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那年,我差點就成了有錢人家的女兒。
一對喪女的城裏夫婦來村裏挑孩子,一眼就瞧上了我。
美好的生活向我招手。
可匆匆趕回的大伯卻一把拽住我。
「我們老劉家還沒窮到要賣女娃娃……」
-1-
村長說,來挑孩子的那對夫婦很有錢。
在市裏住着商品房,開着桑塔納,有一長串鋪子,每天早飯要喫掉五六個雞蛋。
而且只喫蛋白,蛋黃都是扔掉的。
嫌「蛋姑純」高。
而我只有在生日時,纔會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雞蛋。
夫妻倆子嗣緣薄,到了三十多才好不容易養了一個女兒。
看得比眼珠子還重。
可一場意外要了那孩子的命。
所以他們想挑一個跟女兒差不多大的孩子帶回去養。
我是家裏老二,上面還有個大我三歲的姐姐。
媽媽拉着我的手眼淚嘩嘩:「那戶人家條件好,你要是能被看中以後就能天天喫肉喫雞蛋。」
「到時候你就是城裏的大小姐了。」
「媽也捨不得你,」她一遍遍撫着我的頭,「媽也是爲了你好。」
我那時候太小,根本不知道住樓房開轎車是什麼概念。
只知道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
覺得自己要被遺棄,所以死死抱着媽媽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媽媽不要送走我。
媽媽只一個勁地嘆氣掉眼淚。
「來娣,等你以後過上好日子,就會知道媽媽的用心。」
可我只一味地哭。
眼淚鼻涕全掉在媽媽從鄰居家借的半新衣服上。
爸爸忍不了了。
他把吸到只剩下一個菸蒂的芙蓉煙扔到地上,狠狠踩上兩腳。
「你在家佔着名額,我跟你媽再生兒子就要交罰款。」
「人家還不見得就瞧得上你,就在這哭哭哭。」
「早知道你這麼不懂事,當初剛生下你就該把你送走……」
我被嚇得止住了眼淚,一個勁地打嗝。
媽媽摸着我的頭,低低嘆息:「來娣,你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啊。」
村裏六七個年紀相仿的女孩站在一處。
站我隔壁的勝男低聲哽咽:「媽媽讓我一定要被選上,這樣就能去城裏過好日子。」
「可我不想離開她。」
可她沒有機會,因爲鄭阿姨一眼就看中了我。
她摸着我鼻尖的小痣,激動地跟趙叔叔說:「你瞧,這孩子這顆痣長得,跟嬌嬌那顆一模一樣。」
她蹲下來,眼眶溼潤地問我:「我會給你買新裙子新鞋子,讓你讀高中念大學。」
「你願意跟我們走嗎?」
-2-
我抿着脣不說話。
爸爸堆起一臉諂媚的笑:「願意的。」
「來娣很懂事,會洗碗掃地洗衣服,你帶回去她能幫你幹不少家務的。」
鄭阿姨憐憫看我,輕輕撫着我的額頭。
「就她吧!」
其他孩子紛紛離開。
勝男撲倒李寡婦的懷裏,仰着頭開心地笑。
劉寡婦卻眼淚如注,偏開頭緊咬着脣不讓自己哭出來。
爸爸媽媽和鄭阿姨夫婦避着我去商量接下來的事。
我偷看到她從小挎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爸爸。
爸爸當着他們的面拆開,沾了唾沫開始一張張數。
一連數了兩遍。
點點頭表示無誤。
媽媽瞟一眼錢又瞟一眼我。
來來回回。
雙方交割完畢,鄭阿姨回來牽我的手,溫柔道:「好孩子,跟我走吧。」
「你的房間我早就爲你準備好了。」
「嬌嬌留下了很多漫畫書和玩具,以後都是你的。」
「衣服鞋子書包我都給你買新的。」
我懵懵懂懂。
一方面難過爸媽就這樣把我賣了。
一方面又覺得,鄭阿姨的手很暖。
軟軟的,沒有一點老繭。
她拉開車門,要把我塞進那輛黑亮亮的桑塔納。
可就在這時,在隔壁村幫人建房子的大伯匆匆趕回來。
他一把將我拽到身後,然後把爸爸狠狠一頓罵。
「家裏缺來娣這一口飯喫嗎?」
「養個女娃能要多少錢,自己的女兒也能賣嗎?」
「來娣流的是劉家的血,我們老劉家還沒窮到這份上。」
「你就不怕到時候去祭祖,地下的祖宗們一鞭炮炸死你!」
爸爸被訓得面紅耳赤,反駁。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你生了兩個兒子,我卻只有兩個丫頭片子。」
「我也不想把來娣送人,可留着她我再生兒子就要交罰款。」
「我可沒錢交。」他瞪着大伯,「要不你替我交罰款,要不把大偉小偉過繼一個給我當兒子。」
「你要是不肯,就別管我家的事。」
-3-
動靜鬧得大,村裏好些人都來看熱鬧了。
「你兩個崽,你弟一根苗都沒有。」
「你弟得了營養費,來娣去了市裏過的也是好日子。」
「我看這樣處理蠻好的……」
「是的不,你又不肯把自己的崽送一個出來。」
「罰款也不是小錢,劉老大你也不是什麼有錢人,我看算了嘛……」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勸大伯讓我走。
但大伯不肯讓步:「以後來娣就養在我名下。」
「正好我想要一個女兒,我們老劉家的血脈可不能認別人當爹媽。」
兩人爭吵之間推搡我。
一個往外推,一個往裏拽。
我就像個被拉扯的布娃娃,胳膊疼得快斷了。
卻一聲也不敢哭。
這一刻我突然改了想法,覺得自己應該跟鄭阿姨走。
她的手那麼軟,應該不會將我扯得這麼疼。
鄭阿姨還想爭取,可趙叔叔握住她的胳膊,衝她搖搖頭。
兩人一臉失望,就要離開。
這時劉寡婦衝了出來,一把跪在地上,對着夫婦倆磕頭。
「你們把我家勝男帶走吧。」
「她很孝順懂事,腦子也聰明,能背幾十首詩呢。」
「我……」她壓低聲音,「我得了癌症,活不長了。」
「我就這麼一個女兒。」
「她爸也不在了。」
「我要是走了,這孩子以後……」說着,她的眼淚滂沱而下,又重重磕頭,「求求你們發發善心,給她一條活路,我求你們……」
鄭阿姨看着遠處站着的勝男,低聲問:「你不想孩子陪你最後一程嗎?」
劉寡婦搖頭:「不了。」
「她還小,過些日子就不記得我了,你們儘可以說她是你們親生的。」
「只要她過得好就行。」
勝男走時,不住敲打着玻璃窗,眼淚鼻涕糊滿整張臉。
劉寡婦緊緊抓住門口的桂花樹。
直到車子徹底離開後,她才鬆開樹,滑倒在地上失聲大哭。
那株大腿粗的桂花樹樹幹上,留下了幾處鮮紅的血漬。
媽媽皺着眉無比惋惜:「他們給了兩千塊營養費呢。」
不過轉眼瞧見我,她又紅了眼:「不過來娣你能留下也挺好的,要是去了市裏,媽媽這輩子就見不着你了。」
大家圍着劉寡婦,七嘴八舌。
問她什麼時候查出的癌症,怎麼從來沒提起。
又勸她別哭,勝男往後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也有人說應該讓勝男陪她走完最後一程,再送去鄭阿姨那。
嘰嘰喳喳。
爸媽的營養費飛了,沒有心情參與這些,轉身回家。
我極有眼色,邁開短腿跟了上去,還試圖去牽媽媽的手。
卻被爸爸踹了一腳:「以後你是你大伯的女兒,跟他回家吧!」
-4-
大伯還在人堆裏指責劉寡婦把劉癩子唯一的女兒送人。
以後勝男改了姓,就等於斷了劉癩子的根。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盛夏炎熱。
我站在太陽下渾身都是汗,整顆心卻像是湃在井水裏,涼得透骨。
大媽第二天帶着兩個堂哥從孃家回來,才知道大伯已經將我變成了她的女兒。
她跟大伯大吵一架。
鍋碗瓢盆滿天飛。
拽着我的手要把我送回爸媽那。
「滾滾滾,我自己兩個兒子都養不起,哪來的閒錢再養個女兒。」
「回你自己爸媽那去。」
可爸媽並不願意接納我。
媽媽一臉爲難:「嫂子,要不是大哥攔着,來娣本來已經跟着城裏人過上好日子了。」
「我們也能得一大筆營養費。」
「大哥是當着全村人的面說要養來娣當女兒的,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
我像是個漏氣的皮球,被兩人踢來踢去。
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球門。
大伯好面子。
他當衆誇口,不能反悔。
加之家裏的錢都是他賺的,他有話語權。
是以經過數天的拉扯,最後我還是成了大伯和大媽名義上的女兒。
從那以後,生母不讓我叫她媽媽。
「你已經跟了你大伯大媽,以後他們就是你爸媽。」
「你再叫我媽,你大媽會有意見,覺得你養不親。」
「但在我心裏,你依然是我女兒,我都是爲你好。」
大媽更不可能讓我叫她媽。
「你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可不是你媽。」
「我不缺孩子。」
是以從那以後,我看似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
卻其實並沒有爸爸媽媽。
如果我是小說中的女主,那麼此刻我會收穫一個不善言辭但滿腔愛意的養父,和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養母。
從此擁有幸福。
可生活不是小說,它如此殘忍。
縱使我表現得無比懂事,大伯和大媽也並不是我生命裏的光。
我喫飯不添碗,不多夾菜。
每天天不亮,就提着跟我差不多高的籃子,上山打豬草。
打完豬草回來,又幫着大媽洗全家人的衣服。
包括大伯和兩個堂哥的內褲。
大偉哥已經十一歲。
他的內褲上時不時會有白色的斑塊。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髒東西,只能在洗的時候迅速地搓,快些逃離那黏糊糊的手感。
夏去冬來,轉眼我在大伯家已經一年多。
這年冬天冷得特別早,河水早早結冰。
我每天到池塘裏洗衣服,手凍得冰涼。
生父母卻喜氣洋洋。
因爲他們終於如願得了個兒子。
三朝喜宴,生母讓我看看那個滿是絨毛的孩子。
「這是你親弟弟,你瞧他白胖白胖的,不像你,剛生出來那會黑黝黝的,像個挖煤的。」
屋子裏燒了幾盆炭火,暖洋洋的。
我用長滿凍瘡的手戳了戳他的臉。
聽得堂屋裏,喝了不少酒的生父在高談闊論。
「之前好幾年都懷不上,來娣一走就生了個兒子。」
「可見就是那死蹄子擋了我兒子的路。」
「要是一開始ţű₌就把來娣送走,說不定我兒子都能打醬油了。」
生母寬慰我:「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說八道呢,你別往心裏去。」
「你是他女兒,是他的種,怎麼說都改變不了。」
她絮絮叨叨的:「你奶奶以前在時,總說我是下不出蛋的雞。現在我總算生了兒子,偏她又看不ṭŭⁱ着了。我沒那福氣讓她伺候我月子,你外婆又要照顧孫子脫不開身,還好你姐懂事……」
「來娣,弟弟換下來好多尿片,你去幫媽洗一下吧。」
-5-
屋角的腳盆裏,堆着一大堆夾着屎尿的舊尿布。
生母催促:「快去吧,你弟一會沒得換了。」
屋裏太暖和了。
我滿手的凍瘡紅彤彤的,抓心撓肝地癢。
「我不去。」
「我現在已經是大伯的女兒了,我來這是客,我不想幹活。」
生母哭了。
「你恨媽媽?」
「媽媽也是不得已啊,你看看十里八鄉的,家家戶戶都要生兒子的。」
「我之前沒生出兒子,你爸成天對我甩臉色,喝了酒還打我罵我。」
「來娣,你是媽媽懷胎十月生的,媽媽哪裏真捨得不要你?」
可我不爲所動。
我早起洗了大伯全家的衣服趕了這,是想喫一頓飽飯。
宴席上會有紅燒肉,我要狠狠地喫上半碗。
但這頓飯我最終還是沒喫上。
因爲客人多,位置不夠。
兩個堂哥穩坐席面,喝得正盡興的大伯吩咐我:「來娣,小孩就別上桌了,跟你姐去廚房喫點吧。」
男人們喝着酒,在飯桌上高談闊論。
女人們喝着雷碧,誇大其詞地八卦這八卦那。
火堆裏沒有燃盡的鞭炮時不時發出「噗噗噗」的炸響。
廚房裏只剩下一些菜湯。
招娣姐給我裝了一大碗米飯,壓得緊緊的,澆了很多湯。
「喫吧。」
喫吧。
至少米飯管飽。
這一天生父母臉都快笑爛了。
可第二天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因爲計生辦的人上門,催生父母繳納超生罰款。
生父拿出砍刀對峙,表示我如今已是大伯的女兒,他頭胎是招娣姐,二胎是光偉弟。
合乎政策,不算超生。
絕不交錢。
計生辦的人於是又找上大伯。
大媽叉着腰,將鋤頭釘耙往外砸。
「來娣又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憑什麼要我交罰款。」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計生辦的人暫時撤退,不過他們也跟大伯嚴正聲明:「既然你認了來娣當女兒,罰款是一定要交的。」
「等月底的時候,我們再來。」
「到時候你們要是還不繳納,就只能抓進去喫一段時間勞改飯了。」
……
這天晚上,大伯和大媽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那會農村種地還要交公糧,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有時還會青黃不接。
大伯有泥瓦匠的手藝,給十里八鄉修房子能額外賺點。
可鄉下結賬不及時,很多最後都變成討不回的爛賬。
大偉和小偉哥唸書都要用錢。
家裏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着實拿不出這筆罰款。
大媽罵大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沒有金剛鑽還要攬瓷器活。
大伯回大媽頭髮長見識短,不孝順祖宗。
兩人大打出手。
我縮在屋子角落裏,被大媽提着衣領,一把扔到門外。
「滾,滾回你親爸媽那去。」
她拿着菜刀不住亂揮,抵住大門。
大伯罵她是潑婦,劉家娶了她倒了八輩子血黴。
兩人你來我往,無人在意門外瑟瑟發抖的我。
鄉間的冬夜,真冷啊。
且還下雪了。
我穿着破洞的棉鞋,披着紛紛揚揚的雪,敲響生父母的門。
生母給我倒了一杯熱水。
待我喝完後,她一臉爲難:「不是媽不想留你,只是今晚你要是在我這住了,以後你大伯大媽怕就不認你了。」
「你趕緊回去,好好認個錯,你大伯心軟,不會不管你的。」
可我錯在哪兒呢?
錯在我是個女孩,錯在我不該託生在她的肚子裏?
生父拉着臉催促我:「你趕緊回去。」
「該不是你大媽出的主意,讓你回來好讓我們來交這個罰款吧?」
「你媽生你弟難產住了院,現在家裏欠一屁股債呢,我們沒錢。」
他將我推出了門。
身後是生父母的家,他們柔聲細語地哄着哭鬧的弟弟。
前面是大伯和大媽的家,他們刀斧相向,用最惡毒的語言在攻擊彼此。
鄉間的夜那麼涼。
每一寸骨髓都被凍住了。
不少人家還亮着燈。
光芒點點。
可沒有一盞是屬於我的。
我蹲在兩個家之間的破廟門口,在冷冽的寒風裏縮成一團。
意識漸漸渙散,我看到一隻溫暖的手朝我伸了過來。
-6-
是鄭阿姨。
她說:「好孩子,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放不下你,跟阿姨走吧。」
她帶我上了那輛鋥光瓦亮的桑塔納。
車子開過亮堂堂的城市,停在一棟閃閃發光的房子前。
她牽着我的手帶我上樓梯,推開一間房門:「看,這是我們給你準備的房間。」
冰!
牀是冰做的,書桌是冰做的。
衣櫃裏每一件衣服,都是冰雕的。
身後的門突然關上消失,整個屋子變得四面光滑沒有痕跡。
我困在這個冰雕玉砌的房間裏,用力拍打着每一面牆。
沒有任何迴音。
好冷啊。
我是要死了嗎?
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火。
冰雪房間在瓦解,世界漸漸暖和起來。
「來娣,來娣,快醒醒。」
「快醒醒!」
我慢慢睜開眼,看到劉寡婦鬆了口氣:「總算是醒了。」
我正躺在勝男以前睡的牀上,屋子裏燒了三盆炭火。
生母、大伯、大媽都圍過來。
生母哽咽落淚:「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
「一個人蹲在破廟門口,要不是劉妹子撿到你,你命都沒了。」
大伯狠狠訓大媽:「都是你胡鬧的。」
「幸虧來娣醒過來了,要是她丟了命,我跟你沒完。」
大媽臉色烏沉沉的,卻也沒反駁。
劉寡婦摸摸我發燙的額頭,又看看我滿是凍瘡的手。
嘆口氣:「你們是在愁罰款的事吧?」
她從大棉襖的口袋裏拿出一疊票子:「我這有,罰款我來交吧。」
生母和大媽意外又歡喜。
大伯皺眉:「這怎麼行,這是我老劉家的事,哪能要你交。」
劉寡婦不住地咳嗽:「要不是我家勝男,現在來娣說不定已經在城裏過上好日子了。」
「這是勝男養父母偷偷留給我看病的錢。」
「我這病活一天是一天,沒什麼好看的。」
她溫柔地看我,彷彿透過我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勝男:「來娣,這錢我幫你交。回頭等我走了,你幫我端牌位,行嗎?」
一直遠遠站着的生父開口了:「她一個女娃端什麼牌位。」
「罰款就先拖着唄,計生辦的人還能要了咱的命不成。」
「劉妹子,不如你先把這錢借給我還生光偉的欠賬,罰款先拖一拖再說。」
「我瞧你這身體好着呢,指定還能活十年八年,到時候讓光偉給你端牌位。」
-7-
我眼睛一瞬就紅了,不敢置信地看向生父。
他還在洋洋灑灑:「大哥,嫂子,我也是爲了你們着想。」
「生光偉我不是也找你們借錢了嘛。」
「罰款的事本來也不急,大不了晚幾年上戶口……」
「小叔。」我尖叫着打斷他,眼淚橫流,「閉嘴,你閉嘴!」
他愣住:「你叫我什麼?」
「小叔,小叔,我叫你小叔!」
「你把我送給了大伯和大媽,那你現在就是我小叔了。」我沙啞着嗓子喊,「這是劉嬸子給我交的罰款,跟你這個小叔沒有關係。」
生父氣得抬起巴掌:「你個小賤蹄子。」
大伯一把拽住他:「夠了,來娣到底是你的種,你怎麼這麼狠心。」
生父向大媽求援:「嫂子,我這提議都是爲了大家,要是這筆錢借給我,我就能還上你們的欠賬了,嫂子你說句話呀。」
大媽冷笑一聲:「劉耀祖,你真的不是個東西。」
「什麼錢你都敢要!」
爲免變故。
劉嬸子第二天就去計生辦給我交上了這筆錢。
大伯忙,她又帶着我去辦戶口。
那時戶口登記信息都是手寫,辦事人員問:「是叫劉來娣嗎?」
劉嬸子拿着紙筆,一筆一畫寫着:「是這個淶,這個笛。劉淶笛。」
拿着戶口本回村,劉嬸子笑着對大媽說:「我說孩子叫劉來娣,那個辦事的人不知怎麼搞的,輸的是這個名字。」
大媽瞟ṭū⁺了一眼,吐出嘴裏的瓜子:「那些喫公家飯的就這樣,一天天混日子。」
「我家大偉戶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日的信息全是錯的。」
「劉淶笛,這名字比來娣好,我家有兩兒子了,可不能再生了。」
自那之後,劉嬸子會時不時叫我去她家。
她會給我做葷菜,也會給我裁新衣服。
大伯說:「那麼大一筆錢,她說交就交了,你平時是該多陪陪她。」
大媽心平氣和的時候會說:「她是個可憐人。」
「年紀輕輕沒了老公,得了癌症也沒錢治,女兒被她親手送出去。」
「現在怕是把你當成個寄託。」
「她還不知道能活多久,你沒事就去看看她吧。」
心情不好的時候又會陰陽怪氣:「一天天地就往你劉嬸那跑,你怎麼不去給她當女兒。」
但我權當她在放屁,還是經常去劉嬸那。
她給我交了學前班的費用。
她給我做燉雞蛋,她燒着煤球爐,讓我一邊烤火一邊背唐詩三百首。
她總是用充滿憐愛的眼神看我,一遍遍地跟我說:「淶笛,你真的很聰明。」
「這麼長的詩,以前勝男要讀好多遍才記得住呢。」
「一定要好好讀書。」
「要念高中,要考大學。」
「只要唸了大學,你就能走出這裏,就能過上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日子了。」
「可我是女孩,村裏的女孩都是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
「大伯和大媽不會讓我讀那麼多書。」
「女孩子才更要多讀書。」她很嚴肅,「不管多難,始終不要放棄往上爬,知道嗎?」
她的手很粗糙,就算烤着火也冰涼冰涼。
可她卻給了我自出生起,從未有過的溫暖。
那個嚴寒的冬日,我靠在她單薄的身上。
心裏忍不住幻想:如果她能是我媽媽,沒有爸爸也是不打緊的。
冬去春來,萬物復甦。
劉嬸子的臉色看着也好了許多。
她走路呼呼生風,還在村支書的壽宴上喫了大半碗紅燒肉。
村子的神婆說,她熬過了這一劫,把帶癌症的厲鬼給驅散了。
大家紛紛恭喜她。
但也有人私下議論。
「要是她的病真的好了,那不就白白把勝男送走了?」
「當初真該咬牙熬一熬的。」
「說不定就是勝男把病痛帶走了呢?」
……
那天放學後,我歸心似箭,迫不及待想告訴劉嬸我考試得了一百分。
卻發現她一向冷清的院子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人。
她們個個都面色凝重。
我的心「咚」地一下沉入谷底。
大媽站在人堆裏,朝我招招手:「快過來。」
-8-
我腳沉得像是綁了幾塊大紅板磚。
一步一步挪過去,看到大隊的赤腳醫生拿着長長的針管,試了好幾次,都扎不進血管裏。
他搖搖頭,眼眶微紅,聲音極低:「怕是不行了。」
劉嬸一直在吐血。
牀邊扔的幾條毛巾上,都被暗紅的血染透,觸目驚心。
她臉色發黑,雙目無神,含糊不清地喃喃:「勝男,勝男……」
赤腳醫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臉色更是凝重:「她已經瞧不見東西了。」
「就是這一時半會的事了。」
怎麼會呢。
明明她昨天還跟我說壽宴上的紅燒肉很好喫,回頭自己要去稱兩斤肉燒一碗。
明明她昨天還跟我說,要我不要貪玩,今天必須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背出來,她會考我的。
她明明說過,要看着我考高中上大學的。
我眼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
大伯回頭看見了我,道:「秀琴,你帶來娣回去吧,別嚇着孩子。」
我甩開大媽,一把衝到牀邊握住劉嬸的手。
她的手又幹又枯,像是被抽乾精氣的枯樹,沒有一絲溫度。
劉嬸還在喃喃:「勝男,勝男……」
我用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淚,哽咽作答:「我在。」
「媽,我在!」
「我在,媽!」
劉嬸身體猛地一抻,她用盡全力轉過頭,看向我的方向。
這一瞬,她眼底似乎又重新有了光。
她擠出一絲笑容,輕輕應:「欸,好……好孩子。」
她握緊我的手,一字一句:「要……好好……讀書,淶笛。」
說完這一句,她閉上了雙眼。
她知道是我。
她應的是我。
我心底拿她當媽媽。
她心裏也拿我當女兒。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滂沱而下。
撲在她身上一遍遍喊:「媽,媽,媽媽,你別死,你別死!」
可她再沒了聲息。
赤腳醫生按了脈搏,又撥開她的眼睛瞧了瞧,重重嘆息:「她走了。」
劉嬸沒有子嗣。
她的喪事是村支書張羅,村裏衆人搭着手一起辦的。
老支書的意思,是同族裏出一個男丁,來給劉嬸當孝子端牌位。
我抹了眼淚上前:「我來。」
「劉嬸說過的,她要是死了,讓我來給她端牌位。」
生母將我往後拽,低聲道:「端了牌位是要守靈的,得跪好幾天呢,之後頭七回魂,她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你一個女娃火力低,別到時候被纏上了。」
我甩開她,大聲道:「我來,這是劉嬸的意思,大伯和大媽當時也聽見了。」
大媽橫了我一眼:「是,劉妹子確實這麼說過。」
村裏此前還沒有過女娃端牌位的事。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兒子。
實在沒有的,侄兒、堂侄這些後輩也可以代勞。
出殯時,我端着劉嬸的牌位,向每一個在路邊放鞭炮祭祀的人磕頭。
我對着她墓碑磕了很多個響頭,心裏喊了許多遍媽媽。
媽媽,你別怕嚇着我。
你可以來找我,《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我已經會背了。
你聽。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少一人。
《唐詩三百首》我還有很多不會,你來夢裏教教我。
長大以後,曾學過一句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時我明明每天都在想她。
可頭七、二七、三七,乃至七七四十九日。
她都沒入過我的夢。
喪事結束後,生父母和大媽都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劉嬸是不是給我留了錢。
-9-
村支書當初叫了村裏德高望重的幾個人,一起整理了劉嬸的遺物。
看看裏面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如果有,就拿來抵辦喪事的費用。
然而裏裏外外都查過,並沒有錢。
可生父不信:「城裏那對有錢夫婦給她留了一大筆錢治病。」
「她平時省喫儉用,布都不捨得扯一匹。」
「這錢是不是留給你了?」
「你弟弟最近看病要花錢,你先拿出來救救急。」
大媽則道:「她把你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肯定給你留了錢吧?」
「你放心,這錢我也不要,你拿出來我給你收着,以後你的學費就從這裏面出。」
可劉嬸走得匆忙,並沒有給我任何交代。
村裏很多人不信。
「來娣這細妹子,小小年紀心思深得很呢。」
「劉妹子最後那幾個月就跟她走得近,錢肯定留給她了。」
「她現在反正一口咬定沒錢啊。」
「所以說她心眼多噻。」
……
我拿不出錢。
過了暑假,我就上一年級了。
家裏三個孩子唸書,大伯大媽交了兩個哥哥的學費後口袋空空,拿不出我的那份。
好在那時學費是可以欠的。
就是每到週末,班主任都會讓所有欠費的孩子站在講臺前,一一詢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把學費補上。
漸漸的,上講臺的孩子越來越少。
最後只剩下我一個,面紅耳赤地站在上面,接受所有人審判的目光。
一學期就這樣熬到期末。
班主任勒令我必須補上學費,否則不準參加期末考試,下學期也不準再來讀書。
我揹着大偉哥淘汰下來的破書包,侷促地站在院子裏。
再一次開口問大媽要學費。
她正拿大石頭敲碎從河裏撈上來巴掌大的河蚌。
一聽我要錢,她把手裏敲到一半的河蚌「唰」地朝我扔過來。
厲聲咒罵。
「錢錢錢,老孃又沒有金山銀山,去哪裏給你弄錢!」
「找你親生爸媽去要。」
「要麼把你劉嬸留給你的錢拿出來。」
河蚌擦着我的頭而過。
血水和粘液沾在我側臉上。
又冷又腥又粘。
後來是大伯去找了很多欠錢的人家,纔在最後時刻將這筆學費補上。
讓我得以參加期末考。
而寒假過後開學,又是這樣一個輪迴。
每一次學校要收試卷費、課本費或者催促我交學費,對我來說都是巨大的精神折磨。
因爲大媽必定會窮盡她的詞庫狠狠罵我。
連帶着又跟大伯大吵一架,翻此前過繼我的各種舊賬。
村裏人都說我可憐。
也有人議論我命中帶煞。
劉嬸早早地丟了性命,就是因爲對我好。
她們都勸我要理解生父母。
「他們也是沒辦法,要生個兒子傍身。」
她們又勸我要體諒大伯大媽。
「他們養兩個兒子已經很費勁了,還要連帶着養你,也沒短過你喫喝,已經很不錯了。」
「你要感恩。」
-10-
我不恨大伯大媽。
我畢竟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不愛我,理所應當。
可我也做不到感恩這些血脈相連的親人。
因爲我見過,真正愛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模樣。
我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
春天要插秧,種瓜種豆種紅薯種玉米採茶葉;
夏天要雙搶,翻紅薯藤舀大糞澆菜曬乾菜除草;
秋天要收稻子,收玉米挖紅薯收花生摘花生;
冬天稍微好些,天冷很多作物無法生長,但洗衣服的難度要加大很多。
倒也不是大媽故意苛待我。
村裏絕大部分女孩,都是要幹這些活的。
不過有些爹孃疼愛的,撒潑打滾撒嬌賣癡,能少幹一些。
愛幹活勤快的孩子,大人會笑眯眯地一直誇讚:這個細妹子好懂事,幫她爸媽減輕好多負擔。
小小的孩子聽了這些話很上頭,活兒越幹越多。
我幹很多活,也喫很多飯。
縱使大媽陰陽我胃口像豬,我也會充耳不聞將自己填飽。
這世上無人愛我。
無人在意我是否喫飽穿暖。
無人在意我活得累不累。
無人在意我過得快不快樂。
所以我要對自己好一點。
因爲只有我自己會在乎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愛自己。
村裏同齡的孩子很多,但我性格孤僻,只有楊梅這一個朋友。
她也是家裏老二,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但她爸媽對她比生父母對我要好許多。
她在家經常跟弟弟搶喫的,姐弟倆打得頭破血流。
我們天天一起上山割豬草。
爬上高高的樹摘野板栗,鑽進密密的荊棘叢裏摘樹莓。
她翹着腳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喫用上衣兜着的樹莓,伸長脖子瞧我手裏的《唐詩三百首》。
「這書有什麼好看的,字這麼多,沒幾張畫。」
「一個有三百首,你全能背了嗎?」
「嗯,差不多。」
「我不信!」她搶過書,隨便翻了一頁,「你背這首,九月九日什麼山東什麼。」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你怎麼哭了?背不出也不用哭啊。」
「沒有,眼睛進沙子了。」
讀書時代,老師們對於聰明好學的孩子總是會更加包容。
我成績一直是班級第一,這也是班主任能容忍我每個學期都拖欠學費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次我收了作業送去辦公室,聽到她跟數學老師聊到我。
「劉淶笛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可惜家裏情況太複雜了,以後就算考上好高中,只怕也……」
是啊。
對我來說,聰明或許不是天賜,反而是負擔。
可我不想放棄啊。
我不想爛在這村子裏,我不想成爲那一代又一代滋養男性的肥料。
我想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本該,
在四歲那年就走出去的。
如今拉我的那隻手沒了,我就靠自己吧。
放學回家,大媽又在鏟屋檐下的那叢雜草。
一鋤頭下去,鬱鬱蔥蔥的雜草就被削平。
我就像那叢草呢。
從沒有人給它澆水施肥。
靠着下雨天瓦片上掉落的雨水過活。
家裏有誰看它不順眼,一鋤頭就剷掉了。
可要不了多久,一場大雨、一場冬雪、一次春寒後。
那些鬱鬱蔥蔥的葉子又探出頭來。
它們從不死亡。
只是短暫地蟄伏。
小學畢業這年,我快十三歲。
大偉哥十八歲。
他沒考上高中,去唸了技校。
畢業證還沒拿到手,先帶回來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女友。
這種情況那時很常見。
鄉下的父母從沒有性教育這一說。
孩子全靠自己摸索。
年輕人精力旺盛身體好,若是不做措施,懷孕是遲早的事。
女友的父母鬧上門,要大伯大媽給八萬的彩禮,不然就去告大偉哥強姦。
-11-
大偉哥憤怒地表示雙方明明是你情我願。
女友畏懼父母,哭着說確實受了大偉哥的誘騙。
大伯和大媽氣得差點暈倒。
或許是怕大偉哥被警察抓走,又或許是捨不得腹中的孫子。
經過半個月的拉扯,大媽拿出一張存摺,將裏面的錢全部取出。
又四處賒賬,倉促地給大偉哥和嫂子辦了婚禮。
那個夏天特別熱。
大嫂肚子太大,找不到合適的婚服,只好將紅色紗裙的背後剪開,用針線粗粗縫上。
活像是背上爬着條蜈蚣。
爲了掩飾針線,又穿了件披肩。
懷孕的人本就怕熱。
沒半個小時的功夫,她就熱得滿頭大汗。
臉上的劣質妝容全被衝花。
她四肢纖細,瘦弱如麻桿,八個多月大的肚子卻高高隆起。
像病痛,又像墳包。
我被安排做伴娘,陪她坐在匆匆粉刷、滿是油漆味、貼滿喜字的房間裏。
她一臉麻木地坐着,像是一個木偶。
我給她端來飯菜,她很快就喫完了。
之後輕輕撫摸肚子,低聲說:「希望是個男孩,懷孕太難受了,生一個就夠了。」
婚禮吵鬧,一直忙到後半夜才罷休。
我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做了個夢。
夢見我沒考上高中,外出打工在工廠談了個對象,親完嘴後肚子像吹氣球一樣鼓起來。
我生個了個八胞胎,他們像水蛭一樣鑽進我身體裏,用尖尖的牙齒啃食我的骨肉。
我尖叫着拍打他們。
驟然醒來,發現家裏亂作一團。
大媽在厲聲質問大偉哥:「你就不能忍忍嗎?」
大偉哥耷拉着頭:「她說沒事她也想我才弄的。」
大嫂躺在牀上,捂着肚子呻吟,牀單全是血。
大伯跺腳:「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先送人去醫院!」
因是早產,產婦年紀也小,鎮上的衛生所沒法處理,又直接轉到縣醫院。
大嫂孃家人也來了。
大媽想讓他們先拿錢出來墊醫藥費,他們不肯。
說好好的孩子交給你們,還沒過夜就早產,我沒找你們賠錢算不錯了。
大嫂在裏面叫,大媽和親家母在外面吵。
荒誕又令人恐懼的一幕。
好在最後經過醫生的一番努力,母子平安。
是個男孩。
有五斤多一點,也不需要住保溫箱。
大伯用力拍了拍小偉哥的肩膀:「千萬別學你哥,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你要好好讀書。」
小偉哥沒考上一中,只收到了五中的錄取通知書。
五中每年上二本線的人不超過二十個,但大伯和大媽早就決定好要供他。
清晨的日光落在小偉哥的側臉上,他一言不發地沉默着。
存款被掏空,辦婚事生孩子欠下不少外債。
小偉哥高中一開學至少要準備兩千塊,大媽急着去賺錢,在鎮上的醬油廠找了份工作。
兩班倒。
每天得工作十二個小時。
大嫂的孃家媽不肯過來幫忙坐月子。
那照顧月子的活誰幹呢?
-12-
當然是我!
大媽說:「你好好照顧你大嫂月子,我去打工給你賺學費。」
你瞧。
十三歲的我,已經是新手月嫂了呢。
我一邊煮飯一邊看書。
一邊洗尿布一邊看書。
一邊搖搖籃一邊看書。
大嫂正在給指甲磨造型,問我:「這不是初中課本嗎?有什麼好看的。」
「我一看書就頭疼。」
我瞧了她一眼。
課本當然枯燥無味,可我不努力,就會成爲下一個你啊。
活生生的例子擺在我面前。
我必須警醒。
大嫂的月子坐完了。
開學在即。
大伯和大媽湊夠了小偉哥的學費。
他們將錢反覆數了三遍才交給小偉哥,反覆叮囑他一定要好好讀書,省着點花。
我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那我呢,我的學費呢?」
大媽拉着臉:「你二哥的學費都是借的,哪還有餘錢……」
「大伯……」
大伯臉色漲紅,訕訕道:「來娣,你的學費再等等,我會想法子的。」
我早該知道劉家人的劣根性。
我不該相信他們的。
我原地發瘋:「說好了的,我伺候大嫂月子,你們賺錢給我出學費。」
「怎麼能說話不算話?」
「初中不是村小,不會讓我拖欠學費的。」
「爲什麼說話不算話,爲什麼?」
「難道我還不夠懂事嗎?難道我在家乾的活還不夠多嗎?」
「我沒有要你們買過新衣服新鞋子新書包,我連鋼筆都是撿大哥二哥不要的用。」
「爲什麼總是要這樣對我?」
大媽指着我鼻子:「你不是我親生的,老孃供你喫供你喝,從沒動手打過你,還養出個白眼狼來了?」
「你幹活是應該的,村裏哪家的細妹子不幹活?」
「初中有什麼好讀的,讀完小學認識幾個字就行了。」
「你還想讀高中考大學啊?我告訴你,我可沒那閒錢供你。」
明明幾分鐘前,她們還叮囑小偉哥要好好學習。
到了我這,卻變成了認幾個字就行。
我氣得眼淚簌簌地掉。
或許是爭吵的聲音太大,小侄子哭了起來。
大嫂手忙腳亂鬨不住,將孩子塞我懷裏。
我搖了幾下,孩子安靜下來。
大嫂鬆口氣,雲淡風輕地說:「來娣,讀書沒什麼意思的。」
「家裏正好沒錢,我一個人也帶不好孩子。」
「你就別讀了,在家裏幫我一起帶孩子吧。」
-13-
懷裏的孩子咧着嘴對我笑。
彷彿我纔是他的媽。
滿屋寂靜,大伯想說話,被大媽狠狠瞪了一眼。
他夾起眉頭,深深吸了一口芙蓉。
我想起大偉哥新婚那夜,夢裏那八個水蛭兒子。
周身的血液如在炭火上炙烤,滋啦作響。
我猩紅着眼,將孩子高高舉起。
他們立馬被嚇到。
「你要幹什麼?」
「你別亂來!」
「來娣,你是不是瘋了?」
寶兒哇哇大哭。
我不爲所動,冷笑:「我以後就這麼帶孩子,你們敢讓我帶嗎?」
大媽氣得臉上肉不住發顫。
「你先把孩子放下來,有話好好說。」
「放下來放下來!」
我將孩子塞回大嫂懷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負責。」
「我要是不讀書,以後就跟你一樣,十七八歲找個對象,早早嫁人生孩子。」
「這樣的日子,你覺得幸福嗎?」
大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沒有回答。
「想必你也覺得不怎麼樣,那爲什麼還要把我往火坑裏推?」
我一一掃視他們,然後突然「哇」地大哭一聲,跑出了家門。
「我要讀書!」
「我不想在家帶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孩子。」
「我還不到十三歲,爲什麼不讓我讀書!」
……
我尖銳的嗓門劃破鄉間寂靜的夜。
家家戶戶的大門都打開了。
那時網絡不發達,大家沒什麼娛樂活動。
村子裏風吹草動,就是最大的八卦。
全村人都在議論這事。
雖然重男輕女成風,但至少也會讓女孩讀完初中。
像大嫂和大媽這樣的操作,到底是過於刻薄。
生母聞訊趕來,爲我鳴不平:「來娣才十三歲,好歹讓她拿個初中文憑。」
大媽譏誚一笑:「只要你給她出學費,就是讀到大學我也沒意見。」
生母立時訕訕:「光偉是個藥罐子,家裏的錢全填裏面去了。」
「我實在是沒錢。」
大媽眉毛一豎:「沒錢就少說話。」
我跑去求老支書。
他如今已經退了,但還保留着愛主持公道的脾性。
他出面說服大伯:「當初是你非要留下來娣的。」
「家裏再怎麼困難,總要供孩子唸完初中。」
「你是個男人,又是劉家的長房長子、劉家樑柱,這點擔當還是要有。」
薑還是老的辣。
長房長子、劉家樑柱這樣的說辭成功打動了大伯。
他鬆口了,在開學半個月後,終於湊到了我的學費。
他帶着幾分愧疚:「來娣,我跟你大媽不是不讓你念書,實在是家裏條件有限,對不住你。」
楊梅跟我分到了一個班。
她不理解:「讀書真的很無聊,我要是你,巴不得不念書在家玩呢。」
-14-
那時我們太年少。
只看得到眼下,對於未來的認知太少。
非要等到走入社會,在各個小門店、許多流水線之間摸爬滾打。
在拼好飯和泡麪之間陷入兩難。
在醫院爲了省錢不打無痛生孩子。
在寒風裏爲了省兩塊錢的公交費,抱着孩子步行兩公里回家。
在烈日下渴得要命,卻不捨得給自己買一瓶三塊錢的冰鎮汽水。
當你經歷過這些,再用戒尺敲打孩子的課桌,厲聲嘶吼:
「你給我好好讀書!」
「你不讀書以後有喫不完的苦。」
可惜人非親歷,很難明白。
你的孩子,或許又會成爲下一個你,如此輪迴。
我慶幸。
幼年時沒有從生母和大媽身上獲得多少愛。
所以劉嬸一朝我釋放愛意,我便緊緊貼了上去。
我慶幸。
她在年幼的我心裏種下了讀書的種子。
她讓年幼的我許下了諾言。
她帶着遺憾死去。
所以我更加不能違背承諾。
初中在七公里外,我每天步行上下學來回要將近三個小時。
放學到家後,家裏還有幹不完的活。
在小學,我是班級第一。
到了初中,我們年級一共五個班。
我只能堪堪穩住前十。
越長大,身邊的圈子越大。
你就越會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那麼特別。
你不是最聰明的那個。
你不是最好看的那個。
你不是最高的那個。
你不是最痩的那個。
甚至,
其實你也不是最慘的那個。
初中的食堂可以自己帶米,去食堂換飯票。
大媽給我的米都是發黃的陳米,每次去換飯票時,食堂的人臉都很臭。
菜要自己帶。
有什麼取決於頭天晚上喫剩了什麼。
要是沒有剩菜,那就帶點鹹菜疙瘩。
如果連鹹菜疙瘩也沒有,那也不怕。
楊梅會把她的菜分一半給我。
我記得有次的剩菜是炒涼薯。
那時天氣熱,我中午打開盒子時,涼薯已經發酸了。
但我太餓了。
長身體的時候又高強度用腦,感覺一頭牛都喫得下。
所以我把發酸的涼薯拌着米飯喫了。
大概是窮人的胃比較堅強,我拉了兩次肚子,也沒出什麼大事。
初中三年,我每天都是凌晨五點起。
冬天的五點,外面黑沉沉的一片。
我舉着微弱的手電筒,一邊背書一邊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經常我到了學校,外面的天才有一絲亮光。
夏天天亮的早,我走到一半,霞光已經在天際探頭。
那條路很長的一段是沒有村子沒有住戶的。
曾經還有初中女生在這一段被拐走過,再無消息。
幸運的是,三年來我一直平安無事。
那條路一開始滿是泥濘,後來鋪上砂礫,等我畢業時,已經在準備修水泥路了。
我見證了它的變遷。
它也目睹了我成長的每一步。
初中三年,我的成績穩定在年級前五。
可這也不代表考一中板上釘釘。
-15-
因爲鄉鎮初中的教學質量很一般,我們學校去年破天荒考了七個,已經是幾年來最好的成績了。
小說裏隨處可見的一中學生,其實哪怕是壓線進去的,也已經是某一片鄉鎮的佼佼者了。
我中考那年,小偉哥參加了高考。
那時高考剛從 7 月改到 6 月不久。
他的估分不理想。
大媽臉色烏沉沉,家裏也是一地雞毛。
大偉哥一年到頭在外打工,到了過年回家,還要找大伯和大媽拿錢花。
因爲不給家用,大嫂經常跟他吵架。
大嫂帶娃的開支都是大伯和大媽貼補。
鄉下日子無聊,她要麼騎着自行車帶着孩子去鎮上網吧上網,要麼就在家跟其他留守婦人們一起搓麻將。
家務活基本不幹。
大媽意見很大。
婆媳倆吵起來,大嫂毫不相讓:「你兒子不給我錢花,那隻能你們給。」
「一年到頭給那幾個逼子兒,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離了。」
「我才二十出頭,我現在去大城市打工說我是黃花姑娘都有人信,還怕找不到男人?」
「你最好少說兩句,不然我抬腳就跑!」
「你兒子好喫懶做,到時候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大媽辯不過,氣得在牀上躺了一天。
不敢多躺,因爲孫子要喝奶,兒子還要讀大學。
當然,還有一個拖油瓶的我。
中考一結束,在大媽的一再催促下,我跟楊梅坐上了外出務工的大巴。
她驚呆了。
「你不讀高中了?」
「要讀!」
「那你來打工?」
「不打工哪裏湊學費。」
工廠不肯收我。
「去去去,我這裏不要暑假工,我要長期工!」
楊梅一個勁朝我使眼色:「現在成績還沒出,她要是沒考上一中,就會在這長期幹了。」
「我是長期乾的,你就收下我們吧,我們都是老鄉介紹進來的。」
招工的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暑假工不要。」
那一片都是廠房。
一連七八家都被拒。
烈日炎炎,小賣部的礦泉水一塊一瓶,除掉大巴錢,大媽只多給了二十塊,我根本不捨得消費。
「楊梅,你先管你自己的工作吧,我再慢慢找。」
「那不行,我們一起來的,要進一家單位,大不了咱們工錢要少點。」
「他們一千,咱們就要八百唄。」
「不行,你本來就該拿一千,不能因爲我少拿。」
我們在工廠外一個單薄的樹蔭下爭得口乾舌燥。
旁邊停着的一輛灰撲撲的轎車降下車窗。
車裏穿得花裏胡哨的男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盯着我們倆看來看去。
嚇得我趕緊拽住楊梅的手,拉着她離開。
男人叫住我:「我們家招暑假工,做不做?」
是正經廠。
他是老闆的不正經兒子。
有他發話,我們順利進了廠。
流水線上很枯燥。
我的活是給一個玩偶裝胳膊。
一天十二個小時,兩班倒。
上廁所得打申請,不能超過五分鐘。
所以如果要拉屎,一定要憋到最後一刻才申請,不然時間到了屎沒拉完。
只能夾回去或者扣錢。
楊梅很快適應了環境,下了工就去溜達夜市、唱 K、溜冰等等。
我卻是一有時間就拿着小偉哥的高中課本看。
工廠宿舍條件差。
二十來平的房間,放了十張上下鋪,住二十個人。
大的四十多,小的跟我和楊梅一般大。
個人物品一定要收好。
有次我刷了牙忘記把牙膏拿回來,一轉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轉天見別人拿了我的牙膏在用,因爲我的牙膏特意剪了個角,可她死活不承認。
哪怕是收在牀頭的衛生巾,可能也會突然只剩個空袋子。
她們會笑話我:「都進廠了,還想着考高中念大學呢?」
「還不如好好收拾打扮,看能不能嫁給有錢人。」
「你不是老闆兒子帶進來的嗎?你多跟人走動走動,要是以後成了太子妃,還讀什麼書哦……」
往上走就是這樣。
身邊會有無數的聲音,會有無數雙手。
她們會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想將你拉下去,將你留在原地,與他們一起沉淪。
一定要堅守本心,絕不能動搖。
流水線晝夜顛倒,我過得糊里糊塗。
這天下午,領班來找我:「小老闆找你。」
衆人一臉八卦,我則十分茫然。
楊梅站起來:「我陪你一起。」
他在辦公室吹着空調挖着西瓜喫,問我:「考上了沒?」
「啊?」
「上次你不說今天出結果,沒查嗎?」
我都忘了。
小老闆示意我用座機開免提查結果。
我打給班主任。
他絮絮叨叨:「劉淶笛,你可真沉得住氣,現在纔給我打電話。」
「我打去你家,你大伯和大媽說你出去打工了。」
……
我打斷他:「所以,我考上了嗎?」
-16-
電話那邊靜了一瞬,小老闆挖西瓜的動作也停止了。
「考上了!」
「考上了,你考了全校第二,超過一中分數線 19 分,恭喜你啊。」
「通知書到時候會寄到我這,你記得來拿,學費住宿費各種雜七雜八的錢,你先準備兩千吧。」
我掛斷電話,手還在抖。
我看向楊梅,她看向我。
她突然大叫一聲蹦起來:「淶笛,你考上了。」
「你考上一中了,你太厲害咯。」
我們倆握着手一直叫。
嚇得小老闆的勺子都掉地上了。
他瞪我們一眼:「幹嘛呢,當這菜市場啊。」
我跟楊梅立馬低下頭。
他撿起勺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插回西瓜碗裏,又從錢包裏抽出兩張一百拍在桌上。
「劉淶笛你挺厲害的,拿去買點喫的慶祝一下。」
他將喫了一半的西瓜交給經理:「給你喫!」
起身就走。
經理追出去:「小老闆,你十天半個月纔來一回,好歹多待一會兒啊。」
「等下大老闆就來了。」
一聽這話,小老闆腳下生風,跑得更快了。
這天下了工,我破天荒沒有看書,跑去兩公里外的水果批發市場,買了一個跟冬瓜一樣大的西瓜。
有二十多斤。
那邊西瓜比工廠附近的小貨車一斤能便宜一毛錢。
我抱着那個沉甸甸的西瓜往宿舍走。
就像在抱着我的夢想。
它那麼美好,卻那麼沉重。
需要我傾盡全力,滿頭大汗才能負擔。
而且越到終點,越覺得胳膊腿痠痛難忍。
可我不能放下它。
因爲它那麼易碎,又那麼珍貴。
那天我在宿舍分享了那個大西瓜。
有人真心祝福我羨慕我,也有人酸溜溜地打擊我。
不要緊的。
如果言語能把我擊碎,我早已化成齏粉。
那些殺不死我的惡意,最終會成爲滋養我的陽光雨露。
幫助我長成參天大樹。
開學前兩天我去財務結賬。
一向刻薄暴躁的她非但沒有扣我的工錢,還多給了我五百。
「是小老闆交代的。」
「真是煩死了,發票也不給我,名目也不給我,這讓我怎麼做賬。」
「乾脆送我進去喫牢飯算了。」
……
等我上了回程的大巴,才發現楊梅在給我準備的水果裏塞了五百塊和一張紙條。
「好好讀書,你以後要是考上了大學,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大巴車越開越快,揚起的灰塵漸漸淹沒了她瘦小的身影。
縱使不捨,亦要前行。
向上,纔是我的去路和歸處。
我沒有回家。
從班主任那拿了通知書後就直接去學校報道了。
高中可以寄宿,學費、住宿費、校服書本等等各種雜七雜八的費用一交,我身上只剩下一千塊。
這些錢可以支撐我讀完這個學期。
那下學期呢?
我問班主任學校有沒有獎學金、助學金之類的。
他說也有好心人會資助,他會幫我留意。
然而世上苦命人太多,而我也沒有優秀到一騎絕塵。
我就是優等生裏的普通人,被資助的機會輪不到我。
我又去問承包食堂的老闆。
「我這不要臨時工,學生伢子就好好讀你的書噻。」
我一連三天,逮着機會就去懇求她。
她煩不勝煩:「那就每天中午和晚上來幫一個小時的忙。」
「免費給你提供飯菜,再給你兩百塊,你要嫌少……」
我立馬打斷她:「不嫌,太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幹活的。」
你別嫌我喫的多就行。
如果這份兼職能穩定,至少我能順利讀完高一。
豈料半個月後,大伯和大媽在食堂窗口找到了我。
-17-
六目相對。
大伯震驚,大媽憤怒。
而我則有些慌張。
大伯連珠帶炮:「你這孩子,離開廣東回來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跟家裏說。」
「我們打電話一直找不到你,聽隔壁村的人說起在學校看到你,還不知道你現在……」
「你知不知道我們多擔心。」
大媽臉色烏沉沉:「你小偉哥讀三本一年學費兩萬多,還想着你能幫我們一把。你倒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我就是養條白眼狼也比養你強。」
「你打兩個月暑假工能賺到三年的學費嗎?」她咄咄逼人,「我問你,就算你這學期交上了學費,那下學期怎麼辦?」
「你索性現在就跟我們回去,不要在這浪費時間。」
推搡之下驚動了老闆王嬸。
王嬸身寬體胖,穿着廚師服拎着大鍋勺出來。
譏笑。
「細妹子一開學就求着我做兼職,我還以爲她父母雙亡嘞。」
「原來都還在哦。」
「既然都能喘氣,怎麼要一個細妹子一邊賺錢一邊讀書?」
她看向大伯:「你這個男人當得有點丟份噻。」
大媽眼珠子一瞪就要吵。
王嬸撓了撓耳朵:「自家婆娘都管不住,當麼子男人,穿條裙子去跳舞算噠。」
大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把拽住大媽:「夠了,這是學校,那麼多學生,別讓人看笑話。」
我不由朝王嬸投去佩服的目光。
不愧是能搞定教導主任的女人。
走之前大伯揹着大媽偷偷給我塞了一百塊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不到我精心養兩個兒子,都比不上你。」
「人算不如天算。」
「別怪你大媽,這段時間聯繫不上你,她好幾天都沒喫飯,長一嘴巴的泡。」
「以後放假還是回家來,家裏沒錢,但總有你一口飯一張牀。」
人性有時候很複雜,我經常摸不清他們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感情。
也懶得花精力去思索。
學習、兼職,這些已經佔據了我全部的時間。
做個普通人是很痛苦的。
因爲總有人能快你幾倍背出又長又難的文言文。
總有人能又快又好地寫出高分作文。
總有人數學能拿滿分。
總有人聽英語聽力像聽中文一樣簡單。
還有人上課睡覺,下課打球。
考試走神。
成績出來,比你總分還多上幾十分。
每當這種,你會感覺自己被老天爺拋棄了。
它好像忘記給你開任何一項天賦技能。
有些人難以調整,就此沉淪。
城裏的誘惑多,網吧、KTV、遊戲廳、檯球廳,這些光怪陸離的地方有無數的觸手在糾纏你。
可我不能。
既然普通,那就多努力一些。
比不上別人,那就跟過去的自己比吧。
如果我今天比昨天多學習了知識。
如果這個題目我多想出了一種解法。
如果這次考試比上次發揮得好。
那我就比過去的自己厲害。
我就在往上走。
縱使這條河流再湍急,縱使周圍的人劃得再快。
只要我比水流速度快上一些,我也遲早能淌過這河流。
我們班一共有六十二個人,入學時我排四十多名,中等偏下,十分不起眼的名次。
沒有人在意我。
但因爲我在食堂兼職,有問題需要問時,大家都很熱情。
「我給你輔導,回頭你給我打菜的時候,手可不能抖,給我多多地打肉。」
你以爲兼職會被人瞧不起。
其實宿舍的人都叫你姐。
求着你給她們帶飯或者多打菜。
一向不擅交際的我,竟因爲這個兼職,多出了不少朋友。
作爲回饋,宿舍的人也會幫我打熱水、洗飯盒、曬衣服……
一學期很快過去。
期末考,我拿到了班級二十。
是班上進步最快的人。
平時週末學校不管,但寒假宿舍是要清空的。
拖無可拖,我回了家。
村裏的閒言碎語瞬間就將我吞沒。
「你這個細妹子好大的主意,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去讀高中了。」
「如今一中不比以前嘞,你這樣的成績進去,怕是也考不上像樣的大學。」
「你大伯大媽養了你十來年,還以爲初中畢業能看到點回報,你倒是做得出……」
-18-
生父將我臭罵一頓。
「你一個妹子讀那麼多書做麼子,你未必還要當省長當國家總統?」
「你娘生你那天下好大的雨,一點星星的影子都沒有。你還以爲自己是文曲星投胎嗎?」
「我告訴你,你就沒那個命。」
「過完年趁早繼續出去打工,不要浪費時間。」
生母則是眼圈紅紅拉着我的手:「你大伯大媽當時找不到你,我不知道多擔心,好幾天都沒睡好。」
「你怎麼也不打電話跟家裏說一聲。」
「你爸說話語氣衝,但都是爲你好。」
「你現在也十六了,還不如趁着年輕好好物色一個對象,女孩子的青春沒幾年,過了二十就掉價咯。」
「你外婆村裏有個開茶葉廠的老闆的兒子今年二十五,王老闆急着抱孫子,那孩子雖然年紀比你大了點,但他在城裏有別墅。」
「你就算是讀到大學畢業,也賺不到那麼多錢。」
我看着她:「然後呢?」
「嫁個有錢人,幫襯着光偉,供他讀書找對象結婚生孩子?」
生母訕笑:「首先肯定是要幫你兩個哥哥,當然有能力幫襯下光偉最好,他畢竟是你一脈相承的親弟弟。」
我只覺得好笑。
「既然條件這麼好,你自己帶着光偉嫁過去吧。」
「到時候光偉直接繼承王家茶葉廠,比從我這繞個彎更好。」
生母臉色漲紅:「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麼,我多大年紀了?」
我直勾勾盯着她:「小嬸,我是讀書還是嫁人,嫁給誰,這都跟你沒關係。」
「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我能回家大伯很開心,特意挑了一塊最好的臘肉,下廚炒了一碟大蒜炒臘肉。
大媽依舊陰陽怪氣:「還認得回家的路呢?」
「廁所有一盆衣服,一會兒洗了吧。」
「我要看書,沒空。」
「嘿,我現在叫不動你了是吧?」
大伯打圓場:「不是有洗衣機嘛,別爲難來娣了,她好不容易回來。」
我的房間堆滿了雜物,勉強收拾出一張牀和書桌。
鄉下進了臘月基本就開啓過年模式。
地裏沒什麼活,外出務工的人紛紛趕回,牌局興盛。
大嫂攛掇着寶兒來粘我。
他被慣得無法無天,把我書包裏的東西翻得滿地都是,用紅筆塗滿了我英語課本。
我起身往墳山走。
天氣陰沉沉,像是要下雪了。
山路黯淡,枯枝踩上去嘎嘎作響。
我回頭看向寶兒,陰惻惻地笑:「你怕鬼嗎?」
他嚇得「嗷嗚」一聲,邁開小短腿跑了。
我去了劉嬸的墓前。
石碑上的字跡已經掉色,墳頭枯草也有半人高了。
「媽,我考上一中了。」
「謝謝你,在我心中埋下的火種。」
謝謝你,
曾愛過我。
我抬頭看。
樹葉間隙裏,可見高高天幕。
我會走出去的。
我一定會。
因爲我成天關在屋子裏看書,不帶孩子也不做家務。
大媽逢人就抱怨。
「千萬不能幫別人養孩子,養不熟。」
「兩個兒子屁事不管,以爲妹子能貼心點,好嘛,一天到晚關在房裏,說是看書,誰知道在做麼子。」
「我那時候就應該把她趕出去。」
也會有人打圓場。
「等她以後考上大學找了好工作,肯定孝順你,來娣這妹子本質還是不壞。」
「他們老劉家就沒有讀書的料。她要是能考上大學,我名字倒起寫。」
「反正她讀高中我是一分錢都拿不出,我倒要看看她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19-
好消息是楊梅回來了。
她給我買了一雙棕色的毛靴。
「你那雙鞋都穿了好幾年,底都通了,而且小了穿不下了吧?」
靴子很暖和。
踩進去的時候,像是擁抱了夏天。
「淶笛,這是幸運之鞋,你穿上後它能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謝謝。」
大年初六,我迫不及待返校了。
往日熱熱鬧鬧的學校,除了我就只有四班的一個男生張楊。
我知道他。
他是年級前十。
我們各自在走廊的一頭讀書。
我們繞着操場一前一後一邊散步一邊背單詞。
我們前後腳出學校去買泡麪。
我們是兩個孤獨的靈魂,又像是磁鐵的兩極。
明明在一個空間裏,卻永遠都不會靠近彼此。
那時候,每一天都是充實而忙碌的。
每一分鐘都被填得滿滿的,就連上廁所也爭分奪秒。
日子過得特別快,很快高一就結束了。
我們一個年級十個班,大概六百多個學生。
我考到了年級一百六十多名。
比上次的兩百多名要進步了一些,但進步的幅度變小了。
那會教育局管得不嚴,暑假要補課一個多月。
補課費不高,我還能付得起。
但這意味着我沒法去打暑假工,我湊不到高二的學費。
長久以來我一直自欺欺人,避免想這個問題。
可如今已經避無可避。
班主任說可以幫我爭取推遲交學費,但學校有規定,獎學金和助學金只有年級前十纔有資格。
不能爲我破這個例。
我又問楊梅,廣東有沒有什麼工作,讓我在二十天內賺到四千塊。
這是我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
她支支吾吾:「除非你去做雞。」
「我前段時間剛給我媽打了錢,現在身上還有五百,可以都借你。」
大伯大媽靠不上。
生父生母更是不可能。
那段時間我很焦慮,夜裏難以入睡,經常會做噩夢。
夢見自己被學校趕出去,然後被安排嫁給禿頭的中年男人。
生下八條水蛭,全趴在我身上吸血。
睡不好,精力無法集中,好幾次小測成績都不理想。
我知道不該這樣。
可眼下是個死局,我根本解不開。
我恨自己不夠聰明,我恨自己沒有天賦。
明明我已經竭盡全力,但還是做不到年級前十。
我成不了頂尖的那些,所以沒有被資助的資格。
短短的二十多天的假期,我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兼職。
楊梅幫我問了工廠,他們也不收這麼短的暑假工。
別說四千塊,我現在連四百塊都賺不到。
而班主任告訴我,他幫我一再爭取,最多隻能推遲一個月交學費。
高中不是義務教育,所以沒法讓我長時間拖欠學費。
所以,
我的求學之路,會定格在這個暑假嗎?
那天我翻來覆去,直到凌晨三點才睡着。
我又做夢了。
夢見了劉嬸。
她在門口桂花樹下挖了個坑,放了一個鐵盒子進去。
「劉嬸,你在埋什麼?」
「禮物。」
「什麼禮物?」
「送給長大的你的禮物。」
「等你哪天有需要了,你就把它取出來。」
「是一個新書包嗎?」
「是比那更好的禮物,這是我們的祕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要等你長大需要的時候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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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夢中醒來,心「嘭嘭」直跳。
會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飛速穿好衣服,讓室友幫我跟老師請假,借了她的自行車,迎着暗夜往前騎。
天越來越亮了。
等我到劉嬸家時,天已經大亮。
她的房子本就破敗,如今很多年沒人居住,早已坍圮。
屋頂上的草綠油油的,很茂盛。
院裏的桂花樹倒是比記憶裏大了許多。
村裏人好幾次想賣掉這棵樹。
那時候大桂花樹是很值錢的。
但是桂花樹聚陰,這棵樹又是劉嬸親自栽種的。
鄉下人信鬼神,於是作罷。
我翻出生鏽的鋤頭,沿着樹一下一下地刨。
也不知刨了多久,「哐當」一聲脆響。
鐵皮餅乾盒鏽跡斑斑。
打開後,裏面有一個厚厚的塑料袋。
拆開塑料袋,打開舊報紙。
是一疊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一共六千塊。
是村裏人口中,那筆鄭阿姨給她的、卻莫名其妙不見了的治病錢。
夏日的朝陽打在身上已經火辣辣。
我在燦燦日光裏,抱着舊鐵皮盒失聲痛哭。
足夠了。
有了這筆錢,再加上在食堂的兼職。
我可以撐完整個高中。
原來我被人如此深愛。
哪怕故去數年,也並未斷絕。
我帶着盒子,去劉嬸墳頭磕了足足一百個響頭,又馬不停蹄騎着車回學校。
我得回去學習。
如今的我,沒有太多時間哭泣。
中午去兼職時,我的眼睛還是紅的。
王嬸找到我:「以後你兼職的事,需要調整一下。」
我心裏一咯噔。
求情的話幾乎要衝出口,卻聽得她說:「聽說你們高二要分文理班,學業會越來越緊張。」
「以後中午和晚上你來幫半個小時忙就行,飯照喫,錢我也照給。」
「可這樣你就喫虧了……」
王嬸眼珠子一瞪:「喫虧是福你懂不懂,喫小虧積大福,就這麼說定了。」
「今天就到這,趕緊學習去吧。」
我一大早出現在劉嬸院子裏挖樹的事被人瞧見了。
大媽不蠢,聯想到暑假我居然沒想法子籌錢還能繼續唸書,就琢磨出我拿到了劉嬸當初消失的那筆錢。
「她給你留了多少錢?」
「至少有一萬塊吧?」
「你個死丫頭片子心機好深,這麼多年一直捂着。那時候錢多值錢,你要是拿出來給你大伯做點小生意。」
「咱們家裏現在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你讀書也不要那麼多錢,剩下的你拿出來,我給你先保管着。」
「細妹子身上放那麼多錢不安全。」
生母也湊過來:「你要不放心你大媽,就把錢給我,我給你保管着,你要交學費再找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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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不會拿出來。
大媽還翻過我的書包和衣服,都沒有找到那筆錢。
她罵罵咧咧,要大伯出面。
大伯訓了她幾句:「那是劉寡婦留給她的,你貪這個錢不怕劉寡婦半夜來找你?」
大媽還是有些怕鬼的,自那之後熄了心思。
但還是會跟村裏人說我是白眼狼,說我沒良心。
那又怎麼樣呢。
招娣姐倒是有良心。
村裏許許多多的姑娘都很有良心。
如果有良心的結果,就是被緊緊纏住,深深吸血。
那這良心。
不要也罷。
我要做一棵大樹,一棵堅韌不摧的,渾身帶刺的,流着苦水的,沒有任何藤蔓敢來纏繞依附的大樹。
沒了後顧之憂,又有了更多的時間。
文理分科之後,我甩掉了自己的弱項。
學習的勁頭越發足了。
我跟張揚都分到了重點班,成了前後桌。
他是班級前五,而我則是倒數第十。
不管如何,曾經以爲永不相交的磁鐵兩極,如今坐在了一個教室裏。
他家境也很複雜。
據說母親早亡,父親再娶,繼母刻薄,家裏根本容不下他。
他不愛說話,不喜社交。
但你若有問題,他從不吝嗇解答。
進了重點班,一開始我是想大有作爲的。
可是一抬頭就會發現。
大家都很努力。
甚至比我更努力。
我在兼職打飯的時候,她們都在學習。
不止努力,她們很多還比我聰明。
我咬緊牙,用了全力。
我從不去網吧,沒進過 KTV,更不知道檯球怎麼打。
我沒有課餘愛好。
唯一的活動就是讀書。
讀書是枯燥的。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那些單調的文字、複雜的公式、無聊的例題,讓人恨不得將書撕碎,地球爆炸,一切毀滅。
讀書又是有趣的。
當你解開了一道此前想破頭也解不開的難題。
當你拿到一份幾乎滿分的答卷。
當你寫出了一篇被當做範文全年級傳閱的作文。
那種快樂,那種滿足感難以言說。
我們的靈魂原本是輕飄飄沒有實質的。
當你不斷學習,不斷努力。
它就會逐漸變得厚重。
就像是修仙小說裏的主角凝出內丹一樣。
生命似乎有了實體,有了重量,更有了意義。
我希望一覺醒來馬上高考,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我真的盡了全力,可我只能止步於年級六七十名。
又懇求老天再給我一點時間。
讓我多做一套題。
多記一個公式。
多背幾篇英語範文。
讓我能更有信心走上決鬥場。
可它不聽。
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行進。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考前我去食堂喫飯。
最後這半年,王嬸不准我兼職,但給了我一張飯卡。
我必須每天至少花二十塊,才能將裏面的錢全部花完。
她給我打了滿滿一勺紅燒排骨,壓得緊緊的。
「劉淶笛,練兵三年,就在這兩天了。」
「喫飽飯才能打好仗。」
「嬸嬸相信你肯定行!」
「嗯,我會行。」
我會放輕鬆。
我會當它是一場平常的考試。
過去三年。
不,過去許多許多年。
我沒有懈怠過,我一直在努力。
我的腦子裏裝滿了單詞、公式、錯題、例文。
它們是我的朋友夥伴,我不需要畏懼。
擁抱它們吧。
就像擁抱過去十二年來不曾放棄、不曾懈怠的自己。
出成績那天,我在給王嬸剛上初中的兒子做家教。
她說她不要找太聰明的學生。
「我兒子腦殼不是特別靈光,學東西慢。」
「就要找你這種只有一點點聰明的人教他,你比較能理解他。」
這算不算誇我呢?
我在給小胖講題,聽見外面客廳裏王嬸在走來走去。
一道題還沒講完,王嬸敲門進來。
「劉淶笛你可真沉得住氣,你是做大將軍的料子。」
「到點了,快來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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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幾十秒,如幾年一樣漫長。
560 分。
那一年的考卷較難,理科一本線是 535 分。
王嬸激動地直蹦:「好好好,你可真行。」
「雖然比你平時模擬考低一點,但能上個不錯的一本咯。」
我這時纔回過神來,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我考上了。
我居然真的考上了!
原來我一直在假裝淡定。
不關注就是因爲內心太過在意。
或許你會笑話我吧。
這成績甚至上不來 211,何至於激動成這樣。
但那時學歷還沒有貶值,一本已經很不錯了。
而且對於我們這樣的女孩來說。
別說一本,就是二本,哪怕是個專科。
只要認真讀了,都可以改變人生。
至少可以有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可以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掌握自己的人生。
大伯打來電話詢問,得知我上了一本後,他喜不自勝。
「太好了,我們老劉家居然出了個正經大學生。」
「來娣,你真的爭氣。」
一下工,楊梅也打來電話詢問。
信號不好,電流滋滋啦啦。
「淶笛,我知道你行。」
「從那時候我們一起割豬草,我捉跳跳蟲但你在背唐詩三百首的時候我就知道。」
「你肯定會有出息的。」
「你配得上讀清華北大,真的,你這麼努力,你配得上清華北大……」
她說着說着就哭了。
我也忍不住流淚。
「能考上一本,已經很好了。」
「對!」她重重吸着鼻子,「你已經很厲害,你以後就是大學生了,我真爲你高興。」
我是村裏第一個重點女大學生。
大伯堅持要給我辦喜宴。
那會兒村裏已經修了水泥路,很多人家都蓋起了新房子。
大伯家也不例外,靠着這幾年的存款和四處借錢,在老房子的不遠處也蓋了一棟樓房。
牆面刷白了,裏面還沒錢裝修。
一樓給大偉哥,二樓是留給小偉哥的。
至於我。
反正是要出嫁的,又不是親生,不必留房間的。
村裏人好辦喜宴。
家家戶戶都來了人。
他們都在誇我。
「來娣這個妹子,從小做事情就專心專意。」
「對啊,是個有主意的妹子,難怪考得上大學。」
「老劉家的祖墳真的冒青煙。」
喜宴少不了酒。
大伯被灌得面紅耳赤,拉着我的手哭:「淶笛,我對不起你嘞。」
「這些年雖然沒短你喫穿,但在你讀書的事上確實沒盡心,都是靠你自己。」
「沒想到最後還是靠你給我們老劉家撐起門面。」
「伯伯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沒事,我不怪你。」
婆娘們也恭喜大媽。
大媽訕笑:「她跟我不親,我怕是享不了她的福。」
「但我也不虧心,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只能做到這份上。」
生父喝了貓尿大放厥詞,說我是繼承了他的聰明靈泛。
被我直接懟回去。
「你這麼靈泛,怎麼沒見混出點名堂?」
「這麼聰明,怎麼偏偏把最有出息的女兒送走了呢?」
氣得他差點吐血。
生母則拉着我的手不住流淚:「媽媽太爲你高興了。」
「你讀了大學,以後過的都是好日子。」
「光偉現在不想讀書,天天只想上網。我頭髮都愁白了。」
「ṱù₈來娣,你暑假一定要幫他好好補補課。」
「他是你親弟弟,你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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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我已經接了家教,沒時間。」
「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只愛你的好老公好兒子。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讓我有點噁心。」
「更別想着我將來幫扶光偉,我現在算大伯的女兒,ţŭ²再幫扶也輪不到他。」
氣氛熱熱鬧鬧。
我彷彿是局中人,其實卻是局外人。
我端了菜帶上酒,拿了鞭炮拿了香。
獨自踏上去墳山的路。
清理了墓上的青草,擦拭過沾灰的墓碑。
我靠坐在冰涼的石頭上,卻感覺有一隻手,在有力地託着我。
是的。
這些年。
她其實一直在內心託着我。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
若非如此,我難以爲繼。
幸好。
我終不負所望。
心所歸處纔是家。
其實有愛我的人所在之處,纔是我的家呀。
還記得那時劉嬸問過我:我要是死了變成鬼,你會不會害怕呀?
怕什麼呢。
旁人避之不及的厲鬼,其實是我朝思暮想之人呢。
我一直待到傍晚纔回家。
路過大伯以前的老房子時,我看到了屋檐下鬱鬱蔥蔥的那叢野草。
這裏已經大半年沒人住,所以也沒有人剷掉它。
我走近一些,發現它居然開花了。
淺紫色的小花,點綴在綠色的葉片間。
像是星星,像是希望。
原來,它會開花。
是的。
它會開花。
我也是。
後記
大學我填得很遠。
因爲想離這個地方遠些。
大學可以辦助學貸款,還有各種獎學金助學金,兼職的機會也有很多。
我賣過電話卡,賣過英語課,擺過地攤,開過網店。
最後和同專業志同道合的幾個同學一起搭了個遊戲充值網站。
那時候國內的網絡出於飛速發展的時代。
你只要會搭靜態網頁,都能賺不少外快。
網絡遊戲如火如荼,我們網站日流水也很嚇人,我賺到了人生的第一車金。
大三那年,楊梅在家人的安排下結婚了。
因爲二十一歲,在鄉下已經不算年輕,得抓緊嫁出去。
我建議她不要輕易結婚。
可她拗不過爸媽的一再懇求。
我去給她當伴娘。
她臉上只有茫然忐忑,沒有對於婚姻的欣喜期盼。
她很快生下了孩子。
並在我研二這年,帶着孩子來我的城市旅遊,順便來看我。
她牽着孩子走在大學校園,一遍遍地跟一臉懵懂的雨涵說:「以後要像淶笛姨一樣好好讀書。」
「你瞧,大學多好啊,什麼都有。」
「一定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行程結束時,她說:「淶笛,他們家一直催我生兒子,我老公天天抽菸喝酒打牌。」
「我想離婚了。」
「可我要是離婚……」她瞧了一眼孩子,「雨涵怎麼辦呢,她就沒有爸爸了,我一個人能養得起她嗎?」
「有些爸爸,沒有比有強!」
「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別怕,先往前走一步再說。」我握住她的手,「我最難的時候,你一直幫襯我,你現在需要,我ťŭ̀₈也會一直在你身邊。」
後來她離婚了,我幫她報了計算機班,自學了很多軟件。
那時候機會很多,還沒有捲到沒有學歷就找不到工作。
她去了一家公司,先是做行政助理,後來轉爲美工,幾次跳槽後,成了部門負責人。
雖說待遇不是頂尖。
但比起從前在流水線和當家庭主婦的生活, 已經是天壤之別。
小偉哥大學畢業沒考上研究生,去了沿海城市。
找了個當地姑娘結婚,住在女方家裏, 生的第一個孩子也是跟女方姓, 叫二嫂爸媽爺爺奶奶。
觀念傳統的大伯大發雷霆。
說劉家的兒子怎麼能去當上門女婿。
小偉解釋這是兩頭婚,不是上門女婿。
可大伯不聽,堅持要țũₛ小偉哥將孩子的名字改過來, 搬出岳父家。
小偉哥怒了:「你知道城裏房子多貴嗎?」
「我搬出去住哪裏, 你給我買房嗎?」
「你拿不出錢,就不要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我受夠了省着點花省着點花的人生。」
大伯訓了二嫂, 二嫂很生氣, 從那後再也沒回來過, 連帶着小偉哥也漸漸跟家裏斷了聯絡。
我研究生畢業後,經導師推薦進了大廠。
自己也還經營着副業。
買了房買了車。
而大媽被查出乳腺癌。
大偉哥自然是一分錢也拿不出, 小偉哥說大偉不出錢, 憑什麼要他全出。
這些年,他的孩子可沒有享受過多少爺爺奶奶的照顧。
大媽最後打電話給我。
乳腺癌發現得早, 治療後情況好能活五到十年。
我負責了她的醫藥費, 也給她請了護工。
其實刨去農合報銷的部分, 也就三萬塊來塊。
她手術後,我去看她。
她頭髮全白了, 老了很多。
她苦笑:「想不到最後, 是你出錢幫我治病。」
因爲我還記着八歲那年, 我跟她去地裏拔花生。
結果我被一條毒蛇咬了。
她幫我胡亂紮了腿, 揹着我就往赤腳醫生那跑。
路上鞋子跑丟她也顧不上撿。
一路狂奔將我送到。
我在吊水解讀時, 她坐在門檻上, 齜牙咧嘴拔嵌入腳掌的玻璃渣。
那時, 她沒有看着我死。
如今,我自然也不能放任她死去。
或許見我念舊情,她堆着討好的笑「你現在有出息了, 你大哥的孩子沒考上好學校, 你能不能幫忙想想……」
我打斷她, 冷了臉色。
「我不恨你, 他們是你兒子,親生的, 你事事優先他們, 這很正常。」
「我記着你曾給我一口飯喫, 記得你曾救我一命。」
「但這些恩, 我只回饋給你和大伯, 我再有錢,也不會幫扶你兩個兒子。」
因爲漫長的歲月裏。
他們從來沒有爲我發過聲。
一次也沒有。
或許是老了, 或許是因爲ţų₈病着,她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對我惡語相向。
而是討好地說:「我記得你愛喫紅燒肉, 等我出院了你回來,我給你做紅燒肉。」
我愛喫的紅燒排骨。
但這都不重要了。
我早已長大。
早已不需要從她們身上獲得愛。
如果還有遺憾,那便是人海茫茫, 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勝男。
想必她後來也過得很幸福,漸漸忘了劉嬸吧。
要是能見到她……
我想劉嬸不會願意破壞她的幸福。
但我會跟她說一說劉嬸的故事。
再帶她去給劉嬸上一柱香。
此生就讓我,
來做劉嬸的孩子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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