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

阿奶是鎮上最古怪的老奶。
她幼年喪父,青年喪夫,是少有的孤寡命數。
街里街坊都說她得了瘋病,整天只知道往護城河邊跑。
可後來,漫天大雪裏。
她在護城河邊用火鉗夾起了被丟棄的我。
此後,我一路科考,官至刑部。
用律法,治好了全天下女子的病根。

-1-
阿奶一開始並不是我的阿奶。
她只是念女巷裏最普通的一個老嫗。
與旁人不同的是,她平日裏既不繡帕掙錢,也不操持家務。
只每日裏拿着一隻陳年生鏽的火鉗,在護城河邊夾來夾去。
街里街坊都說她得了瘋病,怕是活不長久矣。
可誰也沒想到,後來數九寒冬,漫天大雪裏。
阿奶將我帶回了家。
衆人見了我都驚詫不已。
生怕是阿奶又犯了瘋病,從何處搶來的嬰孩,便有人去府衙報了官。
府衙的捕快來巡查過一番後才曉得,原來,我是阿奶從護城河邊撿來的。
具體來說,應當是夾來的。
沒錯,用火鉗。
城中百姓皆有棄女育兒的習俗。
但凡家中稍稍貧苦些的人戶,都會選擇捨棄女兒,用節省下來的口糧養兒子。
我就是那個被捨棄的女兒。
府衙的人弄清緣由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畢竟一個沒人要的棄嬰,還是個女嬰,便是送到慈孤局,也不過是白白浪費朝廷的粟米罷了。
他們當一日差拿一日晌銀,這起子芝麻大點的事兒才懶得管。
可阿奶不這樣想。
她用僅剩的破爛衣衫將我仔仔細細的包好,抱在懷裏晃了又晃。
衆人皆勸阿奶將我送走,阿奶都置若罔聞。
直到隔壁的王嬸子開了口:「馮秀枝,一個被扔到護城河裏自生自滅的孩子,你撿回來做什麼?她親孃都不願要她,你還想養她做孫女不成?」
明明是略帶譏諷的一番話,卻偏巧叫阿奶回了神。
她呆滯了片刻,原本渾濁的眼眸慢慢變得清澈。
而後下一瞬,一字一句地答:「對,我養她做孫女。」
從這天起,阿奶的瘋病徹底好了。

-2-
聽王嬸子說,阿奶將我養大是頗費了一番力氣的。
且不說幼小的嬰孩需要喫奶,便是能喫尋常的粟米,阿奶也買不起。
於是,爲了孱弱的我能夠活下去,阿奶揹着梆子走遍了大街小巷。
城中只要是略富庶些的人家,沒有哪一戶的衣裳是阿奶沒洗過的,也沒有哪一戶的夜香是阿奶沒倒過的。
酬勞縱使不多,但阿奶還是全數用來買了昂貴的小米。
只爲給我煮一碗稀薄的米湯。
就這樣,萬般艱難之下,我終於長到了八歲。
因着身世不詳,阿奶從前又犯過瘋病,巷子裏其他人家的小孩兒都不願同我玩耍。
於是,我便只能每日跟着阿奶走街串巷。
她洗衣裳時,我便在旁邊擰水,她倒夜香時,我便在旁邊扶桶。
後來,大約是看着實在不成樣子。
阿奶一狠心,一跺腳,便在街邊支了個攤子賣餛飩。
支一個餛飩攤子,要多少銀錢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阿奶買了一刀豬肉,鋸了小半截門板,便去了村口秀才家。
豬肉喂秀才,門板做招牌。
就這樣,阿奶的餛飩攤子支了起來。
阿婆餛飩。
遒勁鋒利的四個字在破舊的門板上顯得格格不入。
但無妨,來喫餛飩的食客大多是聞着香味兒來的,而非看着招牌。
更別說,其中有老大一部分人,壓根就不識字。
可不識字也有不識字的壞處。
他們仗着我們祖孫倆弱勢,餛飩一碗接一碗的喫,臨了了,要結賬時,銅板卻半枚都不肯掏。
問就是不識字,不曉得價錢,未曾帶夠銀子。
他們嬉皮笑臉地說要賒賬,可阿奶不是好惹的。
她提着剁餡的砍刀追了那些潑皮三條街,一邊追,一邊嚷嚷着若是沒帶銀錢,便拿胯間的三兩肉抵賬。
那些人嚇破了膽,腳上便生了風,跑得更快了。
阿奶雖潑辣,可不過是個小腳老太太,哪裏追得上?
這一來二去,餛飩攤沒開幾日,爛賬卻已然有了不少。
月底盤賬時一算,竟是還虧了三成。
阿奶皺着眉,連聲說這樣下去不行。
我問阿奶應該怎麼辦。
她攏了攏錢袋子,吐出兩個字:「報官。」

-3-
阿奶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牽着我去了府衙。
蓄着八字須的縣令生得細皮白肉,聽完阿奶的狀告,眉頭皺了又皺。
「你說你要告誰?」
阿奶一愣:「民婦不知。」
來喫餛飩又不是科考仕途,哪裏會落款題名?
「那你要告他們什麼?」
阿奶又一愣:「……民婦也不知。」
她一個平頭百姓出身,自然不曉得在大靖例律中賒賬究竟算是個什麼罪名。
原本只是迷惘不知,可落在縣令眼裏變成了無理取鬧。
「你這刁民,什麼都不知道,你來告什麼?莫非以爲這府衙是你玩笑取樂的地界兒?」
平日裏再蠻橫的百姓到了官老爺面前,膝蓋總是要軟一截兒的。
阿奶慌了,趕忙跪下。
「不是的,老爺,是前幾日,有一夥人去了民婦攤子上喫了餛飩並未給錢,一連幾日都未曾清賬不說,還日日來喫白食,民婦想……」
「想什麼?」
「民婦想,官府應當不會不管的,便告到了此處。」
「他們賒了多少賬?」
阿奶答:「五文錢一碗餛飩,他們賒了十二碗,一共六十文。」
縣太爺掏了掏耳朵,似乎被這「六十文」給驚着了:「這點子銀錢也值當你來報一回官?」
當然值得。
粟米十文一升,六十文錢可以買六升粟米了。
足夠我和阿奶喫上半個月。
縣太爺明顯是覺着不值,但阿奶既報了官,便沒有不理案的道理。
便照常問詢道:「你既不曉得他們是誰,可曉得住在何處?」
阿奶一愣,她並不知道。
可那日他們溜走時,我卻是瞧得真切的。
我搶聲道:「就在同心巷東邊,第三戶人家!」
Ṱű̂ₛ縣令皺眉:「你個黃口小兒,可瞧真切了?」
我點頭如搗蒜:「一定是,不會錯的。」
聽了這話,站在後堂的師爺湊上前來,同縣令耳語了一陣。
兩人都變了神色。
「你可曉得,住在同心巷第三家的,可是通判府的趙家,人家在朝爲官的,怎麼會賒你幾碗餛飩?」
「以民告官,先杖責二十,你可還要告?」
日頭懸掛在長空之上,卻怎麼都照不進這幽深府衙。
旁的不說,餛飩定然是喫了的,人也是真切的瞧見跑進了趙家的。
千真萬確都抵賴不得。
可如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平頭百姓但凡沾上一個「官」字,都得破層油皮。
莫說是比尋常人家還要式微的我們。
阿奶默了一默,顫顫巍巍地站起身。
聲音從喉嚨口擠出來:「民婦,不告了。」
不告了,輕飄飄的三個字。
可以是「不想告了」,「不願告了」。
但於我們而言,偏偏是「不敢告了」。
畢竟,府衙的長棍可沒有餛飩好喫。
我攙着阿奶往外走,可還沒賣出門檻,便聽見清亮的一聲——
「爲何不告?」

-4-
說話的是個女子。
可她未曾穿羅裙,反而一身青色官服,青絲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
只鬢邊兩隻南珠耳墜顯出些女子的柔婉來。
「祝大人。」縣太爺站起身來行禮,早沒了方纔的輕蔑之色。
「許縣令,本官竟不曉得,如今鄖縣竟是如此斷案理事的?」
被稱之爲祝大人的女子眉眼微揚,泄出些許寒光。
縣太爺頓時冷汗涔涔,連忙解釋:「大人,以民告官先杖責二十是例律上白紙黑字寫着的,我也並非是擅專。」
「可那例律上也寫了,若是官員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判絞刑的。」
「不過幾碗餛飩,哪裏就說的上是搜刮民脂民膏了?大人您說笑了。」
「於你不過是幾碗餛飩,可於百姓而言卻是立身立命之根本,當初爲官之時聖上所說的箴言,不必我再說與許縣令聽一遍吧?」
縣太爺不敢再辯駁,默了一默,只道:「大人說的是,我這就命人去查。」
說着,兩個衙兵得了眼色去了。
不多時,便將當初賒賬耍橫的幾人揪進了府衙。
那幾人原是趙家的小廝,被這場面一嚇,什麼都招了。
但只說自己的罪行,決口不提通判府。
縣太爺也懶得管,只匆匆壓着他們認了罪。
六十枚銅板不多不少的回到了阿奶手中。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原來府衙不是不會辦差,只是不會爲我們辦差。
可見這世上若是想求個公道,到底有多難。
阿奶爲了答謝祝大人,邀她去了攤子上喫餛飩。
精面擀的皮,裹上雞肉和蝦米和的餡,再澆上兩勺豬骨和雞架熬出來的高湯,喫上一口,舌頭都要囫圇嚥下去!
這樣皮薄餡大的餛飩,阿奶給祝大人盛了整整一海碗。
「大人慢些喫,若是不夠,鍋裏還有。」
祝大人失笑,耳邊的南珠墜子也跟着晃。
「阿婆,夠了。」
阿奶這才放了心。
彼時正是晌午,街上沒幾個人。
祝大人拿着勺柄小口小口吃着餛飩,我就趴在旁邊偷看。
看了一會兒,心裏的小九九也順着舌頭鑽了出來。
「大人,餛飩好喫嗎?」
「好喫的,你阿奶的手藝很好。」
「大人,你如今是在宮裏當差嗎?」
祝大人一愣,旋即清淺地笑:「……算是吧。」
我更來勁了:「那你如今是什麼官職?官位是不是比縣太爺還高?」
阿奶一銅勺敲在了我腦門上,疼得我眼冒金星。
「死丫頭,這也是你能問的?」
祝大人只是笑笑,渾不在意:「阿婆,不妨事的。」
「嗯……我如今是朝請郎君,若是論官職,勉強算是比許縣令高半階吧。」
難怪縣太爺方纔如此恭敬。
說書先生口中的官大一級壓死人,果然是真的!
我眼睛亮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她和阿奶一同側目望過來。
我嚥了咽口水,既興奮又期許地問道:「祝大人,你看,我……」
「我能做官嗎?」

-5-
祝大人不說話。
阿奶亦覺得冒犯,便將我往身後拉。
「小孩子家家的亂說話,大人莫要見怪。」
祝大人搖了搖頭,放下勺柄,聲音和緩。
「這有什麼好見怪的?求上進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如今女子在朝爲官本就是常事,如今朝中那位那位御史大夫姜大人便是女子。」
「丫頭,你若是想做官,也並無不可。」
「只是你需要弄清楚,自己想做官究竟是爲了什麼,是爲了一時的意氣,還是爲了滿腔抱負。」
「若只是爲了意氣,想一想便也罷了,可若是爲了抱負,便去尋個書塾唸書吧,將來科考仕途,總有做官的機會。」
祝大人一番話言辭懇切,娓娓道來。
我聽得入了迷,瞧見她身上那身青色官服,好似已經穿在我身上了。
但又不禁去想,自己想做官,究竟是爲了什麼?
是爲了阿奶的那十二碗餛飩?
還是爲了縣太爺口中的那二十棍刑杖?
瓦罐裏的高湯小聲咕嘟着,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阿奶默了一默,扔了銅勺:「春丫頭,你真想念書?」
我點頭:「想。」
阿奶又問祝大人:「大人,若是我家春兒資質淺薄,讀了書也做不成官,又該如何呢?」
祝大人竟是彎脣笑了。
她的話一字一句,玉碎般清冽:「讀書是爲了做官,但也不只是爲了做官。」
「既識得字,便能自己選日後是要念四書五經,還是女誡女訓,總不至於被一時的恩義困挾在男人的後院裏一輩子。」
「做官需明理,而明理只需讀書。」
我從未聽過這種道理,一時之間只覺得靈臺似乎都清明瞭不少。
阿奶也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祝大人走後,阿奶久久回不過神。
直到夜裏收攤回家,她纔對着豆燈徐徐開口:
「春丫頭,阿奶若是送你去讀書,你去不去?」
我自然是想去的!
自從十年前女子開恩科後,我朝常有女子讀書的風氣。
念女巷也不例外。
從前我跟着阿奶走街串巷的漿洗衣物,倒夜香馬桶的時候,也見過那些好人家的姑娘捧着筆墨溫書習字的摸樣。
那時我豔羨不已。
可如今這塊餡餅落到我頭上時,我卻躊躇着不敢接。
不爲旁的,只因爲我的家太小了。
院子很小,桌椅也小,
更別說阿奶存錢用的那隻陶罐了。
裏面存着的,有我們的口糧錢,阿奶的頭油錢,和我的飴糖錢。
我捨不得動它。
更捨不得阿奶爲了送我去唸書,將陶罐的肚子掏空。
所以我嚥了咽口水,答:「不去。」
阿奶蹙眉:「白日你不還說想念書麼?怎的如今又不想了?」
我不知該如何答。
既不想讓阿奶知道我在心疼銀錢,也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個半途而廢的人。
便支支吾吾道:「因爲……我走了,就沒人幫阿奶賣餛飩了。」
我自認爲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答案。
下一瞬,阿奶卻鬆了眉頭。
「這都是小事,那攤子我一個人也支得起來。」
「只是春丫頭,你若是有讀書的心思卻不告訴我,日後想起來,可是要後悔的。」
後悔什麼?
我不明白。
但我看見阿奶佝僂的身軀,和枯瘦的手掌,忽然就想起了阿奶今日在府衙的模樣。
今日有祝大人仗義執言,可明日後日卻不一定有。
若是我不讀書,只一味幫着阿奶賣餛飩,再遇上那些個潑皮無賴又該如何呢?
燭火昏昏,躍動在阿奶質詢的眼底。
我終於下定決心,朗聲道:「阿奶,我要讀書的。」
阿奶這才笑開。
那隻粗糙的大手摩挲在我臉頰上:「好,阿奶送你去讀。」

-6-
第二日,阿奶帶着我去縣裏的私塾交束脩。
零零散散一大袋子銅板,數了又數,才勉強湊齊。
那私塾的先生姓李,是個鬚髮皆白的老頭。
見了我,話還沒說出口,眉頭先皺了起來。
「既是個丫頭,怎的不送去女子書塾?」
阿奶數銅板的手一頓。
城中的確有一所女子書塾,但去那兒唸書的,大多是殷實人家的姑娘。
無他,只因那書塾授課的都是女夫子,既能傳書論道,也能顧及姑娘家的名聲,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唯一不好的一點便是,束脩是普通書塾的兩倍。
當然,這於我們而言是缺點,於旁人而言並不是。
所以阿奶斟酌在三,還是選擇了這所普通書塾。
可如今面對李夫子的追問,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想了想,問:「夫子,如今朝廷既開了女子恩科,那男女所學的四書五經,文章策論是否一樣?」
「……自是一樣的。」
「那既然一樣,我爲何就非要去女子私塾唸書呢?莫非您這書塾教的不是策論詩書,而是男女大防?」
李夫子被噎了一噎,半晌才冷哼一聲,憋出一句:「……你這丫頭,倒是個博弈辯論的好手。」
就這樣,我成功入了學堂。
男女七歲不同席,縱使李夫子留下了我,但聽課時,我還是隻能隔着道屏風坐在角落。
幾堂課下來,李夫子講的什麼我沒聽清,反倒是聽見那些所謂的同窗小聲議論的聲音。
他們說,我一個小小女子,不在家學女紅,做針線,來書塾湊什麼熱鬧?
我不理會,只將耳朵豎得再尖一些,恨不得伸出屏風去聽夫子講課的聲音。
然後,他們又說,我胸無點墨,卻又裝出一副勤奮好學的模樣,不是想科考仕途,是想在書塾裏尋一個金龜婿。
我不在乎,只在每日放飯時,將肚子喫得圓鼓鼓的。
因爲阿奶說過,這飯食的錢,也是包含在束脩裏頭的。
市井裏若是論起閒話,都是說扯老婆舌,可實則那些男人的屁話也不少,但從沒人說他們半句。
對於那些閒話議論,我忍了又忍。
但終有一日,我忍不住了。
只因那人將話頭扯到了阿奶身上,他們說阿奶一個賣餛飩的瘋婦,定然是迷了心竅才送我來讀書,日後定然會落得一個人財兩空,再瘋一回的下場。
這話不偏不倚,被我聽了個全。
當着李夫子的面,我一腳踹翻了屏風,騎在那人身上,將硯臺裏的墨汁往他嘴裏灌。
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人滿口污穢,Ŧű⁽合該喝點墨汁洗洗腸胃。
那墨汁到底是沒灌進去。
衆人七手八腳的將我拉拽起來。
李夫子震怒:「馮春兒,趙霽!你們好歹都是讀過書明過理的人,竟也粗魯到這個份兒上,都去廊下給我跪着!沒兩個時辰不許起來!」
我和趙霽跪在廊下,面面相覷。
他滿頭滿臉的墨汁,活像阿奶雞圈裏那隻烏眼雞。
「你是耳朵不太好還是眼神不太好?」
我疑惑:「什麼?」

-7-
「方纔那話壓根就不是我說的,你這墨汁灌錯人了!白瞎了我一碟子徽墨!」
我這才聽出來,趙霽的聲音,似乎與方纔那人的聲音有所不同。
但事已至此,我總不能衝進課堂再灌一次。
只嘴硬道:「縱使不是你,但你們日日談笑耳濡目染,難免你未曾這般想過!只是沒有宣之於口罷了。」
趙霽啞了口,不說話,只默默低頭擦着臉上的墨汁。
當天夜裏,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將事情說給了阿奶聽。
本以爲她會氣得拿雞毛撣子抽我一頓,可她並沒有。
她說:「旁人辱你,本就該打回去的,莫要擔心給阿奶惹事兒,阿奶活了大半輩子,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話雖如此說,可第二日,阿奶還是從雞圈裏撿了幾枚雞蛋煮熟,叫我拿去賠罪。
雖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對於我們而言已經是拿得出手的賠罪禮物了。
趙霽接了雞蛋,剝了皮一個接一個的喫,噎得白眼都要翻到地上。
旁人笑他:「趙公子莫不是將銀錢都拿去買蟈蟈籠了?如今竟喫起這種東西了。」
趙霽不說話,待到將喉嚨裏那口蛋黃嚥下,方纔站起身。
下一瞬,拳頭利落的落下。
兩人扭打在地上,那碟子我未曾灌對的墨汁,趙霽終究是替我灌了進去。
李夫子趕來時,氣得發抖。
但也對趙霽無可奈何。
畢竟他家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富戶,書塾裏大半的桌椅屏設都是他家出錢操辦的。
於是,又是各打五十大板,一同罰跪了事。
但經此一事,夫子覺着之所以惹出禍事,是因爲我與書院中衆人關係不大融洽的緣故。
於是,第二日,那扇礙事的屏風被撤走。
我終於不必再豎起耳朵聽課了。
也終於得到了夫子的一視同仁。
鄰桌的趙霽頂着一張青紫的臉湊過來:「那墨我幫你灌了,你日後若是得了功名,可得多給我寫幾封拜帖,好叫我也沾沾書卷氣。」
我好笑:「你怎知我一定能得功名?」
他道:「我想,一個一拳頭就能把我早飯砸出來的姑娘,應當不會差到哪裏去。」
「縱使文路走不通,武狀元也是當得了的。」
我:「……」

-8-
讀書識字比我想象得辛苦得多。
李夫子雖學識淵博,但講起課來總是晦澀難懂。
往往我剛嚼完前兩句,他便已經吐出了後三句。
每每如此,一堂課下來,我總是落後大半。
但想起阿奶交束脩的那一大袋銅板,我心中的火便燒了起來,
每日除了在書塾,即便是在阿奶的餛飩攤上,我也會忙裏偷閒的習字。
有時是用木棍在炭灰裏寫,有時是用手指沾了茶水寫。
阿奶雖看不懂我在寫什麼,但只要端正身子坐在桌邊習字,她就會笑。
笑得整張臉上的細紋都被笑意填滿。
她有時會趁着空閒給我煮一碗糖水蛋,鄰桌的主顧看得稀奇,也會酸言酸語幾句。
「一個丫頭片子,竟還花了錢送去書塾讀書,還指望她考狀元不成?」
「也是說笑一場罷了,那宋婆子不過是想讓那春丫頭多學幾個字,日後議親時,攀的枝也更高些罷了,也算是好謀劃了。」
幾人嘰嘰喳喳地談笑着,目光落到我和阿奶身上,促狹又輕蔑。
阿奶氣得發抖,立時就發作了起來。
「我孫女念不唸書嫁不嫁人的,與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是自家死了人沒處撒歡了?到我這攤子上來亂噴什麼沫子?」
「再敢多嚼半句舌頭,老婆子我剁了你們的舌頭,趕明兒包豬舌餡的餛飩!」
市井婦人的話,自然是極潑辣的。
幾人聽了面上俱是一紅,扔下銀錢,小聲嘟囔着走了。
阿奶摸着我的頭,一字一句:「春兒,你要記住那日祝大人說的話,讀書是爲了明理,那些沒念過書的人的話,你自然不必理會。」
我想了想:「阿奶你的話也不用理嗎?」
下一瞬,一柄銅勺敲得我齜牙咧嘴。
「死丫頭,鑽什麼牛角尖!」
自那日起,我讀書的勢頭又足了些。
每日裏彷彿有用不完的力氣,家裏的油燈挑了又挑,書塾裏的墨條短了又短。
又時不時的纏着李夫子給我開小竈。
六年後,我終於摸到了門道。
十四歲這年,我已然從墊底的拖油瓶變成了書塾的魁首。
甚至在院試上一舉中了案首。
李夫子一改平日的橫眉冷對,如今再看我時已然有了幾分得意門生的意味。
但凡旁人問及我,他總是先誇讚幾句,再順帶說一聲我是在李傢俬塾上了六年學堂,纔有這番成就。
那些素來看不起我的同窗亦是換了副嘴臉,鄙夷的目光逐漸變成豔羨的眼神。
大家好像都忘了我是個女娃娃。
也忘了,從前因爲我的女兒身,對我的那些輕視和污衊。
但沒關係。
我會讓他們記起來的。

-9-
我中了案首,便不能再留在書塾唸書了。
若是想課業再精進一層樓,便要去京城的雲蒙書院研學。
離開那日,聽說趙霽捲了包袱要跟我一同走,被他爹打了個半死。
不爲旁的。
只因他一無功名,二無才學,若是想去雲蒙書院,趙家少不得要捐些財帛金銀。
趙家家底雖富庶,但也禁不住這般的糟踐。
趙霽被打了一頓,出不得門,只派小廝給我送了套筆墨紙硯。
雖看着不打眼。
可筆是湖州筆,墨是徽州墨,硯是端州硯,紙是宣州紙。
樣樣精細,都不是便宜的物件兒。
那小廝瞪着眼瞅我Ṱũ̂ₑ,生怕我不敢收。
可我泰然自若的收了。
還不忘讓他叮囑趙霽:「跟你們家公子說說,這青雲路可不是靠財帛堆出來的,他若是真想來雲蒙書院,我且等他三年。」
那小廝噔噔噔轉身跑了。
阿奶眼睛一橫,問我:「等他三年做什麼?難不成那時你還要同他……」
後面的話她未曾說出口,我卻懂了。
阿奶無非是怕我頭腦一熱,便私定終身。
我失笑:「阿奶,三年後,說不定我早就中了舉,等不等的,原也不打緊。」
我之所以這般說,不過是爲了給他個想頭。
也算是報答這六年來,他隔三差五暗地裏託人照顧阿奶的生意的緣故。
但若是真論起來。
三年?怕是六年趙霽也中不了。
阿奶這才放下心來。
到京城的第二日,阿奶便去城中租賃了間巴掌大的小鋪子賣餛飩。
並不是因爲荷包鼓了,所以做事暢意。
而是因着京中稅銀頗貴,阿奶即便是支攤子賣餛飩,也同開鋪子差不了多少。
再者,我如今好歹也算是有功名在身了。
她是怕丟了我的臉。
但我卻是不怕的,自從入學後,我日日都引同窗去鋪子裏喫餛飩。
書院與書塾不同。
書塾裏招收的學生大多是鎮上抑或是鄉里的,而書院的學生魚龍混雜。
既有像我這般因着身有功名進來研學的,也有世家大族的子女進來鍍金的。
只因那書院的賀夫子是當世大儒,莫說是世家子弟,便是朝中官員都少不得要給他幾分顏面。
因此,我此般行徑,便受人詬病起來。
那些捏着帕子的大家閨秀,三五成羣的縮在屏風後說酸話。
有說我舉止粗魯如男子,整日裏不注重儀容的。
也有說我策論雖做的好,但滿身窮酸氣上不了檯面的。
諸如此類種種。
其實算不得新鮮,這些話從前在書塾時我就聽過無數遍了。
但如今聽來,我仍舊覺着憤慨。
不爲旁的,只因我們都是女子。
我不明白。
既然身爲女子,便該曉得女子處世之艱難,不互幫互助便罷了,爲何還要冷眼相向?
這些話,像是一個又一個巴掌扇在我臉上,逼得我不得不還擊。
但我又想,若是還擊的巴掌由她們自己來打,是不是要更爽利些?
所以,在一日放課後,我移開屏風。
平靜發問:「你們,要不要跟着我學策論?」

-10-
幾位官家小姐都愣住了,她們未曾想到我會如此問。
但沒有不學的道理。
畢竟即便是在賀夫子看來,我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若是能得我傾囊相授,說不定Ŧų⁾日後在科舉場上便能多出一分勝算。
她們猶疑的看着我:「你當真願意教我們?」
我笑:「自然是願意的。」
「你們既瞧不上我滿身窮酸,我便用學識來叫你們自慚形穢,這難道不比扇你們巴掌,罵你們兩句來的暢意?」
幾人愣住了。
過了半晌,才慢吞吞站起來,滿臉歉意地衝我告罪。
「是我們狹隘了,方纔的這些話,還請你莫要放在心上。」
就這般,我們化干戈爲玉帛。
那幾個官家小姐便跟着我學起策論來,當然我也並不是白教,但書院裏沒有私收學費的道理,我便讓她們每日去阿奶鋪子上喫餛飩。
大戶人家丫鬟婆子一大堆,每每一去就佔了大半間鋪子,甚至趕上湊巧時,還要排隊。
就這般造勢之下,城中的百姓也紛紛前來喫餛飩,阿奶的鋪子也徹底支棱了起來。
至此,我終於不用再爲束脩發愁,便一心撲在了學業上。
在雲蒙書院唸書的第六年,我終於等到了殿試的機會。
此前三年又三年,我一路考過來,先是中了案首,解元,會元,如今殿試在即,賀夫子滿心期盼我能爲書院爭個狀元回來。
殿試不比秋闈和春闈,是要面聖的。
我一個草蓆丫頭,雖在京中見過幾年世面,但到底還是有些惶恐。
入宮那日,阿奶給我準備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對我叮了又叮:「別怕考不上,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我好笑:「阿奶,你就對你孫女這麼沒信心嗎?」
她搖了搖頭:「我只是覺着,若是讀書如此辛苦,那你還不如回鋪子裏跟阿奶一同賣餛飩。」
「雖不能大富大貴,但到底能喫個溫飽飯。」
這雖是玩笑的話,但聽得我心中一暖。
殿試在即,我縱然再緊張,也是不能不去的。
於是,一行人晃晃蕩蕩地踏上了那條長長宮道。
大殿之中,男女分開而立。
男多女少,對比鮮明。
聖上並未露面,只是端坐在珠簾後,讓考生一個一個上前策問應答。
那些學子進進出出,我的心也揪成一團,腦子不斷思索着該如何應答聖上的問話。
卻不曾想,男子那般的策問結束,眼看就要到女子這邊時,宣傳的宦官罷了口。
半晌後,珠簾微卷,人影錯動。
我們只聽見尖細的一聲:「女子策問,進內閣——」
幾個姑娘面面相覷,只得跟着那內官進了內閣。
可誰知,內閣裏的考官卻不是聖上,是一位紫袍女官。
她冷着眉眼掃了我們一圈,才緩聲道:「既到此處,便都應該明白會考些什麼吧?」
還能考什麼?無非就是策論文章,和詩書典故罷了。
可她說:「今日考題爲:女子開恩科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誰先來?」
衆人鴉雀無聲,我咬咬牙,上前一步行禮:「學生先來。」
「你的見解是?」
那女官側目看我,衆目睽睽之下,我腦子那些積攢的文墨似乎被熬煮成了漿糊,半句都無法說出口。
我掐了掐手掌,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好半晌,才緩聲答道:「學生以爲,利大於弊。」
「爲何?」
「科舉路是條寬敞大道,男子走的,女子自然也走得,此舉不僅可以提升鄉野間的讀書風氣,也能爲朝廷吸納人才。」
「可聖人有云:男尊女卑,夫爲妻綱,若是要走科舉路,豈非是與這千百年來的倫常綱紀相悖?」
「世事易移,千百年前各位大儒聖人留下的箴言自然是字字珠璣,高瞻遠矚,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曉得千百年之後究竟是什麼光景。」
女官略一沉吟,又問:「可如今朝中官員,男衆女寡,又該作何解釋呢?」
我答:「自古以來,女子們都被教導要賢良淑德,要相夫教子,可男子卻只用一心讀書,這樣一來,他們自然是順利求取功名的。」
「若是女子大開恩科,普天之下不論誰家女兒都能讀書科舉,也不見得就會比他們差。」
「我們女子差的從來都不是學問,也不是能力,而是一個機遇。」
女官這才抬起眼簾,側過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眸中顯出驚豔的光彩。
等到衆人都策問完畢,便到了考官評審的時候了。
因着不是秋闈春闈需要閱卷,所以放榜放的很快。
跟我一同進內閣的衆人屏住呼吸,想看看我這番高談闊論究竟能得個什麼名次。
可那榜文上清清楚楚寫着——
馮春兒,二甲十三名。
如此一場華辯,竟連一甲都未曾進。
我胸口突然有些發堵。
我曉得,那不斷湧動着的,是我的自命不凡。
翻滾吞噬,幾乎將我的理智輾壓成碎片。
於是,長長宮道之上,我追上了那女官。
我問:「敢問這位大人,我答的究竟有何不妥?」

-11-
「不,你答得很好,便是與殿中那些男子相比,也毫不遜色。」
「那爲何?」
只是二甲十三名?
女官笑了笑:「姑娘,你一路考上來想必是十分不易的,一邊要操心學業,一邊還要面對那些非議與爭論。」
「所以你該明白,女子在科舉仕途這條路上究竟有多艱難。」
「縱使你心中憤懣,也不該將這些話宣之於口,即便是要宣之於口,也該潤色後再說,否則,豈不是絕了普天之下其他女子的科舉路?」
「直率是好的,可也要懂得藏鋒。」
這是我步入官場前,上的第一堂課。
我心頭一顫,卻不覺憤慨,只覺感激。
於是躬身行禮:「學生受教了,不知大人貴姓,家住何處,學生改日定會入府拜會。」
女官微微一笑,眉眼凜然。
「拜會便不必了。」
「至於貴姓,本官免貴姓姜。」
我愕然抬頭。
忽然想起從前那位祝大人說過的,朝中的御史大夫也姓姜,亦是女子。
所以,眼前這位就是……
姜御史?
我這才反應過來,可那抹紫袍早就消失在了宮道上。
一場殿試結束,我精疲力盡。
連喫了三大碗餛飩,這才緩過勁兒來。
雖說中了進士不久便會授官,但尚且還需等些時日。
我便索性繫了圍裙幫着阿奶賣餛飩。
那些食客有些是從前的同窗,有些是城中的百姓,但一聽聞我中了進士,便都不約而同的誇讚起來。
「阿婆餛飩」瞬間成了「進士餛飩」。
餛飩鋪的生意越發紅火,抹布都快被我擦出火星子的時候。
有人尋上門來了。
那是個中年儒士,一身青色綢衫,蓄着文雅的鬍鬚。
「你便是馮春兒吧?」
我楞了楞,點頭應下:「我是。」
「您是?」
男人抬起眼簾,聲音平靜:「若論起來,我應當算是你的生父。」
「啪」地一聲,阿奶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12-
男人被阿奶請進後院喫茶。
端坐在桌邊時,他看我,我也看他。
我自幼便曉得阿奶不是我的親生阿奶。
曉事後我瞧見巷子裏其他孩童闔家歡樂的模樣,也曾幻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什麼模樣,但後來越長越大,這樣的想法便淡了。
可如今瞧來,他那溫潤的眉眼與我如出一轍。
抿直的脣角,與我攬鏡自照時,也有幾分相似。
很奇妙的感覺。
但更多的是憤慨與惘惑。
我問:「你當初爲何拋棄我?」
男人執杯的手一頓:「……那時,是有苦衷的。」
什麼苦衷呢?我不明白。
年幼時,巷子裏的嬸子們爲了寬解我,會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也許並不是因爲不愛我,所以扔下我。
大概是因爲家中生計沒着落,實在養活不起,所以纔出此下策。
那時,我覺着頗有幾分道理,畢竟若不是家中實在揭不開鍋,有誰會去捨棄自己的親生骨肉?
可如今,面前的男人玉冠華服,無半分落魄窮酸之意。
很明顯,並不是因爲銀錢。
那究竟是爲了什麼?
或許是我眼底的質詢太過明顯,男人一怔,旋即開始解釋。
「你娘生下你的時機實在不湊巧,偏巧是長房頭胎,便留不下了,並非是不想留的。」
我雖出生鄉野,可大宅院裏的腌臢事多少也聽過一些。
有一些大氏族爲了男丁昌盛,便會有「洗女」之舉。
意思就是,不論哪一代,長房頭胎若是女孩,便要「洗」了去。
「洗」的方式有很多,尿桶,棉被,甚至是剪子。
事情一了,便對外宣稱是「病逝」。
可事實上,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爲,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若按你祖父的意思,你是活不下來的,可你祖母寬厚,見不得殺戮,便將你送出去了。」
就爲了這麼一句「寬厚」,我被裹着棉被扔進護城河。
聽阿奶說,她將我從護城河裏夾起的時候,已經凍得青紫。
若不是阿奶,我一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那河裏。
「孩子,我們當初也是不得已。」
男人的眼底閃過一絲歉意,但很Ţü⁵快消散。
他將一枚玉珏放在桌上:「你既大難不死,如今又高中了進士,自然是光耀我們沈家門楣的人。」
「但朝廷授官可不是隻看功名,那些世家大族積攢的人脈千絲萬縷,若你肯認沈家,拿着這枚玉珏去尋學政司,沈家自然也會成爲你的助力。」
我笑:「所以,就只因爲我是個女兒身,你們便要棄我,殺我?如今我功名在身,你們又要來爭我奪我。」
「我大抵是精怪傳看的太少,竟不曉得,人的臉皮竟可以厚到如此程度。」
男人臉色發白,有些慍怒。
「爲父曉得你心中有些埋怨,但如今授官在即,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女子開恩科雖是聖上的旨意,但男女同考,難免就會多些爭論與非議,莫說旁的,ṭû₅你如今奪得的進士席位,本該屬於那些男子,若是沒有沈家爲你撐腰,你以爲那些世家大族會放過你?」
「父」這個字刀子一般刺入我的耳朵,讓我覺得好笑又荒唐。
「沈大人這番話好沒道理,什麼叫我奪了旁人的席位,難道沒有我,沒有場上那些應試的姑娘,那些落敗的男子便能高中嗎?」
「科考仕途全憑本事,他們自己荒唐愚昧,怪不得旁人冰雪聰慧。」
我將茶碗丟回桌上,一字一句:「至於我日後的前程,便不勞沈大人操心了。」
「做官也好,做民也罷,總歸是我個人的造化,總不能爲了撿糞坑裏的金瓜子而髒了自己的衣袍,您說是不是?」
世家大族的公子,自然是沒聽過這樣的市井潑辣話的。
他氣得發抖,轉身離去。
我看着竈房裏畏畏縮縮的身影,喚了一聲:「阿奶,你都聽了這麼久了,還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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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奶這才從竈房裏走出來。
她一邊解圍裙,一邊小聲道:「若是沈家當真能幫扶你,也不是不能……」
我溫聲打斷她:「阿奶,若是我真如此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又同當初那個趨炎附勢的縣太爺有什麼區別?」
「祝大人從前說過,讀書是爲了明理,我如今讀了這樣多的書,就憑心中那份理,我也認不下沈家。」
我看向阿奶,問出了那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問題。
「阿奶,我想知道,你當初爲何會偏巧在護城河邊救下我,你總是拿着火鉗往河邊跑,又是爲了什麼?」
阿奶渾濁的眼驟然間清澈了一瞬,她思索着,回憶着。
好半晌,才緩聲道:「……我從前也是嫁過人,生過女兒的,只不過後來……」
後來是什麼光景我大抵也猜到了。
不過是生下女兒,夫家不容,又不知使了什麼腌臢手段,才讓阿奶成了個瘋婦。
每日拿着火鉗往河邊跑,想要救回自己的女兒。
她瘋了許久,直到二十年後,在一個大雪天夾起了我。
或者說,那柄火鉗夾起的並不是我。
而是她遺失二十年的女兒。
我喉頭一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撲過去抱住她。
她身上沒有脂粉味,只有淡淡的粟米香。
就是我日思夜想中的阿孃的味道。

-14-
放榜第二月,我被授了官職。
如沈家那人所言,我只被派去涼州做書吏。
微末小官,又是在窮鄉僻壤。
雲蒙書院的衆位同窗都爲我不平,但無法。
我一無權勢,二是女子之身,若是要青雲直上,幾乎不大可能。
能走到此處,已然算是幸運了。
在京城待了三年又三年,如今又要啓程去涼州。
世事遷移,我似乎總是在趕路。
但唯一不變的是,阿奶總是陪在我身邊。
馬車內,我故意逗她:「阿奶,聽說涼州荒僻,常有豺狼出沒,你怕不怕?」
「管他是什麼,若是敢來,我總要給它開瓢的!」
阿奶眼睛一翻,隱隱有從前拎着菜刀追趕潑皮的架勢。
「可我又聽說,涼州塵沙極大,阿奶你……」
下一瞬,車簾被人掀開,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百聞不如一見,涼州有豺狼,有塵沙,但也有瓜果,有人煙。」
我定睛一瞧,歡喜得幾乎跳起來。
「祝大人!」
上一回見她,還是我八歲時,如今時過境遷,光陰荏苒,可她卻容色不改,反而添了幾分堅韌的氣度。
從前青色的官袍,如今已然成了緋色。
「涼州雖荒僻,但到底不算是什麼窮山惡水,春兒,你可是怕了?」
怕?
我自然是怕的。
我既怕自己做不好這書吏,也怕自己在涼州待不下去。
更怕自己如那姓沈的所言,沒了家族扶持,便當真爛死在了涼州。
我千怕萬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只垂首不言。
可祝大人看穿了我的膽怯,她笑:
「我也是走科舉路上來的,那時正逢女子初開恩科,我萬般艱難才中了進士,後來授官時,你可曉得我被外派到了何處?」
我搖頭。
她一字一句:「嶺南。」
我讀過萬物志,自然曉得嶺南多瘴氣,又兼溼熱,實在算不上是個好地方。
「那時我千恨萬恨,恨不得辭了官回鄉種地,可後來我又想,縱使嶺南不好,但終歸是有人,有事,有話說。」
「有話說的地界,便有官司要辦,這便是我到此處的緣由。」
「後來,大抵是心氣通了,辦事也更爽利,沒多久我便升官調任到了京城。但每每想起,我還是會懷念嶺南的荔枝。」
「春兒,你還未曾嘗過涼州的蜜瓜吧?既然未曾嘗過,又怎知自己會不喜歡?」

-15-
這番話說得通透又敞亮。
像是一場及時雨,澆去了我Ṭû₉心中的陰霾。
我衝她躬身行禮:「謝老師賜教。」
祝大人笑了笑,從袖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把戒尺。
是玉竹雕刻的,上頭刻着一行小字——規矩。
「日後你去涼州做書吏,少不得要學斷案理事之道,不論膽大也好,膽小也罷,總歸是要有自己的章法與底線。」
「若是爲了升官立績而枉顧百姓,那便是違背了自己讀書的本心。」
「女子爲官本就不易,春兒,這規矩二字,我不僅要刻在戒尺上,更要你刻在心裏。」
我俯身接下那把彷彿有千斤重的戒尺,珍兒重之地放進了荷包。
車馬很快,不過半月,我和阿奶便到了涼州。
涼州縣令姓徐,是個懶散的白鬍子老頭。
初見我那日,他挑眉驚訝:「竟是個姑娘?」
這樣審視與訝異的目光,我早已見過太多。
只將文書遞給他:「小的奉聖上之命前來任職,還望大人過目。」
他只瞧了一眼,便笑了:「險些連中三元,倒是個人才。」
然後說隨手一指:「諾,往後,那便是你處理公務的地方。」
我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後堂裏,不過一張瘸腿桌,一把破木椅。
實在是寒酸的緊。
說是處理公務,但作爲書吏,我的職責不過是草擬公文,登記案件罷了。
上任的第一日,我便見證了無數的雞飛狗跳。
東家說西家偷了他的雞,南家說北家砸了他的碗。
總之,都是些瑣碎的事。
徐縣令雖瞧着懶散,但總歸是依照例律一一公正處置了。
直到三日後,一個老人尋到府衙來。
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只是屈膝跪下,便被衙兵趕了出去。
那老漢瘦的像是一堆枯骨,跌坐在府門門口痛哭,哭喊着自己有冤要告,衆人卻置之不理。
我不解,徐縣令卻笑而不語。
第二日,在阿奶的餛飩攤上,我再次見到了那人。
他認出我是府衙的人,便拉着我的衣袖訴冤:「大人,大人,你幫幫我好不好……」
一番問詢後,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他和她的妻子本是城中的菜農,因爲不肯賒賬給通判府的公子,他媳婦被當街打死,訴狀遞到府衙,卻從未被受理,都被徐縣令打了回來。
至此投告無門,再無進展。
官僚欺壓百姓,府衙卻置之不理,普天之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氣憤不已,當天夜裏便提着一口氣去了府衙。
像是八歲時踹翻屏風那般,我抬腳正要踹開徐縣令的房門時,被他攔下。
「你要做什麼?」
他衣襟鬆垮,褻衣領口上還沾着脂粉。
實在是書上典型的貪官模樣。
「王老漢的事,府衙爲何不理?」

-16-
「爲何要理?」
「他媳婦都被官宦子弟當街打死了,這可是人命官司!」
徐縣令冷哼一聲:「你瞧見了?我瞧見了?還是旁人瞧見了?」
「你是進士出身,自然熟讀律法,應當曉得斷案要講證據,那王老漢雖狀書遞得勤快,但人證無證皆無,如何能定罪?」
我不甘心:「縱使不能定罪,還不能查了嗎?」
徐縣令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像是在看什麼天真稚童。
「你要查?好,本官今日就跟着你去查一查。」
徐縣令換了常服,拉着我在巷子裏打了好幾個彎,然後停在一家門口掛着紅燈籠的小院前。
我雖未曾逛過煙花柳巷,卻也曉得,這是一處暗門子。
「不是要查案嗎?來這兒做什麼?」
徐縣令不說話,我側目望去。
只瞧見朦朧的窗紙上映着兩道交疊的人影,有不堪入耳的聲音傳來:
「嬌嬌兒,快過來叫我香一香。」
「香什麼香,今日銀錢可帶夠了?」
「帶夠了帶夠了,今日那個鈍頭魚書吏給了我好些銀子呢,趕明個兒,咱家都給你買頭油胭脂,快快快,快把衣裳解開……」
我怎麼也沒想到,白日裏因着同情塞給王老漢的銀錢,會在夜裏變成他的嫖資。
也沒想到,那個口口聲聲顧念亡妻的男人,沒幾個時辰便鑽進了旁人的被窩。
月光自頭頂泄下,照得我心中一片慘白。
徐縣令將我拉出巷子,待到在茶樓坐定。
才徐徐問我:「你可曉得,他那亡妻到底是怎麼死的?」
「被通判府的公子打死的?」
徐縣令捏着茶盞搖頭:「這樣不堪託付之人的說辭你也信?」
「那通判府的公子的確是個混不吝的,整日裏眠花宿柳,可當街殺人這樣的事他也是做不出來的。」
「那王老漢起初送狀紙來時,我派人去查問過,說是被通判府的公子打死的,實則卻是因爲那王老漢每日生意不好,夜裏歸家後便打罵妻子出氣,日日不停。」
「時間一長,便鬱結五內,那通判府的公子不過是隨口問了兩句菜價,她媳婦便昏死在了攤前,而後歸家後,那王老漢又不曾找大夫幫她醫治,便這般過世了,這屎盆子也就被他扣在了旁人的頭上。」
我從未想過其中會有這般的內情。
一時震詫,說不出話來。
徐縣令搖搖頭:「你啊你,膽氣有餘,卻還是少些歷練。」
「日後行事敢多思多想,莫要叫書裏的聖賢話蒙了眼,做了個睜眼瞎纔是。」
我吶吶應下。

-17-
此後在涼州的幾年裏,我協助徐縣令斷案無數。
雖都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卻無從無出過紕漏。
赴任涼州的第五年,我因着幫果農查找遺失的瓜果,意外撞破了一樁貪墨案。
滿車的瓜果皆被掏空內裏,裏頭用絹布裹好細細放置的,竟都是金條。
饒是徐縣令爲官二十載,也都被嚇了一大跳。
畢竟那運果子的車馬去的方向,ťű̂⁽可是京城。
誰也不知道,這樁案子裏涉及的會是哪個大人物。
徐縣令不敢處置,我卻不願放過。
便一紙書信寄到了京中,祝大人助我查訪一番後才得知,京中的李府尹府中不久前採買過涼州的果子。
那贓款雖不一定是給他的,但到底與他有所牽連。
祝大人爲官清正,最是厭惡搜刮民脂民膏的貪污腐敗之事,不過兩月,她便聯同自己是上峯下屬找齊證據,偵破了這樁貪墨案。
聖上大怒,朝中有所牽連的官員皆被革職流放,其中涉及最深的,竟有沈家。
一時之間,我大義滅親的名聲傳遍了整個京城。
半月後,聖上傳我回京述職。
臨走那日,徐縣令前來相送。
他依舊是那副懶散的模樣:「日後若是做了京官,可別忘了我這淹在窮鄉僻壤的同僚。」
我失笑:「聖上面前,我一定替您美言。」
他卻連連擺手:「罷了罷了,可不敢在聖上面前露臉,要說做官,還是在這小地方最安逸,一無掣肘,二無權謀的,多瀟灑。」
馬車的箱籠都被百姓送來的瓜果塞滿,他隨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
「馮大人,一路走好。」
就像是兒時跳房子一般,馬車走走停停。
我和阿奶又要去往下一個地方。
也罷,人生似乎就是這般。
不過是——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罷了。

-18-
再入太極殿,我已然沒了五年前的慌張。
聖上亦對我和藹可親:「你便是祝卿口中不可多得的罕見良才?稀世璞玉?」
我忙跪下叩頭:「原是祝大人抬舉,微臣愧不敢當。」
聖上笑了:「她是個慧眼識珠的,既然極力推舉你,你想來也是不會差的。」
「祝、姜兩位愛卿都說了,此次偵破貪墨案,有你的一份功勞,既如此也算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可有想要的賞賜?」
御座之上,聖言諄諄。
我跪伏在地,彷彿從前夢中的千百次一般,心跳如擂。
「臣的確有渴求多年,卻不可得之物。」
「是什麼?」
「臣想爲天下女子求一份恩典。」
聖上啞然:「什麼恩典?」
「臣想請求陛下,將殺妻殺女列入律法,好叫世人警醒,也叫世間女子多一重安安身立命的保證。」
聖上不語,整個太極殿針落可聞。
好半晌,他才道:「你可曉得,你有如今的功績,便是想入翰林院任職都足夠了。」
「你的身世朕有所耳聞,朕本以爲你會爲你那生父求一份恩典,卻不曾想,求的卻是這樣一份利人不利己的恩典,你這般是否真的值得?」
我微微直起身子,腦中回憶起許多畫面。
有阿奶帶着我去府衙狀告的場景,也有初入私塾時,夫子問我爲何不去女子書院的場景。
甚至,還有那日殿試時,姜御史問我,女子科考究竟該是不該。
那些昔日的畫面,在我眼前重疊。
而後靈臺一片清明。
我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爲什麼要讀書。
不爲己,也不爲利。
爲的是,普天之下那些苦命女子告上府衙時,有冤可申,有仇可報。
也爲了她們的兒女,能在出生時便被小心呵護。
而不是被隨意拋進護城河,在九成九的死局裏去尋那微弱的一分生機。
我垂下眼睫,朗聲道:「值得的,陛下。」
「只要這世間還有一位母親,一個女兒,那麼如今微臣這般的訴求,就是值得的。」
「陛下說臣這一番訴求利人不利己,實則不然。臣年幼時,便已經受過這般恩惠了,所以臣纔會走到此處,說出此話。」
「因此,不論陛下允與不允,只要陛下聽過這話,想過一瞬,那臣方纔的話便都值得。」
聖上沉吟片刻,竟是笑出了聲。
「你啊你,果真是祝卿看中的人才,說的話竟與她分毫不差。」
「朕雖開了女子恩科,但午夜夢迴時總會深思是否不妥,如今看來,唯一不妥之處, 便是恩科開的太遲, 否則朝中應當已經多了許多像你這般的人才。」
「卿方纔這番話,朕允了, 但那改律之事, 須得由你親自負責, 朕才能安心。」
我伏地叩首, 應下了差事。
待到走出太極殿, 竟瞧見祝大人在廊下候着我。
見我囫圇個出來,她鬆了口氣:「原是擔心你獨自奏對會有疏漏,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我們小春兒, 早已經不是從前的春丫頭了。」
我耳廓一紅,趕忙躬身行禮:「若不是得老師教誨,我定然走不到此處。」
她掐了把我腰間的軟肉,笑道:「既出了太極殿, 便莫要再裝正經了。」
「方纔我進來時, 瞧見宮門口有位小郎君眼熟, 像是今年春闈的進士, 便問一嘴,你猜他說什麼?」
我滿頭霧水:「什麼?」
祝大人笑得促狹:「他說他呀,許多年前曾與人有過約定要在雲蒙書院相見, 可不曾想那人大鵬展翅, 一日便翱翔萬里,他追趕許多年, 一路考進殿試,才終於踐了諾。」
「他說,只盼着那姑娘,不要忘了同他的約定纔好。」
我耳廓一紅,臉頰「騰」地便燒了起來。
我從私塾離開後, 六年又五年,如今已然二十有五。
卻不曾想, 從前記憶中那人, 卻還在原地等我。
姜大人從側門走進來, 剜了她一眼:「祝瑤光, 好端端的,你同她說這些做什麼?」
祝大人也翻了個白眼:「姜柔止,我怎麼就不能說了?你別仗着自己官位比我高一階,便仗勢欺人。」
兩個平日不知多正派端方的人, 碰到一起竟同孩童一般鬧起了脾氣。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勸阻。
直到祝大人問我:「春兒, 若是趙霽想與你議親,你會答應嗎?」
我想了想:「可能不會。」
姜御史鬆了口氣,笑意在脣角綻開。
我又道:「也可能會。」
兩人都愣住了。
半晌後相視一笑。
不爲旁的,只因女子也有選擇的權利。
不必被那些條條框框限制做個賢婦, 也不必因爲入朝爲官便摒棄婚事。
前程與情愛並非只能選擇一個。
機敏聰慧的姑娘,大可以兩個都要。
我闊步向前,踏上那條長長宮道時,旋身回望。
只瞧見祝大人和姜御史站在宮牆下。
一個一身紫色官服, 一個一身緋色官服。
倒像是一棵紫荊靠着一棵桃樹。
而她們所籠罩下的餘蔭裏,有許多鬱鬱蔥蔥的草植正在發芽。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青色的官服。
我想,總有一天。
我也會長成與她們並排而立的翠竹。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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