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京城有名的紈絝。
成親三年,他養了八個外室,日日流連花叢。
我以爲,總有一天他會浪子回頭。
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有自小相伴的情誼。
直到他將花魁紫煙帶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吩咐:
「煙兒懷了我的孩子,過幾日我就會納她爲平妻,你一定得給我照顧好她。」
手中的荷包被驟然捏緊,我忽然想起,這裏面裝的。
是他當初爲哄那花魁,親筆寫下的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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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人杏眼桃腮,手輕輕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柳眉輕挑,臉上盡是得意。
原來這就是那個讓陸羽洲一擲千金包下初夜,又不惜與人大打出手爲其贖身的花魁。
他爲她遣散了所有的外室,在京郊買了一處別緻的院子小心藏着,嬌養着。
如今,終於帶到了我面前。
陸羽洲臉上還掛着笑意,似乎篤定了我會像以前那樣,賢良淑德,不哭不鬧地接受他一個又一個外室。
其實我是哭過的,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我守着孤燈默默流淚,期盼着他終有一日會浪子回頭,回心轉意。
我和陸羽洲是青梅竹馬,自出生起,祖父便爲我們定下了婚約。
我始終記得,訂親那天,他帶着親手捉到的一對大雁,鮮衣怒馬地出現在府前,他眉目如峯,張揚肆意,眼神卻只肯在我身上停留。
他說:「阿虞,與我成親,我定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可是後來,也是他在外面有了一個又一個妾室,滿不在乎地告訴我:「我斷然不會讓她們鬧到你面前來,在府裏,你始終是我唯一的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他不再在乎我的眼淚和委屈,任我變成衆人眼中的笑柄,如今,連我僅剩的這點自欺欺人的尊嚴,也要狠狠踩在腳下碾碎了。
壓下心中密密麻麻的疼,我擦了擦眼角,笑得很輕很輕:「秦家祖上有訓,不與妓Ṭŭ⁼子同屋檐。」
「哐啷」一聲,茶碗被帶翻在地。
紫煙眼眶發紅,攥着帕子站起來就要走:「陸郎,算了吧,哪怕我跟你時身子是清白的,可終究逃不過世俗的偏見。」
「我會打掉孩子落髮爲尼,我……我不願拖累你的。」
陸羽洲臉色一變,匆忙上前將她攔住,攬在懷裏輕聲安撫:「在我眼中,你是這世上最純真無暇之人,以後萬萬不可再說這種話了。」
「我陸羽洲從不在意這些虛名,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娶你進門。」
懷中的女人哭得梨花帶雨,他回過頭,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秦之虞,你別不識好歹。」
「你們秦家滿門只剩你一個孤女,你以爲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將軍府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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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可也比不過我心裏的疼。
成親前一個月,父兄戰死沙場,他們爲守護大梁子民灑盡了最後一滴熱血,曾經赫赫有名的秦家將,最終只剩一個個冰冷的牌位。
再也沒有人會站出來爲我撐腰了,所以陸羽洲纔會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辱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們如今的太平日子,是我父兄用命換來的。」
「現在,你又有什麼臉面嘲笑我只是一個孤女?」
陸羽洲眼裏閃過一絲愧疚,他走到我身邊抓過我的手,心虛地開口:「我……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煙兒流落風塵實屬身不由己,她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我皺着眉甩開他,終於說出了那句已在心中盤旋了許久的話:「陸羽洲,我們和離吧。」
曾經的情誼在此刻消磨殆盡,那個會爬樹摘花逗我開心的少年郎早已變了模樣。
往事如煙,終究是癡情錯付一場。
陸羽洲一愣,隨即無所謂地笑笑:「阿虞,別說這種氣話。」
「祖母不在了,母親身子不好一心禮佛,府中的事你向來打理得很好,煙兒心思單純,她做不來這些。」
「只是娶個平妻而已,你依舊是這陸府的主母。」
一口氣堵在胸口,心裏的那根弦猝然斷裂,原來,他想要的,便是這齊人之福。
有寬容大度的正妻替他迎來送往,打理田產鋪子,伺候一日三餐,而他,只管與紅顏喫酒潑墨,風花雪月。
不等我回答,陸羽洲眼神繾綣地看向紫煙,繼續說道:「下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煙兒的身子等不得,我要忙着操持娶妻之事,這段時日,你替我照顧好她。」
下個月初六啊,陸羽洲似乎忘記了,這是他的祖父,謝老侯爺的忌日。
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我淡淡開口:「那便祝郎君,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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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羽洲不知道,早在前幾天我逛鋪子時便遇着了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那女子嬌聲嬌氣地向身旁的人炫耀郎君有多寵愛自己:
「我不許他再看旁的女子一眼,他便遣散了所有的外室,就連對那青梅竹馬的小嬌妻,也冷落至今。」
「前幾日,是那小嬌妻的生辰,他卻帶我買了好些首飾,然後……」她忽然掩脣一笑:「然後把掌櫃贈送的一串相思豆的珠子拿去當生辰禮了。」
我伸手摸向自己腕間的珠子,生辰那天,陸羽洲放下珠子便藉口有事匆匆離開了,他說這串珠子是他親手做的,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我卻欣喜地戴上不曾離身,只因此豆名爲相思。
那一刻,即便再愚鈍,我也明白了眼下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別有用心的示威。
掩去心中的失落,我悄悄摘下珠串轉身便要走,那女子卻快我一步搶先走在前頭。
帷帽上玉珠晃動,有清脆的聲音傳來:「還有呢,我不過是假裝喫醋,爲了哄我開心,他竟親手寫下和離書,說心中只認我是他唯一的妻。」
蓮步輕移,她揮了揮衣袖,狀似不經意間落下一個荷包,荷包恰到好處地露出信紙一角,是一封簽署了謝羽洲名字的和離書。
此時,輕輕摩挲着荷包上鴛鴦戲水的花紋。
我想,我該感激她,撕碎了我哄騙自己的美夢,又放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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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和離書上籤好自己的名字,拿去官署備了案。
下月初六是老侯爺的忌日,他曾有恩於秦家,我想爲他上一炷香再離開。
婢女玉棋和玉書幫我清點着嫁妝,亦喜亦憂。
喜的是我終於認清現實,脫離苦海,憂的是前路渺茫,自此我無依無靠。
我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輕輕吹了吹,裝進信封裏:「好啦,你們兩個都嘀咕了一天了。」
「喏,幫我把這封信,送去五公主府上。」
我在閨中時曾是五公主的伴讀,除了父母親人,她亦是爲數不多的真心待我之人。
嫁人後,陸羽洲荒唐風流,她曾多次勸我和離。
如今我決意放手,想必她得知後,一定會爲我高興。
陸羽洲過來時,我正指揮玉書撤掉黛色的牀帳,準備換上我喜歡的水藍色。
看了看地上碼放着的箱籠,他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揚:「阿虞,你能如此大度,主動讓出這個院子給煙兒,實在讓我欣喜。」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自顧自地對身邊的小廝說着:「煙兒如今身子重蕩不了鞦韆,把它拆掉,換上我新買的藤椅。」
「這黛色的紗簾顏色太深了,煙兒不喜歡,換上她喜歡的水粉色。」
喋喋不休的聲音在耳邊迴盪,他忘了,院子裏的鞦韆是成親前他親手爲我搭的,而我常用黛色的牀帳和紗簾,只因他最喜歡。
小廝利落地爬上樹想要解下鞦韆,玉棋氣不過,Ṱṻₛ攔住他罵:「我們主子還沒發話,你算什麼東西,狗仗人勢。」
「誰說我們要讓出這院子了,我們不過是……」
「玉棋。」我截住她的話,輕輕搖了搖頭。
離開之前,還不宜打草驚蛇,一個院子而已,反正我也住不了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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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出剪刀走到梅樹下,看着晃晃悠悠的鞦韆,想起往日種種。
少年坐樹上認真地綁着鞦韆繩子,一雙眸子亮如星辰。
花瓣簌簌落下,他笑着問我:「阿虞,喜歡我佈置的院子嗎?等你嫁過來,我們便可以日日相伴了。」
「咔嚓」一聲,繩子剪斷,鞦韆重重砸落在地上。
陸羽洲怔在原地,看向我欲言又止:「阿虞,你……」
「姐姐定是生我的氣了。」紫煙被婢女攙扶着走進來:「阿洲,我還是住別的院子吧,哪怕偏僻一點也沒關係,我不介意這些的,只是,只是要委屈孩子了。」
陸羽洲蹙了蹙眉頭,聲音冷了下來:「不過是一個院子而已,你鬧什麼脾氣,日後煙兒的孩子也是要喊你一聲母親的。」
「來人,幫夫人把東西搬去秋竹院,Ṫüⁱ搬得快的,有賞錢。」
小廝爭先恐後地跑進房間,拖拽着箱籠,拉扯間,我精心打理的蘭花被摔在地上,又被踩踏碾碎。
紫煙打量着很快被搬空的屋子,在博古架前慢慢踱着步子:「這對陶瓷娃娃倒是精緻可愛。」
「不知姐姐可捨得送給我?」
娃娃是七歲那年陸羽洲送我的,那時我被阿孃逼着學刺繡,手指上扎的全是窟窿,一個人躲在園子裏哭。
直到陸羽洲捉了蝴蝶逗我,又承諾來日送我一對娃娃,我才破涕爲笑。
他說男娃娃是他,玉樹臨風,女娃娃像我,嬌憨可愛。我一直小心保存着,帶着他們從秦府嫁入陸家。
我錯開眼,不想再去看:「你若喜歡,只管拿去。」
「秦之虞,你什麼意思?」陸羽洲臉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地問我:「我給你的東西,你怎可隨意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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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勾出一抹嘲諷的笑,抬頭看着他:「將它送給郎君心愛之人,不是正如郎君所願嗎?」
「你……」
他被堵得無話可說,惱怒之下一把甩開我。
我猝不及防地向後跌去,撞倒博古架,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瓷娃娃被砸爛,牽着手的男女娃就此分離,如隔天塹。
滿地瓷白的碎片映着日光,晃得我眼睛發澀,等玉書玉棋手忙腳亂地來扶我時,才發現手臂已被瓷片扎破,染紅了衣裙。
陸羽洲無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張了張口,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陸郎,我肚子不舒服,你送我回臥房好不好?」紫煙嬌呼一聲,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陸羽洲心疼地抱起她,看了我一眼,闊步向門外走去。
紫煙軟軟靠在他懷裏,回過頭,朝我露出一個挑釁的笑。
我緩緩站起來,對玉書吩咐道:「把陸羽洲送我的東西全部找出來,通通扔掉吧。」
春日的風箏,夏日的荷花碧玉簪,秋日的木雕,冬日的鎏金手爐。滿滿一箱,皆是過去十年我曾小心珍藏的東西。
正是念着這份幼時的情誼,我才一次次矇蔽自己的雙眼,騙自己我是他心裏最特別的那一個。
如今放下這份感情,方覺得如負釋重負。
這天夜裏,陸羽洲讓小廝送來了金瘡藥和我從前愛喫的桂花糕。
「這是家主特意命小的跑去西街買來的,還是您從前喜歡的味道。」
「煙夫人那邊暫時離不開人,家主說,等得空了就來看您。」
待小廝退下,我嗤笑一聲,拎起桌上的桂花糕:「玉書,拿去餵狗吧。」
已經涼掉的糕點,只剩甜膩乾澀,讓人難以下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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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暗了又亮,轉眼離陸羽洲娶平妻的日子只剩三天。
最近,府中上下忙着準備娶妻之事。陸羽洲隔幾日便會以紫煙的名義發一批賞錢,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地稱讚着新夫人,誇她待人寬宏,貌美純善。
守門的下人拿了賞錢便聚在一起喝酒搖色子,所以沒人注意我已命人將一箱ẗůₖ箱的嫁妝悄悄運出了府。
秋竹院如今空蕩蕩的,只剩幾叢泛黃乾枯的竹子,風瑟瑟吹過,越發顯得清冷孤寂,與一門之隔的喜慶歡樂格格不入。
我拿上成親那天婆母張氏送我的祖傳玉鐲,打算還給她,權當告別。
張氏素日唸經的小佛堂此刻紗窗半掩,她的嘆息聲從裏面傳來:「唉,罷了,既然你一直對那女子念念不忘,如今娶了她,也算全了心願,往後,要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陸羽洲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難掩喜色:「謝母親成全,洲兒有幸能再和她相遇相守,此生已沒有遺憾,至於阿虞,我會斷了她的避子湯,給她一個孩子。」
手輕輕撫上小腹,我忍不住十指顫抖。
那裏也曾孕育過一個孩子,只是不足兩月便落紅小產了,郎中說我是喫多了寒涼之物,纔不易坐胎的。
那時,我日日哭泣,無比自責,怨恨自己沒有保住這個孩子。
原來,那寒涼之物,就是謝羽洲打着調理身子的名義,騙我喝下的避子湯。
「當年燈會上驚鴻一瞥,你便要爲了這個女子鬧着要跟秦家退婚,把你祖父氣得一病不起,此事,萬不能讓秦之虞知曉,以免多生事端。」
我想起那個總是笑眯眯喚我丫頭的謝老侯爺,忍不住心口發疼,他與祖父是生死之交,把我當親孫女一ƭũ̂ₗ樣寵,臨終前,還唸叨着不能親眼看着我們成婚了。
陸羽洲眉眼低垂,良久纔開口:「那些和煙兒相貌相似的外室我已經給了銀子打發了,阿虞沒見過她們,定然不會有所懷疑的。」
「她只會當我是成親後才心悅煙兒的。」
「那就好。」張氏聲音低沉,綿軟無力:「我身子不好,最近更是時常忘記從前的事,有她幫你執掌中饋,也省去我許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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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以爲青梅竹馬終成眷屬的佳話,不過是一場自以爲是的笑話。
成親前他就有了愛而不得的心上人,三年來一個又一個外室,不過是在尋找她的替代品。
可笑,又可悲。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像是被一雙手狠狠攥住,涼風吹來,我吸了吸鼻子,摸到滿臉的淚。
年少的心動在此刻終於徹底寂滅,我爲曾經相思苦守的自己感到不值,不過,好在現在回頭還爲時不晚。
初六這天,府內紅綢高懸,各色牡丹鋪路,雖是娶平妻,但比我成親時的場面還要鋪張奢華。
我一身素衣,隻身來到祠堂,爲老侯爺上了三炷香,燒了紙錢,又深深叩首跪拜:「阿虞此去便不會再踏入陸府一步了,希望您不要怨我。」
回到秋竹院時,玉書正挎着包袱伸頭張望,見我回來,她快步迎上前:「小廝已經來催了好幾次了,讓您去前院迎客,小姐,事不宜遲,馬車已經等在後門了,我們快些走吧。」
府中的下人大多去前院伺候了,後門只有一個守門的婆子,已經喫了酒歪倒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我隨玉書上了那輛不起眼的馬車。
臨行前,玉棋掀開車簾一角,正巧和四處尋我的小廝打了個照面。
小廝並沒有看見端坐在車中的我,只是急急地問道:「夫人怎麼還沒去正廳?家主催了好幾回了。」
玉棋哼了一聲:「我家小姐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生氣呢,說讓家主親自去請。」
小廝跺了下腳,擦着汗跑了。
車簾放下,玉棋朝我調皮地眨了眨眼:「讓他找去吧,我們走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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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吉時就要到了,陸羽洲朝門口望了好幾回,始終沒看見秦之虞,只能自己強撐着笑臉應付來往的賓客。
真正的勳貴人家是不屑於娶平妻一事的,更遑論新婦還是妓子出身,實在上不得檯面。
儘管來的只是一些同僚下屬,礙於陸羽洲的面子不好直說,但是一些家眷的竊竊私語聲還是從後面傳來。
「這正妻遲遲不露面,怕是早就離了心了,讓這種女人進門,實在是在打陸夫人的打臉。」
「是啊,這陸候雖然早就花名在外,可是私底下養着是一回事,拿到明面上卻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我說,陸夫人也是好脾性,換做是我,非鬧他個人仰馬翻。」
「這你就錯了,不是她好脾性,只因孃家沒人了,哪裏還有人會替她撐腰,這女人啊,嫁了人便由不得自己了。」
陸羽洲以前是從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的,可是此刻,卻覺得這些話灼得人面皮發燙,心裏不禁埋怨起秦之虞,這種時候,她偏要拿喬,讓他難堪。
等婚宴過後,他一定要冷落她一段時日,萬不能讓她欺負到煙兒頭上。
不過,他轉念又想起她倔強撇過頭,眼角含淚的模樣,陸羽洲忽然生出了一絲不忍。或許這一次她是真的生氣了,罷了,還是等買支玉簪哄一鬨她吧。
正想着,小廝匆匆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夫人,夫人說讓您親自去請她。」
「胡鬧。」陸羽洲長袖一甩,就向廳內走去「離了她秦之虞,我還娶不了煙兒嗎?」
「告訴她,今日就算她不出現,我也照樣會風風光光地迎娶煙兒,她休想拿捏我。」
「呵。」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聲從人羣中傳來,是素來與秦之虞交好的宣武將軍之妻,林玉湖。
「原本我是打算來替阿虞撐一撐腰的,現在看來,似乎不必了。」
「一個連自己祖父忌日都忘記,還在這天大肆迎妓子入門的人,想必,阿虞早已不再留戀。」10.
「忌日?」陸羽洲猛地怔住,待回過神來,他踉蹌一下,險些絆倒在地。
他,他竟忘了,今天是祖父的忌日啊。
成親的日子選了又選,才堪堪定下的,黃道吉日,宜嫁娶,卻獨獨忘了,這天竟是祖父的忌日。
往日這些都是秦之虞一手操辦的,陸羽洲氣得滿臉通紅,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提醒他,故意看他鬧出天大的笑話。
他顧不得體面,推開面色各異的人羣,懷着滿腔怒火衝進秋竹院。
院子裏靜悄悄的,彷彿從沒有人在這裏住過。
陸羽洲一腳踹開虛掩的房門,大聲嚷着:「秦之虞,你給我出來!」
可是回應他的,只有冷風吹過,竹葉沙沙的聲音。
他裏裏外外找了幾圈,終於發現了那封放在案几上的和離書。
「秦女之虞,不敬夫君,有失婦德,入府三載,未孕子嗣……」
陸羽洲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腿一軟,他跌坐在凳子上。快速翻到信末,看到了那個用簪花小楷寫下的名字:秦之虞。
這封和離書明明是當時爲哄紫煙隨意寫下的,爲何,爲何會到了她手上?
那時紫煙剛被診出喜脈,卻因憂思見了紅,她整日自怨自艾地哀嘆,孩子跟着她,無名無分。
這是他心心念念纔得到的人,怎麼捨得讓她傷心。
爲了讓她寬心,他答應娶她爲平妻,答應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待日後時機合適,便與秦之虞和離,這封和離書,便是那時頭腦一熱,爲了哄她寫下的。
可是,可是他從沒想過,要真的跟阿虞分開。
她是他自小便認定的妻,即便成婚前有過退婚的念頭,可那不過是少年的叛逆和莽撞,是成親前最後的放縱。
從祖父病倒的那一刻,他就後悔了,所以後來他下令將這件事捂得死死的,生怕阿虞知道後,會不再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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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多想,陸羽洲飛奔到馬廄,牽出一匹快馬,就要去追。
陸府大門前,紫煙穿着大紅的嫁衣,張開手臂攔在他身前,哭得滿臉是淚:「陸郎,秦之虞早就走了,我纔是你的妻啊。」
「我們回去,回去成親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去牽他的手「她不愛你了,可是還有我,我會爲你生兒育女,我們會長相廝守。」
陸羽洲一把甩開他,眸子猩紅:「誰說她不愛我了?誰告訴你她早就走了?」
一想到會永遠失去阿虞Ṱũ¹,他只覺得心疼得如同被一雙手狠狠撕開,鮮血淋漓。
他一步步上前,眼神狠厲,逼得紫煙步步倒退:「那封和離書明明是用來哄你的,爲何會在她手上?」
「你說她早就走了,是你逼走她的,對不對?對不對?」
紫煙被裙裾絆倒在地,哭着搖頭:「不知道,陸郎,我真的不知道。」
陸羽洲一拳打在門口的石獅子上,手背頓時血肉模糊。
「把她給我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房門半步。」
人羣喧譁,嘲笑聲,諷刺聲,嘆息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陸羽洲死死罩住。
他閉了閉眼,脫力靠在門檻上緩緩坐下。
今日以後,承恩候府就會成爲整個上京城的笑柄,阿虞,倘若我說後悔了,你可還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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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着了兩日馬車,又轉水Ţű̂ₑ路,半個月後,終於到了雲江城。
這裏是五公主的封地,明年成婚後,她便要在此永居了,她想要開一家女子書院,讓我先來鋪路。
選址建院,遴選夫子,考覈學生,每一件事都忙得我無暇分身,更沒有時間去悲秋傷春。
書院建在雁山腳下,這裏江水環繞,白鷺成羣。
入院讀書者,不論身份,只看學問和品性。
五公主仁善,特許封地之內的女子不管是選拔官侍,還是種田經商,皆享有與男子同等的權利。
這裏沒有汲汲營營的後宅之事,我們夏聽雨,冬賞雪,春栽花,秋摘果,書本之外是山川河流,宅院之外是廣闊天地。
都說時光催人老,兩年光陰一晃而過,我卻分明覺得自己還年輕了幾分。
如果不是陸羽洲突然出現,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嫁過人,忘記自己也曾守着孤燈夜夜垂淚。
往日神采飛揚的陸小郎君,此刻彷彿老了十歲,不過二十又三的年紀,兩鬢竟已生了白髮。
雨聲淅瀝,他撐着傘站在廊下,看向我的眼神帶着驚喜和忐忑。
我對他笑了笑,可氣又疏離:「陸郎君來此處,可是因家中女眷入院一事?」
雖已遠離京城,但是五公主還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時不時地把陸羽洲的消息傳給我。
早在兩年前我離開後,他便被諫官口誅筆伐。不敬先祖,迎娶妓子,辱將軍孤女,寒將士之心。
幾條罪狀下來,陸羽洲被削了侯爵,貶去懷州,任中州司馬。
他早已不是往日風光無限的承恩侯了,而我如今是聖上親封的縣主,品階反在他之上。
他的眸子暗下去,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阿虞,不過兩年未見,你我已經生分至此了嗎?」
我淡淡撇過眼,不置可否。
他從懷裏掏出一對瓷娃娃,小心翼翼地遞到我面前:「這娃娃是我親手做的,跟從前送你的那個,足有九分相似。」
「阿虞,你,你可還願收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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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陸羽洲滿是希冀的目光中,我伸手接過瓷娃娃,抬眼看他:「這娃娃,做得確實不錯。」
他的眼中迸發出巨大的驚喜,有淚光閃爍。
我勾了勾脣,手一鬆,瓷娃娃應聲落地,摔得粉碎:「不過是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兒,我早已不稀罕了。」
我早已不稀罕你遲到的愛意,也不屑於聽你痛心疾首的懺悔,在我眼中,你只是過客而已。
陸羽洲愣在原地,繼而踉蹌一步,顫抖着脣說:「阿虞,我,我當年沒有跟她成親,你走後我才發現,我對她只是執念,我心裏真正愛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你啊。」
他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嘴角滲出血漬:「從前我被豬油蒙了心,太過荒唐,負你良多。」
「阿虞,我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能陪在你身邊,能常常看見你,可,可好?」
「不好。」五公主從屏風後轉出來,挑了挑眉譏笑道:「我們阿虞才識淵博,仙姿玉貌,不僅貴爲縣主,更是這白鷺書院的院長。」
「前來提親的小郎君把門檻都要踏破了。」
「而你,又算什麼東西?」
陸羽洲滿臉不忿,卻還是不得不低下頭下跪行禮。
五公主衝我眨眨眼:「走啦,我們去畫舫聽曲喝茶,聽說那兒新來了一批俏郎,不,舞姬,頗有西域風情。」
五公主在上京時最愛看俏郎君,成親後駙馬霸道又醋意大,已是收斂了很多。
我無奈笑笑,再不看跪在地上的人一眼,跟隨五公主往外走。
「阿虞。」從陸羽洲面前經過時,他輕輕扯住我的裙角,聲音哽咽:「你幼時學騎馬摔傷了腿,我日日去看你,變着法兒地哄你開心,三個月不曾有一天落下。」
「那時,那時你說,以後不管陸哥哥做錯了什麼事,阿虞都會原諒。」
他抬起眼,淚水砸落在地上,滿是隱忍又剋制的悲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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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打在芭蕉葉上,凝成晶瑩的水珠,一滴滴,像眼淚落進人心裏。
我嘆了口氣,緩緩開口:「你可知?謝府院子裏那棵梅樹上,爲何系滿了紅綢?」
陸羽洲略一思忖,搖了搖頭。
我看着地上泛起的水霧,彷彿看見了從前那個在朦朧月光中獨自飲醉的自己。
「成親後,你流連於外室之間,鮮少歸家。」
「我每一天都等你到子時。」
「倘若當夜未回,我便會在樹上掛上一根紅綢。」
「你陪了我三個月,我等了你三年,陸羽洲,你我之間,早已兩不相欠了。」
我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身後傳來痛苦的嗚咽聲。
陸羽洲想起院中那滿樹的紅綢,想起在樹下蕩着鞦韆的阿虞,想起把她趕出院子時下人問這紅綢是否摘下。
那時他是怎樣回答的?
心裏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巨石,他痛得快要喘不動氣。
那時他說:「留着吧,和煙兒成親,正要這樣喜慶的顏色。」
他自詡的深情,不過是踩着她一寸寸冷掉的心狠狠踐踏,殘忍碾碎。
他跌坐在雨中忍不住仰頭大笑起來,任冰冷的雨水落在臉上,好掩蓋洶湧而下的淚水。
陸羽洲尋了兩年的希望在此刻支離破碎,他明白,阿虞那顆徹底冷掉的心,再也不會留戀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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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主近日迷上了觀賞西域舞蹈,休沐時便拉着我去畫舫遊玩。
香紗半遮面,赤足系銀鈴。隨着有節奏的鼓點,舞姬們熱烈地扭着腰肢,如一朵朵向日葵般蓬勃綻放。
與大梁女子的柔美不同,竟也別有一番風味。
正當我品着茶沉浸在她們的舞步中時,位於最前方的一名舞姬忽然抽出一把短刀,迎面向我刺來。
我一把掀翻面前的案几,向後退去。
不等侍衛上來,一名青衣男子已擋在我身前,匕首沒入他的肩膀,他悶哼一聲,將舞姬踹翻在地。
「阿虞,你沒事吧?」
男子回過頭,面色蒼白,緊張地看着我,是陸羽洲。
我搖了搖頭,示意玉書玉棋先替他包紮傷口。
舞姬已經被趕來的侍衛按下,正跪在地上掙扎。
面紗揭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竟是紫煙。
她滿臉怨毒地看着我,咬牙切齒地罵:「秦之虞,你怎麼不去死?」
「憑什麼?憑什麼你活得瀟灑快意,我卻要賣身賣笑,明明我也曾贏過你啊。」
陸羽洲捂着肩膀走山前,狠狠甩了她兩個耳光:「你害我至此,竟然還敢來害阿虞,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今日,我定饒不了你。」
紫煙臉上一片紅腫,面目猙獰:「我何時害過你,明明是你見色起意,是你甘願拜倒在我裙下,是你自己說不愛她的,爲何她走後又來怪我?」
「你以爲找這麼多借口,她就能原諒你嗎?你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懦夫。」
陸羽洲氣得臉色發青:「當初是你在燈會上故意引誘我,又躲起來讓我念念不忘,這一切都是你們做的局。」
「就連,就連什麼清白之身,什麼懷有身孕, 都是假的,假的。你, 你騙得我好慘。」
「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心軟, 該一劍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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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煙癲狂地笑着, 擼起袖子露出滿臂傷痕:「你還不如一劍殺了我, 也好過我這兩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陸羽洲驚得後退一步:「我雖恨你, 但到你給了你自由之身, 你何故淪落至此。」
「呵, 自由之身。」紫煙嗤笑一聲:「一個曾經流落風塵, 又曾被侯爺捧在心尖上的女子,何來自由之身。」
「那些權貴紈絝,想要嚐嚐滋味兒, 有的是辦法讓我屈服, 我不過是你們眼中的玩物, 玩夠了,便一把甩開。」
「陸羽洲, 你與他們, 又有何不同。」
陸羽洲臉沉得能滴出水來,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拿過披風罩在紫煙身上,在她驚訝的眼神中與她對視:「這時間規則本就對女子格外苛刻, 更遑論一個身如浮萍卻容貌昳麗的孤女。」
「可你該恨的不是我, 同爲女子, 我們本應惺惺相惜,而不是因爲男子的辜負, 就把矛頭對準另一個無辜之人。」
我命玉棋取來筆墨紙硯, 很快寫好了一封推薦信。
把信放在紫煙手上,我告訴她:「把這封信交給白雲庵的無季師太,她會安置你。」
「是自食其力做一名繡娘,還是去慈幼局照顧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 都隨你。」
「至少,在那裏再不會有人敢Ţū́₊逼迫你。」
不管她曾經抱着何種心態扔下那份和離書,終歸是給了我自由, 纔有了我今日自在隨心的日子。
如今,便當還她這份情了。
紫煙滿臉是淚, 失魂落魄地被侍衛押着往外走, 行至門口處時,她突然轉過身, 對着我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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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那日紫煙的話終於撕碎了陸羽洲哄騙自己的藉口,曾經是他變了心,是他負了我,是他肆意踐踏我的愛意,有恃無恐。
走到今天這一步,怨不得旁人。
他無顏再面對我,只是在返回懷州那日,託人送來一個匣子。
匣子裏裝的是田產鋪子的地契,還有一沓銀票,我明白,這幾乎是他的大半身家了。
我笑了笑,將匣子遞給玉書:「送去慈幼局吧, 今年給孩子們多做幾身冬衣。」
春水泱泱,豆蔻年華的少女三五成羣地從書院門口拾級而上, 一口一個地喊我夫子, 將桃花送了我滿懷。
那個曾困於情愛,困在深深庭院中的女子,終於迎來了自己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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