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燒得一手好菜,被送去東宮照顧孱弱的太子。
太子掀翻了一桌的菜,
「一個奴婢也敢勸孤,讓你站在東宮,便已是給你臉了。」
我沉默地收拾完一地的狼藉,又重新做了一桌。
九年裏,哄着捧着,孱弱的太子被我養得面色紅潤,高大威猛。
皇后戲言,等太子成親後,就抬我做妾。
太子聽着,驕傲地丟給我一根金釵,大家都說是定情信物。
那日冬獵,他的準太子妃嫌我菜做得淡了,罰我在雪地裏跪了一夜,他路過只掃了一眼,
「是孤以往太寵你了,你也該被立一立規矩。」
回宮後,得知好友被人陷害,下了大獄,我去求他,他忙着陪佳人摺紙鳶,
「一個奴婢,死活都是命,還值得你興師動衆煩孤?」
那夜,我端着一碟點心,去了扶華殿。
這宮中的規矩,都是位高者立的,那別人可以,我又爲何不行?
-1-
我自扶華殿出來。
關門時,門內人道,
「朕明日出宮巡查春播,七日後回宮,你乖乖等着朕。」
我垂眸理了衣襟,「春天冷,聖上記得多帶些衣物。」
門內人輕應了一聲,「你那好友,朕已吩咐過了,你回去便能見到她。」
我叩謝了聖恩,快步離開了扶華殿。
推開門,便看到月餘沒見的元清,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但上天庇佑,她還活着。
「央兒。」元清掙扎着坐起來。
我扶着她,忍着一眶的眼淚,
「姐姐。我從太醫院拿了藥已在煎了,一會兒熬好給你端來,你仔細養着,切莫傷神熬心,一切有我在。」
元清的眼淚,順着枯槁似的臉頰流下來,
「你爲救我,去求的誰?一夜未歸,又去的哪裏?」
我垂眸,將她的被子攏好,「我去了扶華殿。」
元清聲音哽咽,「你跟了聖上?可我知道你心裏有太子。」
我搖了搖頭,嘆氣道,「算了。」
算了……
-2-
當今聖上不貪色,後宮加上皇后娘娘,一共只有三位貴人。
子嗣也單薄,除了太子外,便只有雲婕妤生的小公主。
是以,太子從出生至今,都是金尊玉貴地嬌養着。
可惜,他身體孱弱食慾不佳,天下名廚換了個遍,也沒哪個得了他的眼。
所以,後宮裏的人,都說我有福氣。
要不然我一個小丫頭,做的菜能比名廚好?只是有福氣,恰巧合了太子的胃口。
過去九年,我也是這樣想的,太子亦如此。
進東宮那天,我因和元清分離,又捨不得翠韻宮的主子,哭得眼睛都腫了。
太子負手站在我面前,皺着清秀的眉頭,
「眼皮子淺,東宮還能比翠韻宮差?」
我抬頭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九歲的他,瘦瘦小小的,聲音輕輕的,但語調卻已有上位者的驕矜。
我叩了恩,頂着紅腫的眼睛,去做了一桌的菜。
他卻掀翻了桌子,踢了我一腳,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勸本孤,讓你站在這裏,就是給你臉了。」
我不敢多言,收拾了一地的狼藉,又做了一桌。
時日久了,我摸清楚了他的脾氣和胃口,他喫飯時,大家不敢上前,都叫我跟前服侍着。
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本事,只先由着他發脾氣,再輕聲細語地捧着哄着,喫一口再喫一口。
就這麼捧着哄着,他身體漸漸好了起來,臉上也有了血色。
皇后娘娘高興,點了我做他貼身的婢女。
輪到我值夜時,他最喜歡做的,便是讓我給他讀書聽。
經史策論、四書五經,有時一讀一整夜,他便是睡着了,也能知道我打瞌睡停下來,
「不許停,你想讓孤睡不好覺?」
十三歲時,他開始長個子,一天要喫五六頓,有時半夜喊我起來給他做夜宵。
喫飽喝足,他心情極好,會丟我一個他親手做的木簪子,或者珠串,
「仔細收着,別人沒這恩寵。」
我一直仔細收着的,如今已攢了半匣子。
匣子裏還有那年他第一次冬獵,打到的野雞喫剩的一根骨頭。
他讓我留着,我便將骨頭磨成水滴狀的墜子,鑽了個眼,墜着絡子。
他不甚滿意,說我編絡子的手藝得再練練。
九年一晃眼過去了,皇后娘娘定了博陽侯府的大小姐爲太子妃。
那天我哭了。
道理我都懂,沒想要什麼,可心裏就是難過,像這十月的天,灰濛濛的,颳着凜冽的冬風。
皇后娘娘打趣,說等他成親後,就抬我做妾。
那夜他破天荒丟給我一根金釵,東宮的人都笑着說是定情之物,是太子表的心意。
我依舊珍之重之地收着。
冬獵出行時,我正病着,他說自己喫不慣別人做的菜,讓我跟着去盯着,我不動手,指點廚子幾句就好了。
可去了後,他將我從牀上拉起來,說徐小姐想嚐嚐我的手藝。
我強撐着做了幾個菜,卻不料徐小姐嫌菜味淡,罰我在雪地裏跪一夜。
他路過時,輕描淡寫地道,
「是孤以往太寵你了,你也該被立一立規矩。」
那夜我沒跪完,後半夜ṭůₓ便暈了,好在有人路過,將我送回帳子裏。
我病了一場提前回了宮,才得知元清被人陷害,下了大獄,我等太子回來,去求他。
他正興致勃勃地和徐小姐摺紙鳶,
「一個奴婢,死活都是命,還值得你興師動衆煩孤?」
可明明小時候,他也誇過元清好,我們三個人還曾一起在湖上泛舟,一起烤肉,一起放紙鳶……
我輕嘆一聲,將御膳房送來的菜擺在廚房。
他喫飯精細,魚刺要一根一根挑出來,肉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蔬菜只喫嫩尖尖的那一星半點……
正忙着,他從外進來,看到我皺了皺眉,
「脖子上的紅痕怎麼回事,莫不是生天花了?」
我扯衣領遮住,低聲道,「約是被蟲子咬的。」
他從我身邊過去,過了一會兒又喊我,
「胳膊疼,你來給捶捶。」
我慢慢捶着,他忽然想到什麼,
「聽說元清被放出來了?」
「是!」
「你這是什麼態度,在怨孤?」
「奴婢不敢。」
「孤知道,自從孤定親後,你心裏就有了疙瘩,可成親這種事,孤也做不了主。再說,母后不是說,讓你做妾,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沒什麼不滿意的,我是有福之人。
既是有福的,那去哪裏,都會有福的。
小蔡公公領着徐小姐進來,她睨了我一眼,表情陰冷。
「下去吧,我有話和太子說。」
我應聲出門,她卻在我耳邊道,
「我知道你照顧了他九年,情分不一般。但你最好記住,奴婢就是奴婢,想一步登天,你沒這個命。」
小蔡公公跟着出來,關上門,冷笑着,
「徐小姐出身高貴,金枝玉葉,你一個死丫頭,拿什麼和她比,老實聽話纔是你的保命符。」
小蔡公公臨走時,還不忘瞪了我一眼。
他素來嫉妒我,覺得我只會做菜,可做菜這種事,誰都能學能做……
他不服氣,
「後日聖上回宮,欽天監就要送太子成親的日子來了,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聖上後天就回來了嗎。
時間過得真快。
-3-
用膳時,皇后也來了。
我做了六菜一湯,都是太子的口味。
徐小姐喫得皺眉,
「上回在獵場,我當你是生病,手藝有所折損,今兒再嘗,這菜做得實在不怎麼樣嘛。」
我躬身回道,「太子口淡,奴婢是照着太子的口味,下次您來,奴婢做得口味重些。」
徐小姐笑盈盈地對太子道,
「表哥,這種菜有什麼難做的,不就少放些鹽,這麼簡單的事,九年來倒讓她一個人得了臉了。」
太子看了我一眼頷首道,
「所以說她有福氣,在東宮享了九年的榮華富貴。」
徐小姐哼了一聲,說明兒給東宮送兩個廚子來,一準做得比我好。
皇后頷首,
「也確實該換換了,一件事靠着一個人,倒顯得離不開她似的。」
徐小姐接了話,「那將她放出宮吧,她今年也十九了。」
放我出宮?
我看向太子,他皺了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表哥不同意嗎?」徐小姐問他。
「有什麼不同意的,一個宮女而已。」太子證明似的,揮着手,「今兒就走。」
徐小姐甚是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什麼可說的,主子沒讓我死已經是厚恩了。
「是!」我行了禮,自殿中退了出來。
小蔡公公在門外等着我,「走吧,雜家看着你,免得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我朝他笑了笑,說去給元清告別。
他終於得了機會踩我,使勁戳着我的額頭,
「徐小姐讓你出宮已是恩典,不然她隨便找個由頭,打死你又怎麼樣?」
他一向拜高踩低,我並不意外,所以尋了個姑姑,替我和元清說一聲,便回了自己房裏。
我住的房間,離太子的書房近,這是他當初特意給我騰的地方。
說離他近,他喚我時,我能立刻聽到。
不過,房間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張牀,所以,我也就沒什麼東西需要收拾。
僅有的一個匣子,護着惜着九年。
匣子我沒帶走,只撿了兩件還能穿的衣裳,和這些年攢的銀子。
出宮的路,這九年也走過幾回,但今日卻格外不同。
我四歲爹孃就死了,後來被不知哪個親人賣出來,倒騰了幾手,九歲前的記憶,只有那幾個人牙子。
所以,我無處可去。
在京城轉悠了半日,花一兩銀子,賃了半間小院,添了些東西,收拾完,倒也挺像個家。
隔壁住的嬸子,一直打聽我的來歷,說我漂亮,看着像大戶人家的小姐,爲何獨自一個人出門。
我敷衍過去,卻沒有打消她窺探的念頭。
住了兩日,實在想不到去哪裏,唯一有想去的地方,便是看《山河志》時,讀到的那一句「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想去看看到底是個怎樣的美景。
-4-
付恆這兩日也忙着,欽天監將成親的日子送來了。
定的是明年九月初八。
時間有點緊,他的太子府尚在修裝中,而他還要準備冠禮,夫子那邊要年終考覈。
他團團轉了兩日,沒好好喫飯,也沒時間睡覺。
今兒總算能歇半日,才覺得餓,喊小蔡公公給他擺膳。
喫飯的時候他問小蔡,「元央這兩日都沒出門?」
小蔡公公應是,「除了買菜,一次都沒出過門。」
付恆很滿意,他就知道,元央沒有家人,這天下她最親的人,就是他和元清。
所以她離宮後,一定會在離皇宮不遠的地方租個房子,因爲離他和元清近。
那隻金釵送給她的時候,他已表明了心意,等他成親後,就抬她做妾。
雖非正妻,可她的出身,能做太子的妾,已經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她當時一定喜極而泣了。
「再晾晾她,等我冠禮那日,再讓她回來。」
他都能想到,她含着眼淚望着自己時的光景。
只要他在的地方,元央眼裏沒別人,只能看到他。
她是極喜歡極喜歡自己的。
他享受這份純粹的,獨一無二的呵護和喜歡,這種感覺,他在皇后身上都沒感受過。
只有元央給他了。
他是元央的天。
「這飯菜怎麼這麼難喫,撤了。」
喫了幾口,付恆便沒了胃口,徐琳琅送來的廚子根本不行,說什麼少放幾粒鹽,鹽是少放了,菜卻一點鮮味都沒有。
算了,再忍五日,元央就能回來了,到時候再好好喫一頓。
付恆如是想着。
「殿下,聖上來了。」門外,小內侍回道。
付恆有些奇怪,聖上很少來東宮,今天怎麼突然來了。
他慌忙迎過去,本以爲聖上要問年底小考的事,卻不料,聖上只是在東宮閒逛了一遭,便走了。
他疑惑了好久,也沒猜透天子的想法。
轉眼到了十月二十七,付恆一早吩咐小蔡公公,
「你親自去接她,就說……」
付恆想,不能說太想她了,免得她驕傲起來,佔着九年的情分,目中無人。
「就說孤怕她在外面胡亂行事,壞了東宮的名聲,現在開恩,讓她重新回來。」
小蔡公公心裏不願意,暗罵元央命好,恨自己不是女子。
沒想到,去了元央的住處卻撲了個空,他特意問了隔壁的婦人。
那婦人話多得很,有用的沒用的說了一堆,最後告訴他,元央三天前就走了。
「被人接走的,什麼人?可說了去哪裏?」
婦人搖頭,但憑她看人的經驗,覺得來的人非富即貴。
女人長得漂亮就是好,根本不愁嫁。
小蔡公公站在巷子裏,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哆嗦,轉念一想,元央肯定是想拿捏太子。
「真當自己是香餑餑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有你後悔的日子。」
小蔡公公回去,將婦人的話添油加醋轉述了一遍。
付恆勃然大怒,「反了她了,你立刻遣人去找,找到了就……關她在新建的太子府裏,餓她九頓,好好反思。」
小蔡公公應是,正要吩咐羽林衛去找,外面小內侍來回話,說似乎在宮裏看到元央了。
「原來是耐不住想我,偷偷回來了。」
付恆笑了,他就知道,元央離不開她。
「你們所有人,看到她都不要理她,她有這個膽子自己回來,就得有這個能力承受後果。」
第二日便是冠禮,皇后一早就起了,這兩日她都沒睡好,因爲聽說聖上自宮外帶了個女子回來,不但封了婕妤還親賜了封號。
最重要,他將人安置在了扶華殿。
扶華殿是聖上兒時的住所,一直空置着,當年她入宮時想住過去,聖上都沒允。
她好奇,那到底是個什麼女人,能讓一向冷清的聖上亂了心。
「娘娘,吉時快到了。」
皇后對鏡照了照,她才三十五,也不老,更何況,她兒子是太子,皇后之位誰都撼動不了。
她不怕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聖上可說什麼時候來?」皇后邊走邊問。
「聖上還在上朝,說辰時過來。」
皇后頷首,心也定了,去到琉璃殿,便看到付恆一席蟒袍,器宇軒昂地立在殿門外,正東張西望地找着什麼。
「找什麼呢?」
「母后,沒找誰。父皇呢,怎麼沒和您一起?」
「剛遣人來說,他辰時再過來。」
付恆讓皇后先進去,他則依舊立在殿門外。
他又站了一刻鐘,還是沒發現元央的蹤跡。
但他敢肯Ṭųₑ定,元央現在肯定躲在什麼地方,在偷看他。
她若再拿喬不出來,他就生氣了。
再不許她回東宮,也不會抬她做妾。
便是跪着求他,他也不會心軟。
付恆拂袖進了殿內,徐琳琅送了他一幅他尋了很久的畫,他喜愛得緊,當即讓人鋪開,細細欣賞。
門外,小內侍傳聖上和舒婕妤來了。
「表哥,舒婕妤就是聖上從外面帶回來的女子?」徐琳琅問道。
付恆敷衍地點了點頭。
「你見過沒有,長什麼樣子?」
付恆搖頭,他喫飽了撐的,關心父皇的女人幹什麼。
「也奇怪,聖上一向清心寡慾,怎麼會突然動了凡心。」她正琢磨,忽然看到聖上自門口進來。
「你快看,她來了!」徐琳琅推了推付恆,隨即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會是她!」
「誰,你認識?」付恆抬起頭來,看向他父皇身後跟着的女子,隨即,像魂被抽離了似的,直愣愣站在了原地。
-5-
是元央,她穿着一襲霧藍的宮裝,身形清瘦高挑,付恆第一眼都沒認出來。
元央很漂亮,他是知道的。
和別人的漂亮不同,她的漂亮不是第一眼的明豔。
她很素淡,秀眉杏眼,不施粉黛,也不喜戴首飾,但她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美。
越是瞭解、越是接觸,便越會覺得她美。
她今日的打扮依舊是素淡的,但卻和以往不一樣了,她多了一份自信和貴氣。
這讓他一時不敢確認。
但他也只是愣神了一下,立刻就反應過來,元央是爲了他打扮的。
她特意盛裝出現,爲的就是給他一個驚喜。
她心裏有氣,憋着一口氣,想要在他的冠禮上證明自己。
他能理解她的心情,可他還是有點生氣,這太失禮了。
「元央。」付恆快步過去,皺眉道,「怎麼這麼沒規矩,過來。」
元央怎麼跟在聖上身後了,她可是最講究規矩的人。
可元央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便又半垂着眼眸,站在離聖上半步之遠的地方。
沒應他,也沒動。
付恆又喊了一聲,「元央,過來。」
聖上皺眉,斥責道,「你今日已成年,還這麼不穩重。朕教過你多少遍,做事三思而後行。」
「是,兒臣記住了。」付恆責備地瞪了一眼元央,若非她不懂事,他也不會當衆被父皇訓斥。
待會兒便要罰她,她這次的事做得太過分了。
聖上在主座上落座,並指着雲貴妃的下首一座,「你也坐。」
元央應是,在所有人的震驚中,斯斯文文地坐下來。
在場所有人都懂了,元央就是聖上新封的婕妤。
徐琳琅不敢置信,元央不跟太子跟聖上了?
那以後她見到元央是不是還要行禮?
付恒大步上前去,失態地拉住了元央的手腕,野蠻地想要將她從位子上扯下來,
「胡鬧什麼,這豈是你能坐的地兒,給孤過來。」
元央皺了皺眉,不等她說話,皇后呵斥道,
「太子,不得胡鬧,這是舒婕妤。」
付恆踉蹌了一下,望着元央,幾近哀求地求證着。
元央拂開他的手,「祝太子殿下生辰安康,弱冠禮成,一生順遂。」
「怎麼會……你……是舒婕妤?」
付恆還要追問,皇后給正發呆的小蔡公公打眼色,小蔡公公趕緊上來,將付恆拉開。
付恆腦子嗡嗡響着,渾渾噩噩加了冠禮。
他要去問問元央到底怎麼回事,可被皇后押送去了太子府。
「讓人看好了,太子無召不許他入宮。」皇后怒道。
-6-
入宮第四日,我其實還沒適應。
我也沒有料到,聖上會將扶華殿給我住。
我剛入宮的時候就知道,扶華殿對於聖上的特別,因爲他兒時和他的母妃就住在這裏。
這裏承載了他所有的回憶。
他母妃去得早,他一個皇子,不但在後宮活下來,還最終做了君王。
這背後經歷的事和傷痛不會少。
年歲漸長後,聖上不去各宮主子那裏歇着時,就會獨自住在扶華殿裏。
所以,扶華殿是特別的,我受寵若驚。
「娘娘。」元清帶着宮女魚貫入內,「聖上晚上過來,奴婢們先伺候您沐浴更衣。」
我握住元清的手,元清回應地捏了捏我的手。
「太子被皇后娘娘攆去太子府,往後不許他再住回東宮了。」元清給我梳着頭髮,輕聲細語地說,「今天看到他,心裏可難過?」
我搖了搖頭,「過去的都過去了,不去想了。」
「嗯。」元清將我抱在懷裏,「好央兒別怕,姐姐會一直陪着你。」
我幫她擦了眼角的ṭũⁿ淚,
「往後換我護着姐姐,我們姐妹再不會擔驚受怕。」
元清哽咽着,「大家都說你有福氣,其實他們不知,最有福氣的是我,有你這樣的妹妹。」
聖上近亥時纔來,我正伏案抄寫經書,他停在我面前忽然出聲,
「怎麼沒先睡?」
我放了筆行禮,他虛扶我起來,翻看我寫的字,
「字形不錯,但少了些底氣。不過,你怎麼寫這個字體?」
「奴婢……妾身偶爾得了一張字帖,覺得字好看,所以悄悄練的,是不是不妥?」我問道。
聖上沒回我,只提筆也抄了一行字,而後笑而不語地看着我。
我喫驚不已,「原來那字帖是您的,妾身不知。」
他放了筆,「沒什麼不妥,你寫得不錯。」
我紅着臉應是。
-7-
其實,我和聖上的機緣,還要多謝徐琳琅。
冬獵那天,她罰我跪在雪地裏,後半夜我暈了,但沒有太子首肯,沒有人敢救我。
幸好聖上路過,看到我倒在雪地裏,人已被新雪埋了半截,他問清了原委,親自將我送回帳子裏。
我一直抓着他的手喊着冷。
天快亮時我醒過來,嚇得三魂去了六魄。
聖上好脾氣地往炭盆裏添了兩塊炭,又將藥遞給我,讓我仔細歇着,
「開了七副藥,仔細喫完,不許浪費。」
聖上離開許久,我的魂纔回來,懊惱自己剛纔失了規矩。
那其後幾日,我都沒再出帳子,一直到提前回宮,我也都沒有見過聖上。
直到,聖上他們冬獵回宮,我求了太子救元清,被他拒絕後,我才咬牙去了扶華殿。
我其實沒有抱希望,畢竟扶華殿不是誰都能進的。
可沒想到,我在門口遇到了聖上。
他看到我很意外。
我端着一疊涼透了的梅花糕,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他還像那夜那樣,往炭盆裏添了一塊炭,等我喝了暖烘烘的茶,纔開口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如實將元清的事說了。
他沒說什麼。
我跪在他面前,生澀魯莽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膝蓋上……
姚公公在宮中待了幾十年,頭一次被嚇得失了態,摔了一個茶盅蓋。
後來我才知道,他伺候聖上三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
聖上自小性子清冷,克己復禮,情感淡漠,無論聽從先帝的命娶皇后,還是後來添的良貴妃和雲貴妃,都不是他主張娶的。
三位貴人,也沒有誰厚得過聖寵。
聖上都是一月三日,初一在良貴妃的宜春宮,十五歇在皇后的坤寧宮,二十五則去雲貴妃的翠韻宮。
十多年來,一直如此,後宮也沒有添新人,聖上也沒有打算添新人。
其實,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更加無地自容。
若非那夜,我真的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了,也不敢去扶華殿。
-8-
付恆渾渾噩噩回到太子府。
小蔡公公喊了他七八聲,他纔回神,啞着聲音道,
「孤餓了……」
小蔡公公趕緊傳膳,各式各樣的菜,按着以往口味做的,擺了一桌。
付恆喫了兩口,便掀了桌子,
「這做的什麼,本宮是狗嗎?狗都不喫!」
小蔡公公怕傷着付恆,趕緊讓人來收拾,付恆看着他煩,踹了他一腳。
小蔡公公忍着痛,跪在地上汗如雨下。
付恆赤紅着眼睛看着小蔡公公,
「你說她爲什麼?」
小蔡公公也不知道。
他以爲元央頂多就是生氣,耍小性子,等太子來哄她而已。
誰知道她居然做了聖上的婕妤。
他到現在都沒回神。
「是父皇逼她的,一定是父皇強迫她的,她明明心裏只有我!」
付恆想不明白,眼裏只有他,看到他眼睛會發光的元央,會離開他,跟了另一個男人。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被聖上強迫了。
「殿下,殿下您不能去宮裏,皇后娘娘說了,這段時間,無召您不得入宮。」
「憑什麼不能入宮,孤就要去問個清楚。」
付恆拂開所有人要出太子府,但到府門口,還是被十幾個侍衛攔住了。
無論付恆如何打罵發脾氣,這些人都巋然不動,打定了主意,不讓他出府。
付恆這段時間沒睡好,也沒喫好,今天情緒大起大落,大鬧一通便脫了力,讓人擡回了臥室。
他渾渾噩噩間做了個夢,夢裏面,是元央站在他身邊,伺候他喫飯。
他喜歡喫元央做的飯的原因,不只是她做的口味是他最喜歡的,還有她每次站在桌邊,輕聲細語地哄着他的樣子。
好像他喫飯,是她天大的事,他多喫一口,她都會高興一整天。
有時候他心情好,會故意少喫兩口,這一天,元央都會想方設法地再哄他喫些別的。
這一整天,她都圍着他打轉,求着哄着。
其實別人也哄他,但他能感覺到,別人的哄是例行公事,是害怕被責罰。
只有元央,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他多喫些,養好身體。
「元央你一定不願意對不對,是父皇強迫你的對不對?」
-9-
「聖上早些歇着吧,您今日累了一天。」
「確實累了。」
我踮着腳給聖上解衣領,因爲緊張,手微微抖着。
聖上垂眸望着我,柔聲道,
「太子那邊,你不必擔心,皇后會處理。」
我應是。
他又問道,「朕今日故意讓你露面,可是爲難你了。」
我錯愕地看着他,他在問我,有沒有爲難。
我好一會兒才適應,他是在爲我的情緒和立場考慮。
以前,太子不論做什麼,都是命令,至於我的想法,並不重要。
「妾身沒什麼的,只是羞愧,妾身的身份……恐怕要給您引些非議了。」
我雖未被太子收房,可到底在東宮待了九年。
認識我的人都認定了,我將來會是太子的人。
現在出宮轉了一圈,回來竟做了聖上的婕妤。
悠悠衆口,又怎麼堵得住呢?
「朕做事,他們不敢非議,便是敢,朕也聽不到,你不必有負擔。」
我低聲應了。
聖ṱṻ¹上牽着我坐在牀畔。
我又緊張起來。
姚公公說,聖上克己復禮,對女色寡淡,我也一直這麼認爲,可是第一夜在扶華殿……
我連元清都沒敢說過,聖上做那事時,很……有些渴驥奔泉……
我沉沉浮浮想着,直到後半夜才歇下,聖上摟着我在懷中,輕嘆一聲,
「朕今日孟浪了。」
我紅着臉,沒敢回他的話。
第二日雖累得很,但聖上早朝時,我還是醒了,他給我掖了掖被子,
「再睡會兒,等午時朕再來陪你用膳。」
「好。」我一出聲才驚覺自己的嗓子啞了,他輕嘆一聲,喊姚公公傳太醫來,「莫要驚動旁人。」
王太醫給ẗû₈我診脈後,也有些喫驚地看了我一眼。
他大約也和我一樣沒有想到,我面紅耳赤地垂着頭。
王太醫低聲道囑咐了我幾句,說我氣虛,平日多動一動,臨走時又留了一瓶藥膏給我。
元清進門來,眼底藏着笑。
中午聖上來陪我用午膳,午休時,他規規矩矩抱着我,將睡不睡時,我迷迷糊糊似是聽他說了一句,
「王太醫的藥,你記得用。」
夜裏亦是如此,但後半夜他又去擰了冷帕子擦了擦,我喚了他一聲,他道,
「朕白天睡多了,現在索性不睡了,接着把沒看完的摺子看了,你且睡吧。」
我也沒了睡意,便攏着衣裳,坐在一側做針線,時不時給他添茶、磨墨……
聖上其實看上去一點不像三十六的人,劍眉星目,肩背寬厚,他個子也很高,穿什麼都挺拔如松,器宇軒昂。
我聽姚公公說,有一回聖上微服私訪,路過一處廟會,才走了半條街,就被姑娘們塞了一懷的帕子荷包。
不過他不常笑,眉頭一直皺着,顯得過於端肅,無論宮內還是朝堂,大家都很懼他。
「做的什麼?」
「襪子。」我拿給他看,他還真接過去仔細打量,「給朕的?」
其實我是給自己做的,但他這麼問,我只能說是。
他很高興,又看了好一會兒,還指着上頭的小花說好看。
我無地自容,趁着他不注意,又給他趕製,等做好他迫不及待地穿上,還提起長袍,露出腳踝處的碎花,給姚公公展示。
晚上,他左右手不騰空,和姚公公一起,抱了一堆東西來扶華殿。
「投桃報李,朕給你找了些東西出來,你看看,若是不喜歡,朕帶你去挑。」
我趕緊翻看,都是些稀奇奇巧的玩意兒。
他興沖沖地等我回答。
「都喜歡,謝謝聖上。」我確實很喜歡,認認真真將這些東西或收在櫃子裏,或擺在多寶閣上。
他興致勃勃地看着我擺弄,又忽然變法術似的拿了個毽子出來,問我會不會。
「妾身踢得很不錯,聖上也會嗎?」
我便和他一起,關着門來踢毽子。
他踢得很好,還會踢花樣,看得我眼花繚亂,「聖上哪裏學的,怎麼踢得這樣好?」
他笑而不語。
我後來才知道,他小時候因爲踢毽子被先帝罵過輕浮。
自那以後他再沒踢過毽子。
今晚他再踢,估計是因爲王太醫說我身體虛,應該多動動。
他便陪我活動。
踢毽子累了一身汗,他沐浴後又不睡,接着看摺子。
「我幫您讀吧,您閉着眼睛歇一歇?」
「你會讀?」
「嗯。您聽聽看,若是不滿意,您教教妾身。」
聖上就遞了摺子給我,我讀給他聽,他聽着聽着,忽然道,
「這位劉達仁,每個月一封摺子,說的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真當朕很閒。」
劉大人的摺子從去年秋收說到今年秋收,又提到了小麥……
「聖上,這摺子好像有些不一樣。」
我沒看過摺子,只是覺得這位知府大人,得有多閒,纔會一直給聖上寫同樣內容的摺子。
所以多看了一眼。
「哪裏不同?」聖上接過去,我指了指摺子的奇怪處,「每一列都有數字,按照數字的指引,找出這列的一個字。」
聖上眉頭蹙了起來,讀道,「聖上,富春府已六年不見春播種,請聖上做主。」
「春播的種子沒有?他怎麼不直接說?」
聖上捏着摺子,大約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他騰地起身,「你先睡,朕回乾坤宮。」
我趕緊拿了斗篷給他披上,他定定看着我,「還是你心細,不然他寫一百封,朕也看不出。」
「妾身是女人的心思罷了。」
聖上摸了摸我的頭,快步而去。
-10-
每年的年三十早上,皇后都會領着太子和兩位貴妃去皇廟祭拜。
付恆等了足足一個月,終於等到了這天。
他一早強迫自己喫了早飯,早早去廟門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宮裏的馬車來,遠遠的他就在人羣裏看到了元央。
她似乎養胖了一些,皮膚比以前更白了,眉宇間更溫柔平和了。
她和雲貴妃說笑着,跟在皇后身邊朝這邊走來。
他立刻迎過去,喊了一聲母后,目光卻忍不住往元央身上飄。
元央沒和他對視,皇后卻是哽咽了,喊了一聲,「我的兒,怎麼瘦成這樣了。」
這半日,皇后看元央的目光中,帶着濃濃的憤恨。
她很清楚,付恆今天這樣,都是因爲元央。
她就是個害人精。
付恆如坐鍼氈地又耗了一個時辰,終於看到元央落了單,他衝過去,拉扯她要進廂房。
元央推開他,臉色很冷,「太子殿下自重。」
付恆咬着後槽牙問她,「你是不是被父皇強迫的?」
「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付恆不信,他質問元央爲什麼ťṻ₇,他對她那麼好,她爲什麼不識好歹。
「殿下已弱冠,行事還是講究些的好,免得落人口舌。」
元央不想和他多說,一如她當時和元清說的。
算了……
「他搶了兒子的女人,不怕落人口舌,孤還……」
元央打了他一巴掌。
小蔡公公嚇得跌坐在地上,汗如雨下。
他覺得元央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元央,她怎麼敢……她怎麼敢的。
「殿下慎言。」元央繃着臉道。
付恆不敢置信,元央會和他動手,
「你心裏明明有我,你怎麼可能變心。是不是……是不是因爲我要娶太子妃,所以你拈酸喫醋?」
「你真可笑。在殿下眼中,我從來不是一個人,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婢而已,你何必如此傷心動氣。」
付恆搖頭,「你爲何這麼想,孤從未當你是……孤很看重你的。」
元央自嘲地笑了笑,「殿下是太子,怎麼想都對,你讓誰給你效命都是應該的,可現在,殿下求的太多了。」
你可以要求屬下忠心,卻無法要求屬下真心。
真心,要求不來的。
元央沒再逗留,和皇后打了招呼,提前回了宮。
她走後,付恆失了魂似的,一直喃喃自語……皇后嚇得不輕,親自送他回太子府。
他抓着皇后的衣袖,將元央的話說了一遍。
「畜生螻蟻?她難道不是?不過一個奴婢,竟還心高氣傲,當自己是個人。」
付恆震驚地看着皇后。
他以往沒有注意過這些,他都是理所應當地行事,他是太子,他周圍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圍着他轉。
他要考慮的是家國大事,其他人在想什麼,高不高興,自己處理就好了,來煩他,便是逾矩了。
他如遭雷擊,過往做的一切,都浮現在眼前。
-11-
回宮時下馬車,我暈了。
等醒過來時,聖上正滿面喜色地坐在牀邊。
「聖上,妾身……」我想和他解釋今早在皇廟發生的事。
「元央,」聖上握着我的手,「太醫說你有身孕了。」
我不敢置信。
我有孕了?
「太醫說的嗎?」
聖上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我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來過了,你確實有孕了。」
我喜極而泣,元清也站在一側,哭紅了眼睛。
因我有孕,過年各宮隨意聚了一下,便散了。
聖上陪着我在扶華殿喫年夜飯。
「你早上見到太子了?」聖上給我夾菜。
我點了點頭,將上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他沉默着,我心裏有些慌,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聲。
「朕沒生氣,你別怕。」他摸了摸我的頭,「朕只是在想,以他的性子,這些年你在他身邊,定是喫了不少苦。」
我心頭頓時酸澀起來。
他沒怪我行事沒分寸,和太子拉扯不斷,反而是心疼我這些年喫的苦。
「妾身能進宮,喫飽穿暖,活到今天,已經是天大的福氣,那些苦,在妾身眼裏都不算苦。」
「那倒未必,朕雖是君主,可這天下卻是天下人的,有人在ťůₔ喫苦,便是朕的能力不足。」
我認真望着他,心想,人和人真的不一樣。
喫過飯,他給了我一個大紅包,一邊陪我守夜,一邊看摺子。
他的摺子好似看不完一般。
「不想睡?」他問我。
「您不睡,妾身也睡不着。」
他笑着,放了一摞在我面前,說一起看。
我便幫他一起看,有的能批的,我就幫他批了,不能的,我便放在他手邊,寫上重點標註。
這樣他看起來會更輕鬆省力一些。
「你做得比姚公公好。」聖上忙着批紅,間隙抬頭笑看着我,「朕是撿到寶了。」
「是您教得好。」
我好像也變得有用了。
-12-
自從我住進扶華殿,聖上便不再去良貴妃和雲貴妃那裏。
只每月十五去坤寧宮坐坐。
皇后傳了我幾次去坤寧宮,我去小坐過,她看我的眼神依舊像是要喫人。
但卻沒敢對我做什麼。
其他兩位貴妃處我其實都想去的,但我位分低,又是得寵的,去了又怕她們覺得我在嘚瑟。
索性算了。
但我沒想到,雲貴妃會來扶華殿看望我。
「這裏我還沒來過……」雲貴妃四處打量着,「還是你有福氣,竟住在這風水寶地了。」
我不敢接話。
我對雲貴妃是不一樣的,初進宮時,我就在她的翠韻宮當差。
她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待人體貼脾氣溫和,當時在我和元清的眼中,她宛若天上的神女。
「開玩笑的,看把你嚇的。」雲貴妃戳了戳我的額頭,「還是原來那副樣子,謹小慎微的。」
我鬆了口氣,
她笑着和元清一起,打趣了我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寬慰我,怕我心裏有負擔,我便更感激她了。
天氣逐漸暖和起來,太醫讓我多出去走動,有利於將來生產,我便開始出去散步。
只要出門,便會遇到人,以前一起當差的熟人,有的人看見我,便是滿眼的不忿和嫉妒。
有的則只是遠遠看着。
「那個徐姑姑記得不,當時咱們進宮的時候,她嫌我們洗衣服慢打我們,愣是打斷了一根棍子。」
我記得,我和元清疼得發着高燒,可也不敢歇。
「你說,要不要重新立個規矩,宮裏教訓人,不許用棍子?」
我笑着道,「行啊,明兒咱們和貴妃娘娘一起,把這個規矩定下來。」
「那我可有好多規矩想改的。」元清哈哈大笑,抬頭用臉接着陽光,「央兒,這是我這輩子最舒心的日子了。」
她說完,再回頭時,已淚流滿面,
「你說得對,只有站得高,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纔有本事幫到想幫的人。」
「嗯。好像……這樣活纔有了一點意義似的。」
-13-
這年九月初六,我生下一個兒子。
生的時候難產,聖上不顧皇后阻攔,衝進了產房裏,陪在我身邊。
我握着他的手,求他善待我們的兒子,求他保元清衣食無憂。
他答應了我,紅着眼睛坐在我身邊。
生了一天一夜,好在母子平安。
聖上抱着孩子坐在我牀頭,讓我摸一摸孩子的小手,
「你給他取個乳名吧。」
我望着他的眉眼,哽咽着道,
「就叫念哥兒可好?」
念恩、念情……
他垂眸,輕聲細語地衝着孩子道,「念哥兒,往後可要孝順你母妃。」
我驚訝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我的頭,「朕這麼多年都沒添子嗣,你生念哥兒立了大功,升你爲妃不爲過。」
「謝謝聖上。」
九月初八是太子大婚,聖上和皇后一同去觀禮,回來後,聖上似乎不太開心,但我問,他又笑盈盈說沒什麼。
我趁他不在,悄悄問姚公公。
「太子殿下和聖上單獨在偏殿,關着門,聖上出來時臉色就不好看了,奴婢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我一時愣怔,不知怎麼辦。
念哥兒週歲宴那天,我又見到了太子。
他瘦了很多很多,幾乎脫了相,這讓我想到第一次看到他時的樣子。
很瘦弱,彷彿風一吹就倒。
我抱着念哥兒,他忽然上前來,笑盈盈地伸着手,
「讓孤也抱一抱吧。」
我看了一眼聖上,他繃着臉沒出聲。
太子低頭看着念哥兒的小臉,目光柔和,像透過他在看別處似的。
他只抱了一刻,就將念哥兒還給我,交換時,他在我耳邊道,
「孤知道,你爲什麼棄了我選擇父皇了。」
我震驚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
這夜,聖上沒來扶華殿,我等到天亮……
我驟然發現,這一年我已經習慣了每夜有他在身邊,習慣了他的呵護和關愛。
他不在,我魂不守舍。
我悄悄問姚公公,聖上在哪裏。
「在乾坤殿,最近西北下了大雪,今年估計有雪災,聖上正爲此煩神。」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元清心疼我,「兩年了,聖上對你是不是也厭了?」
「再等等吧,他忙完了這陣或許會來了,他不想我,也會惦記念哥兒的。」
這一等,便進了十月。
聖上打算親自去西北看看。
我知道時,已是他動身啓程的前一天。
幾個宮的娘娘都去送了衣裳點心,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
站在乾坤殿外,我躊躇着,還是姚公公開門出來看到我,眼睛笑開了花,
「貴妃娘娘來了,外面冷,快請進。」
我小聲問他,「沒打擾聖上吧?」
「沒有沒有,您快去吧。」
我第一次進乾坤殿,也第一次認真打量這裏。
乾坤殿很大,所以地龍不怎麼熱,涼颼颼的,聖上就坐在龍案後,聽到聲音看向我。
過去二十多天,我都挺好的,雖喫得不好睡得不踏實,但我沒什麼傷心。
在我心中,他是主子,他要來便會來,我去找他,便是逾矩了。
但此刻,我竟是沒忍住。
沒來由的心酸、委屈,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聖上。」我的聲音已不由我自己控制,喊完這一聲,眼淚已落了下來。
他丟了筆,快步過來,將我摟在懷裏。
我哭溼了他的衣襟,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受什麼委屈了?」他問我。
我想了許久,還是決定坦誠,「二十二天沒見到您,我患得患失,又是想你,又怕你厭棄我……」
他捧着我的臉,吻了下來。
我回吻着他,他愣怔後,便再顧不得其他,將我抱進偏殿。
這次不僅是他孟浪,我也是。
事後他笑容滿面地在我耳邊問我,「哭是因爲想朕了?」
我點頭。
「想朕怎麼不來找?」
「妾身不知道聖上是怎麼想的。」
「朕不管怎麼想的,你就不能來質問朕,爲什麼不去找你?朕是變心了,還是喫醋了,生氣了?」
我錯愕了一下,坐起來看着他,
「喫醋,生氣?」
他咳嗽了一聲,啞聲道,「說出來丟人,朕喫自己兒子的醋。」
太子成親那日,和他說了許多我在東宮的事。
我如何如何喜歡太子,又爲太子做了多少事。
聖上又不能和太子吵,父子兩個爭一個女人,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他本想問我,可又覺得事情都過去了,他就不該喫醋,可心裏那個酸勁兒,怎麼都消散不了。
本來他打算忍忍,可念哥兒週歲宴,他看我和太子對視,眼裏分明還有光,他便酸得忍不了。
「朕想問問你,你心裏有沒有朕?」
我握着他的手,使勁點着頭,「妾身心裏只有您。」
他將我摟在懷裏,反覆說着對不起。
-14-
念哥兒很聰明,聖上說像他小時候。
六歲的時候,他的識字量已完全能自己讀書看書了。
聖上爲他請了夫子,但也常親自教導。
這一年,良貴妃病了,我第一次去她的宜春宮。
她父親是戰功赫赫的鎮國將軍,當年她入宮,是徐老將軍親自求的。
她入宮的第二年,徐老將軍就病逝了,鎮國將軍府如今只有她的義弟。
他義弟沒成親,也收養了兩個兒子,大的七歲,小的才牙牙學語。
「娘娘。」
我在良貴妃的牀畔坐下來,這些年我只逢年過節才能見到她,她每次也不說話,看上去很孤傲,不屑與任何人來往。
她朝我點了點頭,「你過得不錯,面色紅潤,比以前胖了一些。」
「成日沒事做,喫了睡睡了喫,不胖很難。」我苦笑道。
「你是有福氣的,不像我,」她嘆了口氣,「聖上待你不錯,你當年得虧沒有留在東宮。」
我驚訝了一下,因爲這話太直白了,我和她不熟,她不該說的。
「我就這個性子,平時不說話,不是高傲,而是懶得繞彎子打機鋒。」
我哭笑不得。
「我沒什麼,暫時死不了,你回吧。」
我沒多待,留了禮便走了。
晚上和聖上說起良貴妃,「雲貴妃有公主相伴,唯獨她一個人……太孤單了。」
「那是她自己的事,朕也沒辦法。」聖上一副鐵面無私、不近人情的樣子。
我卻是沒聽懂,追着他問了半天他才說。
當年徐老將軍之所以將良貴妃送進宮裏來,是因爲良貴妃和他義弟生了情。
徐老將軍不同意,棒打鴛鴦差點鬧出人命。
思來想去沒辦法,將良貴妃送宮裏來了。
聖上敬重徐老將軍,只好將人安頓在宜春宮,這麼多年,良貴妃和聖上也沒有圓房。
「難怪她沒孩子……」
「你不知道,當年我和她一起跟着徐老將軍習武,她嫌朕長得矮小,不知欺過朕多少回。」
我瞠目結舌,「聖上矮小嗎?」
「嗯,朕小時候喫不飽,一直到十四歲才長個子。朕去拜師時,她都已經習武六年了,朕哪是她的對手。」
我笑了半天,「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
聖上很驕傲,「她後來可打不過朕了。」
-15-
良貴妃的病並沒有她說得那麼輕鬆。
太醫說是心病,恐怕撐不到明年春天。
我心裏難受,抓心撓肝地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和聖上商量。
「能不能悄悄放她出宮?」
聖上沉默了一會兒道,
「她要是願意,也不是不行。」
我自告奮勇,去問良貴妃,她聽到時,一開始不願意,可經不住我勸。
年前,宮裏爲她辦了喪事,對外只說病逝,風風光光葬了空棺。
實際上,將她送回了鎮國將軍府。
那天晚上,來接她的人是他義弟,我跟在聖上身後悄悄偷看了一眼,長得很年輕,而且,個子比聖上高。
回宮後,聖上看着我在笑,就掐着我腰,質問我是不是在笑他個子矮。
「您個子不矮,是那徐大爺太高了,竹竿似的,不好看。」
聖上很滿意。
鬧着鬧着,我一陣頭暈目眩,沒站穩跌坐在地上,聖上嚇得不輕,趕緊喊太醫來。
我又診出了喜脈。
聖上開玩笑說他老來得子。
雲貴妃來看我,順道提了個要求,她看中了一位公子,想讓我在聖上面前提一嘴,她打算給公主召駙馬。
「殿下還小,您急什麼。」
「好男兒搶手,若定得遲了,被人搶了怎麼辦。」雲貴妃笑着道,「我不像你,有聖上陪同在側,我現在只想她早日成親,我好含飴弄孫。」
我想想也對。
晚上真的幫她說了,聖上說他會留意。
過些日子,雲貴妃笑盈盈提着禮來答謝我,說女婿定下來了。
還約我悄悄去相看。
小公子才十四歲,長得清秀俊朗,聽說學識也極好,看着就討人喜歡。
「本朝駙馬不禁官,這也是他的福氣了。」
雲貴妃恨不得女兒一天就長大,然後給她生一堆外孫。
「娘娘這麼閒,幫我養孩子吧。」我撫着肚子笑着道。
「你可真行。」雲貴妃道,「你多生點兒子,待會兒坤寧宮那位就坐不住了。」
太子和徐琳琅成親第二年沒有子嗣時,皇后就往太子府中塞了兩個側妃,隔了兩年又送了兩個妾。
如今,太子府裏五個女人,都沒動靜。
大家都懷疑是太子不行。
「那麼瘦,估計……真不行。」雲貴妃衝着我擠眉弄眼地道。
她能打趣我卻不敢笑,只能憋着,我這副樣子越發逗着她了,她笑得更歡快。
-16-
承德二十二年,我生了個小公主,這次聖上沒讓我取名,他親自取了「懷嘉」。
懷嘉學走路的時候,正是春天。
她喜歡花,每天天一亮,就嚷嚷着要去御花園。
我和元清牽着她的手,陪着她來回在小徑上學走路。
「哎呦,我的老腰都要斷了。」元清抱着懷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不肯起來,「二公主,您就可憐可憐老奴吧。」
我掐了元清一下,「不許在她面前自稱奴婢,你是姨母。」
前幾年我讓元清出宮,尋個良人嫁了。
她鬧死鬧活地不肯。
「跟個男人有什麼意思,爲人家洗衣服做飯養孩子,我還不如爲你洗衣做飯養孩子呢。」
我真真兒無言以對。
「我沒親人了,就賴在你身邊,將來我若走在前頭,你給我認個義子,買塊地就行。」
我拗不過她,由着她去了。
她高興就好。
「元央。」忽然,身後有人喊我,我頓了一下,回頭便看到付恆站在花叢中。
他面黃肌瘦,聽太醫說是生病了,至於什麼病,皇后娘娘瞞得死死的,我也沒去打聽。
「太子。」我坦然打了招呼。
他快步走過來,停在我面前,又垂眸望着懷嘉,「她長得真像你。」
「大家都這麼說。」
懷嘉好奇地看着從未謀面的付恆。
這次付恆沒說要抱她,尷尬地道,「我身體不大好,別過了病氣給她。」
他說着,遞給我一個水滴墜子,
「前幾年收拾東宮的時候,找到了你走時落下來的匣子,那些,你還要嗎?」
「是我故意留下的,不要了。」
「不要了啊……好……好……」他苦笑了一下,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以爲我還能再見他,但僅過兩個月,便很突然地傳來了他病重的消息。
「很嚴重嗎?」我問聖上。
「靠藥吊着的,太醫說應該死不了,但只能慢慢養着。」聖上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疲憊不已。
「怎會如此?」
「喫得少,還喝酒。」聖上嘆了口氣,「他自小就挑嘴,這不喫那不喫,乳孃都換了十多個。」
太子確實是,菜有一點不同,他都能喫出來。
也不知舌頭是怎麼長的。
-17-
大公主成親那天,雲貴妃哭得眼睛都腫了,我問她是不是後悔嫁公主了。
她可憐巴巴地靠在我懷裏,說後悔了。
「往後您沒事就去公主府住一住。」
「可以嗎?」
「聖上肯定會同意,就算不同意不還有我嘛。」
「那倒是,你點頭他不會反對。」雲貴妃破涕而笑,「那我還能借機出去遊山玩水。」
我想到了泰山,笑着道,「那先去泰山,幫我看看,到底有多美。」
「好!我在泰山頂上爲你畫一幅畫給你帶回來。」
說安樂公主出嫁的日子,彷彿在眼前,一晃眼,就有人和我提懷嘉定親的事。
我驚了好半天,「我的懷嘉都能議親了?」
「他都十三了,有什麼不能的。」聖上靠在牀頭,閉着眼睛,「念哥兒都十九了,朕記得你當年來找朕的時候,就是十九?」
我點頭,「十月,那天夜裏正下雪,聖上孟浪得很,妾腰疼了好幾日。」
聖上將我攏在懷裏,閉着眼睛,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勾着笑,
「再來一次,朕還要更孟浪。」
我哭笑不得。
「聖上。」姚公公的徒弟嚴公公哽咽着衝進來,在他身後,跟着小蔡公公。
小蔡公公噗通跪下了,「聖上,太子……不行了。」
聖上猛地坐ṱũ̂⁺起來,臉上血色褪了個乾淨。
-18-
付恆早知道自己好不了。
但沒想到,他能拖這麼多年沒死。
有時候他想,還不如死了,可又知道,他如果死了,他母后也活不成了。
徐琳琅前兩年常常發瘋時罵他,說他是孬種,爲了一個女人毀了一輩子。
他撐着起來,打了她一巴掌。
若當年她不罰元央跪在雪地裏,元央就不會被父皇救,他們就不會認識。
徐琳琅大笑着,砸了他一房的東西。
幸好,他將元央留給他的木匣子藏在了被子裏。
她不知道。
付恆這輩子悔恨的事太多了,如果能重來,他一定收斂一下脾氣,好好待元央,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子。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情分,硬生生被他葬送了。
徐琳琅生氣時,往他嘴裏塞各種喫的。
他就是喫不下。
小時候他其實也是這樣,那麼多廚子哄着,可他喫了就吐。
也不知道元央怎麼做的,他喫着就是覺得順口。
「小蔡。」他含含糊糊喊了一聲,也不知是清醒的還是在夢裏,小蔡公公哭着上前去,應了一聲。
就聽付恆道,「孤想藕圓子,你讓元央給孤做。」
「殿下……」小蔡公公眼淚止不住,「沒有元央了。」
「孤要喫,孤餓死了……好餓好餓……」
小蔡公公想,就算是砍頭他今天也要去求元央。
於是他連滾帶爬去了宮裏,求了一路到了嚴公公面前。
嚴公公知道里面的彎彎繞繞,可對方是太子,他不敢耽擱。
就帶着小蔡公公去了扶華殿。
嚴公公道:「聖上,娘娘,太子殿下他……他不行了。」
聖上驚得坐起來。
小蔡公公使勁磕着頭,「貴妃娘娘,求求您,給……給殿下做幾粒藕圓子吧,殿下說他……說他餓。」
元央看着聖上。
聖上點了點頭。
元央許多年沒進廚房了,但做藕圓子卻沒有忘。
那九年做了太多回了,因爲付恆喜歡喫。
「元央。」小蔡公公跪在竈臺邊,咚咚磕頭,「當年是奴婢錯了,奴婢不該說那些話。」
元央將他扶起來,「都過去了,還說那些做什麼,眼下最要緊的是太子的身體。」
小蔡公公擦着眼淚,捧着藕圓子回了太子府。
皇后娘娘和徐琳琅都在。
「殿下,元央做的藕圓子來了。」
付恆迴光返照一般,坐了起來,「拿來給孤。」
他伸手去接,卻突然橫掃過一隻手臂,打翻了碗,藕圓子骨碌碌滾了一地。
「她害了你一輩子,到這個時候你還想着她。你想着她,我算什麼!」
付恆將她推開,從牀上摔下來,顧不得髒,撿了個藕圓子塞進嘴裏。
他嚼着嚼着,躺在了地上,彷彿又回到九歲那年,元央捧着碗蹲在他面前,
「好殿下,再喫一口飯,就一口,奴婢晚上給你多讀一個時辰的書。」
「元央……你怎麼能一次機會都不給我……」付恆念着,念着,閉上了眼睛……
徐琳琅嚇得扯着他的衣襟喊着他的名字,皇后將她推開,扇了她一耳光,
「太子若沒了,你也別活了。」
太子府亂作一團,但還是沒救活太子。
-19-
付恆死後,聖上彷彿一下子老了很多歲。
他晚上經常失眠,我便想着法地陪着他出去散步,哄着他和我踢毽子。
「當年你想讓妾身動一動,哄着騙着踢毽子。」
聖上怔怔看着我,沒說話。
我嚇得哭了,抱着他,哄着他……
自那天開始,我又開始下廚,摸着聖上的喜好,給他做各式各樣的喫食。
也是哄着捧着。
「原來他當年是這種感覺。」聖上就着我的勺子,喫了一口飯。
我不解,「是什麼感覺?」
「漆黑的眼睛裏,只有朕,沒別的東西。」聖上湊過來,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朕是你的全部。」
我很認真地點頭,
「確實,聖上就是妾身的全部。」
聖上又喫了一口飯,很高興,「那朕,再多活幾年,陪陪你。」
「您還年輕呢,不說什麼生死。」
聖上摸了摸我的頭,說好。
這年年底,皇后也去了。
她去年要見我,聖上沒讓我去,他一個人去了坤寧宮。
我聽元清說,皇后在坤寧宮裏倒滿了桐油,幸好我沒去,否則她看到我,一定會放火。
我心有餘悸。
聖上眼睛看字開始有點模糊,批摺子的事都交給我了。
他說我做得越來越嫺熟,讓我以後多幫幫念哥兒。
「有你幫着他,朕就算走了也放心。」
我哭着讓他不要說。
但人都會老都會死,太子會、皇后會、聖上也會……
他去的那年,他七十二,我五十五。
我以爲他會長命百歲,可他沒有,而且走得很突然……
一口湯沒嚥下去,就倒在了我懷裏。
彌留之際他握着我的手,問我,下輩子可還想和他在一起。
我點頭,使勁點頭。
「聖上等等元央,元央很快就來找您。」
「那朕晚點投胎,這回,朕要和你一起長大。」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常想,當年是誰說我是有福之人的……
我確實是有福之人。
那年冬天遇到聖上,而後孤注一擲來扶華殿找他,我那隻手搭在他膝蓋時,我的心都要跳停了。
還好,他沒推開我。
我一直沒問,他爲什麼沒有推開我。
那不重要了,這三十六年,我過得太值了。
聖上您等等妾身,等孩子們都安頓好了,妾身就來尋您。
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我們都在一起。
付庭知番外
朕知道東宮有個叫元央的小丫頭。
會做飯,很乖巧。
但一直沒怎麼在意過。
直到冬獵那天,朕打算去太子住處看他一眼,卻不料半道看到了昏迷的元央。
她直挺挺躺在雪地裏,身上已經被雪厚厚蓋了一層。
朕將她抱回她的帳子裏,本打算喊了太醫來,朕就離開。
可沒想到,那丫頭一直抓着朕的手,不許朕走。
她糊塗了,朕知道。
可朕也不忍掰開她的手,任由她凍死在這裏。
她胡亂喊着冷,鑽在朕的懷裏,那手冰冰涼涼的,蛇似的,也不知從哪裏鑽進來,貼着朕的肉。
朕一夜沒睡,她早上醒來不但不記得,還嚇得三魂去了六魄,若是朕是旁人,恐怕都要倒打一耙。
朕也沒和她計較。
本以爲只是個插曲,朕素來對男女情愛沒什麼心思。
人活一世要做的事很多,更何況朕是天子,肩負的責任更重,關注的事更多。
可沒想到,那天朕回扶華殿,竟又看到那丫頭。
她可憐巴巴地穿着單衣,捧着一疊凍成冰疙瘩的點心,站在門口。
她大約是遇到難處了。
朕讓她跟着進來,她亦步亦趨跟在朕身後, 連落腳的地方都小心翼翼, 踩着朕的腳印走。
沒留下她自己的痕跡。
朕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明明很害怕,可還是很平和地敘述着事情的來龍去脈, 沒哭沒鬧,說得清清楚楚。
朕正要答應她, 卻不料, 她將凍得通紅的小手, 搭在了朕的膝上。
這麼多年, 朕一直克己復禮守着規矩,從未做過一件荒唐事。
可那天晚上,朕看着她的臉,腦子裏想的是, 不知這麼倔強乖巧的人兒,在朕懷裏哭着鬧着, 是個什麼樣子。
朕這麼想了,也這麼做了。
等回神時, 她已經含着眼淚躺在朕的身下了。
既是做了便認,朕讓她等朕回來。
可等朕回宮, 特意去東宮繞了一圈,竟沒看到她, 於是讓姚公公去打聽,才知道她被放出宮了。
朕去找她,問她可願意回宮。
如果那時她說不願,朕不會勉強她。
可她同意了,朕很高興。
她話很少,乖巧聽話, 她還很軟, 每每靠在朕的懷裏時,朕都會忍不住意亂情迷。
朕常想,如果這輩子沒遇到她, 朕會是什麼樣子?
一板一眼地過一輩子?
大約是的。
畢竟,在遇到她前過得其實也不錯。
只是遇到她後, 朕知道了什麼是心動,什麼是喜歡, 什麼是波瀾壯闊, 什麼是小意柔情……
朕的人生,多了許多的色彩。
不再單一。
朕寵着她, 愛着她,想要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她也沒辜負朕的寵愛, 聰明、好學, 還能幫朕處理政務。
將來有她幫襯,念哥兒登基也會輕鬆順利許多。
朕要走了, 捨不得她, 但還是忍不住問問她, 下輩子還要不要一起。
她說願意,一如當年跟朕回宮時的回答,堅決,毫不猶豫。
那下輩子,朕要和她一起長大。
也嘗一嘗,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是什麼滋味。
元央,下輩子,朕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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