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晏一直對我說,他恨極了白冉。
可當白冉時隔多年回來的那一天。
我看向賀晏,他眼裏的寒涼有瞬時的鬆動。
那裏面蘊含着千絲萬縷的情緒。
可我一眼,就能看到喜歡。
-1-
——
我到酒吧的時候,賀晏正摟着一個女人有說有笑,親密無間,見我來了,他眉眼一挑:「你來得真慢。」
說話間也沒有要放開摟着女人的意思,他一副漫不經心懶散模樣,我已經習慣了。
忽略掉周圍令人不適的菸酒味,我上前拉着他的手:「玩夠了就回家去。」
旁邊女人朝他身上靠,似是不滿我的出現,「賀少,這誰啊?」
賀晏沒說話,他另一邊的朋友倒是幫他回答:「還能是誰,我們賀少的剋星唄~」
他們話裏有調笑的意味,讓我不免有些耳根發紅。
賀晏這時才輕推開女人,半倚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望着我,眼裏帶笑:「沈眠,你是我女朋友嗎這麼管我?」
我不由身形一滯,眼神從他身上移開:「少做夢了,你走不走?」
他見我作勢要走這才無奈起身朝他那些朋友告別:「人管得嚴,沒辦法。」
他說得很是隨意,可語氣卻裹挾着朦朧的曖昧,連帶他那些朋友看我的眼神也變了。
我故作生氣往外走,一句話也不搭理他。
賀晏這才哄我:「逗他們玩呢,這你也當真。」
我還是沒理他,他就一路說些好聽的話讓我開心。
其實他不知道,我有多想當真。
正因爲太想,所以不能高興,不能讓他知道我的祕密。
我太清楚賀晏是個什麼樣的人,畢竟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年。
向來風流,玩世不恭,濫情債一堆。
因爲他媽媽和我媽媽是發小,所以我們從小就認識,也有了這麼多年的交情。
可也因爲這樣,我對他來說永遠只能是妹妹。
他曾經在跟一個暗戀他的女人鬧掰之後跟我說:「沈眠,永遠不要當這種死纏爛打的女人,男人真的會很討厭。」
我那時才十七歲,少女花季最好的年紀。
萌生的那一點想告知他的情竇,就這樣被埋在了心底。
我那時候總想着,我們時間還很長。
我總會有機會告訴他。
但是賀晏不一樣,他身邊的女人總是換了又換,源源不斷。
我似乎連一點契機都找不到。
大一那年,我幾乎已經快放棄了。
可那一天,賀晏喝醉了酒對我說:「沈眠,一直待在我身邊好不好?你跟她們不一樣,你不要變成那樣……」
那樣,是哪樣?
是不要變成喜歡你的女人之一嗎?
我開始再也不敢有想告訴他的念頭。
我怕在他眼裏,我會變成「她們」。
於是我開始用他想要的方式陪伴他。
他雖然總是換着不同女人,但的確也沒有帶任何一個女人回家。
有時候我會偷偷想,我對他是特別的。
憑着這樣的念想,我把那份感情藏在心裏。
這一藏,就是十年。
我喜歡了賀晏十年。
這個祕密,我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決定了。
-2-
——
或許是覺得昨天晚上讓我不開心了,今早一推開門,賀晏就開着那輛拉風的超跑在門口等我。
一見我出來,他搖下車窗,語氣幽幽:「沈大小姐,送你上班。」
他知道我不會拒絕。
可我就是討厭他這樣自信,自信我永遠這樣心軟。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再一次向他妥協。
然而當我打開車門一瞬間,聞到車裏那道陌生又濃烈的香水味時,卻僵住了。
但也僅僅是晃眼的工夫,我便明白了狀況。
賀晏見我坐上來,便開始向我介紹起了他的新歡:
「安倩,我的新女友,漂亮嗎?」
他沒再問我,只是一副不以爲然。
我沒仔細看女人的長相,只是上車時瞥了一眼,很是隨意地點點頭:「漂亮。」
安倩長得很明豔,是賀晏喜歡的那一掛,和我從頭到尾都截然不同。
我素來就內斂沉靜,而賀晏喜歡的大多都是性情外放肆意的,每一處都與我毫無關係。
安倩坐在後面,手搭在我的座位上,很是親切地說:「賀晏說你是他妹妹,那我也這樣叫你啦ṭű̂₈。」
雖然賀晏的每一任女朋友都差不多這樣熱情,但我還是很不習慣。
「我不是他妹妹。」我語氣平淡地回答她。
安倩似乎有些意外,她看了眼賀晏,見男人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便有些自討沒趣地靠在後座上玩手機。
我有些慶幸,至少不用再應對他的女朋友。
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煎熬。
「還是去你喜歡的那家早餐店?」賀晏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沒側頭看他,依舊望着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我喫過了,你把我送公司就行了。」
其實我沒喫早餐,但礙於安倩的存在,我也實在不想當這個電燈泡。
要是早知道他車上有人,我斷然不會做這種不解風情的行爲。
賀晏卻伸手摸摸我的頭,輕輕笑了笑:「騙誰呢,你這不愛喫早餐的毛病從小就沒改過,你媽可是讓我監督着你。」
我無情揮掉他的手說:「早不是小時候了,我現在已經 26 歲了,不用你照顧,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賀晏一點也不惱,反而一副欠揍的語氣:「26 歲還不是母胎單身,連個男朋友都找不到,我不管誰管。」
我猛地側頭看他,聲音罕見地大聲了些:「賀晏!」
男人瞥了我一眼,才稍微收斂:「嘖,難得見你生氣一回,平常老闆着個臉多沒意思。」
得知被他戲弄,我更煩躁了。
從以前就是,這個人總是能影響我的所有情緒。
哪怕我裝作再漠不關心,無動於衷,但他只需要輕輕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輕易打破我所有僞裝。
賀晏最終還是去早餐店給我買了早餐,安倩陪他一起去的。
回來的時候,我明顯看到安倩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些。
但這些,與我無關。
-3-
——
如今,我在北城一流的集團上班。
回想起大學時候,我大二,賀晏大四。
我問賀晏畢業了做什麼,他跟我說:「還能幹嘛,我媽叫我去舅舅的公司歷練,那就去唄。」
因爲這一句話,我記得當時我努力參加各種比賽拿各種獎狀成績,就是希望優秀到能和他去一個地方。
可是當我好不容易拿到了 offer 進了公司想給他驚喜時,他卻說:「天天在那坐着無聊死了,我辭了,打電競去了,對了沈眠我跟你說,我可厲害了,纔打了兩個月就有職業隊來找我,到時候帶你去看看,可有意思了……」
他後面說的話我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當時對他道了一句恭喜。
而手上拿着的那封人人豔羨的 offer,鑲着金邊,卻亮得刺眼。
我努力許久才做到的事情,他總是很輕易地就可以放棄。
我知道他一直很優秀,不論想做什麼都會成功。
我只是,有些難過。
好像,我們始終不在一條軌跡上,就算有片刻的交集,也很快就錯過。
就好像,我們的志向始終不會一致。
就好像,我的喜歡並不會得到回應。
–
年末要到了,各家都忙得不可開交。
我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已經很久沒看到賀晏了。
看不見也好,省得看見了心煩意亂。
「沈總監,年末考覈要來了,對我手下留情一點好不好嗚嗚嗚。」
「沈總監,你人美心善,不會對我太殘忍的對吧!」
「對呀,沈姐你最好了,放點水吧……」
我扶額,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他們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正了神情:「考覈可摻不得假,乖乖努力吧。」
他們一片唉聲嘆氣,低着頭很是失落。
我微微搖頭,無奈:「只要不是太偷懶,放一點水……也不是不可以。」
瞬時,一片高聲歡呼。
我看着他們這副變臉的模樣,不免也被感染笑了笑。
進公司這些年,認識了不少好朋友,或許也算是幸事一件吧。
「眠眠姐,都快過年了,你不打算帶男朋友回家啊?」說話的是小優,她比我小兩歲,來公司也一年了,向來活潑,總是喜歡跟我八卦。
我戳戳她額頭:「幹活去,別問有的沒的。」
小優偷偷湊我耳朵邊,一臉堆笑:「是不是上次我們看見的那個帥哥啊,那可太帥了,眠眠姐。」
她說的是賀晏送我來公司那回被瞧見了。
我故作生氣:「行了,你年終獎沒了。」
小優瞬間捂住嘴巴哭訴:「我錯了我不問了,沈總監大人有大量!」
旁邊路過的小高笑着打趣:「小優,你又開沈姐玩笑了吧。」
大家都被這場景引得大笑,辦公室裏其樂融融。
「砰砰。」
兩聲敲玻璃的聲音響起。
我抬頭,來的是董事長祕書阿沐。
我走過去,聽得她說:「沈總監,董事長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董事長是賀晏的舅舅,賀晏曾想因我和他的關係讓我被特別關照。
我拒絕了,我不比他天才已經很失敗了。
在這件事上,我不想變得更失敗。
所幸賀晏沒有執意在這件事上,我如今面對這位董事長也不至於顯得尷尬。
男人一身西裝革履,雖是四五十的年紀,卻一點不顯老。
他翻動着手裏的文件,見我來臉上笑意盈盈很是和善:「沈眠,叫你來呢是要跟你說個好消息。
「這幾年你做得不錯,能有今天的成績我很滿意。是這樣,這也快到年末了,明年年初呢,南城那邊新的分公司就建好了,我有意讓你過去當總經理,你怎麼考慮?」
我愣了愣,這突如其來的升職,我是有些意外的。
可是南城離這裏不近,坐飛機就要四五個小時。
過去工作,就意味着一年或許只能逢年過節纔會回來。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些捨不得。
捨不得家裏人,捨不得公司裏這些朋友。
……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這些都是說辭。
爸媽比誰都希望我到外面去闖蕩一番,小高小優他們或許會難過,但還是會希望我升職。
只有我自己,捨不得他。
捨不得一個有女朋友的男人,捨不得一個渣男。
捨不得賀晏。
我真蠢。
-4-
——
最後,我還是說:「董事長,我考慮一Ťṻₓ下吧,現在我還做不了決定。」
男人很善解人意:「沒問題,你們年輕人捨不得朋友也是正常,如果不願意就待在這裏好好做,年末評定估計你又是前三甲哈哈哈。」
我笑了笑,內心卻百感交集。
我甚至沒想好要不要告訴賀晏,雖說我們向來無話不說。
可是我怕我告訴他後,他連一點波動都不會有。
那樣,我會自取其辱。
我總歸還是要面子的。
這些年來,我越發沉穩,也越發封閉。
但心關得越死的人,往往也懸得越高。
是受不了被摔下來的,就像踩碎了自尊。
那樣,和死了一次沒有區別。
–
賀晏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準備下班。
那頭的人倒是很悠閒:「明天週末你休息,走,帶你出去玩。」
我感慨已有大半月沒收到他消息了,心底有些許開心,想開口答應的時候卻又倏然想起安倩。
「我不去了,今天太累,我一會兒就回家了。」
「累就得放鬆,趕快下來,我在你公司門口。」
賀晏不等我開口就掛了,一貫的自我主義。
我下樓看見他在車裏朝我招手,那身裝扮不知道剛從哪鬼混回來。
我纔不想裝傻,猜都知道安倩在他車裏。
雖然喜歡賀晏,但我也是要臉的。
打算繞過他時,他卻從車上下來了。
見我要走,上來就拽着我手腕,戴着金框眼鏡的他笑得既風騷又不羈:
「怎麼了,誰惹我們沈大小姐生氣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車裏,安倩果然在。
她沒下來,只是看着我們在車外拉扯,表情算不得好。
我意圖甩開賀晏的手,然而以失敗告終。
正是下班高峯,公司外面來來往往的人,路過的小優一臉興奮激動地想過來,我瞪了她一眼她才作罷。
不想再被觀賞,我變軟了語氣:「讓我回去,行麼,你好好帶你女朋友去玩玩吧。」
「門兒都沒有。」賀晏拽着我往副駕駛走。
我放棄了。
頂多就是陪坐一晚上,以前又不是沒有過。
安倩這次倒沒有向我搭話,或許是知道我話少。
這也好,落得清靜。
加了半個月班是真的累了,我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等耳邊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我才緩緩醒過來。
車停在鬧市街邊,賀晏和安倩都不在車上。
我看向車外,兩人正在街邊花販那兒,安倩手上抱着一束紅玫瑰,臉上不似剛纔那樣難看,相反笑得很甜蜜,她挽手抱着賀晏,兩人宛如一對般配的情侶。
我收回了目光,看了眼手機,媽媽發來了信息說:【好好玩,早點回來就行。】
估摸着,又是賀晏給她通了信兒,我媽總是對他格外信任和喜歡。
好像在她心裏,我和賀晏早已是一對一樣。
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要是有一天,我告訴她賀晏其實是個風流成性的男人,她或許會氣得讓我跟他絕交吧。
「你醒了?」
在我神遊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回來了。
安倩抱着花坐在後面,或許是賀晏哄她開心了,連帶着對我都好聲好氣:
「沈眠妹妹,看你睡着了就沒叫你,我看着花好看就叫賀晏陪我去買了,也買了送給你的。」
我這才瞧見賀晏手中還拿着一束花,是白玫瑰。
他遞給我,像是料到我會很開心那樣自信:「喜歡麼?」
我笑了,是有些譏諷的那種笑。
安倩沒看出來,但是賀晏察覺了。
他再怎麼漠不關心,十幾年了,總歸對我的反應還是熟悉的。
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他有些心虛,連帶說話都小心翼翼了些:「怎麼了?」
我沒回答他,是因爲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說我不喜歡白玫瑰麼,還是說我討厭花。
他一直以爲白適合我,因爲我性格低調,穿得淺淡、素雅。
但他忘記了我其實很討厭白色,很不喜歡花。
他忘記了我以前在長途車上被花香薰到吐了一道。
我又怎麼去回答他,回答我早就告訴過他的事情。
如果我心無旁騖還好,至少能坦蕩地指責他一頓,罵他把多年朋友的習慣都忘了。
可是我問心有愧,我沒有立場。
或許看出來我的排斥,他將花丟到了後座:「沒事,不喜歡,改天送你別的。」
我勉強扯扯嘴角:「嗯。」
後面的路我再也沒有睡意,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夜場 KTV。
一如往常,賀晏就只會來這幾個地方。
裝潢浮誇弄潮,晃眼的燈帶,倒像是他喜歡的風格。
他早早開好了包間,一進去裏面已經坐了十幾號人。
男男女女都有,還有幾張臉,我以前見過。
「賀大爺來得真慢啊,是我們請不動了是吧。」
「這一帶還帶兩個妹妹,不愧是賀小公子啊,就是厲害。」
幾個他的狐朋狗友上來就是一陣調侃,我早已學會充耳不聞,面不改色。
安倩卻不一樣,她興許是第一次來,見一個女人上來抱住賀晏,瞬時就炸了。
她上去推開那黃髮女人,一臉怒火:「你幹嘛,滾開!」
黃髮女子也不示弱,朝賀晏懷裏又貼了貼:「賀少,她誰啊,這麼兇……」
我坐在一旁沙發上,看了眼賀晏,他眼底一陣戲謔,一點要插手的意思都沒有。
連剛纔女人抱上他時,他也沒有推開。
恍惚間,像是知道我在看他。
賀晏側眼,對上了我的目光,嘴角噙着笑,眼裏晦暗不明。
有時候,我會對他感到很陌生。
就像我們明明認識了十多年,但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是誰一樣。
-5-
——
「哇,賀少,這是你新女友麼,脾氣又夠暴的。」
打破這氣氛的還是染着一頭綠毛的男人,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叫周磊。
他嘴上鑲了嘴環,從脖子到腳都是花花綠綠的紋身,實在令人記憶深刻。
賀晏收回看我的視線,這才慢悠悠開口:「嗯,我新女友,安倩。」
這樣輕描淡寫地介紹,饒是如安倩,也感到一臉羞辱。
她氣紅着臉,總歸還是忍着脾氣朝其他人招呼了一下。
另一個穿得規規矩矩的男人是喬鳴,他見我坐在角落,便開口:「這不是沈眠妹ṭůⁿ妹嗎,好久沒見你來了,有男朋友了沒?」
他一開口,其他人都看向我,我正要出聲,賀晏卻先我一步:「她有沒有跟你有什麼關係,一邊去,別打她主意。」
喬鳴笑了兩聲:「賀少你可真不是人,有女朋友,還帶沈眠妹妹來這兒。」
說罷又朝着我說:「沈眠妹妹,你以後找男朋友可千萬別找賀少這樣的,這整天四處留情的樣子,哪個女人接受得了啊。」
賀晏挑挑眉,朝他扔去一顆骰子:「少在這挑撥離間。」
我不吭聲,其實喬鳴大可不必那樣規勸我。
我比誰都明白。
之後他們沒在把話茬引到我身上,安倩也與他們相處融洽。
我獨自戴上藍牙耳機,刷着手機,等待散夥的時間。
直到一道男聲透過話筒穿破我的耳膜:「親一個!親一個!」
我這才抬頭,看見他們在玩真心話大冒險。
而輸的人,儼然是賀晏。
彼時,他隔着衆人看向我,我心跳漏了一拍。
他笑了笑,朝我走來。
所有人的目光卻慢慢變了,安倩更是臉快黑了。
我背心已經沁出了汗,因爲我大概猜得到他會幹出什麼事。
但願是我想太多,可當賀晏站在我面前,遮住晃眼的燈光時,我渾身僵硬。
他喝了酒,聲音纏綿又蠱惑:「沈眠,站起來。」
大腦嗡的一下就炸掉了,我咬着牙聲音細微:「你瘋了。」
男人聽見我的聲音笑得更加愉悅:「沈眠,聽話。」
我已然顧不得周遭人究竟是什麼表情,我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壓着我喘不過氣。
再多一秒,就會窒息。
我猛地站起,扔下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就落荒而逃。
用冷水洗了幾次臉,我才慢慢冷靜下來。
再轉身看到跟來的安倩時,我已經全然明白了。
方纔那個遊戲不過是遊戲,剛纔沒仔細去看他們的神情。
如今細細想來,大多都是一臉玩樂看戲壓根沒當真的反應。
只有我和她,當了真。
可當真的人,纔是心裏有鬼。
我以爲我已經足夠冷靜沉着,卻總是處處露馬腳。
我不是最瞭解麼,瞭解賀晏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又怎麼會一時鬼迷心竅覺得他會真的吻我,他不過是在玩,狼狽的是我。
可安倩也好不到哪去,她的憤怒和質疑在這一刻達到了頂端:
「你說清楚,你和他到底什麼關係!」
我淡淡看着她:「朋友。」
她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朋友?別他媽糊弄我,朋友可以接吻?我纔是他女朋友,你要是對他有什麼別的心思,趁早死心!」
說着她又似想起了什麼,咬咬牙:「你跟他認識ţú⁸這麼久,卻從來不跟你在一起,他壓根對你不感興趣,我勸你離他遠點,別死皮賴臉地黏着他。」
我很想告訴她,我沒有糊弄她。
也想告訴她,賀晏的確對我不感興趣,甚至或許對你也不感興趣。
可是我沒有,我只是默不作聲聽她說完。
看着她,我突然覺得有些可憐。
我之前還覺得像她這樣的女生,或許跟賀晏是一類人。
現在才覺得,是我誤解了,和賀晏比起來,她要單純得多。
然而我也沒有資格可憐別人。
可憐又可悲的人,不止她一個。
發泄完這些安倩就走了。
我沒有心情再回到那個房間,賀晏喝了酒,定不會開車,他朋友那麼多也不會不管他。
想到這,我便自己出門打車回了家。
夜風很涼,入冬的夜格外凜冽。
可我開着車窗,吹着風,卻覺得自在舒坦了不少。
看着霓虹交錯的夜燈,突然覺得,喜歡一個人好累。
-6-
——
第二天,老媽說陪着她去購置年貨,我欣然答應。
聽她說還要叫賀家一起去的時候,我下意識阻止。
不知道賀晏記不記得昨晚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毫不在意,只是我眼下暫時不想見他。
好在媽媽沒有多問,叫上爸爸一家三口出行了。
久違的家庭出行,也免不了一頓盤問。
「眠眠,你和小賀發展得怎麼樣了?」
看着我媽一臉期待,我就頭疼:「媽,我都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只是朋友,你老想太多了。」
她一臉不信:「別扯謊,你們從小認識到現在,你也沒找半個男朋友,你和他怎麼可能沒什麼,要是你們年輕人不想我們問可以自己談,但都這麼多年了也總歸有個交代啊。」
也不怪她這樣覺得,我喜歡賀晏這麼些年,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談過。
是個外人,也會覺得我們關係匪淺。
可是她不知道,賀晏不一樣,他從來沒有缺女朋友的時候,但從來不是我。
我爸興許見我爲難,出聲說:「你別問了,小孩子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處理。」
我媽不樂意了:「還小孩子呢,你女兒都 26 了,老大不小了,翻年就得 27 了,再拖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見着她成家啊。」
不過好在爸爸說了兩句,我媽總算沒再追究我和賀晏的關係。
年會集市熱鬧非凡,人山人海。
我平時不喜歡這種擁擠的場合,不過難得過年,被簇擁着大家一起歡聲笑語,也是多了一份年味。
老媽本身就是購物狂,一趕市集更是看着什麼就想買,還好有爸攔着她,不然又是一車拖回去。
我跟在他們後面,平白想起了去年逛年會的時候。
那是我們和賀晏一家一起來的,我記得當時我看中了一個攤上賣的手工書籤,我一向喜歡讀書,對書籤也有着異常的收藏癖。
賀晏不以爲然拎起來看看,評價道:「這仿玉做得一點也不精細,成色黯淡全是瑕疵,你要是喜歡,下回你生日我送你個真玉的。」
我笑笑,其實沒當真,心裏卻還是一直記着他說的話。
可後來我生日的時候,他送來的是一件高定的水色禮服。
他得意洋洋地向我求誇獎:「這可是小爺我專門讓法國一流設計師獨家定製的,世界上僅有一件,怎麼樣,喜歡麼?」
我自然是說喜歡,他費心準備的禮物,我怎麼可能駁他的面子。
只是有些可惜,他到底還是忘記了。
就好像那真的就是一個笑話,說過,便算了。
–
再見到賀晏是在公司年會上。
每年都會如期舉辦,員工自願表演節目。
我自然不是那種活潑到願意在衆人面前展示才藝的人,卻也是耐不住他們熱情,活脫脫被推上了展臺。
我臉皮薄,硬是捂着臉半推半就地唱了半首歌,他們才放過我。
「啪啪啪。」鼓掌的聲音異常清脆。
我循着聲音來源,看見賀晏立在展廳最後,言笑晏晏看着我。
我愣了半晌纔回了神。
他出現在這裏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這本就是他舅舅的公司。
只是自上次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
「小賀總!」
「小賀總怎麼來了,稀客稀客啊。」
他在我畢業之前就在這裏待過,看來與他們關係都不錯,應該就只有小優不認識了。
我從臺下走下,他迎面過來,走出暗光,我這時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一個女人。
不出意外,不是安倩。
想來也是,他女朋友的期限從來沒有一個月以上的,安倩其實已經算久了。
「沈眠你好,我叫陸柔。」女人大大方方地朝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已然不想再多關注他們。
賀晏卻不依不饒:「我媽跟我說了,年會那天你沒叫我,怎麼,我惹你了,你這麼不待見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裏面一點含糊都沒有,他是真的不記得。
生氣的話瞬間堵在喉嚨,我只覺得憋屈。
嘆了口氣,我不再看他:「沒有,很久沒和我爸媽一起出門了,所以想和他們出去逛逛。」
賀晏瞭然地點頭,回了句:「那也是我爸媽啊,所以你還是沒叫我。」
我不想理他:「真不要臉。」
側眼看了看陸柔,她並不像安倩那樣對我和賀晏的關係不悅,依舊是帶着笑。
賀晏瞧見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也不迴避當着陸柔面就說:「小柔比安倩聽話,她懂規矩,不會惹你生氣。」
我知道賀晏說的規矩是什麼。
以前,他的某個女友找到我的學校,在門口把我攔住,對我破口大罵讓我離賀晏遠點。
當時她還帶了幾個女人,推搡中我捱了一巴掌,嘴角破了。
我沒有把這事告訴賀晏,我也不是想忍氣吞聲。
我學過黑手道,其實可以打回去,但是那時候臨近期末考評,我不想影響成績。
那是我最努力學習靠近賀晏的一年。
但他不知道從哪聽說之後,將女人帶到我面前讓她給我下跪道歉。
那時他眼裏的陰狠,連我都爲之一顫。
自那以後,他給他的每個女人都立了規矩。
就是不能招惹我。
我不能否認,直到現在此時此刻,我都因爲這種特別而感到開心。
他會給我一種錯覺,有再多人不過是千帆。
而歷盡千帆,他會迎我而來。
-7-
——
陸柔的確比安倩乖巧得多,一次也沒來找過我麻煩。
就連賀晏每每拽我出去橫插他們約會,也不見她有絲毫生氣。
就在我以爲陸柔或許能在賀晏身邊待很久的時候,他們分手了。
賀晏來找我的時候一言不發,眉眼很是疲憊無神。
我幾乎從沒見過他這樣,一問才知他和陸柔分手了。
起初,我以爲是因爲陸柔,他才這般。
可又覺得奇怪,這麼多年,他從不會因爲女人變得這樣陰鬱。
賀晏喝着酒,眼眶紅得嚇人。
眼神冰涼,我只是看一眼就覺得刺骨。
我沒出聲,靜靜陪着他。
許久,才聽得他說:「她回來了。」
這四個字在我腦子裏停留了許久,終於得出了一個答案。
我差點忘記了,能讓賀晏一瞬間變成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
白冉,賀晏的初戀。
是那個和賀晏分分合合糾纏了五年的人。
是賀晏第一次在我面前喝得不省人事嘴裏還唸叨的那個名字。
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呢。
這麼些年,賀晏每次變成這樣,都是因爲她。
當年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說的那些話,如果我沒記錯。
那一天,是白冉出國的日子。
我還以爲過去這麼久,賀晏早走出來了,不然怎麼會總是流連花叢。
現在看來,他一點沒放下,那些不過是表象。
佈滿灰塵的過去,就算塵封了再久,只要那個人一出現,就會生機盎然。
原來,特別的那個人不是我。
原來,他是會動真心的啊。
像是自己構建的理想國轟然崩塌。
連一寸,都存活不了。
我看着他猛地灌下一瓶啤酒,被嗆得咳嗽。
平時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少爺,在這時已經狼狽到不成樣子。
我最終還是看不下去,伸手攔住了他:「別喝了。」
他抬眼看我,卻像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憑什麼你能回來,爲什麼你可以覺得若無其事?」
我不想去分析他話裏的含義,只是淡淡開口:「你醉了,我們回去。」
他推開我的手,站起身來,渾身像長滿了刺:「回去?回哪?不吭一聲走了四年,你現在讓我回去,白冉你他媽不把我當人是不是?」
他聲音越來越大,引來了周遭不少人側眼圍觀。
我丟不起這個人,上前使勁拉住他:「賀晏,別給我發瘋了。」
可我怎麼敵得過他一個大男人的力氣,他用力推開我,我一個沒站穩就要往後摔。
還好被旁桌的男人扶住,纔不至於大庭廣衆之下丟人。
旁桌的客人是一對夫婦,男人膘肥體壯,似是很看不慣這幅場景,上來就控制住賀晏,嘴裏止不住地說道:「帶女朋友出來喫飯還吵成這樣,真不是男人。」
我很是羞愧,連忙解釋我和賀晏的關係,以及向他道歉道謝。
男人眼裏有些意外,而後更加鄙夷地看向賀晏。
我拿起桌上賀晏的手機,想聯繫喬鳴周磊他們過來送賀晏回去。
他的手機有密碼,我從來沒看過,他也沒說。
情急之下只好亂試,可竟然真的開了。
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手指僵住,看向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
就像是突然發現一個欣喜的祕密。
然而此刻,我只卻覺得諷刺。
好在喬鳴周磊他們來得很快,我不至於再遭受衆人異樣的眼光。
回去我們打了一輛出租,我坐在前座,他倆在後面扶着賀晏。
興許是氣氛太詭異,周磊率先開了口:「沈眠妹妹,你都知道啦。」
「知道什麼?」我問。
周磊倒是沒把我當外人,什麼話都說。
「白冉要回來這件事啊,賀哥沒跟你說嗎?但我瞧他這樣,應該就是因爲……唉
「要我說那女的也真是噁心,之前綠了賀哥不說,走了這麼幾年現在還有臉回來找他,我靠真犯賤。」
喬鳴也忍不住出聲:「誰說不是呢,她一回來,受折磨的還不是賀少。
「有時候,我倒真寧願你跟賀少在一起了,至少比那女的順眼多了。」
他們一句接一句說着,我卻一個字沒吭。
我只是覺得,哪怕他們說得再難聽再糟糕。
可能讓賀晏丟了魂的,也就只有她一個。
興許他們和我也都清楚,不論賀晏再怎麼恨他厭她恨不得殺了她。
可當她真的回來,站在他面前,賀晏依舊會爲她心軟。
這種感覺,我再清楚不過。
-8-
——
大年三十那天,是我最後一天上班。
出門,依舊是賀晏開着車在門口。
他從好幾天前就一直這樣,話變得少,也不愛笑了,但每天都要來接我上下班。
我不懂他在想什麼,但想到那天他那副神情,卻也不想再去提那個名字。
賀姨也憂心忡忡,對我說:「小晏最近精神好差,我問他他又不說,你們倆一向最好,你幫我多顧着他些。」
我知道賀晏不願對她說白冉的事,我也不會去做揭人傷疤的這種事。
只得應下來,但是我知道,我們都沒有用,有用的人,不在這裏。
我上了車,車上難得沒有女人。
他依舊一言不發,我也不想打擾他。
就這樣安靜着,直到一陣電話鈴聲。
他的手機是放在前面導航的,我就算不想看也一眼就能看到來電人。
清晰赫然地顯示兩個字:白冉。
我看他一眼,他沒有接電話,只是惡狠狠地盯着前面。
就這樣,鈴聲響了十幾秒,然後掛了。
掛的一瞬間,我明顯感覺他笑了笑。
自嘲又失落。
我一直沒說話,只是覺得氣氛壓抑得想吐。
「叮咚。」
消息提示音。
【我在東廣機場 A 口。】
【我等你。】
相繼的兩條消息跳出來,賀晏手死死捏住方向盤,一個油門踩下,又急剎車。
我被顛得難受,看着他深呼吸了幾口氣。
最終,掉轉了車頭,往反方向開去。
我知道他想去哪。
這是開去機場的方向,和公司,南轅北轍。
我捏緊了安全帶,對他說:「你把我放在路邊,我自己去公司。」
可男人彷彿沒聽到,徑自往前開着,沒有要停的跡象。
我看了眼手機,還有十五分鐘,再不下車,一定趕不及了。
我厲聲叫他:「我要上班。」
男人這纔出了聲:「我給你放假。」語氣隨意又漠然。
我氣笑了:「賀晏,Ṫů⁽你真不是個東西。」
換做平時,他被我罵定會陰陽怪氣地討回來,可現在,他全然充耳不聞。
似乎眼下,他只想趕快趕去那裏,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
我心裏一點點變涼,像是慢慢失去了什麼。
東廣機場,A 口。
離得很遠的時候,就能看見街邊站着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水色長裙,黑髮烏黑垂直,漂亮得讓路人頻頻回頭。
我印象裏從沒見過白冉,唯一一次是在賀晏手機相冊裏看到了她的照片。
我那時候沒留意太多,現在看來,他最珍藏的東西,莫過於此。
因爲太過珍惜,所以才藏得好好的不讓人發現。
車停下,我等着賀晏先下車。
白冉就站在我的這一側車門外,我實在是不知道我先下去會開口說些什麼。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我卻是坐不住了,伸手拉車門,他卻反手鎖上。
我本來心裏就煩躁,現在更是沒聲好氣:「來都來了,現在反倒不敢見了?」
他砸了一下方向盤,這纔開門下去。
我暗歎一口氣,也下了車。
白冉很漂亮,漂亮到我都快理解爲什麼賀晏能對她這麼着迷。
她走上前來,無視我,到賀晏面前,笑得從容不迫:「我回來了,你高興麼?」
賀晏盯着她,眼裏還有血絲:「回來幹什麼。」
女人卻恍若未見,將行李箱遞給他,很是親暱地靠近:「爲了你啊,你看,我都穿着你大學送我的裙子了,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我看向賀晏,他眼裏的寒涼有瞬時的鬆動。
那裏面蘊含着千絲萬縷的情緒,可我一眼,就能看到喜歡。
我終於明白,白冉於他,算是什麼。
而我,又算是什麼。
時至今日,我纔算真的懂他。
他不是記不住關於我的事,他只是不夠在意。
他不是風流成性的爛人,他只是早就把感情給了別人。
他送我水色禮服,是因爲白冉喜歡。
他把白冉融進了他的身體裏變成習慣,我只不過是習慣之一。
我還自詡特別,能有一天走進他心裏。
殊不知,在很久以前,特別的人就已經存在了。
之後再多再好,不過爾爾。
-9-
——
白冉像是才發現我,一副鄰家姐姐姿態,溫柔淑女:
「這是眠眠?沒記錯的話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但我從前就常聽賀晏提起你,如今是越長越漂亮了。」
我默然,她沒有安倩的盛氣凌人,也沒有陸柔的與世無爭。
她從頭到腳都是自信的,她不需要和任何人爭,因爲她確定那是屬於她的東西。
我斂了眉眼,不帶情緒:「我還要上班,就先走了。」
白冉卻拉住我,很是親切:
「難得我今天回來,還想多跟你聊聊天呢。」
她的語氣很輕,卻不容拒絕。
我微微掙開她的手:「下次吧。」
她也沒有太過執意:「也行,那我和阿晏送送你。」
我剛想開口拒絕,賀晏就出了聲:
「她自己會打車。」
我抬眼看他,他臉上仍是那般煩躁不悅。
我知道是因爲什麼。
但不論因爲什麼,都不重要了。
只是我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些難過。
我記得安倩曾經諷刺我一股子清高何其驕傲。
可是她不知道,從來不被選擇的,都是我。
「嗯,我自己打車就好。」
我本來也不會搭這趟車。
哪怕他不說,我也不打算插入其中。
說起來好笑。
強行拉我來這裏的是他。
現在趕我走的也是他。
是他拖我下這渾水。
最後站在岸上的,還是他。
出租車來得很快。
我隨意朝他們道了別。
白冉朝我揮手,而賀晏未曾看我。
隔着車門的最後一眼。
突然覺得遙遠。
好像我與賀晏之間隔着的不是一扇車門,不是一個白冉。
而是我的一整個喜歡賀晏的青春。
是那些斑駁時光裏拼湊的碎片。
而碎片本就不該拼湊。
再如何拼湊都有裂痕。
我收回目光,關上車門。
腦海裏卻浮現往日那些畫面。
那些賀晏對我近乎於喜歡的畫面。
而現在,似乎得到了一個解答。
如果在過去那些年,賀晏把我看得像白冉纔對我這樣特別。
那我想,他屬實是高看我了。
我們的確都是低調內斂的,但是白冉不用多說一個字,僅僅站在那裏就足夠亮眼。
但我不同,我不喜人羣,不喜被關注。
我時常想藏起來,去一座島,一間房,一盞月,就那樣過一生。
這些,他不會知道。
–
回到家裏,我將自己鎖在房間。
翻出櫃子裏的日記,厚厚一本,那是我從高中開始寫的,每一頁都是關於賀晏。
還有好幾本相冊,都是拍的照片。
他送我的所有東西,佔據了整個房間。
每一處,都有他的痕跡。
多得讓人煩躁。
我將它們撕得乾乾淨淨,不能撕的就丟到垃圾袋。
全部一起,扔到了院子裏的垃圾桶。
我開始慶幸我可以狠心。
把過去纏着我的執念斬斷得一點不剩。
我突然發現,我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清醒。
從來沒有人捂住我的眼睛,是我自己看清了卻還要裝作盲目。
不過好在,那命懸一線的人終於走到了結局。
而我長達十年的暗戀,終於結束了。
–
年夜飯的時候,賀晏還沒回來。
我們和賀家從來都是一起過年的,兩家的交情這麼多年,早已視爲一家子人。
賀姨很是不滿:「這大過年的還到處亂跑,眠眠啊,你們沒有一起麼,他去哪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乾笑了兩聲:「我不知道……」
賀姨搖搖頭:「小晏這孩子就是玩心大,這些年也沒個安穩,從小啊,也就你能管住他。」
說着又轉向我媽:「鶴萍啊,你看兩孩子也這麼大了,要不咱們就差不多把婚事辦了。」
我媽很是贊同:「我之前也在跟眠眠提,你說他們都這麼多年了,眠眠沒個男朋友,小晏又從來不帶個女朋友回家,不就是兩人兒自己談戀愛嗎……」
我拿着筷子,沒搭話。
她們的如意算盤,鐵定要落空。
果不其然,十分鐘後,男人帶着女人進了屋。
賀晏臉色雖還不見得好看,但總歸比白天好了太多。
白冉更是一臉笑容,手裏拎着大包小包。
「叔叔阿姨你們好,我叫白冉,是賀晏的女朋友。」
所有人都驚住了神情,唯獨我沒停下手裏的筷子,依舊淡定地夾着菜喫。
氣氛很安靜,所以我鐵筷敲擊瓷盤的聲音很刺耳。
無意間抬頭,對上賀晏的眼神。
他晦暗不明地看着我,我朝他笑笑。
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我已然可以漸漸變得不那麼難受了。
連對着他不甚在意的笑都可以做到。
原來放棄一個人,這麼輕易。
又或者說,我在不知不覺中早就已經放棄了呢。
-10-
——
賀姨賀叔驚訝萬分,爸媽也是趕緊問我情況。
他們雖然很是意外,但也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們不知道白冉曾經和賀晏發生過什麼,只當她真是賀晏帶回家的第一個女孩。
賀晏沒提過,固然我也不會多管閒事。
他們在一旁問得仔細,白冉倒是一一都答上了。
她本就長得好看,又是留學的高材生,很快就贏得了長輩的喜歡。
他們雖然惋惜我與賀晏沒走到一起,卻也接受了白冉。
就連白冉向我搭話時,我也難得能笑着跟她聊兩句。
就好像,他們真的與我無關。
手機不適時地振動。
我趁着他們聊得開心便走到了陽臺。
是小優他們打來的視頻通話。
羣裏的同事都在,很是熱鬧。
「眠眠姐,新年好呀~」
「沈總監,新年快樂!」
「下班了還叫總監,真沒趣,應該叫沈大美女哈哈哈。」
「對,沈大美女,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依舊喜歡開我玩笑,一一對他們道了新年快樂,順便在羣裏發了一個紅包,一羣人歡呼雀躍。
我笑笑,真是一羣財迷。
切回首頁,正巧又接到了另一個電話,是董事長的。
男人向來嚴厲的聲音裏多了份喜氣:「沈眠,新年好啊,這一年辛苦啦。」
我笑道:「新年好董事長,這一年來也多謝您的提攜指點了,幫我跟嫂嫂說一聲新年好。」
男人哈哈大笑:「好好好,你還是這麼會拍我馬屁。對了,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好了嗎,這年後就開工了,你確定不去?」
我一愣,之前種種,倒是忘了這事兒。
看向屋內場景,我突然釋然了:
「董事長,我考慮好了,南城那邊,我想去試試。」
–
回屋裏剛坐下,賀晏睨了眼我的手機,聲音不輕不重:「誰?」
我沒看他,只扔了兩個字:「朋友。」
他倒是也沒多在意,也沒像往常那樣追根到底地拿我打趣。
或許,我們之間本就該這樣。
不過是一根經由別人繫上的線,可以糾纏,就可以斷開。
白冉見賀晏和我說話,便把話題轉向我:
「話說眠眠有沒有男朋友,有的話也帶回來我們一起喫個飯。」
她儼然是毫不介意我在賀晏身邊這麼多年,話裏話外都沒有敵意。
我禮貌性地笑笑說:「還沒有,不過以後如果交了男朋友會帶回來的。」
她點點頭:「眠眠長得漂亮又優秀,我要是男人一定喜歡你。」
我還沒接話,賀晏冷哼:「她單身這麼多年了,就沒見過她身邊有過男人,想找對象下輩子吧。」
賀母聽他這話卻是不高興了:「你這什麼話,從小你就不是個省心的,眠眠一直都是幫我們照顧着你,你倒好自己有了女朋友還數落眠眠。」
顯然,這話不合時宜。
賀母也是話一出口便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白冉,後者卻微笑着輕搖頭:「沒事伯母我又不介意,況且您說得沒錯,要怪只能怪賀晏佔了眠眠的時間,以後我一定好好管管他。」
見白冉沒計較,賀母倒放開了。
說話更是隨性:「賀晏從來就沒告訴我他有女朋友,其實這之前我們都以爲他和眠眠這孩子在一起了,剛還和她媽媽說這事兒呢,這不就鬧烏龍了。」
我手指頓了頓,拿着的瓷勺碰到了玻璃杯。
儼然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此時說這話。
不過我的反應並沒有誰注意。
因爲比我反應更大的,是賀晏。
他將手中的瓷碗猛地放在桌上。
哐噹一聲,鐵筷落地,動靜不小。
瞬時空氣都凝結如冰。
「我說過多少次,別亂安排我的事。」
賀晏說的話裏多少帶着氣。
我不知那氣是撒給誰,但我鮮少見他這樣對他母親。
我與賀姨關係向來親近。
免不得開了口:「朝你媽媽撒潑,你還真有出息。」
說着,我撿起落在地上的筷子,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就看向我。
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管我管上癮了?」
這麼久以來,我和賀晏幾乎沒有過爭執。
最多隻是我單方面的生氣,而他先趨於妥協。
這是第一次,他以這樣的口吻對我說話。
就好像,我在他眼中與那些女人沒有區別。
我因這樣的輕蔑感到由衷的厭惡。
「知道我管你這些年,就該對我道謝。」
我捏緊了茶杯,又忽而鬆開。
說得不輕不重,不鹹不淡。
眼看賀晏還要說什麼,賀母連忙勸住他: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啊你這孩子。」
白冉也起身盛了碗湯給賀母:
「阿姨您別怪他,他最近就是有些口不擇言的。」
說着她還輕拍了拍賀晏的肩膀,小小責怪了他一下:
「還有你啊,不可以這樣對阿姨和眠眠,多不好。」
賀晏難得被她的話說動,沒再吭聲。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或許不是賀晏最喜歡的類型。
但好歹我們這些年,我也應該是最瞭解他的人。
然而現在,我才發覺,白冉纔是那個最瞭解他又深得他喜歡的人。
她完美規避掉了所有賀晏厭惡的地方,舉手投足都足以稱得上完美。
不過度纏人,自信而明媚,喜歡就大大方方說出來。
我突然明白賀晏爲什麼對她念念不忘這麼多年。
又或者,明白爲什麼賀晏這麼多年都沒有喜歡上我。
我並不難過了,那是一種得到答案的釋懷。
我突然想起賀晏送我的一本老書,裏面說:
「旅人朝着海島山河走去,他路遇盛放的葵,秋來的杏,漫山的櫻,卻從不停留,有人問他爲何,他說,我只想要兒時見過的一枝玫瑰,縱使它在懸崖邊,或極光裏,都沒關係。」
我那時不懂,只覺得這文學太青春傷痛,過於酸了些。
現在卻讀懂,大概賀晏說的玫瑰,就是白冉吧。
所以即便大抵再往後十餘年,他也只會爲了那一枝玫瑰,一去不返。
-11-
——
離開北城的那天,下着大雪。
今年比起往年,要格外冷些。
去南城的事情,我沒有告訴賀晏,只是同爸媽還有公司裏的同事說了聲。
順便,也讓爸媽不要給賀晏說,他們興許是覺着我和賀晏之間總歸有些感情,覺得我捨不得他,便也安慰了我幾句後同意了。
我也無所謂他們怎麼想了,人還真是奇怪。
我真的喜歡賀晏時,旁人有點誤會我便會立馬否定,生怕別人瞧出我那一點心思。
可當我決定放下時,任誰如何想我都不在意了。
我收好自己的行李,走進了機場。
我特意錯開了剛過完年的春運,所以機場人不是很多。
董事長自我同意後便很高興地給我訂了機票,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訂的是頭等艙。
看來他老人家還真是比我還高興。
我一邊無奈,一邊循着指示登上了飛機。
我以前出差都是訂的商務艙,心裏覺得都是飛機沒什麼區別。
所以這第一次進頭等艙,才感嘆果然金錢的能力是巨大的。
差別不只一點點,不論是設施還是服務。
裏面只有十幾個座位,而我坐的這趟航班只有四五個客人。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旁邊已經坐了一個男人。
男人一身咖色風衣,戴着銀框的眼鏡,手裏拿着一本書。
見我走來,他將書放在桌上,抬頭朝我彎了彎脣:「小姐,你座位在裏面?」
我點點頭,客氣道:「嗯,不好意思。」
他聞言起身,紳士地爲我留開一條道:「不用客氣。」
我走進去坐下,看着窗外這座我無比熟悉的城市。
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很奇怪,明明只是換個地方生活,我卻覺得像是永別。
或許在某種意義上,的確是永別。
還以爲會多痛苦,真到這一刻,卻反而落得輕鬆。
你看,賀晏,你也不是那麼難忘。
飛機即將起飛的時候,我摁下了關機鍵。
手機一向喜歡靜音,所以我沒有看到最後一條消息。
扣着的屏幕忽而亮了一下又熄滅。
【你在哪?】
-12-
——
如同往常一樣,坐上飛機我便想睡覺。
可今天卻不知爲什麼,閉眼醞釀睡意許久,可就是怎麼都睡不着。
明明這次還是安靜高檔的環境,可心裏卻分外清醒。
索性不勉強自己,我睜眼尋思着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
不經意瞥到身旁男人手上的書,剛纔進來的時候沒仔細看,現在一瞧,卻有些意外。
我從初中開始便很喜歡看書,尤其是喜歡冷門小衆卻又寫得很獨特的文學作品。
而眼前男人手上拿着的,正是我看過的一本小說,也是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之一。
我驚訝於在這種場合和時間能碰到與我有着如此相同愛好的人。
不免就下意識出了聲:「你也喜歡《失落玫瑰》?」
話一出口,我便恍然發覺自己有些冒犯。
況且,我從不是善談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然而男人毫不介意,他看向我,有些意外,眼裏卻帶着和煦的笑:「這麼巧,看來我們很有緣分。我以前聽說能遇到一個同樣喜歡奈彌的人的概率不超過百分之一。」
我被他逗笑,這個帖子我也見過。
那是書友會里曾經挺有名的一個帖子。
「是啊,不然奈彌怎麼能稱得上是小衆派的千年選手呢。」
男人低笑了一聲,忽而看向我,聲音是恰到好處的輕柔:「還不知道小姐貴姓?我叫陸從之。」
人的一生總是充滿各種意外和巧合的,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我和飛機上僅見一面的男人還會有如此長的緣分。
交談中,我得知,他是個從文者,俗稱小說家。
此行,也是去南城。
我們有着相同的愛好,所以話題自然是很多。
陸從之很善於交談,且他十分懂得把握距離,不會太過越界讓人反感,也不會太過疏遠讓人尷尬。
是那種恰如其分的溫柔與紳士。
每一處,都和賀晏全然不同。
我突然發現,過去這麼多年,在我眼裏只能看見賀晏一個人。
而如今,將目光轉到別的男人身上時,才明白,我也可以被好好對待。
他看着我,輕笑着認真回答我的每句話。
那樣專注溫柔的目光,我從沒見過。
一瞬間,眼底有些酸澀。
我同陸從之一同到了南城,交換了聯繫方式。
他說:「沈眠,我想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笑了笑,欣然同意。
自此,我們常有往來。
在南城的公司,董事長已經提早打點好了,我過來也不用忙太多事,倒是輕鬆。
無事ẗů₁的時候,陸從之會來接我,我們一同去書展會,看喜歡的作者發表的作品,其中不乏也有他的。
我後知後覺他的筆名,恍然想起高中時還曾看過他的書。
他用手抵着下顎,眼裏漾着笑:「原來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
我也很是意外,緣分這東西的確很奇妙。
「直到現在,老師的那些作品還在我家裏呢。」我不免換了個稱呼打趣他。
相處幾月,我們關係已然熟稔不少。
聽我這麼說,他看着面前的書展臺,拿起一本翻看,語氣帶笑:「那以後有機會,帶我去看看。」
我笑着應聲,心裏卻沒當真。
在南城生活已經半年了,我早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與爸媽也時有聯繫,他們默契地都沒有再提賀晏,興許是怕我難過。
不過他們還是擔心過了,我雖然喜歡賀晏這麼多年,但也不會沒了他就丟了半條命。
那日下飛機後,我看到了手機上的十餘條未接電話和信息。
信息裏說:
【我聽說你要去南城?】
【爲什麼一聲不吭走了?】
【你敢去試試。】
【……】
【接電話。】
【你在哪?】
【……】
【行,沈眠,你真行。】
我看着看着不免笑出了聲,是自嘲。
你看這個人,永遠這樣的姿態,上位者的姿態。
他不害怕失去我,自然不會慌亂。
比起白冉走時他的失態,爛醉如泥。
顯然,這像個笑話。
我沒有回覆他,也沒有打回電話給他。
索性拉黑了他所有聯繫方式。
斷了,就徹徹底底,再也不要繫上。
那時候,說不難過是假的,心底總歸是低沉的。
不過好在這半年的時間,工作的忙碌,生活的充實。
時間,真的能治癒一切,又何況,是初戀這種小事呢。
我早已不太在意賀晏了,至少能笑着將關於他的事當做往事講給陸從之聽。
陸從之與我不同,他從沒有過女人。
從以前到現在,只對文字感興趣,他說戀愛就像書裏一段反覆用不同修辭描繪的段落。
不用去碰,卻早已經歷了千百回,便覺得太過爛俗而無趣,食而無味。
以我對他的瞭解,我猜他一定會寬慰我幾句,然後便教我少碰感情這東西。
可這一次,我卻沒猜對。
他一反常態地打破了邊界,竟伸手摸了我的頭:
「他不怕丟了你,是因爲他認爲他已擁有更好的人,但我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他錯了。」
-13-
——
我一時有些蒙,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陸從之從不會碰我,即使我們已認識半年。
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紳士禮儀和修養,與我之間也是有着適當的距離。
如果是賀晏,我定然不會如此驚訝,畢竟他總是動手動腳。
可是當一個如此克己復禮的男人突然跨過那條線。
這意味着什麼,我不是不懂。
陸從之只是輕揉了我兩下,連發絲都未曾動亂,他便收回了手。
他神色如往常一樣自然,我想應該是我想太多。
可是自那天起,陸從之來見我的次數越發頻繁。
頻繁到從早上開始便從我去公司,中午接我喫飯,晚上送我回家。
我總覺得不好,可他偏生一副和善有禮的模樣,不動聲色讓我無法拒絕他。
而這樣形似曖昧的相處,陸從之卻好似不覺。
我便更難開口問他。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彼時,陸從之正坐在我對面,手裏握着刀叉,切着盤中的牛排。
他脫了風衣外套,只穿着修身的高領毛衣,動作斯文風雅,儼然一幅好畫。
見我接起電話,他望着我笑了笑。
燭光搖曳,我突然發覺他生得好看。
這念想一生,我便嚇了一跳。
來不及想太多,話裏的聲音拉回了我思緒。
「眠眠,最近怎麼樣啊,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心中自是歡喜。
「我很好,很想你們,你們呢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電話那頭傳來爸爸的聲音:「好好好,一切都好,就是念你早點回來看我們,這不是快過年了嗎,眠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聽爸爸這麼一說,我纔想起,的確已經快過年了。
這一年過得太快,快到都來不及細數,就結束了。
我淺淺估算了個日子:「應該下下週,我一會兒提前去訂機票。」
「那就好,你賀姨也是好久沒見你了,都很想你呢,還問我說我們家眠眠有沒有找到男朋友一起帶回家來。」
我並未開免提,可當聽到這句話還是不免望了一眼對面的男人,好似他聽到了一般。
陸從之抬眼看我,眼裏泛笑,聲音不大不小:「菜涼了。」
說着,他將面前切好的牛排放置在我桌前。
電話裏頓時炸了鍋。
「眠眠,剛纔誰在說話,你男朋友嗎?你怎麼不給媽媽說呢!
「怎麼樣他人,交往多久了?
「對你好不好啊,你喜歡他嗎?」
……
突如而來的提問打得我措手不及,我有些記恨地看着始作俑者,突然覺得他是故意的。
陸從之接受着我的目光,始終保持着微笑。
臉上的坦然和磊落讓我沒辦法生氣。
最終,費盡好大力氣才結束掉這一通電話。
陸從之始終不發一言,似乎對電話裏的內容毫不感興趣。
只是他的神情,不難看出他心情不錯。
回去的路上,陸從之開得很慢。
他知道我有輕微暈車的毛病,尤其是在飯後。
車裏放着舒緩的輕音樂,在這種環境下,我很容易犯困。
微眯着眼睛,不一會兒就進入淺睡。
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有隻手輕輕撫摸着頭頂,溫柔得讓人捨不得。
我睜開眼時,身上披了薄毯,車窗被搖下來小半截。
車停在了我家外的街道上。
窗外靜謐,夜空很黑,今夜只有一輪彎月懸掛。
我微微起身,見身側男人正閉目養神。
聽見我動靜,他睜開眼,聲音很輕,像是怕吵到我:「不睡了?」
我點點頭:「怎麼不叫醒我?」
陸從之笑笑:「見你睡熟了,不忍心。」
我心頭微動,莫名有些慌亂。
便有些急於推開車門走下,朝他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先上去了。」
他也走下來,我手腕被微涼的皮膚圈住,對方力道很柔,一點也沒弄疼我。
「沈眠。」他低聲叫我。
這兩個字從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曖昧。
我回頭看他,他帶着笑,一如往常地看着我:
「我記得你最喜歡的書是奈彌的《森與島》,那你記得終章的最後一句話嗎?」
我不知道陸從之爲何要在這時候提及這個話題,然而當我順着他說的去回想時。
瞬時,便明白了他所言。
下意識,我一口否定。
他瞧着我紅的耳根,卻很是高興。
鬆開我的手腕,輕聲道:「晚安。」
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有這樣的反應。
原以爲所有的悸動早該在徐徐那些年裏燒盡了。
卻不承想,我也有落荒而逃的這一天。
我喜歡上奈彌的書比喜歡上賀晏更早。
又怎麼可能會忘。
【我留於島上,望着歸鳥,他們像你輪廓,像你長眠於此,像我手中紋路,像我永遠愛你。——《森與島》】
-14-
——
我仍然不太敢去認爲陸從之是喜歡我的。
可他話已如此明瞭,我再裝不懂,便有些假過了頭。
這一年來,他深知我的脾性。
說無半點動容,那一定是自欺欺人。
我從前喜歡賀晏太久,可越是這樣,便越能清楚地知道。
被喜歡和不喜歡之間的差別有多大。
我已是 27 的年紀,自然再不像十七八的少女那般對愛情還抱有夢幻的念想。
正因那念想被打碎過,才更加清醒所謂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永遠只存在於青春言情小說裏而已。
成年人的感情,複雜、晦暗,深不見底。
一如我看見賀晏的模樣。
可是當陸從之站在那看着我,他臉上仍是那樣處事不驚的溫和的笑。
有那麼一瞬,我覺得我誤解了。
誤解了他,誤解了愛情。
它該是純粹,明亮,近在眼前的。
該是如同那些筆下最溫暖的段落,最美好的情節,最明媚的月光。
一見,便覺得此生難忘。
我與陸從之之間,從來不需要太多言語。
很多時候,我們很默契地心照不宣。
就像我再見他時,默不作聲地將他上次贈予我讀的書拿在手裏。
他不經意看了一眼,便輕笑出聲。
我有些不好意思,轉過了頭看向窗外。
他沒有戳破,只是按下了車裏的播放鍵,是那首我喜歡的《南城小調》。
我們之間似隔着迷霧,又似心若明鏡。
我喜歡浪漫,喜歡心照不宣,喜歡這樣像詩句一樣的朦朧。
而陸從之,恰好就是這樣的人。
我閉上眼享受這段路片刻的悠閒。
衣裙上的書面映着晨間的日光,書的名字叫做《告白》。
——
回到北城的那天,大雪紛飛,一如我離開那日一樣。
不同的是,這一次不再是我一個人。
陸從之不動聲色地幫我接過行李,另一隻手輕輕將我的手包在手心。
指尖傳來的那一絲暖意,我竟然有些悸動。
我們一同下了飛機,走到接機口。
聽聞我要回來,爸媽一早便激動地說要來接我。
我拗不過他們,只得隨着他們來。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來的人還有白冉,以及賀晏。
從前我以爲忘記一個人會很難,尤其這個人是賀晏。
可是讓我意外的是,時隔一年再見到他,我出乎意料地平靜。
甚至,已經有些記不清他的臉了。
我笑着擁抱爸媽,並把陸從之介紹給他們。
「不錯,小陸真是一表人才啊,這一年我們眠眠多虧你照顧了。」
我媽一臉滿意地拉着陸從之聊家常,爸爸則是摸摸我的頭說我看上去又漂亮了。
我目光隨意掃了下站在一側的賀晏和他身後的白冉。
其實我不太想把賀晏介紹給陸從之。
並非心虛,我從來不否定我喜歡過賀晏。
只是,在我心裏,賀晏像是世俗裏的人,複雜而矛盾。
而陸從之太美好了,美好得像書裏的人。
我私心地,不想讓他沾染上世俗。
興許是我的遲疑,陸從之還是從我細小的表情裏發覺了什麼。
他主動地走來,朝着那兩人開口:Ṫū́₍「初次見面,我是眠眠的男朋友,陸從之。」
他的話禮貌客氣,卻又恰到好處地疏離。
白冉笑笑,大方地回應:「你好,我是賀晏的女朋友,我叫白冉。」
這樣的局面看起來十分詭異,本該由我和賀晏來介紹的,現在卻讓兩個毫不相識的人先說了話。
我自知有些不好,正想出聲,卻被搶先一步。
「我以爲你不會回來了。」
從剛纔起便一直安靜的賀晏說出了第一句話。
他的語氣格外冷淡,似乎還帶着點刺。
我看向他,他一臉面無表情,卻死死盯着我。
像是我做了天大的對不起他的事。
要是換做以前,我大概會覺得他終於因我的消失而有所動容了。
又或者,會一廂情願地認爲眼前這個人終於把我放進了心裏最深的位置。
可是現在,我卻無比清晰地明白。
他眼裏有憤怒,有不甘,有嘲弄,甚至還有點嫉妒。
我明白這些因爲什麼,因爲他的自尊心,而不是我。
原來,這麼多年,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15-
——
我輕輕笑了笑:「自然要回來,一年沒見,我很想爸媽,而且我男朋友也很想見見他們。」
或許是我太過輕描淡寫,又或許是因爲我語氣裏藏着對他的忽視。
賀晏被我的反應刺激到了,瞳孔有那麼一瞬間的收緊。
我不想去探究,便又向白冉隨意打了個招呼,以此結束這次的對話。
而賀晏就那樣一直看着我,目光明顯到終於連白冉都變了臉色。
回去的路上,我拒絕了坐賀晏的車。
本來我以爲是爸媽開車來,誰知道是賀晏開的七座商務車。
想必應該是白冉出的主意,說是一家人一起更方便。
其實倘若剛纔賀晏不那麼諷刺我,我大概是會接受的。
對於他和白冉,我如今早已不在意了。
就算要我叫白冉一聲嫂嫂,我估計也是能平淡叫出來的。
只是,我的確對於賀晏的視線感到不適。
在那樣怪異尷尬的氣氛裏,實在是讓人透不過氣。
我隨意找了個藉口,說要帶陸從之逛逛北城。
陸從之情商很高,兩三句話便安撫好了爸媽的情緒。
他們也沒有察覺到異常,只是讓我們晚上要回去喫飯。
——
北城的風景和南城是全然不一樣的。
南城是水鄉,北城是山城。
南城四季如春,北城則是下雪的時候最美。
我以前在南城的時候和陸從之說過,以後有機會帶他來北城看看。
那時候並未想到,真的會成真。
陸從之握住我的手,放進他溫熱的口袋:
「你最喜歡的那間書店,現在還開着麼?」
他說的是我之前隨意提起的小時候最喜歡的書店,開在初中旁邊。
只是,我沒想到他還記得。
「應該還開着的,宋伯是一個人,所以每年都是在書店過。」
我帶着陸從之去了那家書店,果然,還開着。
在滿大街都關着門的時候,唯一一家還亮着昏黃燈光的小書店,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地方。
見到是我來,宋伯臉上是藏不住的驚喜。
他滿是皺紋的手摸着我的頭:「小眠來啦,宋伯好久都沒看到你了。」
我牽住他的手,老人的面容隨着年月越發蒼老,眼裏的光卻始終如一。
我扶着他坐下:「去年公司調動,我去了南城,所以都沒機會來看您。」
說着,看向一旁的男人:「這是我男朋友,陸從之。」
陸從之點頭:「宋伯好。」
宋伯很高興,看向陸從之的眼裏也充滿了欣慰。
「真好啊,小眠也終於長這麼大了,能找到喜歡的人,宋伯也放心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打岔:「宋伯,您知道嗎,陸老師其實是一位作家,興許您還讀過他的作品呢。」
宋伯也是個資深文學愛好者,聽我一說,果真起了興趣:
「是這樣嗎,小陸說說看,說不定我還真看過。」
陸從之很是謙遜:「小輩之作而已,《白鳥手札》不知道宋伯聽說過沒有。」
宋伯震驚,他讀了一輩子的書怎麼可能沒看過。
這部作品是兩年前剛被評獎的文學作品。
他扶了扶老花鏡,感嘆道:「後生可畏啊,小陸你真是過謙了,《白鳥手札》我讀過,的確是一部好作品,說起來,《洛城》也是出自你的筆下?」
陸從之點點頭。
一說起文學,宋伯便會變得精神矍鑠。
我從前很喜歡與宋伯談論這些書籍作品,那時倒沒想到也會有與我相同志趣的人。
我看着他們言笑晏晏,從以前的那個年代再聊到如今。
突然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每到下雪的日子,我便喜歡跑來這裏。
趁着暖黃色的油燈,看着窗外雪景,捧着本被我翻的有些破舊的小志讀物。
那時候我還沒喜歡上賀晏。
那時候我喜歡書裏的故事,書裏的人。
而我一直沒告訴陸從之。
在那漫長的歲月時光裏,我最難忘的便是《洛城》。
-16-
——
與陸從之叢書店出來的時候,天色已黑了。
他大概是與宋伯聊到興頭,一下便忘了時間。
我以前鮮少見他這樣開心。
他問我:「宋伯這家店開多久了?」
「十幾或者二十年了吧或者更久,從我記事起就開着了。」
他了然:「這麼久了,倒是難得。」
我笑笑:「是啊,我記得我初中的時候就常常去那裏看書。
「宋伯人很好,人也很親和,還叫我隨便看,不用給錢。
「我記得去那家書店的人其實並不多,所以我小時候還經常擔心宋伯難以維持生計。
「但宋伯說,他只是喜歡這家書店,把它當家一樣。
「有好多現在書店買不到的書,宋伯那裏都還能找到呢。」
我一說起往事便停不下來,恍然回神,我有些失笑:「我會不會太囉嗦了。」
他眼裏滲着溫和的笑:「不會,我很喜歡聽你講從前的事情。」
我愣了愣,忽而笑了:「那我就多講些給你聽。」
原來喜歡和不喜歡的界限如此分明。
那時候賀晏也是這樣笑着聽我講,可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他的無奈和敷衍。
但當我望向陸從之的時候,他滿滿的都是真心。
清澈見底,全都是我。
-
晚上,我和陸從之一起回了家。
賀晏和白冉沒在,聽媽媽說因爲兩人好像回去半路上吵架了。
我想也是,白冉那般驕傲的人,怎麼可能忍得了賀晏這樣意味不明的行爲。
可是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發自真心地不想再去和賀晏摻上關係。
但我萬萬沒想到,一年沒見,他能不正常到這種地步。
晚餐後,我送陸從之離開。
本來爸媽想留他在家裏的客房住,但被他謝絕了。
他這人,太過守禮了。
離開時,他摸摸我的頭:「進去吧,夜涼。」
我笑笑:「沒事,我看着你走了再進去。」
「好。」他輕聲笑着轉身隱沒在黑夜裏。
直到看不清陸從之的背影,我才準備進屋。
可當我一轉身還沒看清,就被一道人影拽進了一旁的小巷。
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嚇得當即便想呼救。
但是當我看清眼前的人,卻愣住了。
是賀晏,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寬鬆衛衣,面無表情地盯着我。
小巷很暗,深處彷彿看不見底。
我不喜歡在這樣的地方。
冷靜了下看着他:「找我有事?」
他忽地嗤笑一聲,語氣不善:
「沈眠你真是長本事了,一聲不吭跑去南城,現在還帶了個男人回來,誰教你的。」
他眼眶發狠,手裏的力氣也沒收着。
我皺眉:「你可以說我,但不能說他。」
「這麼喜歡?」賀晏淡淡問了句。
但我還沒接話,便又聽見他說:「你還真是隨便,見一個愛一個。」
他渾身帶着刺,說出的話如同鋒利的刀刃。
我不想去了解他爲什麼變成這樣,更不想去解釋毫無意義的事情。
莫名地,我發覺眼前這個人再也驚不起我任何情緒。
「那便如你所說吧。」我不想看他,意欲離開。
見我要走,他用力將我壓到牆上,堅硬的石牆磕得我背有些難受。
「沈眠,你不是喜歡我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極冷靜的,像是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愣了愣,試圖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片刻,我恍然大悟。
原來這麼多年,我的祕密他一直都最清楚不過。
最清楚,卻也最無足輕重。
他比任何人都要早得看透我,我早該知道。
我那曾自以爲最彌足珍貴的歡喜,不過是一片橫陳在烈日下乾枯的沙漠。
早在十年前就腐爛乾涸。
我卻妄想有一天能開出花來。
我覺得可惜,卻也只剩可惜:
「是,那是以前。」
「是嗎?」他聲音冰得嚇人。
「在我身邊跟了十年,說跑就跑?
「你的喜歡就這麼輕易換人的嗎?」
他如同質問犯人般質問我。
而自己宛如完美的受害者。
純白月光下,有那麼片刻的寂靜。
我仰起頭,看着他,難得朝他笑了笑:
「所以你想讓我當你的情人,還是第三者?」
「你說什麼?」
他眉頭皺了皺,忽而往後退了半步。
就像是被我露骨直白的字眼戳到了痛處。
而我,終於能夠將這些爛在土裏的東西挖出來。
陳列在我與他面前,看個清楚。
「我在說在你眼裏的我和你。」
賀晏抓着我的手臂:「你一定要說這麼難聽嗎?」
他看我的眼神凌厲陰沉,我知道他很生氣。
但我還是忍着手臂的疼,笑着說:
「那不然呢,是朋友,知己,還是青梅竹馬。」
我終於肯承認。
我一直在美化他。
美化這段關係,美化他給我的曖昧。
可是美化的事物褪了色,就只是髒劣俗物。
本就該藏着陰暗的角落裏,不見天日。
所以當它見了光,纔會死。
他禁錮着我,一步一步往後施壓:
「沈眠,我和你之間從來都沒有那麼簡單。
「你說過,你會陪着我。
「是你先背叛我。」
我看着他身影朝我而來,遮住了月光,只留下陰影。
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使出全身力氣一把推開他: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就這麼揮之即來呼之即去。
直到此時,他還是不懂。
不懂我的十年意味着什麼,不懂我爲什麼離開,又爲什麼回來。
賀晏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用力,一時沒有防備往後退了好幾步。
他正欲說些什麼,卻在看到我的表情瞬間,話哽在了喉嚨。
像是幡然清醒自己做了什麼,他捏緊拳,嗓音沙啞:
「對不起。」
我沉默片刻,對他說:
「賀晏,這一次,我不想原諒你了。」
他有些錯愕地看着我,失魂落魄。
但我沒有心軟,再也沒看他一眼,就離開了。
我們多年的情誼終究還是耗盡了,以這樣一個狼狽的句點。
我想起小時候初次見他的情景。
他仍然像那時那般目中無人的模樣。
只是,我不想再朝他伸手了。
因爲我見過了更溫柔的月亮。
就再也不想收回目光。
-17-
——
我和陸從之要在北城待上半月。
我沒想到的是,從那晚之後,賀晏便時常來找我。
起初還是和白冉一起來的。
但在一次飯局上,他們鬧得不歡而散。
那是我爲了將陸從之介紹給小優他們組的飯局。
彼時,我正在同陸從之去前臺買飲料。
無意間撞見白冉和賀晏在走廊拐角爭吵。
他們談話的內容我沒有聽清。
但白冉走的時候,賀晏沒有挽留。
再後來,便是賀晏一個人來了。
他也無所謂陸從之在不在,仍舊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
他這般噓寒問暖地示好,饒是我爸媽都覺得怪異。
他們當然不知道我和賀晏之間的事情。
只是覺得我如今都和陸從之在一起了,賀晏這樣有些太不懂分寸了。
我自然也是這樣覺得的。
可是陸從之卻並未有絲毫不悅。
相反,他仍然端着那樣溫善的一張臉。
每當賀晏來時,我正準備將他趕出去,陸從之便會攔下我。
然後,以一副長輩姿態,將賀晏客客氣氣招呼進來。
我明顯能感覺到,賀晏表情是前所未有地喫癟。
他分明就看不得陸從之,卻又時時來受氣。
就連我們一同出門去露營,賀晏也會跟着。
陸從之笑笑,安撫我,回頭對賀晏說:
「也好,你來開車吧。」
我想,賀晏那樣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人,怎麼可能做別人的司機。
可是,賀晏答應了。
他看着我,眼裏不知是什麼情緒,嗓音微啞:
「好……」
我們去了水橋公園,冬日已近尾聲,卻還是有些略帶寒涼。
陸從之握着我的手走在前面,賀晏跟在我們身後。
距離隔得並不算近。
「我從前一向以爲你溫善從良,卻忘了人不可貌相。」
我看着陸從之,有意打趣他。
他脣邊含笑:「我也並不是你以爲的那麼大度的。」
我臉微紅:「果然,文人肚子裏都是墨,心眼和墨水一樣黑。」
他卻不知羞,將我手塞進他風衣兜裏。
我一時間都忘了身後還有人,只覺得這樣的陸從之,我也很喜歡。
賀晏一路無言,安靜得像是不存在。
一直到我們下午回去,他都不發一言。
將車停好,他將鑰匙遞給我,準備離開時。
我還是叫住了他:
「賀晏。」
他猛地身形一頓,轉過身來看我,眼裏有細微的欣喜。
陸從之在我身旁輕聲說:「我先進屋,早些進來。」
等到陸從之進屋,賀晏纔開了口:「我……」
許是今天一天沒說話,他聲音很乾。
我卻沒等他說話,打斷他:「你這幾天來找我,我的確是想不明白你想做什麼。」
我看着他,他與那晚的陰狠全然不同,頹廢得變了樣。
「你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和白冉分手了。」他聲音平靜道。
我卻沒有太多意外:
「如果你說你是爲了你的自尊心和虛無縹緲的好勝心,我或許會覺得的確像我認識的你。」
我停頓了一下,盯着他:
「但如果你告訴我,你是因爲發現自己喜歡我纔來做這些事。」
他喉頭動了動,看着我的眼神帶着期待。
我輕輕笑了笑:「那我只會覺得你活該。」
他所有的光瞬間暗了下去。
我看到他好幾次想開口說什麼,但始終沒有發一言。
夜晚的路燈亮起,遠方的天邊卻黑了。
我望着那暗沉的夜空:
「其實,你送我的那麼多禮物裏,我唯一喜歡的,是那本你最不感興趣的老書。」
他眉頭動了動,我知道他記得:
「可惜,那都是你差點扔掉,而被我強行留下來的東西。
「所以你看,並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
我發自肺腑,這樣覺得。
他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你說得對。」
「你回去吧。」我對他說。
他說好,轉身。
我盯着他的背影:「賀晏,以後我們別再見面了。」
這一次,他攥緊了拳頭,沒有回頭。
我沒有告訴賀晏,其實白冉來找過我一次。
就在上一次他們不歡而散的飯局後。
白冉約我到咖啡廳。
也不是什麼宣言抑或警告。
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冷靜。
她說:「你知道嗎,賀晏去南城找過你。」
我固然是不知道的。
我笑了笑:「然後呢?」
她問:「你不明白嗎?」
我說:「那你明白他爲何等你回來嗎?」
這一次,是她欲言又止。
而這,就是我們最後的見面。
我沒有去打探他們分開的原因。
甚至不想去知道他來南城究竟是少年血性的一時衝動,還是別的說來荒謬的動機。
譬如,「他喜歡你」。
儘管那是聽起來浪漫到近乎於小說的情節。
【可是旅人施捨的水囊救不了沙海。
他走的時候也不曾給你留下一枝玫瑰。】
——《森與島》
–
收回思緒,回到屋裏,陸從之正坐在沙發上看着老報紙。
那樣的畫面,像極了我曾經讀過的書裏的人。
溫煦又令人心動。
僅僅是看一眼就能洗淨心頭所有的陰鬱。
我走過去牽着他進了我的臥室。
臥室裏有一個陳年的大書櫃,是木質的,復古又懷舊。
我從來沒有將自己心底的故事展示給別人看。
陸從之是第一個。
書櫃上面擺滿了書,其中被放在最上面那層,是我最喜歡的。
我將那本青色封面的書拿下,遞給他。
陸從之接過書,看到上面的書名會心一笑:
「《洛城》的初版,我都不一定找得到,你竟然還有。」
我記得陸從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才初二,他長我幾歲,卻也是年少有爲了。
「連我自己都沒發覺,已經過這麼久了。」
陸從之一本本翻着我的書櫃,眼裏有柔和的波瀾。
我側眼看他,一眼便難忘。
他常說遇到我是上天賜的緣分,可他不知道。
能遇到他,我打從心裏,感謝老天的厚愛。
我看着窗外晨光,溫暖如眼前人。
難得說出了我平生第一句情話:
「上次你說,我最喜歡的書是《森與島》,其實並不是。
「大概還要在更早以前,我就喜歡上《洛城》了,它是我對歲月童話最好的幻想。
「就如同屏蘭先生對阿織所說。
「『人世間的紅線早就打好了結,所以縱然我們錯過千百次,也總會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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