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若明

收到未婚夫的退婚書,我立馬殺到滄州去。
打算要幾十兩銀子的青春損失費。
可我沒想到,他從王府幕僚淪爲罪奴。
他跪在地上,滿身血污,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樣兒。
「買不買啊!不買往後站!」
買奴隸的人把我擠到後面。
我暗暗想着。
這可不是我不救哈,是別人把我給擠出來了!
我頓時心安理得地要離開。
老闆還在催促:「快點啊,最後一天了!今日賣不出去的,明日都拉到菜市場砍了!」
我腳步微微一頓,攥緊了袖子裏的荷包。
卻在這個時候,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喊道:
「我未婚妻來買我了!就那個揹着破斗笠的人。」

-1-
我厚着臉皮,咬咬牙把破斗笠扔了!
加快步伐要走。
他嗓音瞬間提高了:「對,就那個頭髮亂如雞窩,走得飛快的女人。」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把我推搡回去。
老闆把人推過來,大方地說道:「你這姑娘真是有情有義,給你便宜二兩銀子!」
可是便宜二兩,我也買不起啊!
我心裏罵罵咧咧的,從袖子裏掏出半兩銀子。
又從褲子的暗縫裏拿出半兩。
最後,在老闆嫌棄的目光裏,從靴子裏拿出最後的銀錢。
交錢的時候,我恨不得一刀捅死李闊這個賤人!
多年未見,他考取功名去了王府做幕僚。
老孃一文錢的光沒沾到,先接到了退婚書。
現在倒好,銀子沒敲詐到,還倒貼八兩。
可現在不是找他算賬的時候。
我着急忙慌地拖着他趕到城門口。
鏢頭瞧見我,當場就怒道:「女人就他媽的事兒多!所有人都等你了!下次再拖拖拉拉的,立馬給老子滾出鏢局!」
我點頭哈腰地陪着笑,掏出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諂媚地說道:「哥,這是滄州有名的醬肉包,我好不容易纔搶到的,您嚐嚐。」
鏢頭接過包子,瞄了李闊一眼,翻着白眼說道:「你自己都窮得叮噹響,竟然還去買個奴隸。真要是這麼飢渴,找鏢局的兄弟們泄泄火唄。」
這話我當沒聽到,餘光掃到李闊往前走了一步。
我立刻扯住他,把他推到鏢車上。
李闊似乎嫌我窩囊,皺着眉看了我一眼。
我一邊啃幹餅子,一邊駕車。
隨口說道:「等回了青州,你把銀子還我,咱們就兩清了。」
李闊沒吭聲,沉悶地低頭喫餅。

-2-
一路有驚無險地回到青州,交了差,領了銀子。
我急急忙忙地回了家。
我家那扇破門敞着。
王婆子站在裏面,踢一腳這個,推一把那個。
我趕緊進去交房租。
她掃量我一眼,可能實在嫌我狼狽,終於忍住了那張刻薄的嘴。
嘆口氣說:「趁着年輕趕緊找個人嫁了,整日那麼辛苦,犯得着嗎?」
我走過去扶起花架子,對她笑笑。
送她走的時候。
我好脾氣地說道:「姨,下次我不在,您也別自己開門進來了。若再這樣,這房子我便不租了。」
王婆子瞪我一眼,「呦!你這掉在地上誰都能踩一腳的爛柿子,還有脾氣了。」
我撓撓頭,憨憨地笑着。
她撇撇嘴,算是應了。
又嫌棄地說道:「實在不行,你去找招贅!找個男人料理家務。這院子亂的,我都沒地下腳。」
她轉身要走,腳步一頓。
王婆子輕聲說了一句:「這鎖不是我砸的,晌午你娘來過,你仔細看看,家裏有沒有少東西。」
我和和氣氣地笑道:「謝謝姨。」
又扯了幾句閒話,我把王婆子送走。
一扭頭,李闊進了我家院子。
他看着我家擁擠的小院,渾身抗拒。
我悠然說道:「這叫亂中有序,你可別隨便動我的東西。」
李闊把目光放在牆角的空地上,說道:「可否借我些熱水,洗漱一番。」
我彎着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門在這邊,請滾。」
李闊又耐心地說道:「其實,我在青州有一處兩進的院子。只是我現在淪爲罪奴,得找個良籍過戶過去。」
沒等他說完,我立刻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裏帶:「我不就是現成的良籍!咱倆自小定親,知根知底的,找誰都不如找我啊。走,咱們洗澡去,邊洗邊說。」

-3-
我沒料到李闊在青州居然有宅子!
我倆五歲定親,十歲時他們全家搬到了滄州。
後來再沒有見過。
我回青州以後,得知他當了幕僚。
立刻想巴結這個便宜未婚夫。
就買了一身昂貴的衣裳給他寄過去,聯絡感Ṫũ₌情。
要不是他淪爲罪奴時,穿的是我精心挑選的衣裳。
我甚至認不出他。
結果這小子,轉眼就給我送來一封退婚書。
我想到這裏,磨磨牙,心想這一定不能便宜了他。
我洗完澡剛換好衣裳,聽到廚房傳來古怪的動靜。
我屏住呼吸,從枕頭下抽出特製的短劍。
我悄然靠近廚房,瞧見有兩個黑衣人挾持住了ẗù⁴李闊。
從他們的身手來看,必定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李闊不過是一介王府幕僚。
竟然有人循着蹤跡找上門。
可見他身上揹負着很大的祕密。
我靜靜地貼在牆角。
不太想救啊。
在這亂世之中,自己活着已經夠艱難了。
怎麼還能揹負別人的命運呢?
這時,一個黑衣人平靜地說道:「你去解決了那個女人。」
呵呵,解決。
多麼輕描淡寫又充滿侮辱的兩個字。
他爹的!
把老子當條鹹魚一樣是吧?
知不知道,我多麼努力才能活到現在啊?
想讓我死,那你就先去死吧。
當我的短劍劃破他的喉嚨時。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會死在一條鹹魚手上。
另外一個,屍體已經快涼了。
染着毒的針,被我吹到他大動脈,瞬間麻痹。
一刀斃命。
我看着兩具屍體,憂愁地說道:「友好點不好嗎?幹嘛整天想打打殺殺的。」
李闊彷彿沒有回過神,站在那兒沒動靜。
我看着他赤裸的上身,有許多疤痕。
有鞭子抽的、有烙鐵燙的,甚至還有鈍器戳出來的。
有一些,我眼熟。
畢竟我身上曾經歷過。
有些不熟。
我擦了擦刀,煩躁地說道:「愣着幹嘛,毀屍滅跡去啊。」
李闊看向我,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有這麼高的武藝,爲何甘於平庸過活?」

-4-
爲何甘於平庸地活着?
我從不思考這個問題。
因爲活着已經夠艱難了,何必再去思考這些,爲難自己。
去毀屍滅跡的路上,清風襲來,一陣舒爽。
散漫的星光,渾圓的月亮照亮了我ţū́₎們的路。
李闊推着板車,我咬着甘蔗。
想起他身上的疤痕,隨口問道:「誰打的?」
李闊先是愣了一下,才淡淡地說道:「有的是母親發病時打的,有的是繼母懲罰時打的。」
我嘖了一聲:「那你爹真不是個東西。」
他聽到後,看我一眼,笑了笑。
我心想,這小子,長得真不賴哈。
洗乾淨,換了身舊衣裳,眉目疏冷,很是有點風韻。
只可惜,再好也只能活到今晚了。
我決定到了義莊,殺了他。
我倆再無話可說,一路往城外義莊走去。
路過城門時,守城的掀開草蓆子看一眼。
他嫌棄地說道:「又去給林仵作送死刑犯啊?」
我把另外一根甘蔗送給守門的,嘆道:「是啊,牢裏剛死了兩個,趁着新鮮送到義莊去。」
守門的擺擺手,讓我趕緊走。
這事兒,誰沾了都嫌晦氣呢。
三年前,我接手了這個活兒,把被折磨死的死刑犯往城外義莊送。
一趟幾十文錢,別人嫌少,我不嫌啊。
蚊子腿再瘦,也是肉。
到了義莊,我熟門熟路地把屍體扛進去。
林仵作看了一眼屍體上的傷痕,不滿地說道:「你這殺人的技術可是退步了!」
我隨口說道:「多練練就好了。」
林仵作看了一眼李闊,意味深長地哎喲一聲:「帶活人來啊。」
我朝他拱拱手,客氣地說道:「等會兒就死了,勞煩您給他留個全屍。」
李闊站在那兒,一雙淡漠的眼,盯着我看。
我朝他喊道:「愣着幹嘛啊,還不趕緊給自己挑個牀位!」
李闊眉眼低垂,睫毛微顫,輕聲說:「你早就認出我身份了。」
呦呦呦~
臭不要臉的。
冒充我那個狼心狗肺的未婚夫,坑了我八兩銀子。
我還沒催他還錢呢,自己還委屈上了!
他先前渾身血污,頭髮散亂。
眉眼之間,的確跟我記憶裏的李闊有幾分相像。
可洗乾淨以後,我看一眼就知道他絕不是李闊。
他啊,必定是頂着李闊的身份,逃出來的。
我朝他笑眯眯地說道:「世子殿下,你爹造反,你落難。我一介小人,也不想沾染你們貴人間的因果。您今日死在這裏,我就清靜了。」
這個世子的爹是真不厚道。
自己金蟬脫殼,帶着大軍叛逃。
留下這個兒子頂罪。
李闊卻盯着我,淡淡地說道:「昭明聖女,你師妹在京城頂着你的名義,享盡榮華富貴,你卻過得窮困潦倒。我一介凡人,也不想知道你們修道之人有何盤算。只是今日,我不想死,煩請您通融通融。」
我不再笑,摩挲着腰間的匕首。
李闊疏冷一笑,耐心地看着我。
林仵作看看我,又看看李闊,哈哈大笑起來:「死丫頭!你也有栽跟頭的時候!我看你們是天生一對的黑心鬼,不如今日就在這裏成親入洞房!我來給你們證婚!還有這麼多賓客喝喜酒,好啊,好啊!」

-5-
我沒想到李闊竟然識破了我的身份。
我的確是那個狗屁聖女。
老皇帝沉溺求仙問道。
把一些修道者宣召入宮,爲他煉製長生不死藥。
我師父每天摸魚偷懶,帶着我光喫不幹活兒。
她最多往丹藥裏吐幾口口水,罵罵咧咧的:「喫喫喫,快點喫死拉倒。」
那年,欽天Ţū́⁼監夜觀天象,發現天下即將大亂。
得聖女者得天下。
我師父看着我腦門上,一驚一乍地說道:「變了!真變了!靠!看來這古人的占星術是有些玄妙之處啊。」
師父說,我原先腦袋上寫着「炮灰」兩個字。
現在變成了「未來皇后」四個字。
她自仙界而來,身負系統神器,我並不稀奇。
只是我倆都好奇,就我這樣的,如何能當皇后。
老皇帝得知預言後,四處找符合生辰八字的人。
我師妹鬧着要當聖女,我師父跟我一向縱容她。
便由着她頂替了。
直到三年前,我師父回了仙界。
而我悄然離開皇宮,回到青州。
沒想到今日竟然被李闊識破身份了。
難道他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我?
不應該啊。
大部分時間都是師妹頂替我做聖女的。
只有在應付欽天監那些神棍的時候,纔是我戴着面紗出現。
若要露臉,師妹便會替我出現。
畢竟我師父總說,我這人長得太不聖女了。
別人見了會幻滅。
我驚疑不定之間,李闊先說話了。
他和氣地說道:「要我說,這裏既沒有什麼世子,也沒有什麼聖女。只有一對平凡的未婚夫妻。」
我還沒吭聲呢。
林仵作飛快地往李闊嘴裏塞了一顆泥丸。
他拍拍李闊肩膀,大笑道:「我給你喫的是同心蠱,你會愛上死丫頭。從此以後,你們夫妻一體,同生共死。小子,我管你什麼柿子餅子的。我勸你收起那些歪門邪道的心思,從此以後好好侍奉妻主。」
我瞪他一眼。
我同意了嗎!
林仵作把我拉到旁邊,壓低聲音嘀咕道:「我瞧這小子骨骼清奇,眉眼凝而不散,是個極品處男,給你做鼎爐不虧。你丹毒未清,月圓之夜都要受毒火焚身之苦,拿這小子練功,保你不出三個月,定能恢復功力,更勝從前。」
說得倒是好聽。
我瞄一眼李闊,心說,那我也不能隨便找個男人就睡吧。
我還有沒有節操了。
李闊察覺到我在看他。
他提高聲音說道:「有件事情,我倒是沒有欺騙許姑娘,我在青州的確有些薄產。若你我成婚,那些錢財全供你所用。」
我一聽,立馬挽住他的胳膊親熱地笑道:「明日就要成親了,還叫什麼許姑娘,多生疏啊。往後,我喊你阿闊,你喊我昭明便是。」
林仵作陰陽怪氣地說道:「你這個死丫頭,也是要有家的人了。」
我一把將這個臭老頭扯過來,「師伯,明天你來證婚,我倆給你敬喜酒。」
林仵作這才翹了翹嘴。
我微微一頓,又說一句:「敬兩杯,您替師父喝一杯。」

-6-
我跟李闊要成親的消息傳到鏢局裏。
鏢局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許昭明那個色鬼終於要嫁出去了!」
「夏天終於敢在鏢局脫衣裳洗澡了!」
「她再不找男人,我們都想湊錢請她去嫖一下了!」
同僚們歡呼一陣,又同情地看看李闊。
那眼神,好像我會活生生地喫了李闊似的。
發完喜糖出門。
我低聲解釋道:「我可沒有他們說得那麼色,我很矜持的。」
哎,都是誤會啊!
當年我的傷勢還沒有好全乎,就到了鏢局。
隔三岔五就上火流鼻血,他們就以爲我覬覦他們的肉體。
這羣男人真的太自信。
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就那麼胯下二兩肉,也就自己當個寶貝。
我倆搬到了李闊的二進宅子裏,簡單地佈置了一下。
王婆子第一個來道喜,恭喜我苦盡甘來。
我笑哈哈地說:「不苦,不苦。」
王婆子掃量一眼李闊,嘆道:「這丫頭命苦,爹不疼娘不愛,從小就捱揍。不是命硬,活不到今日。我瞧你也是個好男人,婚後一定要疼惜她。」
鏢頭帶着鏢局的人,送了幾罈子好酒,幫忙擺桌子,準備宴席。
鏢頭一拳捶在李闊身上,撇撇嘴說道:「許昭明那個死女人就喜歡你這種小白臉,也不知道牀上有幾分力氣。你哪天要是變了心,老子一拳捶死你。」
李闊微笑着說道:「不會有那天的。」
我瞥他一眼,瞧瞧那副深情款款的俊樣兒。
演得跟真的一樣。
我也懶得告訴他,林仵作那個同心蠱是從鞋底摳的土搓的。
槐花巷子的人陸陸續續來喝喜酒,都帶了禮物。
賣魚的帶了兩尾草魚。
賣包子的帶了兩籠包子。
咳咳,賣唱的唱了兩首小曲。
總之,三教九流的人都坐滿了。
李闊瞧着滿院子人,詫異道:「夫人人脈倒是很廣。」
賣唱的劉娘子捏着帕子,細聲細氣地說:「我是許姑娘的主顧,一個月二十文錢,她護着我不被人騷擾。」
賣魚的趙阿婆笑眯眯道:「我也是哩,許姑娘打跑了收黑錢的地痞,一個月收我十文錢。從那以後,我安心賣魚,沒人敢亂收錢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全都是我的主顧。
鏢頭幹了一杯酒,翻着白眼兒說道:「這個死女人,動不動就跟人拼命。上個月,劉娘子被人擄走,她一人一刀闖到地痞家裏去,差點殺了地痞全家。趙阿婆交不起黑錢,魚被人搶走。她又去地痞家裏打打殺殺,把魚搶回來。誰願意爲了那點錢,跟她拼命。見了她,躲着就是。」
我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對付那些地痞流氓,小打小鬧是止不住的。
只有讓他們知道我這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可以爲了十幾文錢,拼了命。
他們纔會畏懼我。
殺不死我,就會被我的刀懸在頭上。
那滋味,可不好受。
李闊平靜地聽着這些事兒,眼底的Ṫų₎笑意漸漸散去。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
酒宴進行到一半。
我家大門忽然被人踹開。
我娘跟我弟弟站在門口。
她嚷嚷着:「我沒有收到一分錢的彩禮,陳招娣就敢嫁人!誰答應的!」
我弟弟看了一眼這院子,眼睛一亮。
他仰着脖子,高聲呼喊道:「聽說你是入贅到我們陳家的,這宅子便是我陳家的了。」
我娘看了我一眼,趾高氣揚地說道:「陳招娣,你這個不孝女。你離家多年,都是你弟弟在侍奉我跟你爹。你不聲不響地就嫁人,還有沒有把雙親放在眼裏!」

-7-
要不是今天我娘找上門。
我都快忘記,我曾經叫作陳招娣。
是啊,陳招娣那些年過得太慘了。
我不願回想,偏有人要我回想。
我娘生了我以後,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大冬天的,她感染風寒,心氣不順。
我娘不知從哪兒聽了個臥冰求鯉的故事,要我去效仿。
我趴在冰上,凍得神志模糊的時候。
心裏想着,若我知道這故事是誰想出來禍害人的。
我一定會不惜一切殺了那個人。
魚,自然是沒有求到的。
趙阿婆見我凍得快要死了,罵了一聲造孽。
把我拽回她家,給我灌了一碗熱騰騰的魚湯,拽回我半條命。
臨走前,她嘆了口氣,送我一條草魚。
我娘掐着腰站在趙阿婆門口,罵她爛好心。
趙阿婆嘴笨,被罵得面紅耳赤。
王婆子推門出來,破口大罵道:「你個喪良心的瘋女人,要噴糞遠一點,別髒了我家門口!祖上是太監的卵蛋,一天到晚就知道作踐一個閨女。生不出兒子,你去偷漢子,去搶,去買!還臥冰求Ťŭ̀⁻鯉呢,老孃賞你一個大耳刮子,讓你聽聽響兒!」
我娘罵不過,關上門回家了。
只是自那以後,她越發心氣不順。
我爹賭錢回家。
贏了,喫酒喝肉。
輸了,打她揍我。
我娘越發覺得,都怪我不是男孩兒,才害得她捱揍。
她恨我,刻薄我,不給我喫飽飯。
我每日出門打水買柴,餓得頭暈眼花。
差點掉到井裏。
劉娘子拉了我一把。
那年,她纔剛滿十五,水靈靈的。
她塞給我一塊燒餅,催促我趕緊喫。
後來,每日去打水,她都給我一塊燒餅。
劉娘子羞答答地說要嫁人了,不能再給我送燒餅。
我便盼着,她能一生順遂。
可沒想到,回了青州。
她成了江邊賣唱的寡婦。
聽說丈夫打仗死在了外頭。
婆家人把她趕回來了。
哥嫂不肯收留她。
她只能淪落到賣唱的境地。
我依靠着街坊四鄰的好心,磕磕絆絆長到七歲。
終於,我娘懷孕了。
她生了個男孩兒,取名陳光耀。
我像奴隸一樣,伺候着陳光耀長大。
他兩歲時,便知道指着我鼻子,嚷嚷着:「狗狗叫,狗狗叫。」
我娘坐着給他縫衣裳,抬腿踢我一腳:「叫兩聲哄哄你弟弟怎麼了!」
陳光耀往我脖子上套着繩子,牽着我在院子裏溜達。
到了他三歲,他越發會拿捏我了。
我不給他當狗玩兒。
他往地上一躺,哭着嚷着:「陳招娣打我!好疼好疼!」
我嚇得要死,趕緊捂他的嘴。
我娘衝進門,不分青紅皁白地要打我。
我疼得厲害,猛地一用力,將我娘推倒在地上。
我爹聽到我孃的呼喊聲,跑進來。
他抄起火鉗子就要打我,「反了你了!」
也是那天。
我發現,我真能打得過他們。
我日日趴在鏢局牆頭,偷看鏢局裏的人習武。
學的招式,竟然有用。
我打得他們皮開肉綻,拿了銀子棄家而去。
大冬天的,外面太冷。
我從未出過滄州。
走出去幾乎凍得要死了。
正好遇上外出的鏢車。
趕車的人看我一眼,「你要去哪兒?」
我搖搖頭,說不知。
他想了想說:「我們要押鏢去京城,上來吧。那地方都是有錢人,你就算去討飯喫,也餓不死。」
我裹着不合身的襖子,坐在鏢車上,緊緊挨着他。
他哼了一聲,問我:「沒殺人吧?」
我趕緊搖搖頭。
他也沒再多問。
分別時,我說道:「希望你早點成爲鏢頭。」
他朝我笑了笑:「行,借你吉言。」
後來回滄州,他果然成了鏢頭。
我去鏢局應聘時,他一眼認出我。
他感慨道:「行啊,沒死在外邊,看來是個命硬的。一個月一兩銀子,押鏢錢另算。簽了生死狀,今日就上工吧。」
鏢頭嘴上嫌棄,卻預支我二兩銀子,讓我有了容身之地。
時隔十年,再回青州。
舊人如斯。
而我,從陳招娣變成了許昭明。
他們不問我從何處來,經歷了何事。
只是見我風塵僕僕,一身疲憊。
王婆子張羅着,租給我一方院子。
趙阿婆又端來一碗魚湯,給我暖身子。
河邊唱曲的劉娘子,見我深夜歸家,還是會給我一個燒餅。
這些善意,讓我活下來,讓我蛻變,讓我成爲許昭明。
倒是我娘,聽說我窮困潦倒回來,揚言早不認我這個閨女,生怕我上門去打秋風。
她還趁着我去滄州押鏢,去我家裏翻騰。
想找點值錢的東西。
如今,看我嫁給李闊,眼巴巴地上門求財了。
我心裏笑了。
你配嗎?
這麼想,我也就這麼說出口了。
我拔出匕首,揪住陳耀明的頭髮,笑眯眯地看着我娘說:「要彩禮,要房子,你配嗎?」

-8-
婚宴那日,我打斷了陳耀明的一雙胳膊。
讓他學狗一樣從我家爬出去。
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敢上門騷擾我。
我跟李闊成婚後,我主外他主內。
家裏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條,每天回家都有口熱乎飯喫。
李闊在院子裏建了個棚子,把我那些破爛全都整齊地放在棚子下。
我這人,就這點上不得檯面的喜好。
今日撿個缺了腿的桌子,修補修補,放在巷子裏任人取用。
明日撿個爛得不像樣的花架子,又是叮叮噹噹修一陣子,再放出去。
每次我修理東西的時候,李闊總是在一旁幫我遞工具。
喫過午飯,我照舊坐在棚子下修理一個梳妝盒。
李闊忽然問道:「據我所知,你師父所在的仙山,遴選仙童十分嚴苛,要經歷三劫。你當時是如何進去的?」
我低頭敲敲打打,不以爲意地說道:「當然是經過三劫活下來了。」
老皇帝沉迷求仙問道,仙山盛行。
若要入仙山,做仙童,需經歷三劫。
溺水不死,爲水劫。
浴火不死,爲火劫。
遇利刃不死,爲肉身劫。
我歷經三劫活了下來,成功入仙山。
卻聽到有人哈哈大笑道:「這些窮人家的孩子就是經得起折磨啊,這樣都不死。讓他們做藥人,能活得久一些。」
那時我才知道,富人家的孩子交銀子便可入山。
窮人家的孩子卻需要歷經生死。
所謂三劫,只是他們故弄玄虛的迷霧。
我抬手去拿李闊手裏的錘子,他卻不鬆手。
我抬頭看着他,對上他的眼神。
我想了想說道:「不用心疼我,那些人全死了。」
那些遭天譴的王八蛋,不把我們當人看,天天給我們喂藥。
我喫着喫着,真成了一個沒有痛覺的神人。
後來遇上師父,師父跟師伯兩個人把那座所謂的仙山都蕩平了。
李闊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胸口。
他輕聲說:「同Ţů⁶心蠱發作了,我現在心口痛得厲害,喘不過氣。」
我驚了,老哥你在說什麼,根本沒有同心蠱這玩意兒啊,演上癮了啊。
他睫毛一顫,抬眼看着我,紅着耳根說:「是不是因爲咱們一直沒有圓房,所以我這同心蠱才發作得這麼厲害?」
我看了他一眼,挪開目光望着天說道:「大概,也許,可能吧。」
李闊這下子臉都紅了,「那咱們……」
我連忙抽回手,截斷他的話:「我覺得這事兒不急,還是先培養培養感情吧。」
李闊眯着眼睛看我,「可我中了同心蠱,早就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了,還要如何培養感情。莫不是你對我,自始至終都是虛情假意。跟我成婚,也只是爲了住進這寬敞的宅子?」
「誒,這話說的……」我正想尿遁。
卻看見鏢頭急急忙忙地走進來。
他遞給我一封信,「我看見你爹孃跟你弟弟全被人抓走了!看樣子,像是軍中的人。帶頭的,還讓我遞給你一封信。」
我打開信看了看。
【聖女,你跟你師妹可是把我騙得好慘啊。所謂得聖女者得天下,我本就好奇,爲何我跟你師妹成婚三年,父皇都沒有立我爲太子。如今方知,原來是你師妹頂替了你的身份。】
【如今父皇派遣我帶兵討伐誠王叛軍,聖女可否爲我獻上良策,助我登頂大位。】
【我在青州府衙恭迎聖女,五日不到,你爹孃跟你弟弟,只能暴屍荒野。】
我看到最後一句話,驚呆了。
哎喲,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9-
過了幾日,誠王帶兵打了過來,駐紮在青州城外,一時間人心惶惶。
槐花巷子裏的人整夜未睡,都收拾家當,隨時準備逃跑。
趙阿婆一家也不賣魚了,煮了一大鍋濃濃的魚湯,請街坊四鄰喝。
王婆子今日大方得很,買了十幾只燒雞,請大家開葷。
她嘆了口氣:「哎,我不走了。他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吧,總歸不管是那個誠王坐天下,還是什麼三皇子贏了,也不至於難爲咱們小老百姓吧。」
王婆子這麼一說,大家反而沒那麼慌亂了。
劉娘子彈着琵琶,唱起小曲兒。
鏢頭帶着幾個兄弟過來,擦着刀說道:「就算他們打進來,我也斷不會讓他們欺辱咱們槐花巷子的老少婦孺。」
我坐在門口,啃着雞腿,聽着曲兒。
李闊拿着帕子給我擦擦油汪汪的手。
他輕聲說:「你真要去?三皇子明擺着是請君入甕。」
我掃量一眼這熱熱鬧鬧的巷子,輕聲說:「若我不去,死的就是這些人了。」
三皇子是個萬事籌謀的人。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跟爹孃、弟弟早已決裂。
抓了他們,只是在給我示意。
「聖女,我給你臉,你也給我臉,咱們好說好商量。」
更何況,師妹還在他手上。
無論如何,兩日以後,我都得走一趟。
李闊便有些傷感,嘆道:「咱們就做一對尋常夫妻不好嗎?」
我睨他一眼:「咱倆是尋常夫妻嗎?我都往義莊送了多少人了?」
自從我跟李闊成親以後。
半夜摸上門的人不計其數。
殺他的,成了義莊的花肥。
求他的,交了買命錢,被我打一頓丟了出去。
李闊聽我這麼說,便涼薄一笑:「既然都想跟我搶夫人,那麼就都去死吧。」
我鮮少見他說這樣的狠話,目瞪口呆。
李闊彈彈我的面頰,又溫和地笑道:「我開玩笑的,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哪裏幹得了那些事情。」
我看一眼他的笑容,捏住他的手,清清嗓子說道:「那什麼,你同心蠱有沒有發作?」
李闊便往我身邊捱了挨,低垂着眼簾說道:「日日都會發作,只有貼着夫人,纔有所好轉呢。」
我將他推到門裏,道貌岸然地說道:「那今夜,夫人我就爲你緩解一下。」
月上中天,我的丹毒像是遊走在四肢百骸的岩漿。
從前我泡着冰水熬過去,如今倒是不必了。
外頭的人還沒散,一陣陣的喧鬧聲傳進來。
李闊的脣描繪着我的眉眼,忽然發了狠,折磨我一下。
我瞪着他。
牀帳裏,光線黯淡。
我總覺得這人脫了衣裳,就像是脫了人皮,忽然只剩下陰沉沉的獸性。
他掐着我的腰問我:「夫人,不問問我叫什麼嗎?」
我的功法在陰陽交合之間,緩緩流轉。
暗藏的傷勢,也在好轉。
我閉着眼睛,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叫什麼?」
他逼迫我睜開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夫人,我叫蕭臨決,這次,可別再忘了。」
行到緊要關頭。
我猛然推開他。
他被我推出去,裹着帳子跌坐在地上。
我周身氣機衝撞,將牀都掀翻了。
我看看外面的天色,穿上衣服。
「我記住了,蕭臨決。」我攬過他的脖子,在他嘴上親了親,「有緣再會。」
這場短暫的婚事,要結束了。
我們都需要離開槐花巷子這個溫暖的家,去面對自己該面對的。

-10-
我去了青州府衙,看見我爹孃還有弟弟吊在架子上。
他們像三條曬乾的鹹魚,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三皇子對我笑道:「聖女,可還滿意?」
我不耐煩地說道:「廢話少說,我師妹呢?」
三皇子將我迎到帳中,和氣地說道:「若聖女能助我拿下誠王首級,我自然會將黛黛放走。我畢竟與她夫妻數年,是有些情誼的。」
我聽到這話。
走到他面前,扯住他的頭髮,哐哐扇了他八個耳光。
三皇子被我打蒙了。
他的護衛們剛邁出去一步,就倒在了地上。
我的毒早就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我一腳把三皇子踹翻在地上,踩着他的胸口,笑眯眯地說道:「我想,有些事情你可能搞錯了。今日,我不是來求你的。」
三皇子猙獰地看着我說道:「槐花巷子外有一千死士,你若敢殺我,那些賤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連忙把他扶起來,笑道:「哎喲,剛剛是我莽撞了,三皇子勿怪。」
三皇子拍了拍胸口的灰,陰晴不定地看我幾眼。
我也笑呵呵地看着他。
畜生,給你這八個耳光,是想告訴你。
老孃想救人,卻不一定非要救。
拿師妹的命威脅我,你是活膩了。
你敢蹬鼻子上臉,咱們就魚死網破。
他忽然大笑道:「早聽說聖女深得仙師真傳,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今夜,我邀誠王議和。若有聖女相助,必能兵不血刃,拿下誠王十萬大軍。」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三皇子想讓我使用神器打敗誠王大軍。
當年老皇帝喫丹藥走火入魔,要坑殺京城數十萬嬰童,以人入丹。
我師父趕過去,施展仙術。
我們當時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幻光。
須臾之間,坑裏的所有嬰童都被救出。
自那以後,老皇帝對我師父言聽計從。
而我這個聖女的身份更是水漲船高。
自我師父走後,所有人都以爲她將神器留給了我。
其實並沒有。
神器認主,只有師父能用。
師父臨走前,給我泄露天機。
「昭明,你頭頂上的字從『炮灰』變成了『皇后』,說明你不會輕易死掉。」
「我救了你以後,系統能量忽然恢復了一半,說明你對這個小世界很重要。」
「放心大膽地活下去吧!要好好對自己!」
我師父抱着我,哭哭啼啼地好久。
她說,若是將來做任務路過這個小世界,還會來看我的。
想到往事,我摸摸腦袋。
師父說,所有皇子腦袋上都是「炮灰」兩個字。
那到底最後登基的是誰呢?

-11-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還覺得這事兒有點戲劇化。
誠王主動來青州府衙,還給三皇子敬酒。
笑呵呵地說着:「三侄子都這麼大了,好久沒見。」
三皇子也懷念地說道:「皇叔風采不減當年。」
他們兩個笑裏藏刀,互相碰杯。
兩個鬼東西,酒都沒喝到肚子裏。
誠王剛坐下,就口吐鮮血而亡!
也不知道是誰驚呼一聲。
「三皇子謀害誠王,並無議和之心!」
「殺了三皇子!祭奠誠王殿下!」
事發突然,驚得我手上的雞腿都掉了。
三皇子看着我,目瞪口呆地說道:「聖女,你好歹等我走了,再動手啊!」
他穩住心神又說道:「不過也好,誠王已死。叛軍無主,自會投降。」
三皇子躲在我身邊,看着他帶來的死士跟誠王的手下廝殺。
他感動地說道:「我本以爲聖女會跟我虛與委蛇,沒想到你說到做到。」
這個時候,我是真不好意思說,誠王不是我殺的。
外面傳來一陣呼喊聲。
好像是誠王的人投降了。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等願意追隨殿下!」
三皇子高興得眉毛都飛起來了,搖晃着我的胳膊說道:「果然!得聖女者得天下!聽到了沒!誠王大軍降了!他們認我做太子了!」
下一刻,他的美夢就破碎了。
門被打開。
老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劉順躬身走進來。
三皇子高興得快飄起來了。
誰知道,他的高興沒維持多久。
劉順恭恭敬敬地說道:「太子殿下,叛黨已伏誅。三皇子與叛黨沆瀣一氣,把酒言歡,證據確鑿,請您定奪該如何處置他。」
三皇子呆了,我也呆了。
李闊……
哦,不,蕭臨決走進來。
他褪去那層文弱書生的假象,整個人氣質華貴,疏冷到高不可攀。
三皇子大叫道:「蕭臨決!你是誠王世子,如何又成了太子!我今日跟誠王議和,是父皇親允的。我……啊啊啊啊!」
他的話沒有說完。
蕭臨決隨手抽出侍從的刀,一刀斬斷了他的右手臂。
血濺到我臉上。
他拿出手帕,輕輕給我擦拭着,輕描淡寫地說道:「誰允許你的髒手觸碰太子妃的。」
三皇子失心瘋似的吼道:「不對……不對……這一切,都是一個局!父皇沒有給我傳聖旨,是你……」
他沒有說完,就被人捂住嘴帶下去了。

-12-
蕭臨決竟然真的是老皇帝的血脈。
誠王妃恨誠王娶了她,卻又不肯愛她,乾脆給誠王戴了綠帽子。
誠王的側妃是誠王的小青梅,兩個人恩愛有加。
後來誠王妃跟了老皇帝,誠王忽然發現,自己內心是愛着王妃的,悔恨不已。
側妃頓時就瘋了。
嚷嚷着:「那我們之間的情誼算什麼?」
誠王妃也瘋了:「可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這些癲公癲婆整日琢磨着愛恨情仇。
就是苦了蕭臨決。
誠王妃發起瘋來打他,醒來以後又抱着他哭着悔恨。
後來誠王妃自縊而亡,本以爲他解脫了。
誰知道誠王意志消沉,整日閉門不出。
才五歲的蕭臨決落到了側妃手裏,又是受盡折磨。
後來蕭臨決長到十歲,從滄州到京城去給老皇帝拜壽。
老皇帝也不知道從哪兒知道自己多了個兒子。
就讓蕭臨決留在了宮裏。
我聽到他說一直住在荒僻的甘泉殿,有些驚訝。
我回憶起往事,「我在甘泉殿認識一個小太監,我倆關係很好,經常湊在一起喫喝。」
蕭臨決看了我一眼:「是嗎?他叫什麼?」
我撓撓頭,苦惱地說道:「不記得了,我後來練功出了岔子,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蕭臨決莫名其妙地掐了一下我的手心,又說道:「總之,我在甘泉殿住着時,也沒什麼爭奪皇位的野心。只是後來經歷了些事兒,纔有了想法。」
嘖,這話說得太謙虛了。
兵不血刃地收復誠王十萬大軍,弄死三皇子。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
我跟蕭臨決回到京城,救出了黛黛。
三年未見,她憔悴了好多。
她一見我,就委屈地哭出來,抱着我說道:「師姐!我好想你。」
當年她非要以聖女之名嫁給三皇子那個芝麻湯圓。
我攔不住,也沒想攔。
情愛這種毒,只有沾了,痛了,才知道回頭。
人生種種,都是經歷。
我摸摸她的臉,哄着她說道:「不哭了,我來了。」
黛黛哭得越發厲害了。
她摸摸肚子,看看蕭臨決,往我身後一躲。
三皇子被定上謀反的罪,黛黛的孩子只怕留不下。
沒想到蕭臨決溫和地說道:「師妹剛滿三個月身孕,舟車勞頓只怕傷到孩子。不如好生在京城休養一陣子,再另做打算。」
大太監劉順恭敬地說道:「太子妃,東宮一應東西都打點好了。您若是瞧着哪裏不好,儘管吩咐老奴。」
我嘴上胡亂應道:「好啊,我會仔細看的。」
其實心裏想着,我瘋了纔會留在京城!
這些皇宮裏活下來的人,不是瘋子就是變態。
蕭臨決也不例外!他跟我裝模作樣的演了這麼久文弱書生。
抽刀砍三皇子的時候,可是手法嫺熟。
當夜,我就帶着黛黛要逃離京城。
我倆已經走到了城門口。
門口的茶攤上,蕭臨決坐在棚子下,飲着茶看我。
他也不說話,也沒帶一個人來。
就飲一口茶,看我一眼。
黛黛察覺到馬車停下來了。
她探出頭,看到蕭臨決,便急了:「師姐!你別留在這裏當那個狗屁太子妃!皇室的人,都沒有心的。咱們當年在皇宮裏住了那麼些年,還沒見慣人情冷暖嗎?」
黛黛又朝着蕭臨決吼道:「你是太子,我們也不懼!我師姐如今功法大成,當世無敵,你留不住她的!」
蕭臨決看着我輕聲說:「夫人,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心裏嘆了口氣。
老皇帝搞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蕭臨決既然有本事結束皇子們的爭鬥,那他就有本事穩住朝政。
槐花巷子可以沒有文弱書生李闊。
可這天下,不能沒有太子蕭臨決。
我想了想,哄道:「黛黛,你先回青州等我好不好?」
黛黛哭着說道:「我不要!師姐,你別丟下我。」
我苦惱地抓抓頭髮,「算了算了,咱們仨一起過吧。」
13 蕭臨決視角。
夜裏醒來,身邊又是冰冷冷的。
我穿着寢衣喝了一盞冷茶,再無睡意。
劉順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弓着腰說道:「夜裏朝露殿的宮女來稟報,說黛姑娘胎氣不穩。太子妃一聽,便立刻去陪黛姑娘了。」
這些不入流的小把戲,我已經懶得再聽。
榮黛黛此人,若不是被許昭明捧在手心,早被我捏死八百遍了。
呵,當年欽天監出了一句「得聖女者得天下」
榮黛黛非要頂替那個名頭,也是怕許昭明被別人頂上。
所以搶着要嫁給三皇子,實現那個預言。
我跟榮黛黛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都知道。
靠近許昭明的人,都會不斷地沉淪。
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她的溫暖與美好。
就得把她藏起來。
我起身去了冷僻的甘泉殿。
那裏現在無人住,荒草叢生。
殿裏的桃樹,結了許多毛茸茸的小果子。
當年許昭明就是從這棵樹上摔下來的。
她抱着一堆桃子,從地上爬起來。
對上他的臉,壓低聲音說道:「喂,別告訴你主子,我把桃分你幾個。」
她一雙眼睛烏溜溜的亮。
穿着一身宮女服,鬼馬靈精的。
我能聞得出她身上的氣息。
有一種獨有的甜味兒。
她告訴我,她叫昭昭,是個小宮女。
我便說,我叫臨決,是甘露殿的太監。
我倆整日在甘露殿裏胡喫海喝。
什麼皇后珍藏的佳釀、
貴妃養的錦雞。
只要她想喫,就沒有搞不到的。
在宮裏待得久了,她會帶我出宮玩兒。
許昭明很喜歡一些能工巧匠做的東西。
她說:「將來我要做個匠人,我師父給了我一本書冊,上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想都做出來。」
那是我頭一次在她嘴裏聽到將來兩個字。
可是,據我所知,仙童是沒有將來的。
他們爲我父皇試丹藥,死了一批又一批。
那些仙人們,也從不心疼自己的徒弟。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杞人憂天。
昭昭從來不只是一個只懂得喫喝玩樂的小宮女。
我父皇失心瘋了,派遣數萬精兵,挨家挨戶地捉嬰童煉丹。
其他仙人都閉口不言。
唯有昭昭的師父出面阻止。
她們一路縱馬闖出去。
我當時在聚雲樓喝酒。
幾個皇子站在窗口。
「呦,這是要違抗父皇旨意啊。」
「就憑她們兩個,如何能突破京城防線。」
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瞧見一個姑娘手握長刀,駕着一輛馬車。
前面,是封鎖城門的上萬精兵。
馬車裏的人在催促:「昭明,快!」
許昭明飛身而起,周身氣機牽引,惹得風起雲動。
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她一刀斬下去!
刀光帶着無上鋒芒,爆裂聲炸得我們耳朵嗡鳴。
剎那間,城門轟然倒塌。
不似人間刀客。
倒似仙界來人。
士兵們被刀浪掀翻在兩側,卻無大礙。
許昭明駕車衝向城外。
所有人都被震撼,久久不能言。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仙人施展仙法,救下數萬嬰童。
欽天監出預言。
「得聖女者得天下。」
再見許昭明,是數月之後。
她見了我,就大倒苦水。
「誒,我主子不是成了什麼聖女嗎?」
「搞得我們如今做事都有人盯着。」
「總之,沒有半點自由了。」
她從布袋裏倒出一堆毛茸茸的板栗,指使我趕緊生火。
我聽說許昭明練就絕世神功。
父皇有意請仙人傳法,可仙人卻說:
「九死一生者,才能練這功法,除了她,別人都不行。」
九死一生……
我看着眼前這個站着滿臉菸灰,鼓着腮幫子吹火苗子的姑娘。
很難想象,她經歷過什麼。
皇宮裏,聽說皇子們都在想方設法地追求那個假聖女。
我便不着痕跡地問道:「昭昭,你將來想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她低頭把栗子往火堆裏放,隨口說道:「沒想過啊,不過從前在家鄉,我倒是跟人訂過親。那人叫李闊,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

-14-
後來我在誠王府,見到了那個叫李闊的書生。
油頭粉面,滿眼精明。
還覥着臉跟人吹噓:「這身衣裳是我未婚妻寄來的,她對我情根深種,我卻看不上她。我已經給她寫了退婚書。」
王府大亂那日。
我換上他那身衣裳,混在罪奴之中。
我閉着眼睛,靜等那人出現。
我跟許昭明在甘露殿相伴四年,很瞭解她。
若是李闊寫了退婚書,她必定想要敲詐點銀錢的。
那股子清甜的氣息,混雜在各種味道中,尤爲清晰。
許昭明,終於出現了。
三年前,仙人離開。
聖女嫁給三皇子。
許昭明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若不是見到李闊,我捉到蛛絲馬跡。
我這一生,只怕再無緣見她。
許昭明啊,許昭明。
青州城裏膽小怕事、混日子的是你。
京城裏一刀斬天塹、萬夫莫當的是你。
甘露殿偷桃子、喫栗子的還是你。
真奇怪。
你怎麼能受盡世間苦楚,還能笑嘻嘻地活着呢?
像一顆隨風飄落的種子。
隨便扎個根。
給點雨露。
就能生根發芽啊。
你啊,太心軟了。
我喜歡你對我心軟。
卻不想你對很多人心軟。
跟許昭明在槐花巷相伴短短數日,我真恨她。
怎麼能同那麼多人笑。
又怎麼能顧及那麼多人的命。
爲何,不能看着我。
只看着我。
我躺在桃花樹下,輕聲說:「去告訴太子妃,我同心蠱發作了。」
沒多久,許昭明匆匆而來。
她身上沾滿了榮黛黛身上的香氣。
我不喜歡。
剝了她的衣裳,隨意丟在一邊,將她摟在懷裏。
許昭明看看那棵桃花樹,又看看身下的我。
她忽然驚呼一聲:「誒?!你就是當年那個小太監?」
我摸摸她的臉,笑道:「你想起來了?」
我倆並肩躺在一起,聊起從前的很多事情。
許昭明撥弄着我的睫毛,百無聊賴地說道:「你別總是跟黛黛爭寵,多無聊啊。」
我便親了親她的手心說道:「那你多疼疼我。」
許昭明戳戳我的臉,嘆道:「我要是不疼你,早就走了。」
是啊,天地廣闊。
她許昭明起身就能消失不見。
就像當年,我跟她在甘露殿相伴四年。
只是某個清晨醒來。
我便聽說仙人迴歸仙界,聖女嫁人。
而ƭū́⁷許昭明也不見了。
許昭明的師父消失前,我見過她一面。
她往我腦袋上頂上看了一眼。
神色複雜地說道:「前前後後來了八個攻略者都被你抹殺了,沒想到竟然是我的小徒弟把你從大反派變成了好皇帝。」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自從懂事起,身邊就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奇怪的女人。
打着各種名義親近我。
我察覺到她們有共同之處。
那就是自以爲是,腦袋空空。
做一些小把戲,施展一些小良善,就想讓我對她們敞開心扉。
這些人,像做遊戲似的接近我。
我閒着無聊,也樂得看她們演戲。
演得差不多了,我就去收尾。
有一個受不了折磨,告訴我:「你是這個世界的大反派,最後會滅世!我們是來救贖你,攻略你的。」
死在我手上的攻略者太多。
許昭明的師父這個監管者不得不來看看。
倒是陰差陽錯之間,用神器救了許昭明,把她帶到了我身邊。
她好奇地問我:「你爲什麼會對昭明動心?」
我反問她:「我爲什麼不會對她動心?」
她聽了以後,笑笑:「昭明是個很好的姑娘。」
她走之前,還不忘警告我:「昭明練的是仙界功法,誰也傷害不了她!要是哪天你做了傷害她的事情,我會立刻出現,帶她走。」
這話,我知道她在騙我。
我早就從那些所謂的攻略者口中得知。
只要我不滅世,這個世界就會穩定發展,她們這種監管者就不會出現。

-15-
我登基的第三年,榮黛黛帶着孩子去了青州。
她跟林師伯住在我們從前的家裏,許昭明每年都會回去住一陣子。
只是今年許昭明忽然就靜了許多,不再整日玩外跑,埋頭讀書。
她託着腮,坐在一邊看我批奏摺。
有些迷茫地說道:「我這些年,滿腦子都想着怎麼活下去。如今生活安穩了,倒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她十歲前,做女兒,艱難求存。
十歲到十三歲,做道童,掙扎着活下去。
十三歲到十七歲,做徒弟,光想着練功保護師父跟師妹。
十七歲到二十歲,在青州倒是過了些太平日子。
現在想想,我當初問她爲何甘於平庸地活着,真是個笑話。
這世界上有太多人,只是爲了活下去,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氣。
我將她攬在腿上,握着她的手在脣邊親了親。
「你從前不是說想做個匠人嗎?」
她師父給她留了許多書,記載了許多仙界纔有的技術。
她近日總是往工部跑,說什麼紙上談兵不行,重在實踐。
她這個人,閒不住。
自小喫了太多的苦,也知道天下百姓過得很苦。
所以總想着做一些事情,改善民生。
好似在青州時那樣,幫人修修這個修修那個。
許昭明瞟我一眼說道:「我師父常說,民生纔是第一要務,做匠人大有可爲。」
她不再說下去。
我便說:「那你去考,若能考到工部做事,我便不拘着你,公事公辦。」
許昭明嘿嘿一笑,拿出一張聘書,得意地說道:「我已經考上了!工部的六品長史!」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我。
前兩年,許昭明整天往外跑,視察民情。
回來以後就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催着我出臺一些政令。
這其中便有一條。
民間若有能工巧匠者,不拘男女, 只要通過考試便可入衙門做事。
我看着許昭明臉上的笑容。
心想,也許這纔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習武是爲別人。
走鏢是爲生計。
唯有做匠人,是她心之所向。
許昭明自信滿滿地說道:「你且看吧,我一定能做好!」
我自然是信得。
她一貫有百折不撓的韌性。
所以兩年後,我瞧着她身穿朝服, 跟着一堆官員上朝時,也並不驚訝。
我心想,還好許昭明只在封后大典上, 被羣臣遠遠朝拜過,無人知她真容。
工部尚書上奏:「皇上!這便是我們工部奇才!她研製出的農耕器材, 大大提高了農作物產量。培育出的種子, 抗旱耐水澇, 讓百姓們喫飽了飯!」
許昭明便滿臉笑容, 圓滑客氣地說道:「皇上!這都是工部各位大人給的機會,微臣不敢居功啊。沒有大人們殫精竭慮,微臣一人也做不出這麼大的功績。」
一時間, 我彷彿又看見她在青州時溜鬚拍馬的那個樣兒。
工部的官員們個個被誇得滿面紅光。
我賞賜了一番, 把她單獨召到勤政殿。
許昭明一進門, 就笑嘻嘻地說道:「聽說皇上的同心蠱又犯了?微臣來給你治治病。」
我將她按在龍椅上,肆意欺負了一番。
她外出公幹三個月, 黑了, 也瘦了。
「聽說滄州出了個悍匪,一個人殺了八個貪官污吏,還搗毀了兩個山匪窩。」我脫了她的衣裳細細檢查,發現她身上沒有新添的傷痕, 這才安心。
許昭明被我親得雙眼發紅, 含含糊糊地說道:「官匪沆瀣一氣, 吞了朝廷的賑災糧,還阻撓我們工部的人辦事。我實在是看不過,就替天行道了。」
我恨她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 狠狠咬着她的嘴脣說道:「我給你的暗衛、虎符, 難道都是擺設嗎?這個時候不用, 什麼時候用?」
許昭明振振有詞地說道:「我用了!河水決堤時, 我派他們去幫百姓疏散了!暗衛呢,去保護更重要的官員了。」
「許昭明!」我再也忍不住, 提高聲音喊她。
許昭明心虛, 纏上我的腰,黏黏糊糊地親我。
「其實……我是習慣了萬事靠自己……」
我掐着她腰間的軟肉說道:「好啊!那明天咱們就走,我不當這個皇帝了!你做劫富濟貧的俠女, 我做喫軟飯的書生。」
「使不得, 使不得。」許昭明哄着我:「好了好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敢了。」
一直鬧了兩個時辰, 她在我懷裏昏昏睡去。
我是知道的。
她自幼從沒被人無條件地愛過。
長大後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好師父, 又努力練功回饋師父。
如今做了皇后, 也從未想着揮霍人生。
許昭明啊。
她是一棵肆意生長的大樹, 迎着風雨, 迅猛地承接陽光與雨露。
不攀附、不獻媚、不折腰。
我的妻。
她從來就是這樣的令人心疼,令人驕傲。
那些所謂的攻略者,個個是空心人。
她們哪裏懂, 像我這樣受盡折磨陰暗長大的人。
遇上許昭明這種人。
無需她做什麼,我便放棄抵抗,獻上一生的忠愛。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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