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寧見春

我是嚴府的妾。
我溫順恭謹,與­老­爺也算得­情­­真意切。
哪知,嚴府被抄了家。
當­即­我才舒口­氣­­,好在我只是妾。
妾­是­不­配被株­連­­的。

-1-
我叫見春,是嚴府的妾。
眼下,府­裏­士­兵正一一­­翻找屋中每處物件兒。
我­瞧­着我屋­中頭­­面和藏的三十五兩銀票都被蒐羅出來,淚漣漣,心痛無以復加。
眼­見­官爺­要­拉­我­­走。
我嗚咽道:「官爺,我是良妾,斷­不­能­任由發­落­­的。」
老­爺­正被­士­兵挾­­着走出來。
聽見這話,面­兒­上陰氣沉­沉­­。
他忍不住道:「見春,你­倒­是半點夫­妻­­情誼都沒!」
我翻了白眼,心中腹誹:你發銀子,我好好伺候你,錢貨兩訖。
若能處個三五載,那必然會有情誼,這才半年,夫妻情深哪是我這種人可妄想的?

-2-
我曾是尚書府的末等丫鬟。
前兩年尚書府小姐嫁進來,指着我陪嫁。
剛進門時,老夫人身體不適,我便隨同回老家養身子。
如今兩三年過去,老夫人身體好了不少,被老爺捎信接回京中。
但捎來的信中未提我,這也不怪,他應是已不記得我。
我從未服侍過他,哪怕單獨講講話,都未有過。
這天,京城,大雪。
老爺穿着狐裘從嚴府門前徐步而下。
紛飛的亂碎瓊玉之下,他如雪後蒼竹,遺世獨立。
只可瞻仰,不可褻瀆。
他微漠地迎過老夫人,從未看過我一眼。
我想上前幫忙獻殷勤,身後的丫鬟卻對我頤指氣使,好不威風。
嚴府上下皆不想搭理我這沒甚存在感的妾室,我也不管,好好看清楚房屋。
半夜,我擅自摸進了老爺的房。
屋中燒着炭火,熱烘烘的。
老爺穿着白緞子裏衣,半靠在牀榻上,映着淡淡燭火,執卷讀書。
他見到我,擰了擰眉,透露出不高興。
興許他也沒想到,我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姨娘,如此不知羞恥吧。
我沒半點羞澀,利索脫了外衣,只留下紅色肚兜和褻褲。
他紅了臉,撇開眼神,低語:「放肆,出去!」
我哪裏管他,雖不懂男人,但我聽過粗鄙下人打諢。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撲上了牀,他猛地被我壓得咳了聲。
我直接ṭûₜ鑽進被子,四肢像蛇般纏住他,肌膚溫熱地貼合,叫人心滿意足。
明顯覺他僵硬一陣,想閃躲,卻被我牢牢箍住。
要知道,我以前在尚書府,可劈過兩年的柴,比力氣可不得更大嗎。
我像個勸人接客的老鴇,好生勸他:「老爺,您如今二十八。怎地也要爲嚴家傳宗接代。」
說罷,我四肢纏得更緊,肌膚相貼溫熱極了。
他端的緊張得僵住。
耳鬢廝磨好半晌,我都一陣心焦火躁的。
終了,他忍不住氣息熾熱粗重,便渾身淡淡檀香混着壓抑的人慾,撲鼻而來。
誠然,我也是不得已,不過他這般麟子鳳雛之人,我也不虧。

-3-
第二日,我見老爺起牀,心中憊懶,還是爬起來給他穿衣。
他疏淡直視前方,似是忘了昨晚上咱們滾作一團。
我不難過。
等我一出房門,那些不理睬我的下人,個個眼中都閃過一絲驚惶,覥着臉給我道晨安。
我心中有點快慰。
一轉頭便見昨日那頤指氣使的丫頭,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陰陽怪氣翻白眼。
我微微笑,趁她不備拽過她,一把將她推倒,翻身坐她肚子上,她動彈不得。
我二話不說扇了兩個大耳刮,她被打得直蒙圈,瞪圓了眼。
如今我爬了牀,一時半會不怕她。
我用食指狠狠戳她腦門兒,擰着她耳朵惡狠狠道:「再不聽話我就讓老夫人趕你走!」
別看我平日裏聽話謹慎,實則性子很是潑辣。
這兩年是爲了把老夫人這棵大樹抱好,才一直夾着尾巴做人。
了結完,我便着緊去見老夫人。
老夫人雖笑臉相迎,卻沒說其他。
我心中五味雜陳。
昨晚上豁出去,是因爲前一日,老夫人便同我說,這段時日虧我照料,如今她好了,何不早早離開?
我當時聽了,腦子嗡嗡作響。
這兩年我一直盡心盡力地侍奉她。
如今回府享榮華了,便想摒棄我。
摒棄我,也不見給我半點銀錢。
左右我都是進府的妾室,沒啥名聲,不如求老爺垂個簾。
若是生子有個倚仗很是不錯;即便打發我,萬不能短我銀錢。
——我確是沒半點骨氣。
無可奈何,我沒見識,也沒財力,更沒家族,我打小便只做過丫鬟,若直接將我丟外面,許是不好過。
這世道,斷是要好好維生的,貞潔臉面那是權門貴女的,不是我這個微末之輩的。

-4-
日落西沉,我覥着臉陪同老夫人、老爺在主桌上喫飯。
我特意拿喬讓廚房燉了當歸人蔘雞湯,給老爺好好補一補。
他清冷着臉,面不改色喝着湯,偶爾回應幾句老夫人。
我溜鬚拍馬的本領不少,看他有一兩個菜夾了兩次,趕忙給他多夾點。
這些清流高官的,愛喫的菜都不敢多喫幾口,那就借我的手,不懂規矩地好好喫。
他似覺不對,轉頭看我眼。
我微微笑,不言語,我可是個善解人意的妾。
他拭去一絲驚訝,如常進食,只是將我夾的菜都喫完了。
夜深,我端着紅豆糖水去老爺房間。
他此時斜坐在一旁的圈椅,外衣半敞,手裏捧着一卷書。
好生賞心悅目。
他掠過我一眼,未開口。
我將糖水放在案几上,坐到一旁凝眸望他。
一時之間,屋子裏安靜得只有燈芯噼啪聲。
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木香,忍不住開口:「老爺,您身上的木香真好聞。」
他仍目不轉睛盯着卷軸,耳尖尖卻紅得滴血。
我是個微賤之人,哪裏懂矜持自重。
我伸手給他敞了敞外衣,輕道:「老爺,夜深了,該睡了。」
他置若罔聞。
我起身吹滅了燭火,滿室暗了下來。
此時,他仍離我老遠。
昨晚上該做的都做了,這時候矜持個什麼?
我悶頭使勁拽他,他勉強撐起身,被我拖得往前踉蹌。
我利索地把他推倒在牀。
他瞪眼看我,有點羞惱,又有點說不出的嬌嗔。
他許是沒見過姿色尚可的女子,勾引男人居然莽中帶橫,以力服人。
我仔細瞧見了他隱隱赤紅的臉頰,便忍不住嘬兩口。
他霍然推開我坐起身,嗔道:「沒見過你這麼不矜重的女子!」
我厚着臉皮從背後攀上去,雙臂牢牢纏緊他的腰身,笑嘻嘻道:「老爺,我這個知根知底的良妾,幫您圓了子嗣大事。而我,也不過是想有個孩子倚仗,豈不兩全其美?」
他嗤笑道:「怎麼,我聽上去,似我纔是被利用那個?」
我直接道:「那也不能這麼算,我被抬進嚴家,盡責開枝散葉,咱們把該做的事做了,豈不美哉?」

-5-
他坐在牀邊許久,我纏在他腰身的手一直都沒鬆開,就等他鬆懈下來。
半盞茶時間,他有些急促道:「你先把手鬆開……」
我聞言不太妙,趕忙放開手,探着身子看。
他的臉都漲紅了,微微氣喘,看來我剛剛真把他勒緊了。
我有些尷尬,跪坐在牀,坐立不安,瞥見他胸前衣襟都被我扯破了,一時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他一愣,而後才見衣服破了,窘迫地咳了聲。
我伸手撫弄裏衣破處,嬉笑道:「明兒,見春給您縫仔細了。」
我又輕摸他耳後,喋喋不休道:「還有,見您耳後已經紅紫了,許是凍皴了,見春這兒有藥,明兒塗了就好,真被凍傷了可要疼上整個冬天呢……」
他靜幽幽地直視我許久,戛玉敲金的聲音在室內散開:「你若真想好好做我的人,便把你這蠻力收一收。」
我憨笑一聲,忙不迭點頭。
隨後在我猝不及防之際,他撲倒我。
夜深,月光從窗戶縫裏泄進來,正巧落在老爺的鬢邊。
我不自覺地描摹他挺立英俊的面龐,指尖剛滑過他鼻尖,他便睜開了眼。
似星眸光,讓我不自覺收回手。
他自然地拉住我將將要收回的手,閉上眼,放到他臉龐上,手心暖暖的。
他無知無覺地發出一聲嗚咽般的喟嘆,讓我的手灼燒了起來。
待得他沉沉睡去,我心思才清明。
老爺的父親是個小官吏,他能一步步走到如今,應是汲汲營營的終得所願了。
這種人一朝得志,總想有個人溫言軟語。
也不知這人,能不能焐熱乎,願多給我些錢財。

-6-
沒幾日,我便搬到老爺屋裏住了。
那個被我扇過一回的丫頭,叫嚴畫,是嚴府唯一的家生子。
如今她也看明白了形勢,對我服帖不少。
老爺對我仍平常,只是慢慢習慣飯桌上我給他夾菜,夜裏頭來碗甜湯。
睡下時,總拉住我的手,把玩我掌心的小繭。
而後再覆面上,喟嘆幾聲,沉沉入眠。
我能感到,他喜歡這涓滴般的溫柔小意,還有他不明言的彆扭。
這日,我倚在窗旁,手中正拿着幾日前給我扯壞的他的衣裳。
正落針縫補,想起從前。
我曾是尚書府外院灑掃的粗使丫鬟,自小被買來的,我未曾忘記爹孃,總想着再見一面。
尚書府的婆子、大丫鬟都是家生子,我這種外面買回來的,怎麼也不得青睞。
我十四歲時就見過嚴晤,他那時來拜訪尚書,二十二歲。
那會我正跟大丫鬟置氣,被罰在外廊跪着,便一眼瞧見他。
他正被管家兒子爲難着,甚想撈些油水,好一會才從袖中抖抖索索拿出幾粒碎銀。
時不時悄悄用袖子遮住破洞,臉上清冷鎮定,紅透的耳尖仍顯出窘迫。
他俊俏,瘦弱,清貧,無措,只是眼眸裏錚錚鋒芒,底子全然的不服氣。
每每這些門生來訪,我總會看他幾眼。
走走停停,冬去春來,我眼看着他從被爲難的小吏,成了由管家遠遠親迎的官人。
我那時正和護院頭兒的兒子江望笙濃情蜜意,心裏盤算待我嫁人,也可成個大丫鬟吧。
再後來,嚴晤已平步青雲,我還是那個粗使丫鬟,而我那相好的爹已打算向大丫鬟下聘。
我得知嚴晤高中的那天,差點在後院被奴僕強暴,還好小姐出現救了我。
小姐李婉玉將奴僕打個半死,笑呵呵對我道:「我前幾日剛揀選了陪嫁丫鬟,我見你顏色好,便定下了。這下人倒是敢肖想。」
我愣怔,什麼都不知曉。
不過也是,主人做的決定,她們只需照做,哪裏還提前說。
貴女嫁人,帶幾個陪嫁丫鬟屬實平常,既可拿捏又可固寵,縱使有了孩子也要喚主母「娘」。
那一晚,我坐在院子裏,不知是要爲了被救慶幸,還是要爲被揀選好人家而難受。
就忍不住默默流淚,心裏像被大石頭壓得再不能喘氣。
我突地有滿腹悽苦與不甘,恨出生、恨大盛、恨老天——我這種下人、女子,永無翻身之地。
而嚴晤,還有平民男子,甚至府裏男奴,都可以通過讀書、蠻力,博得一席之地。
最後夜色將破之時,自己雙腳凍僵無法動彈,雙手已凍得發紫。
我忍不住輕輕嘆氣,勉力站起身,跳跳腳,活絡活絡筋骨。
我且強韌着呢,再艱難,我不得好好活啊。

-7-
我這人雖生來卑賤,卻一身反骨,還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
一般後院那些下人都不招惹我。我差點被強,是那大丫鬟使喚我去後院柴房,來的一手陰招。
我原以爲她只氣我是江望笙的心上人,找點兒煩心事。
哪知她那麼狠。
既然婉玉小姐想讓我陪嫁,肯定會保住我。
不如我親自出口惡氣。
我尋得機會便將大丫鬟,狠狠地劃得毀了容。
縱然都是下人,可面容有損的必不能在主人跟前伺候,生生斷掉她大丫鬟的路子!
她淒厲的哭聲響破了整個後院,江望笙來了。
我泣不成聲、可憐兮兮——他整顆心都掛在我身上,我就想他只記得我的可憐、我的好和他的負心!
來日必有用處!
我被大丫鬟的管家媽打得皮開肉綻,關在柴房裏餓得目眩頭暈,渾身傷口痛入心脾。
果不其然,我被小姐救下,將養數日纔有幾口生氣兒。
待我清醒,聽聞婉玉小姐同夫人喫茶,也不知說到什麼,夫人隨意點了鴛鴦譜,江望笙與另一個家生子小丫鬟定下親。
那毀容的大丫鬟成了棄婦,徹底化作尚書府下人間的談資笑話。
身體好了,我在小姐的小院做活,身上的疤痕她也差大夫給我看好。
一日小姐正斜靠在榻上出神哀愁,我喏喏地與她說道想以良妾之身抬進去。
小姐只冷笑了聲,並未應我。
我知我是得寸進尺了,但是沒轍,古往今來,沒幾個妾室善終,若我有身契,哪怕被丟棄也可自尋出路。
她不願我也沒法,想着日後進府,再求求老爺給我身契好了。

-8-
我滿ţű̂ₔ心歡喜滿心憂,待得小姐婚事定下的消息。
我才知小姐要下嫁的是嚴晤。我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思。
畢竟這幾年看着嚴晤,總歸有些親切與開心。
不過他明明與我有過同樣的處境,卻成了我的主人,又覺不甘。
我五味雜陳,懵懵懂懂,按小姐的安排被抬進嚴府。
後來,嚴晤一如在尚書府那般,從未看我正眼過。
我在嚴府沒幾日便隨老夫人回了老家。
老家是江南十里鎮,是個好地方,我在那兒沒有日以繼夜的勞作,沒有男奴的覬覦,只需日夜守着老夫人。
老夫人有些勢利,沒甚文化,可對我也算是真真的好。
她見我易有紅疹,還尋來偏方,爲我日日煮藥茶,養好了我這個粗使命的富貴病。
那段日子我感動非常,常常憶起自己的爹孃。
殊不知,我還是得先做好一個妾,纔能有活路。
我幽幽一嘆。
此時,才驀地察覺,老爺已在屋內的榻上,一手執卷,一手扶額,深幽地看我,嘴角含着清淺的笑。
屋中昏暗就着點瑩白月光,將他襯得溫潤軟和。
我正想上前,他嗓子沙啞道:「今天的糖水呢?」
我愣了一小會,遂忍不住嗤嗤笑出聲,小步上前,坐他腿上。
他輕攏我腰,拿過我手中攥的衣服,仔細瞧了一番,輕笑道:「這衣服縫補得不錯,繡工甚好。」
我聽了歡喜,嘬他臉龐,輕悄悄喊他:「嚴晤……」我難得帶了女兒家的嬌俏。
隨之一雙溫熱的大手箍緊我的背,將我狠狠揉進他胸懷。
他渾身枯寂的燈油味,大約又在書房忙活許久。
這些時日,他一直在處理公事,忙得腳不沾地兒。
沒有休憩,沒有享樂,唯一丁點兒樂趣,大約就是我這不太高雅的溜鬚拍馬。
可我心裏明亮得很,他正需要我的溫婉軟言。

-9-
怪道的是,嚴府再無人討論嫁進來的主母。
我回嚴府有些時日,後在嚴畫口中才知,小姐去年便風光大葬了。
我不信。
小姐身子向來好得很。
病死?怎會呢?
我向尚書府家的姐妹春來打探,也是口風緊得很,甚也不知。
當年,小姐嫁於老爺,算是低嫁,不過郎才女貌,府中都道般配。
我被抬進府還被人嘲諷,草芥之身有這福氣。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妾和下人有啥不一樣,我在主人跟前做事,不是更被拿捏得死死的。
好在,老爺器宇軒昂,對人也算平和,我還沒遭過罪。
今日便是小姐的忌日,但是府中沒任何祭拜的禮制。
我覺詭異。
如今我日子比在尚書府那會子好過,也算得託小姐的福。
我想着,便在後院尋了個四通八達的小地兒,燒紙。
纔剛燒沒一會,身後響起老爺怒氣衝衝的聲音:「你作甚?」
我嚇一跳,支吾道:「給小姐……夫人燒紙……」
溫潤有禮的老爺上前一腳踹翻火盆,灰燼翻飛,一陣的嗆人,他冷冷道:「誰要你這麼做的?」
「你粗使丫鬟出生,如何還演這主僕情深?」
我被諷得一句話都講不出。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這般諷刺倒奇怪。
我起身拍拍裙衫的灰燼,微笑有禮道:「老爺說得是,見春這就回屋,不能亂作模樣。」
說罷,我甩袖便走。
狗都有脾氣呢,我與他同牀共枕,居然半點薄面不給。

-10-
我坐在屋裏頭,也是想定,如今我也算作正經妾室。
從老爺與我同房後,老夫人終於每月給我月例了,之前我照顧她,她只時不時給我些體己。
每個月我有月例五兩,不算少了。
現下府裏沒主母也沒其他妾室,我也不需花多少錢置辦爭寵的頭面。
除了給下人點兒,我省喫儉用每個月還能存下四兩。
要知道,我在尚書府當粗使時,一年到頭只有七兩。
想到此,我又覺嚴晤極好。
脾氣歸脾氣,也沒到毫無尊嚴的地步。
畢竟錢財是我的定海神針,他是我的財神爺。
但要想這錢源源不絕,只想着等上頭賞賜,也不是個事。
想着,我又拿出我的繡活兒,繼續做起來。
我以前在尚書府也常幫做繡活兒,去十里鎮時,江南繡工更是絕頂,好學了一番。
我來嚴府這段時日,好一陣子打探,嚴府名下還有一布莊,賣的是江南錦繡。
我想好做完一兩幅作品,藉機去布莊做做事,更來錢不是。
我曬了嚴晤三日,日熬夜熬,將繡品做完。
今兒晚上,我剛想端碗熱湯給嚴晤,放下放下身段,冰釋冰釋關係。
我剛吹滅燭火,便見嚴晤推門而入。
他俊雅清冽的眉目,在黑濛濛的屋裏,晦冥不清,他問道:「這兩日爲何沒來?」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已闊步而來,眨眼間便將我牢牢擁住。
我禁不住打個寒戰。
好一會,他攬着我躺上牀。
難得的,他很溫柔,輕撫我的發、我的背,好久好久,才輕輕唸叨出:「見春,你要陪着我,一直,懂嗎?」
我在他懷裏翻個白眼,哎喲,三日沒覥臉伺候,想我這溫柔鄉了,呔。

-11-
不過,我也是個會借坡下驢的。
翌日,他起身上值時,難得有點溫柔地看着爲他更衣的我。
我便順勢道:「老爺,我在十里鎮時學了繡工,繡品也有幾件,我可否放到嚴家布莊賣?」
他聽聞,輕笑了聲,竟有幾分寵溺,道:「我等會和王管家知會下,你想去布莊,由他安排便成。賣繡品,還是看布匹,你直接指派管家就好。」
說罷,正了正官帽,雙手挎在腰帶上,確有幾分官人的氣派。
他低頭凝望我好一陣,伸手撥我耳璫輕晃,含笑轉身離開。
再不是往日那不食煙火、清冷模樣,有幾分跳脫紈絝起來。
既然他給我雞毛令箭,我便十足地使喚起管家。
府上如今後院只有我,他不得不小心對待我。
我藏着小心思,讓他教我布莊的事,每兩日便去布莊叨擾他,鬧得他也是有陣子煩惱。
可商營之事真真是好玩兒,雖說我撥不清楚算盤珠子,但因着喜好繡活,我對布匹緞子如數家珍。
過了小倆月,管家都誇我有點子天分。
嚴晤常聽管家稟報家中幾家鋪子莊子的事,偶爾詢問我的事。
對我瞭如指掌。
可我學東西,有了私蓄,自然高興得很,對他周全上心。
我掏了私銀,給屋裏置辦上纏枝燻爐,爲他焚香助眠。
我們二人也算作兩全其美。

-12-
已是季夏,日頭正盛。
我着薄紗打算出門,管家張羅了遊湖,想是爲討我歡心。
我也甚是開心,趕忙差嚴畫送些糕點給他。
我從不在管家跟前拿喬,只因我與他差不離,都是下人,相煎何太急呢。
待得老爺娶續絃,我又要另一番討好,萬一不討喜,便要被拋開。
無妨,我存了些銀子,再加把勁,到時我就回十里鎮,開個小鋪,找個好看的鰥夫。
是了,我之前做個末等丫鬟,稀裏糊塗做了陪嫁,這幾月我纔打探清楚。
嚴府正妻已逝,爲給尚書府薄面才一直未娶續絃。
待得家世好的續絃婚事定下,必定要清一清家中後院。
至於懷孕之事,我討好老爺才說的開枝散葉,嚴晤很是拎得清,除了頭兩回,其他都用的羊腸小衣。
若生個女兒還好,生個兒子,恐日後欲娶好女,別人介意已有庶長子,繼承家業有齟齬罷。
我也是隱晦問過,嚴晤只道現下不是個好時機罷了。
加之管家與我關係好,提點我不少。
我且就着世道給的好好活,杵好我的定海神針。
我坐於畫船的二樓小間,很清淨。
湖水,細細碎碎,碧綠漣漪下映着綠蔭高樹;微風,輕輕柔柔,拂面拂發甚舒心。
我正一陣心醉。
卻聽畫船一樓憑欄處,有一女子哭哭啼啼,惱着我。
我定睛一看,身影非常眼熟。
使個眼色讓嚴畫去瞧。
沒一會,嚴畫邁着碎步子慌亂跑回來,顫着聲道:「我瞧那長相是……分明是李婉玉小姐,是主母!!」
小姐不是已風光大葬了?

-13-
回府時,太陽已蔽於浮雲之下,昏沉沉的。
我進了院子,老爺正在院中躺椅假寐,微熱晚風拂他垂在一側的長髮,愜意極了。
我心思有點複雜,還是擺了笑,撲通坐於他懷中。
他嚇了一跳,睡眼惺忪整人騰地坐起,見是我就露笑,又鬆鬆地躺下去。
他啞着嗓子道:「我有些累……」隨即消了音,寐下了。
聽聞近來尚書不太好過,自然他也不好過。
我以前做丫鬟時,大婆子常說:「人要會拉幫結夥。」
那時我道她在陰陽怪氣我,現下再看許是真道理。
我邊想着,邊用食指抹了抹他眉間川紋。
這世道,也沒誰容易的。
給他蓋上毯子,我回了房。
我問嚴畫:「嚴畫,你道剛剛小姐的話真的嗎?」
她伶俐,思慮許久,並不匆匆回我話。
尚書府的小姐,沒承想是個拎不清的。
當年未出閣,竟與已有妻室的商賈廝混一起。
被撞破此事,才被尚書大人指給嚴晤。
可惜她就是瞧不上嚴晤——父親的爪牙,無趣,無趣。
這也是爲甚她出嫁前便挑了個顏色好的陪嫁,她壓根不想伺候嚴晤。
嚴晤娶了她,總是靜等着。
成婚一年,便又被那商賈勾得私奔了。
爲了尚書和嚴家的顏面,嚴晤對外聲稱她突生重病,過段時日便病沒了,風光大葬。
這事,府上的人自是不知。
那會近身照顧小姐的下人,在小姐下葬後也不見了。
今日碰見小姐,她過得甚是悽慘,原是商賈虧錢把她賣了。
兜兜轉轉,在各個畫舫間被老鴇帶着賣藝,運氣不好還要賣身。
她尋了機會修書給尚書府,卻石沉大海。
今日她見了我,一陣子好求,因今日的客不太好,更求我萬萬託話給尚書大人。
她對我算有半點恩情吧,我咬咬牙抽了大半的錢錢,買了她一晚。
眼下她正在二樓好好休憩呢。
可我也不願再出錢,也確實不夠錢買她明日後日的。
這事兒早晚還得和嚴晤說的。
我不是壞心眼兒,把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吧。

-14-
晚上,嚴晤如常執卷看書,我遞來熱湯。
他喝了幾口,便道:「你有話便說吧。」
我一時七上八下,而後直言:「我今日遊湖,碰到了小姐,李婉玉。」
他垂眸端看湯碗,面色沉寂,淡道:「哦?」
他並不驚訝。
我心裏有點猜測,試探道:「你是知道她如今境況?」
他放下湯碗,弛懈地靠在榻上,笑問:「嚴家夫人已病故了。那畫舫上的不過是商賈的姘頭,遇人不淑,被賣了。」
「尚書大人便不管她嗎?她說曾修書給尚書。」
嚴晤瞧我一眼,眼神掠過一旁搖曳燭火,眸光明暗無輒。
房中靜了許久。
「嚴某依附尚書,拾人破鞋已是底線,本想真心相待揭過往事,卻被背叛。
「見春,我真是個沒脾氣的孬種?
「那商賈經營許多年,哪會那麼容易虧得底穿?
「一個沒來頭的女子,如何可與尚書大人修書?」
說罷,他看向我,那雙眼睛凝望我,又道:「見春,你是我的妾,如今沒夫人在府中,你應自得開心,爲何似想要我再迎她進來?」
短短幾句,我卻霎時冷汗浹背。

-15-
我第二日沒去畫舫,未再詢問過小姐如何,也囑咐了嚴畫忘了那日之事。
她有錯在先,我幫不了。
何況,嚴晤並不是良善之輩。
他們神仙打架,我等凡人不要摻和。
我對嚴晤揣度起來,不敢像之前那般體貼,也不敢亂說俏皮話。
他平日外頭白皮兒,掰開是黑得泛光的芝麻餡。
沒幾日,王管家與我拉家常,嚴晤與尚書府關係突遭冷遇,幾回回來臉黑得和竈臺差不離。
我權當沒聽着,嚴府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想啊。
後來,我安分的小妾日子,總有些人來攪局。
這日我正上馬車去布莊,卻被江望笙攔了下來。
我與他算得老情人,滿打滿算,兩年多未見了。
他曾是最俊的護院,時下我看了,不過爾爾。
他原是來求我借錢的。
可笑。
錢是我的命,你這人敢明目張膽來索命?
他走投無路,這段時日,盡是蹲守纏我。
我讓嚴畫去打探,他不知何時沾了賭債,賭坊的人上門討債。
尚書大人覺下人管教無方,將他掃地出門。
天道好輪迴。
但我也懶管他,仍由他行徑過當。
嚴晤如今在府上時間越來越少。
我還是從嚴畫口中得知,嚴晤與尚書那邊鬧得不愉快,這邊正與戶部侍郎的二女談婚論嫁。
我自泰然,只將妝臺下的銀錢拿出來,數了好幾回,心纔回了肚裏。
我的定心丸在這,我就不怕。
哪怕,哪怕趕我走。
這日,我若往常,準備坐馬車前去布莊。
還沒上馬車,江望笙不知從哪跑了出來,似是被逼絕路,也不管那麼多。
大聲嚷嚷道:「見春,你我曾經有青梅之情,若不是小姐棒打鴛鴦,你我本是夫妻,你如何捨得看我如今沒了性命?!」
我聽得快氣得一佛出竅,二佛昇天。
我還未開口罵他,只聽:「哦?我家的妾爲何捨不得?」
一隻指節修長的手撩開了馬車的簾子,見嚴晤半張臉隱在車內,晦暗不明Ŧũ₍。
我不寒而慄。
江望笙急紅了眼,大罵:「要你管!你是什麼人!」
我還未開口,嚴府的四個護院衝上前便將他捆住,口中塞了白布。
嚴晤信步從馬車中出來,對我笑道「:本想陪見春你去布莊看看,現下,我看還先得處理好家事。」

-16-
嚴晤徐步進我的小院。
我連忙跟上。
沒一會見下人拖着江望笙上前。
嚴晤跨坐在石凳上。
江望笙此時提心吊膽地四處張望,見到我,欣喜萬分,急急道:「見春!」
嚴晤拿過嚴畫端來的茶盞,輕嘬兩口:「我都不知尚書府趕出來的下人這般大膽?敢纏着官家的女眷?」
我望向滿眼噙淚的江望笙。
不想他這等囂張跋扈之人,也被人拿捏着。
想到此,沒忍住,我笑出來了。
嚴晤見之,突地橫眉立目,狠狠將茶盞擲於地上。
嚇得下人齊齊往後退一步。
我任由那碎瓷片打落在腳邊。
我輕輕舒口氣,揮揮手,示意下人們下去。
江望笙滿目不甘想喊我,欲撲上前拉我,被下人迅速制住,拖了下去。
待人都走了,我便溫順地蹲下,虛伏在嚴晤一隻腿上。
嚴晤攢眉蹙額,眸中神色複雜。
我哄勸道:「老爺,我從頭至尾都是被纏着的,您哪裏要生那麼大的氣?」
他仍審視我。
我拉起他的手,輕蹭,幽幽道:「如果只是因爲這事,老爺大可放心。今日您差人管教那江望笙,一時失手,都行。見春絕無私心。」
他聞言,細緻地端詳我。
我有點心虛,仍佯裝無所謂,將臉伏貼在他掌心。

-17-
江望笙,之於我,是有仇的。
當年江望笙還是個小少年,招攬在街上帶着我的爹孃,說是尚書府找零工。
彼時家中艱難,便去了。
父母想着我每日去做零工,晚上回家,囫圇還是個自由人,算不錯的差事。
結果,江望笙他爹忽悠我爹孃簽了契,之後他們想來領我回去,硬生生被打斷腿。
就此,我成了以一日工錢買回的長工,多出的錢自然進了江望笙他爹的口袋——尚書府不少買進來的下人都是這般。
進府八九歲,我對此記得清清楚楚。
我能找爹孃,也是十四五時,他們早已離開帝京——實難維生,只能回鄉。
我憑着幾分小姿色,假意與江望笙相好,想嫁進他家,成個府中大丫鬟,趁機再攪得他家天翻地覆。
可惜老天不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江望笙另娶,我除了可惜,毫無波瀾。
如今,他遭了難還敢來攀我,那我不順水推舟,送他走?
江望笙與他爹乾的那些勾當,不只我,後來進來的好幾個下人,生生從自由的良家人,成爲永世不得超生的下人。
嚴晤一手輕撥我耳鐺,深邃通徹道:「你似並無他所言的情誼,而是切切望他不得好死?」
我仰臉望他。
他眸中映出我懵懂的樣子,卻清澈明亮地照出我百般念頭。
我不知他爲何懂,忍不住輕蹭他的掌心,呢喃道:「見春再不能見生身父母,尚書府多年眠霜臥雪、艱難勞累,怎會真戀慕推我下那深淵之人?」
我小小扭曲了從前,幽怨道:「不過是爲了活下去的虛假逢迎罷了。」
如此機會,必是要推江望笙一把。
只見嚴晤利落回頭,向小院門口的下人作了手勢。
我懇切地看他,他的大手只是輕輕一揮。

-18-
江望笙纏我,我花點銀錢打發便是,但我偏不,我偏要讓嚴晤知曉。
嚴晤這等黑餡的人,肖想自己的「財產」之輩,怎會輕易放過。
——我確是沒想到他給我出了這麼大口氣。
人都死透了。
月上中天。
我去看了即將被拖去沉塘的屍首,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滿身血污,雙眼瞪得老大,死狀可怖。
可我不怕,畢竟他作孽多端,我不算壞。
我垂眸看自己的手。
嚴晤在一旁,伸手接住我眼裏掉落的淚珠子,再用指尖將之輕輕在我臉頰描摹。
他的指尖燙極。
嚴晤薄脣含笑,嘆道:「原想你是溫柔體貼、懂眼色的,後又覺你有些小心思,如今倒又是個睚眥必報、敢愛敢恨的。」
「是個玄妙無窮的如實人。」
我聽了,心裏有些愧疚。
他給我出了氣。
可我卻救了李婉玉小姐。
在府中我與她接觸過,驕縱是驕縱,但聰明伶俐,此生最大的錯事是識人不清。
她已喫夠了苦,當年她也給我出過一口氣。
更打緊的是,那日畫舫她威脅我,道我的身契還在尚書府。
我是陪嫁,身契在主母手裏。
但若我被休棄,也任由尚書府拿捏,囫圇不是個自由人。
我怕嚴晤發現,找的尚書府曾經的好姐妹春來,給了不少銀錢,纔將小姐的消息托出去。
不過,也是那段時日後,聽聞嚴晤官場就不太安生。

-19-
江望笙一死,按理我們也該有一陣子你儂我儂,但是他近日常回得晚,直接在書房睡下了。
王管家道是官場越發詭譎,老爺焦頭爛額。
那戶部侍郎的婚事也談得不甚順利,老夫人前去交好,都喫了閉門羹。
王管傢俬下又提點我,問我身契是否在自己手上。
他前個伺候東家,官場失職,被貶他鄉,那些身契在主家手裏的,都被變賣換了錢。
話到此,他便不再多話了。
我回屋,大口吃茶,將將嚥下心來。
好在,好在,那日我與小姐達成協議,我將她的書信遞迴尚書府,她便要還給我身契。
現下我就差個好時機,去尋她要回我的身契。
我又不敢明目張膽上尚書府。
晚上我找個空當,央老爺讓嚴畫來做我的貼身丫鬟,且把身契送予我。
他很疲憊,只點了點頭,喚我到跟前,擁懷裏幾番溫存,尋一些安慰。
我能覺他力困筋乏,皮子外到骨子裏,臉上強撐的勁兒都顯蒼白。
時日便這麼耽擱下來。
嚴畫來我跟前伺候,如往常一樣。
我攥着她身契,實話實講:「我斷不會拿捏你,做甚壞事,我以前也是做丫鬟的,如今也就是有點名兒頭的丫鬟。」
她打量着我,應承了聲,眸裏閃爍,最後支吾着:「只要姨娘日後,別將我許給歪鼻子斜眼的就成。」
如何說道呢,我只想她身契在我手中,我之前吩咐的事,以後吩咐的事,她皆會掂量得清楚。
我懂她,是了,做一輩子的下人,哪裏還敢有其他奢望,但我又做這種「物傷其類」之事。
肉眼可見地,嚴府漸漸蕭索下來。
家中許多裱糊的玩意兒都被管家處理了,家中拜訪的同僚也越來越少。
我心存感激的是,此等艱難之下,我的月例分文未少。
一日,我正在屋中盤算我的銀錢,一個一個地撥算盤珠子。
就聽屋外一陣慌亂,嚴畫莽撞跑了進來。
她急忙道:「姨娘哦,你還這等安閒!聽聞嚴府就要被抄家了!」
我騰地站起,嚇道:「抄家?!」
「可不!你怎還甚都不知!」
我甩開她的手,趕忙將銀錢藏好掖好。
她拉住我,道:「哎喲,姨娘,這錢藏也沒用!官兵一來,嚴府上下底朝天,你一個子兒都留不下!」
我一聽,腦子嗡嗡作響,差點暈過去。
這時,嚴晤還是那般神態自若地信步進屋。
他見我,皺皺眉頭,使個眼色讓嚴畫下去。
我沒了力氣,癱坐在圈椅裏頭。
他俯視着我,用食指輕輕描畫了下我止不住的淚珠。
他眉目疏淡,落落一笑,若春風拂面:「你這般擔心老爺我?」
我心裏揪得慌,說不出話,就淚珠滴溜溜地掉。
他凝注我,眸中清淺笑意。
他坐在我一旁,抱住了我,伸手撫弄我的發我的背,溫柔道:「不過是尚書想將我做棄子,攬下他那些貪墨事兒。你知我的,心眼也不小,早留下些把柄。」
「就是啊,確實要牢獄走一遭,喫多少苦也說不準。」
他輕揩掉我頰邊淚珠,道:「莫擔心,老爺我肯定遭得住。」
你這種做官的,怎也會有手段,早晚還能東山再起。
可我的錢遭不住啊。
想到此,我哭得淒厲起來,嗚嗚咽咽。
他擁我的手更是溫柔。

-20-
一整晚,我都翻來覆去睡不着。
痛定思痛,我決定還是走了得了,尋得機會再要回自己的身契。
官場沉浮,這一遭也不知是要遠貶他鄉,還是脫胎換骨。
可有一點,我清楚得很,主人被貶,下人女眷受牽連;主人翻身,除骨血,又怎會記得從前的僕人女眷?
我亂不要喫這種可能沒命的苦。
我不敢聲張,懷中揣着銀票,頭上插滿值錢的頭面。
將嚴畫知會走。
便就坐在偏院的小院,裝作休憩,一直留意後門的情況。
許是嚴府情況不妙,府中下人除了常活兒,都被勒令在房中等着了。
可直至夜色灰灰,夢影沉沉,嚴府後門一直有官兵把守。
走又是走不得了。
我嘆着氣,悄悄地摸進了自己的房裏,就着月光,趕忙將懷中的銀票一一拿出,收到妝臺的下面。
再仔細地拿下首飾,裝進妝匣。
我邊收着,腹中鬱悶,自言自語起來:「哎,看樣子,走是走不得了。」
說罷,我推開窗,一陣風猛地躥了進來,我忍不住倒吸口氣,而後便聽到書頁被吹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心驚萬分,立即轉身。
只見嚴晤隱在內間的貴妃榻上,他一手扶額,一手執卷,有一書頁從他指尖溜走,被風吹得搖擺作響。
我只覺心口被人狠狠捏住。
房內只有風聲,還有我心如擂鼓。
好久好久,嚴晤悠然起身,徐徐點燃房中燭火。
屋中漸漸亮堂起來。
我見貴妃榻上的炕桌,擺了好幾碟精緻點心、喫食,榻邊還有一隻佈滿螺鈿的匣子。
嚴晤隨着我的目光,也將這些物件打量了個遍。
我怔怔看他,不敢發一言。
嚴晤還是那麼清微淡遠,眉目英俊,眼梢似被燒得滾燙。
他輕輕撥了下我鬢間珠釵,溫和道:「昨日,我見你慌張,便想備可心的菜和物件兒,緩緩你的心神。」
他苦笑了聲:「我嚴晤自幼清貧,官場如履薄冰亦步亦趨才小有收穫,忍下屈辱娶親卻遭背棄。」
「這段時日,你的小心思,我見着,你對我的好,我見着。與你共處確舒心的。」
言語間夾雜一絲無奈:「名利堂下三千階,我總想着,顫顫巍巍地攀爬時,一旁有你也可得些安慰。」
他話音落下,微不可察地,嘴角隱忍地顫動,咬牙道:「你倒是薄情得很。」
他的眸若瀾瀾滄海,沉鬱地凝視我。
良久,他依舊大方嫺雅,信步走去榻邊。
只見手輕輕一揮,滿桌餐食便撒了。
他優雅轉身,踏步出了房,門口只留下一瞥衣角。
之前的花好月圓,變成了滿室狼藉。

-21-
抄家的官兵沒幾日便來了。
嚴家下人皆已在院中跪着,等着士兵清點。
我瞧着我屋中妝臺的頭面和藏的三十五兩銀票都被蒐羅出來,淚漣漣,心痛無以復加。
眼­見­官爺­要­拉­我­­走。
我嗚咽道:「官爺,我是良妾,斷不能任由發落。」
老­爺­正被­士­兵挾­­着走出來。
聽見這話,面­兒­上陰氣沉­沉­­。
他忍不住道:「見春,你­倒­是半點夫­妻­­情誼都沒。」
我ťū́⁸翻了白眼,心中腹誹:你發銀子,我好好伺候你,錢貨兩訖。
若能處個三五載,那必然會有情誼,這才半年,夫妻情深哪是我這種人可妄想的?
我覺他們這種人真是從不知眠霜臥雪的滋味兒。
我雖這般裝腔作勢地腹誹,肚裏頭卻酸脹極了。
此時,那官爺也沒爲難,道:「你的名字確登在冊上,是李府的陪嫁。」
「你放心吧,這尚書府的人有給我這兒打招呼。自會給你安排。」
這話兒嚴晤聽了,眯了眯眼,眸露凌厲,哂笑聲:「你與我,也是爲了活的虛假逢迎?」
我低頭匆匆跟在官爺身後,再不敢瞧他。
待我被送到尚書府,昔日的小姐妹春來前來接我,引我進去。
她見我便開口謝我,她爲人柔善,我才與她交好。
當年她被指給了江望笙,只他後來染了賭債,哪怕被趕出府,春來作爲妻子也常被連累,甚至還被拳打腳踢。
如今,江望笙在嚴府被了結,失了蹤影,了卻她心中一大心病。
我笑着回道:「我們倆哪跟哪?」
那日,我下定決心給江望笙好看,也是想着爲春來省去這心病。
都是苦命人,扯順風旗之事,可爲她改命——嚴晤不知,高官貴人更不知了。
她全沒往日的歡欣,神態鬱郁,囑咐我萬事小心。
行至一處偏院,她便退下。
院中正端坐着夫人,卻沒見小姐。
夫人保養得好,漂亮,指頭都染着紅豆蔻,她輕飄飄瞧我眼,淡淡說了句:「亂叫你管閒事,爲婉玉遞消息,讓她命殞黃泉。」
「如今,知道的事那麼多,你也該下去,閉嘴又償命。」
言語間向身後的護院使個眼色。
我見得分明,護院手中提刀,正要上前。
小姐死了?
我乞求道:「夫人!不要殺我!」
或許,老天自有公道,院中突一陣大風,一旁那井淒厲呼號,似鬼似神似冤魂。
夫人臉瞬時煞白,眸露詫異盯着枯井出神,顫抖呢喃:「婉玉Ṫü⁶……婉玉……」
我還沒想明白。
她頃刻懈了剛剛的架子,無力地揮退所有下人。
甫纔拿腔作調,現下眸裏蒼老萬分,她嘆道:「罷了,打殺你又有何用?我小女再也回不來了。」
她憂戚戚地瞧我,訕笑道:「你不應給她遞消息的,她在外還能苟活。」
「我接她時,她開開心心,還說道要感謝你,要還你身契。可剛回府,老爺就差人將她淹進井裏頭。我如何喝止、乞求都不管用。老爺道婉玉行徑出格至極,萬不可留,爲尚書府留了把柄。」
我愣怔住,難言語。
夫人眸閃犀光,輕聲細語道:「我此生端莊持重,不嫉不妒,打理家業,唯獨,唯獨寵壞了婉玉。」
她冷笑:「這麼多年的操持付出,都博不得老爺對婉玉的手下留情,什麼都比不上他的官位、面子!」
她心中有恨,極恨。
而我,心中有愧。
當年這事是我藉着婆子的嘴戳破的,不然尚書有五女,一時管不過來,不會那麼快東窗事發。
初始,那商賈在書苑門前瞧見幾次小姐,支使我給他牽橋搭線,足足給我二兩。
我常被小姐嫌惡行止粗鄙,想我都被這商賈的庸俗氣兒醃得難受,小姐端的瞧不上這微賤人,錢能白賺,何樂不爲?
小姐卻是個沒眼色的,瞧上那人。
我眼見着送信越頻繁,心裏頭總是有些愧疚擔憂的,萬一鬧大了,被夫人老爺知悉是我搭的線還得了。
殊不知,我竟成了小姐短短命途的鋪路人。
我跪在她身前,仰臉望道:「夫人,我知您只生了婉玉小姐。」
她聞言,霎時淚盈於睫,哽咽道:「我此生完滿,唯一缺憾的是隻有一女。我對老爺的子女皆是公允,但他們都忘了,我的親骨肉只有一個——她還被我的丈夫投了井!」
見此情景,我大膽握住夫人的手,聲調甚至都高昂了起來:「夫人,您何不,何不出這口惡氣?」
「我見這前後都是老爺的錯,您還要慈眉善目,忍到何時?
「嚴晤那兒,正是要扳一扳老爺!」

-22-
後來,夫人留了我一命。
我被安頓在京郊村子。
我坐在小屋中,時時刻刻地打量一張輕飄飄的身契,那是還給我的契紙。
我時而將薄紙覆面,時而吹得薄紙翻飛,再輕飄飄地落下。
上面明晃晃陳靜寧三個字,是我原本的名字,進府時婆子給我換成見春,喜慶順口。
我瞧着瞧着,總眼前一片模糊,滾燙淚珠糊在眼兒上,燙得我心口抖顫。
我曾爲這個「自由之身」百轉千回、徹夜難眠過多少日夜?
天下多的是自由的庶民,而我卻要爲天下最平常之事苦心竭力。
待我緩過勁,我纔想起抄家前,王管家偷偷塞給我的錦囊。
我拿出端看,竟卷着嚴家布莊的契紙。
早前便過到我名下。
這大約是那日,嚴晤匣子裏的禮物。
我一時恍惚,將契紙放了回去。
如常喫點喫食,見天黑,我便蓋被睡了ṱũ̂₁。
午夜夢迴,我驀然被窒息之感逼醒。
我心似已慢慢落入,深夜如鏡湖水之中。
慢慢、慢慢地。
氣兒從胸腔擠到我鼻口,之前見嚴晤總肚裏酸脹,如今跑到心口,喘不上氣。
一時半霎,在這黑黢黢的小屋,我眼頭痠痛,忍不住悶悶哭出聲來。
我都要偷跑拋棄他了,他還是將布莊給了我。
我是世間奔走的下等人。
二十年裏,日夜勞作,嫉恨江家,想念父母,討好嚴府,汲汲營營。
爲活得像個人樣,自私自利,趨炎附勢,低下卑微。
如何反教我對不住他?

-23-
沒幾日我依着夫人囑咐去尋嚴晤。
我先回京中布莊,拿出契紙,賬房掌櫃來接待我。
我道自己是十里鎮來的陳靜寧,嚴晤的遠房表妹,這布莊是他過給我家的。
之前嚴府王管家便說過這布莊要過出去,如今有人拿着契紙來,掌櫃不疑有他。
我只讓他將賬簿銀票給我清點一番。
我拿着此生從未見過的、厚厚一沓三百兩銀票,匆匆尋間客棧住下。
我託了尚書夫人,才尋得機會去牢獄。
我先去看了老夫人,老夫人見了我,閃過一絲驚訝,撇過頭不理睬,悠悠對嚴畫道:「這是什麼人?嚴家落魄了,也不至於什麼人都能來我跟前。」
她大約是厭棄我了,畢竟艱難之時離了嚴家。
我悄悄將些碎銀塞進牢門裏處。
待我要走,老夫人自說自話道:「唉,我曾養的小貓走便走吧,別回頭,外頭自由自在也甚好。」
意有所指的話,讓我心口又酸又酥。
而後,我走到最裏,見到端坐在獄中的嚴晤。
獄中悶熱熱極難聞。
他着一身月白圓領袍,正巧牢房那扇小窗有光進來,攏他一身淡白日光。
他清減不少,下頜瘦削。
我走上前,他才抬眸看我。
他面若靜海,看不清什麼情緒。
我見四下無人,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的熱乎的乾糧,輕輕放進裏頭的地上。
我躑躅片刻便想離開了。
他那聲音啞到底了:「你不是薄情,不想被連累?不是虛假逢迎嗎?如今是演的哪出?」
我羞愧難當,支支吾吾道:「謝謝你,給了我布莊。」
他嗤笑:「原是受我錢財,有了良心?」
我撇撇嘴道:「嚴晤,你別怪我,我就是個低賤人,這輩子頭等事是活,有錢才能活。」
他神色寥寥,仿若星辰墜落。
我不捨道:「我是有良心的。所以我……我與尚書夫人說道過。這裏頭有她遞的口信。」
他半信半疑審諦我許久,才遲疑地拿過油紙包翻找,找出信紙,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
他露了點笑問道:「你說動她的?這樣說來,我若能出去還得謝謝你。」
我抿脣,喃喃解釋道:「我自作主張把小姐消息遞回去了,但尚書大人視小姐爲污點,將她投了井。夫人怎能過了心裏這道坎?」
他哼笑一聲:「是那個鼠輩幹出來的事。比起他夫人,我應更知他歹毒。不然我怎會替他頂罪入獄?」
他才解釋道:「我確使了絆子給那商賈,但也沒壞到骨子裏。不讓尚書府收到婉玉的書信,也是想尚書不會讓她善終。」
「對她置若罔聞,也比沒命的好。」
倒成了我誤會他歹毒至極。
一時,陰暗牢獄靜幽幽的,我們倆相對無言。

-24-
這段時日,我用着布莊的那筆錢,前後打點,他們好歹能喫些熱乎飯。
我也是頭一回與官府的人打官道,三百兩銀子全然不夠花,沒個十來天,便是要花完了。
要知,普通一大家子拿着這銀子,七年八載都能過得了。
在這兒似是流水般,淅淅瀝瀝不見蹤影。
夫人那日雖依允與嚴晤協力,可總覺婉玉小姐是我害的,也是嚴晤害的,所以半文銀子都沒給,想着我們喫喫身上的苦。
一日我來見嚴晤,他慘白着臉昏睡在稻草上,我喚他好幾聲都沒回應。
我有些急,找牢頭也不管,還嫌我多事。
無法,我給牢頭不少錢,請來個郎中,纔開了鎖讓我們進去。
我摸着他額頭,滾燙得很。
郎中道是染了熱毒,獄中無法熬藥,勉強給餵了些藥丸。
我在一旁給他擦拭額頭,手腕,好快快散去熱氣。
直至半夜,牢頭睡醒了,發現我還在獄中,破口大罵將我趕出。
我臨走前,見他睜開眼,只沉沉望我,我卻覺千頭萬緒。
我渾身上下只剩二兩了,這回去瞧嚴晤一眼,便很難再去。
我這段時日爲了節省銀子,飽飯都沒喫過幾回。
布莊那兒已把銀錢拿了底穿,掌櫃苦苦哀求我萬不能糟蹋布莊,這是嚴晤這麼多年一手做起的,不要辜負他的故業。
我只管讓掌櫃好好打理布莊,自己要回老家了。待得嚴晤回來,也好交代。
我得去謀生了。
尚書大人本認爲除了夫人,他的家醜誰都不應知曉,眼下我在京中也待了許久,還是應早早離去,免得節外生枝。
我幫過嚴晤,給他搭了夫人的線,也算爲自己贖過罪。
待我能養活自己,有了閒錢就去燒香拜佛,爲小姐積德。
我盤算着盤算着,禁不住死盯着街邊的包子鋪,就着一籠籠包子,勉強咀嚼手裏粗如砂礫的餅。
這時,眼前突地出現一熱騰騰的白麪饅頭。
我詫異抬眼,居然是嚴畫。
「姨娘……不,見春,快喫吧。」
那饅頭的熱氣兒燻得我眼頭髮脹,我利索拿過饅頭啃了起來。
軟軟甜甜的面香在脣齒間散開,肚裏暖融融,而我眼角淚水潸潸。
那日嚴畫告知我嚴家將被抄,第二日一早我便將身契還予她。
當時,王管家提點我身契時,就想着嚴畫是嚴府裏半個體己人,先拿她的身契過來。
萬一有不測,我算積德送她自由身。
若沒有,就當作我這個「主人」,有個體己心腹吧。
我遞還她身契時,她只「哐」地跪地,「叩叩叩」利落迅速地磕了三個大響頭,我都被嚇一跳。
她起身時,額頭通紅泛紫,臉上涕淚交零,一丁點我剛來的跋扈勁兒都沒。
皆是世間下等人,我們不過就是求個自由身罷了。
也因皆是世間下等人,一刻的接濟都值得銘記。

-25-
夜深,我又來牢房,央了半天,才進牢房內。
好在這最後一面,他神思清明不少,深篤凝注我。
嚴晤煞白着臉,躺在一堆稻草之上。
之於我,他本是天之驕子。
我心中有幾分垂簾,上前給他擦擦臉,將藥丸就着水送進嘴中。
他輕咳兩聲,微睜眸子,看到我,眼梢竟露出一點點笑意。
我一時忍不住,呔他:「笑甚?都這麼落魄了。」
他嘴角混着清淺的笑意,還有其他說不清的情緒,良久竟扯出一點點顫動。
他逸羣之才、心高氣傲,好不易直上青雲,卻落得如此。
可我也不心疼他,名利堂下三千階,哪是那麼好爬上去的,滾落Ţû⁻身殞纔是世人常態。
他總要受得了三千階上的困苦。
我將懷中的藥瓶遞到他手中,徐徐溫柔道:「這些藥你藏好,若是風寒再犯,還能緩解一二。」
他審諦我,緩緩接過藥瓶。
半晌,他啞着嗓子問道:「你要離開?」
我爲難道:
「在尚書大人眼裏,但凡知道他家醜的都沒好果子,我總要……總要爲自己打算打算。
「嚴晤,我把布莊的錢都拿來了。眼下喫不飽飯,我總要謀生。
「如今,尚書夫人站你這兒,你應是有自己的決計打算,我……我不想被殃及池魚。」
他蒼白着臉,強顏道:「你怎又薄情起來?」
彈指間,我燒紅了臉。
他瞧我許久,坐起身,靠近我,伸手拿下我的髮簪,長髮滑落。
他禁不住失笑幾聲,摩挲我的臉頰,便將我推倒。
嚴晤俊朗的面龐,原是有些清高紈絝的模樣,現下如第一次那般,眉目混着壓抑的人慾。
他的氣息拂在我耳旁,我渾身也熱了起來,甚至有什麼破口而出的慾念。
罷了罷了,如若要走了,何不享一晌歡愉?
我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將他拉近到我面前,兩人熾熱氣息交織。
他停頓了下,便悄悄笑出聲,調侃道:
「你果然還是那個莽中帶橫的見春,算不算得你調戲我?
「頭一回你來我房中那般大膽,我心道難不成是隻狐狸?
「原你真是個只圖色的。」

-26-
春風一度,我捋一捋發,擺整衣裳。
他睜眼看我,但我看他一眼都無。
臨了,我咬牙將僅剩的銀簪子遞給他。
「萬一有個什麼事,沒準能打點。」
他拿過簪子,忍不住譏笑:「你明明一小丫鬟,如何作出你嫖我的姿態!」
我難得羞赧,扭頭走了。
之後的事,我力所不能及,我也只能過好自己。
我與嚴畫一同回了十里鎮,好在嚴畫自己有些銀錢,再沒捱餓了。
我的家鄉我已不記得,十里鎮我倒是一直十分喜歡,便又回了這裏。
之前在嚴宅照顧老夫人,鮮少出門,沒誰認得我。
我與她尋了家繡坊作繡娘,與其他繡娘交代她是我的妹子,而我死了丈夫,才漂泊至此,如此簡單地安頓下來。
我是個機靈腦子,京中大戶又浸淫多年,心思審美不賴,加之嚴畫幫襯,時日久了繡活甚是搶手。
二十個年月裏,此時纔是我最好的日子。
誰都不能擺佈我,哪怕賺一文,都是我的。
雖喫不成山珍海味,但比當下人戰戰兢兢的好。
一日,我與幺嬸在繡坊的湖邊坐着,鬆鬆眼睛,如今已是深秋,落葉在眼前似舞倦的蝴蝶,飄飄蕩蕩。
她嬉笑道:「哎寧妹兒,給你相看個鰥夫如何?」
我也沒扭捏,亂接話頭:「我可要個俊的,不俊不要!」
幺嬸的細指戳了下我腦門兒,哈哈笑道:「都已嫁過人了,怎還那麼好顏色!」
我掩嘴,佯裝害羞道:「真顏色的,生個娃娃甚美着。」
「哎喲喂,你真不臊,話說得這白呀!你原來男人是怎的俊俏才娶上你?」
我來這兒再無拘束,嘴上沒個把門,故作惋惜,胡謅道:「我故去的丈夫頂頂俊兒,可惜不行,留不下孩子!」
「你說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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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那般熟悉,我愣了許久硬是不敢回頭。
面前的幺嬸滿面詫異,眸中透出歡喜。
要我說,世人誰又不愛顏色好的?
我深呼幾吸,才站起身,回過神。
那人也不知哪兒弄來的小轎輦,端坐在上,一手扶額,着一身煙青圓領袍,腰佩四環白玉扣腰帶。
煞是拿腔作調,確也風流倜儻。
我安下心來,他囫圇出現,好在不是判了秋後問斬。
我同他去了嚴家老宅。
老宅還是一年前的模樣,迴廊曲折縱橫,庭院幽深,清泉自假山潺潺泠泠。
進了前廳,他坐了下來。
我也跟着坐下,端起案几上的茶喫起來。
嚴晤侃侃而談:
「前段日子,前位尚書大人貪墨的案子總算是破了,朝廷繳獲幾萬兩贓銀,充了國庫,也進了些去聖人私庫,皆大歡喜。
「朝廷看在他交出這數額的贓銀,便也就免了死罪,將他們貶爲平民——那一大家子早是蛀蟲,活得甚是費力。
「前位尚書大人在茅屋裏頭住上的第十晚,便去了。
「我特意差人給他殮屍,還將他傷心欲絕的夫人送回了她西北段家。」
語調平和的幾句話,暗藏的是一場官場豪賭。
至於尚書歿,夫人走,又那般耐人尋味。
說罷,他端起茶盞啜兩口,其間輕掠我一眼,隨即睫羽輕垂。
——倒有些欲擒故縱。
他見我久未答話,放下茶盞接道:「如今,我便要接任尚書。」
我怔了片刻,由心萬感,終是化作由衷歡欣,卻又不敢恣肆,只嚅囁道:「原是如此,恭喜大人了。」
他爲官悉心竭力,更是鋌而走險,纔來這遭高升,怎能不開心?
隨後,廳中便靜了下來。
我不知應說些什麼,我貪生怕死離了他,後悔我也不悔,將命數賭在男子身上,纔是渾不懍。
哪怕我幫他搭了尚書夫人的線,誰知他真能翻盤呢?
他榮歸故里,在我面前招搖,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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緘默在我們倆之間化成一潭死水。
終是他開口,哂笑道:「見春,你不應與我服個軟?還道自己前夫死了,不行?」
我抿抿脣,忸怩不安,不管後一句,抵賴前一句道:「見春……靜寧離了嚴府,也是按着律例,良妾可選之法。且大人在獄中,靜寧也對您幫補幾番,贈予我的布莊我更是沒碰。要說起大人加官進爵,裏頭還有我幾分功勞。」
他覷着我,不露神色。
我坐立不安起來,搞不明自己爲何嘴硬。
轉眼他便哈哈笑出聲道:「好一個見春,謹言慎行是你,潑辣無端是你。魯莽勾我是你,仗義助我是你,薄情棄我更是你。臨到頭來,牙尖嘴利還是你!」
我霎時紅了臉,衝道:「怎?!大人瞧不上,也不必特意來我跟前喬模喬樣!」
許久,他擰着眉,深深呼了幾息,放下身段道:
「靜寧,即便你變化無常又如何?我便是喜歡了。
「你獨善其身,愛財如命,確讓我難受了。
「但你也曾傾盡錢財助我,照料我。我也是思慮了許久,皆是奔走鑽營凡俗人,你拿出全部的赤誠便是足了,又何苦求那捨生忘死?
「我此生,名利場已耗大半精力,只想喝你遞來的一碗熱湯,溫溫熱熱地度過所有寒冬。」
他是懂我的,我心窩被揪起又收回,揪起又收回。
他輕嘆口氣,復而淺笑道:「靜寧,別哭。隨我回去吧。」
他眼珠清明明的,頰邊緋紅,再不是清高紈絝的嚴晤。
眼眸雙頰似是遠山雲霧,我一時如墮煙海,應着與他一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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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寧,你真要同老爺……那嚴官人回京?」嚴畫坐我邊兒上,手足無措。
我慢慢地點頭。
「你回去再做妾?」她直指要害,「那日子是過得金貴些,但終究不是女主人,你早晚上頭還是有人拿捏你。」
我緩緩開口道:「他答應我做側室。」
嚴畫沉吟片刻:「是,這是比妾室好,但終究前頭有主母,總……」
我抬眸瞧她,拍了拍她的手,如數家珍道:「他應我,作爲側室聘進去。聘禮是京裏頭的布莊和米鋪,還有白銀千兩。」
我越說到後頭,嚴畫眸子越亮,最後咯咯笑出聲:「好,好,好,嚴府就那麼點家底兒,老爺給你大半,實誠了。」
我抿脣輕笑一聲「是吧……」
她似已瞭然我道:「也ṭů₈是,在這兒做秀坊的工,也要逢迎,一輩子都不定能攢上那麼多錢。」
我搖搖頭,綿言細語地道明我的心意:
「我也曾猶豫過,如今這自由日子多好。
「但我們倆在這兒再待久些,門前必會是非多——如今,已有人先來打我主意,說是爲我相看。
「我們倆,沒財、沒識、沒宗族的女子,徒有點姿色。」
我又有些難爲情道:「何況,最打緊的,我確心儀他。」
「我尋了位不錯的心儀男子,何不順遂世道。」
嚴畫輕吐了口氣,似是鬆懈下來,嘆道:「你想好就成,我……我便與你……」
我打斷她,道出我爲她的打算:「十里鎮前頭的染坊是我的嫁妝,屆時你就幫我管着,你是染坊的主事,斷不敢有人上門調戲你。」
「那時,你有位京中做官家側夫人的姐姐,想要鎮裏哪家平頭男兒,不是你指頭一點的事兒?」
她先是驚訝我有個染坊,後欲笑欲哭,未刨根問底,只輕道了句:「我的父母都未曾爲我如此打算。」
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哪裏。你幫我去頂好的廟裏,悄悄地爲我家小姐立個牌位,每年爲她上大功德就好。」
這事兒斷是不能在帝京做的。
她點點頭。
我也是輕快起來,這輩子的打算也就這麼輕落落地做下了。
是了,我是有嫁妝的,價值不菲。
春來,我那柔善的姊妹,被江望笙逼得沒轍,在尚書府求爺爺告奶奶,愣是無人願幫願借錢。
我趁便幫她了結了江望笙,她將她鋌而走險偷的府中寶物給了我,後來不知所終。
春來恨透了尚書府——平日裏小心伺候便罷,主子們隨意將她指婚,走投無路還被警告若再鬧事便將她賣了。
老實人恨人了,不一般。
她偷的不是別的,而是尚書老爺珍貴萬分的佛牌,巴掌大的寶石,鑲刻着栩栩如生的慈悲佛像,掛於祠堂佛龕前。
我們當年看着每每都覺驚歎,老爺總侃侃而談那是府裏的鎮宅之寶。
想來,確是被偷後,尚書府也就這麼敗落了。
即使到了十里鎮,我從未敢露富,況且,尚書府後來會是個什麼樣境況誰也不知。
如今,前位尚書倒臺,嚴晤來了此處,我便可明目張膽使起銀錢。
他願娶我爲側夫人,我也心滿意足。
我有此生從不敢想的明媒正娶,那我也不落面子,至少我該有的便要有。
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無奈道:「心眼兒多,也是你的有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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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後,我以他遠房表妹之名,作爲側室被聘娶回了嚴府。
婆母喝過我的茶,只百感交集嘆一句:「既然真兩情相悅,你那時也算幫過嚴家,便罷便罷。」
順勢,瞧了瞧我帶來的嫁妝。
王管家見了我,開心地跳腳,雙目含淚道:「好在,好在你可回來了!」
我覺這小老頭甚是好玩兒,我倆寒暄許久。
他才低聲竊竊道:「還好你沒在老爺下獄後,不顧情面拿着布莊斂財出逃,否則,老爺侍衛營的同僚都支應好了!屆時就按偷盜論處,絕走不出京城!」
此時嚴晤正着一身魚師青衣裳,信步而來,目若朗星,脣含似是而非的淺笑。
王管家緘了聲,拜禮便走了。
我若往常那般莞爾一笑,他攬着我想去花園處遊逛。
他面兒上白皮,包着黑餡兒。
我不是頭一回知,若我那日真沒了良心,被報復也是該的。
這兒的花園同老宅如出一轍,庭院靜幽杳然,也沒甚景緻。
他隨意擺弄花草,睫羽輕擺擺垂下,抬起,遞來一個眼神。
我們倆相視而笑,似是通明瞭對方。
那日離京,我本可不去布莊,可左思右想,若他不介意我是個萬事以己爲先的性子,若他真能化險爲夷,若他真想尋我呢?
我還是暗自留了口信,道是回十里鎮去,這便是暗喻,也是我的一些小心思。
他上前輕撥我鬢間珠釵,眉梢溫煦,柔柔道:「你的本名爲陳靜寧,真是個好名字,你知不知道有句祝詞?」
「什麼?」
「靜寧見春,祉猷並茂。指的是,安穩度日,事事皆有福氣。」
言盡。
太陽西沉,天空燦金, 天邊隱見月亮身影。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此時,我便是要與他一同,見日升日落,月呈月遁,日往月來,終此一生。
番外:
我是尚書府的大小姐,嚴珍玉。
我娘陳靜寧是側室,我爹的正室早亡,加之其母家犯了錯,被除了名。
時日一久,娘一直打理家業,無過無錯,順理成章被抬上了正室。
雖說如此,但娘出身低微,才疏學淺,在帝京貴婦裏頭不受待見,連帶着我,也不是很好過。
可娘從不抱怨,自得其樂。而我,性子潑辣,不把那些個人放眼裏。
我自家過得好,不比攪和別人舌根強?
其實我也是知的,我娘浮皮上看似是依附我爹的菟絲草,實際上她纔是嚴府的主心骨。
我爹身居尚書,因着家世也一般,實難拔擢。
而他把我娘抬爲正室,也算是斷了靠娶親結黨的路子。
我娘抬作正室時,我已五歲,我娘二十六歲,正美貌窈窕。
她偷偷與我說過:「本對男人存的盼頭不多,你爹還有點氣魄,沒出賣自己博個好岳丈,方覺他是個真男人。」
我當時眨巴眼兒,全然不懂,但都記着。
大約我十二歲時,我開悟早,講話小大人,那日不知何故便把這事說道與爹聽。
他似是瞭然,娓娓道來他的心思:
「我曾喫過攀高門結親的苦。你娘是世間難得的有趣人,若真娶了正室,她便要謹小慎微,再無興味。
「而且,我曾管過一陣子府中事務,萬分不易——但你娘卻做得比我好很多。官家夫人之間的打點,她長袖善舞。甚至,外頭的布莊這幾年給她營生得風生水起,我的那點俸祿倒不夠看了。
「但說一千道一萬,這麼多年,她在,我才能穩當地站在三千階上。
「她是我的主心骨。」
那會我才豁然開朗。
而爹的彎彎繞繞,官場後院,娘她從不端着架子,放下身段去討好大人的妻子。
娘不做也罷,做了確是招人喜愛。
娘哄好了侯府夫人,這位夫人是續娶的,原來那位成了妾室,京中也曾好一陣子唏噓。
我家在官場更是如魚得水。
我也因此,與侯府家的兩位女兒玩得甚好,大女柳拂釧清秀冷淡,眼明心亮、精打細算;小女柳寶珠可愛活潑,天真得不似世家女。
我娘曾與我說侯府大女心思頗重,與她曾經鑽營求存的模樣甚像。
正是「甚像」,我便與她親近許多,但她對我總是那般有距離。
待得她定下婚事,我詫異許久,以爲是將軍嫡子,哪知竟只是侯府門生。
我爹卻很看好那門生,道是他應機立斷、才華橫溢、識時達務。
聽他誇完,我便是想笑,這不就是他自己。
但拂釧整日來我府上哭訴嫡母苛待妝奩。
別見我甚也不上心,但我知曉她的意思,遂了她心願,將此事撒潑開,教得她得償所願,嫡母添了妝。
要我說,娘與拂釧不同。
娘從未顧影自憐,通徹世間她這般低微女子,應先依仗一棵樹,再默默栽種好自個兒。
所以,從前決定嫁於父親,雖只是位側室,也未持着心高氣傲,甚是坦蕩接納。
府中生活,也未圍着他團團轉,有事便幫,有情便談。
而拂釧總是憋着口氣,奔走鑽營,會耍手腕,卻不下臺子,不付真心——她不是我這般的世家女,雖不得不迎合父母,確有脊樑骨、憋着一口骨氣。
娘打小帶我出入各處交遊,五花馬千金裘,眼花繚亂,其間耳提面命與我:
「世道險惡,自個兒先過得好,纔是頂頂的。
「未來即便有了夫家,你都需將自己放頭一位,屆時遇着合適的夫君,也可錦瑟和鳴一輩子。不合適——你最在乎自己,怕個甚,你的嫁妝我已攢了十里。」
娘給了我打算和底氣,我也不違逆,卻總也會想起柳拂釧,我歡喜她的性子,總比我這般多點勇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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