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病發作時,我誤把電話打給了秦以淮。
他像往常一樣,掛斷了電話。
我錯過搶救時間。
後來,秦以淮夢到了這一天。
夢醒後,他用刀扎穿了掛斷電話的右手。
-1-
我飄在半空中,看着秦以淮坐在辦公桌前,神色怔然地看着手機。
屏幕上,是剛剛掛斷的通話記錄。
打給秦以淮的電話。
只響三聲,就立刻被掛斷。
這次心臟病發作突然,比往常疼得要更劇烈些,幾近昏厥。
眼前也蒙了水霧,看不清楚。
憑藉本能按下通話記錄。
運氣不太好。
打給了秦以淮。
往日裏,我們的關係雖然糟糕,但我偶爾給他打電話,他也會接。
只是自我前天提出離婚後,秦以淮忽然就變了性子。
掛斷我的來電,也不再回家。
屏幕暗下去。
秦以淮像是忽然驚醒。
修長的手指又把屏幕點亮,繼續盯着通話記錄。
我朝他揮了揮手。
沒有反應。
我又仔仔細細地盯着他看。
白色的燈光灑下來,凌厲的面容顯得有些落寞。
我被自己的念頭一驚。
大概是錯覺吧。
秦以淮這樣的天之驕子,怎麼可能會落寞呢?
-2-
秦以淮是創三代,從小成績斐然。
接手公司後,規模迅速擴大。
隱隱有壓過南城衆多世家的趨勢。
他的人生一路順風順水。
在他看來,我大抵是他人生唯一的污點。
我自幼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身體孱弱。
在明家這種傳統世家裏,我這種人被視爲廢物,唯一的價值就是聯姻。
所以十二歲那年,我被指定爲秦家的聯姻對象。
秦以淮最厭惡被束縛。
他瞧不起我逆來順受,不懂反抗的模樣。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最終他還是妥協娶了我。
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
秦總對他的妻子,厭惡至極。
-3-
恭恭敬敬的三聲敲門聲響起。
特助走進來,向他彙報了近期的行程安排。
果不其然,行程滿滿當當。
我嘆了口氣。
țű̂⁰
他這樣忙,我的身體怎麼辦?
如果發臭了才被發現,那實在是太糟糕了。
特助公事公辦地彙報:
「秦總,Skaif 品牌合作方已全部到場,距離會議開始還有 20 分鐘,車程 10 分鐘左右,您該出發了。」
秦以淮擺擺手,示意特助退下:「再等十分鐘。」
他在等什麼呢?
這不太像秦以淮。
他是個標準的 J 人。
行事幹脆利索,厭惡計劃被打亂。
所以遞出離婚協議的那天,我是精打細算好的。
提前向特助詢問行程,挑了他不太忙的日子。
只是,秦以淮仍然不太高興。
他沒有接過離婚協議,而是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
「你找特助查我行程,就是爲了這個?」
不等我回應,他又繫上剛解開的領帶,冷漠道:
「我沒空,我很忙。」
我知道他很討厭我。
但沒想到,他連藉口都懶得找。
那天,他明明不忙。
-4-
手機嗡鳴一聲,跳轉到來電頁面。
「江年悅」三個字明明亮亮地出現。
先前心裏的疑惑忽然有了解釋,原來是在等江年悅的電話。
當初秦以淮激烈地反抗我們的婚約,甚至不惜離家出走。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江年悅。
他們兩個曾經都是校攀巖隊的成員。
秦以淮攀巖很厲害,但江年悅卻絲毫不遜於他。
兩個人從互相看不順眼,到惺惺相惜的好友,再到秦以淮喜歡她。
整個過程,我一直看在眼裏。
我並不感到意外。
江年悅那樣強壯健康的女生,我也很喜歡。
我還是她的粉絲。
我只是,有些羨慕。
羨慕他們穿梭在攀巖牆上矯健自由的身影。
而我只能坐在臺下。
忍受疾走幾步心跳就劇烈跳動帶來的窒息感。
忍受被限制和被圍困的人生。
-5-
出乎意料的是。
秦以淮沒有接起來電,而是迅速地點了掛斷。
隨後又陷入了等待狀態。
難道他是在等我打電話嗎?
我閒得無聊,好奇地在辦公室裏轉來轉去。
結婚近五載,我從沒有踏足這裏。
外界都知道秦總有個病弱的妻子。
但總見不到真容。
我唯一一次來到公司,是前天找他簽署離婚協議。
但被前臺攔下,我好聲好氣地說明緣由,前臺依舊報以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秦總吩咐過,您不能上去。」
我只好在樓下大堂裏等着。
周邊的竊竊私語聲時不時傳入我的耳朵:
「這就是秦總的那個病弱妻子?」
「她好可憐哦,秦總這麼討厭她。」
「秦總更可憐,被這種人纏上,連選擇結婚對象的自由都被剝奪了。」
這種話。
我耳朵聽得都起繭子了。
以前還會生氣。
但慢慢地,也就麻木了。
-6-
剛成爲阿飄還不太習慣。
身體太過輕盈。
我控制得不好,飄得歪歪扭扭。
不過,做鬼比做人自由多了。
活着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被困在病房裏。
只能透過窗戶,看着晃晃悠悠的白雲。
不像現在,我可以上躥下跳,隨意地轉圈翻跟頭。
但有一點不好。
我好像只能待在秦以淮身邊。
直到特助再次委婉地提醒再不走就遲到了。
秦以淮終於挪開目光,拿起桌上的手機,朝樓下走去。
我不受控制地跟隨着秦以淮的腳步。
怎麼也掙脫不了。
我很是沮喪。
生前被困在明家和秦家,沒承想死後還不得自由。
-7-
爲秦以淮拉開門的司機,是我熟悉的面孔。
那日我在大堂裏還是蹲守到了秦以淮。
看到我,他眼底浮現一抹不耐,隨後掐掐眉心:
「明半薇,你來幹什麼?」
我一字一頓:「簽字,去民政局。」
秦以淮臉色沉沉,緊緊盯着我。半晌,他輕笑一聲,又恢復了遊刃有餘Ṱŭ̀₄的語氣:「可以。」
我鬆了口氣。
卻聽見秦以淮話鋒一轉:
「但司機請假了,一個月。」
我心裏疑惑:「你不是會開車嗎?」
秦以淮漠然地理了理西裝袖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是總裁,不是你的司機。」
「而且,導航壞了,我不認路。」
我提議:「可以讓你的特助……」
「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你以爲,誰都像你一樣閒?」
我不甘心:「那打車總……」
「別人的車太髒,我有潔癖。」
……
最後掰扯半天,還是沒能如願。
看到根本沒請假的司機,我瞭然。
他又在敷衍我。
-8-
合作推進得十分順利。
我沒想到,江年悅會出現在會議室裏。
她身着利落大方的簡服,微微一笑:「好久不見,以淮,合作愉快。」
轉念一想,也能理解。
秦家深耕科技和醫療領域。秦以淮接手後一直在擴大業務範圍,拓展到教育、傳媒等。
這一次,他要進軍體育界。
這些年來,江年悅已經從校隊成員,成爲專業攀巖運動員。
前些日子,她拿下世界攀巖錦標賽的冠軍。
水到渠成,成爲秦氏新產品的形象代言人。
只是,我沒想到,她居然回國了。
江年悅出國訓練這些年,我們一直有聯繫。
其實,這是個意外。
在校時,我與她並不是很熟悉。
可能是因爲攀巖隊的每次訓練和比賽我都會到場。
隊裏的人都和我混了個臉熟。
聯繫方式也是那時候加上的。
她出國後,偶爾會在微博裏發帖,分享日常。
我默默關注着她。
她的每一條發帖我都會認真閱讀、點贊和評論。
我瞞得很好,沒有人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江年悅親自打來的電話。
她爽朗揶揄的笑聲順着電流聲傳來。
「小薇同學,你是不是我的小粉絲啊。」
我的臉騰地燒得通紅,腦袋一片空白,只會呆呆地「嗯」。
她說,她很喜歡我這個粉絲。
她還說,我們兩個都要努力,我努力養好身體,她努力拿到冠軍,到時候,世界冠軍親自來教導我學習攀巖。
「我奪冠後,第一個簽名只給你。」
「所以……」江年悅話鋒一轉,語氣嚴肅,「爲了我的簽名,你一定要像小仙人掌一樣,活得好好的,活得久久的。」
我答應了她的。
唉。
希望她已經忘記這句話了。
-9-
江年悅問:「對了,小薇呢?」
秦以淮臉上禮貌的微笑消失,又變成面無表情,生硬道:「我不知道。」
她點點頭,瞭然道:「你們倆鬧脾氣了?」
江年悅猜錯了。
他還真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想到這裏,我飄到江年悅的面前,朝她揮揮手。
她也感應不到我的存在。
我嘆口氣。
我生前極力讓自己保持乾淨和整潔,將自己的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
我不想死後這麼狼狽。
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被發現呢?
打掃屋子的阿姨三天後纔會來。
那個時候,我估計已經開始腐爛了吧。
-10-
秦以淮和江年悅提前離開晚上的酒宴,來到城北的一傢俬營清吧。
清吧裏已經熱鬧起來。
兩人高中的好友們,特意爲江年悅舉辦了今晚的接風洗塵宴。
也是慶祝她奪冠。
在座都是我熟悉的面孔。
都是成就斐然的同齡佼佼者。
意氣風發,談笑自若。
我嘆了口氣。
我成績也不錯,但只能上南城的大學。
終其一生,我都因爲破爛的身體,被困在原地。
眼睜睜地看着所有人離開。
「年悅如今可了不得啦,是冠軍啦,被評爲最具商業價值的體育新星!」
「給我籤個名唄大明星!」
江年悅沒好氣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剛剛拿下億元招標合同。」
「第一個簽名不能給你們,我答應好了給小薇的。」
熱絡的氣氛陡然沉默下來。
「對了,我回來這件事,你們要替我保密啊,我還沒告訴小薇,要給她一個驚喜。」
江年悅說着,發現了不對勁:「怎麼了?」
不知道是誰先出聲,提起我先前在找離婚律師這件事。
氣氛又熱絡起來,衆人又七嘴八舌地開始慶賀秦以淮。
「祝賀秦哥脫離苦海!」
不少人的視線在江年悅和秦以淮之間打轉,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來。
秦以淮盯着手裏的酒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發小一副曖昧的神色,肩膀一懟秦以淮,眨眨眼:
「這怎麼能叫壞事呢?這是好事啊!」
「你不是最討厭明半薇了嗎?那個廢物終於不再纏着你了。」
「你也該找個喜歡的人了……」
話音未落。Ṫŭ̀⁷
秦以淮生生捏碎了酒杯。
碎片混合着血,順着白皙的手背匯聚在指尖,緩緩滴落在地上。
全場靜寂無聲。
我也怔住了。
-11-
秦以淮面上顯出嘲諷,慢條斯理地微笑道:
「你們怎麼知道我要離婚的?」
「她要和我離婚,你們高興什麼勁?」
「我沒有老婆了,你們究竟在高興什麼?」
所有人愕然,盯着忽然發瘋的秦以淮。
秦以淮向來冷漠疏離,喜怒不形於色。
很難想象他會忽然說髒話。
而且……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片死寂中,只有江年悅抿了一口酒,一臉不滿:
「都這麼多年了,我和秦以淮的謠言還沒澄清?」
「秦以淮,你是怎麼和小薇說的?」
秦以淮不說話,臉色鐵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學校時,小薇沒事就喜歡去攀巖隊待着,秦以淮爲了耍帥吸引小姑娘的注意,特意加入攀巖隊……」
我怔住,大腦忽然混沌起來。
我確實很喜歡看江年悅攀巖,無論日常訓練還是大小比賽,我都會準時到場。
可秦以淮,居然是爲了我加入攀巖隊嗎?
顯然衆人呆滯的反應讓江年悅很疑惑,她頓了頓:「不會吧,你們都不知道秦以淮喜歡明半薇?」
即使成爲鬼,聽到這句話時,我也感到一陣眩暈。
-12-
其實,在秦以淮知道我們的婚約前。
我們的關係,還沒有這麼糟糕。
因身體不好,我被父母勒令待在家裏。
老師來家裏上課,講完後就會離開。
保姆們怕我受傷,爲了省事,哄着把我關在房間裏。
我很孤獨。
只有秦以淮願意陪我說說話。
他喜歡捏我的臉,神色認真地說:
「你不要難過,你纔不是廢物和累贅,那些大人都是騙子。」
「你不是想去雪山、草原和大海嗎?等你再長大些,我帶你去。」
說這話時,秦以淮站在窗邊。
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他清俊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
年少的心動始於一瞬間。
但再多美好的回憶,也都終止在秦以淮知曉婚約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那麼生氣。
以至於砸碎了屋子裏的所有東西。
甚至動用家法,離家出走。
他都不肯與我Ťű̂₅結婚。
難道不是因爲討厭我嗎?
-13-
秦以淮是最先反應過來的。
他像只炸毛的貓,噌地站起來:「誰說我喜歡她的!」
「對!我不喜歡她……」秦以淮舉起沾滿鮮血的手捂住臉,神經質地喃喃,「對,是這樣的,我不喜歡她……」
「我怎麼可能喜歡她……」
江年悅疑惑的神情逐漸消失,神色轉而凝重起來。
江年悅常進行封閉式訓練,我們不算多的聊天裏,我很少提到自己。
她會應我的請求,分享訓練中的趣事。
她也曾問過我和秦以淮的婚姻,被我含糊過去了。
江年悅這樣聰明的人,一定猜出了我這些年所隱瞞的事情。
她阻止了旁人上前想要給秦以淮包紮的舉動,並且讓所有人都離開。
偌大的場地裏只剩下她和秦以淮。
江年悅神色冷冷:「你什麼意思?」
「你既然不喜歡她,那爲什麼要娶她?」
「爲什麼要纏着她!」
秦以淮抬頭冷笑:「究竟是誰纏着誰?是她非要嫁給我!」
「明明是所有人非逼着我娶她!是她……」
「那你爲什麼不離婚呢?」江年悅打斷。
秦以淮忽然僵住了。
憤怒和錯亂凝固在臉上,他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僵坐着,眼神死死地盯着虛空。
秦以淮狼狽地用手抹了把眼睛,低聲喃喃:「爲什麼不離婚……」
「她一個病秧子廢物,離開我怎麼活?」
-14-
儘管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廢物。
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挺對的。
曾有一次,秦以淮悄悄爲我帶了父母嚴令禁止喫的冰激凌。
這是我第一次喫,喫完後半夜起了高燒。
秦家動用家法,秦以淮被狠狠打了五棍子,一瘸一拐拖着步子走到病牀邊。
哭着對我說:「小薇,你不要死啊,對不起……」
我想對他說,對不起,不是你的錯。
但我張不開嘴。
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動動我的手指。
出去玩必須帶着醫療團隊,實在大費周章。
父母索性就不讓我出去了。
即使後來身體狀況好轉,也無法和普通人相比。
婚後,我固執地辭去住家阿姨,只定期叫人上門打掃,打掃完就走。
秦以淮因此和我大吵一架。
其實是他單方面的憤怒。
他說,爲什麼我身體不好,還要這麼任性。
他還說,萬一出了什麼事,家裏沒有人照看,我死了怎麼辦。
我細聲細氣地耐心解釋。
只是當「廢物」兩個字從他嘴裏脫口而出時。
我忽然倦了。
不想再解釋了。
他這種身體康健的人,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在我大片大片的記憶裏,充斥着身邊人疲憊,或是不耐煩的眼神。
「看,那個廢物還活着。」
「她這種人活着有什麼用?浪費資源。」
「照顧病人真麻煩。」
「大小姐又要幹什麼?大費周章的。」
……
目光落在身上,閒言傳進耳朵。
像是密密麻麻的刀片,疼得我晝夜難眠。
我曾以爲,秦以淮是不同的。
少年鄭重地告訴我,我不是廢物和累贅。
但終究,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固執地辭去看護,親手將家裏佈置得適合我這個病人生存。
這些年,我一直在堅持鍛鍊。
努力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
這是我……
最後的一點尊嚴了。
-15-
秦以淮從酒吧裏離開後,驅車回到了小區。
我提起精神。
這下總該發現了吧。
他停下車,卻沒有上樓。
拿出手機,通話記錄的頁面,被他點進去,又退出來。
攥着手機的手緊了緊。
秦以淮像是忽然下定決心,撥通了電話。
但不是打給我的。
「喂秦總,您有什麼事要吩咐?」
秦以淮沉聲:「前天我讓你找情感專家,你找得怎麼樣了?」
我愣在原地。
我沒有聽錯,秦以淮找了一位網絡知名情感專家博主,尤其擅長分手挽回。
現在已經很晚了。
但一小時十萬的諮詢價格,還是讓這位情感專家聚精會神地,聽着半夜不睡覺的總裁訴說他的情感困惑。
「我……有一個朋友不明白……」秦以淮垂眸,「他的妻子爲什麼忽然要離婚?」
在定期檢查時,醫生告訴我,我的病情惡化了。
下定決心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長這麼大,我還沒有離開過南城。
我不想死前都一直被困在這裏。
我想成爲一個自由人。
無論是物理意義,還是法律意義。
哪怕代價是死。
旁人不會理解,在這乏味空洞生命的盡頭,自由對於我的意義。
所以提出離婚時,我也沒有浪費時間向秦以淮解釋。
那位情感專家沉默了一下,耐心詢問:「你想想離婚前發生過什麼小事沒?平時忽視太多,這種小事往往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秦以淮神色茫然:「……我不讓她做飯,這算嗎?」
「做飯太辛苦了。我不想她這麼勞累,她好好活着就行了,其他的什麼都不用做。」
我怔住。
他是這樣想的嗎?
遞上離婚協議的前一晚,我興致勃勃地熬了南瓜粥。
但秦以淮嘗都沒嘗一口,徑直倒掉。
神色淡漠,字字分明:「你這種廢物,什麼都做不好,不必浪費時間做這些事。」
那一刻,我真的很崩潰。
-16-
秦以淮最終還是沒有上樓。
公司的電話打斷了他和情感專家的聊天。
一個旅遊開發項目遇到了問題。
部分已經下班的員工又被緊急叫回來開會。
我無聊地飄在會議室裏,心想什麼時候我的身體才能被發現。
秦以淮規定開會時所有人都要手機靜音,不許看手機,他自己倒不遵守規定。
突兀的消息提示聲打斷正在彙報的員工。
秦以淮拿出手機。
我飄到他身邊,怔住。
是一則郵件,裏面有段錄音。
當初那通電話被掛斷後,自動轉入錄音,錄下了我生前的最後十幾秒。
而現在,錄音被自動發給了秦以淮。
我戳了戳秦以淮,無聲地催促他快點開。
那時我疼得近乎昏厥。也不知道自己無意識會說出什麼話。
哦,是遺言。
秦以淮皺眉,又宣佈解散了會議,員工們又摸不着頭腦地走了。
空曠的會議室裏,秦以淮點開了那段錄音。
嗞嗞的電流聲。
「秦……淮……」
「……我……疼……」
「疼……」
「恨……」
嗞嗞的電流聲。
而後歸於沉寂。
-17-
手機從秦以淮的手裏脫落,摔在了地上。
他好像大夢初醒,一腳踹開椅子,猛地跪在地上。
打開通話記錄,回撥了當初被掛斷的電話。
時隔兩天,那通被掛斷的電話,終於被手機主人回撥過去。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試。」
大概是手機一直錄音,把電耗完了,錄音結束後自動發給了秦以淮。
秦以淮神色空白地跪坐在地上。
專用電梯停在了一樓。
秦以淮眼底的血色驚人,瘋狂地砸電梯向下的按鍵。
電梯一樓、一樓、一樓。
緩緩上升。
秦以淮沒有再等電梯,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門,一路飛身而下。
三十樓。
最後一樓的階梯,他腳步踉蹌,幾乎是滾下去的。
他也在害怕嗎?
-18-
等真正到家時,秦以淮反而停住了。
救護車、警車停在門口。紛亂的人羣中,江年悅失聲痛哭。
我飄到自己的身體旁。
身體周圍被畫了一圈白線。
萬幸的是,病發突然,當時通風的窗沒來得及關上,還沒有明顯的異味和腐敗。
我以爲自己的表情會很猙獰。
畢竟是真的很疼。
但我的表情很平靜,只是瞳孔渙散,朝着窗戶的方向。
-19-
是江年悅發現不對勁的。
她來找我,敲門不應,她就把物業叫來撬了鎖。
我飄到她身邊。
江年悅懷裏抱着一盆仙人掌。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江年悅是通過仙人掌頭像認出我的。
那是我養的一株小仙人掌盆栽,養了二十多年。
上學住院時總把它帶在身邊。
累了,難過了,熬不下去了。
就看看這株仙人掌,給自己打氣:加油加油,要像小仙人掌一樣,努力活着呀。
活過 25 歲。
五年過去了。
小仙人掌活得好好的。
江年悅奪冠了。
但我已經不在了。
-20-
Ṫũ̂⁽秦以淮很快平靜下來。
在警察盤問時,他神色如常地回應每個問題。
「對,我是她的丈夫。」
「我們的關係不太好。」
「我不知道她病情惡化。」
直到警察提及那最後一通電話,流暢的問答忽然卡住了。
良久,秦以淮平靜地回答:
「是,我掛斷的電話。」
下一秒,秦以淮抬腕看了看時間,冷漠道:
「還有其他事情嗎?」
「我很忙,趕時間。」
衆人都驚住了。
他們大概也沒見過面對妻子離世還能如此冷漠的丈夫。
秦以淮有條不紊地處理了我的後事。
身體下葬後,我開始逐漸變得透明。
秦以淮又去了公司繼續工作。
我很沮喪。
這次是真的要消失了。
在最Ťû⁵後的日子裏,我不想被困在公司裏。
我想去遠方看看。
-21-
高層對秦以淮很不滿。
他忽然扔下所有可以賺得盆滿鉢滿的項目。把現金流和股票全部砸進一個,不盈利的公益項目裏——
特殊羣體的旅遊開發。
前期足夠燒錢,但受衆羣體小,回報極低。
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一定是血本無歸的買賣。
但秦以淮好像不知道。
江年悅找上門的時候。
秦以淮已經連續兩天兩夜沒閤眼了。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工作。幾乎不喫不喝。
江年悅把我的病情惡化報告砸在桌子上,一臉嫌惡:
「你瘋了嗎?」
「你現在這樣做給誰看?」
秦以淮盯着那份報告,手劇烈抖動。
是他掛斷電話的那隻手。
但隨即,秦以淮冷漠地抬起頭,不帶絲毫感情:「你有什麼事嗎?」
「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別耽誤我的時間。」
說着他又低下頭,去給高層回覆郵件。
只是他一直在抖,一個字也沒打出來。
我從沒見過秦以淮這麼狼狽。
即使當年他因反抗婚約被趕出家門,也始終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此時的他卻一身狼藉。
還穿着幾天前的西裝。
沾滿血跡,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像個瘋子。
-22-
江年悅是來要鑰匙的。
她要帶走我的遺物。
其實我也沒留下什麼。
遺囑早就寫好了。財產會全部捐給心臟病醫學研究基金。
我的仙人掌會託付給江年悅繼續養。
只是還沒來得及公證和離婚。
所以我的一切財產還算是和秦以淮的共同財產。
其實我也沒留下什麼了。
除了那株仙人掌,還有一份手寫的旅行攻略。
已經寫了二十多萬字,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
哦對,還有一份滑蛋飯。
發病那天,是我第一次做滑蛋飯。
撒着細碎的蔥花和入味的醬汁。
熱氣騰騰。ṭų⁵
我猜它的味道一定很好。
只可惜沒來得及喫一口。
後來被秦以淮喫了。
我嚴重懷疑它已經壞了。
但秦以淮無所知覺。
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裏。
喫着喫着,他忽然哭了。
我嘆了口氣。
以前他看不見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現在看到了。
也遲了。
-23-
秦以淮不肯把東西給江年悅。
「她是我的妻子,那些東西是我的。」秦以淮臉色陰冷。
「小薇病情惡化後,第一件事是找你離婚。」江年悅咬牙,「秦以淮,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想留在你身邊!」
秦以淮猛地抬起頭,眼底猩紅。
「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不喜歡她。生前把她拘在你身邊,死後還不放過她。」
江年悅忽然捂着眼睛。
「你根本不瞭解她!」
「她想要的一直是自由啊!」
秦以淮漠然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江女士說完了嗎?你可以走了。」
江年悅用力擦了擦眼睛,甩下一句:「法院見吧。」
我怔住。
兩個人要打官司……搶奪我的仙人掌?
一個是南城身價最高的總裁,一個是最具商業價值的體育新星。
在這間辦公室裏,爭奪拾荒者都不會青睞的一堆破爛。
-24-
秦以淮作出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決定。
他抱着我的骨灰盒,按照我的旅遊攻略,開始旅行去了。
第一站是雁千山。
網上有很多帖子讚歎,峯頂日出無比漂亮。
晨光破曉,朝霞滿天。
我飄在觀景臺前,被震撼到說不出來話。
第二站是齊卡羅扎大草原。
我躺在帳篷頂,抬頭數星星,還認出了天狼星和北極星……
在我沉醉於那些風景時,秦以淮更像是換了個地方工作。
還是不要錢不要命的那種。
做阿飄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每個地方實在是太棒了。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
我的身影越來越淡。
我以爲我會消散於路上。
但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了病房。
意外是突然發生的。
昨日下了雨,臺階溼滑。秦以淮連日沒有好好休息,一腳踏空,從臺階上滾了下來。
我的攻略裏本沒有這座山。
是秦以淮自己要來的。
山腰上的寺廟有三千年歷史,歷來有能讓已故之人託夢的傳說。
前提是,付出因果的代價。
我沒想到秦以淮會信這些東西——
他的腿摔斷了。
神經受傷,以後……可能都站不起來了。
但他看起來竟然很輕鬆,甚至露出久違的笑意。
-25-
江年悅得知秦以淮摔斷腿的時候很是高興。
帶着法院的判決書,高高興興地來到病房。
「她的遺物都是我的了。」
一張照片被推到秦以淮面前。
「不過這個……就留給你吧。」
一場爭奪落幕,秦以淮得到的只有一張照片。
陽光灑落窗前,天氣好得讓人忍不住伸個懶腰。
秦以淮盯着窗外的柳枝出了神,好像並沒有聽見江年悅的話。
只是低聲喃喃:
「我懂了……」
懂什麼了?
我疑惑地在陽光裏伸了個懶腰。
江年悅卻冷笑一聲,嘲諷道:
「她被這樣困住二十多年,你才斷腿幾天, 怎麼能懂Ŧùₐ她的痛苦?」
「你配嗎?」
我也有些難過。
江年悅看起來快哭了, 尖厲的聲線裏有細碎的顫抖。
我隔空抱了抱她。
秦以淮怔怔地坐在窗前,好一會兒後纔看向桌上的那張照片。
是當年出院時,我和秦以淮的合照。
也是一個清澈的晴天。
我懵懂地看着鏡頭,秦以淮眉眼彎彎,摸着我的頭。
合照背面是遒勁有力的手寫字,一筆一畫, 能看出當年的少年用了相當大的力氣——
【秦以淮要帶明半薇走遍全世界!】
秦以淮忽然哭了。
-26-
我變得越來越透明瞭, 甚至倦得想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睛時,我已不在病房。
熟悉的房間, 窗臺上是生機勃勃的小仙人掌,桌上是熱氣騰騰的滑蛋飯。
手裏是正在通話的手機, 等待對方接起。
難以置信。
我好像真的入夢了。
回到了病發的那天。
手機很快被接通了,傳來秦以淮焦急的聲音:「我在!」
「我打了急救電話, 馬上到!」
「別怕!你不會有事的!」
「是不是很痛?是我的錯!」
「你好好養身體!我帶你去走遍——」
焦急的聲音忽然卡住了,一道哽咽傳來:
「對不起……」
這絕對是個美夢。
因搶救及時, 人生遊戲又持續了一段時間。
更重要的是,我堅持好好活着, 等到了科技進步的那一天。
疾病徹徹底底地痊癒。
我真的登上了雁千山。
去草原看了星星。
走遍了全世界。
成爲攀巖的業餘愛好者。
我活到了八十八歲,比小仙人掌活得還久。
閉眼前江年悅拉着我的手, 哈哈大笑:「這纔是你的一生啊。」
嗯。
我本可以這樣過一生。
-27-
秦以淮忽然從夢裏驚醒。
安靜的病房裏, 只有他劇烈的喘息聲。
原來是夢……
原來只是夢。
他想說話,喉嚨裏像是吞了鐵塊, 酸澀得張不了口。
月光清凌凌地灑進病房。
桌上的水果刀反光, 照亮了一隅。
秦以淮摔下病牀, 一步步爬到桌前。
拿起刀。
扎向曾經掛斷來電的右手。
秦以淮番外
明半薇遞出離婚協議的那一刻, 我的腦海空白一片。
我沒有錯過她眼中的希冀。
她在渴望什麼?
渴望離開我嗎?
只是腦海裏剛有了這個念頭。
我就煩躁地想要逃避。
「我很忙,我沒空。」脫口而出。
那是我用忙碌來掩蓋恐懼的藉口。
我恐懼失去明半薇。
我不願深究恐懼。
我離開家,住在公司裏。
以爲這樣就能逃避。
但明半薇來到了公司。
她頻繁給我打電話,只是爲了和我離婚。
她第一次來公司,只是爲了和我離婚。
我掛斷電話。
用各種蹩腳的理由拖延這件事。
我以爲只要拖得夠久。
明半薇就會放棄。
這件事就會過去。
但我錯了。
那天朋友們慶祝我脫離苦海。
我只覺得憤怒。
她離開我。
好像所有人都在高興。
江年悅說我喜歡明半薇。
我下意識地否定了。
即使少年時短暫地喜歡過她。
也終止在我十八歲的那個暑假。
我得知我們婚約的那一刻。
我的母親被迫嫁給父親。
她不愛他,被迫生下我。
父親在家裏安裝攝像頭和監聽器。
病態地看管住母親。
我生日那天,母親自殺了。
這種控制很快延續到了我身上。
一開始注意到明半薇,是同病相憐。
她因心臟病被困在家裏。
我雖身體健康,但也被困住了。
但她與我不同。
她一直在積極地生活, 像是一撮明亮的火苗,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不可遏制地喜歡上她。
直到十八歲, 父親讓我娶她時。
我才意識到, 我對她的喜歡,是被刻意計劃好的。
我感受到了莫大的欺騙。
我開始恨她。
江年悅問我爲什麼不離婚。
我回答不上來。
像是裝睡多年忽然被人叫醒。
我意識到, 是我離不開她。
但我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呢?
我明知道她最討厭被叫作廢物。
還要戳她的痛點。
我忽然害怕。
她是因爲對我太過失望纔想要離婚的嗎?
我該如何彌補呢?
她一直想要出去看看。
那我就投錢開發旅遊項目。
她想要學習做飯, 我就給她打下手。
她想幹什麼都可以。
只要不離婚。
但太遲了。
我掛斷了她臨死前的那通電話。
我總是忍不住想。
那時的她在想些什麼呢?
直到我看到那份旅遊攻略。
字跡娟秀, 整整齊齊。
我忽然意識到,我從沒有真正理解過她。
摔斷腿的那段時間。
我終於體會到她多年的感受。
我自以爲是地認爲我們同病相憐。
其實她所經歷的遠比我要痛苦。
二十多年都這樣,她該多絕望啊。
我夢到了那晚。
夢裏我沒有掛斷電話。
那纔是她的人生。
但被我親手毀了。
我沒有治療自己的腿。
被困在原地, 如此生活了二十五年。
閉上眼睛前。
我衷心希望,明半薇下輩子身體健康。
以及,再也不要遇到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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