本不該笑,所以更有可能是氣得很了,反倒想笑。
他轉頭問自己的大太監薛世清:「你覺得說得通嗎?三個人,把朕的朝臣、朕的皇宮、朕的太子耍得團團轉?」
他問出這句,我的心都涼了。
我也知道這說不過去,但是,若要徹查宮內宮外殘留的阮逆勢力,豈是我一個尚儀能做到的?
那必須得皇上先下定決心啊!
但皇上他沒有給我這方面的支持呀!
他皇兄駕崩了八年,這八年他好喫好喝地供着鄭昊跟阮雲兒的兒子安王,一句重話都不敢說,不僅是因爲太皇太后維護,也是怕朝臣指摘。
現在要清掃阮逆,那安王怎麼說?一併殺了?太皇太后那邊又怎麼說過得去?
一堆他家的糊塗事,倒來迫害我。
我只是個五品尚儀,我怎麼會承擔了這麼大的壓力,好想辭官……
薛世清還跟往常一樣輕聲細語不緊不慢地回答,一句話就把所有責任都推開了:「奴才不敢妄言。」
你可是三品宮正!你不敢妄言,要讓我妄言是嗎?
辭官的心情更加強烈了。
皇上用手撐着下巴,姿勢略顯疲憊,他像是隨口叫我般喊了一聲:「元辭……」
「到!」
「你想要結案嗎?」
「皇上,臣的念頭都蠢得很,說出來您要生氣。」
「你說吧,朕這次不生你的氣。」
「臣覺得,說不得有些人的目的就是讓咱們大肆清掃,將太子的風流韻事鬧得天下皆知,給……那位鋪路。所以不如先如此結案,對後宮前朝都有了交代,之後暗地裏該處理處理,慢慢把阮逆留下的影響消除。阮逆兄妹二人把持後宮十餘年,這事……急不來。」
至於什麼貴妃的衣料啊,皇后的毒藥啊,太子的情人啊,皇上的詔書啊之類的消息,都是沒有的事,全是捕風捉影!全是惡意構陷!全是沒有的事!
皇上聽完,沒生氣,也沒同意,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太陽穴:「這話朕在哪兒聽過。」
薛世清道:「皇上,昨兒杭將軍來過。」
皇上指着我跟薛世清說:「對,跟杭蘭闕那小子說的一樣。」
我急忙說:「皇上,臣不知杭將軍說了什麼,臣絕對沒有和杭將軍串通,請皇上明鑑!」
「串通了就不會說一模一樣的話了。這事兒……先如此吧。整頓宮紀還是要的,元辭,你儘快擬出個章程,讓皇后貴妃看過了就去做。薛世清……」
「奴才在。」
「阮逆之事,你去查。」
「是。」
「都下去吧。」
我和薛世清一同退下。
出了御書房,我偷偷摸摸地跟着薛世清的腳步,被他發現後討好地笑:「薛叔叔,我心裏還是糊塗得很。」
薛世清笑得和藹可親,一點御前總管的架子都沒有,他甚至親手爲我理順絞在一起的宮絛:「如今也是尚儀了,宮絛可不能亂。」
趁着爲我整理宮絛的工夫,薛世清輕聲說:「皇上讓你擬個章程給皇后跟貴妃娘娘看,自然也跟娘娘們通過氣,你怕什麼?」
懂了,這是讓我去找皇后和貴妃,讓她們做主。
也好,如此一來,清理阮逆這個燙手山芋給了薛世清,整頓宮紀這件事變成皇后貴妃牽頭,我就不用頂着天大的壓力幹活兒了。
「謝謝薛叔叔。」
「去吧,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告別薛世清後,我先給皇后請安,順帶問問皇后關於整頓宮紀的意思,再去找貴妃。
事實證明我高興得太早了,在我去找貴妃的路上,我被太皇太后的女官帶走了。
連同跟着我的宮女都一個沒放過,全部帶去長秋宮,讓我連搬救兵的機會都沒有。
長秋宮中,太皇太后身着華服高坐,身旁十二個錦衣女官伺候,殿內遍佈金銀奢華異常,完全不是一個老寡婦住所應有的模樣,而太皇太后本人更是塗脂抹粉,活像個老妖怪——我承認,因爲我家跟太皇太后仇怨頗深,以上描述有刻意抹黑的成分。
但總體而言,太皇太后的確不是個慈祥的老太太。
我規規矩矩給她老人家行了禮,她像往常一樣久久不叫起,我就一直跪着不動,和她比耐心。
終於,她先沉不住氣了:「太子的事是你在查,你查出什麼了?」
我在她這兒是喫過虧的,沒有貿然起身回答,而是依舊垂頭跪着,朗聲回答:「回太皇太后的話,此事詳細案卷臣已交內廷供皇上審閱,無皇上首肯,臣不敢輕易泄露。」
「大膽!」
當太皇太后開始使用官位壓迫時,最好的回擊方式不是與她爭執,而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臣有罪,請太皇太后責罰。」
你看,在她還沒想好我有什麼罪的時候我就果斷地認罪,那最終只會不了了之。
但凡我多回她一句,她就有由頭說我頂撞她了。
果然,聽了我這話,太皇太后沒下文了,估計在絞盡腦汁地想該怎麼收拾我。
闔宮上下都知道,她的腦子一直不太好使。
她們賀家也算是名門望族,子女本該一處教養,偏偏太皇太后自小被她祖母抱去房裏養大。
仙童一般的小姑娘,祖母心肝肉似的寵愛,寵成了一個傻大姐,到了議婚的年紀,她家本想將長女送進宮、幼女嫁郡主之子,但太子驚鴻一瞥看上了她,死活要迎娶賀家小女兒做太子妃。
太子妃沒做半年,老皇帝駕崩,太子即位,她三千寵愛在一身,先後給皇帝生下兩個皇子,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威脅到她的地位。
太皇太后可以說是從出生到生子從未遇到過任何挫折的幸運兒。
但皇帝駕崩後她就沒那麼幸運了,新任皇帝鄭昊寵幸宦官阮六兒。
一開始她只當兒子有點小愛好,不加阻止,寵到小兒子鄭純一家被圈禁起來,寵到鄭昊那麼多年只有一個兒子活着,寵到滿宮上下遍佈蘚都人,祖宗基業都要被鄭昊送人了,她纔有所知覺。
那時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應對辦法,竟然是從崔家「選」了個美人入宮。
崔家的美人崔惜止,也就是我侄女崔貴妃,當時死了丈夫已有一年,身爲豪門寡婦,上沒有婆母管轄,下沒有兒女操心,日日品茗賞花,怡然自得,樂不思京。誰能想到太皇太后問都不問一聲,直接將她擄進宮,等崔家知道的時候人都送去皇帝宮裏侍寢了,把我大嫂子氣吐了血,我攔了又攔,她纔沒拖着病體去宮裏搶女兒。
誰能想到那麼漂亮又沒腦子的老寡婦能變身人販子呢?
她自己的男人好色,就以爲天下的男人都好色,以爲美女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然而鄭昊根本不喫這一套,依舊跟宦官阮六兒如膠似漆。
要不是後來鄭昊暴斃鄭純繼位,這老太太早晚得被阮家兄妹玩死。
過去這麼多年了,太皇太后的智慧依舊沒有絲毫增長。
她冥思苦想,最終還是不能拿我怎麼辦,只說:「哀家最不耐煩跟你們崔家的女子打交道,蠢笨無知只知道請罪,哀家好好的太子都是被你們這些奴才帶壞了!你既然認罪,那就去外頭跪着撿佛豆,什麼時候撿夠了什麼時候起來。去吧!」
「微臣領命。」
「快去,看見你們這狐媚樣哀家就煩!」
連罵人都只會罵狐媚,可真逗,我堂堂五品尚儀,你罵我尸位素餐不比罵我狐媚更重嗎?就好像你想參朝臣,你是會參他不履職盡責還是參他妖嬈輕佻狐媚作風?
算了算了,在她眼裏根本不知道五品尚儀是什麼,三品宮正又是什麼,她只覺得這都是奴才,都能隨意打罵。
真是毫無常識,純靠運氣在宮裏活了這麼多年。
我安安心心跪在紅磚地上撿佛豆,外面小太陽曬着,小風吹着,太后宮裏的嬤嬤陪着,竟生出點小愜意。
數到一千二百二十七顆時,言司贊帶着皇上的口諭來了,要我回尚儀所處理要事。
太皇太后宮裏的嬤嬤還是知道輕重的,不敢跟皇上對着幹,也沒去稟報太皇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走了。
這是給雙方都留面子的做法,不然真對峙起來,丟臉的還是太皇太后——宮裏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就算想收拾人也該找個由頭,但太皇太后連個由頭都不會找。
莫名處罰人的事情幹多了,彰顯不了她的權威,只會讓她丟更多臉。
我跪得太久,半個身子都壓在言司贊身上才勉強能走動,她知道我不願讓長秋宮的人看笑話,勉力撐着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麼纔來?再晚一點你上司都要暈過去了。」
「我見你許久不回來,去打聽才知道是太皇太后叫去了,急急忙忙去找貴妃娘娘,偏她去看二皇子了,我擔心你出事,就去找尚宮所的幫忙。」
「尚宮所?」
言司讚道:「你還別說,平時咱們互相看不上,鬥得烏眼雞似的,出了事她們倒也沒丟過去,趁皇后娘娘練完字就稟報了,皇后娘娘讓範尚宮給薛世清傳了話,皇上才下令給你解圍。」
好傢伙,爲了撈我一個,言司贊是把整個皇宮都跑了個遍。
「言司贊,你對我真是太好了,你放心,等我當上宮正了,一定建議提拔你當尚儀。」
「我比你大兩歲,等你當上宮正我都該熬死了。與其給我承諾這些有的沒的,不如給我漲點俸祿。」
「你出身閩西言家,你家那麼多礦,還在乎那點俸祿?」
「我出來當值不在乎俸祿在乎什麼?」
「你看,這就是你沒被提拔成尚儀的原因了,你這個思想覺悟還是不夠。」
「我沒被提拔成尚儀是因爲我沒有一個當貴妃的侄女。」
「作爲你的上司,我真的不喜歡你這麼直白。」
「作爲你的下屬,我真的不喜歡你這麼虛僞。」
糟糕,本來還想以後不當女官了可以跟言司贊一起遊山玩水,現在看來,我倆的情誼遠比我想象的脆弱……
——
「你倆別笑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去皇后那兒。」
剛到宮門外就見貴妃急匆匆地往外走,見到我也沒說安慰我一下,直接讓我跟她一起去。
「怎麼了?」
崔貴妃貼身的女官道:「太子自戕了。」
啊?
他……他爲什麼啊?難道太子真的跟鄭昊一樣是個情種?
這宮裏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11-
我朝太子鄭檀殿下,是皇上皇后在潛邸所誕的正宗嫡長子,又是由太皇太后親手養育成人的唯一一位皇子,其身份尊貴自不必說。
他自幼得謝太傅等一衆名師教導,Ṱû₄文韜武略都不在話下,何況帝后恩愛,哪怕皇后因宮變受傷不能再生育,皇上去皇后那兒的日子還是比滿宮人加起來都多。
生在這樣的家庭的太子竟然自戕了,要不是我親歷此事,我也會和旁人一樣覺得匪夷所思。
因爲太皇太后厭惡崔貴妃,恨屋及烏,也討厭我們尚儀所,她老人家堅決不讓我們有帶壞儲君的機會,所以我與太子殿下很少接觸。鮮有的幾次見面,我對他的印象都不是很好。
因爲他是個溫柔又多情的人,這本不是什麼錯處,但放到儲君的身上,就是大問題。
傳信的侍者說太子自戕,我們都以爲是殉情自殺,到了東宮才發現,太子殿下只是拿一支簪子扎自己的胳膊,除了扎出幾個血洞外,太子本人面色紅潤有光澤,看起來好得很。
皇后最先來,然後是貴妃,最後是皇上,人到齊了,包紮好傷口的太子才緩緩從屏風後出來。
到了這種時候,他還是扶着手慢悠悠地行禮問安,我垂着頭,用餘光瞥了眼皇帝,見他的手已經捏緊,玉扳指周圍的直接被壓出青白色,顯然氣得很了。
薛世清利落地帶着我們一衆宮人外出等待。剛出去不久,就聽見一聲響亮的耳光。
啪——
言司贊在我身邊,微微側過臉,用口型詢問:皇上?
我搖了搖指頭表示否定,皇上打兒子哪會只打耳光,一定是皇后娘娘打的。
唉,開始我還有其他猜測,這耳光一打,我能肯定他自戕是因爲琵琶伎黎煙了。
太子幹得好好的,爲啥要整這出啊?皇后現在又不能生育了,連個替補都沒有,皇上要是對太子不滿,那崔貴妃的二皇子不就會被架在火上烤?
不到一個時辰,後宮三巨頭跟小可憐太子就出來了,四個人的臉色都不好,太子的最差——因爲他臉上還有巴掌印。
皇上命薛世清留下徹查東宮,讓皇后帶着太子回宮養傷,又命貴妃帶着我們尚儀局堵住謠言,不許外面傳太子的事——老是讓我們來捂住這種註定會被傳出去的流言,這侄女婿我真是越來越不想要了。
皇上自己回了御書房,立刻召見了武元侯杭朝、吏部尚書崔鯤、戶部尚書胡小友和太子的老師謝太傅。武元侯就是皇后的父親,太子的外公,而崔鯤就是我大哥、二皇子的外公,再加上戶部尚書和太傅,整一個要換太子的跡象。
這還堵個屁的流言啊,皇上自己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對太子不滿了!
這時候,誰都以爲貴妃宮中該喜氣洋洋,坐等二皇子飛昇,然而實際上的貴妃宮中愁雲慘霧,人人唉聲嘆氣,估計跟皇后宮中有的一拼。
不是我們真的高風亮節到不在乎太子之位,而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着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們的狀態跟皇后的狀態其實是一樣的,都不明白何以至此。
一國太子,何以至此?
崔貴妃打發言司贊去東宮守着:「不要進東宮,只想辦法打聽薛世清查出些什麼,一根頭髮絲都別漏。」
「是。」
言司贊走後,貴妃屏退左右,讓我坐到她跟前:
「這事不對勁,像是老天鋪好了路子讓我的盈兒做太子,天上哪有白掉的餡餅?可我竟想不到誰能有這樣大的手段。之前那琵琶伎的事情你們還有查到什麼?」
「案卷裏都寫了……只還有一件,我一直沒問你。」
「什麼?」
「當年皇上送你那件綵鸞禮服,剩下的衣料你還留着嗎?」
「應該留有一些,你問這做什麼?」
「小延聖寺的假和尚央宗藏了一種蘚都祕藥,就是用你那天上地下僅此一件的布料包着。」
「情蛻?」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鄭昊就是死在那藥上的,那是阮六兒從蘚都帶來的東西,不是說早就絕產了嗎?」
「可那藥的確出現在央宗那裏,那寶藍的布料又明明白白指向你,我便自作主張藏起來了。」
貴妃眨巴眨巴眼,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說出的話卻險些沒把我驚得掉下凳子:「我在宮變那日藏了些情蛻,後來或許就是用那布料包起來了,你找到的那包祕藥應該就是我的。」
「那這些都是你策劃的?!」
貴妃嫌棄地看着我:「怎麼可能,我要是想當太后,當年對皇后見死不救就好了,用得着等到今天?」
說到這裏,她眉頭微微鬆開,不經意間顯露出崔家千金時期的驕縱情致,明明還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只是神態稍微變化,就比端莊溫婉的貴妃模樣好看多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先弄掉太子,再把我謀害東宮的證據甩出去,廢掉兩個皇子,最終受益的就只有一個。」
順着貴妃的思路,我也很快想明白,鄭檀和鄭盈是皇上僅有的兩個長成了的皇子,如果兩個都出了事,那麼,靠兄終弟及繼承皇位的皇上,或許就該將皇位還給兄長的血脈,也就是鄭昊跟阮雲兒所生的安王殿下。
「是安王嗎?可是安王一直被圈禁在北宮,不可能謀劃這些,要說是太皇太后……」
貴妃直接道:「她蠢得可以,不可能。」
「那還能是誰?」
貴妃無意識地用指頭挽着鬆散下來的頭髮,紅色蔻丹與烏黑的髮絲纏繞,看起來莫名兇險。
「我也想不通。怪不得皇上讓薛世清去查阮逆的事,今夜也是讓他去搜東宮,皇上已經在懷疑我們了……總不能坐等被算計,元辭,你下一次休沐是什麼時候?」
「還有九天。」
「那太久了,等不及的,明日你就得回一趟家,跟父親商量。」
「好,我想辦法。」
「你想好從哪裏查了嗎?」
「既然一切都跟蘚都有關,那就從蘚都查起。」恰好我的私宅裏就斥巨資養着前蘚都第一殺手霜松,他一定比我有更多思路。
「那藥你那裏還有嗎?」
「有。」
「都給我,我來銷燬。你再從裏到外搜一遍,不能多一件東西,也不能少一件東西,哪怕是一根繡花針都不行。」
「我明白。」
第二日,我還沒有跟言司贊商量好怎麼巧妙出宮,崔家就傳來消息說崔夫人病倒了,讓我回去見見。
要不說是一家人呢,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過大嫂子平白咒自己也是不好,我得給她去廟裏求個符沖沖晦氣。
-12-
回到崔家屁股還沒坐熱,下朝回來的大哥就將我拉進書房。
昨夜太子自戕後他就跟三個大人一起被傳進宮跟皇上開小會,開完小會又開早朝這個大會,看他眼珠子都是紅紅的,估計一晚上都沒怎麼睡。
杭皇后的爹武元侯跟胡婕妤的族叔胡尚書也被叫進宮來着,認真算起來昨晚上除了謝太傅,進宮的都是皇上的倒黴岳丈。
皇上對老丈人們真不友善。
大哥沒跟我扯別的,一來就直入主題,道:「杭家被參了。」
「啊?這還沒說要動太子,就有人坐不住要參杭家了?參杭傢什麼?」
「杭蘭闕殺良冒敵。」
這可是大罪。
我問大哥:「有證據嗎?」
「御史臺的要私下交證據。他們敢這麼說,就不可能沒有證據。」
我將昨夜跟貴妃說的話都跟大哥說了,大哥坐在書案後,凝眸沉思,良久,他說:「應當是鄭昊的死忠乾的。」
「他還有死忠?」
大哥冷笑道:「你以爲鄭昊是個昏君麼,阮六兒得寵前他已滅了三國,蘚都已是孤立無援的狀態;西南水患、西北流匪皆在他治下終結,國庫比前朝充實了一倍!哪怕阮六兒得寵後殺了又殺,還是有人對他忠心耿耿。」
「比如說誰?」
話都說到這裏了,大哥卻又不願意告訴我具體是誰,只調轉話題道:「這幾日你就以給你嫂子侍疾爲由留在家裏,仔細查訪那祕藥和央宗。宮中貴妃和你可有信得過的人?」
「有,尚儀所的司贊言生諾,是閩西言家的女兒。」
「言傻子的姐妹?」
「呃……是他姐姐。」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言傻子」這三個字了。
言司讚的親弟弟是個挺傳奇的人,和我這種奴婢生的老來子不同,他是閩西言家正室夫人老蚌生珠得的兒子,那真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自小到大就沒過過苦日子,整日裏不幹一點正事,只喜歡遊玩宴飲,誰知竟然靠辦宴會辦出了名,名聲傳到宮中,鄭昊召他進宮做個散官,那時候阮家兄妹隻手遮天,無人敢有所忤逆,偏偏言司贊她弟弟從小到大沒喫過虧,被阮六兒折騰了兩次,他竟在宮宴上把阮六兒給打了。
是的,他把皇帝放在心尖上寵着的阮六兒給打了,據宮人回憶,還是給打成了烏眼雞,害得阮六兒半個月沒敢在皇上面前露臉。
言司贊她弟畢竟是世家子弟,這事一出,他就被家裏人押着給阮家兄妹賠罪,又送了好幾車的金銀珠寶,最後被塞進馬車運回老家,這輩子家裏人都不准他再來上京。
京中衆人既開心他替大家出了口惡氣,又覺得他出氣的方式實在太粗魯愚笨,於是他喜提外號「言傻子」。
由於弟弟的光榮事蹟,當時正在議親的言生諾也受到影響,婚事蹉跎了幾年,今上登基後乾脆也進宮當了女官。
因爲有這麼個弟弟,大家默認言司贊也不會很聰明,言司贊爲此很忌諱別人提她弟,甚至連閩西言家的出身也不讓人說。
其實言傻子跟我還有一層淵源,當年阮六兒想跟皇上求娶我——別疑惑他一個皇上寵愛的宦官爲什麼要娶妻,雖是皇帝的禁臠,但阮六兒可是以權臣自居,他拱自己親妹妹做上皇后之位以後還不知足,想跟上京大族聯姻鞏固地位,挑上了我們崔家,發現崔家有我這麼個由主母教養的、名聲還不錯的、待字閨中的、生母卑微的婢生女,他表示:「本座就將就一下,勉強娶崔元辭好了。」
嚇得大嫂連夜給我找道觀出家!
我大哥也着急啊,和親戚朋友們一起想辦法,看上了剛從閩西到上京的言傻子,想讓他辦好幾場宴會討皇上開心,然後再跟皇上求我倆的婚事,把我遠嫁到閩西去。
誰能想到那傻子把阮六兒給打了呢。
當時鄭昊給我和阮六兒賜婚的旨意都擬好了,就差蓋上玉璽,宮中相熟的女官們將消息傳出來,幫崔家拖延了幾天,讓我們早做打算。我能做什麼打算?
若是真嫁了宦官阮六兒,爲了崔家其他女兒的名聲,我唯有一死。
我當機立斷,給大哥大嫂留了封信說就報我死了好了,然後連夜逃出上京。
其實要不是言傻子太沖動,言司贊和我都能順利嫁人,我倆的孩子說不定都夠年齡議婚了。
我大哥估計也和我一樣回憶起當年言傻子的壯舉,問我:「那個言司贊衝動嗎?」
我斬釘截鐵地說:「和她弟弟完全不一樣,很沉穩聰慧!」
「她家在京中有沒有族人?」
「當年言傻子的事情過後言家被打壓,好些都罷官回家了,如今在京中只剩下商鋪和田莊。她族姐嫁了個工部郎官,她跟我與貴妃提過三次,或可一用。」
「好,我知道了。」
這種利益交ṱų⁽換我以前還嗤之以鼻,進宮八年後卻習以爲常。言家因言傻子一事在朝堂沉寂了好些年,沒個拿得出手說得上話的人,如今貴妃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我們崔家想要言司贊幫忙,可言家不缺錢,她在宮裏當值當得好好的,她憑什麼蹚這趟渾水呢?自然,我大哥就要幫忙提拔她家裏人。
所以宮中女官也不是隨便一個民間選來的宮女能當的,若真是民女出身當了女官,那一定是極度優秀的人才,比如皇后娘娘的範尚宮。
說起範尚宮……
「大哥,還有個事情,上回小延聖寺的事情結案後太皇太后找我麻煩,皇后娘娘那兒的範尚宮幫我從中解圍,可否幫我給她侄子寫個薦書,她侄子想投白鹿書院。」
欠了人情最好馬上就還,拖得越久就越還不起。
這事杭家本也可以幫忙,但杭家是武將,往書院去信沒有我哥這個白鹿書院優秀學員加客座老師來得便宜。
大哥點點頭:「越是此時,越要對皇后恭恭敬敬。」
「貴妃娘娘也是這樣說的。」
大哥這才放心了,讓我去忙我的。
春日和煦,霜松在我私宅院子裏擺上瓜果點心和清甜酒釀,搖椅上抱着雪裏拖槍的小貓睡覺,見我這個主人家回來了,就睜眼瞧了一下,繼續睡覺。
「別睡了,來活兒了。」
「殺誰?」
「不殺人,查案。」
我將從貴妃那兒得到的「情蛻」給他,霜松閉着眼睛用手指拈了拈那白色粉末,眉頭動了一下,隨即起身,將小貓驚得跳下春凳,「啊嗚」叫了一聲,似是控訴。
「怎麼還有這玩意兒?你在哪兒得的?」
「你先別管我在哪兒得的,你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嗎?」
「這藥喚作『情蛻』,是皇族祕藥,石瞰王朝以後元王朝將其列爲禁藥,封鎖了產地,不許皇族服食,但我們組織會給成員發這種藥用於任務。」
「撫養你長大的那個殺手組織?」
「是,其實我們就是皇室私下養的爪牙,只是後來元王朝自顧不暇,我們組織在戰場中派不上用場,好些人就被帶進宮中做護衛了,像我這種私自離開的會被祕密處死,我跟你說過。」
「我沒將你以前說的那種藥和這個對上號,這藥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能迷魂、致幻、上癮,能讓鄭昊一代天驕被阮六兒兄妹玩弄於股掌之中。」
「那照你這麼說,爲何後來元王朝反而與我們正面對戰,不再用情蛻了呢?」
「因爲沒法生產了呀。製作情蛻最重要的原料『如虞』產自蘚都深山,無法廣泛種植,只能靠大量人工到懸崖絕壁採摘,那些年爲採如虞,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後來因鄭昊治理水患,改了水道,蘚都的山脈中水流受影響,再也不產如虞了,也就做不出情蛻。」
「所以如今用的都是存貨?」
「如果現在還有,那就是以前沒用完的藥。」
「我現在要查情蛻是怎麼來的,你還知道什麼可做線索的?」
「我只是個殺手,哪知道那麼多?我知道的就是情蛻需要藥引,常用的藥引有三種,牡丹、毒藤,和跟如虞一樣產自蘚都大山的苔蘚。」
我不由得想起小延聖寺那叢盛放的黃牡丹。
「我知道了,最近把劍練起來,隨時會要你殺人。」
「好。我再睡會兒,慢走不送。」
我讓大哥安排一隊人馬立刻去蘚都查「如虞」,再查小延聖寺的牡丹。
皇后宮中有一叢開得和那很像,宮裏的言司贊幫我查到是花房的一個總管特意爲皇后培植,那位花房總管是胡婕妤提拔的,牡丹花種來自皇商白家,白家的後臺也正是胡尚書——白家的一個庶女給胡尚書的侄子做了填房。
經過老花匠比對,小延聖寺的黃牡丹和皇后宮中的牡丹,乃至東宮的牡丹,都來自白家,琵琶伎黎煙的師父也是死在去給胡尚書賀壽的路上,種種線索都指向胡尚書。
手下還調查到白家半年來每個月都會安排畫舫宴飲,邀請京中權貴豪富玩樂,畫舫裏有上百株牡丹供人賞玩,許多豪客一擲千金前往也要參加宴會。
看來必須要走一趟了。
我讓言司贊以言家的名義幫我搞到兩張名帖,和霜松裝成閩西富商前往白家的畫舫——
不羨仙。
-13-
「官人蘇魈攜夫人登船——」
乍一聽到「蘇魈」這個名字,我還抱有或許是同名同姓的僥倖心理,假裝不經意地撩起帷帽上的流蘇回首一看,竟真的是杭蘭闕。
他穿着深紫ƭū⁻色流光錦製成的華服,貼了鬍子,在臉上做了皺紋,將頭髮染得花白,易容成年老富商的模樣,身旁的杭掠風則着宮緞、簪彩寶,打扮成富商的貌美妾室。
杭蘭闕在我看見他的瞬間就將目光鎖定,對我露出和善的笑意。
霜松不知道我停下了,走了幾步纔回頭看我:「怎麼不走了,榮婉?」
我和霜松也是冒充豪商登船,用了「榮婉」這個假名字。
無用的默契……
我回身幾步小跑跟上霜松,挽着他的手貼近了說:「快走。」
霜松伸長了脖子往後看:「被認出來了?」
我更用力杵了他一下:「別瞎看!」
霜松失落地「啊」了一聲,無奈跟我繼續往前走。
但不到一刻鐘,杭蘭闕還是敲響了我們這間客房的門。
——
「你跟蹤我?!」
「我沒有。」
「那你爲什麼來這裏?你剛剛纔被參殺良冒功,皇上讓你卸下一切職司回家,你現在出來是抗旨你知道嗎?」
「皇上只讓我卸職,沒說我不能出門。」
「好,出門就算了,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查到這裏有問題。」
「有問題?上次在小延聖寺你就說你查到有問題,這次又是你查到有問題,你倒跟我說說看你查到什麼有問題?」
杭蘭闕輕輕地「哼」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小小的嘲諷。
他給杭掠風使了個眼色,杭掠風主動坐到門邊守着外面避免別人聽到;我學他跟霜松使了個眼色,霜松點點頭,捂着耳朵對着牆蹲下了。
他到底懂不懂我什麼意思啊!
這樣我很丟臉的!
杭蘭闕這才說:「謝太傅曾經是先皇之子安王的老師,先皇駕崩後安王移居北宮,皇上又讓謝太傅做了太子老師,而琵琶伎黎煙能夠調入宮中舞樂樓是走的謬大人的路子,謬大人你可知道,就是謝太傅的女婿,常去小延聖寺參拜的那位,所以我去小延聖寺查訪有什麼問題?」
我一直覺得胡尚書疑點重重,可若真如杭蘭闕所說,謝太傅問題也不小……
「那今日呢,你又爲何來這畫舫?」
「我從薛世清那裏知道東宮裏有情蛻的痕跡,便着手查這祕藥。皇商白家幾年來一直在私下資助當年阮家兄妹提拔過的老人,我的人查到白家在東邊有一處藥山,那裏長出了情蛻的原料如虞。」
捂着耳朵的霜松悶聲道:「這不可能,如虞只有在蘚都深山才長得出。」
杭蘭闕道:「那現在蘚都還長得出如虞嗎?」
霜松回答:「十幾年前水道一改便不出產了。」
或許是新貼的鬍子不習慣,杭蘭闕用手順着那花白的鬍鬚,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問:「所以蘚都再不會產如虞了。你該不會派人去蘚都了吧?崔尚儀也會做刻舟求劍的蠢事?」
經他一提醒,我恍然大悟!
既然是改了水道後蘚都不再生長如虞,那麼更改水道後和蘚都深山環境一樣的地方就可能生長出如虞!
也就是杭蘭闕說的白家在東邊的藥山。
霜松站起身來,疑惑地問我:「那個……什麼叫刻舟求劍?」
這句話一問,連一本正經坐在門口處的杭掠風都忍不住笑了。
我好後悔帶霜松出來,這樣真的會顯得我們崔家的人都很蠢……
杭蘭闕道:「崔元辭,這麼簡單的信息,不需要靠跟蹤你就能查出來的。」
我反問:「既然你覺得這麼簡單,那爲何這麼久了還查不出個結果?參你的奏摺還在御書房擱着,宮裏到現在都還亂作一團,你又比我能幹到哪裏去?」
「牙尖嘴利。」
「裝模作樣。」
杭掠風忽然打斷我們:「有人來了。」
我立刻站起來,換霜松跟杭蘭闕坐在一起「品茗」,我則跟杭掠風陪坐在一旁的矮凳假裝女眷閒聊。
侍者來說晚宴即將開始,請我們半個時辰後對號入座,杭蘭闕啞着嗓子回答知道了,霜松那傻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也跟着啞着嗓子答應,讓侍者看了他好幾眼。
他又沒裝老頭,他變聲幹嘛啊!
霜松能當上第一殺手肯定是全靠的武力,沒有一點見機行事的本事。
我只能跟侍者說:「上一盞清火的涼茶來,我家官人有些熱傷風。」
「是,夫人。」
侍者走後,我警告杭蘭闕:「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我們誰也不要打擾誰。」
杭蘭闕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水,抬眼看我時眼神自動虛焦,瞬間轉換成老眼昏花的模樣,他緩緩道:「我也正有此意,榮夫人。」
「那就請走吧,蘇老爺。」
-14-
畫舫宴會廳的位置在一樓,共有三圈五十八個雅座呈階梯狀散開,雅座做成花瓣模樣,上彩漆,飾以螺鈿銀絲,用岫玉珠簾與宴會中央的舞臺分隔,整個會場便形成一朵重瓣牡丹的模樣。
此時已經入夜,燭火燈光交錯間金銀彩珠、琉璃翡翠於眼前躍動,彷彿置身色彩紛繁瑰麗的天宮之中。
侍者上的酒、侍女衣袖間的薰香都是說不清的淺淡花香,宴會各處都擺放着牡丹花,開得盡態極妍。觥籌來往,人人語笑嫣然,我卻不敢放鬆,時刻關注四周。
霜松跟狗似的拿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將酒倒在指尖感受了下,然後一口都不動了。
我輕聲問:「有問題?」
「沒有。」他很嚴肅地說,「不合我的口味。」
我就不該對他抱任何期望。
我與霜松坐在重瓣牡丹的第二層,杭蘭闕在我們對面第三層的位置,隔着珠簾我看不清他的動作,只是能明確看出他那裏只有一個人。
他把杭掠風派出去了?
也是,杭掠風精通武藝,又是以陪客的身份進入,此時溜出宴會自然不引人注意,正好在開宴時查探。
而我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等到宴會進行到一半,藉口身體不適跟霜松退席再查。
舞臺上沒什麼新意,跟一般宴會似的跳跳舞、演奏演奏樂器,也無非是舞姬更加美貌、舞臺更加絢麗奪目而已,我在宮中舉行過許多宴會,不覺得有多了不起,霜松倒是看得盡興,看到舞姬持彩練被繩索帶動飛天時「哇」出聲來,不住鼓掌叫好,引人注意。
酒過三巡,一個青衣女子抱着箜篌上了臺,侍者將燭光熄滅大半,四周都幽靜起來。
這個間隙,雅座上又上了新的酒菜,霜松看似沉浸表演之中,眼珠子都沒動一下,卻在矮几下握住了我的手:「酒菜裏有情蛻。」
我心中緊張,想要問他什麼,他卻先於我搖了搖頭:「別看我,看舞臺。下的分量很少,不會成癮,只是讓人飄飄然,應該是助興用的。」
我聽他的看着舞臺,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對情蛻過敏,剛剛碰了下才已經起疹子了。」
「過敏?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你又沒問。」
好好好,又是成功被霜鬆氣到的一天。
彈箜篌的女子下場了,侍者卻沒有恢復燭光,舞臺上出現一個男人,鞠躬作揖後說本月的不羨仙畫舫拍賣正式開始,他拍了拍手,侍者們將十二盆色彩各異的頂級牡丹搬上舞臺,一盆一盆地開始叫價。
頂級牡丹的確貴重,但再貴重,也不至於一盆拍出幾千兩來。
我努力透過珠簾去看那些買家的樣子,發覺實在看不清後,我又將目光放回牡丹上。
起價一千兩的牡丹,一定有異。
此時已經賣到第三盆,我示意霜松參與競拍。
霜松不以爲意:「座席旁邊不是擺了那麼多盆嗎,走的時候隨便偷一盆就好了,幹嘛花那麼多錢買啊,你一年俸祿還不到一千兩呢。」
我瞪了他一眼,誰料霜松又說:「不行了我得走了,疹子已經長到胸口了,快跟我走。」
「可是還沒……」
「那我先走,你等會兒回來找我。」
「不行!」
舞臺上正喊着「有沒有官人加到兩千三百兩」,霜松倏地站起來,突然的動作頂開了座前矮几,矮几又碰到珠簾,珠子搖擺相撞,將衆人目光都吸引過來。
「這位官人……」
砰——
船尾處傳來一聲爆鳴,外間有人叫嚷着:「走水啦!」
霜松再也挨不住,抓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一時間衆人都起身逃跑,霜松帶着我不好走,他單手扯開衣襟讓自己透透氣,外面的月光照在他臉上,我發現他整個脖子都紅了,看來他對情蛻過敏真的很嚴重。
「你這……天……這過敏要怎麼才能消退?」
「冰一冰。」
「你不會要……」
霜松靠巧力撥開人羣,將我的手按到另一個人手中:「幫我抓好她,我先跳個江。」
然後他拔地而起,如同蝙蝠一般在滿是人的宴會廳借力踩了幾下就跳出去,「撲通」一聲投了江。
投江的動作果決而熟練,絕對不是第一次。
我轉頭看霜松把我給了誰,不出所料,看到杭蘭闕的冷臉。
見杭蘭闕不動也不說話,我猶豫了一下,問:「那個,他們都在跑,我們也跑嗎?」
說話間我就被人撞了一下,杭蘭闕將我拉近他,讓我躲在他胸前不讓我被人衝撞。
因爲這個姿勢,他呼吸聲都隔着胸膛傳遞給我。
他動了動我的頭髮,我問:「做什麼?」
「給娘子簪花。」
他把剛剛拍賣的花偷了,插我頭上了。
我仰頭瞪他,他竟說:「娘子簪花真美。」
這麼沸反盈天的場景,他一說這話,我居然被拉入許多年前他在蘚都爲我簪花的回憶。
那時我這輩子最窮的時候,連頭油都買不起,頭髮只能梳成辮子用碎布條和木簪盤在腦後,真正的是「布衣荊釵」。
那時我的丈夫蘇魈每日去打獵回來都會給我帶些野花放在桌上賞玩,偶爾抽出一支給我簪花,他會捧着我的臉看個不停、親個不停,然後抱着我整夜地胡鬧。
離開蘚都前,我猶豫了很久,後來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竟然要爲了一個逃犯放棄自己崔氏女的身份。
最終我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到底是猶豫過的……
我想跟他說什麼,但他卻忽然低頭含了一下我的嘴脣,他的目光和八年前一樣,滿滿的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繾綣情緒,心中有什麼久違的東西被點燃了。
他淺嘗輒止的一吻後與我對視了幾息,呼吸逐漸加重,而後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起熟悉的慾火,竟然沒有絲毫推開他的意識,任由他將我抱起往外走去。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火光倒影,但人羣的呼喊和火勢洶湧似乎都不再能撩動我的情緒,我滿心滿眼只有眼前這個人,哪怕只是被他抱住都像是飄到了空中,自在不受束縛,喜悅而歡欣,我笑了起來,他也隨着我而笑。
他避開不住往外逃的人羣,將我帶入最近的一間客房,踢開門進去後就將我按在貴妃榻上親吻。
「榮婉……我的榮婉……」
我的手指都在顫抖,顫抖着扯下他的腰帶,顫抖着用腿勾着他的腰讓他靠近我,再近一點,更近一點……
在呼吸相融的瞬間,我快樂到流出了淚水,衝他低聲哭訴:「我想你……」
「我也想你,每一天都在想……」
他攬着我的脖子不許我與他分開,趁勢咬了我耳垂一下,我的耳朵是最敏感的地方,被他一咬,我的身體完全失控了。
我更加激動地反手去握他的手,想要與他十指相扣。
然後,我摸到了鬢間那朵牡丹。
彷彿一盆涼水兜頭潑下,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
「杭蘭闕,我們中情蛻了。」
-15-
杭蘭闕僵住了。
情蛻的藥效還在,我依舊很想親一親他,但是心裏的弦已經緊繃起來,我知道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
於是我也僵住了。
我們倆就這樣抱成一團,呈現出一種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的狀態。
吱啦——
房間的門被推開,一身溼透的霜松闖了進來,見到房內的我們他也僵住了。
我和杭蘭闕同時開口,兩張嘴說的是同一句話:「我們什麼都沒有幹!」
霜松呆呆地點點頭。
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我被扯破的裙子,又垂頭看了眼杭蘭闕掉在地上的腰帶:「那……」
我試圖推開身上的杭蘭闕,卻發現手腳都是軟的,杭蘭闕也因爲我的動作整個人趴在我身上,他的嘴脣從我耳邊劃過,瞬間的刺激直接讓我嚶嚀出聲來。
霜松嚇得轉過身去:「我走了,你們慢慢忙!」
「我們中了情蛻……」
「那我更得走,我情蛻過敏呀!」
霜松離去的腳步更快了。
房門關上,頭已經埋在我頸間的杭蘭闕好像又親了我一下,察覺到某種不妙的趨勢,我急忙叫他的名字:「杭蘭闕!你別犯渾!」
「我們重新再來好不好?崔元辭和杭蘭闕。」
「不行!」
「爲什麼?!」
「我不能嫁人。」
「好……好……」杭蘭闕抬起頭來,似乎已經平靜了,他抬手伸向我的髮間,取下我的髮釵,狠狠扎進自己的手臂。
他緊閉雙脣來承受這劇烈的痛楚,然後從藥效中清醒過來,將我頭上的牡丹取下用我裙子的碎布包好。
全程都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也用盡所有精力逼自己從他手中拿過我的髮釵,朝自己肩窩處插了進去。
「啊——」
杭蘭闕這才發覺我也戳傷自己以求清醒,他低吼:「你幹什麼!」
「我們都需要清醒。」
霜松在房間外喊道:「我讓小杭進來了,你倆遮一遮哦!」
杭掠風恨不得閉着眼睛進來,表情跟英勇就義似的,杭蘭闕叫她:「我們已經醒了,沒事了。」
杭掠風這纔敢睜開眼,見我跟杭蘭闕身上都有血,就想要給我們包紮。
「來不及了,還要搜查證據。」
杭掠風回答我:「證據都有了,白家的確在製造和銷售情蛻。」
她要過來扶我,走到一半,房間外卻傳來刀兵聲,幾個侍者打扮的蒙面人拿着武器衝了進來。
杭掠風回身防守,杭蘭闕奪過一個侍者的武器擋在杭掠風身前:「你帶她回去,我稍後就來。」
「好。」
「自己小心。」
「嗯!」
我被杭掠風抱起跑出房間,她毫不猶豫地帶着我跳了江。
跟不久前的霜松一樣毫不猶豫。
——
「你什麼你?你還有理了?萬一元辭出了什麼事,我看你怎麼跟父親母親交代!」
大嫂子罵大哥的聲音叫醒了我,我的記憶還停留在不羨仙跳江的場景,睜開眼看了許久,纔看清我在崔家。
大嫂子和幾個侄兒媳婦圍在牀邊,大哥被女眷們堵在外面,我看不見,只能聽見他弱弱地回應大嫂子的話。
侄兒媳婦們都跟我差不多的年紀,有幾個還比我大。
她們都是在我年紀不大的時候嫁進崔家的,因爲我是長輩,她們不好管教的下人我可以管教,她們不可明言的委屈我可以向她們的丈夫轉達,她們不清楚大哥大嫂的喜好,我都私下告訴。總之我們處得很好,要不是阮六兒想要娶我,我本可以嫁去她們任何一個人的孃家,都能過上和順安寧的小日子。
見我醒了,侄兒媳婦們端水的端水,擦汗的擦汗,欣喜地跟大嫂子說:「姑媽醒了!」
大嫂子走到我牀邊,俯下身子拿手試了下我額頭:「難受嗎?」
我見她脂粉未施,眼裏全是血絲,忽然覺得委屈極了,也不是爲我自己委屈,而是大嫂子和侄媳婦們爲我這樣操勞不是一次兩次了,覺得自己怪沒用的,總是不能讓她們放心。
眼角控制不住地落下滴淚水來。
大嫂子心疼地給我擦了,安慰我:「好了好了,以後再也不摻和他們這些事,元辭不哭。」
我哭得更大聲了……
女眷們一起哭哭啼啼了好一陣子,大哥簡直在這屋裏待不下去,好不容易大嫂子帶着侄媳婦們走了,大哥才苦着臉坐到我牀邊。
我已經緩過神了,跟大哥說:「那日在不羨仙我遇到杭蘭闕了,他帶着杭掠風查情蛻。」
「我知道,胡尚書在不羨仙出事後的第二天就交了奏報,將白傢俬自種植如虞和藥山的位置都報給皇上,如今白家已抄家入獄,藥山和不羨仙都被看管起來了。」
「什麼?胡尚書奏報的?他那分明是壯士斷腕!」
「你別激動,燒了幾天了,你現在身子虛得很,要是再有個頭疼腦熱的,你嫂子真就要活扒了我的皮。」
燒了幾天?我的身體不至於這麼弱啊……
會不會是情蛻的藥效導致的?
我問大哥:「霜松有沒有事?」
「沒事。」
「那杭蘭闕呢?」他和我一樣中了情蛻。
大哥誤會了我的意思,說:「他殺良冒功的事情還在查,私自出府被發現,御史臺又追着參了他一本,皇上將他叫進宮裏罵了一頓,讓他回家反省了。」
那豈不是白家整個案子的功勞都落在胡尚書頭上了?
「大哥,胡尚書有問題啊!白家有女兒嫁進了胡家,白家的不羨仙在京中鬧了這麼大動靜,要不是胡尚書做後臺,早該被發現了,現在我們一查不羨仙,他就交了奏報,這明顯就是他在自保。」
「你以爲皇上就想不到嗎?已經讓薛世清親自去查胡家了。」
我忍不住嘟囔:「之前東宮的事不還是沒了下文,薛叔叔人是好,可他查不出個什麼的。」
「阮逆的事情過去八年,皇上只能慢慢消除影響,若是一次性把所有曾經依附過阮逆的人罷黜了,朝廷還怎麼運轉?」
「那胡尚書到底是不是?」
「元辭,他能歷經三朝屹立不倒,我們就不能用簡單的『是』或『不是』給他下定義。」
哦,就是說他牆頭草唄。
我又跟大哥說:「之前太子和琵琶伎的事情,最開始就是雲影殿的胡婕妤宮人傳謠言,當時礙着胡婕妤受寵,沒把這事兒拿出來計較。但現在想想,琵琶伎的師傅死在去胡家宴會路上,販賣情蛻的白家後臺也是胡家,或許我們的思路錯了,幕後之人不是爲了阮雲兒的兒子安王,而是爲了自家血脈呢?」
胡婕妤進宮後沒有誕下皇子,因此我以前從未往這方面想過,但是胡尚書這一系列操作真的太有問題了,讓人忍不住去想。
「這太冒險,不符合老胡的行事作風。」
我嘆了口氣,覺得眼前是一堵無形的牆,不知道該往哪裏探尋。
「大哥,那太子現在怎麼樣了?」
「太子還在東宮,皇上兩日前考校了二皇子學問,太皇太后擔心皇上要易儲,昨日就開始犯病,皇上皇后和貴妃現在正在侍疾。」
我感嘆道:「她這輩子終於聰明瞭一回。」
大哥輕輕拍了下我的額頭:「不許這麼以下犯上。」
忽然聽得外面下人報:「老爺、姑太太,三公主來訪。」
小嫺來了?
-16-
三公主鄭嫺梳着單刀髻,穿着大紅衣裙,提着裙子大步走了進來,風風火火的,像是晚一刻竈上的飯就要燒煳了。
「臣等參見三公主。」
鄭嫺點點頭:「外公,姑婆。」然後往我牀上一坐,小小的臉因爲皺眉而擰成一團,又稚氣又成熟的,看起來可愛極了。
「怎麼生病了?一沒人管就不知道照顧自己!」
要是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爲她是我長輩。
她根本不聽我說話,轉頭就跟大哥說:「外公,我跟姑婆單獨聊會兒,你先出去吧。」
敢對朝廷二品大員這樣呼來喝去的,天下間除了皇上也就是她鄭嫺了。
偏偏大哥最寵的就是她,即便被打發了,還笑眯眯地問:「想喫什麼,我讓小廚房做來。」
「看着做吧,都好喫。」
一句「都好喫」,大哥彷彿被誇獎了似的,嘴角都勾了起來。
貴妃小時候可沒有這待遇,步子邁大了都要被說不端莊。
鄭嫺伸手捏了捏我的手腕,又捏了捏我的臉:「瘦了,我出宮的時候你答應我要好好喫飯的。」
「你還小,不懂,身材纖細好看。」
「跟胡婕妤似的瘦成柴火杆兒就好看?那腰還跳舞呢,我都怕她動作大了腰折了。什麼時候回宮啊?」
「就這幾天了吧。怎麼,在宮裏不開心了?」
「宮裏哪有東山大營好玩,天天都是那些人那些破事。你知道嗎,父皇讓謝太傅給大哥二哥一起授課。」
「什麼?!」這太明顯了吧。
「所以啊,現在都盯着二哥,我在宮裏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不然人家要說我們得志猖狂。爲了不讓皇上易儲,太皇太后裝病讓母后和母親衣不解帶地侍疾,滿宮都沒個人敢大聲喘氣,壓抑死了,連你也不在,我都不知道找誰說話。」
「貴妃一定很辛苦。」
鄭嫺垂下眸子,無奈道:「她不准我們抱怨。有時候我情願母親沒有入宮,沒有生下我們。」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會怪任何人。」
我摸了摸鄭嫺的小腦袋,心道六歲的小嫺長得真好,頭髮茂密,都能夠梳髮髻了。
她哥哥鄭盈出生的時候是貴妃最難的階段,太皇太后天天找碴,貴妃挺着七個月的肚子還要在那老太婆跟前立規矩,大半夜都要被叫去佛堂撿佛豆,貴妃明明懷了孕,卻瘦得臉頰都凹下去了。皇上全部心力都放在朝堂上,沒辦法幫她,當時人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厭惡她,就是想讓她累到落胎,貴妃卻硬撐了下來,順利生下二皇子盈兒。
可是孕期操勞過多,鄭盈生下來就身體不好,不間斷地生病喫藥。
懷小嫺的時候就不同了,皇上把前朝理順了,抽得出時間精力管後宮,再不允許太皇太后折騰貴妃,所以小嫺雖然比她哥哥小一歲,但兩人個子一樣高,小嫺甚至要更健壯些。
她是皇上的第一個女兒,也是朝堂安定後誕下的第一個孩子,我們都覺得她受盡萬千寵愛也不爲過,哪怕她只是小小的不開心,都是我們大人的失職。
「好不容易出宮,別想這些煩心事,我帶你去逛坊市,你想要什麼就買什麼好不好?」
「我想要肇卿的山月圖很久了!」
「買不起……」
「沒事,我們賒賬,讓外公來給。」
我掐了掐她的小臉蛋:「你就不能看點便宜的麼,我的祖宗!」
半個時辰後,我帶着小嫺到了朱雀大道的珍寶閣,大嫂子知道我要帶小嫺出來玩,特意跟我說今日花銷都走崔家公賬。
別人都當我是貴妃姑媽、崔家女兒,以爲我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的,只有大嫂子心疼我是個每月領俸祿的五品尚儀……
珍寶閣有專門接待女眷的小樓,崔家作爲大客戶,獨佔其中一間會客室。
掌櫃的上了雨前龍井,小嫺說喝不慣,硬要喝街邊看到的牛乳茶,掌櫃的二話不說就讓人去買。又問我們想聽琴還是聽琵琶,小嫺突發奇想要聽壎,無所不能的掌櫃真給她找來了吹壎的。
小嫺表示:「比皇子所的業務能力強多了。」
「要是皇子皇女們都像你這樣,早就被御史臺參了。」
掌櫃的雖然不知道小嫺的身份,但見我讓出了主位,自然猜得出小嫺身份不簡單,讓夥計將店裏最貴最奇最奪目的珠寶首飾拿上來給我們選,小嫺興致缺缺,對哪個都提不起精神。
我倒是給杭掠風選了一個鑲金剛石的蹀躞帶,她在不羨仙帶我跳水,有救命之恩,印象中她不愛打扮,連耳洞都沒打,我估計她也是不愛戴首飾的,所以選個男女皆可用的蹀躞帶,想來她會喜歡。
小嫺問我這是給誰的,我說了杭掠風,她竟也知道。
「是杭家那個女將嗎?我聽東山大營的叔叔們說她在蘚都殺了三十多個人,蘚都王子就命喪她刀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只是這次杭少將軍被參,帶累她也沒法按功受封。姑婆,我倒有個想法。」
「什麼?」
「讓她做我公主府的臣屬,就能請封了。」
「你還沒公主府呢,再者說,從來只有王府有屬臣,公主沒法給府中人請封。」
小嫺信誓旦旦地說:「哼!等着吧,我以後也要王府!」
我想繞開這話題,隨手指了一盤長命鎖:「看這金絲玉鎖多好看。」
小嫺成功地被我轉移了注意力,她拿起托盤上一枚紫色玉鎖:「這個挺可愛的,色好種也好,我還沒見長命鎖上雕山茶花的。」
小嫺還在欣賞,有個夥計沒有通報就走了進來,給掌櫃的耳語了幾句,掌櫃的立刻看了眼小嫺手中的長命鎖,欲言又止。
「姑婆,我要這個。」
掌櫃的尷尬地看着我:「這……崔娘子,是小的們拿錯了,將客人預定的長命鎖放了上來。」
我明白剛纔那夥計來是因爲什麼了,搶在小嫺生氣前說:「無妨,你們做個一樣的就是。」
短短幾句話,掌櫃的額頭都冒汗了:「崔娘子,您二位再看看其他的呢,這鎖是客人自己畫了圖樣定做的。」
意思是連照着做都不行了?
小嫺道:「這是哪家的?我倒要問問誰家這樣霸道,連照着做一個都不行?」
掌櫃的求救般地看向我。
「掌櫃的,全天下這樣多做衣裳首飾的鋪子,沒有誰說你家做了蝴蝶紋樣就不許我家做,你只管說是哪家的就行,你放心,我擔保那家不敢跟我們『講道理』。」
「是。回崔娘子,這是武元侯府做的。」
武元侯府?杭家?
我從小嫺手裏拿過長命鎖,仔細看那上面的山茶花:「有沒有說是給誰做的?」
「據說是給小少爺做的。」
小嫺道:「武元侯府已兩代單傳,打仗打得旁支都沒剩幾個男人了,杭蘭闕又沒成婚,哪兒來的小少爺?」
我卻問掌櫃的:「武元侯府還給他們家小少爺做過什麼?」
「就是長命鎖,每年都打一個,年年的花樣都不同。」
「做了幾年了?」
「八年。」
我將那長命鎖放回托盤,小嫺看出我神色有異,問我:「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沒事,小嫺,我們去別處逛逛吧。」
小嫺見我忽然失落,再不管那長命鎖,起身就拉我走。
一路上她都觀察着我的臉色,見我終於又笑得出來了,才斟酌着問我:「姑婆,你是不是也想嫁人生子了?」
她以爲我是看見小孩的長命鎖觸景生情。
其實不是的,而是我認出了那山茶花,也明白了那長命鎖是杭蘭闕給蘇兜兜做的。
每年一個長命鎖,慶賀我們撿到它的那天。
我聽到掌櫃的說杭蘭闕做了八年長命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蘇兜兜,覺得內疚。
對於蘇兜兜而言,它只是去一趟山上摘果子,回來我就不見了,八年見不到我,它會不會難過啊……
雖然蘇兜兜只是只猴子,可它又不知道自己是猴子,它真以爲我是它孃親來着,我摔傷了哭,它也會跟着我哭,醜醜的猴臉一哭就顯得更醜了。
「小嫺,我不想嫁人。」
「姑婆,我知道,是太皇太后不讓你嫁人,她恨母親和崔家,所以死活非要你嫁給安王,逼你陪她孫子一起關在北宮一輩子出不來,要不是她逼你,你也不會進宮做女官。」
「小嫺,這些是誰跟你說的?」貴妃絕對不會允許宮裏傳這種閒話。
「還能有誰,我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的時候她自己炫耀出來的。不過姑婆你放心,等到以後……」
我忙捂住小嫺的嘴:「不可以說,也不能有那種心思,一旦讓人知道你詛咒長輩,你這輩子就完了,知道嗎?!」
我厲聲說完,小嫺依舊不服氣地看着我,她扯開我捂住她嘴巴的手:「我就是不喜歡她,她害了母親,還要害你。」
「可是……可是我這樣也挺好的,不用嫁人,也不用伺候公婆小姑子,更不用去鬼門關上走一遭生個孩子。」
「反正我討厭她!」
「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在宮裏一點都不要露出來,好不好?」
小嫺抿着脣,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嗯。」
真是怕她跟太皇太后當面頂撞,那誰都護不了她……
我將給杭掠風的蹀躞帶送去了杭家,然後跟小嫺一起回了後宮。
隨蹀躞帶一起送去的,還有我補償給蘇兜兜這八年的生辰禮。
-17-
「崔元辭!」
言司贊在宮中從不會叫我的名字,這是夢嗎?
「崔元辭,快醒醒!出事了!」
我被她的叫聲驚醒,見她慌張到連外裳都沒穿,舉着蠟燭就衝了進來。
「太子遇刺了。」
我徹底清醒過來,猛地從牀上起身,她去衣架上給我找衣裳,我則慌慌張張地穿鞋襪。
想起她沒穿外裳,我又從我箱ƭŭₕ子裏找了件外裳給她穿上。
我們兩個人用最快速度穿戴整齊,再齊齊去尚儀所正廳等候差遣。
尚儀所的宮人們陸續趕到,各自舉着燈火,而整個後宮就無數的燈火就這樣紛紛匯聚到各個宮殿,最亮眼的一處就是東宮。
貴妃讓宮人來吩咐,誰也不準亂走。
我與言司贊只得管束好尚儀所,所有人默默坐在正廳,燈火通明,卻又落針可聞,連竊竊私語的聲音都不許。
尚儀所是掌管宮廷禮儀的地方,越是出了大事,我們越是不能「失禮」。
但我心中卻又焦灼得很,一方面是擔心太子,一方面也生怕鄭盈和鄭嫺出事,畢竟他們也是皇嗣。
這樣一直等到第二日天明,皇上罷朝,薛世清派徒弟來說讓各宮各所照常行事,又特意囑咐不得刺探太子之事。
我送走他徒弟後,留下心腹四人,讓尚儀所其他人都先回去補個覺。
貴妃的宮人早膳後趕到,告訴我們太子遇刺傷得不輕,太醫們現在都還守在東宮,太皇太后非要去看太子,現在皇上皇后跟貴妃都在東宮,貴妃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讓我無論如何看好了二皇子和三公主。
「那刺客抓住了嗎?」
「是個無父無母的宮女,已就地格殺了。」
又是宮中的人,怎麼聽怎麼像是阮家兄妹留下的逆賊。
我還想多問幾句,那人道:「其他的貴妃娘娘也不清楚,我們在東宮外面守了一夜,更是什麼都不知道,皇上也不准我們傳,尚儀不必問了。」
我讓言司贊留在尚儀所,自己去了皇子所。
皇子所離東宮最遠,鄭盈鄭嫺什麼風聲都沒聽到,兩個人正在練字溫書,見我臉色不好,還問昨夜是不是沒睡好。
等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我纔跟兩個孩子說:「昨夜太子遇刺了,現在什麼情況都不知道,貴妃讓我來陪你們。」
鄭盈聽了,悶聲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竟沒有追問什麼,年紀雖小卻已有成年人的穩重,我不說他就不主動問。
鄭嫺卻立刻追問什麼情況,我接連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氣得用小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皇宮之中屢出這種事情,自己家裏滿是賊人,實在可恨!」
鄭盈道:「急也沒用,父皇心中定是有成算的。」
太子的傷治了三日,皇上也罷朝了三日,到了第四天,太子仍舊沒有醒來,皇上卻不得不上朝,因爲京中開始流傳一條謠言——皇商白家被抄家時發現了一份傳位詔書,上面清楚寫着先帝傳位於安王鄭珠,而非自己的弟弟、當今皇上鄭純。
謠言僅僅三天時間就在整個京城蔓延開來,時間把握如此準確,定是有人幕後操縱。
皇上去上朝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守在東宮,讓貴妃先回自己寢宮。貴妃也擔心自己孩子,所以一回來就直奔皇子所,見鄭盈和鄭嫺一切安好,才把我拉到一旁小聲交代:「宮裏這些日子亂得很,皇后一心撲在太子身上,這些事也管不得了,我只跟你說,一旦有什麼要緊事,就帶盈兒跟小嫺回崔家躲起來,他們的性命最要緊,其他什麼都別管,連我也別管。」
「我知道的,貴妃……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們?」
「該說的我都跟你說過,不該知道的就別問。元辭,盈兒和小嫺,一定幫我照顧好。」
「是!」
宮外關於傳位詔書的謠言愈演愈烈,東宮的太子還沒有醒來,又一道炸雷響徹宮中——北宮的安王鄭珠,鄭昊唯一活着的兒子,中毒了。
這消息一出來,太皇太后直接派宮人去貴妃宮中抓人,聲稱要絞殺貴妃以平宮中禍患。
太皇太后Ŧũ̂⁼的想法其實代表了許多人的想法,當年宮變中冒死給當今皇上送傳位詔書的就是貴妃,現在外面傳白家有一份詔書,那貴妃送的就是假的,是她私自用玉璽做出的假詔書,靠這個換得自己的貴妃之位。
而現在太子遇刺,昏迷不醒,安王鄭珠又中毒,豈不是隻剩下貴妃所生的二皇子鄭盈能夠繼承大統了?
樁樁件件,得益最多的就是貴妃。
太皇太后哪管什麼證據不證據,直接讓自己宮中的人來抓人回去殺了就是,反正她是皇上的親孃,即便殺了皇上的妃嬪,皇上難道能讓她償命?
但太皇太后宮中並非密不透風,她的人還沒出宮門,尚儀所就得到了消息,我讓言司贊立刻去找皇上稟報,讓宮人們送二皇子和三公主出宮去崔家,自己則去東宮外找皇后求援。
鄭盈卻不願走,他思慮許久,道:「父皇這幾日都在御書房,無召不得見,言司贊恐怕見不到他。母后正在看護太子哥哥,即便她有心救母親,又怎敢忤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招就是看準了父皇來不及、母后幫不了,她快刀斬亂麻殺了母親,誰也管不了,我若此時走了,就是把母親扔給劊子手。」
「可是盈兒,你在又能做什麼呢?貴妃反覆叮囑一旦有事就送你們出宮,她的宮人都經過訓練的,怎麼都能撐一陣等到皇上來。」
「我不放心,你送小嫺走,我要去找母親。」
「盈兒,你別胡鬧。」
鄭嫺忽然厲聲道:「二哥纔沒胡鬧,我反正是再不許任何人傷害母親,但凡今日讓母親破一點皮,我也不配姓鄭!」
鄭盈扯了扯我的袖子:「讓我和妹妹留下吧。」
「不行,小嫺可以跟我在一起,你必須出宮。盈兒,若說那些人最想害的,不是我們,是你!只要你沒事,一切都來得及。」
最終,鄭盈被我送出宮,鄭嫺則帶着我一起站在了貴妃宮門外。
太皇太后的宮人趕到時,就見一襲紅衣的三公主如一根小筍般立在宮門處。
「請三公主讓開,奴才等人聽命於太皇太后娘娘,要請貴妃娘娘過去。」
鄭嫺盯着來人,喝道:「要帶走我母親,自然可以,從我鄭嫺的屍體上踩過去就是了!」
太皇太后敢趁皇上不在的時候絞殺貴妃,卻不敢動他最疼愛的女兒三公主。
六歲的鄭嫺用自己的身體給貴妃做了盾牌。
僵持了兩個時辰,皇上才趕來,直接將來捉人的這批宮人下獄。
鄭嫺直到這時才鬆懈下來,敷衍地叫了聲「父皇」,轉頭就進去看貴妃了。
看得出她對自己親爹也不是很滿意,嫌他來得太晚了。
他們一家三口在屋裏說起話來,言司贊覷着我沒事了,湊到我身邊說:「我在御書房外遇到崔大人,他讓我提醒你,杭家那位少將軍被奪軍權,皇上可能真的動了易儲之心,叫你一定照看好二皇子。」
「二皇子我已經給他送去了。」
「啊?」
「就剛剛。」
言司贊皺着眉頭:「從沒聽過把皇子送出宮避禍的,就連先皇駕崩那些日子也沒這麼亂。」
「我也覺得,似乎從太子議婚開始就有一隻無形的手操控這一切,先毀掉太子,然後毀掉貴妃,再之後就是二皇子……我都懷疑北宮那個安王的毒是自己給自己下的。」
「他幾歲的時候就被圈禁在那裏了,怎麼做得了這些?」
「所以我也只是大膽猜測而已。」
皇上在貴妃那裏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回書房便下令讓三皇子暫去外祖崔家養病,命龍禁尉趙賢接手杭蘭闕的軍隊,薛世清和趙賢一同調查太子遇刺和安王鄭珠中毒一事。
至於謠言中所謂的傳位詔書,皇上沒有明說,估計暗裏也有處置手段,宮中表面上是恢復了平靜。
皇上將太皇太后的宮人都下獄處置之後,太皇太后又開始裝病,哭着要伺候自己的人回來,皇上不理,太皇太后鬧着要上吊。
這個人就像所有的智慧都拿去換長相了似的,蠢得讓人手癢,很想打她一頓。
誰也沒想到的是,皇上讓北宮的安王鄭珠去給太皇太后侍疾。
安王鄭珠是鄭昊跟阮六兒的兒子,是太皇太后最愛的孫子,自皇上登基後就住在北宮再也沒出來過,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終於肯讓他與太皇太后團聚,太皇太后快樂得找不着北,再也不鬧了。
之前這一連串事情都指向鄭昊死忠,皇上在這個時候放安王出來,倒像是引蛇出洞。
帝王心術太複雜了,我反正是越來越看不懂,只管關上門把自己家人照顧好。
過了半個月,太子終於醒了,但那次遇刺讓他變得驚魂不定,除了皇后誰也不見,連皇上去太子都害怕得發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衆人對太子越失望,對二皇子投注的希望就越多,貴妃和我就越緊張。
我也問過貴妃,若盈兒真的有機會,她要不要爭。
貴妃只是憂心忡忡道:「盈兒難道就不會變成下一太子嗎?被人算計、刺殺,一步步毀掉。不解決掉幕後黑手,我們永遠沒法安寧。」
該怎麼找到真正的幕後黑手呢?
在給東宮送補品的路上,我陷入深深思考中,連對面來了人也沒看見,忘了避讓。
直到言司贊小聲提醒:「崔尚儀,杭世子來了。」
我恍然抬頭,見杭蘭闕從東宮出來。
杭世子……皇上奪了他的兵權,所以不叫杭將軍了。
「杭世子好。」
「崔尚儀好。」
「杭世子來看太子嗎?太子可好些了?」
「你們是希望他好還是不好呢?」
這質問毫無道理,就好像太子這樣是我們害的一樣。
我沒好氣地說:「自然希望太子福澤安康,這纔是天下大幸。」
杭蘭闕微微點頭,隨口回我:「承你吉言。」
「你見到他了嗎?」
「你很好奇?」
「我沒有試探,只是聽聞太子誰也不見,心想若他肯見你,那就是比之前好轉,慢慢好轉總歸有一天能完全恢復的。杭世子,我雖然是崔家人,但我也是宮中尚儀,期待太子殿下安康的話全是真心,沒有半句虛言。」
杭蘭闕靜靜聽我說完,「嗯」了一聲:「我見了他,和他說了些話,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
「與你無關。崔尚儀,你不適合宮廷,還是早日回家做你的崔家千金吧。」
「夾槍帶棍的做什麼,我又沒惹你。」
他笑了笑沒說話,錯開我離開了。
走了幾步,他又想起來,說了聲:「兜兜不稀罕拋棄它的人送的東西,以後別給它送東西了。」
-18-
薛世清和龍禁尉的趙賢將軍查了九天,最終查出的罪人是白家和尚服所的主官。
誰都知道這幾個人掀不起這麼大的風浪,也沒有足夠理由去謀害太子和安王,說我們崔家是兇手都比這幾人有說服力。
可又跟之前一樣,不了了之。
我總覺得皇上不是會輕易算了的人,可他沒有訓斥薛世清和趙賢,也沒說繼續查,黑不提白不提地,事情似乎就過去了。
太子的傷都還沒好全呢。
我找到薛世清,想從他那裏打探點消息,薛世清告訴我:「阮家兄妹在的時候,宮裏宮外都要仰仗他們鼻息過活,能活下來的,大多都是依附他們的人,若真是把這些人挨個查出,朝廷必定動盪不安。」
薛世清提醒了我,既然種種跡象都指向阮逆的餘孽,我不如就問問當年宮中老人。
我在浣衣局找到一個跟阮六兒一同進宮的百越宦官,他因得罪了阮六兒,很早就被打發來浣衣局,宮中多少波折動盪都沒殃及他這裏,雖然活得不容易,卻也活了下來。
他告訴我,當年他們一同被選到先皇身邊,阮六兒活潑機靈,討了先皇喜歡,把先皇身邊聰慧伶俐的都趕走了,自己並不聰慧,偶然被先皇誇讚長得清秀,被他使計破了相貶到浣衣局。
「阮雲兒不是阮六兒的親妹妹,他們都是蘚都的沒落貴族,當時阮六兒從他的家族中選了四個女子給先帝。阮雲兒剛來時並不懂得遮掩,曾說過阮六兒有血脈手足在上京,不知怎麼又選了她們來。後來的事尚儀也知道了,阮雲兒誕下安王,阮家兄妹變得權勢滔天。」
我問他:「當年蘚都送來的人裏還有哪些活着的?」
「先帝駕崩那幾天,宮裏死了那麼多人,這些年來又清掃了幾次,應當都死了。」
「那……有沒有不是蘚都進貢的蘚都人?」
「除了進貢的,尋常蘚都人不得入宮。」
我越問他,自己的思路就越清晰:「那蘚都人能不能冒充中州人?」
「這應當不難,阮六兒就是在蘚都與中州邊境的明山長大,自小便能說兩種語言,長得也只是格外豔麗,看不出到底是哪國的。」
「知道了。尚服所剛剛出了事,處理了好些人,你可願去做個主管?」
「能得尚儀賞識,奴才感激不盡,日後自當爲尚儀所驅。」
「好。」
回到尚儀所,我和言司贊將宮人名錄從頭到尾篩了一遍,將可疑的宮人一一圈出,命各處的可信之人查訪。
宮中沒查出什麼,反倒是三公主給我提供了個線索:
「你在找會說蘚都話的人嗎?謝太傅就會呀。」
「你怎麼知道?」
「謝太傅生在中州與蘚都邊境,他自然會說兩種語言,只是不能寫蘚都文字。」
「我竟忘了!」
明明在不羨仙那天杭蘭闕就提醒過我,琵琶伎黎煙是謝太傅引薦給太子的,在小延聖寺知客師也說過幾次,謝太傅的女婿經常去上香。
我立刻回家,讓大哥查查謝太傅和他的女婿謬大人。
「謝太傅是孝帝留給先皇的老人,阮家兄妹還未得寵時他已入內閣,他不可能是蘚都奸細。」
「我只記得謝太傅出身寒門,謝家老家在東邊,可謝太傅爲何在與蘚都交界處長大?」
「他父母喜好遊玩,遊歷至蘚都時生下他,在兩國交界居住了十年纔回老家。元辭,吏部一一查證過所有官員生平,這上面是做不得假的。」
「可我聽說謝太傅曾經還是安王的老師。」
「他是太傅,職責之一便是教導王子皇孫,不只安王,他還是先帝和當今聖上的老師。」
「那他的女婿呢?也沒有問題?」
「謬家是江北寒門,離蘚都更遠。元辭,此時查謝太傅不妥,皇上已有意換掉胡尚書。」
大哥的意思是說皇上懷疑胡尚書。
「我心裏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大哥你想啊,胡婕妤都沒有懷孕,胡尚書沒有理由做這些。」
「謝太傅一家老小都在上京,他又有什麼理由?」
「我想再看看。」
「可以,只是不能再跟上次一樣以身犯險。」
「我知道,謝謝大哥。」
前腳答應大哥不以身犯險,後腳,我就讓盈兒邀請謝太傅到垂園雅集。
謝太傅是朝廷命官,我不能私下裏調查他,被人發現免不了被參,大大方方地約他出來纔是正道。
到了見面那日,盈兒按我說的裝病,我提着崔家的禮物,帶上霜松,前去替盈兒「致歉」。
垂園雅集坐落在梅山六嶺,從山頂到山腰錯落分佈幾十個遊園供人賞玩聚會,又因山勢險峻,各個遊園依山而建,遠處看如同墜在山間,因此得名垂園雅集。
我們約在疊翠園,園中竹林掩映着嶙峋山石,滿目翠綠,霜松一襲玄色衣衫格外扎眼。
他揹着手眯着眼左看右看,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提醒他在謝太傅面前要注意禮數,他輕輕地「嘖」了一聲:「這地方真不好。」
我解釋道:「他們文人就是喜歡這些。」
「你去吧,我遠遠看着。免得……被他挑禮。」
「也好。」
謝太傅身着萬字不斷棠棣色暗紋的墨綠道袍,這打扮與他在宮裏時相比要奢華太多,但即便是如此華貴惹眼的衣飾,也遮掩不住他身形的瘦削憔悴。
我提着禮盒前去,與他互行了禮,道:「二皇子早上又不舒服,請了太醫來看,剛剛纔將藥熬下,無法赴約,還請太傅見諒。」
「無妨。二皇子身體要緊。」
我將禮盒放到白玉桌上,將裏面的小點和酒具一一取出擺好。
「這些小點是二皇子早就吩咐府上做好的,竹葉青雖不名貴,於疊翠園卻應景,二皇子讓我一定要帶來給謝太傅。」
說着,我覷見謝太傅臉色陰沉,不知是心情不好還是身體不愉,我笑了一下活躍氣氛:「這些日子宮裏宮外都忙,我早就想小酌一杯,如今正好借您的光。」
謝太傅表情有所緩和,他「啊」了一聲,似是輕嘆:「只盼望太子殿下早日康復。」
我斟上兩杯酒:「這第一杯就遙祝太子殿下早日康復吧。」
謝太傅與我對飲一杯,我將桂花小酥端到他跟前:「謝太傅嚐嚐這個,二皇子點名要給您帶來。」
一杯酒下去,謝太傅那蠟黃的臉上多了些血色,他笑着去拿桂花小酥,卻又在指尖碰到點心的瞬間,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像是被寒風吹到似的。
「謝太傅可是身體不適?」
「年紀大了,見諒。」
他轉過身去用手帕擦拭嘴脣,肩上的骨頭將道袍抵出一個尖來,簡直瘦得過分。
我分明看見剛纔那下顫抖,謝太傅的鬍鬚上落了鼻涕。
我從未見他這麼失禮過。
「謝太傅,您說,太子的事真的只是白家與尚服所合謀嗎?」
揹着我的謝太傅頓了一下,他回身看向我,眼神渾濁了許多,像是瞬息老了一截。
我又給他斟了杯酒:「太傅,我畢竟只是個小女子,頭腦不如您清醒,您就指點指點我吧,元辭先乾爲敬。」
謝太傅在我之後陪飲一杯,他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道:「阮逆受寵十餘年,十餘年的時間足夠讓他將後宮前朝都換上自己的人,如今說要除阮逆餘孽,但若真的要清算,朝堂必將人人自危,恐釀成大禍,因此只能徐徐圖之。
「不管是薛世清去查,還是你崔元辭去查,最多也就只能查到白家和尚服所,其他的,都得由皇上做決斷。
「再者說,當年被逼無奈之人頗多,皇上更應當不拘一格用人才,而不是揪着阮逆餘孽不放。」
「還是您看得通透。太傅您都嚐嚐,這些日子您瘦了好多,定也是操碎了心。」
嘰嘰——
幽靜的竹林裏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我覺得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是什麼。
忽然,有個灰色的影子從上方竹林落下,我抬手去擋,卻被它抓住,仔細一看,是咧着大白牙笑的蘇兜兜。
它脖子上用紅繩穿着一個指頭大小的金葫蘆,葫蘆上嵌着砂礫般的翡翠、紅寶、藍寶和金剛石,分明就是我送去武元侯府的禮物。
杭蘭闕還說不稀罕,蘇兜兜戴上不是很好看嗎。
對了,杭蘭闕……
我抬頭一看,果然,杭蘭闕正往我們這裏走來。
怎麼我去哪裏他就去哪裏,陰魂不散!
嘰嘰——嘰吱——
蘇兜兜看到杭蘭闕來,更開心了,在我懷裏跳了起來。
「謝太傅,崔尚儀,我今日路過垂園雅集,忽然很想到疊翠園走走,聽聞今日是二皇子包下了疊翠園請謝太傅,我便不請自來湊個熱鬧,還請見諒。」
這種情況下我能怎麼辦?難道說今天只招待謝太傅請你出去嗎?
我只能咬着牙請他坐下。
「呀,這可是上好的竹葉青。」
我回答:「這只是普通的竹葉青。」
杭蘭闕就跟沒聽到似的,舉起酒壺端詳了起來,我緊張地抓緊了蘇兜兜的爪子——那酒壺暗中有玄妙,我和謝太傅喝的酒並不一樣。
杭蘭闕道:「我也嚐嚐吧。」
「我給你斟酒……」
他打斷我的話:「不勞煩崔尚儀。」
杭蘭闕從盒子裏找出備用的酒杯,抬起酒壺斟酒。
我不知該如何阻止他,想着不如等他倒好了酒我再假裝失手給他打落,誰料他竟然精準找到了機關位置,按住機關給自己倒了沒有問題的酒。
「謝太傅,我敬您一杯。」
謝太傅又喝了一杯,這一次,他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從枯槁到紅潤,連目光都變得清潤有力,又成爲朝堂上智珠在握的太傅大人。
我終於能夠肯定,謝太傅是阮逆的餘孽,東宮發生的一切和他都脫不了干係。
原因也很簡單,給他倒的酒裏我加了從貴妃那裏拿回來的情蛻,他方纔的表現分明就是對情蛻上癮的模樣。
阮六兒已經死了八年,阮逆餘孽們用情蛻控制住了東宮太傅,實在可怕。
杭蘭闕還在不住勸酒,謝太傅又飲了幾杯,情緒高漲,讓跟隨自己的侍從去取筆墨來,他要現場作詩。
杭蘭闕擋在我和謝太傅之間,他微微側過頭問我:「崔尚儀又有什麼新發現?」
我將他那日在東宮外說的話還給了他:「與你無關,杭世子,你不適合朝堂,還是早日回軍營做你的少將軍吧。」
他肩膀抬高了些,這是他生氣的前兆,我在他開口前按住了他的肩:「別再跟着我了,你就不能自己去查嗎?」
「崔元辭,你真……」
說話間,杭蘭闕忽然住口,猛地撿起桌上一方硯臺朝謝太傅肩膀處砸過去,砸倒了謝太傅,旋即回身抱住了我。
耳邊響起破空聲,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霜松的刀已經砍斷了那支箭。
怪不得霜松說這地方不好,原來是說這裏容易暗殺。
「杭蘭闕,你帶元辭走。」
杭蘭闕毫不遲疑,將我整個人都按在他身前,蘇兜兜被擠到了,嘰嘰叫着,我下意識地雙手抱住蘇兜兜,將它腦袋捂在我胸口,生怕它受到傷害。
「掠風!保護謝太傅。」
穿着青綠短裳的杭掠風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和霜松背靠背圍住謝太傅,竹林中不時有冷箭射出,兩人用刀劍將冷箭全部攔截在半路,手快到我只看得見殘影。
「別看。」
杭蘭闕按着我的眼睛讓我閉上眼,我只聽見許多腳步聲,很有節奏,似乎是一羣穿着鎧甲的人衝了進來。
「你不是被收回兵權了嗎?」
「家中侍衛。」
「小心御史臺又參你蓄養私兵。」
「不勞你關心。」
杭蘭闕從高處跳了下去,墜落的恐慌讓我抓緊了他的衣襟,再次睜眼時,我和他在疊翠園下方一處遊園的房頂。
依稀還能聽見上方刀兵相接的聲音。
橘色落日光芒照在琉璃瓦上,與園中波光粼粼的池塘連成一片,水面倒映着杭蘭闕和我,還有癱在我懷裏伸懶腰的蘇兜兜。
池塘中的倒影裏,杭蘭闕伸手觸碰我被山風吹亂的鬢髮,我猛地轉頭看他,卻被金色夕陽刺傷了眼睛。
他用手遮在我眼前,剛纔所見一切美景都消失了。
「帶着一個霜松就敢赴宴,如此莽撞,還想查阮逆?不是說了讓你回家去嗎?」
「霜松能夠保護好我,當年從蘚都回京,一路艱險萬分,霜松也帶着我安全到達了。」
我眨眼時睫毛掠過他的掌心,他旋轉手掌,從捂住我的眼睛改爲託着我的臉,我終於又看見了他。
「你撒謊的時候喜歡一直眨眼,剛剛說的是假話。」
又起了一陣山風,我忽然明白他剛剛爲何想要碰我的鬢髮了,那風吹亂了頭髮,遮住了他的臉,我也產生了將他的頭髮撥開的衝動,想要完完整整地看他。
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僞裝了。
哪怕結局再慘烈,我也不想再裝了。
「對,我沒有料到有人敢殺謝太傅,若沒有你,我或許今天就死了。杭蘭闕,我欠你一條命……不,八年前我就欠你一條命了。可是那又怎樣?我不打算還。」
「因爲你是高高在上的崔氏女,是五品尚儀,是嗎?」
我搖了搖頭:「你不懂。」
杭蘭闕忽然低吼:「那你就讓我懂!」
「好啊,那我問你,當年你說你去修城牆,離開我,你可有回頭?」
「有!」
我沒想到他還會回去找我。
「你找過我……什麼時候?」
「六年前。」
「六年前……也就是說,你離開兩年後,纔回到明山深處去找榮婉,若我真的是榮婉,杭蘭闕,你覺得我能還活着嗎?」
「那你呢,你有找過我嗎?」
我坦然回答:「沒有。這沒什麼好比較的,我從來就知道,崔元辭不可能嫁給蘇魈。」
「那崔元辭跟杭蘭闕呢?」
杭蘭闕傾身向前,明明是與我坐在一起,卻彷彿仰視一般看向我。
他在求我。
他在明知道我沒有那麼愛蘇魈的情況下,還想求我。
可我依舊搖了搖頭。
杭蘭闕收回了手。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爲他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直到我懷中的蘇兜兜「嘰」地叫了一聲,他失神地問:「爲什麼?」
「你知道貴妃嫁過兩次吧,其實我和崔惜止一樣,有過兩段婚約。
「第一段,是和阮六兒,我逃婚了;第二段,是跟安王。
「崔惜止拿着傳位詔書擁今上登基,太皇太后恨極了她,也恨極了崔家,她下了懿旨要我與安王鄭珠成婚,未來和安王一起被圈禁在北宮,一輩子不能出來。
「那時皇權更迭,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皇上爲了爭取各方支持,不敢違逆太皇太后。
「但我不願意嫁給安王,我說我要出家,太皇太后不許,她逼皇上讓我入宮。
「貴妃剛懷上盈兒,受盡太皇太后磋磨,大嫂每晚都揹着我在自己屋裏哭。我不能再讓太皇太后用我做由頭折磨崔惜止和未出世的孩子,於是,我入宮做了宮中女官,既有了正當的不嫁人的理由,又滿足了太皇太后要我入宮的要求,讓她無可奈何。
「除非太皇太后死,否則我永遠不能離宮嫁人。不巧的是,那老太婆身體似乎很好。
「你願意等嗎?你能等嗎?
「杭蘭闕,即便你願意也別等我,因爲我不值得。
「你知道嗎,如果你是以蘇魈的身份出現在上京,我可能會毫不猶豫讓霜松殺了你。因爲八年前的事情能輕易毀掉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19-
暗殺謝太傅的人全部服毒自殺,謝太傅被帶回宮中由皇上親自審問,最終審出了十七人,全是朝廷機密要害處的官員,其中就包括謝太傅的女婿龍禁尉謬大人。
真正的謬大人的確生長在中州,但他早就在進京考武舉的路上就被人殺害頂替,如今這個謬大人來自蘚都,和我之前猜的一樣,是蘚都人冒充了中州人。
他成爲謝太傅的女婿後,白家也在藥山培育出瞭如虞,製造出新的情蛻。
蘚都人用情蛻可謂得心應手,他在謝太傅的日常飲食裏一點點添加情蛻,日積月累,謝太傅成癮,只要不服用情蛻就生不如死。
比起生不如死,謝太傅更害怕整個謝家因此覆滅,在謬大人的威逼利誘下,謝太傅半推半就同意幫他們,爲太子引薦琵琶伎黎煙。
多年過去,謝太傅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他只要半天不用情蛻,便會如同牲畜一般倒在地上渾身顫抖,乞求旁人憐憫,賜他一死或者給他些情蛻。
那樣子既可憐,又可恨。
皇上下了狠心,立時處斬連謝太傅在內十八人,謝家抄家,成年男丁賜死,未成年男丁刺字流放,女眷盡數沒入教坊,外嫁女也一一查訪是否與阮逆餘孽勾結或染上情蛻毒癮,一經發現,同樣也是下獄抄家。
皇上一直以仁善著稱,這是他登基以來下手最狠的一次。
那幾天斬立決的人太多,街市上滿滿的都是血腥味。
我帶盈兒去送謝太傅最後一程的路上遇到杭蘭闕的馬車,兩邊掀開簾子對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杭蘭闕被皇上派去銷燬白家藥山,一併搗毀所有制造情蛻的工坊器具,剿滅知曉情蛻煉製方式的工人。
那些工人或許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只是按照白家的要求製造無色無味的粉末,可他們不死,將來會有新的情蛻害死更多人。
怔了許久,我衝他說:「保重。」
他看着我,什麼都沒說,車窗處蘇兜兜的猴臉探了出來。
蘇兜兜想跳出來找我,被杭蘭闕拽了回去。
杭蘭闕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子,杭家的馬車繼續前進。
我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看了許久,直到盈兒拉下簾子。
「姑婆,杭世子之前被參殺良冒功,被暫奪兵權,父皇讓他去藥山,又安排他手下杭掠風去東山大營,正是爲了他之後名正言順地繼承武元侯府,是好事。」
「我知道。」
「那……姑婆別擔心了。」
「我沒有擔心。」
「好吧,姑婆說不擔心,那就不擔心吧。」
我捏了捏他的臉,威脅道:「不準跟任何人亂說,否則你妹妹欺負你我再也不幫你說話。」
盈兒無奈地點頭。
——
皇上爲皇子皇女們找了新的老師,盈兒回宮後又能與小嫺一同上課。
太子的傷終於痊癒,皇上說太子年紀也大了,重啓選太子妃流程,讓他每日跟在自己身邊聽政,皇后的臉上終於又有了笑容。
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我在去尚服所的路上路過太皇太后的宮殿,偶然碰見了安王鄭珠。
我倆孽緣不淺,八年前差點做了夫妻,但我總共只見過他三次。
第一次是我小時候被大嫂帶進宮參加宴會,鄭珠被阮貴妃抱在懷中,高高在上坐在主位,小小的孩童卻戴着珍珠寶石和黃金製成的長命鎖,華麗得讓人心驚。
第二次見他是阮家兄妹被殺,今上登基,他被關進北宮的那一天。他爲先皇戴孝,穿着白色粗布衣裳,眼神木木呆呆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麼樣。
也就是那時候太皇太后非要我嫁給他,像瘋了一樣要我陪她的孫子一起「坐牢」。
在人羣中,鄭珠遙遙看了我一眼,眼裏是濃到散不開的哀傷。
第三次就是現在,太皇太后「病」得嚴重,皇上允許他暫時出北宮陪伴太皇太后。
他清瘦而憔悴,遺傳自阮雲兒的雪白肌膚讓他看起來像是荏弱易碎的瓷器。
因爲阮家餘孽,多少人、多少家族都死無葬身之地,可是看到鄭珠的那一刻,我還是會懷疑,這一切真的跟他有關係嗎?
他在北宮被隔絕了一切與外界的交流,喫過的每一口飯、喝的每一滴水都有人檢查,他知不知道阮家人的追ẗū₁隨者到現在還在爲了他害人?
他又知不知道,一旦太后娘娘薨逝,他也會跟着「病故」?
我看見他後,默不作聲地行禮、離開,不想與他更多交流,卻沒想到他叫住了我:
「崔元辭。」
他身旁的守衛緊張地靠近他,怕他藉機與我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人雖然離開了北宮,但他一輩子都是皇權的囚徒。
我垂眸看着地磚,不讓回話的語氣有絲毫起伏,以免暴露我的心境:「安王殿下有何吩咐?」
「對不起,是我耽擱了你。」
我詫異地抬起頭,發現鄭珠用那天然便帶着幾分憂傷的目光看着我。
他怕我誤會,解釋道:「皇祖母逼你的事情,都是因爲我,是我耽擱了你,對不起。」
「安王殿下,入宮是臣心之所願,臣心中並無怨懟。」
「等我死了,你就……」
「請安王殿下不要詛咒自己。」
鄭珠無奈地垂下頭,泄氣地說:「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會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皇上身邊的薛世清忽然走了過來:「安王殿下,您快回宮裏吧,太皇太后需要您陪着。」
皇上肯定不願意鄭珠與北宮外的任何人接觸,所以路過的薛世清要驅他回宮。
細想起來其實很可悲,鄭珠貴爲王爺,卻被皇上身邊的太監呼來喝去,不敢有絲毫違逆。
走之前,他自嘲道:「皇祖母那般惦念我,我卻只會讓她傷心難過,崔元辭,越是親近的人給的傷害越深,也越難發覺,你說是不是?」
薛世清厲聲喝道:「殿下!」
鄭珠背過手去:「再會了,二位。」
我進宮這麼多年,從未見過薛世清這樣疾言厲色,暗道皇上對鄭珠的忌憚竟然這樣深。
我沒有像從前那樣跟薛世清閒話,趕快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
芒種前後,太子妃的人選基本確定,只差一道聖旨就可操辦太子大婚,尚儀所的新進女史們激動不已,進宮這麼久終於有了件喜事可以大展身手,已經提前開始籌備。
不止尚儀所,尚宮所、尚服所等也都忙碌起來,太子大婚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至少未來三個月我們各所都要點燈熬油地奮戰。
也不是說大家就那麼熱愛工作,只是每次這種大喜事之後,緊跟着的就是封賞、提拔,天家的喜事搖身一變就成了自己的喜事,可不是期待得不得了。
然而太子妃的旨意還沒下,東宮再次出了事。
太子在太皇太后宮裏,用香爐砸了太皇太后。
據說皇后趕過去時,太子崩潰地衝她哭號:
「我戒不掉……我試過了,我真的戒不掉……」
原來太子不是簡單被情蛻所惑,他是和謝太傅一樣染上了癮。
-20-
皇后跟皇上在太皇太后那裏守了三天,確認太皇太后性命無虞,才降下了廢太子之位、就地圈禁的旨意。
宮裏宮外又是好一番驚濤駭浪,貴妃下令自己宮中上下、連同尚儀所宮人都不準傳一句閒話、不準發表一個字的意見,我甚至覺得她想讓我們笑都不要笑——太子被廢,貴妃宮裏的人哪怕喘口氣都會被認爲在幸災樂禍。
這一次,就連向來持重的言司贊也不由得感嘆:「今年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日子彷彿沒有盡頭,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
我去章華殿向薛世清述職,見皇后跟前的範尚宮臉色很差,幾天不見就瘦了整整一圈。
範尚宮袍服十分硬挺,她暴瘦之後,衣料在身上都摞起了褶子。
天色陰沉得很,又悶又熱,似乎憋着要下一場大暴雨。
我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近章華殿,因爲天色太暗,還道是自己看錯了,卻聽見言司贊說:「杭世子也回宮了。他也真是可惜。」
我看了眼範尚宮,用眼神示意言司贊閉嘴。
範尚宮跟的是皇后,當着她的面說杭蘭闕,轉頭就會被她告訴皇后。
誰料新上任的尚服竟然附和:「本來剷除了白家藥田,杭世子應當官復原職的,太子之事一出,杭世子卻連兵權都要不回來,的確可惜。」
範尚宮用眼神掃視我們幾個,我討好地笑了笑,那尚服卻還不住地說杭家的事。
我下意識看言司贊,言司贊用嘴型告訴我,新上任的尚服後臺是胡婕妤。
哦,那就說得過去了,畢竟是目前最受寵的妃嬪推薦的,再不會看眼色也不耽誤她當五品尚服。
那位尚服見範尚宮沉默不語,薛世清也一句話都不說,我們尚儀所的人更是神色奇怪,心裏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頰緋紅,再不敢隨意開口。
杭蘭闕經過我們宮中各主管時,薛世清頷首道:「杭世子安。」
杭蘭闕也回以頷首示意:「薛叔叔好。」
他又看向我:「崔尚儀,我剛從皇后娘娘處過來,她有話讓我帶給你。」
當着衆人的面被杭蘭闕點名,我心虛多過訝異,生怕他在衆人面前說出些什麼,木着身子同薛世清道:「薛叔叔,我與杭世子到側殿去談,不打擾各宮內官述職。」
「去吧。」
我將杭蘭闕引到會客用的側殿,緊張地問他:「你想跟我說什麼?」
「皇后說,太子是被冤枉的。他戒情蛻已有兩個月了,其間沒有強烈的吸食慾望,但那日在太皇太后宮中,他又聞到了情蛻的味道,一時被祕藥所惑才犯下那等大錯。」
「我猜到太子是被設計的,可是那又如何?在皇上心中,太子已經不成器了,再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你有沒有想過這背後意味着什麼?幕後黑手並沒有真正被揪出,我們還是在旁人的陰暗窺伺中苟延殘喘。現在是太子,下一個,就是二皇子。」
「所以呢?杭蘭闕,我幫不了太子什麼。」
杭蘭闕搖着頭輕笑:「崔元辭,我是讓你小心。」
我擔憂地咬了下脣,隨即意識到這過分暴露了我的心境,別過頭去:「別這麼關心我,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太子被廢,皇后就跟着危機重重,武元侯府的兵權被奪,你這些年努力得來的一切都沒了……你再怎麼關心我,我也不會感動的,我們早就沒有關係了。」
「隨你。我會讓人去你私宅外候着,需要我的時候,找我。」
「爲什麼?」
「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要幫我,爲什麼?」
「因爲如果我真的出事了,至少你還能活着,還能繼續養着蘇兜兜。沒有人照顧,它活不下去。」
我心中一時升騰起強烈的不滿,那不滿不是針對杭蘭闕,也不是針對所謂的幕後黑手,而是針對這無所不在的皇權和對皇權無止境的爭奪。
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應該早就成婚了,要麼嫁去閩西,跟言司讚的弟弟言傻子成婚,要麼嫁去大嫂子孃家,總之都是過平淡的日子,這輩子都不必捲入這些陰謀與紛爭。
真是令人厭惡!
「崔元辭,保重,我走了。」
杭蘭闕說完不等我回答就離開,我在偏殿獨自站了很久,直到言司贊來找我,我才發覺已經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這些事情讓我連午膳都不想喫,心情悶悶的,本想找貴妃開解開解,卻看見三公主坐在貴妃寢宮偏殿的門檻上,喫着她從皇子所帶的小點心,觀賞螞蟻搬家。
於靜謐中透露出一絲落寞來。
因爲不能表現出得意,小嫺連最喜歡的紅裙子都沒穿,穿着鵝黃色宮裝配青綠披帛,顯得清新俏皮,這很符合她小孩子的身份,但我知道她不喜歡。
這麼小的孩子,就因爲長在宮裏,已經開始有成年人的煩惱了。
「唉——」
小嫺嘆了一口氣,見我靠近,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腰。
「又怎麼了?」
「他們都說,大哥以後會跟安王一樣被關起來,是真的嗎?」
「不會。」
「可是東宮外面每天都能聽到大哥的哭喊。大哥他既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又沾染了無法戒除的藥癮,還能好起來嗎?我告訴你件事,你別說出去,母后剛剛來找母親了,她哭了。」
「皇后娘娘來了?」
「嗯。母后跟母親說,當年她們一起輔佐父皇登上王位,她心中是感激母親的,只是母親後來做了父皇的妃子,她一時難以接受。這些年過去,母后已經能夠理解母親當年的選擇,從未爲難過二哥和我,請母親也體諒她的心情,不論將來結果如何,都不要爲難大哥。」
驕傲如皇后,能與貴妃說這些,幾乎是放下了所有尊嚴。
先帝鄭昊暴斃,對外說是病死,其實真實死因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之前在小延聖寺,假如月說鄭昊是被皇后杭宴殺死,我覺得不無可能。
如果皇后殺了先皇一事是真的,那他說的另一件事也可能是真的——貴妃崔惜止僞造聖旨擁立今上即位。
也就是說,皇后和貴妃聯手將當今皇上送上帝位,在皇上登基後,因貴妃成了皇上的妃子,二人產生了隔閡,漸漸疏遠。
我理解皇后,貴妃的所作所爲相當於事業上的夥伴聯合自己的丈夫背叛了自己,她討厭貴妃理所應當。
我也理解貴妃,她冒着抄家滅族的風險做假遺詔擁立帝王,難道僅僅是爲了皇室的一句感謝嗎?皇上本就不可能只有皇后一個女人,即便沒有她也會有胡婕妤這樣的寵妃,她爲家爲國嫁過兩次,第三次她想爲自己選世間最有權勢的男子,讓自己的孩子做王子公主,在她看來這是她應得的回報。
立場不同,便永遠不能感同身受。
貴妃成爲今上的妃嬪後,皇后與貴妃沒能恢復情誼,就這樣不冷不淡不尷不尬地過了許多年。如今,皇后卻要爲了自己的兒子跟貴妃低頭求情。
我很心疼皇后。
小嫺也是懷着同樣的心思,她說:「我沒怎麼跟大哥相處,不過他對我挺好的,逢年過節也會認真給我準備禮物。母后更是天下間少有的好人,她再不喜歡我母親,這些年二哥和我也沒在皇子所過過一天苦日子,她已經做到一個嫡母能做的一切了,我不想母后和大哥將來過得不好。」
見我不搭話,她抬眼看了看天空:「可是在宮裏,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姑婆,爲什麼我這麼小的孩子也會遇到這麼多不開心的事?」
我本想見見貴妃,如今卻打消了念頭,回憶起剛纔薛叔叔說皇上要去御花園,我對小嫺說:「烏雲好像都散了,我們去御花園逛逛吧,老是窩着怪難受的。」
「這天看着就要下雨。」
「小嫺,你想幫你母后和大哥嗎?」
小嫺怔了一下,轉而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路過御花園的皇上碰見三公主。
彼時三公主小跑着奔向父皇,因爲跑得太快在御花園的青石磚上滑倒,蹭破了胳膊上的皮,蓮藕似的小胳膊冒出鮮血。
年幼的公主抱着父皇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皇上心疼極了,拍着她的肩膀哄勸,恨不得把天上的烏雲都摘下來哄她開心。
我適時感嘆了一句:「哪怕是皇上就在跟前,三公主殿下也免不了受傷害疼,可見一個孩子要長大成人,在父母看不見的地方還要受多少傷害。幸虧臣不用爲人父母,不然做一日,就要擔着一日的心。」
皇上拍着三公主肩膀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公主稚嫩的臉龐。
他說:「元辭,你哪裏懂得父母爲子女操了多少的心。」
小嫺順勢說:「母后今日都爲大哥哭了,父皇也會爲我哭嗎?」
「你呀……」
小嫺將頭靠在皇上胸前,用帶着鼻音的哭腔說:「父皇,母后哭的時候母親也哭了,雖然我不明白爲什麼,可是也跟着難過。小嫺想要我們一家人都好好的。」
皇上紅了眼睛:「小嫺說得對,都要好好的。」
說完這話,他便下令解了太子的圈禁,又恢復了杭蘭闕的兵權。
-21-
我一直想要調查太子當日傷害太皇太后的真相,但進不去太皇太后宮裏。
薛世清多次嚴厲警告宮中任何人不得與安王鄭珠交流,我也沒法找鄭珠。
我跟貴妃說,貴妃也不許我去找皇后,堵死了我最後的路。
太子搬出了東宮,暫時留在皇后宮中休養,說是休養,其實就是戒情蛻的癮。
對了,現在已不能再稱鄭檀爲太子,而是大皇子。
範尚宮隱晦地向我提過,杭蘭闕進宮罵了大皇子一頓,不僅沒有罵醒他,反而讓他更加不願與人交流,皇后怕再刺激到自己兒子,現下把這些事都放到一邊,專心照顧大皇子。
一切好像又這樣斷了線,明知其中滿滿的都是問題,卻找不到着手之處。
立夏過後盈兒病了一場,他自小身體不好,換季的時候容易風寒發熱,我們早就習慣了,偏偏太皇太后當着來請安的內外命婦說:「二皇子不是長命之相,還是珠兒福澤深厚。」
相當於向朝廷內外傳遞自己支持鄭珠當太子的意思。
被人詛咒自己兒子活不長,貴妃沉住了氣,授意言司讚的姐夫將一樁侄兒喫叔父絕戶的案子呈上廷議,暗暗提醒皇上,小心自己親孃,說不定自己一家老小將來都要被她給葬送。
貴妃沒氣,皇上卻實實在在慪了氣。前腳自己大兒子砸了親孃,後腳親孃詛咒自己小兒子是短命鬼,還罵自己小兒子的娘是狐媚子,他偏偏不能跟自己親孃生氣……
皇上憋屈得狠了,生了繼位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病。
滿宮上下都驚慌失措,皇后貴妃和胡婕妤輪番侍疾,太皇太后卻一反常態頻頻召外命婦入宮,給她們宣傳皇位傳給安王鄭珠是多麼應當應分,試圖贏取她們和她們身後各大朝臣的支持。
皇上知道後,病得更重了。
我給皇后宮中送調教好的宮人時,見曾經開得豔麗無匹的牡丹花叢盡已衰敗,新種的花開得也不好,滿目都是蒼涼景象。
言司讚道:「要不是因爲大皇子,憑皇后娘娘與皇上那麼多年患難與共的情分,誰敢這樣慢待皇后娘娘?說到底,都是大皇子害了皇后娘娘。」
「是啊,越是親近的人給的傷害越深,也越難發覺。」
說完,我去接言司贊給我的簪花,然而記憶中的一句話忽然浮現,恍神間我沒接住那朵宮花,任它落在地磚上。
「怎麼了?」
「越是親近的人給的傷害越深……也越難發覺……越是……親近……我明白了……」
原來鄭珠那時是在提醒我……
「明白什麼?」
我猛地抓住言司讚的手腕:「替我告假,我要出宮一趟!」
還沒跑出尚儀所,章華殿裏就傳來消息,皇上召武元侯杭朝、吏部尚書崔鯤、戶部尚書胡小友和龍禁尉趙賢入宮,命薛世清去皇子所將二皇子帶去章華殿,又命龍禁尉封鎖宮禁,不許任何人進出。
言司讚道:「是要立太子麼?皇上會不會……」
「不行!不能讓盈兒去章華殿!」
可是現在皇后和貴妃都被困在章華殿,我現在該怎麼辦……
「言生諾,幫我。」
我從不在宮中叫她的名字,她從中聽出了事態嚴重,直接問我:「危險嗎?」
「危險。」
「會死嗎?」
我不敢保證,睜大了眼睛看着她,希望她能讀懂我眼中的祈求:「我必須要出宮一趟將消息傳遞出去。你幫幫我,事成了,我把尚儀之位讓給你,輸了我就死了,你也能升官當尚儀,怎麼都不虧。」
「你答應我不死,我才幫你。」
「好,我答應你。我要出宮一趟,你幫我守住二皇子,還有,找範尚宮和我們一起行動。」
——
我扮作小宦官,跟隨出宮宣召大臣的隊伍混出去。
路過章華殿時範尚宮看到了我,她比之前更瘦了,在一衆健碩的龍禁尉中像一株乾枯失色的翠竹。
我與她遠遠對視,只是一剎,卻像說盡了千言萬語。
她衝我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回以一個有可能根本看不出來的微笑。
在那一刻,我們交換了信任。
出宮後,我讓霜松代替我混入隊伍,將他需要做的事情交代清楚:
「你記得,今日這一局,對方是一定要殺掉二皇子的,而你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二皇子,只要二皇子還活着,一切都有轉圜餘地,」
霜松穿上不太合身的宦官衣裳,照着我的樣子僞裝起來,語氣輕鬆道:「讓我去闖中州的皇宮,你確定不是狼入羊羣?」
「最後一次了,今日過後你我兩清,你再也不用爲我做事。」
霜松「啊」了一聲:「還沒用完就不要我了?」
「沒有不要你,只是以後不用做那些危險的事了。小院還給你留着,每個月還是給你零花錢,你想養多少隻小貓就養多少隻,我倆以後就平輩相處,只要今天你能順利完成任務。」
霜松不屑地笑了下:「只是對你來說危險而已,這種任務簡單得很,別搞得生離死別一樣,還說什麼以後怎麼怎麼樣,我爹走之前就說等我把字練好了就回來,結果他死了,我這輩子的字都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所以做任務之前不能亂許願,晦氣!」
「哦……」
再之後,我找到了杭蘭闕:
「我知道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了。皇上現在很危險,我想讓你隨我救駕。」
「帶兵進宮是誅九族的謀逆大罪。」
我將一枚宮令塞到他手中:「假若事敗,就說是我假傳聖旨要你進宮,所有罪責我來擔。」
他掂了掂那銅製令牌:「崔貴妃做假傳位詔書,你就做假救駕宮令,你們崔家的都是騙子。」
「當然要用假的了,這樣才能證明是我騙了你……你幹什麼?!」
杭蘭闕沒等我說完就將那枚假宮令扔進了窗外的湖泊。
「若我比你先死,記得照顧好蘇兜兜。」
接着,他朝門外喊道:「傳令全營,披甲,點兵。」
-22-
範尚宮按照崔尚儀所說,派女史去太皇太后宮中稟報:「大皇子殿下忽然發病,哭鬧着要見太皇太后最後一面,如今皇后娘娘不在,臣等怕大皇子再度自戕,求太皇太后救救大皇子。」
大皇子畢竟是太皇太后親手帶大的孩子,聽到這話,太皇太后立刻安排儀仗前往皇后宮中。
但此時情況特殊,皇上似乎病危,已經在召集大臣了,所以太皇太后沒有放任安王鄭珠一個人待着,讓自己的守衛全部留在宮中保護安王。
範尚宮要的就是她對安王放心不下。
到了皇后宮中,大皇子已然睡着,太皇太后陪着他坐了一會兒,聽見範尚宮和言司贊故意「大聲密謀」,言語中提及她們受到皇上安排,要趁太皇太后不在,派北宮的侍衛殺死安王鄭珠。
太皇太后怒極,又聽二人說,貴妃娘娘吩咐過,太皇太后一旦離開皇后宮中,也一併殺死。
太皇太后和崔貴妃相看兩厭,毫不懷疑貴妃想要殺死自己,在驚懼之下,她自己不敢離開皇后宮中,派自己的宮令回去吩咐慈安宮的守衛,一旦見到北宮來者,格殺勿論,務必保全安王鄭珠。
從北宮而來的並非北宮侍衛,而是阮逆餘孽,他們本打算找到安王鄭珠,待皇帝駕崩,宮變四起,他們直接護衛着鄭珠一路殺上帝位。
可是一到慈安宮,太皇太后的侍衛就跟他們打了起來。
阮逆餘孽們很疑惑,不是說太皇太后支持鄭珠做下一任皇帝嗎?
——
章華殿內,皇后和貴妃已被綁起來關在偏殿,龍禁尉首領趙賢和胡尚書一左一右侍立在僅着寢衣的皇上身邊,下方的崔尚書和杭老侯爺已經被逆賊持刀控制住了。
「趙賢,朕多年來都將龍禁尉給你把控,即便姓謬的出事也不曾懷疑你,可你竟投了阮逆。」
趙賢回道:「趙賢不是阮家人的走狗,趙賢是中州的龍禁尉,是先帝的龍禁尉!」
皇上搖了搖頭,生死攸關之際還笑得出聲來:「趙賢啊趙賢,你也以爲是朕奪了安王的皇位嗎?」
「父死子繼,先帝駕崩時安王年幼,皇上作爲親王暫代國君一職無可厚非,只是如今安王已經長成,請皇上還位於安王!」
皇上看了看以薛世清爲首的跪了一地的宮人,和同樣被控制住的兩位大臣,忽然想起什麼,偏過頭問胡尚書:「那你呢,胡小友,你又是因爲什麼?朕記得多年前你對阮逆恨得咬牙切齒,如今卻要爲阮逆舉旗造朕的反,不會也是因爲ţṻ⁶對先帝忠心耿耿吧?」
「臣也是爲了家國正統,請皇上還位於安王。」
「不,你跟他絕對不一樣。讓朕想想……戶部的虧空比賬目上多出很多對不對?讓白家種如虞也是想多賺點錢,可是藥山被毀了,戶部的黑洞你永遠都堵不上了。你想換個皇帝,把那些爛賬一筆勾銷。畢竟先帝駕崩的時候你已經幹過一次這種事,駕輕就熟了。」
「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還請皇上快快御筆硃批傳位詔書,否則,宮中難免再度血流成河。」
這時候,龍禁尉中有人來報,二皇子鄭盈被帶來了。
趙賢有些疑惑,爲何二皇子都到了,安王鄭珠還沒有被帶來?難道太皇太后那裏出了問題?
不管了,他讓人將二皇子帶進來,好用二皇子逼皇帝一把。
二皇子被一個小宦官抱着進入大殿,害怕地將頭埋在宦官肩膀上不住哭泣,趙賢讓人把二皇子抱近一點給皇上看清楚,那小宦官爽快地抱着二皇子上前。
二人經過趙賢時,多年軍旅生涯鍛煉出的直覺讓趙賢警鈴大作,直覺告訴他絕對要遠離這兩人,但眼前分明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小宦官和病懨懨的二皇子,能對他有什麼威脅呢?
就是這一瞬間的輕敵,趙賢錯過了最佳的躲避時機,被蘚都第一殺手霜松用劍貫穿了心臟。
霜松的劍法又快又準,從胸前插入,背後插出,趙賢被刺了個對穿,卻連一滴血都沒流。
「你……」
霜松這纔將另一隻手裏抱着的二皇子放下——殺趙賢他甚至只用了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在抱孩子。
「趙將軍你好,趙將軍再見。」
趙賢直直倒過去,死不瞑目。
一直捂着臉的「二皇子」仰起頭,衆人這才發覺那根本不是二皇子,而是跟二皇子身形相仿的三公主。
鄭嫺朗聲道:「安王已經被抓,趙賢也已伏誅,你們還不放下武器,是想要謀害皇上嗎?!若此刻收手,最多治你們一個被趙賢欺騙的犯上之罪,再不悔改,是要誅九族的!」
胡尚書忙道:「別聽三公主胡說……」
「我胡說?胡老頭,要是我胡說,爲什麼安王現在還沒來?我告訴你們,即便你們今日將章華殿殺盡了,大哥二哥卻還在外頭,安王依舊當不成皇帝,你們到死都是叛賊!」
三公主跑到皇上身邊關切地四處摸了摸有沒有傷:「父皇沒事吧?」
「好孩子,你父皇好得很。」
胡尚書忽地一聲怒喝:「不可能!絕不可能!請皇上立刻寫下退位詔書!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氣!」
霜松「嘖」了一聲:「誰先動手我就先殺誰,我現在體力充沛,至少可以殺二十個人,就看你們誰比較想死了?」
叛賊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第一個衝上去被霜松殺死。
畢竟他們剛纔親眼見到武藝超羣的趙賢被霜松一劍殺死,一點反抗的餘力都沒有。
這時,皇上起身道:「戲做夠了,老杭,動手吧。」
從一開始就被叛賊用刀抵住脖子的武元侯杭朝應了聲「是」,隨即喝道:「杭掠風,帶東山大營的人進來!」
外間響起了整齊而劇烈的腳步聲,聽聲音不止一兩百人,而是一支成建制的軍隊。
東山大營,那不是杭家的軍隊,杭朝在此時調出東山大營,就證明皇上給了他權力——也就是說,皇上早就預料到了今日的一切。
皇上看向胡尚書,嘴角噙着淺笑。
他看起來總是沒什麼脾氣的樣子,以至於很多人忘了,他的帝位一樣是靠屍山血海堆起來的。
鄭純以仁善著稱,那是因爲他的哥哥是鄭昊,他只是跟鄭昊比起來仁善,不代表他真是個好欺負的老實皇帝。
此刻他看着胡尚書,眼神彷彿一隻饗足的野獸,懷着愉悅的飽腹感戲耍不知死活挑釁自己的小動物。
「跪下認罪,朕留你家人全屍。」
胡尚書聽着外面的腳步聲,心一慌,腿一軟,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我……臣……罪人胡小友……請皇上放過我的族人……」
-23-
東山大營清理了章華殿中所有叛賊,將杭皇后和崔貴妃放了出來,剛纔還能高聲怒斥逆賊的三公主見到崔貴妃後,終於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皇后要服侍皇上更衣,皇上道:「你也受罪了,歇着吧,讓薛世清來。」
一場風波似乎就此消弭,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後餘生的鬆弛中。
他問杭朝:「太皇太后那裏到現在還沒一點動靜?」
杭朝將露臉的機會讓給侄女,杭掠風在杭朝授意下站出來道:「宮中的崔尚儀覺出不對來,聯合範尚宮、言司贊將太皇太后扣在皇后娘娘宮中,設計讓北宮逆賊和太皇太后的侍衛打了起來,所以才一直沒往此處來。」
皇上指了指崔尚書:「你養了個好妹妹,有勇有謀!」
又指了指杭朝:「你這侄女頗有其父風采,可承其衣鉢!」
兩個老臣笑意盈盈地自謙起來,表示家裏孩子都比較蠢笨,主要是皇上教得好。
皇上剛誇完,外間兵士來報:「杭世子帶兵入宮了!」
正在洋洋得意的武元侯杭朝嚇得差點站不穩,幸好杭皇后扶了他一把。
杭皇后連忙替自己弟弟辯解:「皇上,蘭闕絕無謀逆之心,他一定是因爲擔心皇上纔會帶兵入宮的!」
兵士補充道:「隨行的還有崔尚儀!」
崔貴妃忙說:「皇上!臣妾覺得皇后娘娘說得對極了!」
武元侯杭朝:「臣附議!」
吏部尚書崔鯤:「臣附議!」
就連杭掠風也堅定道:「臣也附議!」
皇上不耐道:「行了,讓那兩個傻子進來吧。」
——
不知爲什麼,進入章華殿後,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跟看傻子一樣。
我和杭蘭闕一起給皇上行禮,我哥和杭蘭闕他爹卻催着我們趕快請罪。
請什麼罪?難道我們不該進宮救他們嗎?
看見我迷惑的小表情,皇上笑得更開朗了。
「元辭啊,本來你今日困住安王是大功一件,不過你帶兵闖宮,功過相抵,朕就不發落你了。至於蘭闕,你說說,朕該怎麼處置你?」
我好像明白了,他好像不需要我們救,他自己早就安排好了。
杭蘭闕跪得很乾脆:「臣有罪,任憑皇上發落。」
皇后和杭老將軍再次爲杭蘭闕求饒。
就連三公主也爲他說話。
可是……
「皇上,元辭有話要說。」
「你還要說什麼?」
「杭世子是元辭叫進來的,所有罪責元辭願一人承擔。只是元辭認爲進宮平叛沒有錯,因爲逆賊並沒有全部落網。」
「怎麼?難道逆賊不止趙賢和胡小友?」
我抿了抿脣,堅定地說出自己推斷的結果:「不止,還有一個最大的逆賊一直躲在皇上身邊,就是您的貼身太監總管薛世清。」
衆人譁然,殿內各種目光交錯,唯有霜松毫不遲疑地衝薛世清舉起了武器,將他與其他人隔開,避免他暴起傷人。
總是微微含着笑、弓着背,沒什麼存在感的薛世清往後退了一小步:「崔尚儀,你是否誤會了什麼?」
「沒有誤會,之前安王提醒過我,可我直到今天才懂,他說的是你。你十六歲就跟了皇上,那時候皇上還是皇子,你跟着皇上一路走來,由最下等的宦官到正三品宮正,皇上的飲食起居都要經過你的手,哪怕皇后娘娘與皇上在一起的時間也未必比你更久,更不會有人懷疑你對皇上有二心。」
「我從無二心。」
「是嗎?可我仔細算了一下,你是和阮六兒同一批做宦官的,只是阮六兒入了東宮,你隨當時還是王爺的皇上入了王府。」
「那也不能證明我與阮六兒有私交。」
「那麼在這個宮中,能夠利用舞樂樓的琵琶伎,能夠左右宴會人選,能夠調動尚服所與白家合謀刺殺太子,能夠讓胡尚書和龍禁尉都爲你所用,能夠將謝太傅馴化成你們的爪牙,做完這一切還能不被人發覺全身而退的,除了你這掌管整個宮禁的宮正大人,還能有誰?我說的這些事情,皇上有許多都是讓你去查,可你查出的全是替死鬼!」
「那只是我能力有限,不能查出真兇。崔尚儀因此就懷疑我,實在不能讓我信服。如你所說,我已是三品宮正,是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我有什麼理由爲了已死的人、已亡的國冒這樣大的風險?就算我有這心思,爲何現在才動手?」
「你現在才動手,是因爲你沒有兵權,白家幾年前才培育出情蛻,你只能用情蛻一點點控制朝中衆人。至於你爲什麼要造反,我聽尚服所的主管說過,阮六兒有個親人也在京城,所以,你是阮六兒的哥哥還是弟弟?只要給我時間去查,你的身份瞞不住的!」
說話間,霜松的劍已經抵在薛世清喉嚨處,他避無可避,忽然張狂地笑出了聲:
「哈哈……竟被你猜出來了,我以爲,你們這羣蠢貨永遠猜不出……真可笑……」
薛世清笑得怪異,簡直像是發了瘋,他用惡毒的目光一個個掃視我們,說道:「你們滅了我的國,卻還要我們爲奴爲婢伺候你們,憑什麼?!皇位是我們阮家拿命換回來的,皇位明明就該歸我們,是你搶走了它!鄭純,你該死!你的孩子都該死!
「什麼薛世清,呸!
「我是阮四兒,阮六兒的親哥哥!我們從幾千裏外來到這裏,一個被送給鄭昊,一個被送給鄭純,其他的全都死了!爲了能夠活下來,喫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少冷眼打壓,我做奴才做了三十多年,我都已經老了,還是隻能卑躬屈膝做你們鄭家的奴才!我不甘心啊!
「鄭純,你真狠啊,指使皇后殺了鄭昊,還想要殺死雲兒的孩子。
「崔惜止,你也夠狠,僞造傳位詔書,搶走本該屬於雲兒孩子的皇位。
「還有崔鯤、杭朝,你們聯手逼死了我的弟弟妹妹!你們哪一個不是兇手?我報復你們有何不可?
「你們每一個都該死!」
皇上疲憊地擺了擺手:「把他嘴巴堵上,帶下去。」
他是真的傷心了。
薛世清是他的貼身太監,是他出宮建府後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他的父親去世、母親一心撲在大哥身上時,堅定地站在他身後鼓勵他的人,皇上對薛世清或許比對皇后和貴妃還要信任,他試探過崔尚書、杭老侯爺,在他眼中這些人都有可能爲了權力帝位背叛自己,但他真的沒有懷疑過薛世清。
正如安王鄭珠所說:「越是親近的人給的傷害越深,也越難發覺。」
薛世清還在掙扎,對皇上和章華殿中的每一個人咒罵不休,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要將自己這一生的所有痛苦都罵出來。
誰料一直用劍抵着薛世清喉嚨的霜松忽然道:「別裝得那麼無辜,好像蘚都人被中州人迫害得多麼慘一樣。」
霜松踹了薛世清一腳,薛世清吐出一口血來,停止了咒罵。
霜松蹲下身去,捏着薛世清的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
霜松道:「巧舌如簧的死閹狗,說什麼十幾個人一起來上京只活了兩個,搞得好像其他的都是被作踐死的一樣。
「明明是阮六兒爲了保護自己的兄弟,把阮一的行蹤泄露給兵馬司,害得阮一客死異鄉。阮一死後,蘚都皇室逼他的女人改嫁,還把他兒子丟進九死一生的殺手組織,這就是你口中的手足情深?
「別以爲阮一死了,你們就可以把這些罪孽推給中州人,明明你們在中州的一切都是靠殘忍的掠奪傷害得來的。
「我就是阮一的兒子阮霜松。四叔,當着我的面,別演戲了,怪噁心的。」
薛世清震驚到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霜松轉頭衝我道:「看吧,我說了這任務很簡單。」
薛世清任由兵士將他拖了下去。
阮家留給上京的最後一抹陰霾,終於徹底被掀掉了。
-24-
胡小友凌遲處死,誅三族。
趙賢處斬,族人流放。
薛世清,凌遲處死。
大皇子鄭檀被封爲齊王,封地選在富庶的常洛,那裏草木豐茂,田野開闊,不管是養身體的傷還是心裏的舊痛都很有益。
沉迷情蛻不是他的錯,但皇上和皇后都意識到太皇太后將他養成了一個精神軟弱纖細的人,這樣的人註定無法成爲帝王。
大皇子封王、選王妃、成婚後,二皇子鄭盈被封爲太子,貴妃升爲皇貴妃,因薛世清被處置,我暫代宮正之職,視爲從三品,實現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連跳三級。
小嫺在太子冊封禮之後,換上公主大妝,到章華殿上向皇上請旨開府,文官擅用的駢文經典她一概不懂,奏對時毫無文采,僅憑一腔不忿侃侃而談,述說自己在阮逆作亂那日有多麼英勇無畏,代替二哥入叛軍之中,一聲怒喝斷破逆賊,這樣的功績,她覺得自己也得跟大哥一樣封個親王。
然後小嫺真的靠自己實現了她的願望,以六歲之齡成功做了怡親王,獲得開府資格。
杭家雖失去了太子之位,但武元侯因救駕有功被加封一品鎮國公,杭蘭闕升任驃騎大將軍,杭掠風做了四品鷹揚將軍,比她的父親還要高一品,可謂光宗耀祖。皇上心中對皇后有愧,特許齊王每年可以回宮居住六個月,以償皇后思子之心。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除了安王鄭珠。
我第四次見到鄭珠,也是我在宮中最後一次見他,是受皇上旨意爲他送去一壺酒、一柄如意。
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一樣,他穿着素服。
他說他在爲趙賢將軍服喪:
「在你們眼中他是叛軍,但他願意爲了我的父親去死,我敬佩他。」
見我不說話,鄭珠主動伸手去觸摸如意和酒壺,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那麼多人因我而死,而我卻主動跟你說那些話,背叛了他們,讓他們的死顯得無比不值得。」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想繼續死人,你也不在乎皇位。」
「你怎麼知道我不在乎?萬一我是在你面前演出來的呢?或許我還有後手,還會發動下一場宮變。」
「身陷漩渦中心非你所願,你只是不想繼續做他們爭權奪利的棋子。」
鄭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元辭,沒有人會相信我,連祖母都不信,她還在說會幫我爭回來……」
「不要在乎別人怎麼看,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就夠了。」
「是,我知道。」鄭珠釋然地笑道,「還有你也知道。元辭,我這一生唯一的幸運就是認識了你。」
「我也慶幸認識你。」
「告訴我,這壺酒和如意代表了什麼?」
鄭珠那赤忱的目光看着我,像一張乾淨的白紙。
他有罪嗎?當然有,他的出身就是原罪,哪怕他從幾歲起就被圈禁,哪怕他什麼都不想謀求,卻依然有那麼多人因爲他的原罪而死。
可這些因他而起的罪孽,爲何要他承受呢?
我最後能找出薛世清,是靠他呀。
我猶豫許久才說:「發生這些事,皇上再也容不下安王了,如意代表終身幽禁不出北宮,這壺酒代表……安王薨逝……」
鄭珠想也不想就去拿那壺酒,我按住他的手:「鄭珠,你想清楚了嗎?」
「只要我還活着,逆賊總會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皇上容不下我是對的。或許早在八年前我就該死了,既不必再生這麼多事端,也不會耽擱你到現在都不能嫁人,元辭,來世若有機會,我希望能再遇見你,將這一世欠你的都補過。」
說完,鄭珠堅定地舉起酒壺仰頭飲盡。
二十息後,鄭珠沒了呼吸。
如皇上所願,鄭昊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蘚都妖妃阮雲兒之子,安王鄭珠,薨了。
——
接連辦完大皇子的封王禮、選妃禮、成婚禮、太子的冊封禮、三公主的冊封禮、崔貴妃升皇貴妃的冊封禮、安王的喪禮,禮部和宮中諸人累得脫了層皮。
剛剛當上尚儀的言生諾臉頰都凹陷下去了,看起來再也沒有當司贊時那樣溫文爾雅,變得跟我一樣暴躁而嚴苛。
現在尚儀所的女史們應該跟怕我一樣怕她了吧?
她憤怒地找到我,將尚儀令往我桌上一拍:「我想好了,我要辭官。」
「好不容易當上尚儀,再忍忍吧,熬過這段時間就沒那麼累了。」
「熬過這段時間……之後齊王生不生孩子?太子成不成婚?怡親王成不成婚?皇上還會不會有其他皇子皇女?太子成婚了生不生孩子?不能繼續下去了,我每天都在掉頭髮,我不幹了,我要回閩西養老!」
「那要是我跟你說,你再熬一熬,有機會做三品宮正呢?」
「啊?」
我將正在寫的假期申請展示給她:「我要隨大嫂回老家祭祖,若是沒什麼大事,就不回來了。」
「你什麼意思?」
「當日是我親自給安王送的酒,安王薨逝後,太皇太后恨我至深,她現在沉浸在喪孫之痛中沒工夫管我,等她想起來,不知道又會怎麼折騰,所以我要以祭祖的理由離開皇宮。」
「你要辭官?」
「不,我要保留女官的身份長期告假,不然那個老太婆說不定要我給鄭珠配冥婚守活寡,她是幹得出這種事的。」
「所以說……你想請假回鄉,然後把宮裏這麼多事情全部扔給範尚宮和我?」
「嗯!」
「你還是人嗎?」
我微笑道:「不是,別指望任何一個上司做人事。」
言生諾意識到我真的要一走了之,甚至可能永遠不回來了,她終於慌張起來:「你真走了?就因爲太皇太后?你立下那麼大的功勞,皇上皇后和皇貴妃還是保不住你嗎?」
「安王的死於皇上名聲有礙,這個惡名由我來承擔對大家都好。言生諾,你我都不是僅僅爲自己活着的人,我們背後還有家族,如果是你,也會爲了言家這樣做的。」
「那你去閩西吧,我的家人會照顧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你也是,我不陪着你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幹吧言生諾,你有希望成爲閩西言氏官位最高的人呢,我相信你。」
「崔元辭……」
見言生諾眼睛都紅了,我主動給了言生諾一個大大的擁抱:「能與你共事八年,我很開心,我會想你的。」
五日後,我將後宮諸事交付範尚宮和言生諾,自己則跟大嫂子一起坐上了回鄉的馬車。
杭掠風正好在巡視城門,她攔住我,道:「元辭,你出宮做什麼?」
「回鄉祭祖。」
「你要回老家多久?」
我隨便謅了一句:「總要兩三個月吧。」
杭掠風顧念我大嫂在前面的馬車上,不敢說得太久,直接問我:「兄長去東山大營整軍,還有三四日就能回來,你離開幾個月,可有話要留給他的?」
「我跟他留什麼話?」
杭掠風左右看了眼,小聲說:「你們不是……」
我連忙打斷:「不是。」
杭掠風不解道:「可那日在不羨仙,你落水後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我生怕她說的話被崔家人聽去,道:「那你就幫我帶一句話給他。從此以後,就當崔元辭死了吧。」
-25-
秋風漸起,崔家祠堂裏點燃了幾個火盆,是族長聽說我畏寒送來的。
我剪完手頭的草紙,轉身去簸籮裏拿新的,見大嫂子拿着斗篷來了。
「讓下人送來就是了,怎麼親自拿來?再說族長點了火盆,我不冷。」
大嫂子跪到我身旁的蒲團上爲我係上斗篷的帶子,用手背探了探我的臉:「臉都冰涼,還說不冷。」
她又看了遍我剪了幾天幾夜的紙元寶:「這些足夠了,祖宗在天有靈,能收到你的心意的。」
「我想再做一些。」
「元辭……」大嫂子欲言又止地看我,眼神閃爍。
「怎麼?」
燭火搖曳下,我看見她的眼中似是閃着淚光,她再次伸手摸我的臉、我的耳朵、我的頭髮,一邊撫摸一邊唸叨:「你才被抱來我房裏的時候,瘦得跟小貓一樣,老夫人說你雖是庶出,到底是老爺的孩子,讓我不要嫌棄你,好歹看顧些。她哪裏知道,你從小到大都又乖又聽話,比惜止還要強許多,我費盡心力教養你,帶你出入各大宴會,讓你和惜止一樣知禮儀、學管家、見世面,原是想抬高你的身份,讓你將來能夠覓得好人家,誰想到反而讓阮六兒看上了你,害了你一輩子……」
「大嫂子,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怪你,你和大哥拿我當親生女兒待,就算是我生母在世,她也挑不出你們一點毛病,只會感激你們。」
「當年你爲了不嫁給阮六兒、污了崔家門楣,留下遺書離家出走,三年後纔回來,我們一次都沒找過你,只當你已經死了,每每想起這個,我都沒法過心裏的坎。
「如今又是這樣,你爲皇上消除後顧之憂,鞏固太子之位,給安王端了毒酒,最後卻又是你揹負太皇太后的恨意出宮。
「元辭,你早就不欠崔傢什麼了,是崔家欠你的,你想要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和你大哥無論如何都會滿足你。」
我握住大嫂子的手,衝她笑着說:「我只想要大哥大嫂身體康健,一家人福澤綿長。」
「那你呢,你想要什麼?」
「大嫂,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她看着我,嘴脣顫抖着,只是說不出話。
我坦然道:「你是不是知道我離家那三年與杭蘭闕成過親了?是杭皇后告訴你們的嗎?」
大嫂點了點頭,情緒激動地說:「元辭,若你真對他有意,我們崔家就是拼上不孝的名聲,也再不會管太皇太后怎麼想,必要讓你和他在一起!」
「不用的。」
「你不用怕……」
「我不是怕,太皇太后早晚會死,但我和杭蘭闕……大嫂,你知道那三年我們是怎麼過的嗎?
「我流落蘚都,裝作舞姬在茶坊跳舞謀生。而杭家被阮家人暗算,家中男丁幾乎全部戰死,他在戰場中活下來,逃到了蘚都,跟我說他是在家鄉殺了人的逃犯。
「阮家人緊追不捨,我和他不得不逃到明山深處。
「從蘚都城鎮,到明山深處,我們兩個人互相攙扶鼓勵,走了十多天。
「我們找了個山洞住下,他打獵,我採野果野菜,就那麼活了下來。
「成親的時候,婚禮上連一件可以換洗的乾淨衣裳都沒有,但我並不覺得委屈,我很清楚,正因爲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才能成親。
「三年後,我發覺蘚都邊關點了狼煙,覺出政局有變,下山打探消息,聽聞阮家兄妹已死、皇上即位,你知道我第一反應是什麼嗎?
「我很無措。
「因爲在我眼中,我的丈夫蘇魈是個殺人犯,他不能跟我一起回中州。
「就算他不是殺人犯,我該怎麼跟我的家人解釋我離家三年與一個男人無媒苟合?崔家又該怎麼跟世人解釋崔元辭不是與人淫奔?惜止做了皇上的貴妃,因三嫁之身飽受非議,我還要給她的名聲再潑一盆髒水嗎?
「換個角度想,在八年前的杭蘭闕眼中,我是個身份卑微的舞姬,他是皇后的親弟弟、武元侯府的世子,他能做到拋開一切非議娶我嗎?最多不過是給我個妾室名分罷了。
「所以我們離開了彼此,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蘇魈和榮婉的情義早就盡了,活下來的是杭蘭闕和崔元辭。
「可我喜歡的人不是杭蘭闕,是那個打獵的時候會爲我摘野花的蘇魈啊!」
大嫂心疼地看着我,爲我擦去眼淚。
「大嫂,離家是護崔氏名聲,入宮是護惜止周全,如今……是爲了護太子安穩。我從未後悔過,因爲我這輩子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我守護了崔氏的榮光。」
三更了,我將大嫂勸了回去,不知疲倦地繼續剪元寶。
聽見身後又有腳步聲,我以爲是族長派人來給我送宵夜,讓人把東西放下就走,因爲今夜的祠堂只能有我一個人。
可那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我忽然間心漏跳了幾拍,心中有所預感似的回頭,果然看見了他。
「杭蘭闕,你來了。」
他穿着鎖子甲,靴子和褲腿被露水沾溼,髮髻散亂,彷彿疾行而來。
「什麼叫情義早就盡了?」
「你偷聽我們說話?」
「我問你什麼叫情義盡了!」
「就是我說的意思。」
杭蘭闕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往我這裏衝了幾步又停下,他忽地轉頭避開我的視線,像是小孩子一樣用袖子擦了下臉。
「你怪我那麼晚沒去找你,可你也沒找過我;你說我騙你,你何嘗不是騙了我;你覺得武元侯世子不會娶榮婉,可崔氏女一樣不會嫁給蘇魈……」
「所以我說我們情義盡了。」
「但我放不下!」
我難受地吼道:「那你想怎麼辦?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刻骨銘心也只是三年,你要一輩子抓着不放嗎?!」
杭蘭闕衝到我跟前,壓着我的脖子讓我看着他,抽出腰間的匕首,他劇烈地呼吸着,如同盯着獵物一樣盯着我,平靜而瘋狂:「跟我走,否則……」
「否則怎麼樣,你要殺了我?」
他忽然反手將匕首往自己心口插,我嚇得去拉他的手。
「別裝了,你根本放不下。」
「自作多情!」
「你知道在不羨仙那朵牡丹花上的情蛻含量有多低嗎,白家藥山的工匠說,那個量最多讓人產生一絲恍惚。我們那日是中毒了,但中的不是情蛻,是情毒。」
他拉着我起身,將我帶到祠堂後面的左廂房,在那裏躺着一具簪環俱全的屍體。
我嚇得低呼。
他將手中匕首扔到那屍體上,道:「這個是個蘚都刺客,身量和你相仿,對外可以說祠堂進了歹人,你被殺死,這就是你的屍體。我現在就要帶你走。」
「你瘋了……」
「我會補給你一場婚禮。」
「你……」
「你既不能留在上京,我就申請去鎮守蘚都,我們一起回去,再也沒有人可以打擾我們。」
「可是……」
「等太皇太后死了,我就帶你回家,你想要保全的一切都可以保全。」
「不……」
「崔元辭,你到底有沒有心?!你還要我怎樣?!我不信你不愛我,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扯着杭蘭闕的手將他帶到祠堂後面的右廂房。
在那裏也躺着一具女屍。
杭蘭闕呆住了。
「叫你自作聰明,本來我準備好屍體了,等會兒把紙元寶一點, 屍體往裏一放,我就死遁了,誰知道你又搬來一具,還不讓我把話說完。」
「啊……」
「啊什麼啊!把你那具屍體扔遠一點, 不然火燒祠堂留下兩具崔元辭的屍體,我怕別人當我是妖怪!」
「那之後呢?」
「之後我就走了啊。」
杭蘭闕兩手抓着我的肩:「走了之後呢?」
我別開臉,他卻低下頭與我額頭相觸:「告訴我,走了之後去哪兒?」
「不是說……去蘚都嘛……」
「和誰?」
「既然你盛情邀請, 就和你去唄。」
「我是誰?」
「你是杭蘭闕。崔元辭和杭蘭闕一起回蘚都, 好了吧?」
「好。」
(全文完)
番外
崔家祠堂外五里荒坡,一輛青帷馬車停在此處, 馬車內的燭光透過車身灑向四周,照出一片陰森的松柏林。
車簾掀開,霜松跳下馬車隨便找了棵樹放水,放完水,繫好褲腰帶之後, 他衝車上喊:「你要下來嗎?」
車內傳出男子的聲音:「不用,謝謝。」
霜松嘀咕道:「還怪有禮貌的。」
嘰嘰——
霜松是殺手,對於小細節十分敏感, 一聽到這個聲音他就覺得耳熟, 隨即回憶起垂園雅集那隻小猴子。
「蘇兜兜?」
嘰嘰——
回應他的是又一聲猴子叫。
他往馬車走去,見戴着長命鎖和小葫蘆的灰猴子已經跳進車裏,正在喫他最喜歡的糕點。
「鄭珠, 你攔着它呀,那是我最喜歡喫的!」
鄭珠的素服被蘇兜兜喫東西落下的碎屑弄髒了, 他卻不生氣,還笑着摸了摸蘇兜兜的小腦袋:「你認識這小傢伙?」
「這是杭蘭闕跟崔元辭的崽子。」
鄭珠驚詫地瞪大了眼睛:「杭蘭闕跟元辭生了只猴子?」
霜松「嘖」了一聲:「人怎麼會生猴子?我開玩笑的。」
鄭珠傻乎乎地笑了。
蘇兜兜喫得高興,大概覺得鄭珠是個好人, 取下崔元辭給它做的金葫蘆遞給鄭珠。
鄭珠煞有介事地跟蘇兜兜說:「我不要, 謝謝。」
霜松也想摸一下蘇兜兜毛茸茸的小腦袋,被蘇兜兜一爪子拍開,還不耐煩地衝他齜了一下大白牙。
「這小畜生……你爹孃都不要你了, 你還嘚瑟什麼!」
鄭珠捂住蘇兜兜的耳朵:「別跟它這麼說, 它會傷心的。」
積攢了一個月的委屈終於集中爆發,霜松嚷嚷着:「你幫着猴子說我?
你有沒有良心啊鄭珠,要不是爲了救你,崔元辭怎麼會跟皇上求情換了毒酒?你倒是好了, 從此以後自由自在,她卻得遵守跟皇上的約定一直看着你, 連累我也不能在上京輕鬆養老。
「你知道我在上京的院子有多舒服嗎?你知道我的小貓有多可愛嗎?你知道上京的糕點有多好喫嗎?
「認真算起來我爹是你孃的親戚,我是你表哥好嗎?你居然爲了小灰猴子說我?」
鄭珠愧疚道:「對不起……」
霜松明顯不接受鄭珠的抱歉, 他往馬車角落一縮, 從鼻腔裏擠出一聲「哼」!
「我聽說蘚都景色很美, 而且如今蘚都也滅國了,蘚都跟中州是一樣的,我們可以在蘚都建一個好看的小院子, 也可以養小貓,糕點……我可以學着做糕點。」
蘇兜兜發出「嘰嘰」的贊同聲。
霜松覺得自己沒法待下去了,鄭珠和蘇兜兜彷彿就是專門來氣他的。
崔元辭到底什麼時候假死脫身過來啊!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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