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五年,立夏,北涼王宮死了一位公主。
和一隻蛤蟆。
安平是那位不幸的公主。
而我,是那隻不幸的蛤蟆。
幸運的是,自她死後,我就成了她。
-1-
我沒有見過比安平公主活得更窩囊的人。
西宮鳳寰殿,原是一處極好的宮殿,如今卻雜草叢生,房屋年久失修。
安平公主如同她那位投了井的母妃一樣,被人遺忘在了這裏。
她母妃曾是北涼王后來着。
只可惜命運多舛。自十年前涼王因輔政受制於盧國公,設計毒殺了他,這位北涼王后便失去了她剛正不阿的好父親。
沒了孃家庇佑,又討不到涼王歡心,被專寵的淑昭儀陷害,安平母妃便成了廢后,被下令囚禁在了鳳寰殿。
那年,安平公主四歲。
她原還有個年長她兩歲的哥哥,可惜被囚禁的第二年,這位王子便突然染了疫病,不治而亡。
不久之後,安平的母妃便投了井。
此事在宮內並未掀起軒然大波。
因爲彼時的北涼後宮,已是淑昭儀掌管。
淑昭儀雖出身不高,多年來卻盛寵不衰。
而涼王正值盛年,後宮子嗣頗多,且他最喜愛的便是淑昭儀誕下的孩子。
所以染病而死的王子,以及投井而死的廢后,並未使涼王有半分愧疚。
他聽聞此事反倒十分震怒,認爲安平母妃的自戕,丟了北涼王室和他的臉面。
所以他下令封鎖了消息。
以及,繼續封鎖西宮鳳寰殿。
-2-
廢后投井之時,安平公主五歲。
按理來說,她本該交給後宮其他妃嬪撫養。
可她的情況有些不同。
她啞巴了。
想來是哥哥的死,以及母妃投井一事嚇到了她,小公主變得呆呆傻傻。
好不容易見到了涼王,她竟連一聲「父王」也叫不出來。
涼王因此十分不悅,面帶厭惡。
妃嬪們見狀生怕討了嫌,紛紛找出藉口不願養她。
於是可憐的安平公主,一時未被安置,又送回了鳳寰殿。
在那之後,她彷彿便被所有人遺忘了,再無人提及。
鳳寰殿原有的兩個年輕宮女,在安平母妃死後,已被淑昭儀調離。
安平公主身邊只剩了一個名叫邱姑的老嬤嬤照顧她。
這一照顧,便是七年。
七年之後,邱姑更加老邁了。
她腿腳不便,反倒需要安平公主來照顧。
於是十二歲的安平公主開始自個兒擔水、洗衣做飯,以及在院裏掘地種菜。
每逢月初,她還要去一趟西宮庫所,揹回半筐木炭和半鬥稟糧。
那些松樹枝燒製成的木炭,以及陳舊谷糧,皆是最下等的,俗稱「冷宮專供」。
而安平公主亦如同這些下等之物,身上穿着邱姑改縫過的舊衣裳,個頭瘦小灰撲,看上去與勞役宮女無異。
那庫所內監初次見她,還以爲她是新來的小宮女,陰陽怪氣地笑一聲:「呦,換人來了,鳳寰殿的邱婆子死了?
「你是新入宮的?嘖,分到那種地方,可憐嘍。」
宮內盡人皆知,鳳寰殿荒廢已久,裏面死過染病的王子和投井的廢后,陰氣重,莫說是人了,連冷宮裏的野貓也不願踏足。
安平公主據說是個傻子,到現在都不會說話,整天呆坐着流口水。
被分配到此處的小宮女,可不晦氣。
……
呸!去他們的臭嘴巴!
安平纔不是傻子!
安平也不晦氣!
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世上最善良的一位公主。
什麼?你們問我是誰?
我,叫小蛙。
是生活在鳳寰殿的一隻蛤蟆。
-3-
話說,我小蛙可不是一隻普通的蛤蟆。
我是一隻聰明、可愛、美麗的蛤蟆。
我的眼睛滴溜溜,四肢彈跳輕盈,背部是翡翠般的綠色,還算光滑。
正因如此,我的蛤蟆相公小藍,常說我比青蛙還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當然,小藍在我眼裏也很英俊,同樣是綠蛤蟆,它的顏色看上去竟然比我奢華,身體會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微微湛藍。
我因此很不服氣,常說它是胡瓜染青花,串色了。
小藍從不跟我計較,它脾氣很好,只會看着我笑。
西宮鳳寰殿,對我來說是個很安逸的地方。
我和小藍生活在安平公主的菜園子附近,那片雜草叢生的牆角,有處潮溼泥穴,是我們的家。
泥穴外,還住着我們的好鄰居——
蟋蟀弟弟。
蟋蟀弟弟名叫催織,它有些傻,整天就知道蹲守在草叢,發出「瞿瞿瞿」的叫聲。
要不是看它長得稍有姿色,我早就想辦法將它喫掉了。
哎嘿,開個玩笑,我是不可能喫掉它的。
因爲什麼呢?
因爲蟋蟀弟弟對我情有獨鍾。
這可不是我瞎說,它每次見我都激動得手舞足蹈,圍着我打轉,拼命扇動翅膀。
衆所周知,雄蟋蟀扇動翅膀,是爲了吸引雌性。
我有些苦惱,有次叉着腰對它道:「朱門是朱門,木門是木門,你是蟋蟀,我是蛤蟆,我們之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回頭這話,不小心被小藍聽到了。
小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神態很是微妙。
我頓時便心虛道:「放心,我不會被它勾引的,你纔是我的親親相公。」
小藍哦了一聲:「可我夜裏看到,你跟着它悄悄去了草叢。」
「天地良心啊小藍哥哥,是它引我去了安平的菜園子裏捉蚜蟲,我捉到了好多,還給你打包了呢。」
說罷,我伸出了自己的舌頭。
舌尖上席捲的那一撮蚜蟲,成功地把小藍噁心到了。
沒錯,它是一隻有品位有追求的蛤蟆,從來不喫蟲類屍體。
而且小藍挑食,一向只喫生活在中宮蓬萊池的新鮮蟲子。
所以它嫌棄地把頭轉了過去:「乖,快嚥下去!」
我哼了一聲,把蚜蟲吞到腹中的同時,又故作兇狠地使出兩隻前肢,扒拉它的腦袋——
「說!你是不是嫌棄我!」
「沒有,不敢。」
「那你說,我比青蛙還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你比青蛙還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4-
我與小藍的掐架,往往以小藍單方面的求饒而告終。
我當然不會傻到認爲小藍打不過我。
事實上它是一隻超級厲害的蛤蟆。
西宮鳳寰殿自落敗之後,從前常有蛇鼠出沒。
小藍那時總叮囑我,遇到危險要大聲呼叫,它會立刻趕過來救我。
有次我都被蛇吞進肚子了,小藍硬是展現出了它超強的戰鬥力,將那條蛇的尾巴咬住,拖拽着它把我吐了出來。
當然,蟋蟀弟弟也幫了忙的。
它跳到了蛇頭上,瘋狂地用腿踹蛇的眼睛。
小藍和蟋蟀弟弟都很愛護我,這事不久,它們還默契地成立了組合,沒事就在鳳寰殿溜達。
遇到了蛇上去就幹,一蛤蟆一蟋蟀,硬是把鳳寰殿的蛇全乾跑了。
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起我和安平公主相識相知的過程了。
話說小蛙我呀,着實有些倒黴。
我自認體態輕盈,戰鬥起來還算勇猛。
可是每次遇到天敵,總會落於下風。
有段時間,因爲小藍和蟋蟀弟弟把鳳寰殿的蛇全趕跑了,我很是得意,整天耀武揚威地在院子裏蹦躂。
結果忽有一日,好巧不巧碰到了一隻瘋老鼠。
它真是餓極了,居然兇殘地朝我下嘴!
小蛙我也不是喫素的,當下跟它幹了起來!打得昏天暗地!
可惜終究是技不如鼠,我被它咬住了。
那日小藍去了外面覓食,蟋蟀弟弟也恰好不在,我以爲自己死定了。
絕望之際,安平公主出現在了院子裏。
她手裏拿着洗衣棒槌,看到了被老鼠咬住的蛤蟆,先是驚呼了一聲。
接着又驚呼了無數聲,舉起棒槌「啊啊啊啊」地去打那隻老鼠。
瘋老鼠逃竄不及,被她幾下打死了。
我得救了。
雖然安平公主此舉,並不是爲了救一隻蛤蟆。
她只是討厭老鼠罷了。
從庫所領回來的谷糧,每月只有半鬥,尚不夠她和邱姑填飽肚子,卻總有老鼠跑來偷喫,還把她們爲數不多的衣服和被褥咬爛。
總之不管安平是因爲什麼打死了老鼠,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沒錯嗒。
所以回到泥穴當晚,我對小藍道:「安平真是人美心善,我喜歡她!」
小藍點頭,表示贊同:「安平公主確實是個好姑娘。」
我激動道:「是吧是吧,她救了我的命,我應該報答她!」
「你想怎麼報答?」
「我不知道。」
我有些苦惱,嘆息一聲。
小藍道:「你一隻蛤蟆也做不了什麼,沒事去菜園子裏捉蟲吧,若見到了安平公主,多叫幾聲,就當給她解悶了。」
我:……
-5-
小藍讓我多叫幾聲給安平公主解悶,其實是有些道理的。
自半年前,腿腳不便的邱姑中了風,開始神志不清,安平公主身邊便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了。
她又不是真的啞巴,焉能不孤單寂寞?
可小蛙我,作爲一隻與衆不同的蛤蟆,報恩方式怎能是「多叫幾聲」這麼簡單!
這是對我的侮辱!
我因此很生氣,差點跟小藍掐了一架。
後幾日思來想去,我腦中靈光一閃,告訴小藍:「安平公主既然如此孤單,我何不去跟她做朋友呢?」
小藍啊了一聲,道:「不好吧,沒聽說過蛤蟆跟人做朋友的。」
「那我就要成爲第一個跟人做朋友的蛤蟆!」
躊躇滿志的我,信誓旦旦。
說幹就幹,此後我開始頻頻往安平公主面前蹦躂。
並很快與她混了個眼熟。
安平當然一眼認出,我就是她救過的那隻蛤蟆。
她很驚奇。
因爲我一點兒也不怕她,總是在她來菜園子摘菜的時候,跟在她腳下一步一蹦躂。
在她擔水洗衣、燒火煮飯時,我也常常出現在院子裏。
總之沒事就在她眼前晃。
晃了大概倆月,有一日安平在院裏舂穀子,我蹦躂到她眼前,四肢撐開,表演了一個蛤蟆鼓氣。
我架起身體,衝她咕呱一聲,吹鼓着圓滾滾的肚子,肚皮薄如蟬翼。
我的身體越鼓越大,越鼓越大。
膨脹得快要爆炸時,又突然泄了氣,快速地癟了下去。
我得意揚揚地看着安平。
「怎麼樣?我厲害吧?」
安平公主自然聽不懂我的咕呱聲,但她被我的蛤蟆功逗樂了,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的眼睛亮晶晶,小心翼翼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毫不客氣地跳到了她的掌心。
安平用另一隻手,開心地在我腦袋上點了下。
自此之後,我們纔算是徹底成了朋友。
安平還給我起了個新名字,叫蟾宮。
所謂蟾宮折桂,魁星踢鬥,我自然曉得蟾宮是世人口中的月亮之意。
可我還是裝模作樣,故意去問小藍:「哎呀,你說安平公主爲什麼要叫我蟾宮?她是什麼意思呀?」
小藍笑着看我,很給面子:「當然是誇你好看,像天上的月亮。」
「哎呀呀,真討厭!安平可真是的!」
我美滋滋地蹦躂到泥穴洞口,探出頭去看天上的月亮。
懸於半空的皎月,亮如白玉盤,當真是美麗至極。
我很滿意,回頭看向小藍,又是一通狂喜——
「你也討厭!真拿你們沒辦法,整天誇誇誇!就知道爲我着迷!」
小藍:……
-6-
言歸正傳朋友們,安平公主雖在鳳寰殿長大,但毫無疑問,她被教養得很好。
這主要歸功於邱姑。
安平母妃尚未進宮做王后時,邱姑便是她身邊的教養姑姑了。
可惜如同這座早已落敗的宮殿,她們皆風光過,最後又皆凋零落敗。
安平公主很善良,也很懂事,對自己的處境從不憤世嫉俗。
但她身上亦有缺點。
這缺點便是,她性格懦弱,着實有些窩囊。
我曾聽小藍提起,安平母妃在投井之前,是爲她謀過出路的。
廢后自知兒子死得蹊蹺,而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籌碼,徹底落入敗局。
所以她告訴安平公主:「我死後,你便有機會見到你父王,到時你便抱着他哭,說母妃瘋了,你很害怕,很想念他。
「安平,今後你會有新的母妃,離開了這兒,把一切都忘掉吧!
「母妃不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保護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絕望的廢后,看透了人心,也徹底厭倦了爭鬥。在爲女兒謀劃出路之時,她卻從未想過,年幼的小公主,能否承受住這一切的變故。
顯然,安平是不爭氣的。
她站在涼王面前,嚇傻掉了。
世人常道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饒是我一隻蛤蟆,也忍不住爲安平感到唏噓。
不過,作爲一隻聰明的蛤蟆,小蛙我並不認爲安平以後的人生會止步於這鳳寰殿。
畢竟我曾經對小藍說過——
天下之事未知終始,有志蛤蟆最能事成!
所以,安平公主的福氣來了。
因爲——
她有蛤蟆了!
-7-
太元四年,我與安平公主的友情突飛猛進。
並且迎來了屬於我們的第一個冬天。
平日裏自己都缺衣少食的安平,給我縫了個厚厚的棉馬甲和小帽子。
朋友們,你們見過身體套馬甲,腦袋卡帽子的蛤蟆嗎?
還有那一日兩餐的饘粥,她都沒煮熟,每次還不忘給我留一口。
唉,別問我爲什麼沒去冬眠了,還不是因爲放心不下我這傻朋友。
她實在太喜歡我了,導致我沒辦法狠心離開。
所以當小藍和蟋蟀弟弟窩在溫暖的泥穴睡覺時,我正趴在安平的牀上凍得瑟瑟發抖。
太冷了,鳳寰殿的木炭少得可憐,差點連每頓的饘粥都煮不熟,更別提在屋裏燒個爐子。
要說安平,真是善良懂事。
邱姑都神志不清,身體沒有知覺了,她還是將厚些的被褥全部蓋在了她身上。
反觀她自己的被子,又冰又冷。
要不是她夠意思,晚上毫不嫌棄地摟我在懷裏取暖,我肯定就不陪她了。
我和安平的被窩,總是到天亮纔有點熱乎氣。
小蛙我真是冷啊,凍得眼皮僵硬,都要合不上了。
好幾次我都在想,溜了溜了,還是回去冬眠吧。
然而一覺醒來,看到安平睡眼矇矓,傻乎乎衝我笑,我頓時又心軟了。
我們倆好了快一年了,咱就說,要不是真的喜歡,誰會將一隻蛤蟆抱在懷裏,忍不住親它腦袋。
關於安平親我這件事,剛開始我也嚇了一跳。
那日醒來,我在她懷裏還沒睜眼,突然就被她低頭親了下。
安平的嘴巴好軟,像馥郁花瓣拂過,讓我感受到了春日的氣息。
我愣了下,心中頗是神怡,反應過來一臉嬌羞,差點跳了起來——
「幹什麼!你討厭!連蛤蟆的便宜也要佔!」
-8-
大雪降臨那日,我決定儘快幫助安平離開鳳寰殿。
原因無他,這裏實在太冷了。
我真怕她和邱姑一個不小心凍死或餓死。
所以那段時日我不畏嚴寒,穿戴着安平縫的馬甲和小帽子,沒事就出去蹦躂。
我要打聽出涼王的行蹤!
北涼王宮防衛森嚴,但這對一隻蛤蟆來說,並不是件難事。
雖然,我平時很少離開鳳寰殿。
小藍總告訴我,外面很危險。
西宮外的那片假山池子,據聞有一條很厲害的大蛇,盤踞已久,小藍也怕它。
所以小藍從不讓我跟着它去外面覓食。
它說兩個蛤蟆目標太大。
作爲我的相公,它有責任保護我,將新鮮美味的青葉蟬帶回來給我喫。
我很聽小藍的話,從不拖它後腿,因爲它確實很有本事,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蛤蟆。
但今日爲了安平,我也要做一回厲害的蛤蟆!
好吧,我承認,之所以這麼膽大,主要是因爲寒冬臘月的季節,王宮裏沒有蛤蟆的天敵。
這也正是小藍放心我不去冬眠的原因。
功夫不負有心蛤蟆。
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一日我終於從宮女口中探聽到,五天後,將是貞嬪娘娘的生辰。
貞嬪是去年入宮的御女,年輕貌美,頗得涼王喜愛。
涼王已經答應了那日會去陪她。
貞嬪所居的西宮宜華殿,南面有一處不大不小的梅園。
屆時涼王會途經此園。
這日我早早便蹲守在涼王的聽政殿外,看到內監出來示意擺架,立刻使出渾身解數,一刻不停地往鳳寰殿蹦躂。
真是苦死我也。
我的四肢都快凍僵了,硬是憑藉着對安平的愛,拼命彈跳,旋風似的往回趕。
直到將安平引出了鳳寰殿。
安平一早醒來沒看到我,不明所以的追趕,喚着我的名字——
「蟾宮,你去哪兒?」
我的腿差點蹦斷了,以不同尋常的速度,將她帶到了離鳳寰殿有段距離的梅園。
宮內守衛森嚴,若不是我聰明機智,帶安平鑽了犄角旮旯的空子,她怕是這輩子也別想見到涼王了。
可是安平讓我失望了。
梅園裏,她好不容易追上了我,剛將我抱在懷裏,不遠處的曲徑便傳來了腳步聲。
那明晃晃的侍衛隊伍,打眼一看便知來的是誰。
機會就在眼前!
安平只需蹲着不動,在涼王走近之時,叫一聲「父王」,然後跪地痛哭……涼王便是再不喜歡這個女兒,此刻看到她鶉衣鵠面,落得這般悽慘,也是要震驚下的。
只要他記起安平,安平便能離開鳳寰殿,過上公主應有的體面日子。
畢竟涼王此人雖然薄情寡義,卻極好面子。
這樣難得的機會,我爲安平爭取來了,一時心中還有些得意。
可我萬沒想到,安平這窩囊廢,打眼看到宮廷侍衛走來,居然抱着我轉身跑開了!
她嚇跑了!
一路上,我都感受到了她慌亂而劇烈的心跳聲。
她的身子在止不住哆嗦,聲音打戰——
「蟾,蟾宮,你以後可別亂跑了!太嚇人了!」
回到鳳寰殿的安平,臉色蒼白。
我掙脫了她的懷抱,頭也不回地蹦躂走了。
氣死我了!
沒出息的傢伙!
-9-
安平此舉,屬實是把我氣到了。
那日我回到了泥穴,偎着冬眠的小藍,好一頓怒氣衝衝——
「想我小蛙忙前忙後,差點凍僵在雪天,好不容易給她尋到了機會,她居然不珍惜!
「枉費她是個公主,膽子還沒有蛤蟆大!怕那老泥鰍作甚!她還不如田裏的禾穀,禾穀都懂得彎腰!做人怎能不懂屈伸!
「堂堂一位公主,沒有丁點兒魄力!我一隻蛤蟆都知,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身爲公主,本就是天上之月!死也要死得其所!怎能做犄角里的爛泥!」
氣頭上的我,成功地把小藍吵醒了。
小藍聽完了我的怒火,嘆息一聲:「或許她並非只是膽怯,心中還有不願。」
「什麼不願?她不願什麼?」
「不願見到涼王呀,你想安平公主四歲便跟隨廢后被囚,經歷兄長病死,母妃投井,突然看明白了父王的無情和殘忍,怎會不懼怕呢。
「人間富貴,顯赫王權,終是一場空,也許她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認了命,並不想去討好她的父王。」
顯然,小藍看事情比我通透。
但我依舊不能認同安平所謂的「不願」。
我對小藍道:「水才往低處流呢,她分明可以活得更好,卻躲在犄角旮旯裏甘願受苦,更窩囊了不是!
「活着就要反抗!要反抗!像我們蛤蟆,難道遇到了蛇鼠就活該被它們喫掉嗎?就算會被喫掉,也應該抗爭到底吧,要讓它們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死也要死的有骨氣!
「蛤蟆如此,人也該如此!爲了尊嚴二字,我們可以輸,但永不屈服!
「安平此舉,就是窩囊!都已經被人忘得乾淨了,誰在意她願與不願!我若是她,必要想辦法殺出去!抓住一切機會!尺蠖屈身,可不是爲了憋死在洞裏,龍蛇蟄伏,也不單是爲了保全性命!有道是蛤蟆伏櫪,志在千里!該窩囊時窩囊,該出擊時出擊……」
那日慷慨激昂的我,成功令小藍刮目相看。
它讚許道:「小蛙,你確實比安平更適合當一位公主。」
-10-
見鬼,小藍這蛤蟆,竟然一語成讖了。
太元五年,立夏之時,安平公主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
而小蛙我是被踩死的!並且陰差陽錯從蛤蟆變成了人,從此成了她。
事情的起因,要從這年開春說起。
熬過了一個寒冬的邱姑,終於還是死了。
她蒼老的屍體躺在牀上,縮小成一團。
我陪着安平,從天亮到天黑。
蕭索的鳳寰殿,只有她無助的哭聲,白日午夜的嗚咽,顯得鬼氣森森。
邱姑的屍體連續放了好幾日,天氣漸暖,已經隱隱有腐臭的跡象。
天又亮時,安平終於眼睛紅腫地走出了屋子。
年滿十五歲的安平公主,開始用手在菜園空地處挖坑。
挖的指甲斷裂,滿是泥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勉強埋葬邱姑的小坑。
安平堆了個墳包。
她想要祭拜邱姑,在墳包前燒些香燭紙錢。
可她什麼都沒有。
於是安平從屋裏拿出了一枚金釵。
那枚蓮花金釵,是安平母妃留給她唯一的念想了。
她拿着這金釵,用帕子包裹着,去鳳寰殿外的甬道,找了一位在西宮值守的侍衛。
侍衛名叫孫寒舟,年歲十九。
孫小侍衛與安平並非第一次見面。
一年前安平從庫所揹筐回來,有次經過甬道,不慎摔了一跤,被值守的孫小侍衛看到,走過來幫她撿起了地上木炭。
他同庫所的內監一樣,起初以爲安平僅是冷宮裏的勞役宮女。
而一向習慣了低垂腦袋的安平,在其幫忙撿柴時,不經意抬起頭,輕聲道了句謝。
孫小侍衛與她四目相對,愣了下神,悄悄紅了耳根。
安平長得像她母妃,隨着年齡的增長,容貌愈顯清麗。
後來,她與孫小侍衛又見過幾次。
安平去庫所背柴,經過甬道時,有時恰逢孫小侍衛值守,總會習慣性地低垂腦袋,從他身邊默不作聲地走開。
而孫小侍衛不知從何時起,頻頻用目光留意她,注視她漸行漸遠。
無人知曉,見到安平時,他總是繃起的身體,以及屏住的呼吸,是因爲什麼而緊張。
他性子靦腆,是個不善言辭之人,安平對他的心思並不知曉。
她只知他好心,曾幫她撿起過地上的炭木。
想要尋求幫助時,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11-
安平將金釵給了孫寒舟。
應她所求,孫寒舟次日便偷帶了香燭紙錢給她。
安平在邱姑墳前燒了那些東西,又是一番悲泣。
哭完之後,當晚她便懸樑了!
她懸樑了!
並且尋死之前,還不忘將我抱到了院子裏,放生草叢。
「蟾宮,今後你不必來陪我了,回去吧,多謝你長久來的陪伴。」
說實話,我很傷心Ţũ̂ₑ。
安平公主雖然窩囊得讓我有些生氣,但我心裏是真的把她當朋友。
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以爲我們的感情堅不可摧。
然而我沒想到,邱姑死後,便是我的存在,也無法慰藉她。
蛤蟆就是蛤蟆,這一刻我承認,我輸了。
我沒辦法使安平擺脫寂寞,她心裏的傷痛太深了。
我開始愧疚,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走進過她的內心,她興許早就活夠了。
總之那晚電閃雷鳴,下了好大的雨。
她在屋裏上吊,我在屋外窗臺一蹦三尺高,對着她的影子呱呱亂叫——
「啊啊啊!不要死啊!安平!你不要死啊!快開門!」
我急瘋了,沒有任何辦法。
我恨我是一隻蛤蟆,救不了她。
關鍵時刻,還是人家孫寒舟出現了。
那晚恰逢孫寒舟輪值,白日裏送了香燭紙錢給安平,他思來想去,又決定把安平拿給他的金釵親自還給她。
孫寒舟來鳳寰殿叩了門,在狂風驟雨中喚着「小芝姑娘」。
無人回應,宮門虛掩。
他腳下遲疑,但最終推門而入。
於是順理成章救下了懸樑的安平。
而我在一旁驚魂未定的同時,忍不住地想——
什麼小芝姑娘!真是蠢吶,安平公主樑婉平,乳名芝芝,他竟也不曾打聽下。
嗐,這倒也不怪他,如今的北涼皇宮,廢后一族早已全滅,誰還記得冷宮裏的安平公主。
-12-
總之救下了安平的孫小侍衛,此後成了鳳寰殿的常客。
他很快知曉了安平的身份。
並且與她互生情愫。
我是眼看着二人日漸親密的。
安平性格柔順,雖膽子不大,卻是如新月清暈般品性純潔的姑娘,很難不被人喜歡。
孫小侍衛對她的真心毋庸置疑,他會想方設法逗安平開心,從宮外帶各種新鮮好玩的東西給她。
也會講很多有趣的事情給她聽,爲她找來話本子解悶。
安平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她開始期待孫小侍衛來看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如當初與我相識一般,充滿了喜悅。
我雖然喫味,但不得不承認,孫寒舟與她確實般配。
此人模樣長得不賴,待安平的心思也很單純,且笑起來跟她一樣傻里傻氣的。
我時常鄙夷地看着二人,分明坐在屋檐下同看一本書,手中書冊卻一頁未翻,倆人時不時看對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頭傻樂。
那嘴咧得比蛤蟆還大!
我看不下去了,轉身蹦躂着去找小藍,心裏罵罵咧咧。
真是酸臭,我和小藍就不會這樣。
我但凡多看它一眼,它就會心領神會地問我,又憋什麼壞招?
-13-
孫寒舟與安平的感情日漸濃厚之時,許下承諾,一定會想辦法求娶她,帶她離開皇宮。
然而這是件很難辦到的事情。
孫寒舟乃禮部員外郎之子,父親僅是個朝堂小官。
安平如今落難,但好歹是位公主,涼王好猜疑,又喜怒無常,禮部員外郎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
他聽聞此事嚇了一跳,勸告兒子:「駙馬可不好當!尤其安平公主不被陛下所喜,求娶她對你日後絕無半分益處,我兒莫要糊塗!」
禮部員外郎,顯然低估了兒子的決心。
孫寒舟真心喜歡安平。
即便父親阻攔,他仍舊執意且絞盡腦汁地在想辦法。
結果不久後的一場常科武試,機會真的被他等到了。
按照以往規矩,兵部選拔出的新晉武士,會由涼王進行最後封賞。
但今年,那位極其受寵的貞嬪,對涼王撒嬌想看武試比賽,於是涼王增設了一道流程,由宮廷侍衛與新晉武士在殿前多比試一場。
但凡獲勝者,皆有賞賜。
孫寒舟打算藉此機會,向涼王開口求娶安平公主。
他本就有些弓射的好底子,遂挑了自己擅長之處報名,豁出性命一般,苦練數月。
結果那日御前步射穿札,真就被他贏到了最後一場。
更別提因爲用力過度盛,孫寒舟手中的箭桿多次裂開,將他的手掌割破,鮮血淋漓。
而他面不改色,硬是完美地射出了最後一箭。
涼王因此對他讚許有加,印象深刻。
待到封賞之時,孫寒舟跪在涼王面前,誠懇地說出了想要求娶公主的願望。
他一張口,坐於一旁的淑昭儀和安寧公主率先黑了臉。
安寧公主樑景寧,是淑昭儀之女,與安平同歲。
起初母女二人聽錯了,以爲孫寒舟求娶的是安寧公主,正欲大發雷霆,訓斥一小小侍衛,緣何敢求娶公主。
待弄清了孫寒舟想要求娶的是安平公主,二人又是一愣。
涼王也是此時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被遺忘了的女兒。
遂宣了安平覲見。
-14-
安平終於重又回到了衆人面前。
雖然她依舊不被涼王所喜。
只因安平叫他「父王」之時,聲音太低,表現怯弱,涼王便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待聽聞了她與孫寒舟因何相識,更是不悅地質問:「你既不是啞巴,過得如此艱辛,爲何不來見孤?抑或去見昭儀娘娘,難道孤王會眼看着自己的女兒受苦不成?」
涼王怒形於色。
跪地不語的安平,模樣瑟縮。
孫寒舟與安平同跪,懇求陛下恕罪。
也不知幸與不幸,因着對安平的不喜,涼王竟然未多斟酌,眼不見心不煩地應了孫寒舟的求娶之事,將女兒許給了一個侍衛。
禮部員外郎站在官員之中,險些暈了過去。
他很清楚,原本唾手可得的仕途晉升,日後怕是與自家兒子再無緣分了。
孫寒舟看上去倒是如釋重負,彼時他與安平正是兩廂情深,想來無比慶幸自己此番「求人得人」。
總之自這日起,安平暫時搬到了安寧公主的寢宮偏殿裏住下了。
這是淑昭儀的安排。
孫寒舟與安平公主婚事雖定,但婚期還需司天監擇日擬下。
淑昭儀並未將安平放在眼裏,她掌管後宮多年,本就事忙,早就將安平這號人拋之腦後。
此刻便是重新見到了,也懶得刁難。
她甚至未給安平安排公主該有的寢宮,只想着讓她先在安寧公主的景怡宮住下,隨後打發嫁了便是。
淑昭儀瞧不上安平,可她的女兒安寧公主不一樣。
安寧公主對安平其實早已沒了印象,但聽身邊宮人教唆,方知已故的廢后是個賤人,從前竟毒害過她的母妃淑昭儀,致使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早產,險些性命不保。
年輕氣盛的安寧公主,在安平搬到她的寢宮偏殿之後,開始了有意無意地欺辱。
她先是指使宮人們指桑罵槐,用惡毒言語踐踏安平。
見安平毫無反應,又指使宮人將茶水澆在了安平的被褥上,對外笑稱安平身爲公主,竟然失禁在了牀上。
安平依舊沉默不語,任由宮人們笑成一團。
可我看不下去,我氣得渾身顫抖,在她懷裏探出了頭——
「打她!賞她們幾巴掌!狠狠地扇她們耳光!」
安平將我的頭按了回去。
我再次探出:「你是公主!宮人們不敢還手!你上去打她們!讓安寧公主知道你不好欺負!」
安平再次將我的頭按了回去。
我再一次探出:「動手吧!不要忍了!你越是忍讓,她們越是囂張!你和孫寒舟婚期未定,要被她們欺負到什麼時候!」
「啊啊啊!別再按我的頭!你個窩囊廢!你不去打她們,讓我來!我要去她們的牀上撒尿!往她們臉上噴毒汁!」
-15-
我的撒尿和噴毒汁計劃,終究還是擱淺了。
小藍讓我不要惹是生非。
對了,我和小藍以及蟋蟀弟弟搬家了。
我們跟着安平公主,搬到了安寧公主的景怡宮。
安平住在偏殿,我們便在她窗外的長廊邊安了家。
可惜這裏沒有茂盛的雜草叢,也沒有長了蚜蟲的菜地,導致蟋蟀弟弟只能縮在牆角,連瞿瞿聲都小了很多。
小藍變得忙碌,每日都要去蓬萊池找喫食。
它依舊告訴我,不要輕易離開安寧公主的寢宮,它已經勘察過了,這裏還算安全,沒有蛇鼠出沒。
小藍還叮囑我,不要插手安平公主的事情。
它說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
我不是很贊同小藍的話,它總是忘了我說過,人活着就要抗爭!
但我答應了它不會胡來,以免被人捉到,惹禍上身。
仔細想來,安平自己不爭氣,我一隻蛤蟆,又能爲她做得了什麼呢?
往後,我依舊看着安平被欺負,看安寧公主變本加厲,越來越過分。
最糟糕的一次,她竟命身邊內監將安平的腦袋按進了院子裏的水缸!
安平險些被溺死!
待她狼狽不堪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時,安寧公主笑彎了腰。
她走上前,蹲在安平身邊,一臉天真:「姐姐,我同你玩笑呢,你不介意的,對吧?」
安平緊握着拳頭,第一次抬起頭直盯着她。
我在水缸後面,激動得身軀顫抖——
打她!打她!
下一瞬,安寧公主的巴掌便落在了安平臉上!
我呆住了。
安寧公主生氣道:「你用這種眼神看我,是想害我不成?我就知道,你跟你的母妃一樣,心腸歹毒!」
安平沒有反擊!
她太窩囊了!
被欺負到這個份上,最終也只是隱忍着低下了頭。
她因憤怒和恐懼而顫抖的身軀,讓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回了我和小藍在長廊下的家,哭着對小藍道:「今晚我勢必要去安寧公主的枕頭上撒尿,然後往她臉上噴射毒液!你來給我把風!」
小藍又一次攔住了我,它道:「此處可不是鳳寰殿,你前腳毀了安寧公主的臉,後腳宮廷太醫就能診斷出她臉上是什麼東西,到時爲了殺蟲,他們會在院子裏撒石灰或蜃炭,日後不能陪伴安平公主事小,萬一咱們躲不過,會連累催織也被害死的。」
是的,蟋蟀弟弟最怕蜃炭了。
我氣得抱着小藍的腦袋再次呱呱大哭。
「我不管!我要炸了!我要氣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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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我的情緒太過激動,肚皮鼓了好幾日,爲了安撫我,小藍決定帶我搬回鳳寰殿生活一段時間。
它道反正安平不會真的被安寧公主欺負死。
但我不一樣,我的肚皮是真的會氣炸。
本就怒安平不爭氣的我,聽了小藍的話,有些負氣地離開了她。
我只是想着眼不見爲淨,先舒緩一下心情。
但我萬沒想到,再次見到安平時,她竟然死了!
安平死於立夏前夕,端陽節。
這說起來又是一件令我氣炸了的事情。
端陽那日,宮內設了宴席,處處掛菖蒲,懸艾草,很是熱鬧。
此前孫寒舟與安平的婚期,已由司天監擬下,定在了年底。
我知道安平一味地容忍,只是爲了順利出宮,不願橫生事端。
可禍事降臨之時,並非忍讓二字便可以避免。
她也不該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宮宴那日,孫寒舟並不在宮內輪值,但他被安寧公主留了下來。
沒錯,是安寧公主。
身份尊貴的安寧公主,起初是瞧不上孫寒舟這等小侍衛的。
她是在欺負安平的過程中,逐漸對模樣不錯的孫寒舟產生興趣的。
因爲她發現孫寒舟對安平當真是一往情深。
於是開始有意接觸,將下值的孫寒舟喚來,命他親自教她射箭。
安寧此舉,擺明是爲了刺激安平。
因爲孫寒舟奉命教她箭術時,安平往往就在一旁看着。
她端坐在椅子上,並不說話。
孫寒舟應付着安寧公主諸多盤問,也並沒有機會同她說話。
自武試求娶那日起,他們二人其實已經許久未見了。
安平住在安寧公主的景怡宮,此處距離淑昭儀的宮殿很近,孫寒舟是外面值守的侍衛,除非公主傳喚,平日裏根本沒機會到這裏來。
而安平身邊處處是安寧公主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盯着。
是以孫寒舟想要見到安平,竟然需要安寧公主來搭橋。
所以宮宴那日,他任由安寧公主指派,隨行在了兩位公主的侍從之中。
並且後來趁着安寧公主沒注意,從宴席上悄悄拉走了安平。
此時宮宴之上歌舞昇平,酒酣興濃。
安平公主隨着孫寒舟到了一處偏殿角落,進門見四下無人,當下便抱着他哭了起來。
孫寒舟很是心疼,將她攬在懷中,好一通安慰。
他自然知道,安平的處境並不好,常被安寧公主欺負。
可他同我一樣,除了憤怒與心疼,什麼也做不了。
就連安慰安平的話語,也是輕悄悄,唯恐被人聽到。
此時躲在偏殿裏的二人,尚不知禍事降臨。
直到亥時三刻,黑夜之中,偏殿突然被人推開了門。
孫寒舟察覺不對,立刻用手捂住了安平的嘴。
進來偏殿的,是從宮宴上提前離席的淑昭儀,以及北涼一位兵權在握的將軍。
將軍是淑昭儀的表弟,姓魏。
可進門之後他們竟抱在了一起,肆無忌憚地苟合了一番。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事畢後,淑昭儀竟懶洋洋地同表弟說起,涼王近來愈發昏庸,對貞嬪可謂是言聽計從,不過不打緊,貞嬪本就是她爲涼王搜尋來的美人,空有其表,其實是個蠢貨。
若她安分,便繼續老老實實當個玩意兒。
若不安分,必不會給她活着誕下王室血脈的機會。
淑昭儀還道,自廢后投井,涼王又有二子夭折,如今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便是他們的焱兒。
五王子梁焱,是淑昭儀與其表弟的孩子!
黑暗之中,安平感受到了孫寒舟顫抖的手。
兵權在握的將軍,執掌後宮的寵妃,這等醜惡之事,一旦暴露,註定了他與安平會死無葬身之地。
半晌,淑昭儀與魏將軍終於有了離開的跡象。
偏殿的門關上之時,孫寒舟拉着安平的手,想要趕快離開。
可他們低估了淑昭儀及魏將軍的警覺性。
也不知二人是何時發現偏殿有人的,總之是淑昭儀先行離開,魏將軍負責善後。
孫寒舟帶着安平,並未走出內苑。
因他腳步太快,行至廊下臺階時,安平一腳踏空,摔倒了。
此時身後追來的魏將軍,僅有幾步之遙。
夜色正濃,偏殿之時並未點燈,孫寒舟知道,魏將軍尚未看清楚他和安平的臉。
然而只差幾步,他馬上就能看清了。
生死攸關之際,對安平一往情深的孫小侍衛,在朝摔倒的安平伸出手時,遲疑了一瞬。
只一瞬,安平的手已經放在了他的掌心。
可惜尚未緊握,孫小侍衛看到了魏將軍追過來的身影,再未看安平一眼,鬆開了她的手,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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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朋友們,對安平一往情深的孫小侍衛,前半晌還在安慰着她,互訴衷腸,後半晌在性命攸關之際,捨棄了她。
我從未懷疑過孫寒舟對安平的真心。
可世人的真心太複雜了,總是需要太多考量。
他可以爲安平付出很多,哪怕葬送他日後的前程。
可他也有不願付出的底線,比如他的性命。
我想,我和安平只是高估了他的品性罷了。
總之我再次見到安平,是端陽節的次日清晨,她已經躺在了寢宮的牀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蒙圈了,不知發生了什麼。
隨後多方打聽,才從生活在景怡宮外的一隻老蛞蝓嘴裏,得出一個令我發瘋的事實。
安平是被淑昭儀用柳葉桃毒死的。
毒死之後,又悄悄將屍體送回房間。
此事連安寧公主也不知道,次日清晨,有宮人回稟安平公主死了,她竟嚇了一跳。
消息傳到涼王耳中,淑昭儀後腳便帶着一宮女前來請罪。
宮女二話不說,跪地道——
「昨日宮宴,安平公主小酌半杯已有醉意,奴婢要扶她回去歇着,公主怒斥,不準人跟着。
「奴婢只好遠遠跟在後面,看到公主半途折了花枝,高高興興銜在嘴裏。
「奴婢並不知,公主折的花枝是柳葉桃,當時奴婢離公主甚遠,看不真切,後來到了寢宮,見公主已在帳內睡下,奴婢不敢擾了公主,便悄悄退下了……」
安平死的時候,確如這宮女所言,手中握着一截柳葉桃的花枝。
那花枝並不新鮮,正是昨晚折下。
況且還有宮內輪值的守衛做證,昨晚目睹過安平公主回了寢宮。
加之淑昭儀淚眼婆娑,跪在了涼王面前,泣道:「是臣妾之過,明知柳葉桃有毒,卻因它花枝豔麗,任由宮內種了多株,可臣妾素來告訴景寧,此種花枝只可觀賞,不可褻玩,宮人皆知之事,卻不曾料想,安平剛從冷宮出來,並不知曉。
「安平想來受過很多苦,心中藏有怨恨,自到了景怡宮,常有宮人被她打罵泄憤,宮女們都怕她,不敢忤逆她的話,這也是臣妾的過失,怕她心中不忿,未曾勸誡過她什麼……但自她到了景怡宮,臣妾和寧兒,皆是真心待她。」
淑昭儀哭得情真意切,人證物證俱在,多疑如涼王,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畢竟淑昭儀確實沒有害死安平的動機。
貞嬪在一旁感嘆道:「如此說來,竟是安平公主自個兒把自個兒毒死了。」
涼王眉頭一擰,對此事蓋棺定論,怒了一句:「蠢如鹿豕!」
說罷,目光又落在跪地的那名宮女身上,「公主既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折的花枝,你便爲她殉葬吧。」
宮女面色慘白,驚恐抬頭。
而淑昭儀動作很快,轉頭一個凌厲眼神下去,一旁的內監立刻上前,捂住了那宮女的嘴,將其硬拖了下去。
-18-
我接受不了安平的死。
更接受不了死都死了,還要被人扣上跋扈的帽子,罵一句「蠢如鹿豕」。
我可憐而善良的安平,直到被毒死,都未曾將孫寒舟給供出來。
那日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的我,做了件一直想做,但遲遲未做的事——
我爬去了淑昭儀的寢宮牀頭,在她枕頭上撒了尿,又惡狠狠地使出渾身解數,將耳後分泌出的毒汁,全都噴射在了她的臉上!
安平死了,她竟然還有心思午後小憩!
活該她倒黴,我本來只是想噴射毒汁在她臉上,悄悄毀了她的容。
結ẗų₋果好巧不巧的,她居然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一部分毒汁剛好噴射在了她的眼睛裏。
只聽「啊」的一聲,殿內傳來淑昭儀的尖叫。
我暗道一聲不好,身子掉到了地上,慌忙朝着殿外瘋狂蹦躂。
當時那場景,真是混亂至極。
無數宮女侍衛,在淑昭儀的尖叫聲中進進出出。
一隻蛤蟆在人羣之中逃命!
有人高喊:「刺客!有刺客!」
也有人高喊:「蛤蟆!有蛤蟆!」
總之我都快要逃出ŧùₖ淑昭儀的寢宮了,那幫蠢材才反應過來,想抓我這隻蛤蟆刺客。
機智如我,縱身一躍,跳進了儀門旁的花叢之中。
正氣喘吁吁,慶幸自己僥倖逃脫,突然察覺頭頂一陣陰影。
我抬起了腦袋。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隻從天而降,帶有朱雀祥雲圖案的紅底黑靴。
-19-
我被一隻靴子踩死了。
這是一件令蛤蟆感到崩潰的事情。
因爲我沒有看清兇徒的長相,靈魂出竅後,只看到了自己被踩得扁扁的軀體。
我那引以爲傲的,翡翠般的皮囊,深陷在花枝下的泥巴里,髒兮兮。
太醜了,目眥欲裂,舌頭都被踩出來了!
我無法接受!!!
很快,我發現了一件更加讓我無法接受的事情。
我的靈魂連形狀都沒有,只是一團飄忽不定的白光。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會選擇依靠最親密的人。
蛤蟆在無助的時候,自然也會選擇依靠最親密的蛤蟆。
我幾乎沒有多想,努力飄動着自己那一團白光,螢火蟲似的,想要飛去鳳寰殿找小藍。
我回來看安平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它。
決定懲治淑昭儀的時候,也沒有告訴它。
很糟糕,我努力往鳳寰殿的方向飄,卻發現自己根本飄不出去。
我被困在了淑昭儀的宮殿。
看着這裏亂成一團,宮廷太醫們揹着箱子匆匆趕來。
不多時,涼王也來了。
果真如小藍所說,宮廷太醫很快診斷出,淑昭儀的臉上像是癩刺毒汁。
毒汁已經入了眼,此刻雖然得到救治,但也有着失明的危險。
我飄在寢宮外面,聽到這話只覺大快蛤蟆心。
但很快我又高興不起來了。
因爲涼王到底對淑昭儀還很在意,聞言震怒,命令宮人們從即日起,將王宮各處撒石灰和蜃炭,勢必要剷除所有的毒蟲。
尤其是蛤蟆。
該死的老泥鰍,竟然說蛤蟆是毒蟲。
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很快又自責起來,想起了小藍的話。
我真是太沖動了,把麻煩帶給了生活在王宮裏的所有蟲子們。
我焦急又愧疚,橫衝直撞想離開此地,去向小藍傳遞消息。
可我只能在淑昭儀的宮殿附近轉悠。
直到夜深了,才終於飄到了景怡宮。
安平的屍體躺在偏殿的棺材裏。
安寧公主嫌晦氣,又道自己擔心母妃的眼睛,直接搬了出去。
此刻宮殿無人,寂靜得像塊墳地。
涼王已經下令,安平公主停屍七日,然後葬入姑臧城北的公主墳。
虧他想得出來,那裏地方偏僻,荒涼得很。
我可憐的安平,死後都不讓埋入王陵。
我的魂魄飄在安平的棺材上,望着她白生生的臉,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聽到身後有人「咦」了一聲時,嚇了一跳。
我確定自己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看到身後之人時,便只覺呆愣。
那是一個翩然若仙的少年。
雲鍛錦衣飄逸出塵,寶珠瓔珞抹額下,一雙眼睛湛湛有神,且此人長得面如冠玉,修眉端鼻。
更重要的是,他穿了一雙朱雀祥雲圖案的紅底黑靴!
神色高潔似仙人一般的少年,竟是踩死我的兇徒!
我瞬間怒火沖天,飄忽着自己的魂魄,率先對他發動攻擊!
「是你!是你!」
少年哈哈大笑,左右躲閃了下,竟開口道:「抱歉抱歉,仙官下凡,不小心踩死了你。」
嘴上說着抱歉,他的聲音實則毫無誠意,如同最開始故意發出的那聲「咦」,虛僞至極。
我朝他大喊:「天底下有殘害生靈的仙官嗎!你是哪門子的仙官!」
「我乃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朱雀七星張宿仙人是也。」
「我管你是誰!你把我踩死了!你賠我的身體!」
「賠不了,踩扁了,稀碎。」
「啊啊啊,你這個壞蛋!我跟你拼了!」
「冷靜一點,你還想不想復生了。」
「我復你個烏龜……什麼?復生?」
謾罵的話語被我嚥了下去。
我望着面前神情桀驁的仙官,一臉狂喜:「仙官,你方纔不是說踩稀碎了嗎,我還能活?!」
「能啊,不過那張蛤蟆皮,肯定是不能用了。」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眼前不是有具現成的嗎?今兒算你走運。」
-20-
張宿仙官,要把我復生在安平的屍身裏。
我不同意,對他道我是一隻蛤蟆,並不想做人。
他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抽搐了下嘴角,表示愛做不做,他不管了。
說罷作勢就要離開。
我趕忙攔住了他:「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張宿哼了一聲:「你能怎麼辦,魂飛魄散嘍。」
我不信:「安平呢?安平難道也魂飛魄散了?」
「她是人,死後會遁入輪迴,你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輪迴之所,便只能消亡天地間了。」
「我爲什麼去不成輪迴之所?」
「這我哪知道,天地萬物皆有定數,你去不成,自然有去不成的道理。」
張宿笑得意味深長,「興許是你作惡多端呢。」
作惡多端。
這四個字簡直太傷害一隻善良的蛤蟆了。
氣憤之下,我哭嚎了起來:「你才作惡多端!你全家都作惡多端!我從不殘害生靈,頂多喫一喫蚜蟲,它們總是啃食安平的青菜,我喫它們也是爲安平除害!怎麼就作惡多端了!」
鑑於我情緒激動,哭嚎得太大聲,張宿敗下陣來,無奈解釋:「我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哭嚎什麼,冷靜一點。」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大哭:「壞神仙!你踩死了一隻無辜的蛤蟆!你殘害生靈!會有報應的!」
張宿神情訕訕:「行了行了,別嚎了,反正我只能把你復生在安平公主的屍身裏,你自己選。
「做人不好嗎?你幹嗎非要做一隻蛤蟆,安平公主死得冤,難道你不想爲她報仇,懲治那些欺負過她的壞蛋?
「蛤蟆變公主,你知道這機會多難得?你的命運即將改變,將來前路璀璨,貴不可言。
「快點選吧,要麼當公主,要麼魂飛魄散,別耽誤我的時間,我忙得很,有個癡漢朋友遭了難,我要去看看他死了沒。」
「我,我願意復生在安平的屍身裏,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張宿並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神仙,我能感受到,他的耐性在一點點消散。
我很怕他真的一走了之,不管我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艱難咬牙:「我想見安平一面。」
-21-
見安平一面,對張宿來說,似乎並不是件難事。
但他還是翻了個白眼。
隨後仙袖一揮,將我這團飄忽不定的白光,瞬間轉移。
於是我成功地在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見到了已經死去的安平。
準確來說,那應該是一片渺無邊際的原野。
四面芳草萋萋,寂靜無比。
時間彷彿凝固,我仍是一團白茫茫的光點,看着背對着我,站在前面的安平。
她笑着回頭,眉眼彎彎,看起來同從前一樣,是個有些傻氣的小姑娘。
「蟾宮,是你嗎?」
她朝我伸出了手,我努力飄向了她的掌心。
「安,安平,是我。」我哽咽着,有些說不出話來。
安平笑道:「好神奇,我總算聽懂了你的話。
「別難過蟾宮,我在這世間,其實已經了無牽掛,本要走了,有位仙人說,還有隻蛤蟆想見我,我一想定然是你。
「蟾宮,對不起,我令你失望了吧。」善良的安平,聲音開始愧疚,「我只是討厭所有虛僞的東西,所以纔會一次次忍着,不願捲入醜惡之中。
「但我死後明白了,人在處於低處時,是連討厭二字也不配說的,我無須爲自己開脫,因爲羊之所以會成爲俎上之肉,就是因爲它的弱小。
「毒發之時,我想起了幼時邱姑曾同我說過,燕都昌黎城的太衡公主李明儀,十歲時便曾放言,天下無無用之物,弱而不爭,爲卑微愚懦也。
「邱姑同我說,太衡公主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姑娘,我那時卻道她太狂妄,燕朝的君主很寵她,將她捧在了心尖上,她又如何知曉弱者的處境之艱。
「可是後來燕朝沒落,太衡公主自刎於長街,我卻不懂了,她曾說過弱而不爭,爲卑微愚懦也,可她分明能活着嫁到北魏,怎就突然尋死,不願去爭一爭了?
「蟾宮,我原是不懂,臨死之時終於想明白了,弱者的爭與不爭,並非勝人之術,太衡公主道的是處世之爭,人既兩腳站立,便不該形如螻蟻,應面壑而起,寧死不屈。」
安平同我有說不完的話,她的神情始終是祥和的,又帶有些許遺憾:「所以我很後悔,當了那麼久的縮頭烏龜,從未被人瞧起過。」
「不,不是這樣,安平,你不是烏龜,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豈能都如那太衡公主,她有她的好,但你純良直正,也並非旁人可比。」
安平在我心裏,當然是世間最好的公主。
我沒有撒謊,安平卻笑出了聲,她輕輕道:「蟾宮,多謝,你使我覺得,我這一生過得也沒那麼糟糕。」
「安平,你聽我說,還有機會的,那個仙官張宿,他踩扁了我的身體,還說要把我復生在你的身體裏,既然如此,我們去找他,他肯定也能將你復生,我,我還做回我的蛤蟆……」
我着急忙慌地解釋,安平卻打斷了我的話——
她笑道:「蟾宮,不必了,我說過,對這個世間已經了無牽掛,我不想回頭,也再不願做公主了,我現在只想去找我母妃和邱姑,也不知她們有沒有在等我。
「蟾宮,你若願意,便代替我好好活着吧,不要怨恨孫寒舟,他對我並無虧欠,只是在劫難面前,率先選擇了自己罷了,他是對的,我對他懷有期望,是我的過錯,人首要愛惜自己,纔能有餘力去幫助別人,不是嗎?」
-22-
太元五年,北涼王宮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已故七日的安平公主,在出殯那日詐屍了!
安平公主的喪葬事宜,原是辦得十分簡陋。
晌午過後,棺材從景怡宮擡出,由王宮西側門,一路出城送到姑臧北郊下葬即可。
然而無人料想,封棺之時,一隻手突然從裏面伸了出來。
這樣令人驚恐的事情,自然是要回稟涼王陛下的。
涼王被侍衛簇擁而來時,我正眯着眼睛平躺在半掩着的棺材板上曬太陽。
我做蛤蟆時,就很喜歡仰着身子曬自己的肚皮。
此刻四仰八叉的,也很是悠閒愜意。
涼王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一國之君,面對詐屍的女兒,他眉頭緊皺,便是一臉震驚,聲音仍含着有條不紊的威儀。
「安平?」
「嗯?」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立刻在棺材板上坐直了身子。
而後笑着看他,勾了下手指——
「喜圓兒,你過來。」
涼王身邊的侍衛,霎時把刀抽出來了。
我見狀跳了起來,負手站在棺材板上,破口罵道:「好你個喜圓兒!不孝的東西,連你爹也不認識了?!」
喜圓兒,乃涼王幼時乳名。
他如今已年逾四十,這世上怕再無人敢叫他這個名字的。
所以我此言一出,在場的侍衛和宮人,全都驚悚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而涼王本人,更是直接黑了臉,厲聲道:「將她拿下!」
侍衛提刀上前,我「哎呀」一聲,一邊兒在棺材板上後退着蹦躂,一邊兒聲音惱怒地大喊:「喜圓兒!你這個混賬!我是你父王!想你七歲練字,父王賞賜你一支羊毫,你疑心是你王兄挑剩下的,竟將筆扔進了火盆。後來孤問起,你轉頭命人勒死一名內監,將此事污衊在他身上。
「你九歲貪玩,拿了孤的玉帶鉤,滿宮急成一團,你見事情鬧大,隨手將帶鉤丟進了宮苑水井,使得擔責的兩名宮女喪了命。
「你十五歲隨軍出征,喫了敗仗,不顧百姓棄城逃亡,轉而卻將責任推諉在你王兄身上,致使他愧疚自責,鬱郁而死。
「你這孩子從小就壞!十分奸猾!沒少在暗地裏害你王兄,父王知道你狠啊!
「可你很聰明,會裝會演,及早娶了人家盧國公之女,扮演人家的好女婿,暗藏心機,終於成了一國之君。
「後來你本性暴露,勾搭了你嫂子,與其淫亂宮闈,被王后撞見惱羞成怒,便對她惡言相向。
「盧國公不滿你苛政,你便設計毒殺了他,屠了人家滿門,你這個荒淫無道的孽障!昏暴之徒,孤怎就生下了你這個畜生!」
我這一番控訴,可謂是將涼王炸得頭皮發麻。
王宮祕事,對一隻蛤蟆來說實在不算新鮮。
我從前常聽小藍提起。
此刻情緒激昂,算是把涼王那點兒骯髒事全抖了出來。
涼王終於慌了。
他面上再沒了一國之君的威儀,面色煞白,對一旁的內監急聲道:「請國師!快!速去請方爲道!」
-23-
方爲道這個名字一出來,我就知道自己玩大了。
因爲這廝同涼王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前些年燕朝還在時,傳聞燕國君主有位座上賓,名程甫君。
此人足智多謀,乃一儒生術士,專門被燕王請來教導自己的一雙兒女。
結果後來燕王有疾,程甫君反助其弟平寶侯弒君殺侄,趁亂奪位,又以污名逼死了侄女太衡公主。
直到大魏滅燕,平寶侯被殺,這滿是詭譎心計的妖人,又出現在了魏國王都。
不過傳聞魏國君王對其叛主的行徑十分厭惡,下令殺他,他便逃了出來,改名方爲道,來了北涼。
涼王重用於他,乃是因爲他有真本事,擅長煉製金丹,進獻一顆便使涼王身心舒暢,腦痛全無。
方爲道住在中宮行雲樓,在北涼擔了國師之職,爲司天監之首。
想來是壞事做盡,遭了天譴,傳聞他身體有恙,常年不出樓閣,很少露面。
有關他的一切,全是我憑自己的本事打聽出來的。
Ţū́ⁱ因小藍常去中宮附近的蓬萊池覓食,我很擔心它,有次便提醒它道:「住在行雲樓的國師方爲道,是個很有本事的卑鄙小人,你外出時不僅要小心大蛇,還要小心這等妖人。」
小藍問我何出此言?
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訴它打聽來的消息,道:「聽說方爲道鍊金丹用的藥引是人心,平日裏喫的都是五毒蟲,他還會興雲致雨,使一些邪逆法術,陰毒得很。」
小藍道:「傳聞不可信,方爲道看着是個好人。」
「你懂什麼!這種人人面獸心,既能做出叛主叛國之事,定是極其僞善,最會左右逢源。」
「別這麼說,他其實人挺好的。」
「哎呀,你又不認識他,不要被他的表面矇蔽,當心他把你捉去喫掉!生吞活剝!」
……
想來是我骨子裏鐫刻着對方爲道的偏見,聽到涼王要將他請來,我滿腦子只有一句——
「完了完了,萬一被這妖人看出我是個蛤蟆,還不把我喫掉!」
於是我很乾脆地兩眼一閉,直挺挺倒在了棺材板上。
沒錯,裝死。
面對暈死過去的安平公主,只要我穩住不說話,我不信方爲道能看出公主體內是個蛤蟆。
不過話又說回來,萬一真的被他看出來,我還需儘快想個對付他的法子。
好不容易復活,還沒見到小藍,我可不能輕易死掉。
內心盤算之時,未等多久,便有一侍衛前來回稟涼王——
「陛下!國師大人來了!」
-24-
國師方爲道,基於他的惡名,我雖未曾見過他,心裏卻早已七上八下,異常緊張。
認命一般地閉着眼睛,我警惕地想,此情形對我不利,我必須先發制人了。
方爲道身體有恙,想來是個孱弱之人。
離我最近的侍衛有幾步之遙,乾脆借他的刀,直接殺了這妖道。
之後再對付涼王,還不是易如反掌。
畢竟涼王那點底細,我全都知曉。
這麼想着,我做足了準備,緊閉雙眼,暗暗挪了挪手的位置,等着妖道的靠近。
然而我未曾料到,伴隨着一陣似有似無的藥香傳來,我還在警惕地豎起耳朵傾聽來者腳步聲,剛準備撐起身子,放在棺材板上的手,突然便被另一隻觸感微涼的手掌按住了手腕。
此人掌心寒涼,一瞬間令我起了戰慄,心下驚慌。
因爲他輕而易舉便翻過了我的手,將指腹搭在了我的脈搏上。
而我竟一動不動,身上使不出丁點兒力氣。
妖道!果然是妖道!
我驚恐至極,拼了命地想要甩開他的手,未遂,又發現自己像是被人封了口,連話也不能說了。
動彈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令我詫異的是,那始作俑者把了我的脈,之後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陛下,安平公主無礙,身體安康,並無邪氣入體之象。」
妖道的聲音竟似春水含波,溫如潤玉,十分悅耳。
詭異,他比我想象中的年輕,實力不容小覷。
同樣的詭異,他竟說我身體安康,無邪氣入體之象。
涼王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他疑心道:「安平之死,乃孤親眼所見……」
「陛下,如此說來,臣於昨日夜觀星象,先前有星孛於紫薇垣中,歷斗魁七日,陰雲今散,此爲吉兆,正應公主命不該絕。」
「孤且信她命不該絕,可見她方纔一派胡言!行徑瘋癲,又作何解釋?」
我被老泥鰍氣笑了。
我方纔說得句句屬實,戳到了他的臉面,他果然不認。
若我能說話,此刻定要站起來跟他理論一番,我有的是法子讓他相信我是他爹。
方爲道這人,也不知爲何,竟然選擇了幫我。
他不假思索,一本正經地告訴涼王,我身上並未邪氣,所以極有可能是真的被先王附了身。
因爲先前圜丘祭天,涼王忘了給先王上香,此番應是先王生了氣,故而借安平公主的口,斥責於涼王。
怒氣之下的話語,爲口不擇言,自是不可Ţū́⁺信。
方爲道既解釋了我的荒誕行徑,又給了涼王臺階下。
話到這份上,涼王不得不下。
不管他信與不信,總歸是佯裝痛哭了一番,命方爲道即刻去司天監,擬定祭祖之行。
這次他要親自去王陵,向父親懺悔自己上回因染了風寒,忘記給他上香的罪行。
我在棺材板上,默默翻了個白眼。
但我的白眼翻得並不成功。
因爲方爲道也不知對我做了什麼,直到被人擡回了景怡宮,我都沒能有力氣睜開眼皮。
更別提看一眼那方爲道,到底長什麼模樣。
-25-
西宮鳳寰殿,曾是安平的冷宮。
如今的景怡宮,又成了我的冷宮。
有關我「詐屍」以及「被先王附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座王宮。
最着急對我下手的,當屬淑昭儀和其表弟魏將軍。
所以那晚景怡宮陰差陽錯,上演了一場令我瞠目結舌的好戲。
起因是涼王這老泥鰍,下令將我囚禁在了景怡宮。
而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淑昭儀,指派了一名宮女在我身邊伺候。
我發誓,起初我並不知道她想害我。
我只是在她轉身爲我倒茶時,用一糊鬥打暈了她。
我的初衷很簡單,換上她的衣裳,趁天黑翻牆偷溜出去找小藍。
做戲做全,爲了防止被人發現,我還將宮女拖拽到了牀榻上,蓋上被褥,佯裝成是我睡下了的樣子。
豈料剛要離開時,我耳朵靈敏地聽到了門外一些動靜,於是二話不說,躲到了牀底下。
進屋之人是奉涼王之命看守我的兩名侍衛。
我真是萬沒想到,此二人誤以爲牀上睡着的是我,竟徑直上前,扯過被褥,活活悶死了那名宮女。
其中一名侍衛還道:「公主莫怪,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這話自不用問了。
我躲在牀底下,簡直要把牙齒咬碎了。
虎毒尚不食子,涼王這廝,當真是狠絕。
侍衛悶死了「我」,本已打算離開。
誰知行至幾步,其中一人見桌上有倒好的茶水,頓覺口渴,端起來喝了。
結果便是我眼睜睜看着他毒發倒地。
當我意識到茶水有毒時,那名僥倖存活的侍衛,也已經驚得面色煞白。
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又看了眼死去的同伴,最後目光又望向牀帳內被悶死的公主。
侍衛喘息着後退,繼而離開。
他走後,我便從牀底下鑽了出來。
話說小蛙我也怕啊。
我當蛤蟆時遇到天敵,大家都是直接開幹,哪裏這麼多彎彎繞繞,又是毒殺又是暗害。
太陰險了,真是太陰險了。
我看着屋內的兩具屍體,打了個寒戰,隨後同那名匆匆離開的侍衛一樣,悄然出了屋子。
此時外面已經無人看守,我趕忙開溜。
-26-
我沒有在鳳寰殿找到小藍。
也沒有找到蟋蟀弟弟。
先前淑昭儀的眼睛被我用毒液噴射,涼王下令在王宮各處撒石灰和蜃炭,連冷宮也沒放過。
鳳寰殿內亦有撒過蜃炭的痕跡,我很擔心小藍和蟋蟀弟弟,會不會被毒死了?
但轉念一想,小藍那麼厲害,蟋蟀弟弟也很勇猛,它們肯定是逃了。
我決定去中宮蓬萊池碰碰運氣。
對於一個曾經是蛤蟆的人來說,在王宮裏偷偷溜竄,並非難事。
夜深人靜,月亮掩在雲層,我趴在地上,如一隻人形蛤蟆精,目光警惕,動作敏捷。
爲了躲過巡宮的侍衛,我往花圃裏鑽,草窩處藏,匍匐在地上奇形怪狀地爬。
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宮蓬萊池。
從前小藍總說,蓬萊池不遠處的那片假山,盤踞着一條很厲害的大蛇。
我因爲被蛇吞過,心裏有陰影,並不敢過來。
如今到了蓬萊池方知,這竟是一個那般大的池塘。
深更半夜,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水塘,黑影重重,蟲鳴聲聲。
我四下裏找了許久,也呱呱叫了許多聲,依舊尋不到小藍的蹤跡。
最後我找累了,唉聲嘆氣,托腮蹲在水塘邊的樹下歇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感覺到頭頂籠罩一陣陰影時,顫巍巍地揚起了臉。
這種死亡來臨的感覺,上一次來自一隻朱雀祥雲圖案的紅底黑靴。
這一次,是一條巨大無比的黑蛇!
小藍沒有騙我!
蓬萊池附近的假山,真的有大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怪異的蛇!
它黑得發亮,粗壯的蛇身聳立在我頭頂,吐露着信子,眯起一雙冰冷而陰毒的詭譎豎瞳,直勾勾盯着我。
我被嚇到了,大叫一聲,一頭栽進了身前的水塘。
三夏時節,我潛入水底,充分發揮了一隻蛤蟆的優勢,兩腿一蹬,拼了命地往前遊。
身後的大蛇也不甘示弱,緊追在我身後,潛在水中如一條撼搖霹靂的蛟龍。
冷不丁,我的腿彷彿被它碰到了。
嚇得我一激靈,更加賣力地遊動。
「啊啊啊,救命!小藍救我!」
關鍵時刻,小藍並沒有出現,可見,不管是做蛤蟆還是做人,有些指望還是得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鉚足了力氣,隔着暗夜的水面,朝着遠處那一抹倒映出光亮的地方游去。
那是一座燭火通明的樓閣,處在寂靜無聲的中宮殿宇,巍然屹立,安如磐石。
奮力游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竭,胸腔一股橫衝直撞的灼熱,撕扯着我的五臟六腑。
那是魂魄快要出竅的感覺。
我隱隱知道,自己快要累死了。
將一隻手從水面探出,已用盡了我最後的力氣。
身後大蛇,在水下擴張着它的血盆大口,眼看着就要將我吞入腹中。
千鈞一髮之際,我以爲自己又要死翹翹了。
那隻伸出水面的手,卻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一股外力將我從水中拉了出來。
伴隨着嘩啦水聲,浮出水面之時,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抹白色人影。
此時掩入雲層的月亮,正靜悄悄綻放在不遠處的行宮樓閣之上。
巍峨宮殿燈火璀璨,地上氤氳輕煙,如夢如幻,似一幅落入凡塵的天宮畫卷。
而那丰神俊美的白衣男子,像是畫中之人,清冷雙眸猶如絕俗的星辰。
他有一張神儀明秀的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我尚詫異於他是仙是人,他已經站直了身子,一把將我拉到了懷中。
水中騰空而起的龐然大物,正猛烈而兇殘地朝我撲來。
白衣男子未曾眨眼,衝大蛇抬起一隻手,霎時周遭一陣嗡鳴聲震得我心尖疼。
那條瞬間被隔開的大蛇,居然在半空中化爲了一道黑色霧影,很快消失不見。
-27-
救我之人居然是國師方爲道。
他與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行雲樓外月色如霜,繁光明燈。
裏面卻是如此空曠——
整個內殿明淨的彷彿只有一尊煉丹用的銅爐,正熊熊烈火不息。
全身溼透的我,在方爲道的攙扶下,一屁股坐在銅爐邊,用手擰着衣服上的水漬。
他立於我面前,白衫翩然,連隨意盤坐的動作都顯得自然脫俗。
也不知爲何,我與他分明是第二次相見,談起話來卻莫名地很是熟稔。
「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嗯?何談又字?」
「你白日裏幫了我呀,你對涼王道我是先王附身,大恩大德,本公主都記着呢。」
「哦,那也僅是一次,追你這條蛟不算,它本就是個殘影,傷不到你的。」
「啊?什麼意思?」
我詫異地看着他,一臉不解,「它方纔差點把我喫掉。」
「哈哈哈,你不該豁出命來逃,待它將你吞入腹中看看,你會發現你仍在水中,它不過是個幻影罷了。」
「……」
方爲道此人,看着冷情,可他實則脾氣很好,不僅聲音好聽,笑起來的樣子亦很好看,般般入畫的眉眼,似如沐春風的一泓幽泉。
我對他感到好奇,忍不住道:「你這麼厲害,到底是什麼人?」
「一江湖術士爾,公主謬讚。」
「那你爲什麼幫我?你知道我並不是安平公主。」
「你是誰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幫你僅是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
方爲道含笑看着我,神情從容又淡然。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便如同那仙官張宿,踩死了一隻無關緊要的蛤蟆,又能隨手把它復活在已故的公主體內。
這些對我來說翻天覆地的事情,足以改變我的一生,可對他們來說如此尋常。
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隻蛤蟆,渺小如螻蟻。
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誰叫他們比我強。
強者總是能夠左右一隻蛤蟆的命運,然後渾不在意。
這認知令我心裏有些不痛快,我於是鄭重地對他道:「你等着,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方爲道像是洞悉了我的心思似的,笑着點頭:「好,公主金枝玉葉,總會有幫到我的時候。」
他的脾性是如此溫和,隨口附和的話顯得那般真誠,實則圓滑得悄無聲息。
這種被人全然看透的感覺,令我心裏有些發毛。
我從丹爐旁站了起來。
方爲道的高深莫測,給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錯覺。
作爲一隻聰明而警惕的蛤蟆,我決定先遠離他。
此刻衣裳差不多稍幹,我便向他辭行:「總之今晚多謝國師大人了,我小蛙……那什麼,本公主做人從不食言,欠你的我會還,今後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國師大人儘管開口。」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以表誠心。
方爲道卻眼睛彎起,忍俊不禁。
見我眉頭一皺,又作勢輕咳一聲,恢復了一本正經:「好,公主殿下,臣記下了。」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給我的感覺卻奇奇怪怪,我決定不再搭理他,轉身離開。
豈料剛走了一步,先前在水中時,那種被灼熱之氣撕扯五臟六腑的痛感,突然加劇來襲。
我瞬間像是全身遭遇了一場酷刑,痛得無法喘息,跪在了地上。
方爲道一把接住了我,半跪在地,將我擁在懷中。
他從衣袖裏拿出一個青色小瓷瓶,從裏面倒出一顆丹丸來。
那赤色丹丸晶瑩剔透,一看便知很是金貴。
可我痛得厲害,也顧不得那麼多。
順着他的手,便將丹丸吞下。
他又救了我一次。
恢復體力後,我追問他我爲何會突然如此?
方爲道未曾多想:「公主可知,何爲天命?」
「天命?自然是上天註定的因果和命數。」
「是,先前你問我爲何幫你,因我知道真正的安平公主,註定亡於今夏,此乃她的天定命數。
「你既不曾害她,我斷不會去害另一條無辜性命,自然之道爲道,因而無論你是誰,舉手之勞之事,我皆會幫你。」
「所以呢?我爲什麼會這麼痛?」
「安平公主心疾而亡於今夏,乃她的先天命數,你既成爲她,便要承擔起這份因果。」
「可是安平並不是死於什麼心疾。」
「先天命數,數可改,命不可改。」
「什麼意思?安平怎麼死的並不重要,死了就行?」
「是。」
「……見鬼的天命,憑什麼要安平死!我不服氣!」
「萬物皆有命數,你服不服暫且不表,總之機緣巧合之下你成了安平,自然要承擔她的疾症。」
「所以我方纔是心疾發作,很有可能會再次死掉?」
「對。」
方爲道的話令我腦子遲鈍了下,我後知後覺地想起那仙官張宿,頓覺他果然是把我當成了螻蟻戲耍。
踩死一隻蛤蟆,度它成人已是大發慈悲,能不能活下去,活多久,皆是蛤蟆的造化,與仙人無關。
我氣到咬牙切齒。
方爲道見狀,又聲音溫和地安慰我:「放心,我方纔餵你的丹丸,有治癒心疾之效,日後我每月給你一丸便是,很快你便能好。」
「你,你這麼好心?不會是想要把我養肥了喫掉吧?」
我冷不丁想起國師大人喫五毒蟲的傳聞,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方爲道聞言笑出了聲,他伸出手來,在我腦袋上揉了一把。
「公主放心,臣不喫人。」
公主放心,臣不喫人。
經他這柔聲一句,我突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擺脫了蛤蟆的身份,根本不必擔心會被他喫掉。
看着方爲道真誠的眼神,我終於忍不住感動了。
我真是防備心太重,這世上有很多的壞人,但也確實有像安平一樣純善的好人不是?
我要收回之前的話了,方爲道怎麼可能與那仙官張宿一樣,同樣能力強大,但他看上去真的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
想我一隻蛤蟆,已經變成了人,有什麼可被他圖的,他再三幫我,原因只有一個——
因爲他善。
「國師大人,你真乃天下難尋的好人,你知道嗎,外面一直傳你用人心煉丹,喫五毒蟲,我從來不信!我一直告訴大家,那些謠言都是假的,國師大人很不錯,是個好人!」
方爲道:「……」
-28-
從行雲樓離開的時候,天矇矇亮。
我沒有回景怡宮。
那烏漆墨黑的地方,屋裏還躺着兩具屍體,有什麼好回去的。
我一路走去了涼王所住的明殿宮中。
大搖大擺。
直到侍衛將我攔在殿外。
琢磨着涼王也該醒了,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便開始號啕大哭——
「父王!父王吶!兒臣害怕!昨晚祖父突然託夢,要兒臣睡牀底下,兒臣一覺醒來,屋裏人全死啦!
「父王!您告訴兒臣發生了什麼?
「昨晚祖父給兒臣講了個故事,他說這故事您曾在他病榻前講給他聽,叫禿禿記,您還記得嗎?
「禿禿,年五歲,高密人孫齊之子,孫齊任嘉州司法參軍,先娶杜氏,留高密,又欺瞞手段娶周氏,至蜀中赴任……」
我跪在涼王殿外,聲情並茂地給他講了一樁朝宋時期的殺子案。
這故事很殘暴,身爲司法官員的高密人孫齊,先有正妻,後娶妓女,對周氏欺瞞拋棄,被她告到了饒州知州。
周氏以二人所生的兒子禿禿爲證據,孫齊害怕事情敗露,將禿禿藏起,掐他的脖子,妓女陳氏從旁抓起禿禿雙腳,二人倒提着把禿禿的頭按進一大甕水中。
五歲小兒死於生父之手。
孫齊卻將禿禿的屍體埋在了官邸寢室後牆下,渾不在意。
這殘酷的殺子故事,涼王曾在自己父親病重時,刻意講給他聽。
只因先王當年更屬意其長子繼位,而端正自持的長子卻因一場被誣賴棄城逃亡的戰事,鬱鬱而終。
先王對長子的病故耿耿於懷,一直疑心是當時的涼王害了他。
涼王提心吊膽多年,倚仗着其岳父盧國公,成功地熬到了先王病重。
王位唾手可得,他卻在一個爲父親侍疾的夜晚,刻意講了個孫齊殺子的故事給先王聽。
涼王自比無辜的禿禿,先王便是那禽獸不如的高密人孫齊。
而妓女陳氏,被他比作當時的王后。
涼王道,自己的生母,如同故事裏可憐的禿禿母親周氏,不被先王所喜。
而王后乃已故的先王長子生母。
因爲兄長之死,父王和王后,多年來疑心猜忌,一直想殺害無辜的他,以及他可憐的生母。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兒做錯了什麼?」
這是涼王對自己的父親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本就病重的先王,被這句直接氣死了。
此事天知地知,王宮裏的蛤蟆知。
所以當我跪在殿外,講完了這則殺子案時,面前的門突然便被人一把推開。
白日裏,對於我的「胡言亂語」,涼王尚可不信,疑心是我「裝神弄鬼」。
可眼下他當真是慌了神。
穿着一身鬆垮寢衣,便聲音顫抖地推開門,滿臉的不敢置信:「安平,你方纔說什麼?」
我跪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緩緩勾起了嘴角——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兒做錯了什麼?」
我的聲音很低,確保只有他一人能夠聽到。
我嘴角勾起的笑,惡毒至極。
是以涼王霎時變了臉色,用手顫抖地指了我半晌,突然昏厥在了地上。
-29-
涼王已經不再年輕了。
多年驕奢淫逸的生活,早已使得他的身體虧空。
而人到了一定年齡,本就容易昏庸。
這下他當真信了我被先王附身之事。
而我沒有打算放過他,在他醒來之時,立刻哭得梨花帶雨撲過去——
「父王!父王!兒臣好怕,兒臣昨夜夢到了祖父,祖父說這宮裏有太多人想暗害我,唯有待在父王身邊,兒臣才能活。
「祖父讓我寸步不離地守着父王,方纔父王不知爲何昏倒了,兒臣已命人收拾了幾件衣裳過來,今後我要與父王同住,爲您侍疾,以表兒臣孝心!」
面對我的炮語連珠,加之擡出的先王祖父,病榻上的涼王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此刻對我的恐懼,已經高出了天際。
正所謂,惡人須得惡人磨。
涼王自此之後,開始了他的苦難生活。
因爲我時不時會在他牀榻邊發瘋,前腳端着一碗湯藥,一勺勺地喂他,父慈女孝。
後腳突然冷不丁陰笑,一臉慈祥地看着他——
「喜圓兒,好喝嗎?」
涼王大駭,剛要喚內監過來,我突然醒過來一般,茫然地看着他:「父王,您怎麼了?」
天黑後,驚懼的涼王執意要內監守夜,讓我退去外殿。
我站在他的牀榻邊,握着拳頭流淚,一臉倔強:「父王,祖父教導兒臣,爲人子女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孝字,是他讓兒臣守着您,您若不願,兒臣便是去死,日後又有何顏面面見祖父。」
說罷,我自顧自地在牀榻邊打了地鋪,堅持要和內監一起守着他。
下半夜老太監打盹兒,我卻來了精神,嗖地一下跳到涼王牀上,面對驚醒的他,指着窗外興奮大叫——
「父王!父王!我方纔看到祖父站在殿外,您快看,祖父朝您招手呢。
「父王,還有我母妃和哥哥呢!你看到他們了嗎?」
涼王繃不住了。
他不顧病體的安危,瘋了一般赤腳下榻,一把抽出架子上的寶劍,指向了我。
我臉上的笑凝結了,眼神陰鷙,厲聲問他:「喜圓兒!列祖列宗在上,你這是要殺子嗎?」
說罷,我從袖子裏掏出一枚玉帶鉤,冷冷地扔在了他腳下。
沒錯,那帶鉤正是他九歲那年偷扔在井中的。
說來也巧,這玉帶鉤乃是我做蛤蟆時,小藍送給我的臥枕。
它一直被我留在鳳寰殿的泥穴裏。
小藍曾道,在認識我之前,它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井底蛤蟆。
後來順利出井,還是因爲宮人們擔水之時,忘了收繩。
我早就說過,小藍是一隻與衆不同的蛤蟆。
它對這玉帶鉤的來歷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我才能將玉帶鉤扔在涼王腳下,看到他渾身顫抖,不敢置信的萎靡模樣。
涼王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被我擊垮了。
他手中的劍掉落在地,跪在我面前,雙手哆嗦着撿起了地上的玉帶鉤。
「父王,父王,兒知錯了……」
彷彿一瞬間又蒼老十歲的涼王,聲音喃喃,頭髮凌亂。
他在痛哭流涕。
但我知道,這不會是他真心悔過的眼淚。
人深藏在本性裏的惡,一旦爆發過,永不會湮滅。
浪子可以回頭,是因爲尚未鑄成過大錯。
而惡人的悔過只會因爲恐懼,他們根本不屑於回頭。
所以我小蛙要在這裏告訴各位,對人性抱有幻想,是十分愚蠢的行爲。
若問我是怎麼得出的結論,因爲涼王前腳跪在我腳下懺悔,後腳便命人悄悄去了司天監,召集有能耐的術士來對付我。
這些皆是方爲道告訴我的。
涼王屬實是想多了,放眼整個北涼,哪還有比方爲道更厲害的術士。
他找來的那些民間術士,根本看不出我有任何問題。
而方爲道亦沒有幫他。
他只會謙和有禮地告訴涼王:「臣夜觀星象,並未發現北天異常,許是陛下與先王之家事,臣等無能爲力。
「不過陛下近來夜不能眠,想來腦痛又犯,臣爲陛下煉製了丹丸,陛下按時服用,可保身體康健。」
別說,服用了丹丸的涼王,情緒穩定多了。
除了嗜睡,他開始對我有了一種自暴自棄的順從。
-30-
鑑於涼王恐懼於我,又奈何不了我。
他真的把我當爹一樣供着了。
因爲他總結出了經驗,只要他順從我,我就不會無緣無故中邪發瘋。
總之他如今對我的感情很複雜,厭惡之中,又帶着些許的縱容。
到了他這把年齡,本就對生死懷有畏懼,眼下更加敬畏起列祖列宗之說,自然是不敢動我。
小蛙我徹底迎來了身爲公主的輝煌時刻。
如今的北涼王宮,誰也不敢得罪安平公主。
就連一直找機會想對我下手的淑昭儀,也無可奈何。
話說如今的淑昭儀,當真不易。
她的眼睛因爲被我噴了癩刺毒汁,雖得到了救治,但視物已大不如從前。
她和那位魏將軍,終日活在恐懼之中。
因爲不久前的一次王宮家宴,我坐在涼王身邊,看着年滿十二歲的五王子梁焱,意味深長道了一句——
「五弟長大了,真是越來越像魏將軍了呢。」
宴席上的魏將軍變了變臉,淑昭儀則笑容勉強地對我道:「公主說笑了,外甥不都是長得隨舅嗎?」
「呵呵,表的呢。」
「……表舅也是舅!」淑昭儀咬牙切齒,厲聲說道。
她多年來在後宮掌權,早已養成了專橫的性子,一時很難改變。
相較於她的惱怒,我倒是聲音不緊不慢,笑吟吟道:「昭儀娘娘的脾氣不似從前了,想當年您身懷有孕,來我母妃宮中喫了塊八珍糕,回去便道腹痛難忍,致使五弟早產,父王震怒之下廢了我母妃,你還哭啼着爲我母妃求情,說她是因爲嫉妒父王寵愛您,一時想不開罷了。
「昭儀娘娘如今上了年紀,倒沒了從前的體恤之心,不過安平皆都明瞭,畢竟從前是我母妃對不住您,可是話說回來,五弟自幼活潑,身強體健,一點兒也不像早產兒呢。」
我面上掛着耐人尋味的笑,成功激怒了淑昭儀,她騰地站了起來,用手指着我:「你這是何意?!」
我端起面前一盞茶,並未搭理她。
淑昭儀立刻痛哭流涕,上前跪在了涼王面前:「陛下!您要爲臣妾做主,當年之事確鑿,臣妾未曾遷怒於公主,怎料她卻對臣妾懷恨在心,血口噴人!」
「我又沒說什麼,昭儀娘娘何故如此,莫不是心虛?」
我放下茶盞,一臉無辜。
淑昭儀又是一番痛哭,舉手發誓,以證清白。
一臉倦容的涼王,揉着額頭,終於不耐地開了口:「安平,住口。」
當着滿座妃嬪及王公家眷的面,我自然是要給涼王留面子的,所以哼了一聲,未再說話。
目光不經意瞥去,果不其然對上了一臉怨恨的安寧公主。
以及一臉茫然的笨蛋貞嬪。
-31-
無憑無據,僅用一張嘴,我是沒辦法證明淑昭儀與人私通的。
哪怕如今的我已經強得可怕。
但我可以在涼王心中埋下疑心的種子。
以及利用那個笨蛋貞嬪。
貞嬪年輕貌美,生得玉軟花柔,是淑昭儀特意從民間爲涼王尋來的美人。
她性子雖驕縱,卻沒什麼壞心思,對提攜了她的淑昭儀一向懷着幾分敬意。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快言快語,在她前來侍奉涼王時,趁機同她搭話:「貞嬪娘娘真美呢,簡直貌若天仙,難怪父王會爲你着迷。
「換作是我,也恨不得將娘娘捧在心尖上,不過您入宮也快兩年了,父王如此寵愛您,您早該爲安平誕下個弟弟或妹妹纔是。
「哎呀,貞嬪娘娘手腕上的串珠真好看,您脖頸上的珠玉也極美,可是父王賞賜的?
「哦,不是呀,那娘娘可要仔細些,您這串珠上的丁香,有香臍子的味道,聞多了對身子不好。對了,聽聞您午後有喝芍藥湯的習慣,我母妃在世時,身邊有個名叫邱姑的宮女,她懂得可多了,邱姑曾告訴我,芍藥湯里加幹歸,雖能使人肌膚華澤,但亦會有漏下絕子的可能……」
貞嬪沒辦法不懷疑淑昭儀。
因爲她那名貴的手串和珠玉,是淑昭儀送的。
那傳聞能使人肌膚勝雪的芍藥湯,亦是淑昭儀給她的方子。
淑昭儀當初尋她入宮,就是爲了討涼王喜歡。
因而貞嬪從未懷疑過什麼。
兩年的專寵,足以滋養出一個人骨子裏的蠻橫,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所以對於淑昭儀的算計,貞嬪惱怒至極。
她果真是心思簡單,當着我的面便扯斷了腕上珠串,狠狠道:「她竟敢耍我!」
此後,我便有了頗多的時間,蛤蟆觀虎鬥。
若是從前,貞嬪就算知道自己被耍了,也絕不會是淑昭儀的對手。
但現在涼王心中已經不知不覺埋下了疑心的種子。
加上淑昭儀眼睛半瞎不瞎,脾氣見長,整日摔摔打打,沒了往日風光。
涼王身子剛好,又捲入了一場無休止的宮鬥。
我有時看戲累了,便笑嘻嘻地退下,去中宮處的行雲樓走一走。
-32-
方爲道告誡我,凡事不可太過。
我問他何爲太過?
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涼王乃一國之君,自有他的氣運,而一個國家的命數,更非常人可以左右,若行事太過失了分寸,恐惹禍上身,遭到天譴。」
「一個國家的命數,非常人可以左右,那麼誰能左右?」
「天命垣。」
「何爲天命垣?」
「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二百八十三位星官,同屬天命垣。天命垣又名天命盤,主人間朝代更迭,上至天下運勢,下至市井凡人,每個人的命數,自出生之日起,早已註定。」
「哦?那蛤蟆的命數,誰來定?」
「世間萬物,皆命由天定。」
「那踩死我的仙官張宿,可會遭到天譴報應?」
「……不會。」
「爲什麼?就因爲他是神仙?」
「不,張宿既爲星官,更應恪守本分,不可隨意插手凡塵命數,但這世間以人爲尊,位高權重者,如一國之君,王公大臣,他們的命盤處於天命垣的中心。」
方爲道這一番委婉解釋,很容易使我明瞭。
果真跟我想的一樣,張宿不會遭到天譴報應,不是因爲他是神仙。
而是因爲他踩死的是一隻蛤蟆!
一隻對天命垣來說無關緊要的蛤蟆!
蛤蟆永遠不會處於天命垣的中心!
蛤蟆怕是連天命垣的邊兒都難以捱到!
所以張宿那時纔會對我道,安平是人,死後會遁入輪迴,我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輪迴之所,便只能消亡天地間。
我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此刻可以說是十分憤怒,差點跳了起來:「方爲道,你不是說過自然之道爲道,那這世間爲何對蛤蟆如此不公?」
「公主息怒,你做蛤蟆時,開心嗎?」
「呃,我很開心,我並不想做人,到現在還是想做回一隻蛤蟆。」
此乃我的真心話。
做人太複雜了,明爭暗鬥,笑裏藏刀,爭名逐利,你死我活。
倒不如我做蛤蟆時,懶洋洋躺在安平的菜園子裏曬太陽來得快樂。
那時我有喫不完的蚜蟲和青葉蟬,寒冬臘月在溫暖的泥穴裏冬眠,還有蟋蟀弟弟和小藍陪着,日子過得別提多愜意。
方爲道忍不住笑:「天道公與不公,要看自己如何認定,常言講大道萬千,只要心中有自己的道,在不在天命垣的中心,並不重要。」
「自己的道?方爲道,那你告訴我,方爲你的道?」
「心地清淨,方爲我的道。」
「怎樣才叫心地清淨?」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做你想做的事,無愧於心。」
方爲道簡單解釋,又向我補充了一句,「蛤蟆並不弱小,你莫聽那仙官張宿胡言,他自己不過是一隻鹿精,天上二百八十三位星官,玄武鬥宿中便有一位真身爲蛤蟆的暉月蟾,身份和皮囊,永遠只能困住自輕自賤的靈魂,你若是中原麟鳳,便是落魄成一隻傷雞,亦能扶搖而起。」
方爲道是懂得如何安慰一隻蛤蟆的,他的話極大地鼓舞了我的內心。
我目光探究地看着他,又問了一句:「曾經有隻蛤蟆告訴我,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你怎麼看待這句話?」
「該認命時認命,該抗爭時抗爭。」
「國師大人,你很像我認識的一隻蛤蟆。」
「……公主真會說笑。」
「你給我的丹丸,爲何會有青葉蟬的味道?」
「臣不知青葉蟬是何味道,但臣的丹丸常以草藥植株煉製,想來是苦澀了些。」
「我不覺得苦澀,我對青葉蟬的味道很熟悉,因爲我經常能喫到。」
「那臣下次換個草藥方子試試?」
「小藍,你當真以爲我認不出你嗎?」
-33-
我從見到方爲道的第一晚,便隱隱懷疑他是我的蛤蟆相公小藍了。
我與小藍一起生活五年,對它的感覺無比熟悉。
可我也僅是懷疑,並沒有證據。
近些日子,我一直未曾放棄尋找小藍。
同時也一直在找機會接近方爲道。
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憑藉感覺確定,他就是小藍。
可他彷彿聽到了笑話一般,滿臉的訝然與不敢置信。
「公主懷疑,我是一隻蛤蟆?
「哈哈哈,咳咳咳……」
驚訝過後,方爲道先是忍不住笑彎了腰,後又控制不住咳嗽幾聲,總歸是一番磬折似秋霜的風姿。
他若不是小藍,確實該是這種反應。
白衣翩然的國師大人,謫仙一般,怎會是那隻與我一起生活在泥穴裏的蛤蟆。
我皺眉看他,突然又開始不確定了。
方爲道還在笑,握起的拳頭置於脣邊咳嗽着,很快又垂眸看我,繼續忍俊不禁。
「公主贖罪,臣做人已有快三十年,確實不是一隻蛤蟆。」
我目光冷然地看着他,氣憤之下抿脣離去。
「不是就不是!你笑什麼!說你是一隻蛤蟆你還委屈了?
「你這隻傷雞,確實沒有蛤蟆的英姿,比蛤蟆差遠了!」
-34-
自與方爲道不歡而散,我再沒有去行雲樓找過他。
這廂淑昭儀與貞嬪交惡不斷,每日明爭暗鬥。
我閒着沒事,自然是搬回了景怡宮,蹺着二郎腿看戲。
時不時還要指點下貞嬪——
淑昭儀出身不高,這麼些年母憑子貴,也僅是混到位同副後的昭儀身份。
王后之位空懸,涼王卻遲遲沒有立她,其中緣由自不必多說。
她孃家藉着她的光,如今紮根朝堂,看似風光,實則反倒被涼王所忌憚。
貞嬪如今得寵,若誕下孩子,日後還不是最有希望成爲王后之人。
若非如此,淑昭儀也不會這般提防她。
貞嬪信以爲真。
我讓她多在涼王耳邊吹枕頭風,從淑昭儀那位有權勢的表弟魏將軍入手。
但我沒想到,她是個沒腦子的蠢材。
居然跑到涼王面前哭訴,道自己未進宮前,曾暫居淑昭儀母家,遭到她的侄兒輕薄。
這事根本不像她說的這樣。
話說貞嬪未進宮前,本爲一富商家嬌養的小姐,後來家境落魄,淪落到舅舅的小茶館給人彈琵琶。
她模樣生得好,心比天高,本就有意攀一高枝,過回從前的富貴日子。
經舅舅搭橋,被淑昭儀的孃家選中,接到了府中。
彼時淑昭儀的孃家,正按照她的囑託,尋了一批年輕貌美的姑娘帶到府中調教。
貞嬪是最拔尖的一個。
她進府不久,便與淑昭儀的侄兒看對了眼。
那儀表堂堂的後生小子,其實是個心思單純之人。
他很喜歡貞嬪,不顧家人阻攔,執意想要娶她。
可淑昭儀偏就在一衆美人之中,挑中了貞嬪。
於是她的母家硬是拆散了二人,將貞嬪送到宮中。
貞嬪揮淚別君時,還曾對淑昭儀的侄兒道了一句——
自此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後生小子聽到此話,傷心欲絕。
此後兩年,他醉生夢死,一直對貞嬪念念不忘,未曾娶妻。
可進了宮的貞嬪,很快被涼王專寵,在權勢富貴的薰陶下,逐漸將那後生小子忘了個乾淨。
此刻爲了快速扳倒淑昭儀,竟不惜栽贓陷害起了昔日情郎。
涼王抵擋不住懷中美人的嬌啼。
一怒之下命人去了淑昭儀母家,將其侄兒緝拿,於牢獄中把人給閹割成了太監。
淑昭儀氣暈了。
醒來之後,她遏制住了熊熊怒火,一改常態去面見了涼王,哭着跪在地上爲侄兒請罪。
淑昭儀的心機遠在貞嬪之上。
她這一番認罪行徑,反倒使得涼王心生幾分愧疚。
畢竟多年來,待他溫柔貼心的淑昭儀事事以他爲重,從未有過錯處。
況且安寧公主和五王子,一直深得他的喜愛。
而他竟因爲貞嬪一句話,直接閹割了淑昭儀唯一的孃家親侄。
涼王反應過來,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此後一段時間,他待淑昭儀親暱了許多,常去她宮中久坐。
淑昭儀使出渾身解數討好涼王,又獻上了一嬌軟美人陪伴。
她很聰明,對涼王的喜好一清二楚。
如此一來,貞嬪反倒暫被冷落了。
-35-
我對貞嬪感到失望。
她果然空有其表,爲人膚淺,手段愚蠢。
被涼王冷落後,貞嬪心有不甘,居然去找了那位新被冊封的馮御女麻煩。
馮御女假意被她推倒,掉進湖中。
撈上來後雙眸紅透,咬着脣嬌滴滴在涼王懷裏,未發一言,身軀顫抖。
涼王當下便禁了貞嬪的足。
被寵壞了的貞嬪,此時才明白過來,什麼叫喜新厭舊。
此番淑昭儀方大獲全勝。
我搖頭嘆息。
未過多久,早已搬出景怡宮的安寧公主,也開始趾高氣揚地挑釁於我。
她帶着那幫曾經欺負過安平的太監宮女,又搬了回來。
安寧搬回來當晚,便送了我一份大禮。
她率領一干宮人來到我的寢殿,揚言許久未見,要給我奉上一盞她親自泡的茶水。
我知道她沒安好心,並未打算搭理她。
豈料那端來茶水之人,竟是身穿侍衛服飾的孫寒舟孫小侍衛。
我愣了下,隨後嘴角勾起,笑出了聲。
安平死後,我一度懷疑,淑昭儀和那位魏將軍,莫非真的以爲偷聽到他們祕密的僅有安平一人,所以纔沒有對孫寒舟下手。
如今看到在安寧公主身邊的孫寒舟,我終於明白了過來。
爲了自保,孫寒舟在安平死後,應是去求助了安寧公主。
淑昭儀不可能讓安寧公主知道她那些齷齪事,而且安平死的時候,安寧公主得知消息是滿臉震驚的,所以她應該什麼都不知曉。
而孫寒舟亦不可能向她袒露那晚發生過的事情,但他需要一個不曾離開過宮宴的證明,以此躲開淑昭儀的祕密排查。
安寧公主可以幫他。
因爲那晚正是安寧公主將他帶到了宮宴上。
可是安寧公主爲什麼幫他?
理由是什麼?
除非……他對安寧公主撒了謊,稱安平的死與他有關。
比如,因爲安寧公主待他親近的緣故,安平在那晚與他起了爭執,一氣之下折了柳葉桃的花枝。
我想安寧公主會很樂意幫孫寒舟擺脫害死了安平的嫌疑。
畢竟她對孫寒舟,一直很感興趣。
有了這個把柄,之前對她的青睞裝聾作啞的孫寒舟,還不是任她磋磨。
我想我的猜想大致是正確的。
因爲孫寒舟在爲我奉茶時,低頭不語,唯有握緊的拳頭上骨節泛白。
而安寧公主一臉的得意,囂張至極。
我眼珠子在二人身上打轉,頓覺安寧公主真是囂張得可愛。
她怕是不知,涼王面對我時不時地發癲,一直在盼着等到年底,趕快將我嫁出宮去。
我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個解除安平與孫寒舟婚約的由頭,這廂安寧公主自己送上門來。
不趁機發個瘋,怎麼對得起她一番好意。
於是那日我突然掩面痛哭,未等安寧公主反應過來,撒腿就跑。
我一路跑去了涼王寢殿,跪在地上垂首頓足——
「父王,兒臣要告發景寧私通!
「景寧王妹明知孫侍衛與我有婚約,卻整日同他廝混,今晚更是將他帶到了我面前,羞辱於我,兒臣堂堂一國公主,怎可受這種委屈!
「父王今日若不爲兒臣做主,我便一頭撞死在您面前,回頭向祖父告您一個偏袒之罪!
「祖父啊!您睜眼看看!您說安平是個好孩子,若有人欺我,您必不放過,您還記得嗎!現在孫女咽不下這口氣啊!」
這段時日我只顧着觀望貞嬪大戰淑昭儀,許久沒在涼王面前蹦躂了。
如今重又出現,精神原本不錯的涼王頓覺後背發涼,整個人又顯得蒼老了許多。
知曉我的邪性,他一臉慍怒,當下命人去請了安寧公主。
安寧公主並未攜孫寒舟前來,反倒帶來了半瞎不瞎的淑昭儀撐腰。
那位新冊封的馮御女溫言軟語,在一旁不停地勸慰涼王不要生氣,事情尚未查明,不見得是安寧公主的錯。
我冷笑一聲,隨手抽出一旁侍衛的佩劍,朝着她就拋——
「閉嘴吧你!你是不是瞎!沒看到我頭上在冒綠光嗎!」
馮御女嚇得不敢說話。
涼王面對扔過來的佩劍,怒聲呵斥我:「安平!休得放肆!」
我眼皮一翻,作勢暈倒在地。
涼王見狀,立刻改口:「安平!醒醒孩子!父王一定爲你做主!」
我佯裝抽搐了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知道我的臭德行,再拖下去,我可要當衆叫他「喜圓兒」了。
總之那日,我憑藉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加之撒潑打滾,硬是把孫寒舟讓了出去。
他從我的未婚夫婿,變成了安寧公主的未婚夫婿。
淑昭儀氣到手抖,徑直給了安寧公主一巴掌。
因爲不久前,傳聞大魏那位年輕君主,將要派使臣前來北涼。
有消息稱,此番使臣前來,是大魏有意同北涼聯姻,請涼王嫁女。
現天下紛爭,除卻漢地江南,荊湘歸晉,北方及西南十餘諸國,當屬大魏朝實力最強。
魏國那位君上,自登基之後,親征大夏,滅北燕,出兵柔然,可謂是百戰百勝。
方爲道便曾對涼王說,赫元戈此人英圖武略,事駕前古,有天下帝王之相。
赫元戈,正是魏國君主的名字。
有這樣一位雄才做女婿,將來的北涼何愁失了倚仗。
安寧公主作爲涼王最寵愛的女兒,原是最有希望嫁到大魏的。
可惜,陰差陽錯,被我給攪和了。
-36-
涼王爲了安撫淑昭儀,給孫寒舟封了個衛中郎將。
然而他好像並不開心。
未過多久,便私下偷偷來找了我,跪在我面前紅了眼眶。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看上去很痛苦,竟然淚流滿面:「芝芝,我該死,是我辜負了你,我當時昏了頭,但事後已然悔了,可我真的沒有辦法,那種情形下我根本救不了你,與其雙雙殞命,倒不如讓我活着,起碼日後還能有機會爲你報仇……」
哈?
我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挑眉問他:「討好安寧公主,尋求她的庇護,你是這樣爲我報仇的?」
孫寒舟愣了下,磕巴道:「芝,芝芝,我首要自保,然後才能報復他們……」
「閉嘴吧你,你也配叫本公主芝芝。」
安平讓我不要怨恨孫寒舟,我想我做不到。
看到跪在我面前的這張面孔,我只覺厭惡至極。
所以我眸光冷淡,嗤笑一聲:「其實你對我並無虧欠,只是在劫難面前,率先選擇了保全自己罷了,有人曾告訴我,人首要愛惜自己,纔能有餘力去幫助別人,所以我不該怪你。
「但我只想問一句,你在保全自己的時候,做到無愧於心了嗎?
「若是有愧於心,你今日便不該出現在我面前,求得本公主原諒;若是無愧於心,你更不必出現,爲自己找一番冠冕堂皇的藉口。」
「芝芝,我已知道錯了,無論你怎樣怪我怨我,都是我罪有應得。」
「你走吧,你是不是罪有應得我說了不算,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芝芝,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對安寧公主無意,我心裏自始至終只有你……」
「閉嘴!」
我忍無可忍,伸手給了他一巴掌,罵道——
「給臉不要臉!你是什麼品種的蛇鼠,也配喫癩蛤蟆肉!
「本公主身份高貴,是天上之月,你算什麼髒東西,再不從我面前消失,看我不宰了你!」
那日,被我罵得狗血噴頭的孫寒舟,眼中滿是不敢置信,搖頭震驚地看着我:「芝芝,這不會是你說出的話,你怎會變成了這樣……」
他倒是十分了解安平。
只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個與他同看一冊書便會悄悄臉紅的姑娘,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目光四下觀望,很想找一把劍來砍他。
可我沒找到劍,於是拎起桌上一茶壺,惡狠狠砸在了他腦袋上——
「滾!再不滾本公主剝了你的皮!」
孫寒舟頭破血流,狼狽離去。
我尤覺得不解恨,思來想去認爲自己確實很需要一把劍。
於是我跳下桌子,再度去了行雲樓。
-37-
我記得清楚,方爲道的內殿之中,懸着一把青翠革質劍鞘的寶劍。
那劍柄上還鑲刻了一顆璀璨的藍色寶石。
我從第一眼看到,便十分喜歡。
此刻愈發心癢難耐,厚着臉皮跑去找他。
方爲道果然不願把劍給我,他心眼很小地對我道:「你那日怎麼說我來着?我這隻傷雞,沒有蛤蟆的英姿?比蛤蟆差遠了?」
「哎呀,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我不記得了,但是我確實脾氣有些暴躁哈,對不住了國師大人,我向你道歉。」
方爲道盤坐於地上,用搗藥杵研磨着石臼裏的藥材。
那小巧精緻的玉質石器,在他白皙且修長的手掌上,彷彿泛着朦朧光芒。
而這白衣藥師一派行雲流水的嫺熟動作,翩然似天上仙。
他眼眸微垂,側臉在煉丹爐的照耀下,說不出的矜貴俊美。
很像一幅不落凡塵的畫卷。
饒是我一隻蛤蟆變成的人,一時也有些看呆。
而方爲道便在我驚豔的眼神下,緩緩回頭,衝我微微一笑,吐露四個字:「傷雞,不給。」
我瞬間收回了鬼迷日眼的目光,一臉幽怨地看着他:「國師大人,你跟一隻蛤蟆計較什麼,不要這麼小氣嘛。
「你說過舉手之勞的事,便會幫我,你這把劍一直懸着,平日裏又不用,會生鏽的。」
「這把是凌霜寶劍,可切玉斷金,以八方之氣鑄成,不會生鏽。」
「哇,這麼厲害!那你不肯送人,借我用用總可以吧?」
「不借。」
「……國師大人,你是個好人,但其實你骨子裏瞧不起蛤蟆,對嗎?」
「?」
「也許吧,蛤蟆不配擁有一把寶劍,你之前所說的什麼暉月蟾,什麼身份和皮囊只能困住自輕自賤的靈魂,皆是騙我的,原是我不配。
「你或許不知,這宮裏有多少人想置我於死地,自我成了人,每日提心吊膽,過得別提有多艱難。
「先前有兩名侍衛潛入我的房間,想要悄無聲息地捂死我,結果陰差陽錯,死了一個,跑出去的那個我至今不知他是死是活,仔細想來或許是被滅口了,也或許潛伏在暗處,等着再次出來害我,我沒再見過他,也不知到底是誰非要我的命……唉,總之我晚上是不敢在牀上睡覺的,我只有趴在房樑上才睡得着。
「還有,我喝水都不敢喝我屋裏頭的,我尿尿都要警惕下背後有沒有人,我覺得我特別需要一把劍防身,但是你又不願借我,也罷,我就是一隻蛤蟆,除了小藍和催織,沒人會在乎我。
「把國師大人當朋友,終究是個笑話,是我高攀了……」
「別說了,劍送你,拿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謝謝國師大人喲!!」
我實在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叉着腰仰天大笑,然後迫不及待地衝過去,取走了他懸在牆上的凌霜劍。
生怕他反悔,我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回頭舉着劍大叫——
「方爲道!本公主宣佈,你有蛤蟆的英姿!你和蛤蟆一樣俊俏!你不是傷雞!本公主現封你爲蛤蟆大仙!」
隔着敞開的殿門,我看到方爲道眉眼彎起,忍俊不禁。
他道:「慢些跑,劍既送你了,沒人跟你搶。」
-38-
自從有了這把凌霜劍,對我來說可謂是如蛤蟆添翼。
當晚我便舉着這把劍,跑去了安寧公主的寢宮,把正在睡覺的她一把薅下來,然後揮劍砍爛了她的牀。
「景寧王妹,姐姐來看看你有沒有尿牀。」
安寧公主驚懼過後,簡直氣瘋了。
她光腳站在地上,指揮宮人們上前捉住我。
我冷冷地回頭,舉劍對準了她們。
「大膽!我看誰敢攔我!」
宮人們被我唬住,原地不動。
而我獸性大發,再次發癲,揮劍將安寧公主屋內的桌椅板凳長明燈,全都劈了個乾淨。
安寧公主嚇得哇哇大叫。
我開心得哈哈大笑。
最後揚長而去,丟下一句讚許:「好劍!真是好劍!」
劈完安寧公主的寢宮,我仍舊覺得不過癮,又興沖沖去了淑昭儀的宮殿。
照例一頓亂劈,然後揚長而去。
半路我想了想,覺得安寧公主和淑昭儀肯定會去找涼王告我的狀,乾脆折返,直接去了涼王寢宮。ƭūₚ
那位新晉的馮御女恰好也在,看到我拿劍過來,這次她腦袋縮了縮,沒敢說話。
涼王半躺在榻上,見我過來,立刻坐直了身子。
「安平,你有何事?」他目光警惕。
我坐在他身邊,一下把馮御女擠了下去。
然後一隻腳踩在榻上,一邊兒用袖子擦拭寶劍,一邊兒回答:「我沒事,但有人有事,等會兒父王便知。」
未多時,淑昭儀母女果然過來,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跪下便哭,痛斥我的惡行。
涼王頭痛不已。
待打發了淑昭儀等人離開,這一臉精明的老泥鰍,終於開始了與我的正式談判——
「安平,父王賜你食邑,許你自置官吏,你搬出王宮去住,可好?」
「不好,兒臣尚未成親,搬出去住多寂寞,我要陪着父王。」
「孩子,明日父王便做主,重新爲你挑選駙馬。」
「不行,兒臣剛得一把好劍,誓死要守護父王!」
「父王不需要你守護,你搬出去住,便是對我最大的孝心。」
「父王!您這話多生分,傷了兒臣的心!」
我聲音驟冷,徑直從涼王身邊站了起來,作勢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您非要如此,兒臣這就去死,九泉之下與祖父團聚。」
「安平,快住手!父王錯了。」
「嘻嘻,很好,原諒你了。」
面上掛起笑,我將劍收了起來,隨即打算離開。
走之前,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他道:「對了,明日我還去淑昭儀寢宮練劍,她若再來告狀,父王不必理她,兒臣不跟她一般見識。」
-39-
我在淑昭儀和安寧公主的寢殿,連劈了三日的東西。
第三日,驚懼交加的母女二人在涼王的安排下,換了新的住處。
新宮殿嚴防死守,大批侍衛守在外面不讓我進。
我很生氣,索性同他們打了起來。
由於他們不敢傷我,只一味地防守,一時間主張進攻的我,把凌霜寶劍使得好極了。
我有些得意,特意跑去中宮行雲樓,找方爲道炫耀。
「方爲道,我果然有使劍的天分,把他們打得片甲不留!」
一路跑來,我額上冒出了些許的汗,方爲道眸中含笑,遞來一方整潔的紅羅帕子給我。
那紅羅帕子鑲嵌着金邊,質地柔軟,高貴華麗,中心卻繡着一雙歪歪扭扭的蟬。
它被保存得很好,但仍舊能看出,是個舊物。
我擦完了汗,嫌棄地看着那雙蟬:「繡得可真難看。」
方爲道笑出了聲,接過帕子,放入了懷中。
我有些難以置信,他這樣出塵不染的人,竟會絲毫不介意地將我擦過汗的帕子,仔細收入懷中。
可見這帕子是極其珍貴的。
也可見我在他心中的地位,絕不是那麼簡單。
我想了想,又試探性地問他:「你真的不是小藍嗎?」
方爲道挑了下眉毛:「不若我爲公主卜一卦,看看它是否還活着,免得你總是胡言。」
「小藍肯定活着,我雖找不到它,但我感覺得到,它離我不遠,就在我身邊。」
「何以見得?」
「這就是一種感覺,你不懂。」
我篤定的神情,使得方爲道嘆息一聲。
隨後他從袖子裏拿出青色小瓶,倒了一顆赤色丹丸給我。
我接過,熟練地將丹丸拋起,扔進嘴中。
吞嚥之後,剛要同他說話,方爲道率先開了口:「丹丸有青蟬味道,是因爲用了桑枝,我不是你的小藍,你若要找它,我可以爲你占卜算卦。」
「那,你算一卦吧。」
方爲道席地而坐,從地上分揀的藥材之中,隨意拿出一根草莖。
而後他作勢要在手心畫卦,問我道:「小藍是何年何月何日生的蛤蟆?」
我頓住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認識小藍的時候,它已不知在北涼王宮待了多少年,它沒有同我說過它是哪一年的蛤蟆,但我知道我是太元十年的蛤蟆,小藍告訴我的。」
「……」
方爲道收起了那根草莖:「抱歉,若不知它的生辰,我怕是無能爲力。」
我懷疑的目光在他臉上打轉:「可我覺得,你在裝模作樣,你就是小藍!」
「我不是。」
「承認自己是一隻蛤蟆怎麼了?」
「我真不是。」
「我跟小藍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對它的氣味很熟悉。」
「……你是說,我身上有蛤蟆的氣味?」方爲道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點了點頭:「對,那是一種青草和露珠的香味。」
「你定是聞錯了,我身上應是藥草的苦味。」
「不,是香味。」
說罷,我朝着方爲道湊了過來,像條狗一樣,趴在他懷裏一陣亂聞。
聞着聞着,猝不及防抬頭,正對上他冷清又淡漠的眼睛。
是的,他不笑的時候,有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動不動。
方爲道突然伸出手來,敲了下我的腦袋。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卻斂不住深深笑意:「公主殿下,我真的不是它。」
-40-
方爲道沒有騙我。
事實就是這麼的巧合,從行雲樓離開的路上,我照例在蓬萊池繞了一圈,竟在一片已經枯敗的水岸荷葉上看到了小藍。
翠綠色的蛤蟆,皮膚會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微微湛藍。
是小藍!它在曬太陽!
我一改沮喪,激動壞了,撲通跳進水裏,朝它撲了過來:「小藍!小藍!」
小藍嚇了一跳,它抬頭看我,錯愕道:「安,安平公主?」
「不是不是,我是小蛙!」
「小蛙?小蛙被人踩死了,我和催織一起埋了它。」
「不是不是,你聽我解釋。」
着急忙慌的我,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逐一說給它聽,果然看到了小藍喫驚的神情。
它一整個難以置信:「你是說你是小蛙,你變成了安平公主?」
「是的,有個叫張宿的神仙踩死了我,把我復生在了安平身上!」
「……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和小藍一人一蛤蟆就這麼在岸邊水靈靈地聊了起來。
這場景是有些詭異的,若非我做過蛤蟆,肯定聽不懂它的叫呱呱。
那日我們倆聊了很久,我如從前一樣事無鉅細侃侃而談。
小藍一如既往耐心傾聽。
直到天色漸晚,有侍衛巡邏到了蓬萊池,聽到了水邊的動靜,大喊了一聲:「誰在哪兒?!」
我趕忙上了岸,氣勢洶洶朝他們吼道:「是我,快滾開!」
吼走了巡宮侍衛,我折返水中,發現殘荷上空無一蛤蟆,小藍不見了。
我猜測它躲進了水裏,於是一聲聲的焦急呼喚:「小藍,小藍……」
可是小藍沒再出現。
我又找了它許久,潛入了水中,直到最後實在尋不到,纔在後半夜渾身溼透地上了岸。
第二日一早,我便又去蓬萊池的岸邊蹲小藍。
晌午,總算如願見到了它。
我看着蹲在殘荷上的那隻蛤蟆,有些生氣:「你怎麼不打招呼就離開!我找了你一晚上!」
小藍嘆息一聲,無奈道:「自淑昭儀瞎了眼睛,王宮便開始了滅蟲行動,尤其是蛤蟆,被侍衛看到一準沒命。」
我既知道連鳳寰殿都撒過蜃炭,又怎會不知小藍如今的處境。
我只是自以爲是地認爲,憑藉我如今的身份,是能夠保護它的。
可我忘了,遭遇過險境的蛤蟆,該是何等警惕。
我懊惱又愧疚,難過道:「對不起小藍,是我害了你們。」
「沒事的小蛙,你只是想爲安平公主報仇,她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換作我是你也會這麼做,人有天災人禍,蛤蟆亦有天災蛤蟆禍,世事無常,這很正常,你不用自責。
「再說,每年驚蟄過後他們都要殺蟲的,只不過今年規模大了一些。」
小藍一向很會安慰我。
可我聞言依舊難過,目光左顧右盼,問它道:「催織呢?它怎麼樣了?」
「催織躲起來了,我不知它在哪一片草叢。」
「小藍,你跟我一起回景怡宮,我現在有能力保護你們了。」
「不了小蛙,我在這裏很安全,跟你回去太冒險了,你做人很不容易,我不能把麻煩帶給你。」
「你怎麼會是麻煩!你放心,我現在可厲害了,淑昭儀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遲早要收拾她的,還有那個害死了安平的魏將軍,以及涼王那老泥鰍,我皆不會放過他們!但是方爲道說了什麼天命垣,我怕沾染了因果報應,所以需得有個萬全之策纔行,最好先借涼王之手除掉淑昭儀二人,或者設計引他們自相殘殺……」
同小藍說這些的時候,我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盤算。
我想讓小藍知道,我可不是從前的小蛙,我現在強得可怕。
可是小藍不知是不相信我,還是有別的顧慮,總之就是不肯答應跟我走。
我好說歹說,最後也沒辦法使它改變想法,只好妥協,同它約定,以後每日傍晚,會和它在蓬萊池見面。
我還讓它留意了蟋蟀弟弟的動靜,天氣逐漸冷了,我很擔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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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小藍的顧慮是正確的。
在我一連半月去了蓬萊池後,有次摸黑回景怡宮,忽見一大批侍衛冒了出來,個個舉着火把,將我層層包圍。
宮燈與火把將景怡宮各處照耀得無比亮堂。
臺階之上,我看到淑昭儀與涼王站在高處,二人身邊分別跟着一臉得意的安寧公主和馮御女。
將我包圍起來的侍衛之中,還站着神情陰鬱的魏將軍,以及一個身穿道袍的白鬍子老頭。
這架勢,一看便知,又是請來對付我的民間術士。
不過這次的老頭,好像確實有真本事。
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炯炯有神,一手拿着拂塵,一手掐指,口中唸唸有詞——
「觀名堂,聞供香,嗅十方,顯性相……」
老頭不停念着咒語,我這才發現,遠處的空地上,竟還擺着供桌,桌上懸着一幅神像。
神像上寫了幾個大字——高上神霄玉清真王。
伴隨着老頭的咒語,我突然感到頭痛欲裂,胸腔之中那種被灼熱之氣撕扯五臟六腑的痛感也再次來襲,並且愈演愈烈。
我的腰間還懸着凌霜劍,整個人卻痛苦不堪,跪在地上起不來身。
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寸一寸剝離這具軀體。
臺階上站着的淑昭儀,被安寧公主扶着,聲音狠厲:「陛下您瞧,果然是妖物!
「近些時日這妖物每日都去蓬萊池,臣妾派人盯着她,竟見她在跟一蛤蟆說話,臣妾的眼睛便是被蛤蟆毒害,安寧公主復生後性情大變,行事怪誕,分明是妖物附身,若非此番請來塵濟真人,陛下恐被這妖物所害!國師大人騙了咱們!」
匍匐在地的我,於極致的痛苦之中,奮力掙扎,面容扭曲着抽出了凌霜劍:「毒婦!我殺了你!」
我一心想着即便是死,也要拉一個仇人墊背。
卻不料抽出的凌霜劍,彷彿一瞬間有了靈魂,竟掙脫開我的手,朝着白鬍子老頭嗖地飛去!
與此同時,一陣詭異大風吹過,周遭侍衛的火把紛紛熄滅。
景怡宮從亮堂之中,陷入了昏暗夜晚。
而這昏暗夜晚,出現了一條通體黑色的大蛇!
大蛇在地上游走,穿梭,然後突然豎起身子,張開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活吞了站在侍衛最前面的魏將軍!
沒錯,正是淑昭儀的表弟,那位害死了安平的魏將軍。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等侍衛們反應過來,大喊着「保護陛下」時,場面已經亂成一團。
被凌霜劍追着砍的白鬍子老頭,用手中拂塵反抗了幾招,最後不慎跌倒。
遠處供桌上的神像,隨即被風颳過來蒙在了他臉上。
黑蛇大蛇活吞了魏將軍之後,很快遊走不見。
目睹了這一切的涼王,驚得一口老血險些噴了出來,再次昏厥。
半瞎的淑昭儀尚不知發生了什麼,用力抓着安寧公主的手,焦急詢問。
而安寧公主和馮御女,只知道恐懼地大叫,人都嚇傻了。
最後的最後,護駕的侍衛將他們全部帶離了此地。
白鬍子老頭雙手顫抖地拿着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的神像,也被自己的徒兒慌忙帶走。
陷入寂靜的景怡宮,昏月當空,夜風幽幽。
只我一人還躺在地上,無人問津。
那種魂魄剝離軀體的感覺還在,我的五臟六腑也依舊被灼熱撕扯着,痛不欲生。
我蜷縮在地上,已然感覺眼前有些模糊。
嘴裏腥甜的味道,正源源不斷湧出,似乎正是它們淹沒了我的眼睛。
又要死掉了。
搞笑,大抵是因爲死過一次的緣故,這種瀕死的感覺竟如此熟悉。
一隻蛤蟆變成的公主,意識渙散之際,忍不住想,不知這次還有沒有神仙前來救我。
我的祈禱好像應驗了。
我於意識渙散之時,似乎聞到了青草和露珠的清香。
夾雜着淡淡的藥草味道。
我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
而後嘴裏被塞了一顆丹丸。
是熟悉的青葉蟬……不,也許準確來說,那是方爲道所說的苦中帶着甜澀的桑枝味道。
我得救了。
這次來的不是張宿仙官,而是國師方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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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運氣未免太好。
前腳還在跟小藍叨叨,日後要如何如何設計,先幹掉淑昭儀和其表弟。
後腳再次死裏逃生,那位魏將軍反被蛇吞了。
準確來說,那不是蛇。
應是一條蛟的幻影。
在行雲樓醒來的時候,我無比確定。
我問方爲道:「你不是說那條黑蛇是蛟的幻影,傷不了人嗎?爲什麼它會活吞了魏將軍?」
方爲道忍不住笑:「我說的話,公主皆信嗎?」
「嗯,我信。」
「那真是不巧,我剛好有句話要告訴公主殿下。」
「什麼話?」
「聽命於自己者,永不會受命於他人,所以殿下除了自己,誰都不要信。」
「什麼?你也不能信嗎?」
「能信,但不可全信。」
「……方爲道,你真是個怪人。」
「公主當知,諸相非相,怪人不見得是壞人。」
「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
「不能,公主莫問。」
「我知道,像你這樣的高人,定有很多不可言說的祕密,你放心,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我不會回答。」
「你三番兩次地救我,究竟是因爲什麼?」
「臣不是說過,舉手之勞而已。」
「可你這手伸得也太長了。」
「殿下想多了,臣所謂的舉手之勞,是真的舉手之勞,略施小計幫了你而已,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麼。」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方爲道,點了點頭。
也許他說得對,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丁點兒的小恩小惠,真的不值一提。
他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厲害。
就像是一位顯赫皇子,給過街上瀕臨死亡的乞丐三次饅頭。
乞丐會記他一輩子。
而他並不會把乞丐放在眼裏。
就好像我籌謀許久,又想了很多種法子來對付淑昭儀,她卻在聽聞魏將軍死後,驚懼交加,大病了一場。
無常。
真乃世事無常。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我心中充滿了茫然。
而方爲道此人也真的如他所言,能信,但不可全信。
我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
這世上有些人,也許真的強大到不怕天譴報應。
如我問他,魏將軍的死會不會使他沾染上天命垣的因果。
他啊了一聲,慢悠悠道:「害他的是貺水蛟,與我方爲道何干?」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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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昭儀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
因爲我又開始精神煥發,拿着一把凌霜劍,去她殿外大喊大叫——
「昭儀娘娘節哀!表舅舅雖然死了,但是五弟又長高了呢!表舅舅在天之靈會很欣慰的!」
侍衛攔着不讓我進,我便又跟他們打了一場,然後揚長而去。
涼王這邊又喫上了方爲道獻上去的丹丸,因他腦痛症又犯了,總是難以入眠。
方爲道告訴他:「臣早就說過,並未發現北天異常,宮中無邪祟一說,陛下爲何不信?
「昭儀娘娘請來捉拿妖物的塵濟道人,此番觸怒了玉清真王,因而連累了陛下遭罪。」
涼王一怒之下想要殺了那白鬍子老頭。
白鬍子老頭倒也聰明,早在事發那晚便帶着徒兒逃出了宮。
後來我數次想要見涼王那老泥鰍,盡孝道問候一下他,均被內監攔在外面。
老太監道:「陛下旨意,賞賜公主祿田八頃,食邑千戶,許您遷府外住,可自置官吏,若公主不願離宮,在宮內住着也成,總之別來見他……陛下不願見您。」
我生氣了。
真的生氣了。
老泥鰍這是把我當瘟神往外轟呢,我氣得跳了起來,在他殿外大喊大叫:「父王,兒做錯了什麼?!兒做錯了什麼!你說呀!你倒是說呀!別躲在裏面不出聲!」
淑昭儀見不到,涼王也見不到,我一生氣,獸性大發去找了安寧公主。
她總不可能一直躲在寢宮。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安寧公主玩起了「貓捉耗子」的把戲。
但凡她帶着宮人想要出來,我便揣着一把劍,陰惻惻蹲在外面等她——
「景寧王妹,你好呀,今日風和日麗,天氣甚好,姐姐帶你去割喉嚨……哦不,放風箏。」
安寧公主啊的一聲,嚇得拔腿就跑。
我舉劍在後面追,衝她大喊大叫:「放風箏!真的是放風箏!不是做人皮燈籠!」
「你不要過來啊!」
「啊啊啊,姐姐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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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更多時間,每日去蓬萊池找小藍。
但是很奇怪,小藍越來越心不在焉。
我對它道如今整個北涼王宮我都可以橫着走,可它還是不願跟我搬去景怡宮生活。
我問它到底在想些什麼,莫不是在外面有了別的蛤蟆,小藍欲言又止,一聲嘆息:「小蛙,我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
好辦,我可以去問蟋蟀弟弟。
對了,不久前我們找到了蟋蟀弟弟。
它就躲在不遠處亭臺草叢的石頭下。
只是不似從前那般有活力,明顯地萎靡了。
蟋蟀的壽命通常只有半年,但是印象之中,蟋蟀弟弟已經陪了我們好些年。
它真的是一隻很高壽很高壽的蟋蟀了。
我如今不太好意思喚它弟弟,於是同小藍一樣,叫它催織。
我用一隻好看的荷葉罐,將它裝在裏面,並且做了個布兜,無時無刻地把荷葉罐帶在身上。
我問催織,小藍怎麼了?
催織一動不動,半晌,發出「瞿瞿瞿」的叫聲。
我頓時張大嘴巴,整個人都愣住了。
反應過來,又哇哇大哭,指着小藍道:「你真的有了別的蛤蟆!」
是的,小藍在外面有蛤蟆了。
這事要從王宮滅蟲一事說起。
小藍和蟋蟀弟弟逃出鳳寰殿時,在前往蓬萊池的路上救了一隻名叫小曦的蛤蟆。
它同我一樣,有着屬於蛤蟆的美麗皮囊。
但是蟋蟀弟弟說它脾氣比我好,很溫柔。
我聞言更生氣了,氣勢洶洶對小藍道:「把它叫出來!我要看看它有多溫柔!」
小藍耷拉着腦袋,無奈道:「它膽子小,你會嚇到它。」
「好好好!怪不得呢,你一直不肯跟我去景怡宮,說什麼不能把麻煩帶給我,原來都是騙我的!
「小藍你怎能這樣對我!你以前從不讓我來蓬萊池,是不是早將它藏在了這裏?!」
我哭得好大聲。
原來人的眼睛,落淚時真的可以用洶湧二字形容。
小藍忙不迭地解釋,它面上帶着焦急:「我從沒騙過你,真的是不久前才認識的它。」
「既然是認識不久,那你跟它斷了,跟我回景怡宮。」
「小蛙,我們如今不同路了,人和蛤蟆殊途。」
「什麼人和蛤蟆殊途!我不管,你是我相公,我又沒打算嫁人,以後我們還在一起生活,跟從前一樣。」
「不可能跟從前一樣了,小蛙,我要走了。」
「什麼?你要去哪兒?!」
「冬日快要來了,小曦說想去南方看看。」
我做蛤蟆時的前生,以及做公主時的今生,從沒有這麼傷心過。
我的眼淚洶湧,忍不住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問小藍:「小藍哥哥,你真的很喜歡它嗎?爲了它竟要離開王宮,那我怎麼辦呢?我不能沒有你。」
「小蛙,你如今是公主,你忘了你曾經說過,公主本是天上之月,硬挺直了腰桿,轟轟烈烈地活。
「你一直都很勇敢,即便沒有我,你也能生活得很好,你往後的人生春和景明,會有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也會遇到真正的命定之人。」
「我命定的是一隻蛤蟆!不是人!」
「從前是蛤蟆,往後不是了。」
「小藍哥哥,你不要離開我,你若是嫌棄我脾氣不好,我以後改就是了。」
-45-
小藍走了。
我苦苦哀求,加之威逼利誘,揚言要把那隻叫小曦的蛤蟆捉來燉湯,均沒能留住它。
我甚至提出,我願意接納小曦,以後我來保護你們,加上蟋蟀弟弟,咱們四個一塊過。
話說到最後,小藍依舊不答應。
我覺得自己卑微極了,瞬間來了脾氣,站起來惡狠狠給了它一腳——
「始亂終棄的臭蛤蟆!」
小藍如一塊石頭,撲通一聲被我踢進了池塘。
我抽泣着,頭也不回地帶着蟋蟀弟弟離開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它。
冬日來臨之際,新雪初霽。
有日我穿着件不算太厚的斗篷,懷裏揣着荷葉罐,在前去行雲樓找方爲道的路上,經過了蓬萊池。
寂靜水面了無聲息,一片死寂。
岸邊樹木上的枯枝,有一半被雪覆蓋,顏色灰白。
放眼望去,整個池塘滿是蒼莽,荒涼無比。
我沒忍住,站在岸邊哭了出來。
天氣寒冷,我的鼻子哭得通紅,又酸又痛。
我被小藍拋棄了。
被拋棄的人是如此可憐。
可是如小藍所說,我很勇敢,也很堅韌,我絕不會爲了一隻拋棄我的蛤蟆一直地流眼淚。
所以我擦了擦淚水,抱緊了懷裏的荷葉罐,一步步離開。
我此次去找方爲道,是爲一件事。
蟋蟀弟弟近來愈發萎靡,總是一動不動,我想問問方爲道有沒有辦法延長它的壽命。
方爲道的行雲樓很暖和,因爲他的煉丹爐總是燃個不停。
他仍舊穿着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袍衫,盤坐似仙。
見我過來,卻起身去了內殿,拿了件成色很新的銀狐披風出來。
只是近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奇怪,總是時不時用手扶腰。
我曾問他怎麼了?
他道:「無妨,不小心傷到了。」
眼下方爲道將手上的披風給了我,道了句:「天漸冷,公主下次出來,把這個穿上。」
輕裘的銀狐披風,既柔軟又暖和。
我有些感動,雖然我失去了小藍,但是身邊還有方爲道,上天待我不薄。
方爲道問我找他何事,我將荷葉罐遞給他,說明來意。
荷葉罐裏的蟋蟀弟弟,看上去奄奄一息。
方爲道垂眸看它,道了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已經活了太久,也該去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我捨不得,想多留它一段時間,起碼撐過這個冬天。」
「那又何必呢,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可是,催織對我很重要,方爲道,若你也有所珍愛的東西,當知情義二字最難以割捨,我願盡一切努力留催織一序,求你幫我。」
我跪坐在方爲道面前,神情真摯,聲音誠懇。
方爲道微微蹙起的眉頭,使人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他才抬頭看我,彎了彎眼眸:「把它放在我這兒吧,興許能多活一陣。」
我趕忙點頭,湊上前去,看方爲道捻起盤中一根草莖,輕輕觸碰荷葉罐裏的催織。
他神情專注,望向催織的眸光好不輕柔。
搖曳着的丹爐火光映在他無瑕的側臉上,愈顯玉樹銀花般的皎潔。
秋水爲神玉爲骨,俯仰眄睞容止側,正應國師大人的風姿。
我也不知哪裏升騰起的邪念,暗戳戳在他耳邊,低聲問道:「涼王近來深居簡出,可是又病了?」
方爲道「嗯」了一聲,側目看我。
我們倆的距離很近,咫尺相對,我看得清他面上每一個細微神情。
我道:「不久前,淑昭儀已經病死,如今涼王身體也不太行,王室之中剩餘的王子不多,且都很平庸,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仍是五王子梁焱,他才十二歲,你說日後若我輔政於他,可還行?」
方爲道大抵沒想到我還有這樣的野心,詫異地看我。
我眉頭一擰,將手放在了他的肩上,陰惻惻道:「怎麼?你瞧不上我?」
方爲道:「……」
我:「你覺得蛤蟆公主不懂治國?」
方爲道:「……公主說說,該如何治國?」
「治國之道,就像烹飪小魚,不能隨意翻攪,多攪易爛;也不能不攪,不攪會糊掉。
「一個國家治理得好不好,唯在百姓苦樂,我雖一直待在北涼王宮,但知道以涼王那老泥鰍的德行,民間百姓過的不見得很好,恐苦難多於安樂。
「若我來執政,必定律法嚴明,思百姓之危,思國家之亂,再思前朝興亡,三思而後行,加之我的小聰明,何愁治理不好一個國家?」
一隻蛤蟆變成的公主,說出這種大話,着實是引人發笑。
可方爲道神情認真地看着我,卻沒有笑。
他深邃的眼眸之中,藏着一絲波動:「可惜,公主不能得償所願了。」
「嗯?爲何?」
「因爲北涼氣數將盡,就要亡了。」
「什麼?」
我瞪大了眼睛,飛快地轉動腦子。
自天下紛爭,北方及西南分裂十餘諸國,加之柔然鐵勒等遊牧部落,戰爭其實從未停過。
北涼開國,乃爲先祖王上斬前朝涼州牧,定都姑臧,方有了今日河西王霸之地。
姑臧城以北的柔然,多年來已被大魏打得落花流水。
姑臧城西南地吐渾與秦國,雖與北涼也曾交惡,起過幾次規模不小的衝突,但憑他們就能使得北涼滅國,我倒不信。
雖說北涼如今治國不當,實力大不如從前,但在周遭小國眼中,仍是不好招惹。
唯一能輕易使北涼滅國的,大概只剩下實力強大的大魏。
回想近些年,那位新任的魏國君主赫元戈,先伐夏國,後滅燕朝,確如方爲道所言,此人英圖武略,有天下帝王之相。
可是不久之前,他分明還向涼王開口,想要求娶一位北涼公主。
陰謀。
我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同時又深深爲自己的命運感到了悲哀。
我雖當了一段時間的公主,生出了些許野心,也自認爲不容小覷,但在即將崩塌的國家面前,我算個蛤蟆!
問:復生成了即將滅國的公主,該怎麼應對?
答案當然是跑。
我可不想因爲安平的身份,在最後時刻自殺殉國。
-46-
很奇怪,無論是當蛤蟆,還是做公主,我之前竟從未想過離開北涼王宮。
此刻心中滿是茫然,也並不知自己能跑去哪兒。
早知道,我應該帶着催織,跟着小藍,以及那隻名叫小曦的蛤蟆,一起離開這裏。
如今悔之晚矣。
方爲道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忍不住笑了,對我道:「公主無須憂心,千丈之堤不會潰於朝夕,你尚有足夠的時間,來想清楚自己的去處。
「況且如我之前所言,自然之道爲道,興許公主的命數也已經進入天命垣的中心。」
「什麼?」
我滿臉的疑惑,問方爲道,「安平已經死了,可是作爲蛤蟆的我命不該絕,於是陰差陽錯我成了新的安平公主,那你是說新的安平公主,如今命數也已經處於天命垣的中心了?」
「正是。」
「啊,好可怕!你快給我算一卦!」
我順手從丹爐旁的草藥盤抽出一根草莖,遞給了方爲道,「快算一下!我的新命數是什麼?」
方爲道哭笑不得,接過了草莖。
也不知是不是在誆我,他竟對我道:「哎呀,星官旺盛,氣機貫通,公主日後貴不可言,爲權勢顯赫的皇后命數。」
「你胡說!」
「真就如此,臣不敢欺瞞。」
「我不信,你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憑一根草莖,算出我有皇后命數的?」
「那根草莖是公主給我的。」
「你再算一次。」
「不算了,天機不可泄露。」
「啊哈,你說漏嘴了吧,天機不可泄露,你還跟我泄露?」
「哎呀,被公主發現了。」
……
因爲催織留在了方爲道這裏,此後一段時間,我沒事便往行雲樓跑。
仔細想來,那真是一段十分悠閒愜意的時光。
涼王又不管我,作爲一位有祿田有食邑的公主,我在王宮賴着,已然是真正的橫着走,風頭最盛。
孫寒舟與安寧公主婚期將近,還又來找了我,依舊是一番幡然悔悟的癡纏。
我沒慣着他,命人直接將他綁起來,丟在了安寧公主的寢殿外面。
自淑昭儀死後,安寧公主接二連三地被我恐嚇,早已沒了當初的氣焰。
她對我憎恨至極,又無比恐懼。
因爲我會將紫金花汁塗抹在她臉上,看着她因爲臉上起了疹子,失聲大叫。
我笑眯眯對她道:「景寧王妹,你要記住,你是公主,公主是不屑於欺凌他人的,若非要欺凌,講究一個正大光明。」
說罷,我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鑑於安寧公主對我怨恨之深,對於丟到她殿外的孫寒舟,她的眼神如淬毒的刀子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回頭便把這些事情,講給了方爲道聽。
照例罵Ṱŭ₅一頓孫寒舟是無情無義無恥小人。
方爲道在我心中,如今全然擔任着小藍的角色。
我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在他面前總是叨叨個不停。
他脾氣很好,總是耐心地看着我笑。
我便突然對他道:「若小藍能夠變成人,也應當是你這副模樣,不知爲何,我總感覺你們倆很像。」
方爲道呵了一聲:「又想你那蛤蟆相公了?」
「唉,當然想它。」
「它都已經把你扔了,還想它作甚。」
「其實不怪小藍,我很理解它。」
「嗯?理解它什麼?」
「小藍對我已經很好啦,但是作爲一個內心傳統的蛤蟆,其實它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方爲道你知道嗎,我不能生。」
正端起茶盞喝水的方爲道,聞言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他被嗆到了,臉紅到了耳朵,咳嗽個不停。
我好心爲他拍了拍後背,唏噓道:「你不懂我們蛤蟆,我們繁衍後代的時候,會將精卵排出體外,然後由它們在水中結合,最終由蛤蟆蛋蛋變態爲小蛤蟆。
「但是我和小藍很純愛,因爲我是一隻有缺陷的蛤蟆,我無法在水中產卵,一直覺得很對不住小藍。
「小藍那般英俊,卻要因爲我斷子絕孫,它雖嘴上不說,但心中也是充滿遺憾的。
「現在好了,我變成了人,它遇到了一隻能生小蛤蟆的蛤蟆,於是有了藉口跟我一刀兩斷,它跟着小曦去了暖和的南方,以後它們一定會百子千孫,生一堆小蛤蟆。
「真羨慕它們呀。」
我說着說着,忍不住又眼眶溼潤。
方爲道又咳嗽了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隔了半晌,才捋順了一口氣,幽幽道:「……小藍定然不知,你心裏藏了這麼多事。」
「是呢,我從沒告訴過它。」
「那是你小瞧了它。」
「啊?你爲什麼要爲小藍說話,你們雄性不都是這樣嗎!」
「男人的存在不單是爲了繁衍後代,若只是爲了繁衍後代而存在,那不叫男人,叫禽獸。」
方爲道說着,又補充了一句,「女人也是如此。」
我仔細聽着他的話,也不知爲何,突然就感覺到自己被罵了,目光一瞬間變得陰惻惻,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罵我?」
「沒有,不敢。」
「你罵我是禽獸!」
「你聽錯了,公主殿下。」
-47-
我與方爲道如今無比熟稔。
閒暇無事時,我問他:「貺水蛟到底是什麼東西?」
方爲道想了想,給我講了個故事。
他道天命垣有三垣四象,共計二十八星宿,二百八十三位星官。
其中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天命星官身在此垣,掌凡間因果命數,氣運更迭。
不可輕易插手凡間之事,早已是不成文的規定。
但凡事皆有例外。
比如得道飛昇的貺水蛟,本爲天相宮司祿星君座下一星官。
卻因心生貪念,偷食了凡人的氣運和命數。
東窗事發後,貺水蛟逃脫。
天命垣派出玄武鬥宿中的星官暉月蟾,以及朱雀七星中的星官張宿,同去緝拿。
貺水蛟因食了凡人命數,一時功力大漲,無比囂張。
二位星官爲了捉拿它,設下一計。
暉月蟾變身爲蛤蟆,引貺水蛟顯出蛇身,張宿黃雀在後,將蛇捉住。
按照計劃,一切本順利進行。
豈料黑蛇咬住蛤蟆之後,星官張宿卻並未按照計劃出現。
他在凡間擺攤算命,因道出了一男子死亡時辰,在大街上被一對潑皮夫婦纏住。
夫婦二人揚言是他害死了自家兒子,非要拉他見官。
張宿本不想搭理二人,偏偏那日遇到了微服出巡的燕國國君。
話說那燕國國君,人稱中山公,是個真正的仁厚之人。
當時的燕國在他的治理之下,可謂是繁榮安定,百姓豐衣足食。
面對這樣一位寬厚仁君的詢問,張宿無法脫身。
而這廂的暉月蟾,因封存法力化身爲了一隻蛤蟆,被貺水蛟死死纏住。
入魔後的貺水蛟,變幻而成黑蛇,一旦將暉月蟾吞下,這位星官也就至此殞命。
恰在此時,山林之中出現了一位騎馬的小姑娘。
姑娘約莫十三四歲,生得眉目英氣,耳朵敏銳。
她察覺到了動靜,並看到了一條正在吞食蛤蟆的黑蛇。
於是當機立斷,拉起手中弓箭,嗖的一聲,一氣呵成。
若是旁人,大抵是傷不到貺水蛟的。
可那日偏就湊巧,星官張宿遇到了微服出巡的燕國國君,暉月蟾遇到了跟隨兄長出來狩獵的國君之女。
燕國太衡公主——李明儀。
公主天潢貴胄,正印旺盛,乃真正的母儀天下之相。
似她這種命格,正如她封號中的太衡二字,當屬天命垣正中。
也因此她僅用一箭,便射殺了貺水蛟變幻而成的黑蛇。
隨後太衡公主未曾下馬,側身下腰,一手拎起地上的黑蛇屍體,一手拉住繮繩,興高采烈掉頭去找自己的哥哥炫耀去了。
暉月蟾和隨後趕到的張宿,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後來二位仙官跟上了太衡公主,想辦法確定了貺水蛟已經殞命,便也迴天上覆命了。
-48-
方爲道所說的太衡公主,我曾從安平口中聽過這個名字。
我知道一些她的傳聞。
話說燕國國君,有一雙極其出色的子女。
太子李君昱,品行端正,仁心仁德,擁有一副菩薩心腸。
公主李明儀,率真直正,有勇有謀,遇事果決極有擔當。
彼時燕國與魏國接壤,二國交界處,又有奚人與契丹部落,因而多年來邊關並不太平,常有徵戰。
但好在中山王是位明君,燕國國運昌盛,武有善戰閻落,文有謀算平寶侯。
平寶侯乃燕王之弟,與燕王可謂是兄友弟恭,一向忠心耿耿。
傳聞太衡公主李明儀,生性頑皮。
六歲時,因爬到一棵歪脖子樹上撿皮毛毽,不慎掉進水中。
其兄長李君昱當下跳到水裏,去撈自己的妹妹。
卻不料因此感染了風寒,落下病根,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太衡公主從此習武,不論是箭術還是劍術,均都練就了一身好功夫。
公主曾言,今後她便是兄長手中的一把劍。
將來兄長只需高坐國君之位,自有她來護着他,一世安穩。
中山王與平寶侯兄友弟恭,太衡公主與太子殿下兄友妹恭,原是兩段佳話。
燕朝舉國上下,無不擁戴中山王一家。
而平寶侯亦對自己的一雙侄子侄女,關愛有加。
尤其是性情率真的太衡公主,深得平寶侯喜愛。
可萬沒想到,後來中山王病重,太子出巡幷州得知消息返回昌黎城,半路被奚人劫持。
太衡公主欲救其兄,不顧中山王阻攔,執意飛身上馬。
後來她九死一生,卻也只帶回了其兄長遇害的屍體。
中山王聞訊駕崩,因其留下一道冊封「王太女」的密令,平寶侯站出來指責太衡公主包藏禍心,妄圖以女子身份登位,不惜借外敵之手害死了太子和武將閻落。
甚至於中山王之死,也一度傳出是太衡公主弒了父。
於是端如明月的一國公主,從此淪爲階下囚,被燕國百姓所憎恨。
平寶侯成了燕國國君。
他本欲殺掉這個侄女。
卻不料節骨眼上,魏國派出使臣,道其君上欲以三座城池爲聘禮,求娶太衡公主。
太衡公主出嫁之日,危機四伏。
因平寶侯並不願她活着離開燕國,但又礙於大魏無法親自動手,於是以大魏三座城池的聘禮爲證,坐實了太衡公主曾經勾結外人害死兄長之事。
一時間,城內百姓蜂擁而至,爬上公主的轎輦,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那種情形下,其實太衡公主是有機會活着離開燕國的。
因爲大魏的人馬已在城外等候。
而太衡公主並非孤身一人,她身邊仍有忠於自己的護衛,在竭盡全力想要送她出城。
公主府的護衛,抵擋不了瘋了一般的百姓,已開始使刀殺人。
這將是太衡公主的又一則罪證。
一國公主,同自己的百姓自相殘殺,傳出去真是個笑話。
想來正是思及此處,轎輦之中的太衡公主站了起來。
她穿着一身火紅嫁衣,因剛剛纔出牢獄,長髮有些鬆散,只鬢間斜插一支珠花。
公主眉眼平靜,拿下了那支珠花。
她抬頭,抽出了護衛遞給她的劍。
而後在暴亂的大街上,挺直了腰桿,自刎而亡。
純白珠花,被血浸染,在她手中變得無比鮮豔。
-49-
太衡公主死後第二年,大魏的兵馬便打到了燕國。
後來燕國滅。
平寶侯亡。
爲太衡公主洗刷冤屈的,竟還是那魏國君王。
據聞魏王尚是太子之時,曾在北關戰場與太衡公主結緣。
太衡公主自幼習武,使得一把好箭。
她曾生擒過魏國太子,並折辱於他。
魏國太子登位後,聽聞太衡公主遭了難,欲用三座城池做聘禮娶她,說不清楚是爲了什麼。
總之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有關太衡公主所有的故事。
我原以爲,那是與我無關的故事。
但當我詢問方爲道,貺水蛟到底是什麼東西時,他給我講了個公主斬蛇的故事。
那公主正是燕朝的李明儀。
至於貺水蛟爲何會在死後化身成爲黑蛇幻影,方爲道是這樣解釋的:「貺水蛟貪食過凡人命數,已經入了魔,魔雖身死,邪煞之氣仍存,所以我師父纔會聽命於天命號召,讓我前去燕國,消弭貺水蛟的邪煞之氣。」
方爲道一番話,透露出了太多訊息。
我一時不知該從哪裏問起,問道:「你果真是那程甫君?傳聞說你勾結平寶侯,害死了太衡公主。」
方爲道仰天長嘆:「那種鬼話你也信?」
「那,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我奉師父之命去了燕國王都,中山王道我見多識廣,本領非凡,於是引薦我成爲太衡公主及君昱太子的老師。
「我於王都之中引貺水蛟的煞氣爲黑蛇幻影,完事之後便回去復了師父的命,我無意捲入燕國的王權紛爭,平寶侯卻在我離開之際弒兄殺侄,嫁禍太衡公主,他還對外道我是個正人君子,因爲不屑與太衡公主同流合污,才憤然離開。
「待我知曉此事回去之時,太衡公主已經死了,我無能爲力。
「於是後來我回了魏國晉陽城,那是我師父所在之地,卻不料一年之後,魏王突然派人殺我,告示貼滿了全城。」
一向好脾氣的方爲道,看上去竟有些幽怨,「我在魏國待不下去,萬般無奈,才改名方爲道,逃難來了北涼。」
謫仙似的方爲道,我很難想象出他倉皇逃竄的樣子,於是憋住了笑:「你法術這麼厲害,竟還會怕魏王?」
「你不懂,他有帝王之相,縱我一身本領,也只能躲着他。」
我聽方爲道說到此處,突然覺得哪裏怪怪的:「你先前說太衡公主有母儀天下之相,現又說魏王有帝王之相,意思就是他倆本應有天定的緣分。」
「正是。」
「既然是天定的緣分,太衡公主爲何會死?這應該不符合她在天命垣的命數。」
方爲道愣了下,讚道:「你真聰明。」
「謬讚謬讚,我很一般。」
「哈哈哈,公主殿下,你知道世事無常便可,其中緣由恕我無可奉告,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哎呀,你快告訴我,是因爲什麼?」
「不可說。」
「你說!」
「莫問。」
「那我猜是因爲太衡公主斬殺了貺水蛟的緣故,對不對?」
「對對對,就是這樣!」
「你回答得這麼爽快,肯定不是這樣!」
「是這樣。」
「方爲道,我現在懷疑你滿嘴謊話,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不,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啊啊啊,我殺了你!快告訴我哪些是真的!」
-50-
隆冬,大雪紛飛。
我和方爲道一起送走了催織。
因它實在奄奄一息,沒了生氣。
方爲道說倒是可以繼續吊着它一口氣,但催織會很痛苦。
他又說了那句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讓它走吧。」
大雪覆蓋了整個王宮,我穿着方爲道送我的銀狐披風,將荷葉罐抱在懷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我不知該把催織埋在哪裏。
鳳寰殿?那裏太落魄了,催織會很寂寞。
景怡宮?那裏日後不會是我的歸屬之地,催織會很想我。
蓬萊池?冬日太過蒼莽,水面都結了冰,催織怕冷。
我在雪地裏不停地前行,頭髮落滿了白色,眼前亦是一片冰涼。
我走的筋疲力盡,氣喘吁吁,仍舊找不到一個適合催織的地方。
於是我很茫然,在距離行雲樓不遠的地方,找了一棵樹。
冬日裏,樹木光禿禿。
我將荷葉罐放在一旁,用手去挖那棵樹的土壤。
雪地裏的土壤並不鬆軟,但還好,我挖得動。
我把荷葉罐小心翼翼放進剛挖出來的坑,一滴淚順勢而下,滴落在蓋子上。
方爲道說得對,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只是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很早便認識催織了。
在我尚是一隻蛤蟆的時候,身邊好像一直有一隻蟋蟀。
它無時無刻在泥穴外蹦躂,扇動着翅膀,發出「瞿瞿瞿」的叫聲。
我認識它甚至比小藍更早。
那時我是一隻孤獨的蛤蟆,茫然而呆滯地蹲在鳳寰殿的泥穴之中,不敢出去。
催織是我第一個朋友。
但是很可惜,它無法與我有效溝通。
我們之間相處了許多年,我才逐漸能從它拼命扇動的翅膀,以及興奮的瞿瞿聲中,領悟一些它想表達的意思。
瞿瞿瞿,小蛙你餓嗎?我帶你去菜園子裏找喫的。
瞿瞿瞿,小蛙你冷嗎?寒冬就要來了,別在外面溜達,趕快回去睡覺。
瞿瞿瞿,小蛙你別怕,我雖是一隻蟋蟀,但也會拼盡全力保護你。
……
我在雪地中埋了催織,保持着跪坐姿勢,待了很久。
我的眼淚一直在流。
寒風吹過,凝結成冰雪,糊在我的睫毛和臉上。
很疼。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有人站在了我身後。
不出所料,正是撐着一把油紙傘的方爲道。
那位傳聞中壞事做盡,遭了天譴的程甫君,其實身子骨一直不好。
他很少離開行雲樓,總是待在暖和的丹爐旁,一襲白衫。
他膚白似雪,連帶着骨節分明的手指,都是病態的顏色。
我知道他的手很涼。
還知道他近來總是咳嗽。
可他依舊模樣俊美,甚至比從前更甚。
似玉似仙的男子,在垂首看我。
他流瀉的烏髮,以及纖長顫動的睫毛下,眸光溫柔。
我抬起了頭,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凍得面頰麻木,連嘴脣都不聽使喚。
「方,方爲道。」
我的聲音在顫抖。
因爲此刻我跪坐的雪地,正自上空滴落下一滴溫熱的血。
像開在寒冬裏的紅色小花。
很快一朵又一朵。
「方,方爲道,你怎麼了?」
垂首看着我的方爲道,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跡,他用手摸了下鼻子,果真掌心鮮紅一片。
但他好像並不在意,笑了笑,自袖中拿出一方整潔的紅羅帕子,捂住了口鼻。
然後他俯身把油紙傘遞到了我手中,道了句:「天冷,快回去吧。」
說罷,他轉身走了。
而我愣在原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只覺無比熟悉。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漫天飛雪之中,行雲樓巍然屹立,依舊安如磐石。
但那個在我眼中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突然便在雪地之中,緩緩倒了下去。
-51-
方爲道病了。
想來正是應了他那句北涼氣數將盡的話,冬日裏的王宮,處處透着倉皇。
我在行雲樓照顧了他幾日。
於是宮內有傳聞稱,安平公主看上了國師大人,整日癡纏,想要招國師大人爲駙馬。
可惜國師大人不喜歡她。
我將傳言當成笑話說給他聽。
方爲道咳嗽了幾聲,忍不住也笑了:「公主身份尊貴,是臣不敢高攀。」
他聲音含着戲謔,但很溫暖。
我哼了一聲,盤起一條腿,徑直坐在了他牀榻上。
「國師大人,若我願意讓你高攀呢?」
我眼睛直盯着方爲道。
他笑了笑,方要起身同我說話,我突然伸出手來,一把將他按倒在了牀榻上。
方爲道眼中閃過驚訝,竟有些不知所措:「公,公主……」
如他所想的那樣,我湊上前去,壓着他,很不客氣地咬了他的脣。
方爲道滿臉震驚,但他很快乖乖閉上了眼睛。
他眼角不知爲何,有淚滑落。
而我看似勇猛,實則動作很是輕柔,只是一下下,有些笨拙地吻他。
方爲道的手落在了我的面頰上,細細摩挲。
我吻了他許久,久到嘴脣發麻,仍舊不肯停歇。
他尋得間隙喘息,耳朵紅透,眼睛亦殷紅。
直到又過半晌,他才側了側臉,顫抖着聲音在我耳邊道:「殿下,可以了,臣快遭不住了。」
我抿了抿紅腫的嘴巴,將腦袋趴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偷笑:「是桑枝的味道。」
「嗯?」
「我說,青葉蟬,確實不是桑枝的味道。」
方爲道就是小藍。
他不願讓我知道。
那便作罷,我只當並不知曉。
小藍離開後,我其實帶着催織,在蓬萊池捕捉過幾次青葉蟬。
我像從前做蛤蟆那樣,把青葉蟬塞進了嘴巴里,大口地咀嚼。
每一次咀嚼過後,我都無比確定,方爲道給我的丹丸,確實不是青葉蟬的味道。
因爲我他孃的根本沒喫過青葉蟬!
嘔~好惡心的味道!
我無比確定,從前小藍帶給我喫的美味青葉蟬,絕對不是這麼噁心的味道。
它騙了我。
它的青葉蟬和方爲道的丹丸,分明就是同一種東西。
我忽然想起,自己初做蛤蟆之時,小藍第一次出現在我泥穴外的場景。
那時它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躲在這裏做什麼?出來呀?」
我眼中充滿了驚奇,看着它同我一樣的長相,謹慎問道:「你是誰,我爲什麼要跟你出去?」
「哎呀,你不記得了,我是你兄長。」
小藍說完這話,一直在我泥穴外蹦躂的蟋蟀弟弟突然來了脾氣,對它發動了攻擊。
我警惕地看着它:「你撒謊。」
小藍:「好吧,那我是你……爹?」
蟋蟀弟弟再次對它發動了一波攻擊。
我生氣道:「你放屁。」
「那我是你……相公?」
蟋蟀弟弟突然不動了。
我見它沒有攻擊小藍,才謹慎地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問道:「真的嗎?」
「嗯,真的。」
小藍笑着點頭:「我是你相公,我心悅於你,對你情有獨鍾。」
-52-
我和小藍在一起生活五年。
我們倆相親相愛,關係無比融洽。
它總是能讓我感到心安。
後來它不在的時候,這種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感覺,我只在方爲道的身上感受到。
我開始疑心,他會不會是小藍。
可是方爲道總是亂我道心,一遍遍否認。
後來我自己也不確定了。
再後來,小藍說它遇到了別的蛤蟆,離開了我。
我傷心欲絕,沒事便跑去行雲樓,暗暗觀察起了方爲道。
我踢了小藍一腳。
他開始捂着腰。
我說小藍之所以離開我,是因爲我不能生。
他漲紅了臉,爲小藍說話。
我小蛙一向聰明,感知敏銳。
……
直到後來我埋了催織,他在我身後撐起油紙傘。
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那裏面有同小藍一樣的悲憫和溫柔。
他在心疼我,那種熟悉的愛意是掩蓋不住的。
我終於確定,他就是小藍。
可是他後來轉身,倒地不起。
他身上有太多祕密。
他說出的話,我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但那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身邊只有他了。
唯願他身體康健,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然而現在看來,這願望好像很難實現。
方爲道也不知爲何,病得越來越重,咳嗽的時候竟吐起血來。
他分明那麼有本事,卻無法自醫。
我很無措,感到害怕。
「方爲道,你會死嗎?」
「殿下,人都是會死的,不必難過。」
「ţų₁可是,你與旁人不同。」
「那殿下便只當我去了別處修行,只要你認爲我在,我便會一直存在,看着殿下一步步往前走,盼着殿下從此無懼無憂。」
「方爲道,你到底是何人?除了方爲道和程甫君,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殿下莫問。」
「那我是何人?」
「莫問。」
「我不喜歡被欺瞞,你知道我脾氣很差,你總是騙我,我真的會生氣,再也不要搭理你……」
我好像又要哭了。
方爲道伸出手來,輕輕擦去我的眼淚,他的眸光柔軟,聲音卻堅定:「殿下,答應我,莫問。
「你只需知道,人這一生,是與非,對與錯,成或敗,但凡過去了,便不再重要,你無須爲不值得的事情感到煩心。
「世事總歸簪上雪,人生聊寄甕頭春,所以儘管挺直腰桿,你要往前走,便不必回頭。
「殿下的正道就在前方,路上自有風景,信我一次,我沒有騙你。」
年關的時候,北涼王宮處處掛起了紅色宮燈,沖刷了長久以來的沉沉死氣。
連涼王都難得的身子大好,在宮宴上左擁右抱,過了個不錯的新年。
那晚,王宮燈火通明,響徹了許久的爆竹聲。
我和方爲道坐在行雲樓外的臺階上,聽着喜慶入耳,看明月當空。
他叮囑了我許多的事情。
比如,我的皇后命格是真,只需按兵不動,待在北涼王宮,一切便能夠事成。
再比如,魏王赫元戈,千真萬確是我的命定之人。
將來即便北涼滅國,我也不必因爲安平公主的身份,與他生出嫌隙。
因爲我本就不是真正的安平公主。
而赫元戈亦不會傷害我,將來我會和他,夫妻恩愛,伉儷情深,生很多小孩。
我打斷了方爲道的話:「你不是說,爲了繁衍後代而存在,是禽獸所爲嗎?」
「咳,殿下,但凡聽命於自己,而不是受命於他人,這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能爲你的人生錦上添花,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說了。」
方爲道咳嗽得很厲害。
我穿着銀狐披風,他依舊一襲白衣,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很霸氣將他摟在了懷裏。
「來,在我腿上躺一會兒。」
方爲道失笑,繼而順從地閉着眼睛,真就躺在了我的腿上。
我摸了摸他漆黑的頭髮,忍不住貼到他耳邊,蠱惑道:「方爲道,快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殿下莫問。」
「那我到底是誰?」
「殿下莫問。」
「哎呀,你小子都病得快要死掉了,嘴還這麼硬呢。」
「殿下莫問。」
「……好好好,我不問。」
一輪明月當空,我望着遠處的蓬萊池樹影重重,又開始同方爲道喋喋不休:「其實當蛤蟆挺好的,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但是我好像天生適合當公主,誰叫我是一隻與衆不同的蛤蟆呢,安平公主當初給我起名蟾宮,其實就驗證了我的與衆不同,哎,我就是太出色了,無論到了哪裏都能發光發燙……方爲道,你說是不是?
「方爲道?
「方爲道?
「算了,你睡吧,別擔心我,我說過的,天下之事未知終始,有志蛤蟆最能事成!」
-53-
太元六年,春。
魏王赫元戈,率使臣出使北涼。
我在城樓之上,一眼看到了我的命定之人。
果如方爲道所說,此人相貌堂堂,生得劍眉星目,氣度不凡,確有天下帝王之相。
他騎在馬背上,抬起頭遙遙看了我一眼。
周遭那麼多人,王室公主遠不止我一個,可他就是看到了我。
由此可見,天命二字,於他於我頗有淵源。
赫元戈對我一見傾心。
我與他的婚事,出奇地順利。
涼王早就想把我這個禍害送出去了,無論對方是誰,他都答應得爽快。
北涼王宮大擺宴席三日。
涼王因爲有了赫元戈這樣的女婿,喝得紅光滿面。
只他不知,此次赫元戈帶我回去。
下一次過來,便是兵臨城下,直取姑臧——
北涼滅國。
我隨赫元戈動身去大魏前夕,發生了一件趣事。
已經與孫寒舟成婚的安寧公主,藉故留在了宮中,晚上換了一身衣裳,潛去了赫元戈的房間。
她想與赫元戈發生些什麼,攪了我的婚事。
卻不料赫元戈沒上當,當場揭穿了她的身份。
安寧公主於是向赫元戈坦言,她的姐姐安平公主,十分惡毒,手段殘忍,不堪爲人。
水性楊花,見異思遷,人神共憤。
多謝她對我的評價,惱得赫元戈險些殺了她。
後來他命人將穿着寢衣的安寧公主五花大綁,丟去了涼王宮殿外面。
此事使得北涼王室顏面無存。
涼王差點氣死,因此下了道旨意,將安寧公主囚禁在公主府,至死不得外出。
傳聞被囚禁的安寧公主發了瘋,以折磨她的駙馬取樂。
可她的駙馬也並不好招惹,數次提劍殺她,均被侍從攔下。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
乃至北涼滅國後,安寧公主與駙馬被殺,皆是以後的事情了。
總之離開北涼之前,我最後一次去了行雲樓。
並在樓閣之中,見到了星官張宿。
如從前一樣,面對我諸多的困惑,他什麼都不肯說。
只是坦言:「我答應過藍玉,不會多嘴多舌,此話是發過誓的,你什麼都別問我。」
藍玉。
玄武鬥宿星官暉月蟾,程甫君程藍玉。
直到方爲道死後,我才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我依舊沒有任何前塵往事的記憶,但仍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名字很令人眼熱。
我沒有爲難張宿,離開之前,笑着問他:「你那次爲何說我作惡多端?」
張宿摸了摸鼻子,左言右顧:「藍玉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是的,沒意思了。
興許我應當如藍玉所言,莫問。
前方路上,春和景明,過去之事,自不必言說。
可是他小瞧了我。
過往之事,無論是與非,對與錯,成或敗,皆是我。
躲天意,避因果,諸般枷鎖困真我。
順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世事總歸簪上雪,人生聊寄甕頭春。
坦然面對,纔是我想要的正道。
所以此番跟隨赫元戈回大魏,不過是我的另一番征程。
我需要一個真相。
一個能使我找到來時路,找回真我的過往。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做你想做的事,無愧於心。」
離開那日,我穿着銀狐披風,於北涼王宮外,回頭觀望。
魏王赫元戈伸出手來,想要扶我上馬車。
我搖了搖頭,並未搭上他的手。
而是後退幾步,一躍而起,自己跳了上去。
赫元戈嘴角勾起,笑了一聲。
我睨他一眼。
蛤蟆公主,總歸是有些蹦高的本領,不能被人小瞧。
馬車駛出,我掀開了車簾子,隔着很遠的距離,彷彿看到宮牆城樓上,有一人白衣勝雪,在笑着看我。
那是我的錯覺。
城樓之上,其實空無一人。
可我仍是笑了笑,同那人道了句——
「山高路遠,我很好,君不必再送。」
完
番外一:
-1-
暉月蟾程藍玉,又名程甫君。
生於丹穴之山,修煉千年,經玉清真王座下神鳥鳳皇點撥,飛昇得道。
星官程甫君神仙之貌,丰神雋上,眉目美哉,似朝霞映彩。
天相宮貺水蛟吞食凡人命數叛逃。
因與其之前頗有淵源,程藍玉與朱雀七星張宿,奉命下凡緝拿。
凡間山林遇十三歲的燕國太衡公主李明儀,陰差陽錯,被其所救。
後貺水蛟被公主所殺,程藍玉於天命星盤,第一次看到公主因果命數——
太衡公主有母儀天下之相,與魏國太子赫元戈,本爲天定的姻緣。
可惜這天定的姻緣,並不完滿。
星盤顯示太衡公主因王叔平寶侯謀反,父兄俱亡,而後蒙受不白之冤,出逃燕國。
雖後來嫁給了魏王赫元戈,但因爲燕國爲大魏所滅,公主一生鬱鬱寡歡,只活到了三十多歲,便病入膏肓。
程藍玉想起了那個眉眼英挺的小姑娘,她天潢貴胄,率真勇敢,落得這樣的結局,當真是可惜。
然一個國家的氣運,君主命數,縱然是天命星官,也無法插手。
他有意報答太衡公主的恩情,但無從下手。
直到後來,天相宮察覺貺水蛟邪煞之氣尚存,程藍玉再次下了凡。
並以晉陽老道逍遙子的名號,面見了燕國國君,成爲教授太子與公主課程的儒生。
初次見面,君昱太子以禮相待,恭敬地喚他:「先生。」
十三歲的太衡公主卻眉眼睥睨着打量他,舉起了手中的馬鞭:「你師承何人?如此年輕,能教本公主什麼?」
這倒怪不得太衡公主小瞧他。
公主自幼學習劍術,燕國名將閻老將軍是她的師父。
文有無數大儒名士,爲公主解惑。
少年公主天潢貴胄,自有她的一番傲慢。
君昱太子斥責她不可對先生無禮。
公主倒是聽話,乖乖把鞭子放下,嘟囔了一句:「天底下到處都是騙子,父王難道就不會上當嗎?」
君昱太子因其母姓崔,又名李崔直。
他對妹妹太衡公主極其寵愛,情誼深厚。
而太衡公主亦很看重這個兄長,自幼發誓願爲兄長做任何事情。
藍玉爲一容顏俊美的年輕男子,滿是書生氣質。
他並未在意公主的囂張,反倒覺得她少年率真,極是可愛。
太衡公主李明儀,乳名曦咼,又名小曦。
她面容清麗,不笑的時候冷峻,眉眼之間滿是凌厲與不羈。
可她笑起來的時候,燦如朝陽,眼中閃爍着堅定與自信的光。
那是王室公主自小養出來的貴氣。
少年時的她驕傲,輕狂,但並不妨礙她骨子裏的善良正直,以及果決擔當。
公主實爲一個嘴硬心軟的姑娘。
很快,她便對藍玉恭恭敬敬,言聽計從。
因爲公主習武,藍玉會在她生辰之日,送一把凌霜寶劍。
公主沉迷下棋,藍玉便整宿地陪着,秉燭看她時而絞盡腦汁,時而得意揚揚。
公主好動,喜歡輕軟披風,藍玉便從集市上尋來最好的狐皮,親手縫了件銀狐披風。
公主抱怨大儒名士講課晦澀難懂,藍玉便笑着同她解釋,將書上內容再教一遍。
同樣的治國之道,到了藍玉口中,成了烹飪小魚。
不能隨意翻攪,多攪易爛;也不能不攪,不攪會糊掉。
思所以危則安矣,思所以亂則治矣,思所以亡則存矣。
三思而後行,行則不懼,退而不縮,變而不亂,攻守兼備,變危險爲機會。
藍玉教過太衡公主很多道理,而他最想教她的,其實是做她自己。
天命垣所謂的數可改,命不可改,其實就是世人所謂的後天與先天之說。
先天已命定,後天卻仍可變數。
藍玉希望太衡公主健康、快樂。
希望她日後在國破家亡後,能夠領悟天道,撥開面上愁雲,往後餘生過得很好。
盡全力開導她,是他唯一能爲她做的事情。
他在凡間待了兩年。
星官張宿笑話他,說他成了公主的奶孃,連衣裳都親自爲公主縫補,照顧得事無鉅細。
彼時貺水蛟的邪煞之氣,早已被他收繳得乾淨。
張宿催他返回天宮。
藍玉卻道:「貺水蛟得道於五指嶺,入魔之後被殺,命魂化爲邪煞之氣仍舊留存,我如今雖以幻影聚之,但仍感其六魄不全,恐怕要多留一段時日,確定無恙纔好。」
張宿不以爲然,道貺水蛟若有精魄殘存,到時候一道響雷便能將其震碎,危害不了人間。
「你就是在找藉口,捨不得走。」
張宿自認爲看透了藍玉。
但其實只有藍玉知道,他在丹穴之山修煉之時,曾與貺水蛟打過交道,深知其生性狡猾。
他打算再在凡間多待一年,等到確定沒有變故發生,再返回上界。
在此之前的藍玉,從未對太衡公主有過半點兒私情。
他是頓悟天道的神仙,心同流水淨,身與白雲輕,皆是理所應當。
對太衡公主頗多照顧,也僅是爲了報答恩情。
可是及笄之後的太衡公主,不再叫藍玉「先生」二字,而是開始稱呼他爲——
「程甫君」。
藍玉並未在意。
她是驕傲的燕國公主,中山王之女,太子崔直之妹。
她完全有資格隨意稱呼任何人。
及笄之後的太衡公主,愈發燦如朝陽。
她飛身上馬時,穿着騎裝,身負凌霜寶劍,手握一把鑲嵌寶石堅不可摧的金鱗斷玉鞭,身手敏捷,英姿颯爽。
彼時的太衡公主,要跟着她的師父閻老將軍出征北關。
她騎在馬上回頭,在日光下衝藍玉露齒一笑:「程甫君,等我回來。」
藍玉朝她揖禮。
太子崔直站在一旁,面上意味深長。
後知後覺的藍玉,當時並不知曉,原來太衡公主對他的青睞,早已盡人皆知。
太衡公主去了北關,據說是爲了驅趕野蠻的奚人部落。
可她回來的時候,耀武揚威,一路把魏國太子拴在了馬後。
魏國太子從未受過如此屈辱,他的雙手被捆綁,路上還被公主抽了幾鞭子。
到了燕國,他咬碎了牙對公主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赫元戈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公主騎在馬上,用劍挑開了他手上的繩子,笑眯眯道:「殺你幹嘛?本公主與奚人征戰,你出現在了北關,我不得把你綁回來問清楚,誰知道你們大魏有什麼陰謀。」
赫元戈以爲,太衡公主將他綁回來,是爲了折辱,然後殺掉。
可隨後趕來的燕國太子,斥責了一番妹妹的野蠻,隨後向他致歉,以君子之禮將他迎進了宮。
太衡公主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赫元戈被她以陰謀詭計生擒,一路又被她欺負,本對這個心狠手辣的姑娘憎恨至極。
可他一回頭,不經意看到太衡公主笑容滿面,無比驚喜地朝着一男子跑了過去。
她眼中閃耀着光芒,再不見了倨傲和冰冷,也再不見囂張和無情。
她像一隻開心的雀鳥,眉眼彎彎,聲音嬌憨。
她喚那男子:「程甫君!」
-2-
及笄之後的太衡公主,很少再纏着自己的王兄。
她喜歡去找藍玉。
大事小事,開心之事,惱怒之事,必須第一時間讓藍玉知曉。
藍玉不會功夫,但可以指點她的劍術。
藍玉不喜珍饈美饌,但對她喜歡喫的東西瞭如指掌。
藍玉聲音溫潤,氣質從容,總能看透她心中所想,知曉她所有的小心思。
赫元戈在燕國待了小半年。
他對太衡公主的印象逐漸改觀。
這個野蠻的姑娘,其實也有天真可愛的一面。
只是她的天真可愛,永遠只會對藍玉一人。
上元佳節,花燈如海。
太子崔直邀請赫元戈去茶樓觀燈,帶了太衡公主和藍玉同行。
四人原本坐在二樓包間,交談甚歡。
太衡公主卻道看上了街上的一盞燈籠,拉着藍玉的衣袖,非要下樓去買。
於是赫元戈隔着窗戶,看到街上集市燈火輝煌,衝到攤位前的姑娘滿心歡喜,挑選着自己看中的花燈,提在眉眼處照了照。
她彎起的眼睛,明亮得流光溢彩。
「程甫君,我喜歡這個!你給我買!」
攤位前的燈籠高懸,每一排都光彩奪目,映在她的頭頂若星河倒影。
繁星下的太衡公主李明儀,明眸皓齒,巧笑倩兮,恍惚若下凡的仙女一般。
這大抵是赫元戈和藍玉心中共同的想法。
不同的是,公主面對赫元戈時,依舊沒個好臉,嗤之以鼻。
而面對藍玉,時而笑意盈盈,時而耍賴撒嬌。
赫元戈有些受不了。
他不知爲何,總覺心裏酸澀得厲害,有些難受。
他有意無意地在李明儀眼前露面,打量着程藍玉,想知道自己到底比他差了哪裏。
程藍玉溫潤如玉,謙和有禮。
他亦文武雙全,談吐不凡。
可李明儀只會皺着眉頭看他,一臉厭煩:「你走開,擋着我了。」
彼時赫元戈站在她和藍玉中間,她的視線,正對藍玉。
赫元戈一肚子的火。
一腳踢翻了旁邊的花盆。
太衡公主認爲他在挑釁,想也不想地進屋去拿了自己的鞭子。
出來之後,一臉惱怒地指着他:「這是我和程甫君一起種的花,就活了這一盆!你竟敢給我踢翻!看我不打死你!」
說罷,揚鞭就抽。
赫元戈不想跟她打,只是抬手阻攔,鞭子便半抽在了他臉上。
太衡公主使了力的,未曾手軟。
赫元戈覺得心冷,未發一言,轉身便走。
太衡公主卻仍不解恨,還想要去追他:「把花盆扶起來!你別走!」
便是好脾氣的藍玉,也覺得看不下去,伸手攔住了她:「小曦,別鬧了。」
「我哪兒鬧了?是他先踢翻了我的花兒,他還不認錯,這花兒我們倆一起種的,你忘了……」
未曾走遠的赫元戈,聽到太衡公主滿腹委屈,同藍玉抱怨。
藍玉耐着性子哄道:「無妨,你若喜歡,再種一盆便是。」
後來沒多久,赫元戈便回了魏國。
因爲大魏君主病重,緊急將他召回。
對於赫元戈的離開,太子崔直有些不捨,幾次嘆息,道元戈要是能多留一段時日便好了。
他都已經同他約好了,一起去常山郡拜訪一位歸山隱士。
太衡公主不喜歡赫元戈,她沒好氣道:「早該走了,魏國的太子,總賴在我們燕國幹嗎。」
赫元戈走了。
細算起來,其實藍玉也該走了。
他已經在人間待了整整三年。
沒有再探尋到貺水蛟殘存的邪煞之氣。
豈料就在他打算同中山王一家辭行時,十六歲的太衡公主突然找到了他,問他喜服腰帶用玄色還是揚紅?
藍玉愣住。
太衡公主道:「你怎麼了?高興得傻掉了?
「父王做主爲我們賜了婚,他說我十六了,已經到了成婚的年齡。
「程甫君,我及笄之時便想着若得程甫君爲駙馬,定當是我莫大的福分,如今算是得償所願了,今後我們倆在一起,我保證對你好,不會欺負你。」
眉眼英挺的太衡公主,面上難得地含着一絲羞澀。
可藍玉滿面震驚。
他未曾料想到,太衡公主竟心悅於他。
他一直以爲,他與公主之間是師生之情,知己之交。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能看出赫元戈喜歡太衡公主,卻沒有察覺出太衡公主對他的男女之情。
因爲神仙無慾無求,本就身心清淨。
在屋內燭火的照耀下,太衡公主幹淨的面頰上泛着微微紅光。
她一向是個乾脆利索的姑娘。
自認爲已經與藍玉定了情,便想要同他親近一下。
於是她走到藍玉面前,抱住了他的腰。
藍玉身軀一緊。
太衡公主貼在他懷裏,踮起了腳,仰頭看他:「程甫君,你不高興嗎?」
她敏銳地感知到了藍玉的異常。
於是有些慌張,想要確定他的心意。
於是公主吻上了他的嘴脣。
藍玉第一次被姑娘親,感受到了她的柔軟。
倨傲尊貴的公主,有一顆飛快跳動、無比熾熱的心臟。
神仙知曉她的不安和緊張。
可是神仙不能心動。
所以藍玉推開了她。
公主有些無措,眼圈紅紅地看着他,轉身離開。
藍玉在心裏長嘆一聲。
-3-
第二日,藍玉向中山王辭行。
對於他拒絕了與太衡公主的婚事之舉,中山王不太高興。
但他是個仁厚的君王,並未爲難他。
藍玉很識趣,沒有同公主告別,打算悄悄離開。
然而太衡公主找到了他。
一夜未眠的公主,眼睛熬得通紅,遞給他一方嶄新的紅羅帕子。
手帕鑲嵌金邊,質地柔軟,高貴華麗。
正中卻繡着一對兒歪歪扭扭的蟬。
公主道:「程甫君,你不願與我成親,是因爲我不夠溫順,脾性太差?
「還是嫌我驕縱,不會繡帕子,也不懂女紅?
「或是厭我兇悍,時常拿劍舉鞭,動輒抽人?
「程甫君,若你看不慣,可以說出來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願意爲你一試,盡力做你喜歡的那種女子,你當知曉我對你的心意,我心悅於你,全是癡念。」
藍玉不知,太衡公主對他竟是這般的眷戀。
她不過十六歲,初嘗情愛滋味,不被心上人喜歡,只覺無措和傷心。
她認爲是自己不夠好,想要尋找一個解決的辦法。
於是熬夜繡了手帕,送給了打算離開的心上人。
太衡公主如果足夠霸道,在不知曉藍玉是神仙的情況下,完全可以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強迫藍玉留下,逼他成親。
可她沒有這麼做,她的眼中閃着淚光,只笑道——
「程甫君,你要走了,今後還會回來嗎?
「你打算去哪兒呢?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星官藍玉,看着她的眼睛,也不知爲何心裏驟然一痛。
他說不清楚,是因爲知曉公主不久之後會國破家亡的命運,還是因爲她內心的愛意太過真摯純潔。
總之藍玉心軟了。
他對太衡公主道:「臣師承晉陽逍遙子,之後會前往魏國,今後若有機會,公主可到那兒找我。」
知曉公主命運的藍玉,預見到了她接下來的遭遇。
他改變不了朝代更迭,也左右不了中山王一家的沒落。
但是將來,在太衡公主家破人亡,嫁給赫元戈鬱鬱寡歡之時,他希望還能幫她一把。
到時再見吧,我的公主殿下。
藍玉目光悲憫地看着她,默默在心裏承諾。
此後一年,平寶侯密謀造反。
先是勾結奚人害死了武將閻落。
後又暗中向兄長投毒,致使中山王病重。
太子崔直出巡幷州,得知父王病重消息返回昌黎城,半路被奚人劫持。
太衡公主聞訊欲救其兄,中山王阻攔。
此時的太衡公主並不知,中山王已經懷疑起了自己的王弟,擔心這是一箭雙鵰的把戲。
可病榻上的他,無法直接提醒太衡公主。
因爲他身邊的宮人已被替換。
直言明說,恐平寶侯先對太衡公主下手。
於是中山王阻攔未果,公主飛身上馬,率領人馬,奔王兄而去。
帶回王兄的屍體,對太衡公主來說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也是悲痛欲絕的事情。
然而她未曾料到,回宮之前,中山王便因爲被平寶侯告知,自己的一雙兒女已經雙雙殞命,悲痛之下吐血而亡。
父王死了。
一向疼愛太衡公主的王叔,是操控一切的劊子手。
她難以相信。
平寶侯自幼將她捧在手心,教導過她許許多多的仁義孝悌。
她看着面容慈愛的叔叔,顫抖着聲音問爲什麼?
平寶侯拿出一紙冊封侄女爲王太女的詔書,淚如雨下:「曦咼,你瞧,這是三年前崔直生病,你父王害怕他挺不過去,寫下的詔書。
「崔直若亡故,你便是燕朝的王太女,他這是要把王位傳給你啊!
「曦咼,叔叔自出生,便被你父王壓了一頭,他是長子,繼承王位本是應當。你兄長崔直是燕國太子,你父王若不在了,由他繼位,叔叔也願意。
「崔直十歲時因救你落下病根,這麼些年有過兩次危在旦夕的時候,你父王顧及燕國社稷,寫下了冊封你爲王太女的詔書,這件事叔叔無法接受。
「曦咼,崔直不在了,這王位就是輪着來,也該輪到叔叔了啊!
「可你父王從未將我看在眼裏,他寧願把王位傳給你一個姑娘家,也沒想過傳給我……」
平寶侯捂着眼睛,痛哭不止。
「王兄,王兄,你爲什麼逼我?」
-4-
平寶侯繼位,成了燕國國君。
太衡公主被緝拿下獄,罪名是弒父殺兄,勾結外敵。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偏就有理有據。
一時間燕國百姓對太衡公主恨之入骨。
他們擁戴中山王,因中山王和太子的離世,無比悲痛。
這悲痛若要發泄,需得將太衡公主處死。
平寶侯本就是這樣打算的。
可是當中山王和太子俱死的消息傳到魏國之時,魏國那位登基已有一年的君王,拿出了三座城池的誠意,求娶太衡公主李明儀。
平寶侯思來想去,不願因爲此事與魏國交惡。
但也不願侄女嫁去魏國,將來反咬他一口。
他答應了魏國國君的請求。
然而太衡公主在牢獄之上換了衣裳,步入轎輦之時,行至街上,卻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平寶侯站在茶樓之上,又是一番捂着眼睛的悲痛。
曦咼,叔叔不忍殺你。
你都看到了,是百姓們動的手。
太衡公主自幼頑劣,少年時有過極其囂張的時候。
可她生平對待燕國的百姓,絕沒有半分欺凌。
中山王仁厚,太子菩薩心腸,公主十五歲跟隨將軍征戰北關沙場。
她愛護自己的百姓,希望燕國風調雨順,繁榮安定。
可是當她坐在轎輦上,看到自己的護衛與百姓在廝殺。
看到那一張張淳樸而扭曲的臉,此刻兇狠的神情,像是要啖她的肉,飲她的血。
太衡公主聽到有個聲音,在問她,值得嗎?
他們要你死,千刀萬剮,看到了嗎?
恨嗎?
想要報仇嗎?
公主殿下,別害怕,我來幫你。
藍玉不會想到,他感知不到的貺水蛟殘存精魄,其實就藏在公主體內。
那一縷精魄,弱得讓人毫無防備。
它熄滅了邪煞之氣,悄無聲息,形同死寂,將自己藏匿。
藍玉若還在燕國,它永遠不會出來。
公主若心中無恨,它也永遠不會出來。
而後再過一段時日,它無法存活,連消亡也會悄無聲息。
可是世事難料。
太衡公主的恨意,使快要消亡的它聞到了氣息。
護衛將凌霜劍遞給太衡公主,是爲了讓她防身。
可那縷精魄鑽出來,附在了寶劍上。
它對太衡公主說:「動手吧,百姓不仁,你也不必講道義。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你就能逃出去!
「殺了這羣卑鄙小人!他們淺薄無知,又惡毒又殘忍。」
凌霜寶劍是藍玉送給太衡公主的。
精魄附身的第一時間,他便感知到了異常。
隨後掐指一算,臉色驟變。
一旦太衡公主被慫恿,舉劍傷人,那麼她將再無回頭之路。
惡業惡果,正是貺水蛟復生的好時機。
它將會帶着太衡公主,步入魔道。
藍玉出現在昌黎城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公主沒有被恨意所矇蔽,她站在轎輦之上,舉起了凌霜寶劍,自刎而亡。
那日天上原本晴空萬里,在公主自刎時,卻開始黑雲壓頂,風雨欲來。
太衡公主穿着婚袍,長髮披散,倒在帷幔飄起的轎輦裏。
她的一隻手裏還拿着珠花。
珠花被血染紅了,鮮豔至極。
同神情平靜,睜着眼睛的太衡公主,一樣美麗。
藍玉怔怔地看着她。
下雨了。
意識渙散的太衡公主,在最後時刻,似是感受到了什麼。
她嘴裏源源不斷湧出血跡,無聲吐露了三個字——
「程,藍,玉……」
太衡公主不該知道這個名字。
她既知道了,必是貺水蛟的那縷精魄入了腦。
釋放出的邪煞之氣,使她們即將一同消亡。
魂飛魄散的那種消亡。
因爲太衡公主沒有聽那縷精魄的話,它生氣了。
藍玉從來不知,何爲一個「情」字。
太衡公主死的時候,眼睛是睜着的。
她神情平靜。
藍玉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亮晶晶,含着神采飛揚的傲慢。
「你師承何人?如此年輕,能教本公主什麼?」
「程甫君,等我回來。」
「父王做主爲我們賜了婚,他說我十六了,已經到了成婚的年齡。」
「程甫君,我願意爲你一試,盡力做你喜歡的那種女子,你當知曉我對你的心意,我心悅於你,全是癡念。」
「你要走了,今後還會回來嗎?」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藍玉在顫抖,他在這一瞬間,彷彿突然明白了何爲情字。
他記得公主柔軟的脣,當她吻他的時候,他的眼神已然開始不對勁。
神仙不會欺瞞自己。
他在離開太衡公主的這段時日裏,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有沒有早起練劍?今日喫了什麼?梳了怎樣的頭髮?穿了哪一件外衫?
有沒有生氣?開不開心?會不會又想要從宮裏跑出去?
藍玉覺得自己真的像個操心的奶孃,爲了身心清淨,於是打算閉關。
他都已經想好了,待到公主嫁給了赫元戈,他便去魏國等她。
餘生的日子,他陪她過。
赫元戈若不同意,他會親自同他說。
他不是來破壞他們姻緣的,他是來給太衡公主當奶孃……哦不,當先生的。
陪她走完這一生,他欠她的所有恩情,一筆勾銷。
……
可是爲何,事情會變成這樣?
藍玉抱着公主的屍體,面無表情。
他顫抖的手,輕輕摸了下她的臉,然後撫上了她的眼睛。
殿下,我來遲了。
別怕。
他在掀起的狂風之中,抬起了衣袖。
黑雲壓頂的天際上空,彷彿被雷電撕開了無數道密密麻麻的口子。
那些捕捉命運的網鋪天蓋地,不停撕扯着,張開了猙獰的血盆大口。
天地在晃動。
有人一把按住了藍玉的手。
是一臉焦急的仙官張宿。
他叫喊道:「你瘋了!命盤也敢動!」
藍玉面不改色,眉眼卻凌厲,然後一掌將他震開。
張宿再次上前,想要阻攔。
藍玉卻道:「你若插手,天譴時必有你一遭。」
張宿蹲在地上抱住了頭。
「你真的瘋了!藍玉,爲了一個凡人,值得嗎?!」
-5-
值得嗎?
其實在藍玉將太衡公主的魂魄養在一隻蛤蟆體內時,他曾問過自己。
天譴使他跌落神壇,成爲凡人,再也無法做迴天命盤的星官。
也使他遭受重擊,從此成爲一隻傷雞。
甚至連太衡公主的屍體,也在天譴的加持下,迅速化爲灰燼。
這確實是很大的代價。
公主的魂魄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縮在一隻蛤蟆體內,在北涼鳳寰殿的泥穴裏,警惕又害怕,不願出來。
藍玉化身成爲一隻叫小藍的蛤蟆,在泥穴外耐心哄它:「躲在這裏做什麼?出來呀?」
一隻蟋蟀衝上來,跟他打了起來。
藍玉認出,這是崔直死後投胎,因爲放心不下妹妹,留在世間的一縷魂魄。
現在他的這縷魂魄找到了妹妹,然後附身在了一隻瀕死的蟋蟀身上。
缺了這縷魂魄,轉世後的崔直,定然是個傻子。
藍玉有些無奈。
但是太衡公主變成的蛤蟆,真的很可愛。
它叫小蛙。
又自戀又自信,每天堅稱自己是這世上最好看的蛤蟆。
藍玉每次都忍不住,笑得很大聲。
小蛙便道:「小藍,你的嘴可真大呀。」
藍玉覺得有辱斯文,於是把嘴巴閉上,決定以後再也不咧這麼大了。
他之所以帶小蛙來到北涼,完全是衝着安平公主來的。
因爲安平公主與太衡公主的命格很像。
太衡公主的魂魄,如今是這世上多餘的一道靈魂。
她無處可去,也無處安放。
而北涼的安平公主,註定會死在十六歲這年。
藍玉帶着小蛙,靜靜等待。
他們要離安平公主近一點。
最好小蛙與安平公主熟悉一點,日後才能更好地適應她的身體。
這說起來很可怕。
鳳寰殿的兩隻蛤蟆,在覬覦着可憐的安平公主的身體。
藍玉一度也覺得自己不是人。
可是沒辦法,人各有命,他無法普度衆生。
養活太衡公主的魂魄,已經很不容易。
藍玉雖然操控天命盤留住了她,但是貺水蛟的邪煞之氣已經損傷了她的魂魄,導致其靈魂總是掉線,有脫離宿體的風險。
藍玉很怕天命垣捕捉到她。
於是他身兼兩職,有時是蛤蟆小藍,有時是國師方爲道。
他要爲公主煉製丹丸,確保她的魂魄隨時在線。
拿丹丸給一隻蛤蟆喫,很奇怪。
於是藍玉把丹丸變成了青葉蟬的模樣。
他如今身體不好,內裏傷痕累累,其實很擔心日後小蛙成了安平公主,該何去何從。
唉,他現在果然像個愛操心的奶孃一樣。
本來一開始,藍玉是打算帶着小蛙直接去魏國的。
可是不知道赫元戈發什麼神經,貼了滿城的告示追殺他。
後來一打聽,是這傻子聽聞了平寶侯的話,以爲藍玉參與了陷害太衡公主的行動。
藍玉有些無語。
就這腦子還當什麼天下帝王。
不過後來赫元戈又命人將告示全部撕掉了。
藍玉帶着小蛙,哪裏也不想去了,就老老實實待在北涼王宮。
他爲太衡公主所做的一切,稱得上是逆天改命。
天命垣沒把他劈得現出原形,已經很給面子了。
但是藍玉想想也有些惱火。
貺水蛟的那一縷精魄, 也算是改了太衡公主原本的命數,似它這般也應該遭到天譴吧。
可是雷都劈不到它。
因爲人家早就死了。
仔細想想,這世上還是壞人更容易當一些。
嗐,開個玩笑。
壞人還是不能當的。
貺水蛟雖然死得早了一些, 但到底還是死了。
他和小蛙雖然變成了蛤蟆,但好歹還活着。
藍玉不知道自己能陪小蛙多久。
但是不用擔心, 他把小蛙日後要走的路,都已經安排好了。
把她原本的命數,皆還給她。
赫元戈是個重情義的人,繼位多年,還未曾立後。
但也有可能是他忙着南征北戰,野心勃勃, 沒時間。
藍玉這些年,其實與他通過幾封書信。
沒別的原因,純粹是因爲當初被追殺一事,罵他是狗。
赫元戈揚言找機會要去北涼砍了他。
藍玉回信——
汝甚狂, 何不以溺自照?
赫元戈回信——
無賴獠賊, 自是犬而不知。
藍玉回信——
堪聽小兒啼, 汝未有臉皮。
赫元戈回信——
衣冠狗奴。
藍玉回信——
無恥之徒。
……
與赫元戈對罵三年。
藍玉估摸着他也快沉不住氣了,又給了他最後一封信——
涼王有女, 朱顏熙曜,曄若春華, 佳人絕色, 明月之姿。
汝不配,然,便宜汝。
太衡公主當年身死,赫元戈並沒有見到過她的屍體。
如今藍玉這封信,但憑他自己悟。
藍玉在那晚飛鴿傳書。
抬頭看行雲樓外皓月當空。
他神情怔怔。
回過頭去, 殿內地上, 煉丹爐旁,盤坐着幫他研磨草藥的安平公主, 正努着勁, 臉兒紅撲。
藍玉忍不住笑了。
他想,山高路遠,還是儘量多送你一程吧。
我的公主殿下。
後記:
東方五百里, 有丹穴之山。
其上多金玉,有神鳥鳳皇。
某日,一隻蛤蟆蹦躂到了鳳皇面前, 頭戴針織小帽,揹着斜挎包。
蛤蟆氣喘吁吁, 從斜挎包裏掏出一金錠,雙爪給了神鳥鳳皇——
「神鳥,有沒有見過一隻綠蛤蟆?跟我一樣背部是翡翠般的綠色,但是顏色看上去比我奢華, 身體會在陽光的照耀下, 折射出湛藍。
「就像,胡瓜染青花,串色了。」
神鳥鳳皇滿眼慈悲, 卻詫異地看着蛤蟆:「你找藍玉?」
「對對對,就是它!」
「你從哪兒來的?」
「大魏。」
「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仙人指路。」
「哪兒的仙人?」
「朱雀星官張月鹿,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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