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是一代開國帝師。
身負系統任務來拯救一個崩壞混亂的朝代。
到頭來卻被萬人所恨。
少時相知的青年宰輔與我形同陌路,勢不兩立。
受我提拔而起的護國將軍厭惡我弄權獨裁,把持朝政。
而那由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少年帝王。
更是恨我拆散他與自己的心上人。
於是他們設局做套,逼我飲鴆自裁。
又在我身死後。
請來巫師喚出我的記憶。
要將我從前所做的惡行廣昭天下。
可後來,他們一個個看完了我的記憶。
卻又盡數發了狂。

-1-
我死了,死得狼狽且潦草。
一杯毒酒下了肚,還來不及說上兩句感想,就一頭栽倒在桌案上。
鮮血和酒液一道淌下,打溼了我用金絲線纏邊做的衣裳。
那是我最體面的一件衣服。
這些年來,我爲了扶持司離登上那個位置,成爲千古明君,可謂是兢兢業業嘔心瀝血。
在衣着打扮上,我從不上心。
直到司離奪位成功。
他找人連夜縫製這樣一件衣袍,送到我府上。
他起勢於微末,從冷宮中的廢后遺孤到如今的少年帝王。
每一步,都有我在背後支持。
他說,他要尊我爲帝師,要我在他最輝煌那日,與他一道共享這秀美盛世。
我當時笑罵了一句臭小子,大業未成,而今不過是踏上千裏樓臺的第一步,便飄然成這般地步。
等衣服真送到了,卻又忍不住就着燈火,坐在案前對着那織錦細緻的衣裳摸了又摸,瞧了又瞧。
其中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有我一手養大的那個孩子的心意。
這件衣服我很是珍惜,除非重要場合,很少拿出來穿。
到如今距司離登基已是第三年,我也不過拿出來穿第五次。
三日前,早已與我離心的少年帝王忽然命人來了我府上,邀我前去相聚。
在這之前,我已與他有一年不曾說過話。
司離主動來找我,我自是歡喜的,但面上還不能太顯,以免這臭小子以爲我原諒他會很輕易。
三日後,我收拾齊整,穿上當日他送我的華服,與他相聚。
而後,看着他眉目含笑,朝我遞來一杯酒。
酒裏有毒,我一眼便知曉。
從前爲了達到目的,鏟清敵人。
這些或清或濁的手段我已用了個遍,又如何不知道司離朝我遞來的酒中加了東西。
只是他到底是貼心的,酒液中混雜了許多桂花蜜,能將毒藥的酸澀味蓋過。
我沒怎麼猶豫便接過飲下去,不多時便七竅流血倒了下去。
像是沒有料到我這般順暢就死了。
司離站在暗處,背對着光,整個人有些恍然。
殘陽漸斜,將他的臉龐蒙上一層蔭翳。
自始至終,他就如同一尊石像般站在那兒。
只在我飲酒時他指節抽動,似是想阻攔,但最終什麼也沒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將軍謝掣雲的聲音便自他身後響起。
「恭賀聖上,拔除大佞!吾皇英明!」
他跪地俯首,抱拳在前,眼神都在透着光。
他是真的在爲司離高興。
這些年來,司離在國事決策上太過依賴我。
武將中以謝掣云爲首的一派早就不滿我把持朝政。
他們皆是我爲司離挑選出來最赤膽忠心的將士,自然不允許有我這個與司離非親非故的異姓之人在旁威脅皇權。
而謝掣雲,便是我爲司離選定的最所向披靡的一把刀。
他爲人單純正直,年少時因被族親所害,家產被奪後隻身投軍,又爲奸人所害身蒙奇冤。
我注意到了他,暗中收集了他的信息,替他平反,之後又告訴司離此人可用,順勢將這個恩情交到了司離手上。
謝掣雲重恩,在他看來,司離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在他窮困之時懂得欣賞他的人。
甚至在對他交託了信任之後,便從不相疑。
自那之後,謝掣云爲了司離,恨不得肝腦塗地。
由他所帶出的部下,若是膽敢有半點異心,都會被謝掣雲親手肅清。
正是因着這一點,饒是這些年來謝掣雲對我的針對從未停止過。
我也依然將人留下至今。
哪怕謝掣雲曾在帝王登基後數次上諫,請求將我賜死或者流放。
對於這些諫言,司離一樣都不曾採納,並對外放言。
無論旁人如何說,都改變不了我永遠是他最尊敬的老師這點。
謝掣雲恨我矇蔽聖聽,他日夜擔憂我會謀害司離,恨不能生啖我的骨血。
而今好容易等到了機會。
謝掣雲帶着大軍將相府包圍得如鐵桶一般。
在他的設想中,我或許會使詐逃跑,或許會殊死反抗。
最有可能的,應當是如往常一般,花言巧語蠱惑帝王。
無論如何,今日總是少不得一場血戰的。
可我就這樣死了。
什麼抵抗也沒做,就這樣順從地死了。
似是思及此,跪在原地的謝掣雲在目光觸及我。
兩眼也有些發怔。
我這一生很是傳奇。
從官家女到宮中女師。
曾在先後面前得眼,一時風光極盛。
又在先後被廢后時抱着尚是稚童的皇帝從冷宮中死遁。
隱世十年,直到新帝崛起。
我與他南征北戰,統合了南代五國,創立了新的朝代。
我是一代開國帝師。
被許多人敬仰恐懼,也被許多人憎惡。
而如今,在正是風華的年紀,被一杯毒酒殺死在了相府的一座小院中。
這段傳奇落幕得實在太過隨意。
衆人難以回過神來,只覺得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可他們不知道,我本來就是打算要死的。
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要回去交差了。

-2-
我是在三十年前從主神空間領到的任務。
系統要我降落到一個分裂混亂的時代中去,輔佐少年帝王統一天下,成就千古盛世。
這任務難度係數委實太高,我不想接,
可系統卻說完成之後給我五千萬加一座海島。
……他給的實在太多。
於是我先用了兩年的時間,在空間裏學習完開疆拓土權謀政術和治國安邦所需要的所有知識。
然後魂穿到這名叫「師綺華」的女嬰身上,開啓了我在異世當土著的一生。
我十一歲進宮做伴讀,十四歲升爲皇后宮中女官。
十六歲時皇后被廢,於冷宮託孤。
我帶着年僅十歲的司離,趁着新後安排的大火,從冷宮中的那場刺殺中逃了出去。
之後便是落難皇子的老一套流程了。
司離在近兩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嚐到了民生之辛苦,心中逐漸懷有大愛。
而後又得幸受貴人賞識,尋到了一方依附。
之後招兵買馬,重振東山。
很快,我們的勢力便如同潮水一般壯大起來。
在這期間,我始終牢記着自己的任務。
不只是要扶持司離走上皇位,更重要的是要就此開創一個和平統一的偉大朝代。
其中的每一步,看似輕易,卻樁樁件件,都浸着鮮血與苦難。
人人都說司離手握着兩把利刃,一明一暗。
謝掣雲是他在明面上的刀。
那我便是司離用在暗處的刀。
他在日後要成爲一名萬人稱頌的偉大帝王,有些髒污的事情,便註定要有人代替他去完成。
走到這個位置,沒有誰手上是乾乾淨淨的。
這些年來,我經歷過太多鮮血和黑暗。
偶爾恍神,我甚至懷疑前塵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我真身其實在地獄中,而我本人已經化作惡鬼,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魂魄日夜叫囂,要我償命,侵蝕着我的內心。
可我沒有因此駐足,朝前的步伐走得越發堅定。
從來都是黎明到來前的時間最黑暗,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道理。
和平和公正總是要靠流血和犧牲換來。
只要我與司離齊心。
只要我再忍耐,再堅定一點地走下去。
等歲月的黃沙將我淹沒,歷史的青灰上掩蓋住我的名字。
那時候會有更多的百姓幸福歡笑於陽光之下。
這是我和司離的初心,爲了這個願望,我們從最初便做好落子無悔的覺悟。
只是我終究還是忘了,司離並非如同我這般二十多歲的軀殼中承載着一個閱歷百年的靈魂。
他在見慣了黑暗之後,便會不受控制地被純白乾淨的靈魂吸引,這是少年心性使然。
也是我與他離心的開端。
他曾經很是深愛過一位姑娘,她在他眼中是世間最爲單純的女子。
而她,最終死在了我的手上。
那一日,遲來的司離抱着她的屍體在殿中枯坐了通夜。
到第二日,他依舊笑着出門喊我一聲老師。
只是少年眸中的熱意褪去,從此之後,留給我的只餘冰凍着的冷意和滿腹猜忌。
想來從那時起,他便已經打算要我去死了。
不願再想那近乎一年的冷戰,我強行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
飄在半空中的靈魂都開始變得有些恍惚。
便在此時,有另外一道身影走了進來。
他是今日擺宴的東家,本朝最爲年輕有爲的宰輔顧青,亦是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良人。
他出身顯貴,爲人溫潤,謙和有禮,京中上下,皆對他讚不絕口。
新帝登基後,本欲將前朝勢力一一清算,最後是我勸司離留下了他。
顧青是個有大志向的人,他的胸懷抱負並ṱṻ⁵不會將他拘泥在對某一主上的愚忠裏。
司離問我何以這般瞭解他時,探究的語氣中夾雜着幾分怪異。
我沉默半晌,到最後也並未告知他。
我與顧青這樣的佳公子,從前在京中時亦是生死知交。
那時候的顧青還更青澀些,他與我相知,卻並不知我女兒身份,最初他的心願不過是能遠離名利一生與山水相伴。
可是後來,他看向我的目光越發熾熱崇拜。
他說:「綺華兄的思想實在超脫於這個世道,京城這方寸土困不住你,若有朝一日綺華兄欲展翅而去,青願與君同行。」
他說這話時,目光灼灼,語調之中更是一片赤忱。
可我沒有應聲,離京那日,我沒帶上顧青,甚至連知會他都不曾。
初時,他是以爲我死了,整個人消沉了許久。
再後來,他在一衆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爲顧家掌權人。
從而知道了許多在這恢宏都城中發生的晦暗祕密。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看待我活着卻瞞着他離京這件事,左右我騙他的是遠不止生死這一件。
例如一直與他君子論道的我竟是女子,例如我是京中顧氏死對頭師家的女兒。
年少相知,本該是一片赤誠。
可我隱瞞了他太多事,甚至他那裝滿了心腔而期待,我一樣也不曾給他回應。
或許顧青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恨我。
以至於多年後再相見,少時知交,已成陌路。
新朝開闢後,我與顧青多處政見不合。
司離將我教他的帝王權謀之術貫徹落實得很好。
在新帝的有意運作下,我與他顧青各成兩派,在朝堂之上勢同水火。
便是私下撞見,亦各自冷漠。
我是新朝的創立者之一,是推動新政變革破舊最激進的先鋒。
這是在雲朝這片土地上盤桓了百年的世家們口中司晨的牝雞。
是恨我之人口中禍亂朝綱的妖女。
而現在,我死在了顧青的府中。
他是今日擺宴的主人,卻穿得很是隨意。
只一襲翠青色袍子,墨髮高冠,那雙曾經清澈溫柔的眼睛如今早已只餘一片常居高位者的淡漠。
那樣的淡漠,只在看見我的屍身之後皸裂。
顧青邁入屋內的腳步頓了頓,持着摺扇的手指骨不斷收緊。
如星的眸子中有晦暗的情緒翻湧。
可他終究什麼都不曾說,只是快步走到司離身邊低聲說道:「陛下,大巫師已候在外廳。」
我飄在半空,看着到齊的三個人,這是當下幾乎支撐起整個大雲的三人。
而今他們三人齊聚,竟只是爲了殺我。
宰輔佈局,將軍陳兵,少年帝王則親手喂毒。
這個陣仗當真是把我當作洪水猛獸對待。
不過轉念一想,若我當真不想死,他們倒也確實殺不了我。
來到雲朝快有三十載。
我師綺華在世人眼中,便是殺不死的妖孽,有着那通天的神通和近乎妖孽般狠辣的心腸。
我從來以爲在我身邊的是愛我者衆,可眼下看來,卻是恨我懼我者更多。
不待司離回答,拔除心頭大患的謝掣雲率先開口大笑:Ŧų₁「好啊,讓大巫師將師綺華這奸賊的記憶召出公之於衆,向天下人懺罪,免得有那多事小人說是我們聖上忘恩負義。」
「大將軍,慎言。」顧青出聲,神色冷凝,語帶警告。
他說:「是否昭示天下,皆應由聖上定奪,謝將軍,你逾越了。」
這種在顧青身上幾乎從不曾外顯的尖刻讓謝掣雲沉了面色。
可顧青不管,他目光放柔走到桌案前。
冰涼的指尖將我一絲散亂的鬢髮撥至耳後,嫣紅的酒液沾溼他白玉般的肌膚,他卻狀若未覺,笑意溫柔。
這樣親暱的舉動看得謝掣雲直皺眉,我的表情也沒好到哪去。
顧青平日ƭű₍裏遇見我總是冷冰冰的,現在這樣,總讓我懷疑他本人是否有些特殊癖好。
就在他的指尖逐漸偏移,將要劃上我的面頰時。
一道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他。
「顧相,宣大巫師吧。」司離的聲音傳來。
「是。」顧青收斂了動作,斂眸轉身出門。
在他離開後,司離的身形微微動了動,從那片陰影中走出。
終究是相依爲命十幾年的人了,司離以爲旁人不曾看見,我卻能清楚地知道,他剛哭過。
少年帝王眼角還帶着一絲沁紅的溼意。
就在剛剛,他將毒酒遞來,而我毫不猶豫便仰頭喝下去時。
司離動搖了,可他終究也只是抽了抽指節,阻攔的話沒有說出口。
他冷眼看着我倒下,又在許久之後,看着我已然變得青白的臉,恍恍惚惚喊我一聲:「阿姐……」
那一聲,有心痛,更有滔天的恨意。
他到如今依舊恨我,恨我利用他的信任,殺了他最愛的人。
門外傳來大巫師到的通報聲,
我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幾乎是涼了半截。

-3-
當初我接下的任務是輔佐一位明君創造盛世帝國,事後功成身退,歷史上不需要有太多有關於我的痕跡。
是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掩去自己的存在感。
不與太多人建立聯繫,所做下的成就,也盡力轉移到旁人身上。
可若是他們看了我的回憶,暴露了我的攻略者身份,此後無論如何,我必然會在這世間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樣不知道是否會影響我任務成就和績效。
正當我擔心的時候,大巫師來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巫袍,身上綴着七彩寶石。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這人一進門,便朝着我所在的方位眨了眨眼睛。
本來我還不確定,直到這人一開口,和我那缺德系統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便徹底放下心來。
而他也朝我露出竊笑,像是惡作劇成功般,他擰着眉朝皇帝開口:「帝師大人去得從容,可見所留執念甚少。老朽並不能將她的記憶全部喚出,只能取出一些她本人深刻銘記的畫面,不知道聖上是否願意。」
在聽到「深刻銘記」這四個字時,一旁的顧青握着扇柄的手力道逐漸加重。
他問:「只有對她十分重要的人,才能出現在她的回憶中?」
「是。」系統應着。
那一瞬間,顧青的神色變得晦暗,他呼吸逐漸加重,猛然轉頭看向傾倒在案上的我。
「孤只想到一個答案,知道她那樣做的原因就行,大巫師請吧。」司離淡淡的聲音傳來,系統隨即開始了動作。
他遣人搬來一枚銅鏡立於當場,隨後掐訣唸咒,一段熾光閃爍後,我的記憶便被投射於其上。
畫面泛起漣漪。
誰也不清楚會先在我的記憶中看見什麼,顧青的目光幾乎要將銅鏡盯穿,少年得志從來意氣風發的宰輔大人而今藏在袖下的手都在抖。
一旁的謝掣雲滿臉不屑,大將軍一身銀甲頭戴長纓,神色譏嘲抱臂立於一旁:「一個奸賊而已,腦袋裏除了她那些害人的毒計和貪下的金銀還能有什麼去?」
下一秒,說話的人就愣住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我記憶中的第一幕卻是關於謝掣雲。
那時先帝在位第十七年寒冬,我九歲,隨家人出遊,路過謝氏別院的時候,看見一羣半大的少年正在毆打一名孩童。
那孩童與我年紀相仿,此刻抱頭蹲在人羣中間,身上面上多的是些青紫可怖的傷痕。
當銅鏡中那孩童抬頭露出臉時,畫面外的謝掣雲整個人都怔住了。
「怎麼會……」隨即他反應過來,冷哼一聲,「原來秀姐姐救我時你也在。」
謝掣雲少時曾被師府裏的一名丫鬟所救。
可後來那名丫鬟病死在了師府,外界傳這一切都是我苛待下人所致。
這也是謝掣雲恨我的一個理由。
只是很快,他面上的神情再也繃不住,
因爲他發現,無論如何去ŧůₒ看,畫面中所呈現的視角,都該來自救他的那個人。
也確實是我救了他。
當初我路遇此事,出於仗義便派了幾個僕人去解圍,卻不想他們幾人均是鼻青臉腫着回來了。
我便索性自己上了,在來之前我便知亂世中有一個強健身體的重要性,投胎的時候身量體力健康全部點滿了。
此刻自己上陣,一節銀鞭揮動,三兩下,便將那羣人盡數驅散。
可謝掣雲並沒有謝我,第一次見面,他甚至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只說讓我日後不要和他沾邊。
我問他爲什麼,他緊皺着眉頭,朝我開口:「你和我扯上關係,日後他們也會欺負你。」
「那是他們的錯,他人的惡意不應當成爲你將自己劃作孤舟的理由,人越是被欺壓,就越該去反抗,用盡方法爬到最高處。
「只要你站得夠高,就再也不會有人踩在你頭上。」我語調淡淡說着。
並沒有在意孩童臉上驚異的神色。
只想着對方尚且稚幼的年紀,聽不得什麼大道理,我略微鼓勵過他,留下些銀錢便離去了。
可沒想到,我很快又見到了他。
只是這一次,他跌進了冰湖裏,周遭推他下去的人早一股腦跑開了,他面色慘白,死死扒着冰面。
雪風中,他的眼淚混着冰涼的湖水沾溼整張臉:「我反抗了,可爲什麼,爲什麼還是要欺凌我,爲什麼天地這樣不公平!」
日後風光威武的大將軍此刻只是一個在冬日被欺凌命懸一線的可憐稚兒。
銅鏡之外,衆人一片沉默。
司離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將駐留在門口心腹遣走,不讓他們看見這位少年將軍落魄的從前。
而謝掣雲本人早已無力注意這些,他滿面錯愕看着銅鏡,甚至不自覺走到了跟前。
我知道他在驚愕什麼,那次墜湖,依舊是我救了他。
我不但救了他,還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我告訴他,用拳頭去反抗,是最劣等的反抗。
真正成大事的人,都是懂得隱忍蟄伏的,他們的反抗是珍惜自己的生命,是無論在何等的逆境之下都能夠抓住一切機遇順勢上爬。
握緊拳頭抱着沒有來日的想法去和一些螻蟻拼命,是最笨的舉動。
終究是少年心性,謝掣雲當即怒了,他紅着眼眶衝過來攥住了我的衣襟,聲嘶力竭地問我,那還要他怎麼做。
「你什麼都有,自然可以在那講你的大道理,若你是我這個境遇……」
「若我是你這個境遇,我絕不會就爲了守住這樣一點家產在京中與人死耗。」我說着,冷着目光撥開了他的手,便這樣直直看着他。
我告訴他:「留在此處受人欺負,再待十年也是一樣,守不住的還是守不住,卻硬生生扼殺了自己成長的機會。我要是你,我就往關外去,去找自己父親從前在軍中的兄弟手足,去繼承父兄從前的志向,這纔是你真正要堅守住的東西。」
眼見着孩子快要被我說哭了,我忍不住放柔了聲調,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
我說:「等你成了將軍,那些失去的東西自然可以回來,你就權當是暫且借給他們罷了。」
「怎麼會……怎麼會是她……」像是無法承受這樣的認知,謝掣雲整個人的面色都難看起來。
一旁的顧青覷了他一眼,忽地垂下眼眸,脣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你待他們倒是好。」
我就在他身邊,自然聽得見他的低喃。
我想起了從前我便總是這樣開導被自覺被世家子身份束縛住的顧青。
顧青卻以爲我對誰人都如此,可他若當他知曉,我開導謝掣雲幫助司離,是這個時代需要謝掣雲和司離,唯獨安慰顧青,僅僅只是因爲他是顧青時,又該作何感想。
畫面還在繼續,年幼的謝掣雲在聽了我一席話後,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滿着仰慕與崇拜。
那次之後,謝掣雲堅定了離京的決心。
他重恩,臨別時探問我的姓名以便日後相報。
他說只要謝掣雲活着一日,就不會忘記我對他的恩情。
可我不欲與太多人建立關聯,只留下了貼身丫鬟雲秀的姓名。
我告訴謝掣雲,他的父親與兄長都是有名的將領,而我相信,謝掣雲會做得比他們更好。
舊曆六十三年,失了父母庇佑的謝掣雲徹底放棄了死Ţũⁱ守在京中從親戚手中維護父母遺產的念頭,轉頭孤身投軍。
後來,他遇伯樂,立戰功。
再回歸時,榮光滿身。
他沒忘記少時承諾,回京的第一時間便是去了師家舊宅討要一名叫做雲秀的丫鬟。
可雲秀早在三年前病故,謝掣雲百般打聽,卻只聽說了師家從前的三小姐,如今的帝師師綺華常苛待下人的消息。
那話是謝掣雲的仇家故意放出來的,爲的便是挑動這個愣頭青和我對上。
可謝掣雲並不知,他從那時候起便認定我心思歹毒。
我們相見的次數不少,每一次相遇,他對我的恨意便更深。
他認定了我心腸惡毒,身在高位,卻連愛惜百姓都做不到。
雲秀之死只是因,他更不能容忍的是,我這樣的人身在司離身旁。
他在邊關時,一封又一封請求將我處死的諫書如同雪花般朝司離遞去。
甚至,爲了能夠促使少年帝王下定決心,他甚至不惜以邊關戰事施壓。
他是不怕背上惡名的,爲了死去的雲秀,也爲了他決定效忠一生的司離,他萬事皆能犧牲。
只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沒有所謂的雲秀。
當初以身救他又點醒他的人是我。
這樣的我,年紀輕輕便胸懷博大,面對墜湖的孤兒都能以身相救,又怎麼會去苛待折磨無辜的下人?
而此刻得知真相的謝掣雲後退兩步,整個人失了着力處,幾乎是搖搖欲墜。
想通這一點,從來意氣風發的大將軍在此刻面色變得慘白,他顫動着脣,面上是驚詫與痛苦相交織的神色。
好半天,他都說不出話來。
「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師綺華,我不信!秀姐姐良善溫和,又怎麼可能是那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
他說着這話,面上十成十的痛楚之色卻出賣了他真正的心意。
是了,若雲秀只是下人,又怎會年紀輕輕便能掌握如此多的見聞,通曉這般多的道理。
他離京十數載,當初救他的女孩,音容笑貌他早就忘了。
唯有她說過的那些話,始終讓他記在心頭。
到如今,他瞳孔輕顫,死死盯着那鏡中七歲女童的身影,
恍惚間,鏡中之影竟似與我此時靈魂漂浮着的虛影重疊。
素來威猛的將軍此刻渾身都在抖。
「可師綺華貪墨,置邊線十萬將士於不顧,數次派人刺殺將領,這總是事實……」
他的聲音嘶啞,再抬首時,兩眼是充血般的赤紅。
他的話音未曾落盡,銅鏡之中畫面一變,
好巧不巧,所現之事正是他口中刺殺事件的真相。

-4-
正是那一次事件堅定了謝掣雲必除我的決心。
彼時謝掣雲剛替司離平了先帝舊部的反抗之亂後,他回朝後用軍功請求皇帝爲今年邊關過冬加糧十萬石。
而我正在查着朝中官員貪墨一案,上下梳理一通,線索竟直接蔓延至邊關,扯在了謝掣雲頭上。
這是明顯的攀扯,幕後之人明顯比我想象中能量更爲強大。
秉承着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原則,我要司離駁回了謝掣雲的請求,看是否會有人買通來我這裏遊說。
可在那之前,宮中設慶功宴。
本以爲以軍功相求,這一切本該板上釘釘。
偏是此時,謝掣雲身邊有人告訴他,這後面是我在運轉操作。
「看見了那位帝師了嗎?那可是新帝眼前的大紅人。」來人手持酒盞,遙遙朝着宴席高處的我伸手點去。
隨後又收回手,拇指食指輕挲,笑吟吟開口:「在京城之中要想成事,還是要學會打點通途啊。」
謝掣雲素來看不慣這些腌臢風氣,可爲了邊關將士過冬事宜,他依舊上前。
被邊關風沙打磨得剛毅如鐵的臉龐上生硬擠出一個笑,那一夜,謝掣雲傳家的玉佩被送去了我府上。
而他本人則因爲心中鬱郁喝了個爛醉,在回去路上遭逢刺殺,是我的死士救下了他。
謝掣雲被我遣人祕密送回府中。
他並非全然醉倒,當夜便已着手查起此事。
最後,他看見了那名已經自盡的刺客。
他的身上,還揣着那枚謝氏的寶玉。
謝掣雲只以爲這是我故意要給他難堪,他以爲是我貪心太過,瞧不上他謝氏的傳家寶物。
才做出這樣一齣戲羞辱他。
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自己是受人利用。
我想到了,可我不曾告訴他。
憤怒中的謝掣雲實在太好利用,潛藏在他身邊的人想要借他的手給我添堵,反被我借力打力。武將有武將的行事準則,有些區域是我不好插手干涉的。
而如今,我只需要朝謝掣雲放出風聲,誰誰誰同我交好,向我行賄,與我結黨。
謝掣雲自有辦法讓他們消失在邊場黃沙之中。
無怪乎前人有云,有時候對付詭計,只需要重拳出擊。
許多年下來,謝掣雲在他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我裏應外合許多次。
我在朝中對付貪墨鑽營坑害百姓的文臣,他便在邊關斬殺他們的爪牙,可謝掣雲對我的誤解卻逐日加深,到最後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開了。
他心中認定我是佞臣,爲了一己之私不顧百姓不擇手段,每日都在想着如何殺了我。
看到這裏,謝掣雲整個人幾乎快支撐不住,面上盡是茫然與痛苦。
偏偏系統還看熱鬧不嫌事大般,畫面一轉,是去年某個雪夜,我挑燈伏案,處理公事。
一不小心,從堆疊如山的公文中掉出一封奏摺,是謝掣雲從邊關上的,他在文書中再度極力諫請司離處死我。
替我掌燈的阿茹拾起奏摺,只淡淡瞄了一眼,便嘆上一口氣:「主子,何不告訴謝將軍,這些年來你保他的用心?」
她是我的死士,陪在我身邊日久,最知我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走來。
她話音落下,我頭都不曾抬。
「有這時間,不如多關注下冬日賑災救民。」
阿茹不作聲了,我察覺不對,從公文堆中抬起頭,纔看見小丫頭抿着脣,眉頭也皺得死緊。
她這是同我生氣了。
我沒法告訴她,這會的系統在我腦袋裏大喊,因爲本人受到的人身攻擊太重,精神損失費多加了兩千萬。
我只能放柔了聲音同她解釋:「謝掣雲是個直臣,他不會耍小人手段,終歸害不了我。
「可當初若沒有你,他根本沒有出頭的機會,皇上根本沒看上過他,是主子向皇上力薦他,又數次在聖前以自身性命爲他作保才換來他帶兵的機會,他分明是因爲你才被提拔起來,怎可回過頭來對付你……」
哐啷一聲,銅鏡倒在地上。
扮作巫師的系統皺眉不悅地看向始作俑者,他上前去扶,沒錯過謝掣雲驚異的眼神。
「陛下,她說的,可是真的?」他緩緩從地上站起,挺直了脊背看向司離,眼神幾乎快要透血,卻還帶着一點希冀。
他是希望司離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在騙他的吧。
只有這樣,他纔不用面對自己報錯恩,恨錯人的真相。
畢竟,他是最重恩最愛憎分明的人啊。
可司離只是沉默地注視着他,一直到大將軍素來平穩持槍的手都子抖得不像樣,他才輕輕開口。
語調中帶着一絲扭曲的快意:「沒錯,當初是阿姐在萬人的軍中一眼看中了你,也是她數次作保爲你求來機遇,你的伯樂,你的恩人,從來都是她。」
他越說越輕快,到最後,竟還帶上近乎報復的暢然:「若是沒有她,你早讓人污衊枉死在軍中了,當初我年歲尚幼,哪有那麼高的識人本領,能看出你以後是領兵作戰的好手,這一切自然是姐姐主導的!」
「可你要我殺她!」謝掣雲再也承受不住,衝上前來一把揪住司離的衣襟嘶吼。
只在這一瞬間,交錯的兵刃聲響動。
那些埋伏在暗處護衛司離的死士紛紛出手,謝掣雲揪着司離衣襟的手掌被一把薄刀刺穿。
鮮血瞬間汩汩流出,可他依舊不鬆手,對着司離嘶吼,目眥欲裂。
「這些年來,是你讓人向我暗示,師綺華野心勃勃,意圖左右皇權,而你力不從心……」他說這話的時候,司離神色晦暗,一旁的顧青卻是冷笑一聲。
是了,誤導謝掣雲的人並非司離,他只是不去辯解,做一位帝王該做的事,牢牢掌握住他的忠心。
可謝掣雲的痛苦卻無法緩解了,他近乎崩潰地嘶喊出聲:「你都看見她的記憶了?她分明心懷博大,不是那樣的人,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讓我做這樣的事!」
謝掣雲說着,身軀猛然一頓,下一刻,鮮血自他的肩頭綻開。
在他身側,又是一名死士的長劍穿透了他的肩胛。
謝掣雲終於脫力,踉蹌向後兩步倒下,他看向司離的眼神盡是仇與痛。
他說:「我遵循她的囑咐,立志要做一名爲國爲民的英雄,可如今,我卻將爲這個國家犧牲奉獻最多的她逼死。」
他說着,目光從我的屍身上掠過,哀痛地合上眼睛。
「從前明明有那麼多次機會的,可我從沒去真正瞭解你,到如今,我再也沒有機會去認識你,同你道一聲謝了。」淚珠從他的面頰上滴落。
下一秒,謝掣雲反手拔出插在他手臂上的長劍,橫在了頸窩處。
「謝掣雲空長一雙眼,卻不會分辨黑白是非,空有一對耳朵,卻聽不出真情假意,我報錯了恩,殺錯了人,師綺華。這條命我還你!」
下一秒,長劍自他手中被擊飛。
「謝卿,阿姐她並不想要你這條命。」司離收回手,看着他居高臨下開口。
他說着,目光越過謝掣雲,投向窗外:「還不明白嗎,她早就知道那杯酒有毒,從容赴死,不過是因爲她不希望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死,無論是將軍還是士兵。」
「你倒是瞭解她。」謝掣雲被制伏在地,仰頭聲音嘶啞怒吼道,「你既然明知她是這樣的人,爲何還要殺她?!」
這話似乎也問倒了司離,他在提及我時笑意盎然,卻暖不到眼底。
「是啊,我也想知道,她既是這樣的人,爲何還要殺她……」
司離的神色越發恍然,他出神地看着窗外。
謝掣雲眼神一根,掙扎着想要衝他起身,卻被一把摺扇壓住肩頭。
「師綺華留你這條命,是你還有用,你可別死得太輕易。」
尖酸刻薄的語調,全然不復顧青往昔溫潤模樣。
那個如玉的公子,不知渾身長滿了尖刺,變得刻薄又冷淡。
謝掣雲掙扎着,還想要再說些什麼。
銅鏡中的畫面已然再度動了起來,這一次,沒有人再出聲,所有人都目光定定看去,一直到幼年司離的臉出現在畫面上。
見狀顧青低笑了一聲。
「果然如此。」他自嘲的聲音輕得似一陣風,又很快消散在這寂靜的室內。

-5-
我與司離的故事,這個國度的大部分都知道。
生來便在頂峯的皇子一夜之間淪落成泥,與他生死相伴多年的,只有那個大他六歲以師長之名自稱的女子。
他們相互扶持,這些年來,硬生生殺出一條路來,創造一段傳奇。
他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標,是我用心養大了的孩子。
和他的故事實在有太多太多需要人銘記。
比如冷宮那場大火時,一夕之間失去一切的小皇子哭着想赴死,是我罵醒了他。
又或者,在起事第二年,身爲主帥的他竟不顧自己安危,在戰場上替我擋下一枚暗箭,自己卻傷了心肺,幾近垂危。
那一次,我守了十日,幾乎不曾閤眼。
待他醒來後,我沒有感動落淚或者與他相擁而泣。
我只是告訴他,若主帥犧牲,我便是活下去也沒了用處,司離應該更愛惜自己。
諸如此類種種,他在我的教導下,一點點長成了合格的帝王。
在處事裁決上,客觀清醒理智。
他懂得寬仁待民,也懂得制衡朝堂。
他成熟得很快,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太過克己,甚至連少年人爲人奉獻犧牲的天真意氣都不被允許。
所以纔會在遇到深愛的人之後,再也剋制不住自己。
司離近乎麻木地看着那一幕又一幕的畫面。
每每他的眼中浮現出動容,又會被更大的恨意蓋過。
終於,畫面上出現了那道纖細的身影。
那是司離日夜思念着的人。
「秋霜……」司離脣瓣顫動,再度念出那個塵封於心底的名字時,連聲音都在發抖。
這是尹秋霜長成後第一次與司離重逢的畫面。
少女望着年輕的帝王,羞紅了面頰,所有人都會心笑着,唯獨畫面中的我滿心凝重。
一開始,我就知道尹秋霜來者不善。
可她身後的人實在高明,她的來歷查不出錯來。
她本身也是高明的,真情混着假意,讓司離就此陷了進去。
她是前朝戶部尚書之女,出身高貴爲人天真爛漫。
少時便與司離青梅竹馬,只是從前的司離對她印象並不深刻。
可當他淪落民間,一別十年再回歸時,一切物是人非,唯獨故人之女依舊爲她等候。
新朝建立,尹秋霜早不是高門貴女。
她入了賤籍,在城郊的莊子裏整日勞作。
饒是如此,旁人給她介紹好的親事她從來也是推舉了的。
她在等司離,從前世人都以爲司離死了,她便爲他守身。
如今司離活着,成了高高在上的新帝,看也不會看她一眼,她卻依舊爲他等着。
這份真情終究還是感動了上蒼。
新朝開闢的第一個深冬,司離去城郊巡遊,遠遠地一眼看見了因重病昏倒在雪地中的女子,
新帝體恤百姓,親自下馬去扶她,卻驚喜發現竟是故人。
尹秋霜也在此刻適時轉醒,眼見夢中之人就在眼前,還擁抱着自己,蒼白的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來。
她以爲自己死了,卻沒想到死後能與心愛之人相會,爲此她睫羽顫動,眼角滾出一滴淚。
這滴淚落在了司離心上,一段佳話由此展開。
從一開始,我就在防着尹秋霜。
那無論待人誰寬和從容的秋霜姑娘,獨在面對我時,總是流露出膽怯受驚的神情。
她面上如同司離一般尊敬着我,偶爾在他身邊狀似無意提起的話,卻是在引他對我忌憚。
諸如此類種種,司離卻不曾察覺,又或者他察覺了,卻並不將此放在心上。
總歸尹秋霜過去的這些年早被查了個透,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跟司離提及要提防枕邊人。
初時他還要我寬心,說尹秋霜不過是沒有安ṭű̂⁹全感,心中並無惡念。
時間一長,司離也覺得不快,怨怪我針對尹秋霜。
銅鏡的畫面裏,是我又一次因爲針對尹秋霜而和司離發生齟齬。
那一日,我第一次對司離說了失望,我們不歡而散。
畫面外的司離看着,臉上的笑容越發薄涼。
「你不信她?」被押着的謝掣雲忽然冷笑出聲,「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可笑你卻不肯信她,甚至到現在依舊不肯信她!」
「你懂什麼!」司離忽地怒吼出聲,這一路走來,他本該早已喜怒不形於色,今日卻是受了刺激,放縱自己太多回。
「我自幼時起便與她相依爲命,將她看作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已準備好了要和她共享天下。」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司離情緒激動,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她卻利用我對你的信任,殺死了我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
這些話不知在他心中壓抑了多久。
可謝掣雲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她就是利用你,也是爲了你好。司離,你一葉障目,害了這個世界上最珍惜你的人,你一定會後悔!」
「住口!人已經死了,你如今但是信任起她來了。」司離的話如同尖刀,瞬間將謝掣雲刺得滿面蒼白。
謝掣雲高昂着的腦袋被死士按了下去,顧青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們的荒唐。
飄浮在半空當中的我不禁嘆了口氣。
這些年來,百姓與朝臣們只道是聖上重情重義,開創新朝之後,並不卸磨殺驢,反而待我是一如既往地尊敬。
只有我知道,這一切終歸是不同了。
被我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終究還是將我教他的那些手段用在了對付我身上。
想起那一日,我決意要剷除秋霜時,用的是一個萬分拙劣的藉口,將司離支走。
我告訴他,國師算出來,若是司離能夠爲我在佛母山上虔誠供奉一盞燈火,可保我此生無痛無災,再無傷病。
只是這事需要由他親自到場。
司離很開心便應下了,那時候的他還在爲自己是有資格爲我奉燈之人而歡喜。
前往佛母山需要一整個日夜。
畢竟是爲我祈福,聖上離宮時並沒有帶走那時他已放在心尖上的尹秋霜。

-6-
他以爲我與他和解便是放下了對尹秋霜的成見,畢竟在前一日他才命人將再次查過一遍的尹秋霜身世呈到我案前。
她確實清白,前朝覆滅之後,她的家族雖被清算,但也只是遷籍沒落,她的親人皆在人世。
且在她隨司離進宮之後,也個個轉回了良籍。
她沒有什麼要復仇的理由。
甚至連她自稱的十年堅守,也是查不出絲毫錯處來的。
可她也確實憎惡我,憎惡的不是師綺華這個人,而是我身爲帝師的身份。
在這朝中與我利益相悖的人太多,我處理慣了這些明槍暗箭,本不想與她爲難。
可偏偏,她在察覺了我對她的滿不在意之後,選擇了向司離出手。
在被我及時制止後,她不辯解,反而更加明目張膽地挑撥。
偏偏那從來聰慧的少年,卻整個人成了癡情種子。
他不信尹秋霜心思不純,甚至覺得是我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看不得這世上還存在着至純至善的美好之人。
那次,我與司離不歡而散。
那段時日,我們都不好過。
再之後,我主動找他和好,司離亦向我道歉。
我們又如同從前一般,和美度過一段時間。
直到那一日,皇帝離宮,我親手斟了一壺酒,走進了尹秋霜的宮中。
再回宮時,司離看見的,只剩下尹秋霜已然冰涼的屍身。
我看見司離整個人猩紅了眼,那一瞬間,我沒錯過他眼中的殺氣。
只是很快,就被掩飾了下去。
他強扯着脣角,揚起一抹悲痛的笑來。
他說:「老師如今放心了,再無人會威脅到我的安危了。
「只是老師,我如今失去摯愛,總還是想再和她獨自待上一會兒的。」
他的悲傷和釋懷實在都太過恰到好處,這是一場非常完美的表演。
是他從來不曾在我面前有過的僞裝。
從那時候起,我就在計算着自己的死期。
我知道司離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於自己信任的人便交託全部。
一旦背叛,便絕不留情。
狠心,也是我從前親自教與他的一課。
那夜,司離守着尹秋霜的屍身枯坐一夜,我也一個人在殿外站了一夜。
不爲其他,只爲如今已然身在高位,手上卻還是不得已要沾染上一條小姑娘的性命的悲哀。
也是那一夜,我終於知道了尹秋霜是爲誰而針對我,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我的目光轉向顧青,他看着銅鏡中的畫面,眼神依舊平淡。
尹秋霜的死並未給他帶來任何觸動。
可司離的悲痛卻無法消解。
少年俊朗的臉龐上俱是懊悔,他說:「阿姐讓我離宮前,霜兒哭着求我救她,她說阿姐要害她性命,可我卻斥責了她。是我要她相信阿姐,告訴她阿姐縱使對她有成見,也絕非濫殺無辜的惡毒之人。
「可笑我滿心的信任,得來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說到這裏,他自嘲地笑笑。
原是如此。
難怪司離這般不肯放過自己。
這些年來,他恨我,也恨自己。
尹秋霜走後,他迅速架空我的權力,將我逼下舞臺,成長爲一名真正冷酷的帝王。
他對自己狠,他也在懲罰自己。
我看在眼裏,借坡下驢,在近十年來朝堂中的最後一處隱患拔除後,自願賦閒,隨時準備離開。
終於在今天成功交代在了這裏。
可司離看起來並不快意。
師長與愛人接連離去,他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人看了都難免對他生出同情,可謝掣雲卻冷笑一聲。
「你等着吧。」迎着司離冰冷壓迫的視線,他啐了一聲,「師綺華殺她,那個尹秋霜就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絕對會後悔的。」
這句話觸了司離逆鱗,一瞬間,他面上是外顯的殺意。
可他卻沒有殺謝掣雲,這麼多年的相伴,我明白他的想法。
他要讓謝掣雲親眼見證一切,這樣他才能從心底認同自己今日殺我的決策。
站在一旁的系統抬起頭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看向司離時眼中的嫌棄幾乎快藏不住。
他用眼神問我:「你這麼多年教出來的玩意就這德性?」
我有點來火:「這不是你們給找的天命之子嗎?」
系統頓時有些心虛,摸摸鼻子別過頭去。
過了好一會才支支吾吾道:「主神空間那邊說獎勵給你加一座島。」
我瞬間沒話說了。
始終在一旁沉默着的顧青捕捉到了他的動作,忽地順着系統方纔的視線看過來。
某一瞬間,我竟然產生了自己在與之對視的錯覺。
萬幸銅鏡中的畫面再度泛起漣漪,司離等來了他最想探知到的真相。
這一年來,他數次想要從我這裏探問出結果,探問我必須取尹秋霜性命的原因。
可我從未開口,他想知道答案,只能用這樣的方法。
如今,他終於要知道了……
空曠的大殿中,我和尹秋霜相對而立。
眼前擺着的正是那枚酒樽。
司離以爲我將要就此毒殺尹秋霜了,可我開口的話只是:「你若現在收手,會有一個很是幸福安樂的餘生。」
可尹秋霜並不聽,她從袖中取出一包毒藥,固執地倒進自己眼前的酒盞。
是了,我端進去的那壺酒是沒有毒的。
甚至從一開始,我並不打算要尹秋霜的性命。
都是一路艱難過來的人,她本不必爲了他人賠上性命。
可尹秋霜執意要死,她將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
她說:「我若不死,司離早晚會被我害死,我若死了,他會恨你一生。」
聲音從銅鏡中飄出,讓司離整個人怔住,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銅鏡。
畫面中的我抬手輕扶住了開始咳血的尹秋霜,她靠在了我的臂彎上。
「傻不傻,爲了別人的仕途,賠上自己的命。」
「我不想他難過。」鮮血不斷從她口中溢出,「師綺華,你不做帝師,做什麼都行,不要和他爭了。」
她說完,又是一口血,染紅了她藕色的袖紗。
尹秋霜神色有些恍惚,脣瓣動了動,似想喊出某個人的名字,我湊近去聽,她卻在最後忍住了。
尹秋霜就這麼無聲地死了。
可我也依然明白,是誰在背後操盤。
甚至在這之前便知道了。
畫面外,顧青神情依舊淡漠,尹秋霜的死並沒有令他有絲毫觸動。
那名癡情的女子,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用一顆真心去博弈,爲自己所愛的人鋪路。
被我帝師身份威脅到地位的人,若我和皇帝離心第一個受益的人,希望我是師綺華而非帝師的人。
這天底下只有那一個。
劇烈的憤怒燃燒在心口處。
一路走來,我的雙手並不算乾淨,我從不承認自己是什麼好人,可我卻從不用他人的性命化無意義的犧牲。
獻祭這樣一位尚在芳華的性命,只爲逼我離開。
這樣的手段,實在下作非常。
「要告訴司離嗎?」系統在腦海中問我。
那一瞬間,我甚至忘記用心聲答他,強忍着怒火開口:「不,不能告訴司離,就說是我做的。」
長久以來,我和司離都小看了這個人。
在我們回到京中之前,他早已手眼通天。
這樣的人,是隱患,是威脅,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前,我必須將他拔除掉。
可現在還不能驚動他。
如果讓司離知道了真相,他一定會去報仇。
我抱着尹秋霜,鮮紅的血液沾溼了我的指尖,一滴淚從我面頰上滴落。
不爲即將到誤會,只爲這條爲權鬥消逝的性命。
我說:「就這樣吧,這先讓他恨我。」
……
一室寂靜,司離撫上銅鏡的手落下。
他有些茫然地抬頭。
一時間,威嚴已久的帝王面上竟如兒時一般無措。
他像是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
直到謝掣雲的罵聲響起:「你錯了!你害死了她!」
淚水從眼眶中滑落,司離怔怔地轉頭看着他。
「阿……阿姐……」他忽然猛地抬頭,朝着安靜趴在桌案上的我奔去。
「阿姐?」
他在喊我,如同往昔一樣。
可我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7-
整個屋子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中。
司離如同失了魂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看着我的屍身。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系統猛吸一口冷氣的聲音響起,他們才發現,素來威嚴的少年天子,竟在一息之間白頭。
「阿姐…是我錯了。」他跪在了我的屍身邊,滿面的淚,如幼時一般央着我回應。
自然無人回應。
那枚銅鏡也再無聲息。
系統走上前去,想要將已然歸於寂靜的銅鏡收起。
下一秒,一柄長劍便橫在了司離的頸邊。
「繼續。」顧青冰冷的聲音傳來。
系統一愣,轉過身環視一週才發現,四周護衛帝王的死士早在不知不覺間被處理掉了。
相府內部早被顧青所養的大批殺手控制住,就連此刻壓制着謝掣雲的都已是他的人。
眼下他挾制着帝王,神色執狂:「繼續啊!她的人生中怎麼可能沒有我!」
「沒就是沒了,又如何繼續?」系統看着他,沒好氣應道。
顧青聞言眼神一冷,下一秒,劍鋒劃破了司離的頸邊的皮肉,鮮血染紅了他的襟口。
「行行行,給你放吧給你放吧。」不能眼見着他將好不容易扶起來的帝王殺了,系統嘀嘀咕咕開始唸咒。
「你要看她關於你印象最深的事?」
「總要讓我知道,在她心中,我究竟算什麼?」顧青表情偏執,眼眸猩紅。
下一秒,銅鏡中的畫面再度盪漾開,顧青抬頭去看,卻只看見了一片風雪。
他的神情愣怔。
過了許久,他才從這片風雪中辨認出那一道小如墨點的青色身影。
「憑什麼,你對所有人都那樣好,只在心中餘我一片風雪……」他說這話的時候,精緻如玉的眉眼近乎扭曲。
「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你的背影啊。」司離被他挾持着,面上卻是一片心死,再沒了半分波瀾,「離開京城那夜,她改道去城南亭看你,就是這樣的風雪。」
「還不懂嗎,她一直在看着你的背影。你們最後一次訣別,她沒有先離去,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你!」
司離的聲音如同一道洪鐘,猛然將顧青震得不能回神。
隨即怪誕的欣喜從他面上浮現。
「她……不是素來看不起我嗎?她不願帶我離開,也不願和我……」
「顧相。」司離的聲音冷了下來,「你真不知道她待你有多特別嗎?」
「阿姐有着自己堅定的目標,爲了達成心願,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包括我也是,可當初她卻捨不得讓你入局。」
他說着,大口喘着氣,淚水從面上滑落:「她從一開始不帶着你,就是不願讓你入局。
「後來開闢新朝,朕本來想直接殺了你,可她爲了保你,不惜以身入局,只有你與她相互制衡,你們才能是帝王手中最安全的棋子,這樣的苦心,你當真不明白嗎?」
「她待你特殊,連朕都心生嫉妒,可笑卻是你教唆我設局殺她。」
司離說着,含着淚仰面笑出聲,既笑顧青,也笑他自己。
我飄在半空,又是一聲嘆息。
對從前的我來說,顧青是和所有人不同的。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中第一個主動去相交的朋友。
不是爲了所謂的攻略和任務,只是因爲……這樣志趣相投的人,如果不能和他成爲朋友,註定會是我的一場遺憾。
我以爲日後的風浪,並不會將顧青捲入其中。
在我的計劃之中,回京之後選拔出來的世家領頭人會是顧青的大哥。
我與他的情分最多隻停留在年少相交,此後再無交集。
我只是這樣以爲的。
可顧青變了。
他從那個與世無爭的仁善公子,變得冷酷心狠。
依舊是如玉的容顏,依舊是溫潤的笑容。
可他下手卻是更勝他人的冷厲。
他帶着無法釋懷的恨意,在我與司離回京之前,肅清了整個京城世族,幽禁了自己那堪稱人傑的大哥。
他代表着世族最先擁立新皇。
從前說自己一生志向不過雲遊天下的公子,踏足了朝堂,與我站在了對立的兩端。
他對我的恨意,似乎沒有片刻停息。
他不信我說過的話,執意要自己尋找答案。
可如今的顧青面上滿是迷惑。
忽然,他猛地彎下腰,猛地咳嗽起來。
白皙如玉的面頰染上兩抹病態的紅,咳到最後,他幾乎喘息不過來。
也就是這一時刻,被壓倒在地的謝掣雲忽而奮起,一把擊落顧青手中的長劍。
銅鏡中的畫面再變,我的聲音,也緩緩自顧青身後傳來。
「秋霜一事是顧青做局,今日秋霜死,帝王與我離心。我若不退離京城,顧青必設計殺我,而後奪取帝王性命。殺我之局需有王將相三位齊聚。謝掣雲,你是護衛之人。」
這纔是如今的我有關顧青最深的記憶。
過去歲月中的至交早已隨風消逝,而今留下的人,是比毒蛇更加陰狠貪婪的對手。
銅鏡之中的我坐在棋盤前,伴隨一子落下。
謝掣雲將司離護在身後,反手持劍擊殺兩名衝上來的死士。
「此前京城是他的土地,故他能將人安排滲透入各股勢力當中,這一局,將計就計。
「僞裝不易,阿茹,進攻由你,可以做到嗎?」
話音落下,院中候着的丫鬟僕婦們撕開僞裝,手持武器朝着相府的殺手們衝去,院外還有人不斷湧進,爲首的人正是阿茹。
一年前,我被迫卸權後,便將手下勢力分散,改頭換面後滲入民間,最後輾轉來到這附近。
爲的便是今日這一着。
阿茹手持雙劍,利落解決掉眼前的殺手後,來到司離跟前。
只在目光掠過銅鏡中的我時,她的眼中有瞬間晶瑩淚花閃過。
府內的動靜這樣大,謝掣雲包圍在外的士兵也很快反應了過來,只要在增援到來的這個過程中,不讓顧青他們得手便好。
謝掣雲周身浴血,仰天長嘆:「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留到如今的意義。」
眼見着屋內的殺手越來越少,顧青身邊逐漸要無人。
畫面中的我站起身,看向了銅鏡之外:「藏於坊間的江湖勢力,非法的營生勾當我已處理乾淨,至於他在朝中的爪牙,如今我已不便再出面,名單會在我死後有專人呈上。我不會再幫你,司離,接下來的事,要靠你自己處理了。」
語罷,我轉身離去。
「阿姐!」他聲嘶力竭地嘶吼。
可畫面消失,留下的,只有再普通不過的一枚銅鏡而已。
顧青便是在此刻如同發狂了般,不管不顧地衝向了我伏倒在桌前的屍身。
便是身上接連受了幾處創傷也毫不在意,直到將那具已然僵冷的屍身抱在懷中。
「阿姐!」
「師綺華!」
司離和謝掣雲見狀便要上前,被阿茹攔下。
「我靠你瘋了!」系統也忍不住罵他。
「她還在,你能看見她,對不對!」顧青陰冷的目光緊盯着系統,「讓我見她!」
按理說系統是不能夠干預劇情進展的,可是……
「你他媽該殺青了我怕個球。給你看就給你看!」
他說着,反手將銅鏡往他那兒一砸,顧青下意識伸手去擋,卻在皮膚接觸到銅鏡的那一秒失去了意識。

-8-
「這是哪兒?」
我看着懵懂睜眼的人,依舊是一襲翠青色的袍子,面上卻少了狠戾,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初的清澈模樣。
「這是鏡中世界。」受系統之邀,我去見他。
下一刻,顧青面上浮現出無上歡喜,他帶着微笑,快步朝我走來,卻又在我冰冷的眼神下止住了步伐。
「顧青,不必裝了。」我冷聲開口。
他面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出口的語調卻是滿足:「總歸能再Ťū⁻見到你了,不是嗎?」
說罷,他將目光投向自己腳邊的銅鏡,語氣平淡開口:「既能見到你,我也回不去了是嗎?」
銅鏡里正倒映着外面的世界,顧青整個人倒在了地上,身體已然沒了氣息。
「沒有,你只是暫時被攫取了意識,回去了就好。」我沉聲應着着應了一聲。
他不再做他想,只看着我,整個人激動起來:「師綺華,這些年來,你到底如何看我?我在你心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罷,他大口喘着氣,好像當面問出我這樣的話,已經花光他所有的氣力。
從前風光霽月的公子,不知何時變成了自卑的可憐蟲。
見我不應聲,他的眼眶變得溼紅,嘶聲朝我問來:
「難道你是以爲我舍不下世家的尊貴,難道在你心裏我就是不配與你同行的人?」
這是他所預想的答案,這個答案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一直折磨着他日漸混濁的心。那雙執着的眼死死盯着我,對我發起控訴。
我忍不住嘆口氣:「司離已經告訴過你答案了。」
顧青先是一愣,隨即顫抖起來:「不可能……明明是你看不上我……」
他的自卑早已在心中生根發芽,伴隨着他的自怨自艾自傷之情瘋長。
當他抬起盛滿淚光的眼看我時,卻只能對上我冰冷的眼神。
是了,顧青會這樣想我,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我的輕蔑。
「顧青,我是一名任務者。」我緩緩出聲,講出了在他認知以外,猜測之內的一些事情。
我告訴他,我身負着使命而來,
我也沒有他想得那樣對誰都無私,我不過是想要拿到屬於自己的獎勵,再抽身離去。
司離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很早就察覺到了我對他的好是有所圖謀,我也從不遮掩,坦蕩告訴了他,只有他能成爲一名賢主,我纔會在他身邊。
「所有人都會被帶上這個舞臺,爲了一個過於美麗的理想,進行着重複了千萬年而俗世權爭,只有一個人,我不想讓他來。」
我的目光透出懷念,好像又看見了當初出塵於風雪間向我走來的故友。
我說:「從前的顧三公子,志在山水,不與世爭。我視他爲知己,不捨他被俗世浸染。」
聽到我親口說這些話,顧青忽得彎下腰,猛咳起來,再抬首時,眼眸明亮:「既然如此,你我…」
我卻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冷淡:「可那個人不是你,顧相。」
在坊間收買江湖人,禍亂治安,將良家少女視作籌碼打點世家關係,放貸養兵,我同這些人鬥了那樣久,在最後從尹秋霜推出了幕後之人那一夜,我的心中再無了半點惋惜,想得只是要如何殺他。
任務結束,我將要離開了,在死前,我必須再做些什麼。
我說:「我從前,常看着你的背影,想着你未來會是個怎樣通透的人,每每想到,都會忍不住竊喜,爲我有這樣一位朋友而感到驕傲。
「後來,我也常看着你的背影,想的卻是怎麼取你性命。」
話音落下,顧青喉頭滾動,他呼吸急促,似在極力壓抑着什麼,卻依舊有一絲血線從他的脣角滑落。
「我會改的…我們回到Ţũ̂₀了從前」
聞言,我驀然笑了,再度出聲提醒他:「沒機會了,顧相,我已經死了,任務結束,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這是你親手謀劃的,你如何又忘了?」挑唆剛入京的謝掣雲恨上我,分化我與司離,不準痕跡爲我安上罪名,直到帝王心怒,再設上殺局要我性命。
他算上了一切,沒算準我會走的那樣痛快。
他以爲他能脅迫到我,將我掌握在手,拔除羽翼,淪爲相府囚奴。
可他算不到的是我會直接赴死,再不回來回頭。
哇的一聲,顧青再喫撐不住,猛然嘔出一口鮮血。
緋色染紅了他的衣袖,他顫着手,想要來挽留我。
卻只能觸碰到我逐漸羽化的衣角。
我要離去了,
傳送時還能聽見系統的聲音。
「萬代功臣任務已結束,宿主獎勵已發放,請查收。」
「再也不見了。」我輕嘆一口氣, 不去看顧青落下血淚的眼。

-9-
六年之後, 我在自家的海島上曬太陽。
這些年來工作的艱辛在此刻全數被治癒。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是系統, 他是來做回訪的。
在得知我如今精神狀態良好的情況下, 他問我要不要看我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麼。
那一日,謝掣雲的增援及時到來。
他和司離還有我帶來的都活着離開了相府。
可王與將已經離心。
謝掣雲將自己放逐沙場,司離則着手清剿世家中的不安分子。
第三年,謝掣雲戰死在了邊疆。
這些年來, 他如同不要命一般操練新兵, 征戰不停。
爲大雲朝開闢百十萬疆土。
可他每每在沙場上受傷, 卻從不允許人醫治。
他在懲罰自己。
他不能死,卻也不想放過自己。
他一身沉痾舊疾, 本就活不過多少年,
如今不要命地開闢疆土, 徹底安定邊疆那一天,他救下了一名身陷流沙中的孩子, 從此身埋黃沙之中。
司離爲自己挑選了一名繼承人,
如同當初我悉心栽培他一般, 他也教導着那個孩子。
並且告訴他。這些才學, 都來自一名真正的帝師。
「她不希望後世流傳她的名字,可你要將她的意志傳承下去, 她的故事不可在皇室之中斷代, 從我之後的所有君王, 都只是她的徒弟。」
「如果,如果哪一日她回來,一定要有人對她說一聲歡迎與想念…」
他說着,氣息越發微弱,
他給自己下了毒,日日體會毒發噬心之苦。
他就這樣自我折磨,他想死, 卻怕令我失望。
撐到繼承人長成那日,他終究闔眼。
可惜他盼望的來世再會註定成空。
司離徘徊在黃泉路上不肯走時, 系統曾捏出一個我的幻影去見他。
「我們來自不同的世界, 相遇的緣分只有這一世, 沒了便是沒了。」幻影畢竟是人機,說話比較扎心。
司離最後哭着過了奈何橋, 他死於自戕, 失了天道垂青, 往後的許多世,只怕要受盡苦難了。
至於顧青,他再沒醒來過,
據說那具長眠不醒的身軀,總是時不時會落淚。
可縱然如此,故事也早落幕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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