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兩年,直到公主賜我毒酒,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駙馬偷養的外室。
假死後,我躲進山野種田。
後來又花了二兩碎銀買了個糙漢奴役。
日子逐漸步入正軌時,駙馬卻再次找到了我。
他殺出皇城,滿身是血求我和他一同離開。
我還未說話,一向嘴笨口訥的奴役卻捏住了駙馬的脖子:
「騙吾妹,奪吾妻,你以爲孤會留你?」
-1-
人市又來了一批新奴隸。
聽說這次都是戰敗的俘虜。
體格比以往都要強壯。
道路兩邊,被綁着的戰俘直勾勾盯着我。
彷彿我不是買家。
而是他們隨時能吞入腹中的羔羊。
好不容易看到了幾個面相老實的。
價格卻讓我望而卻步。
天色漸晚,這裏距離我住的鄉下還有好遠的距離。
正準備無功而返,街市的盡頭突然瞧見了一個獸籠。
裏面坐着一個被鐵鏈拴着的男人。
他身姿魁梧,臉上滿是污漬和血痕,根本看不出面容。
唯有那雙眼眸,如一匹鬥志不減的野狼閃爍着兇狠與防備的光。
我被駭到,連忙準備離開。
卻鬼迷心竅在走出去兩步之後回Ŧůₖ頭。
似是感受到我的視線,男人也跟着抬頭。
四目相對。
我心沒由來猛地一顫。
「阿婆,他爲何被關在籠子裏?」
「他是個怪物,不鎖着是要傷人的!」
牙婆想到什麼,彷彿心有餘悸。
「今晚我回去,是要把他交還給軍營的,姑娘還是看看別的吧!」
軍營不做賠本的買賣。
被交還的戰俘無疑是死路一條。
我又看了眼籠中人,大着膽子走過去。
「你可願意和我一道離開?」
男人不言。
我壓低聲音,坦白道,「我今日前來,不是買奴僕,是……買相公的。」
男人聞言,適才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我繼續道,「但我只是個鄉野村婦,還有過一段不光彩的過去。如若你不介意,我便將你買走,往後我們搭夥在一起過安生日子。你……可願意?」
我等了好久,久到我以爲他必然會拒絕我的時候。
男人終於微不可見點了點頭。
-2-
我需要一個丈夫。
或者應該說我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
讓我在這亂世中得以保全。
我容貌尚可。
但我深知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
美貌對一個女人來說不是祝福,而是災難。
就像當年,我被偶然路過村子的顧清硯看中。
他不顧我的意願強娶我入府。
我不願,夜夜以淚洗面。
周遭的鄰居卻拈酸嘲諷。
「長得漂亮就是好,連鄉野村姑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話聽多了,連我自己都信了。
和顧清硯在一起這兩年。
他雖不常回家。
但待我體貼細緻,也算周到。
慢慢地,我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還算安穩。
一個月前,他像往常一樣出門。
臨行前他異常興奮。
和我說,「伶兒,等我再回來,便接你到大宅子,我們再也不用分開。」
那時候我只當他是帶兵打仗的將軍。
天真地問,「戰事馬上就要結束了嗎?」
顧清硯嘴角閃過暢快的笑意。
「對,快結束了,屆時我定將欠你的婚禮補上。」
可是我等啊等啊。
沒有等到顧清硯。
卻先等到了當朝公主,賀韶儀。
那日就是一個普通的午後。
我纔打理完蔬菜。
拎着水桶從後院出來,迎面對上一個衣着華麗的女子。
膚如凝脂,渾身帶着一股貴氣。
「你就是葉伶兒?」
我哪裏見過這種天仙似的人物,當場傻在原地。
「長得倒是個好看的,怪不得駙馬寧願欺騙本宮,也要在外頭養着你。」
那時我才知道。
和我相處了兩年的夫君,是當朝駙馬。
怪不得他時常不回家。
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里,總帶着濃郁虧欠。
那天的事記憶裏已經很模糊了。
只記得他們掀了我的菜園子,拔了我剛架起來的黃瓜秧,還踹了腳撲上來想要護着我的大黃狗。
她自上而下睨着我。
「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本宮留你個全屍。」
說着昂了昂頭顱,一個公公模樣的男人佝僂着腰端過來一杯毒酒。
那酒真苦啊……
讓我想到了年幼時,我偷喝父親埋在地下的黃酒。
彷彿烈火在喉嚨燃燒。
還記得那時父親抱着眼淚汪汪的我,滿臉笑容。
「那酒,是要等伶兒成親時才能喝的。」
或許是對我嘴饞的懲罰。
後來,父親沒有了。
而我到死。
都沒喝到那壇本要在我婚禮上喝的酒。
-3-
我花了二兩銀子,把男人帶回家。
但他傷勢太重了。
我又額外花了三文錢租了輛牛車。
車板上,男人趴在上面,讓我想到了我的那隻大黃狗。
它喜歡在夏天撲蝴蝶。
喜歡圍在我屁股後面晃尾巴。
還喜歡啃我丟在地上的西瓜皮。
我的狗從不會咬人。
可還是公主來的那天,它狂叫着撲過去。
又被一腳踹到了地上。
以前我總是嫌它蠢,養了這麼多年連鴨子都不會趕。
那天它依然很蠢。
明明已經滿身是血,卻連跑都不會,一個勁兒往上撲。
最後被人打倒在地上,它的瞳孔溼漉漉的。
映襯的,是我的臉。
從兜裏翻出帕子,我垂眸爲男人擦拭滿臉的污漬。
男人眉梢微蹙,突然抬手。
我想到牙婆的話,嚇得陡然僵住。
然而粗糲的手掌只是摸到了我的臉頰。
「你哭了?」
「爲什麼?」
這還是我買了他之後,他第一次開口。
聲音沙啞的厲害,像是擱在竈臺邊久未沾水的絲瓜絡。
我趕忙將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的眼淚抹掉。
嘟囔,「我心疼錢。」
我是真心疼錢。
那日我飲下毒酒。
卻不知爲何沒有死。
睜眼,我躺在距離宅子不遠處的破廟。
四周只有我一個人。
頭頂還有一尊無人供奉的佛像。
是誰救了我?
這世上,當真有神明嗎?
想到自己的經歷我怕極了。
如今除了顧清硯。
我早就沒了親人。
我跌跌撞撞跑回過去的宅子,還在唸着那隻蠢狗。
然而等待我的卻是一片廢墟。
空氣燃燒着被火燒焦的痕跡。
無家可歸。
身無分文。
我徹底成了被世界遺棄的孤兒。
身上這僅有的幾兩錢,還是我從未被完全燒燬的牀下翻到的。
我用那點錢在鄉下租了個茅草屋。
買了些菜籽。
剩下的,都用來買了這個男人。
多了一個人,就等於多了一份開銷。
再加上對方身受重傷,醫治也需要銀兩和時間。
盤算着,我開始有些懊惱。
不知道自己怎麼方纔就鬼迷了心竅。
突然要把他買下來。
這樣想着,我朝他齜了齜牙,威脅。
「你要快快好起來,馬上入冬,興許咱們還能趕上進山捕獵。」
「能獵到野豬獸皮拿到街上賣的話,整個冬天就不用愁了。」
然而我看了看他滿身的血跡,又嘆了口氣。
「不過就算你獵不到也沒關係,我會繡工,到時候多接幾個活兒,左右都能撐下來。」
路上,我絮絮叨叨。
男人似乎想說什麼,但大概是沒了力氣。
慢慢也合上了眼。
道路顛簸。
我倆坐在牛車上。
兩邊是大片的稻穀麥田。
我沒注意到男人的嘴角微微露出了清淺的笑意。
-4-
到家,一彎淺月已經爬上了枝頭。
草屋簡陋,家裏只有一個土炕。
男人進來便直接找了個牆角靠着。
「你去牀上躺着。」
他不聽。
我怕他傷口又受了涼。
臉一板,「我把你買來是當相公的,你現在是要與我分牀嗎?」
這回男人沒再反駁,悶聲爬上牀。
我燃上紅燭,便開始扒他衣服。
「再等我些時日不行嗎?」
抬眸,就見對ţűₛ方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這回輪到我臉紅了,「我是要看你的傷!」
他「哦」了聲,乖乖不再動了。
衣衫落盡,我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肌膚。
和顧清硯白皙細膩的身體不同。
這個男人身材勁瘦,古銅色的後背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痕。
陳年舊傷已經結了痂。
新添的傷口像久逢大旱開裂的土地,又被赤色的血水灌滿。
沒由來我感到一陣心酸。
大人物都想通過征戰彰顯權威。
但誰又能想到每一個衝鋒陷陣的戰士。
是父母的兒子,是孩子的父親,是妻子的丈夫。
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燭光搖曳,映在男人的肌膚上。
我瞬間就紅了眼。
「怕了?」
我搖頭。
手裏的動作卻越發輕慢。
屋內沒人講話,但在這個夜裏我卻難得心安。
隔天我醒來的時候,昨晚還病歪歪躺在牀上的人不見了。
我慌忙下牀找了一圈。
連男人的影子都沒有。
我心裏一沉。
第一個反應是自己被騙了!
戰俘是沒有戶籍的,大戶人家有管家和護衛看守。
而我這樣的情況,他即便是跑走我也無處可尋。
焦急間,柵欄門被一羣人推開。
爲首的男人開口便道,「賠錢!」
我面色一凜。
這羣人,是跟我討債的。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
那晚我正要睡下。
突然院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心中不安,抄起防身的匕首起身查看。
這時一個男人從外頭跳進來。
見我醒着,竟想要將我壓到身下。
我雖是個女子,但自幼務農力氣也不小。
用力一推,男人被我推倒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村頭的張福貴。
他有妻有女,還讀過幾年書。
完全看不出是會做這種齷齪事之人!
大概沒想到我一個弱女子會有這身蠻力。
愣神片刻從地上爬起,竟惱羞成怒。
「一個萬人騎的寡婦裝什麼貞節,你要真這麼清白,又怎麼會跑到我們這兒來!」
說着又要過來,我閉着眼直接將匕首捅了進去。
白刀進、紅刀出。
男人倒下,我的手都是顫抖的。
響動驚醒了村子的人。
哭聲呼聲吵鬧聲很快響成一片。
我沒捅人經驗,這刀不足以致命。
待他醒來,竟反咬說我勾引他。
但最讓我不解的是。
女人們竟然相信了男人的話。
她們說我是狐狸精,生怕自己的丈夫着了我的道,要將我驅逐出村。
最後這羣人商議的結果居然是。
要麼賠張福貴醫藥費,要麼滾出這個村子。
我買的菜籽發了芽。
我養的雞崽下了蛋。
我新曬的被子還沾染着陽光的味道。
我不走。
我憑什麼走?
所以我揣上所有的錢準備買個男人。
買個最兇狠的男人。
現在錢花了,人跑了。
這羣人圍住了我的草屋,聚在我的院子裏。
場景和韶儀公主出現那日,竟意外相似。
「你做我小妾,我幫你還債如何?」
人羣裏,有男人嚷嚷。
看熱鬧的村民鬨笑,隨後納我爲妾的聲音越來越多。
被羞辱了,但我卻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把氣討回來。
我怕事情鬧大,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也怕我沒死透的消息傳到公主耳中。
混亂間,一張巨大的虎皮從外頭甩進來。
砸入院中,發出轟然巨響。
虎,百獸之王。
放眼整個城內,能與虎搏鬥的不過寥寥。
虎皮往地上一扔,所有人都不敢講話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拎着斧子緩緩走進。
兩頰間,衣服上,全都是血跡。
根本分不出是那隻老虎的,還是他的。
他陰鷙的視線環顧四周,沙啞着嗓子問道。
「聽說,你們有人要納我妻爲妾?」
男人的出現,瞬間逆轉了場上的形勢。
張福貴大着膽子說了來意。
當他說出「勾引」兩個字的時候,男人右手攥的斧子轉了轉。
「你們說要多少銀子?」
「十、十兩。」
「也算厚道。」
話說完,方纔還沸騰的心陡然冷卻。
他……不信我?
男人繼續問道,「一刀十兩,那一斧子是多少銀兩?」
「你說什麼?」
下一瞬,男人看向張福貴的眼神帶了殺意。
「若是我這一斧斃命,試問又該賠多少銀兩?」
-5-
人全都離開了。
臨走前,張福貴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他的妻子還賠了我一筐雞蛋。
大門合上。
剛還挺直的男人突然倒下。
額頭佈滿了汗珠子。
捂着右腹,朝我說了句「疼」。
我忙上前查看。
傷口血黏着衣服,深可見骨。
似是與虎搏鬥時留下的戰痕。
我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你自己身體還沒好,做什麼非要招惹猛虎!」
「賣錢。」
我想到昨天在牛車上說的話。
彼時男人沒作聲,我以爲他根本沒聽進去。
又急又氣,「你這麼着急作甚,你就算歇息也不會短你喫喝。再說,我也沒讓你獵猛虎啊,萬一你有個好歹……」
「有個好歹你如何?」
「那我錢不是白花了嗎!」
男人不再吭聲。
但眼底閃過細碎笑意。
6(男生視角)
爲何要獵虎?
晚上,男人躺在牀板子上。
盯着破舊的牆壁,兀自思索着。
或許是因爲軍營叛亂,他的五千精兵被親信出賣,全部葬身戰場無一生還。
滿腔怒火,讓他迫切需要尋找一個出口發泄。
也或許叔伯背叛、奸臣勾結,他在看盡世態炎涼喪失活下去希望的當口,有個姑娘突然跟他說,想要過安生日子。
是啊……安生日子。
這天下百姓,心懷野心的又有多少?
大多數人這一生,也不過求個安穩。
而這天下還未安穩,他怎麼能死?
他得活着。
他知道,這個姑娘肯花所有的銀兩孤注一擲將他買走,定是另有隱情。
只是如今他身受重傷,恐難敵四手。
獵虎震鄰。
是他想到的方法。
屆時即便有人來找不痛快,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
瞧白天的架勢。
他倒是慶幸自己沒因爲傷勢,將獵虎一事拖延。
深夜靜謐。
微風順着合不緊的窗縫吹入,撩動女孩的髮絲。
睡在隔壁的小姑娘把自己縮成一小團。
像極了年幼皇妹養的貓兒。
通體純白,看着是個嬌養的。
卻皮得很。
上房揭瓦,逗雀招狗。
男人望着月亮。
不知自己「去世」的消息是否傳回了宮中。
他想應該還沒。
否則這天下大概早就易主了吧。
閉上眼,他開始有些期待天明。
-7-
大概是前期透支了身體。
男人這一躺,就是大半個月。
思來想去。
我還是找人把虎皮賣了個好價錢。
咬牙給男人買了藥材和補品。
剩下的存了起來。
準備修繕這間破舊的茅草屋。
但說來也怪。
原本只有我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
明明未招惹過誰。
周圍卻充斥了各種風言風語。
但男人來了之後,明明他對所有人都不客氣。
前來拜訪的鄰居卻莫名多了起來。
幾個嬸子還暗戳戳打探我夫君的情況。
我不解,將此事說給男人聽。
他輕哼了聲,「以強凌弱,以衆暴寡,人性之惡罷了。」
人性之惡,但我卻堅信人心本善。
我依舊過着ŧũⁿ正常日子。
別人送雞蛋,我便回果蔬;
別人幫我扎籬笆,我便幫別人繡衣裳。
村子裏老幼較多,有時候我也會給周圍鄰居送去一些獵到的野味。
一來二去,大家慢慢接納了我們的存在。
關係也變得越來越親密。
最後一批稻子割完的時候,天徹底涼了。
男人把屋後豬圈的棚子搭好,準備迎接幾頭小豬。
這段時間,我們將茅草屋變成了磚瓦房。
裏頭的土炕也重新砌了通鋪。
一早男人會去打獵。
晌午再去把打到的東西在集市賣掉。
真有些尋常夫妻的模樣。
這日暴雪。
山路難登。
我和他在家中燒火取暖。
我突然想到,「這麼久,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他不吭聲,我便說,「你不願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男人看向我,像是等待着。
熒熒火光,我猛地想到了大黃狗。
撿到它就是在這樣的暴雪天。
它被凍得奄奄一息。
那時父親重病,家裏沒有多餘的錢養一隻狗。
但冰天雪地它瑟縮地看着我,我還是心軟了。
我以爲父親會責罵,但父親卻和我說。
「給小傢伙取個名字吧。
「當它有了名字,就徹底屬於了你。
「等我去了,你找不到好男人,有隻小狗陪你長大也好。」
而現在,我又要給眼前這個男人起名字了。
我將這作爲一件大事,冥思苦想。
「叫……黃二如何?」
我的狗叫大黃,這個男人叫黃二。
都只屬於我。
男人期待的臉瞬間垮了下來,顯然不滿意。
我騙他,「多好聽,黃色可是我最愛的顏色呢。」
「賀珩。」
「啊?」
男人粗糲的大掌往火裏添了些柴火。
「我叫賀珩。」
「非要叫這個嗎?我還是覺得黃二更適合……」
賀珩一個飛眼橫過來,我吐了吐舌頭不再逗他。
我本以爲這樣的日子能到地老天荒。
幾天之後,隔壁的萬嬸突然找到我。
進來便從懷裏掏出了張紙塞。
壓低音量,「葉娘,這是不是你?」
展開,最上頭寫着「尋妻」兩個大字。
正中間,赫然是我的畫像。
賞金高達百兩。
我臉煞白。
這是顧清硯命人張貼的嗎?
他怎麼知道我還活着。
而且他的身份可是駙馬,他怎麼敢!
見我這樣,萬嬸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今日賣菜的時候正瞧着官府的人張貼這玩意兒,趁人不注意我一把扯了下來。」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你自己小心。」
整整一天,我都在惶惶不安中度過。
我不懂,我都已經「死」了。
爲什麼顧清硯還是不肯放過我。
天色漸晚,賀珩從城裏回來。
我六神無主,想要和他坦承此事。
卻又擔心他被嚇跑。
對方可是皇室的人。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還是一個戰俘……拿什麼跟這樣位高權重的人抗衡?
晚上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有話說?」
我適才點頭,猶豫片刻才斷斷續續將過往講了一遍。
賀珩面色陰沉,眼底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湖,醞釀着巨大的波濤。
他盯着我。
很久很久都沒開口。
我的心也隨着他的沉默徹底沉了下來。
還是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今日萬嬸知會我此事,此地我怕是也不能留了,接下來準備去更遠的地方躲着。」
「你雖是我買來的,但這段時間你打獵賣到的錢遠遠超過了當時的價格。過去種種我很抱歉,你不能接受我也實屬理解,作爲彌補我放你自由。」
「明日,你便離開吧。」
賀珩終於動了,深棕色的眼眸盯着我。
「這是你真實所想?」
眼淚倏地流了下來,我使勁兒擦了兩下,不想在這個時候哭。
顯得很沒出息。
賀珩嘆了口氣,將我的頭壓在胸口。
「亂世飄零乃天道不公,掠你入府乃對方不仁,你何錯之有?既無錯,又何必與我道歉。倒是下次,莫要再和我講違背心願之話了。」
我何錯之有?
何錯之有……
因爲這四個字,我淚水終於決堤。
過了好久,賀珩才道。
「伶兒,我們成婚吧。」
-8-
亂世之中,鄉田村野。
成婚根本沒那麼多講究。
但得知我們要辦酒,村裏的人倒都非常熱情。
嬸子們跑前跑後幫我置辦行頭。
男人們聚在一起幫忙佈置打點。
大婚那天。
賀珩穿了件正紅色的衣袍。
發冠上梳,儀表非凡。
「你這夫君,身上帶着貴氣,定非池中之龍。」
萬嬸爲我一邊盤發一邊說。
「今天村子裏能來的都來了,除了張福貴那家。」
提到這個人,我壓了壓嘴角。
萬嬸搖頭,「你也別記恨我們大家夥兒。」
「小地界夫君便是天,特別是仰賴着夫君生活的女人,對漂亮姑娘總有天生敵意。不敢管自家漢子偷喫,就只能防着外頭的女人。」
「張福貴的婆娘也是個可憐的,被自己老子賣給了張福貴,那人表面是個讀書人,背地裏喫了酒就愛動手打人。就連他家丫頭,小小年紀被親爹打聾了只耳朵……」
我有些驚訝,張福貴的婆娘那日我是見到的。
身形消瘦,唯唯諾諾地扶着張福貴一句話不說。
當其餘人罵我狐狸精的時候,她也只是站在旁邊。
萬嬸繼續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小地方人有點心眼,但也好在樸實,認死理兒。這幾個月互相走動,總能知道彼此是什麼樣的人。」
說着,她從兜裏掏出了個小紅封,「那婆娘託我帶給你的,收着。」
我想推辭,萬嬸粗糙的手包裹住我的。
「他們家欠你的,給你多少都不爲過!」
外頭突然一陣喧囂。
是新郎官來了。
街頭巷尾全是人。
除了村子裏的,還有一批是賀珩的朋友。
據說是在城裏賣獵物時認識的商戶。
鞭炮噼裏啪啦的,熱鬧異常。
高堂無人。
我們拜天、拜地、拜父老鄉親。
禮成之後,進房賀珩突然從櫃子裏拿了一罈黃酒。
「聽說女兒出嫁,父親都會準備一罈女兒紅。」
賀珩看向我,「我想丈人大概也給你備了,便瞞着你跑了趟你過去的村子……」
話未說完,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不過某次在賀珩面前提了句憾事。
他便記在了心上。
我的家鄉,距離這也有百里遠。
怪不得婚前幾天賀珩突然說有事消失了幾天。
賀珩未多言其中艱辛。
舉起酒杯,「共飲合巹酒,白首不相離。」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只知道開心。
特別開心。
好像所有的遺憾,在那一刻都得到了圓滿。
「讓開!讓開!」
酒酣耳熱,突然馬蹄聲響徹村莊。
匆忙跟着賀珩出了房,只見村口的流水席被橫衝直撞的馬蹄掀翻。
透過驚慌的人羣,我瞥見高大的駿馬上端坐一個男人。
他的身邊跟着一個狗腿子,配合馬的腳步小步快跑,滿臉諂媚。
張福貴率先瞧見我,「大人,您貼在榜上的女子,是不是就是她?」
四目相對的剎那,周遭的一切好像安靜了。
居然是顧清硯。
極度驚嚇之後,我反而冷靜下來。
「玉石俱焚」四個字在我腦海中閃現。
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上天眷顧讓我苟活了幾個月。
我還有什麼怕的呢?
我只是恨,爲何偏偏是在這日。
我平靜地看着顧清硯馬蹄靠近,朝着身畔人說道。
「賀珩,今日與你成婚,吾甚是歡喜。
「只是那人不是你我能招惹的,你先走吧。
「若有來世,我們再做一對尋常夫妻。」
說話間,顧清硯已在我面前站定。
他看向我神色激動。
「伶兒、伶兒,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是夫君來遲了,我這就帶你回家……」
我還未開口,站在我身邊遲遲未動的賀珩居然笑了。
他將我擋在身後,直面顧清硯。
「駙馬不在宮中陪公主,來朕的喜宴,是要帶誰回家?」
-9-
整個村子,是針落可聞的安靜。
不明事態的村民夾雜着騎士官兵散在四周。
當我聽到「朕」這個字從身邊男人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
甚至壓根沒反應過來這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面前的顧清硯閃過片刻慌張。
「你、你怎麼會……」
「活得比妹婿命長,叫你失望了。」
顧清硯陡然變了臉色,大聲呵斥。
「放肆!當今聖上龍體欠安,明明在皇宮之內休養。大膽賊人竟敢僞裝聖上,來人拿下!」
語畢,在場的官兵終於有了反應。
他們拔出刀劍一窩蜂衝過來,然而比他們更快的是賀珩的「朋友」。
原本剛剛還坐在流水席喝酒划拳的商戶們,赫然起身從懷裏掏出各種武器。
與那羣官兵短兵相接。
混亂之中,我的手被顧清硯抓住。
「伶兒,我知今日婚禮非你所願,我不怪你,你先跟我離開!」
見我不動,顧清硯神色急切。
「我之前並不知曉賀韶儀會揹着我來找你,更沒想到那毒婦竟心狠至此!」
「我許諾將你接到大宅子,現在已經做到了。等我殺了賀珩,這整個天下盡在囊中,沒有人能再讓我們分開……」
我覺得好笑,一把甩開顧清硯。
「你不顧我意願強求我委身於你,隱瞞駙馬身份讓我做了兩年外室,我爲何要與一個欺我騙我辱我之人離開?」
「今天是我大婚之日,該離開的人是你!」
顧清硯不信,「是他強迫你的對不對,他定是早就查出我們的關係,爲了報復我纔要娶你。」
說着他也掏出一把劍,「既如此,我就先ťŭ̀ⁿ把他解決了,再來與你解釋!」
賀珩毫不畏懼,眼底蘊着黑色波濤。
「騙吾妹,奪吾妻,你以爲孤會留你?」
打得打、跑得跑。
地上全是打散的喜盤飯菜,混雜着紅色鞭炮碎。
構成了極其諷刺的一幕。
突然天空閃過灰色的煙霧彈。
賀珩臉色微變,抬腳用力踹到顧清硯肚子上。
「顧清硯增兵馬上到,我們先走。」
說完吹響一記口哨,所有人都準備撤退。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不遠處跑來一羣官府裝扮的侍衛。
顧清硯露出暢快,「賀珩,今天我就讓你死個痛快!」
眼看着變成甕中之鱉。
突然,遙遠處傳來一陣怒吼。
抬眼望去。
原本已經逃竄的男女老少居然再次折Ţū²返回來。
他們手裏拿着鋤頭鏟子各種農具,舉着鍋碗瓢盆各種廚具。
自發組成了一堵又一堵人牆。
密密實實擋住了增援的侍衛。
聽從顧清硯指揮的官兵頭子見狀怒吼。
「這人假扮聖上犯了欺君之罪,你們出手阻攔,是要反嗎!」
衝在最前頭的萬嬸舉着鋤頭。
「我們老百姓不管什麼皇帝不皇帝,我們只知道今天是村民賀珩和村民葉伶兒大喜之日,在今天、在這個地界兒,你們欺負我們的人,就是天王老子來我們也照攔不誤!」
我的眼眶一下子溼潤了。
官兵不停往前衝。
村民們被推倒又站起。
萬嬸舉着鋤頭朝我大喊。
「走!」
「走啊伶兒丫頭!」
初入此地,備受流言逼迫之時,我再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
誰說窮山惡水出刁民。
誰說恃強凌弱乃人性。
現在我滿心想起的都是萬嬸和我說的。
他們這羣人吶,認死理。
我被賀珩拽着一步三回頭。
最後一眼。
看到了一個女人。
高高舉着匕首,刺向想要追上來的張福貴。
「你他媽的臭婊子……」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女人高亢的怒吼。
「我不叫臭婊子,我的女兒也不叫沒人要的賤丫頭。我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周素娘,我的女兒叫張寶樂!」
「張福貴,你他媽就是個狗孃養的畜生!」
-10-
後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離開的。
我的眼淚一直流。
我甚至不敢問,這羣村民下場會是如何。
被抱下馬,再抬頭。
我們已身處破廟之中。
四處全是灰塵。
無人供奉的佛像上佈滿了蜘蛛網。
猛然間我終於知道方纔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那日我飲毒藥甦醒。
就是在這破廟之中。
怎、怎麼會……
「皇兄!」
一個女扮男裝的身影從佛像後頭走出。
是……韶儀公主?
賀韶儀走到賀珩面前,神色也有些激動,但常年教導的儀態讓她很快收斂了神情。
迅速說道,「駙馬暗通蕭北王,反了。」
賀珩點頭,「我已知此消息,三個月前逐馬坡便是他私通敵軍設下埋伏,致我五千精兵無一生還。如今他與蕭北王已攻略不少城池,正在北上逼近。」
說完又問道,「宮內情況如何?」
「尚且平穩。
「你御駕親征去世的消息傳來,被我壓住了。後來傳言愈演愈烈,聞到風聲的大臣開始暗中勾結蕭北王,準備另立朝主。
「我便男扮女裝,假扮你執掌朝政。幸得左丞相幫襯,纔將此事隱瞞下來。」
賀珩點頭表示知曉。
我孤零零站在旁邊,頭遭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誰能想到花了二兩銀子買的夫君。
居然會是當朝聖上。
賀韶儀移步至我面前,我腿一軟連忙跪下。
她伸手擋住我的手臂,「又見面了。」
「您……不奇怪爲何我還活着?」
見我面色複雜,賀韶儀輕笑了聲。
「你以爲本宮要真想讓你死,你還有活着的機會嗎?」
她看向我,「那日本宮是挺氣的,但轉念又想說謊的是男人,我賜死個受騙的女人有何用。那毒酒不過是摻了苦瓜汁和蒙汗藥的黃酒,嚇唬嚇唬你罷了。」
說完,賀韶儀若有所思,「不過還好留了你一命,不然皇兄怕是……」
後面的話她沒說完,眉間染上濃濃的憂慮。
破廟內,賀珩與賀韶儀會同那幫大臣商討攻城行動。
參加婚禮的那些「商戶」也在,一改攤販裝扮。
腰間別刀,一個個脊背挺直。
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是賀珩的Ţų₈暗探,假借交易之名,早就開始暗中謀劃。
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走到我身邊伺候。
在她口中我才得知。
天下紛爭,始於先帝暴斃。
從小生活在塞外軍營的賀珩繼承皇位。
親王不甘,蕭北王率先謀反。
賀珩御駕親征,鏖戰中遭到駙馬背叛。
丫鬟是個活潑的,看向我的眼神帶着羨慕。
她說,娘娘命真好,能得陛下青睞。
她說,這些日子風餐露宿,等回了宮內錦衣玉食,娘娘要好好補補。
聽着聽着我就有點恍惚。
彷彿又回到了我被顧清硯掠走的那段時間。
左鄰右舍皆是一片傾羨。
突然,外頭闖進來了一隻迷路的麻雀。
撲閃着灰撲撲的翅膀繞着廟頂飛來飛去,找不到出口。
我盯着那隻雀兒,心下有些ťū⁻着急。
只見它最後落到了佛像肩膀,搖着腦袋四處張看。
片刻後似是找準了方向,一撲扇翅膀朝着敞開的窗子飛走了。
「娘娘,牀鋪好了,您歇息吧。」
丫鬟走過來,見我發呆也跟着看了眼周圍。
「娘娘在看什麼?」
我回神,笑了笑。
「沒什麼。」
隔天一早,天矇矇亮。
賀珩便換上了一身戎裝,親自率兵攻打蕭北王。
他走過來牽住我的手,眼底佈滿了紅血絲。
「伶兒Ŧûₜ,等朕回來。」
我並未應聲。
賀珩似乎意識到什麼,目露焦急。
「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我們可是拜過堂、喝過酒的。」
大臣開始催促了。
我點了點頭,輕言道,「我曉得的,你萬事小心。」
賀珩攥着我的手,一吻落在我額間。
大氅一揮,上馬疾馳而去。
-11-
數月後。
「話說那皇帝,身披黃金戰甲,那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兵臨翼城之下,只聽得戰鼓雷動,喊殺震天。
「只見咱們聖上手持寶劍,一刀斬下蕭北王狗頭,再看當朝駙馬顧清硯,嚇得屁滾尿流、當場逃竄。」
「陛下乘勝追擊。一舉,」醒目拍下,「將那叛賊殲滅!」
剎那間,臺下掌聲雷動。
原本坐在我旁邊的小姑娘雙眼放光,激動地跳起來。
「皇帝威武!」
「寶樂,快坐下。」
坐在我對面的女人紅着臉,想將姑娘拉坐下來。
我剝了顆糖塞進女人嘴裏,「素娘,寶樂難得出來玩一趟,你就讓她盡興嘛。」
萬嬸嗑着瓜子,也跟着點頭,「就是,你也是。你們娘倆如今相依爲命,你也該好好放鬆放鬆了。」
半年前,賀珩御駕親征。
我還是沒有等他。
我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村子。
顧清硯一行已經離開,村子內一片狼藉。
在那場可以稱之爲「暴亂」的行動中,十幾個村民受傷,其中就包括萬娘。
萬娘丈夫死得早,唯一的兒子也在徵兵戰死了。
無人照料,我便留了下來照顧她。
她罵我傻,「不論誰勝, 這兩人之中必出一君。」
那又如何?
有的想要權傾朝野,有的人一生追逐富貴。
而我,天生便是鄉野村婦。
從茶館出來,我和周素娘一人牽着張寶樂的一隻手。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 還沉浸在說書人的故事裏。
「孃親, 說書先生說駙馬爺去世,皇帝從他的懷中搜出了一張妻子畫像。所畫之人卻不是公主殿下, 那是誰呀?」
周素娘看了我一眼, 「孃親不知。」
小丫頭氣鼓鼓,「那個駙馬不僅叛國,還不愛自己的娘子, 他可真壞!」
然後又問, 「說書先生說, 當朝皇帝至今不肯娶妻, 是因爲他的娘子不肯入宮。孃親,你說怎麼會有人不願意當皇后娘娘呢?」
這回,周素娘神色尷尬。
是徹底不說話了。
萬嬸正要打圓場,我彎腰抱起小姑娘。
「寶樂,籠中鳥和空中雀,你想當哪個?」
小丫頭使勁兒想了想,認真說道:「空中雀!小鳥被關在籠子裏太可憐了。」
她問我, 「那嬸子呢,你要當什麼?」
我看向身邊大片大片的麥田,彎了彎脣。
「嬸子啊, 既不想當那天上的雀,也不想當籠子中的鳥,我只想當一個農田裏喫米的雞。安安穩穩,老老實實地過完這一生。」
小姑娘瞪圓了眼,「可是雞會被殺掉, 變成菜端上桌的!」
「那又如何,誰說雀不會死,鳥不會亡, 使命不同罷了。」
小姑娘懵懵懂懂,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 她突然捂着肚子,嘴一癟。
「孃親,寶樂餓了, 寶樂晚上想喫紅燒雞!」
-12-
又過了一年。
四海平定, 百姓安居樂業。
太平盛世, 突然宮中傳來消息。
皇帝心疾突發, 當晚駕崩。
陛下膝下無子。
將皇位傳給長公主賀韶儀。
女人當政,前所未有。
然賀韶儀殺伐果斷、恩威並濟, 在百姓中有極好的聲譽。
加上橫空出世的將軍黃二, 上任以來開疆拓土、戰功赫赫。
如今率軍就停在城外待命, 隨時等待出兵護主。
衆臣雖有微詞,卻無人膽敢質疑。
幾天後,在一個不知名的邊陲鄉村。
一個身穿麻衣的漢子, 抱着只瘸了腿的大黃狗,慢悠悠朝着一戶人家走去。
推開籬笆門。
「娘子,你的夫君黃二回家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