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棄身份做一對尋常夫妻之後,我和霍硯都後悔了。
是以重活一世,我們默契避開了前世能遇見的一切契機。
再見時,他已是常勝大將軍,凱旋歸京,風光無限。
恰巧遇見一迎親隊伍,他問:
「今日何人成婚?」
其他人:
「裴家。」
「裴二小姐嗎?怎麼不見裴婉這個大姐相送?」
「裴婉就是新娘。」
-1-
當知道霍硯沒有出席相府的賞花宴時,我便明白他也重生了。
上一世,我這個小官的女兒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
被人奚落嘲笑時,是他恰好撞見爲我解的圍。
那是我們孽緣的開始。
至於爲何會說是孽緣,大抵是因爲之後我們因此兩情相悅,卻被家族反對。
一個夜裏,他越窗而來,握着我的手說:
「阿婉,我不做什麼將軍了,你也不做什麼大小姐,我們一起逃出去,找一世外桃源,永遠在一起。」
我感動得一塌糊塗,匆匆收拾包袱便就此與他假死逃出金陵。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不知離開錦衣玉食的優渥日子,我與他只會有無盡的苦難。
需開墾的土地太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滿手水泡。
粗布麻衣太糙,從小未做過粗活的小姐磨出了紅疹。
初時,我們還能用愛麻痹自己,相擁取暖,他也愧疚:
「阿婉,皆是我無用,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霍家少爺從來驕傲,他以爲,沒了家族,自己同樣能做一番事業。
所以決定私奔時,除了一身衣裳什麼都沒帶。
我倒是帶了些細軟,但買了宅院之後也就沒了。
聞言搖了搖頭,笑:
「夫君可以種糧食,我也可以刺繡掙錢,我們有手有腳,只要能與夫君在一起,阿婉不覺得委屈。」
話雖如此,可日子一久……
霍家二少凱旋而歸,大封安武將軍的消息傳來。
正拿着牛糞給莊稼施肥的霍硯沉默了。
那夜,他在我睡着後在窗前坐了一宿。
該是想到,原本這一戰,霍家是準備讓他去的。
他對我的態度冷淡了許多。
開始頻繁分神。
時常打聽霍家二少的消息。
據說他一戰成名,聖上大悅,不僅官運亨通,甚至連公主也許配給了他。
可謂風光無兩。
他聽得出神。
甚至忘了,昨夜與我說好了,今日會早些回來,帶我瞧大夫。
出逃這些日子,我們很窮,我不願瞧一次大夫就花光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銀子。
是以我當時說的是:
「不過是身子不甚舒服罷了,無礙的。」
霍硯卻出奇地堅定:
「不過是瞧一次大夫而已,我當初便說過,離開了將軍府,我霍硯依舊能養你!」
他像是想要證明什麼。
亦或是那日霍二少的故事流傳到爲了公主千金賣藥、豪氣干雲了。
我張了張口,看着這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到底點了點頭:
「我等夫君回來。」
冬日裏的雪下得極大。
薄薄的冬衣被風一吹,冷得徹骨。
霍硯沒回來。
-2-
我是冒着大雪,忍着發暈無力的身子在酒肆裏找到他的。
他酩酊大醉。
酒肆老闆見我:
「裴娘子,你可算來了,酒錢可不能少,不能賒賬。」
我看了一眼賬本,喫驚:「怎會如此貴?」
若是之前,那也不過是我一隻簪子的錢,可是現在,我們早已脫離家族,這足足是我與霍硯攢了這麼久的所有餘錢。
「貴?」酒肆老闆哼笑一聲。
「貴還來喝什麼酒?還說什麼自己是霍家二少的哥哥?失心瘋了吧?!」
「窮酸樣!算什麼東西!」
我啞然。
霍硯卻猛然站起,將老闆砸在柱子上:
「你瞧不起我?!連你也瞧不起我?!我就是霍臨的兄長!還有誰讓你用這般語氣對她說話的!那是我的女人!道歉!」
「你你你你這是鬧事!」
酒肆老闆嚇得結巴。
我小聲:
「霍硯,算了。」
霍硯不吭聲。
一拳打在酒肆老闆臉上。
然後第二拳、第三拳。
「霍硯!」
我忍無可忍。
也是此時,酒肆老闆受不住了:「我錯了!」
霍硯拳頭停下:
「我錯了行吧!我錯了!放過我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了。」
他執着:「我是霍臨兄長。」
酒肆老闆點頭如搗蒜:「你是霍臨兄長,你是。」
他鬆開了人,酒肆老闆倒在地上,嚇得爬走。
而他的身影卻晃了晃。
我上前扶他:「霍硯,我們回家。」
下一秒他卻猛地推開我。
身後的桌椅撞在軟肉上生疼,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耳邊卻是霍硯帶着酒氣的聲音:
「憑什麼?!憑什麼?!該一戰成名的人是我!」
「該官運亨通的人也是我,就連、就連……」
他語氣一頓,道:
「該娶公主的人也是我。」
我徹底不動了,身上的疼痛彷彿麻木了。
他卻依舊:
「後悔了……我後悔了。」
-3-
第二日,他醒來時,看見的依舊是我如往日一般的忙碌。
他搖了搖頭:「阿婉?」
我聞言背影一頓,後回頭如以往一般笑着道:
「你醒了?飯快好了,再等等,桌上還有醒酒湯。」
提到酒,霍硯的表情一僵,突然緊張地問我:「我昨日喝醉,沒說什麼吧?」
我面色無異:「你喝醉了只知睡覺,還能說什麼?」
他鬆了一口氣,上前拉住我的手,將我抱在懷裏,說出了這三個月以來的第一句情話:
「阿婉,有你當娘子,真好。」
我只是看着院子裏的土堆,突然想到我爹。
他只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在這金陵城中卻以愛妻出名,誰人都說裴大人對夫人一心一意,府中更無一個妾室。
但只有我知道,他在外面養了個貌美的外室,每一次去找完外室,再回來瞧見我娘關心的面容時總有些心虛。
於是之後的一段日子,他都會對我娘格外地好。
而我,我聽見他的話,我只是勉強地勾起笑,道:
「我亦如此。」
-4-
纔不是。
霍硯只以爲,只有他後悔了。
可就在今早,我聽見小妹成婚,十里紅妝裏還有兩副裴夫人最珍貴的翡翠頭面。
那可是工匠精雕細琢的上品。
價值連城。
一點邊角料就夠現在的我和霍硯喫好喝好一段日子。
而其中一副,是娘準備給我的。
那一刻,我也後悔了。
索性,一切都還來得及。
因爲一睜眼,我發現,我和霍硯都重生了。
重生到賞花宴初遇之前。
這一次,他沒來。
小妹問我要不要去偷偷瞧一瞧男賓席時,我也沒去。
-5-
一場宴席,我都安靜得出奇,處處小心謹慎。
就是那些貴女譏諷嘲笑我,我也半分未回嘴。
小妹裴姝驚奇:
「阿姊今日怎麼改性子了?」
要知道往日我雖不是什麼暴脾氣,但若真的被一羣人欺負,也不會忍氣吞聲的。
我只是笑笑:
「不過是說幾句而已,逞一時之快,只會有喫不完的苦頭。」
就好似上一世我爲一時情愛隨霍硯離家,沒少受盡磋磨。
而今我不過一個小官的女兒,這些貴女頂多瞧不上說幾句,但要真的起了衝突,她們隨意一指,我便有過不完的苦日子。
更何況,我早已不是當初閨中的裴婉。
喫過苦頭,栽過跟頭,我算是明白了。
幾句爭執算什麼,我只要很多很多錢,更要很多很多權!
「這樣嗎?」小妹腮幫子,她才十四,什麼都不懂,眼中滿是好奇。
「阿姊,那位不過是傳說中的霍大少吧?」
不遠處,騎射場上,霍硯勢如破竹,意氣風發。
無數貴女都被迷了眼。
小妹便是其中之一,奈何她的聲音太大,身份又太低。
下一秒便被一旁的尚書之女杜倩兒撞倒在地,對方冷笑:
「就憑你?你也配和我爭?霍少爺也是你能肖想的!?」
「就是,你爹不過是個小官,在這金陵之中到處都是,你又在這兒招搖些什麼?真真上不得檯面!」
「人貴有自知之明,看着裴小姐,是沒有自知之明瞭。」
身邊貴女冷嘲熱諷。
「我沒有……」
小妹不知所措,眼中含淚也茫然:「我沒想要和你搶……」
哪裏知杜倩兒目光一冷,高高揚起手:「你?你也配稱本小姐爲你?」
她一掌下去力道不小,若真的落下保不齊會在小妹臉上留痕。
未出閣的女子,若是面上有損,日後議親,不知是多大的難事。
可杜倩兒跋扈慣了。
亦或者,她原本要的,就是在小妹臉上留痕。
只可惜,未能如願。
一隻手穩穩抓住了她的手腕。
預料之中的痛楚沒有襲來,小妹睜開眼,眼淚掉了下來:
「阿姊!」
-6-
「杜小姐,小妹無禮,但這是相府夫人的賞花宴,怎麼論,也輪不到你來動手教訓客人。」
我聲音很穩。
杜倩兒眯起眼:「你這是在威脅我?」
「你又算是老幾?你爹是個小官,你娘更不過是個商女,今日就是他們二人親自說情,也不配到我杜家面前!」
這邊的動靜不小,很快吸引了其他人。
男賓們聞聲:
「這是怎麼回事?瞧着像是又有女人爲霍大少鬧起來了。」
「這些小娘子們誰瞧霍大少不是兩眼放光的?不過若我沒看錯,那應該是杜尚書的女兒,那位大小姐脾氣可不好,惹上了可沒好果子喫。」
「旁邊的我知道,家世不高,該是裴家的。」
提到裴,霍硯的身影一僵。
他下意識看過去。
卻見一個熟悉又筆直的背影。
耳邊,其他人聲音不小:
「霍大少,人家可是爲了你受難的,你就不去說和說和?可別讓小姑娘受無妄之災啊。」
我也聽見了。
空氣安靜了一下。
隨後是霍硯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男子去女賓席,於禮不合。」
但明明上一世,是他親自來,擋在我的身前,爲我出頭的。
這一刻,我終於可以確定。
霍硯也重生了。
而這一世,他也準備斬斷孽緣,換一個活法了。
-7-
我該難過的,畢竟上輩子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我只是鬆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他也後悔了。
那接下來我們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欠。
我整理了思緒,抬眸,看向杜倩兒:
「杜小姐若是如此想,那裴婉無話可說,但家妹,杜小姐動不得。」
杜倩兒何時被人這般落了面子過,還是在仰慕的霍家大少面前,她面色一獰,抬起另外一隻手:
「我看你還敢不敢和我頂嘴!」
那一巴掌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可對習武之人來說卻不過慢動作。
霍硯下意識地想要上前。
但腦海中閃現上一世與我出走的日子,又看着我的背影。
突然地,他咬了咬牙。
止住了。
而我不退不讓。
定定看着那巴掌落下。
也是此時。
「杜小姐——」
一個聲音這時響起,杜倩兒動作停住。
來者走出人羣,笑意盈盈,連語氣也格外熱絡:
「可是有什麼趣事兒?țū₇怎麼都堵在一塊兒了?」
正是這次賞花宴的主人——丞相夫人。
主人來了,杜倩兒若真動手,那可就是砸場子了。
她能瞧不起裴家,但卻不能得罪丞相府。
誰讓杜家之所以這麼風光,全靠丞相府幫襯提拔,杜尚書爲丞相曾經的門生呢?
可還沒等她想到說法,我已經笑着回:
「的確是趣事兒,杜小姐與我一見如故,鬧着玩兒呢。」
貴女間的爭端被輕飄飄揭過定論爲打鬧,杜倩兒不能反駁,只能暗暗甩開我的手。
我依舊面不改色,朝丞相夫人行了一禮:
「裴婉見過夫人。」
後者將一切看在眼裏,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
「原是如此,你該是裴大人家的孩子吧?」
「是個好孩子。」
-6-
一場賞花宴這個有驚無險的度過。
小妹在坐上馬車那一刻都還回不過神。
回去時,恰好瞧見杜倩兒衝霍硯羞澀地揉着帕子。
下一秒將帕子塞進他手裏,頭也不回地跑了。
霍硯沒躲,但也沒丟。
拿着帕子站在原地。
「霍、霍家大少怎麼會看上這樣的人?」
小妹濾鏡碎了一地。
她還沒忘掉方纔杜倩兒要動手打她的事。
我只是靜靜看着,語氣沒有起伏地道:
「看與看不上,皆是旁人的事,與你我無關,阿姝,咱們只管管好自己。」
小妹從小聽我的話,聞言猛地點頭:「我都聽阿姊的。」
春風吹起簾子。
霍硯轉身。
恰好看見了我。
真奇怪,他如同做賊心虛一般,猛地將拿着帕子的手藏在背後,似乎想要解釋什麼:
「阿婉,我並非……」
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左右我們早已互不相干。
我沒聽下去,命令馬伕:
「回府。」
簾子落下。
被越甩越遠的霍硯定在原地,茫然也錯愕地看着那車影。
-7-
一晃三月,霍硯要去打仗了。
上輩子,他與我兩情相悅,爲了能在一起,我們皆捨棄身份,做了一對尋常夫妻。
是以打仗的人選變成了霍家二少。
他後悔了。
故而也不難理解這一世他自告奮勇,霍家二少爲副手。
去時浩浩蕩蕩,不少仰慕他的貴女都在金陵酒樓之上偷偷送行。
有人說,霍家大少時時回望,不知在找誰,亦或是等誰。
說不定,這些人裏,有他早已鐘意的心上人呢?
小妹講這當趣事兒說給我聽。
「阿姊自賞花宴後再也沒有出過門,就知道專心繡花兒看書,可別憋壞了。」
倒是阿孃感嘆:
「也不知誰家姑娘,這麼有福氣。」
她從未想過那個姑娘會是自己女兒中的一個。
相反,家世差距如此之大,若真的是,那可非福事,反而是件禍事。
畢竟霍家可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小官家的女兒爲正妻。
我不作聲。
也是此時,丫鬟來報:
「丞相夫人來了。」
-8-
高官貴婦,來此目的,卻是爲了說媒。
這瞧着像是不真。
但若說媒的那個男子,是個病秧子鰥夫呢?
「那孩子是我夫君的得意門生,就是身子不大好,娶過一妻,才進門便沒了,這不,他家中人不願他孤苦無依,我便想到了裴小姐。」
丞相夫人目光看向我:
「那日賞花宴,我瞧着裴小姐格外喜歡。」
但那病秧子豈止是髮妻入門就沒了啊,連拜堂都還沒拜成呢。
如今金陵都在傳,他不僅是個病秧子,還克妻。
說是再說親事,實則不過命不久矣,找人沖喜吧?
我娘哪裏聽不懂裏面的意思,心中有怒,卻因爲對方身份不好發作,只能道:
「多謝夫人好意,小女還小,我實在疼惜得緊,還想留她一兩年。」
「什麼留不留的?丞相夫人都開口了,也是一番好意,是小女的福氣啊!」
我爹幾乎立刻就反駁。
聽見丞相夫人親自來,他眼睛就已經亮了。
他做官到這個位置,原本難有晉升,但若是能攀附上丞相府,可就難說了。
我娘哪裏不懂枕邊人,聞言面色一白,還想阻止:
「老爺……」
丞相夫人只是笑而不語地掃了一眼,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
「二位,何不如問問裴小姐自己願不願意呢?」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而我只問:
「對方家中可有資產?」
「家財萬貫,夠裴小姐衣食無憂十生有餘。」
「可有權勢?」
「金陵城中,誰家都得給上幾分薄面。」
她還等着我問才貌體需。
可我問完了。
說:「那我願意嫁。」
-9-
這一次,連丞相夫人也驚訝了一下。
她以爲,我至少還會猶豫的。
畢竟到底是終身大事,對方還是個病秧子克妻。
可我不在意。
上一世,因爲見過我娘與爹的虛以委蛇,過得並不幸福,所以我決定換個活法。
與霍硯假死遠走,做尋常夫妻。
可我也不幸福。
即使如此,我也不選了。
什麼情情愛愛,不過虛妄,又不能當飯喫。
能當飯喫的是銀子和權勢。
別說對方是個病秧子克妻,就是個死的,我也嫁。
我最後一個問題:「婚期幾何?」
丞相夫人高興這麼快定下,急忙:
「八月初八,是個好日子!」
-10-
那日的確是個好日子。
不僅是婚期。
還是霍硯凱旋而歸的日子。
他果然大捷,被封爲常勝大將軍,凱旋歸京,風光無限。
來時看見街邊熱熱鬧鬧,該是有人家辦喜事。
心中難免觸動。
畢竟上一世,因爲我與他是假死離開的,都未帶太多銀兩,所以我們的婚事不過簡簡單單一點紅綢。
我甚至連件嫁衣都沒有,只戴了一朵紅花。
那時他滿是愧疚:「再等等,阿婉,再等等,待我立一番事業,我定給你一場盛大的婚禮。」
可最終,他到底沒實現諾言。
他承認,他之後的確後悔了。
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再粗茶淡飯,一事無成,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所以再次聽見二弟又高升時,他大醉一場。
那時他想,若再來一次……再來一次,他一定不這麼選。
是以再睜眼,他又回到一切發生時,看見我,他第一時間想的,便是逃避。
明明該是這樣的,大家從未相識,互不相干。
可爲何,他在接過杜倩兒的手帕時瞧見裴婉,卻又那麼慌亂心虛呢?
霍硯一直沒想通。
直到這些日子一直在外征戰,手下人見他不對,問了一句。
他掩蓋了一些,說出了困惑。
手下人卻瞭然,輕鬆地道:
「這有何難?你讓那女子做妾,你娶門當戶對的做妻不就好了?」
「可她如何能爲妾?」
霍硯驚愕,下意識道。
「爲何不能?一個小官之女能爲將軍的妾就是八輩子的福氣,高興還來不及,莫非還不知好歹不成?」
手下人理所應當。
「將軍這般才氣,她若真的善解人意,心悅將軍,自然會大度成全將軍。」
霍硯:「……」
他茅塞頓開。
對啊。
他終究還是愛裴婉的。
上一世他和裴婉假死離開,就是因爲家裏人不願裴婉做他正妻。
而現在,他不願放棄,那讓裴婉做妾不就好了嗎?
左右他不會苛待裴婉,不過是個妾的名頭。
裴婉那麼愛他,是不會在意的。
想通這一點,霍硯歸來時也高高興興。
這不恰巧遇見一迎親隊伍,他還能心情不錯地問:
「今日何人成婚?」
其他人:
「裴家。」
「裴二小姐嗎?怎麼不見裴婉這個大姐相送?」
「裴婉就是新娘。」
-11-
咣噹。
金陵街頭,誰都瞧見了風光無兩的常勝將軍突然失態,手中的長劍掉落。
滿臉怒容。
也不知是誰惹了他不高興。
當然,不高興的不止他一個。
這不,尚書府杜家,婆母正對杜倩兒指着我道:
「倩兒,叫嫂嫂。」
「什麼狗屁嫂嫂!我纔不要做這般人的小姑子!」
杜倩兒氣得跺腳,扭頭便跑。
場面安靜了一瞬,大抵誰也沒想到這杜二小姐這般任性。
紅蓋頭下,我看不清其他人的臉色,但我婆母只不過尷尬地笑了一聲,輕飄飄地道:
「你瞧這孩子,自幼調皮慣了,想來是看他大哥哥娶妻,生怕日後哥哥不向着她了,喫醋呢。」
三言兩語,就如此了了。
我就是再蠢,也知道這是我婆母在入門第一日就給我的下馬威。
或者不止她,我的公公在一旁不做言語,小叔子還在酒樓喝酒,甚至揚言:
「一個病秧子娶妻,晦氣,我纔不去!」
而我的夫君,是一隻公雞。
杜尚書之長子,杜若鱗,幼時就有神童之稱。
要說杜尚書是老丞相的得意門生,那這個孩子,就是杜尚書帶過去,老丞相一手帶大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十歲那年一朝落水,久病不愈,宮中太醫言語晦澀,但大多一個答案。
這杜大公子,顯然是一副短折之相。
自此,家中自然無人再重視,便是上一樁婚事,也是杜家爲了面子,找了個快要病死的姑娘結下的。
杜二公子曾譏諷:「病秧子配病秧子,一起早死多好!」
奈何那姑娘還未拜完堂就去了。
自此,杜家長子又成了笑話一樁。
也就老丞相和丞相夫人惦記着,方纔促成這一樁婚事。
這也是爲何,當初丞相夫人與我說親,我娘如此抗拒的原因。
「咱們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不至於賣女兒求富貴,阿婉,你爲何會答應這樁婚事!?」
丞相夫人一走,我娘便拉着我急切地問道。
的確,我家實在富貴,不是因爲我爹,而是因爲我娘。
我娘本是富商之女,但士農工商,商在末尾,就是鉅富,那些世家大族也瞧不上。
所以她嫁給了我爹這個小官。
我倒並不後悔,只是細細道:
「娘,我嫁給誰都是嫁,既然如此,那爲何不嫁一個對我來說能夠得着最高的那個呢?」
這男人,好不好,沒人知道。
但富不富,有無有權,卻一目瞭然。
那杜大公子縱然是個病秧子,不受杜家重視,可老丞相夫婦卻在意,就好似方纔,我答應婚事之後,丞相夫人親自給我做的保證:
「孩子你只管放心,若是嫁過去受了委屈,只管來找我便是,我自會站在你這一邊。」
可見,憑着我這個身份,能接觸到最好的婚事也就是這一門了。
更何況——
「爹不也已經答應了嗎?」
提到我爹,我娘臉色僵住,帶着憤恨和怒氣:
「這些年,他瞞着我養了外室,生下野種,可只要別鬧到我面前我都可以當不知道,但我萬萬沒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竟然爲了自己的仕途,來賣我的女兒!」
我爹養了外室,她是三年前知道的,可她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外室不僅跟了他多年,還生了一個兒子。
那和離,肯定是不可能和離的了。
且不說我爹最好的美名就是愛妻如命,他絕不會讓人揭穿。
就是那外室和孩子,我娘也決不允許:
「讓我和離,留着大批的家產給那對姦夫淫婦和野種,他們想得美!」
「我在一日,他們就休想進這門一步!」
所以你瞧。
自認御夫有道的我娘,也測不到自己夫君的心。
上一世我換了個活法,也過得不幸福。
那我還糾結什麼呢?
杜家大公子好不好,杜家人好不好,我都不在乎。
只要我嫁過去杜大夫人身份能讓我衣食無憂,不會人人可欺,這纔是實打實、我握得住的好處。
「所以娘,我願意嫁的。」
-12-
如今新婦入門,小姑子甩臉子,婆母公公給我下馬威,小叔子更是毫無敬意。
夫君還用了公雞代替。
他們以爲我會難堪羞憤。
卻不知這與前世我耕不完的地養不完的蠶繡不完的帕子和伺候不完的霍硯比起來。
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果然什麼情情愛愛,去耕兩畝地就老實了。
是以在婆母這麼說之後,我只是輕聲細語地道:
「倩兒並非有意,更何況阿婉也有妹妹,如今瞧見倩兒與家妹性子相似,阿婉瞧着也歡喜呢。」
假的,我小妹最是聽話懂事,送我出嫁時還傷心哭着呢。
可其他人聽見我這麼回覆,只會竊竊私語,尚書府娶了個懂事識大體好媳婦,反倒是這二小姐如此跋扈,實在不敢恭維。
婆母似乎沒想到結果會是如此,眼中閃過什麼,嘴角的笑意也散了,冷硬地道:
「即是如此,那就拜堂吧。」
「若鱗體弱,我這兒媳婦這麼懂事,那用他物代替,想來也不會在意的。」
我當然不會在意,我嫁的是杜大夫人這個身份,又不是嫁她兒子。
別說是隻雞,就是是隻狗,這堂我也拜!
我坦然跪下,耳邊司儀高聲:
「一拜天地!」
邊上的公雞撲騰了下翅膀。
「二拜高堂!」
人羣開始竊竊私語。
「夫妻對——」
「等等!」
有人衝出人羣,大聲開口。
-13-
禮數中斷,我眼前只看得見紅布,不知情況,可這個聲音我卻再熟悉不過。
我手握緊,站了起來,朝着那個方向「看」去。
「霍將軍?」
其他人也驚訝:
「霍家二子此次領兵打仗,大捷而歸,霍大少爺更是被封爲常勝將軍,今日纔回來,正當風光呢,怎麼突然到這兒來了?」
「莫非是杜家宴請?」
可杜家根本不重視這個兒子和媳婦,更別說這場婚事,怎麼可能會請。
但如今的霍硯風光,婆母公公自當笑臉相迎:
「霍將軍大駕光臨,這底下人怎麼不早早通報?將軍請坐,來喝一杯喜酒?」
但霍硯顯然被衝昏了頭腦,竟然不過腦子,想也沒想地語氣極衝道:
「我並非來喝喜酒的!」
語氣不善,可是落了婆母和公公的面子。
兩人臉色頗爲不好看。
而反觀霍硯風塵僕僕,氣勢洶洶,一身甲冑未脫,衆目睽睽之下,竟然定定地、死死地盯着我。
衆人也隨他的目光看來。
這全然在我意料之外。
明明事先已經確定,大家重活一世,互不相干,各奔東西的。
爲何霍硯卻在我拜堂之時衝進來,還在這麼多人面前盯着我。
此番別說他人怎麼想,就是傳出去,我在杜家,又該如何自處?!
我穩住心神,卻還是下意識退了一步。
可下一秒,一隻手扶住我的腰身,一股清苦的藥香傳來。
我愕然側頭,紅蓋頭下,只看得見那人的一身喜袍。
和對方清冷也虛弱的聲音:
「霍將軍是來找舍妹的吧?」
「不過此時正是在下與新婚妻子的拜堂禮,不若等下人通報,將軍坐下喝杯喜酒?」
霍硯和杜倩兒的婚事,雖未公開,但兩家已然認定,這金陵世家大族之中,自然也心知肚明。
如今這麼說,倒也沒錯。
至少給了霍硯一個最好的理由。
可霍硯瞧見杜若鱗攬着我腰身的手時,還是越發怒然:
「我並Ṭũ¹非是來——」
「夫君!」
我突然喚了一聲,身影微微晃了晃,半倒在身邊人懷中,瞧着像是有些勞累了。
身邊人身體一僵,頓了一秒,還是扶住我。
新婚夫妻如此舉止,倒是恩愛。
這如一盆冷水,將霍硯潑了個徹徹底底。
「若鱗?」
看見自己大兒子,婆母卻沒那麼高興,反而生疏:
「你怎麼來了?不是病着的嗎?」
抱着我的人咳嗽了兩聲,也沒有對母親的熱絡,淡淡地道:
「這是孩兒成婚拜堂之日,夫妻一體,便是隻有一口氣,也該隨新婦成禮纔是。」
說罷,他抬頭看向霍硯身後:
「舍妹來了。」
話音落地,杜倩兒的身影果然出現,不過早已沒了對我時的厭惡。
反而是滿臉欣喜:
「將軍,你怎麼來了?」
被一股氣衝昏了頭的霍硯終於回神,緩緩轉身,看向嬌羞的杜倩兒。
他後背滿是冷汗。
適才明白自己方纔做了什麼。
如今他已經功成名就,要娶的是尚書之女,門當戶對。
今日若是真的一時意氣大鬧婚禮,那一切都會完了。
婚事告吹,父親失望,言官彈劾……
他又得變成前世那個一事無成的霍硯。
只能仰望二弟的光輝。
僅因爲一個裴婉……
值得嗎?
霍硯給了答案,一字一句,艱澀:
「是來找杜小姐的。」
「來得匆匆,未帶賀禮,實在對不住杜公子和……杜夫人。」
「失禮了。」
答案是,不值得。
-14-
經過這一插曲。
那隻用來羞辱我的公雞被撤下。
紅綢的另一端,已有人與我一般握着。
霍硯坐在男賓席,看着這一幕。
終於——
「夫妻對拜!」
恍惚間,他想起上一世沒有華麗嫁衣、頭戴紅花嫁給他的羞澀姑娘。
他說要給她最盛大的婚禮。
聲音炸耳,他紅了眼。
「送入洞房!」
-15-
一場婚事就這麼有驚無險地度過。
待賓客散盡,杜若鱗走入婚房,喚退了下人。
屋子裏紅燭搖曳,靜悄悄的。
他掀開了我的紅蓋頭。
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俊朗蒼白的臉。
縱然一身喜衣,也難增添幾分生氣。
可見傳聞不假。
杜家大少,的確是個病秧子。
短折之相。
我眨了眨眼。
他卻已經面無表情地將蓋頭放下,開口:
「今日之事,我不在意,亦不會深究,左右你嫁我也並非自願。」
「你失算了,我一病弱之軀,不想給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相反,我在這家中並不招人待見,你嫁來也只會如此,是以日後你若安分守己,好好待在這東院,我尚且能保你無憂。」
「但若你非要奢想其他,左右攀附,也別自食惡果。」
他眼中滿滿皆是厭倦,不是對我,是對這世道。
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就這樣吧,待我死後,我給你放妻書和一筆金銀,不必爲我守節,也別來煩我。」
說完,他甚至沒多看一眼,便朝着門外走去。
我出聲:「夫君這是要去哪兒?」
他腳步一頓,回頭看我,眉頭皺起。
顯然是對「夫君」這個稱呼極爲不喜,但又不知如何反駁,畢竟我們拜過堂了,他的確是我夫君。
故而他只能道:
「書房。」
他壓根就沒想和我同牀共枕。
可纔要走,就已經被我拽了回來。
他怎麼能走呢?
洞房花燭,新郎若走了,明日我可就是笑話了。
危及我的地位與身份,我可不許。
他本就身子不好,反應不及被我拽到牀上,咳嗽不斷,驚怒交加:
「你要做什麼?!」
「自然是洞房花燭,轎子下了,堂也拜了。夫君如何能說我嫁來原是不願呢?」
他一愣,後自嘲一笑:
「我這般病骨,誰會自願嫁進來?」
「我啊?」
我毫不猶豫,在他驚愕的目光中褪去釵裙。
新婚鉅富死夫君,這樣的好事如今的我最樂意了。
所以——
杜家病弱清冷的大公子被我強解了衣帶,堵住薄脣:
「夫君,我們洞房吧。」
-16-
第二日,聽見早就等着的杜家下人敲門,我神清氣爽地下了牀。
門被推開,婆母身邊的嬤嬤瞪着眼睛使勁往裏看,下一秒手中的水盆都給掉了,哎呦一聲朝牀邊跑來:
「大少爺!」
杜若鱗脖頸間斑駁紅色,裹着被子沉着臉,活像是被人糟蹋了的黃花大閨女。
無視掉嬤嬤震驚的目光。
咬牙:
「小人行徑,有辱斯文,非君子之道!」
「裴婉,你——咳咳咳!」
下人圍着驚作一團。
我理了理衣領。
笑話,我是女子,又不是小人,更不是君子。
新婚之夜與自家夫君洞房花燭怎麼了?理所應當!
杜若鱗也嫌煩了,將牀上的帕子丟到嬤嬤懷裏,低斥:
「滾出去!」
那嬤嬤看清帕子上的紅色,沒忍住說實話:
「你們居然真的——」
畢竟她可是婆母派來看笑話的,杜若鱗一個病秧子,再有我一個不受她喜歡的媳婦,有的是難堪。
但誰能想到……
嬤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杜若鱗微白的臉色,還有在他白淨脖子間,明顯的點點紅色……
杜若鱗:「……」
杜若鱗額間青筋暴起:
「滾、出、去!」
一羣人連滾帶爬。
杜家大少落水重病之後,從雲端跌入泥潭,性情大變。
常常躲在院中不出,最不喜見外人,就是淨身潔面,也是一人親力親爲。
下人誤入,少不得斥責紅臉。
這些他們都知道。
誠然,如今大少爺成了爹孃不喜的棄子,但有老丞相在,杜尚書夫婦再不喜只會供着哄着。
人羣散去。
杜若鱗賭氣地甩開被子。
但去拿衣袍的手卻微微顫抖。
下一秒,一隻手自然地拿過遞到他面前。
他抬眸,狠狠地瞪着我:
「不要你施捨!滾開!」
他重重拿走自己的衣裳,但才穿上一身裏衣就滿頭虛汗。
偏偏我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地看在眼裏。
自尊和麪子在打架,他便越穿越亂。
幾番不成,一拳砸在被子上。
自暴自棄地倒在牀上,手背遮住了眼睛。
或深或淺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屋子裏格外明顯。
我沒說話,只是麻利地給他穿上衣裳。
他悶聲:
「裴婉,你說你嫁給我是自願,可如今看着像我這般廢人,你不覺得自己的謊言可笑嗎?」
我困惑:「怎麼會是廢人呢?昨夜不就很好?」
不提昨夜還好,一提昨夜,杜若鱗一時間頹然也忘了,猛地睜開眼瞪着我:
「你、你竟如此孟浪!強行、強行將我……我絕不原諒你!」
嘰嘰呱呱說啥呢,我嘴了他一口,自得:
「那日後你不原諒我的日子還多着呢。」
我可不想日後都是清湯寡水。
他顯然聽得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臉色爆紅:
「不知羞恥!」
真奇怪,都洞房了還羞什麼恥?我倆昨晚什麼對方沒瞧ṭù₊過?
-17-
杜若鱗很軸,他自認活不了多久,自然也什麼都不在意。
公婆一家也是如此想。
所以他與我一起去給公婆請安時,公婆都沒給我留什麼面子。
最先開始的是公公:
「若鱗體弱,你嫁進來,要好好伺候,盡心竭力。」
杜若鱗冷笑:「我是病了不是殘了,有什麼好伺候的?」
婆婆:「最好能誕下長孫,別是個不能下蛋的母雞,惹人笑話。」
杜若鱗:「我生不出來還不用一個女子背鍋,娘如此說得好聽,真趕在杜若霆之前生出來長孫,您笑得出來嗎?」
其後是杜倩兒不忿:
「大哥你說的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能這麼和爹孃說話!還有你!」
她指着我發難:
「連自己夫君都管不住,要你有什麼用?!」
我張了張口,纔要說話,身邊人已經冷笑:
「你這麼和長兄嫂嫂說話就成體統?目無尊長大呼小叫有你有什麼用?!」
砰!
在酒樓大醉了一場瀟灑回來的杜若霆一拍桌子,大叫:
「杜若鱗,別以爲你是個病秧子全家都得讓着你!頂撞爹孃,氣哭小妹,我今日非要教訓你!」
杜若鱗斜掃了他一眼,不屑嗤笑:
「你又算是什麼東西?配指着我說話?」
「若鱗!」
之前杜若鱗懟誰都沒動的婆母,在杜若鱗說到小兒子時臉色立馬變了,斥責:
「你怎麼能對弟弟這麼說話?!」
「日後這個家,可是都要靠你弟弟!」
她想得理所當然,杜若鱗早晚都會西去,杜家日後自然就是杜若霆的。
「不僅你,就是你這新婦,未來你若有什麼不測,還不是得你弟弟照顧寡嫂?」
杜若霆聞言叫囂:
「我纔不要!」
「杜家都是我的,我纔不要養個病秧子和一個寡婦!」
話說得太過直白,那就不是第一次說了。
難怪,難怪杜若鱗對他們會這麼不客氣,全然和昨夜見我時的好說話成反比。
我笑了,抬手落在杜若鱗的小臂上,先他一步開口:
「小叔子這是什麼話?夫君雖是體弱一些,但還不至於真的短折而去。你作爲弟弟,如此詛咒自己的兄長,這要是傳出去,日後走上仕途,怕是免不得喫苦頭。」
杜倩兒最看不順眼我,看我開口,也要出言反駁,卻見我轉而看向她:
「小姑子快要出閣了,同樣,頂撞兄長的名聲被知道,保不齊好好的婚事也會讓人心生猶豫不是?」
「你胡說什麼?!霍哥哥纔不會厭棄我!」
說到親事,杜倩兒氣得跺腳。
笑話,霍硯會不會關我屁事。
我抬眸,對上公婆:
「夫君言語有失,實在是久病鬱結,並非有意如此,新婦這番給爹孃賠不是。不過——」
我話鋒一轉,慢慢地道:
「說起來,我朝自來立嫡立長,是鐵一般的規矩,嫡長子若亡便順至嫡長孫,兩者皆無,方纔是次子擔家族大任。」
「恕新婦直言,婆母方纔的話頗爲不妥,可萬萬不能說了。」
「你說是吧?公公?」
這仕途崎嶇,能走到這個位置可謂是謹之又謹、慎之又慎,一個不小心被政敵參上一本,有的是麻煩甩都甩不掉。
我公公自然明白我話裏的意思,眯着眼看了我兩秒。
我面無異色,彷彿方纔什麼都沒說,無辜地對着他們。
婆母沒忍住,指着我:「你——」
「你說得對。」
公公終於開口,語氣冷淡:
「此番雖是在家中,但各自也要謹言慎行,尤其是你們——」
他指了指杜倩兒和杜若霆:「再口無遮攔,少不得禁足院中!」
可對我和杜若鱗,卻看也沒看一眼便離開,擦肩時淡淡一句:
「至於你們?好自爲之。」
一家之主,又身居高位。
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拿捏威脅。
杜若鱗這個長子不孝,頂嘴反駁他能忍忍,可我這個才入門的新婦也跟着不孝。
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但——
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讓他們喜Ṭũ̂¹歡又不能得銀子和權勢。
相反,只會有受不完的憋屈。
那我還忍個屁。
我可還沒忘了我嫁入這裏的目的。
-18-
好在,丞相夫人也沒忘。
第二日,她就親自到了杜府。
先是瞧了瞧杜若鱗無礙,甚至比以前鮮活了一些。
後才握着我的手笑:「我便說是個好孩子,瞧着極爲有眼緣。」
最後,纔對我婆母開口:
「月玲,這長子成婚,新婦入門,你也早該教教她這後宅之事了。」
這話說得委婉,可明眼人一聽便明白什麼意思。
閨中女子還未出閣時,家中早就教過管理中饋之事。
如何還能等得到去了夫家婆母教。
丞相夫人這話,是敲打婆母,莫要偏心,該給的掌家之權,就該給出去。
婆母聞言笑意牽強。
沉沉地掃了我一眼。
老丞相有一子,遠在西南身居要職,夫妻二人自當思念。
不託大地說,老丞相這麼照顧杜家,不是因爲杜尚書這個門生,而是杜若鱗這個他看着長大、於他如孫子一般無疑的孩子。
這一點尤其是在杜若鱗落水病重之後。
以至於此後杜若鱗被杜家夫婦有意漠視,丞相夫人都來勸過:
「若鱗真的是短折之相,也是你們的孩子,你二人怎麼能如此短視?偏心幼子,薄待於他?」
婆母那時的回答天衣無縫:「月玲冤枉啊,這孩子喫穿都是與若霆一樣的,我與夫君何時漠視過?」
丞相夫人啞口無言。
是了,喫穿的確一樣,只是有些看不見的東西不一樣。
譬如人後,婆母也會煩躁:
「當初生他時便遭了罪,原本以爲是個大才,沒想到才過幾年就變成了病秧子。」
「也就能得到丞相幾分惜才之心,不然那副自暴自棄的模樣,我瞧着便心煩!」
她冷笑:「還說我偏心?大兒子廢了,我不好好教導二兒子,難道日後守着死人過活嗎?」
也是她太偏心,丞相夫人才會來此一遭。
這是她向我說親時給的承諾,也是對杜若鱗的一絲袒護。
可無論爲了什麼,掌家之權,我拿到了。
院子裏,看着我撥弄着算盤查賬,杜若鱗嘴角的笑帶着嘲諷:
「這纔是你嫁來的真正目的吧?」
我指尖一頓,抬眼無辜:「夫君說什麼?我不明白。」
心裏卻癢癢,這杜家可真富,如今出門那些人心中再瞧不上我,面上也得恭恭敬敬。
至於我的婆母,她沒少給我使絆子。
可別忘了,我娘是富商之女,這查賬的事兒,還能鬥得過我不成?
幾次三番,紛紛被我壓下。
唯一不能直接收拾的,大抵是杜若霆這個小叔子,原本杜倩兒與他都看我不順眼。
但杜倩兒支賬頂多不過買一些首飾衣裳。
而杜若霆,便要多上許多了,就說今日打馬球明日去酒樓,一去就是上百兩,且他被婆母慣得沒有顧忌,我才入門,也不好管得太過。
以至於大多時候,都讓他得逞了。
但,也僅此而已了。
我終於得償所願。
沒得到夫君的愛,但得到了實實在在的銀子和權勢。
杜若鱗不愧是神童,傷的是身子不是腦子。
他其實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厭倦懶得揭穿而已。
此刻他坐在一旁,帶着對我新婚夜逼他就範的小小報復:
「如今你便多高興高興,待三五年之後,可就再沒這般滋味了。」
我:「爲何是三五年之後?」
杜若鱗蒼白清俊的臉上勾出一個壞笑:
「因爲三五年後,我病死,你無子,我那個娘肯定會一刻也等不及地把家產全給自己小兒子。」
「不然,你以爲她爲何如此輕易地把掌家之權給你?」
吧嗒。
一顆算盤珠子掉在地上。
杜若鱗又咳嗽了,聲音很輕:
「或許,還不用三五年。」
我眼珠子轉了轉,猛地站了起來。
-19-
杜若鱗以爲,我會對他呵護備至,待他小心翼翼的。
至少別像之前那樣,老是仗着他體弱逼他就範。
事實上,他猜對了一半。
我的確對他好些了,至少給他找了好多大夫,但他這個病根是早早留下的,御醫都無能爲力。
反倒是杜若鱗,爲此又要多喝幾碗藥。
可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我依舊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喫幹抹淨麻利給他穿上衣裳,起來又是神清氣爽,開啓管賬賺錢的一天。
一切彷彿什麼都沒變。
我快速地掌握了杜家ẗųₓ後宅的一切事務,杜若霆繼續與自己的那些好友每日出門,有人問他爲何不準備科舉?
他不在意地擺手:
「以我的才學,有什麼考不上的!就算考不上,不是還有我爹嗎?我依舊能過得好好的,更別說以後杜家都是我的!」
而杜倩兒忙着和霍硯談情說愛。
好幾次,他們二人都在後院之中與我撞見。
霍硯看見我總是想要說什麼,但皆礙於杜倩兒在場無言。
他也算完成夙願了,這一世沒了意氣用事,有了霍家的託舉,如今順風順水。
日後再和杜家結親,可謂如虎添翼。
我對此並無想法,只是問了一句杜倩兒:
「你真的要嫁給霍硯嗎?」
杜倩兒提防我:
「爲什麼不?你不就是瞧不得我嫁得好嗎?別以爲我不知道,裴姝想搶我的夫婿,你這個做姐姐的誰知道會不會幫她替我使絆子!」
「裴婉我告訴你,少來算計我,若是被娘知道,有你好果子喫的!」
她叫嚷着要給她多多的嫁妝。
我這個管賬的可別扣扣搜搜。
我嘆了口氣,沒再多言。
至於我婆母。
她倒是很安靜。
至少,我們還能維持着表面的安靜。
杜若鱗沒轍了。
我們真的就這麼磕磕絆絆地過了半年。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除了每半個月強逼他就範一次以外,其他時候還是挺好的,至少還貼心地給他穿衣裳。
連喝的藥也是細細挑選的。
中間有一次,他咳了血。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杜若鱗發病的樣子,滿臉蒼白,氣若游絲。
彷彿隨時都會氣絕。
我着急地請了無數個大夫,而他看着我忙碌的身影,只是道:
「裴婉,算了吧。」
我頓住,回頭。
他嘴角還有血絲,難得溫聲自嘲地笑看着我:
「都算了吧,還是當初那番話……咳咳,我死以後,書房的第一個架子上的小匣子,裏面放着一封放妻書,還有足以讓你安穩一生的銀兩,別爲我守節,你想嫁就再嫁。」
「也別和我娘爭,這家中沒了我,就只剩下你一個外人了,你爭不過,是以……咳咳。」
他大口呼氣:
「拿着銀兩,走吧。」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和杜若鱗這對緣淺的鴛鴦都這個時候了也要酸言酸語幾句。
可我沒有。
我猛地上前,抓住他的衣領,在他驚訝的目光中一字一句:
「不許死。」
「杜若鱗,我不要你死!」
至少,不是現在。
我該是個冷心冷血的人,他若死了,我還未站穩腳跟,會輸的。
就好像他說的那樣,現在的我,鬥不過她娘。
我給他找了好多好多大夫,可他依舊昏迷不醒。
誰都說,他該是無力迴天了。
杜府都給他開始準備喪事。
我成了其他人口中可憐的新婦,才嫁進來半年就要成寡婦了。
連老丞相夫婦都來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走了。
我娘帶着妹妹來瞧我。
她說,妹妹說了一個好人家,等算一個良辰吉日就成親。
她說,她過得也很舒心,爹的身子骨也好。
她說,阿婉,若真的到那個時候,回家吧。
她欲言又止,有些話到底沒開口。
小妹紅了眼眶,想要說什麼,被娘制止了。
可依舊被我察覺,我抓住她的手:
「娘,家中真的無事嗎?」
我娘回握,語氣肯定地道:
「傻丫頭,有娘在能有什麼事?你別忘了,娘能到現在,也不是軟柿子任人揉捏的。」
「是以只要有娘在,都不會有事。」
人都走了。
只留下了在牀榻之上,昏迷數月依舊未醒的杜若鱗,呼吸淺淺,微不可聞。
一陣風吹過。
一隻白鴿落在我手邊,腳上綁着張紙。
我抬眸,解了下來,看清上面的內容後,神色變冷。
抬手將之置於燭火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確保那上面寫着的「只要你說一個是,我便助你假死脫身」燒得乾乾淨淨。
砰!
也是此時,門被推開。
婆母身邊的嬤嬤居高臨下:
「大夫人,這邊有請——」
辛苦維持的平靜,也要打破了。
-20-
我纔剛入正堂,就有一茶杯砸了下來,茶水飛濺,灑落在我的衣裙之上。
其後便是婆母厲聲:
「你還敢站着!還不跪下!」
我也不反駁,順勢跪下。
抬頭一看,還別說,來者都挺齊全。
公公坐在主位,杜倩兒幸災樂禍,婆母不怒自威,杜若霆跟着附和:
「對,都怪她!就該跪下!」
我坦言:
「不知媳婦做錯了什麼事,讓公公婆母如此動怒?」
「你、你還好意思問!」
婆母冷笑。
公公適才開口:
「我問你,你掌管家中賬本,若霆找你支銀子,你可都給了?」
我實話實說:「小叔子要的,自是給了。」
「那你可知你給他的,他都拿去幹什麼了?!」
公公語氣一變。
此時我才Ţů₎仔細看到,杜若霆明顯是被人打了,臉上青青紫紫。
我不解:
「小叔子的私事,我這個做嫂嫂的,如何敢多問?」
「是,若是尋常月例,的確不方便多問,但你給他支出去的可是一萬銀子!這個你也不該問嗎?!」
公公怒目圓睜:
「你可知,你隨意支他銀子,他皆拿去賭了!」
「長嫂如母,我也不知你如何蠱惑丞相夫人,讓她插手我們家的家事,連這掌家之權也給你要去了。」
婆母好似恨鐵不成鋼:
「可我到底信丞相夫人,信你,是以交出去後,我也並未過問,省得他人說我閒話偏心小兒子,但我沒想到,你居然如此無能!」
「賬管不上也就罷了,還讓若霆染上賭!你叫我杜家怎麼容你!」
「我就說嘛,一個商女的女兒,除了一些骯髒手段還會什麼?爹孃非要放任她,現在可是鬧出大事了。」
杜倩兒添油加醋,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杜家待我有多好,說完還看好戲似的對我道:
「嫂嫂,我大哥馬上就要沒了,誰不知道爹就只剩下小弟這一個兒子,日後可是要挑大樑的,你再心毒也不該這麼讓小弟走上歧途啊!」
「這可是馬上就要到春闈了!」
提到春闈,公公臉更黑了,惡狠狠地看了杜若霆一眼:
「孽障!」
杜若霆哪裏會認錯,毫不猶豫地指着我:
「爹,這可不怪我,都是她,我要什麼給什麼,我可是聽說了,這叫捧殺!全是大宅子裏爭家產的骯髒手段!」
「可見她就是想要家產,這才故意讓我染上賭癮的!」
一字一句,皆給我定罪。
最後由婆母的一句:
「當真是一家子都上不得檯面,便是昨日,她那個小官的爹養在外面的外室都找上門來了。」
「可還帶了一個快八歲的兒子呢!」
「婆母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恍然,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她勾起嘴角,很滿意我的反應:
「你還不知道嗎?你娘善妒容不得人,你爹便在外面養了外室,昨日找上門鬧了一番,如今金陵都鬧翻天了。」
「要我說,你德行有虧,也是家學淵源,現在想來,說不定若鱗還不醒來也是你害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心中憤恨自己嫁的是個病秧子?」
我反駁:「我從未憤恨,更未害夫君半分!」
「若鱗不醒,誰知道呢?」
婆母輕笑:
「你這般惡毒,我家是容不得你了,現給你休書一封,你該回哪兒回哪兒去吧。」
可——
我看着這些人,問:「夫君未醒,哪兒寫的休書呢?」
「自是我替兄長寫的!」
杜若霆恨不得找人背鍋,從腰間抽出一張紙丟在我腳下:
「滾!快滾吧!」
好笑。
按照杜若鱗對這廝的厭惡程度,若是知道他還替自己寫了休書,不知會生多大的氣。
好在,所有人都很快知道了。
我身後,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
「替我?你怎麼替我去死呢?」
四下衆人看過去,大驚:
「若鱗!」
-21-
杜若鱗被人攙扶着,原本蒼白的臉因爲心情極差,神色更差了。
他走到我的身後。
「怎麼,我沒死,你們都很難過嗎?」
「怎麼會……」
婆母艱澀。
他沒看這個偏心的母親,只是有些愧疚地對我:
「我來遲了,讓你受委屈了。」
我沒動。
他:「裴……阿婉?」
再看時,他已然頓住。
只因對上我那雙紅了的眼眶。
「無礙,只要夫君好好的,阿婉不委屈。」
他嘴脣微顫,像是受了極大的觸動。
而我卻含淚,看向其他人道:
「方纔各位皆挑了裴婉的不是,可見是裴婉這個做媳婦的實有不周,裴婉都認。」
「但請讓裴婉問上幾句,敢問婆母,小叔子來支銀子時,我也曾說過數額太大,不能輕易支出,可他在後宅打鬧一番,說是你應允的可是真的?」
婆母矢口否認:「自然是假的!」
我接着道:「那我命人找婆母驗證,婆母爲何總是閉門不見?」
婆母張了張口,咬死是:
「我一把年紀了,自是放權給你,若是凡事都過問,旁人不知怎麼說我閒話的。」
她要敗下陣來,公公立馬道:「即是如此,我是死了嗎?爲何不問我?」
我:「我問了。」
公公立刻理直氣壯:「竟是當着衆人的面污衊公公!我何時見你問過!」
我:「自我入門,夫君每月的身子狀況,都會記好交給公公查看一番,此事,便是夾在此中交代的。」
「公公以往都未曾答覆,我只當是默認了,這件事我自然也真認爲。」
「還是說,以往公公都未曾看過?」
我公公:「……」
他當然不承認:「我自然看過!」
不然要他承認對自己的親兒子不聞不問,放任死活嗎?
可若是看了,爲何會有今天這件事呢?
我公公支支吾吾:「許是……看漏了吧。」
我跟着附和:
「是看漏了吧?一次是看漏了,小叔子支銀子支了十多次我也記了十多次,公公都看漏了。」
公公:「……」
杜若鱗冷笑一聲。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甚至懶得掰扯,又像是心已經涼透了,只是道:
「爹孃要是真的如此偏愛小兒子,仗我病弱,欺我髮妻,那今日我便讓人去請族中長輩,讓他們都看着,將我踢出族譜,自生自滅吧。」
「放肆!家醜不可外揚,你這是要丟老夫的臉!」
公公聞言大怒。
杜若鱗同樣厲聲:
「那爹孃爲了給小兒子爭家產,欺負長子髮妻便不丟臉嗎?!」
「誰讓她丈夫是你這個病秧子,你護不住她怪誰?」
杜若霆完全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只知道大哥和爹孃終於撕破臉了,索性實話實說。
卻不知此話一出,全場寂靜。
-22-
打破寂靜的,還是我孃家下人急匆匆地來報:
「小姐,快回家吧!老爺出事了!」
至於出什麼事呢?
好像是昨日他那個外室帶着兒子耀武揚威地找上門來,被我娘以無故攀咬趕了出去。
當晚,我爹與我娘大吵一架,無外乎他想納外室爲妾,兒子認祖歸宗,要麼,他就休妻。
左右外室這一鬧,他維持多年的美名也沒了。
可我娘只是冷笑。
人她不同意納進來,休妻,她就去報官府。
她沒犯七出,我爹說她善妒,可是她給我爹納妾是我爹自己裝深情不要的。
她沒生下兒子,也是我爹在同僚面前說只要她,兒子他從不在意的。
錯不在她,她有的是時間耗!
但要她走人給人騰位置,做夢!
我爹氣極離家,本應該是要去找那個外室的。
沒想到恰好撞見外室和姦夫顛鸞倒鳳,這下好了,連兒子是不是他的都不知道。
一時怒氣衝昏了頭,直接倒地中風。
那外室和姦夫見此怕鬧出人命,連夜帶着兒子跑了。
等有人發現我爹時,人早就只能抽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我娘對此很滿意:
「我不過是誅他的心,沒想到他居然這般不經刺激,也罷,癱了最好,省得我瞧着煩心。」
「阿婉,這就是負心漢的下場。」
「對了,你婆母那邊,沒得逞吧?」
是了,一切都是我計劃的。杜若鱗修養這些日子,我知道他今日會醒,我也知道婆母讓那個外室去鬧,我還知道小叔子支銀子是去賭。
但和婆母想的不太一樣。
小叔子不是去做戲假賭,而是真的。
如今,她計劃落空,人財兩失。
而回去的路上……
杜若鱗格外的沉默。
直到夜裏,他纔對我說:
「阿婉,我要參加今年的春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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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霆那句話到底刺激到他了。
他說:「我原本想着,我自生自滅,他們也該滿意了。」
「但是我沒想到,還沒等我死給你放妻書讓你離開,他們便等不及要害你。」
「他說得對,我無能,所以他們纔敢。」
他本就不是什麼壞心腸,只是久病之下,言語尖銳了一些。
可心裏,他終究不願連累我。
所以他說:「我會努力多活些日子,至少——」ẗŭ̀⁽
「將你安排妥當。」
你瞧,他就是這般好騙,竟然真的相信沒了他,我會受盡苦楚。
我笑着摸了摸眼角,躺在Ŧú₍他懷裏,回:
「那你一定要活得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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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不愧是神童。
在決定要參加春闈後,他親自去找了老丞相,老丞相惜才,聽見這個消息自然高興。
巴不得傾囊相授。
是以這段日子,他頗爲忙碌,還怕他不在的時候,婆母難爲我。
但這次他多想了,婆母現下沒空在意他,更沒空爲難我。
一來,杜若霆也要參加此次科舉。
二來,杜倩兒和霍硯的婚事到了。
我作爲長媳,自然會跟着操辦。
她是失心瘋了纔會在這個時候爲難我,要知道,我若是真的使壞,毀的可是她女兒的婚禮。
同時,我也沒時間和她鬥法,因爲我更忙。
杜倩兒的婚事我可以不用太上心,但杜若鱗的藥我絕不能假以人手,更別說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準備。
我的小妹,裴姝,也要成親了。
夫婿是上一世她嫁的人家。
門第說不上高,但各方面條件都還不錯。
是娘精心挑選的。
上一世,小妹嫁過去便過得很好,夫妻恩愛,妯娌和睦。
是以娘問我的意見時,我並未反對。
不過出嫁那天,小妹看着那兩副翡翠頭面,不解地問我:
「這不是娘給阿姊和我一人一副的嗎?阿姊的爲何也要給我?」
我搖了搖頭:
「這是給聽話的孩子的,阿姊不聽話,所以阿姊不能要。」
那時候我太年輕,以爲只要與相愛的人在一起便好,所以什麼也就顧不得。
卻忘了,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所以我理所應當不配擁有這副頭面。
也理所應當承受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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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遇見了攔路的霍硯。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憔悴了一些,像是喝了酒,好在四下無人,我看見他平靜:
「妹夫這是何意?」
他馬上就要和杜倩兒成婚了。
可他好像也不幸福。
他醉醺醺的,哭笑着說:
「阿婉,我不要你叫我妹夫,爲何會這樣,爲何會這樣……」
「這一世,我沒選你,爲何我依舊沒有弟弟奪目?爲何公主依舊沒選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娶杜倩兒?」
「我以爲……我以爲我會娶公主,到時候你做妾也不會委屈了你。可是……可是一切爲什麼和我想的不一樣?」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我卻聽明白了。
也聽笑了。
敢情他重活一世,不娶我也就罷了,還要我做妾?
他當真以爲我裴婉能眼瞎兩次?
「霍硯,你自負也自傲,卻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本領的人到哪裏都耀眼奪目,與有沒有你無關。」
「我真慶幸,上天給了我重頭來過的機會,不然我和孩子,只會與你過苦日子。」
「孩子?!什麼孩子?!」
霍硯酒立馬醒了,猛地看向我。
我拉下簾子,嘲諷地開口:
「那日你喝醉,推掉的啊。」
「方纔兩月,我將他埋在院子裏,那個新鮮的土堆。」
霍硯愣在當場,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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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過着。
霍硯與杜倩兒成親,婚後並不和睦,杜倩兒強勢,霍硯又自詡懷才不遇,要的是溫柔大度,善解人意的「賢妻」。
杜倩兒顯然不是。
是以,兩人回門那日臉色就不太對。
更別說一年後,杜倩兒咬死不給霍硯納妾,霍硯又養外室又上演救風塵的戲碼。
上演了一個又一個笑話。
不過這都不是我關心的了。
因爲杜若鱗高中了,狀元。
放榜那日,我們喜不自勝。
公公若有所思。
而婆母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無他,杜若霆沒考上。
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在賭坊亢奮地豪賭。
被公公動家法打了一頓。
但,沒用。
他戒不掉,改不了。
婆母也不是沒管過,可是她一管,杜若霆就叫囂:
「連你也偏心杜若鱗了是不是?瞧着我沒考上便見風使舵,爹爹現在偏心他了,你也偏心他?!」
婆母有苦說不出。
杜若霆卻有恃無恐:
「考上了又如何?!一個病秧子,要不了幾年就死了,到時候家產都是我的!看誰給你們養老送終!」
他被驕縱慣了。
居然還在青樓遇見了被弟弟搶了風頭來解悶的霍硯。
兩個自認「懷才不遇」被兄弟搶走風頭的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竟成了知己好友。
那時,誰都沒想到區區兩個人能闖下那麼大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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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硯與杜若霆,勵志要做一番事業。
竟然開設賭坊,挪用公家銀兩填補空缺!
查出來那一日,婆母直接當場暈了過去。
公公更是被天子大罵一頓。
他這些年早就不如當初得聖心,杜若鱗入仕途後,老丞相自然幫襯的也會是杜若鱗而不再是他。
如今杜若霆又捅下這個婁子,一夜之間,他彷彿老了十歲。
反倒杜若鱗成了天子面前的紅人。
彼時我們已經成婚四年,他依舊是病怏怏的。
卻沒如任何人的願突然撅掉。
反倒是婆母來找他給杜若霆求情。
跟着來的,還有杜倩兒。
這是早有準備的事,因爲他們不僅自己來了,還找來了族中長輩,聯合施壓。
卻不想還沒等他們開口,杜若鱗就從我身邊接過一疊紙張。
他開口:「各位來得正好,若鱗正要請示族中長輩。」
「慈母和妹妹這些年沒少惹出事端,家宅不寧,但近日悔過,願自請前往佛堂修行悔過。」
「我什麼時候說過?!」杜倩兒尖聲:
「杜若鱗,我來是要你救我夫君霍硯的!」
「若鱗,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婆母有種不好的預感,看向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挑撥我母子關係?」
她看人真準。
還真是我。
杜若鱗將這些紙張傳了下去:
「這些,是慈母這些年借用父親的名義收的賄賂,全給了舍弟揮霍;這些是舍妹與其夫鬧出事端,明明是家事,卻因爲妹夫風流,她暗暗險些將青樓女子打死。」
「如今舍弟與妹夫被流放三千里,這些髒事,想來也瞞不住。各位認爲,慈母和舍妹去往佛堂修行可是誠心悔過?」
他話音落下,本來幫着婆母和杜倩兒的人立馬改口:
「是!自然是!要我說該去一輩子!」
「有這個心便好,快快送去!」
不送去,難道等着東窗事發,一族的人丟臉嗎?
至於她們想不想,這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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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和杜倩兒被拖下去的時候,前者還是不甘心:
「逆子!你居然敢這麼對你生母!你別忘了,你是我生的!」
「你爹呢?你居然揹着你爹處置我!你好大的膽子!」
而杜倩兒顯然沒了氣勢,她在求饒:
「大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不敢了!大嫂……大嫂!你幫我說說,我真的錯了!」
杜若鱗並無觸動:
「父親如今正被聖上召見,想來自身難保,怕是管不了母親。說來,還是因爲母親借父親之名收受賄賂一事。」
「至於母親對我的生育之恩……」
他看着婆母:
「我也不解,爲何母親總是偏心弟弟。十歲那年,明明是弟弟將我推進湖中,爲何母親卻讓我不要多說半句?」
「這些年弟弟爲所欲爲,我重病在身,你也從未好好看過我一眼。」
「也罷,我答應了你的要求,閉口不提他推我之事,就算還你這生育之恩了。」
他說得決絕,那就是沒有餘地了。
婆母一頓,瞪大雙眼:
「杜若鱗!裴婉!你們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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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消失。
杜若鱗都一動不動。
直到所有人散去。
他突然茫然地問我:「阿婉,我是不是做錯了。」
下一秒吐了一口血,倒在我懷裏。
「若鱗!」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那麼慌亂。
他卻虛弱地笑了:
「夠了,這些年, 我撐着這一口氣, 總算……總算將你安置妥當了。」
「既是如此,已經夠了。」
我眼眶紅了, 泣不成聲。
「你不要瞎說,你別死。」
可這怎麼能說不死就不死的呢?
杜若鱗苦笑:
「阿婉,別哭,對你不起,日後, 苦了你了。」
我的眼淚掉在他臉上, 卻道:
「我當然要哭!」
「可我有什麼苦的?如今我是杜家主母,杜家偌大家產都是我的。」
「我只是要哭,替肚子裏的倒黴糰子哭自己還未出生就沒了爹而已。」
杜若鱗:「……」
杜若鱗原本要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
「你說什麼?!」
他反應過來,在我懷裏掙扎着抬起手:
「放我下來, 我還能活!」
我破涕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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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騙人。
杜若鱗最終活到了三十七歲, 大夫說,這已經是奇蹟了。
他死那年,我們的兒子十四歲。
他給他拜了當世大儒爲師,又給我求來了一品誥命。
什麼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就是他死,妻兒家產也不會被同族覬覦了去。
死前,他靠在我懷裏, 釋然地道:
「這些年我從未問過你那個問題,想來現在問, 你也不一定會爲了騙我說我想聽的話, 所以阿婉,我只問你另一個問題。」
我問他:「什麼?」
他竭力:
「若來世,你還願不願做我的妻?」
我沒那麼多假眼淚流了,以前爲讓他立業,我假裝流淚激他考了科舉。
後來爲了讓他能多活些日子,別讓孩子生下就只剩孤兒寡母, 我又擠出幾滴。
現在一切回天乏術,我無淚可流,卻不知爲何比流淚還要難過。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就算再難過, 也能露出一個笑, 回他:
「混賬,不嫁給你, 嫁給誰?」
他滿足地笑了, 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也沒睜開過。
他走了。
這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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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尚書之媳,當朝右相之妻, 後朝武侯之母, 一名誥命夫人, 裴婉。
活了八十六年。
終我一生,執掌後宅,歷盡浮沉。
卻依舊感謝杜若鱗當初沒問出我是否愛他的問題。
因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要怪, 就怪我爹所謂的鐘情不過虛妄。
亦怪, 我上一世遇見的是霍硯而不是他。
人能一錯再錯,卻不能在一坑跌倒第三次。
對於杜若鱗,我不敢賭, 也不想賭。
我不知自己愛不愛他,但他死前問我若有來世還願不願嫁給他時。
我沒猶豫。
我是願意的。
杜若鱗。
若有來世,我是願意還嫁給你的。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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