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餓的那年,鎮上終於決定大開祠堂,萬民求雨。
但求雨儀式上還需兩個特殊的祭品,一男一女兩個福人。
爹孃和小弟都餓得只剩一把骨頭,所以我也去選福人了,可惜沒有中選。
女的選中了趙員外家懷有身孕的小妾,男的選中了我將要成婚的未婚夫。
得知自己中籤,未婚夫拿着鎮上給的糧食歡天喜地地找到我。
「晚晚,這個給你喫!等雨求下來,我們就成親!」
當夜,那一條肉給了我們一家四口希望,讓我們又熬過一天。
果然,求雨儀式一過,終於下雨了。
我和他,也要成親了。
-1-
大旱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們家不會別的,只會種地。
去年交糧食的時候,我爹還說家裏剩了不少糧食,日子是要越過越好了。
不成想,今年一連兩個月竟是一滴雨水也沒下。
村裏到鎮上都有一條大河貫穿,沒有雨水的時候大家就能用河水,用井水。
這條河一直向東流,總不見盡頭,鎮上的人都叫它東河。
可現在,東河的水位越來越低,十多天前水面連腳背都不能淹沒。
再繼續下去,河牀都要裂開了。
眼看着糧食越來越少,餓壞的人越來越多。
鎮子上終於決定大開祠堂,萬民求雨。
這是鎮子上很古老的求雨儀式,要挑一男一女有福之人借福,才能向天求雨。
整個鎮子都轟動了,就連我們家都從村裏趕來,將我和小弟的名字報了上去。
若真是上天認定的有福之人,風光不用多說。
便是獎勵給福人的一條肉也足夠讓人眼熱了。
只可惜,我和小弟都沒被選上。
肚子空蕩蕩,嘴裏一點滋味也無,想着那條沒到手的肉,我哭得不能自已。
我娘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捂住了我的嘴。
「死丫頭,這會兒正是缺水的時候,現在哭,一會兒渴了看你怎麼辦!」
話是這麼說,可等我哭完,她還是將家裏所剩不多的水勻了一口給我,「老孃真是上輩子欠你的!早知道早點把你嫁出去,老孃還能多喫一口飯多喝一口水!」
我伸出舌頭,沾了沾那點子水,再也不敢哭。
「晚晚!」
李玉是我的未婚夫,是由兩家長輩自幼時定下的娃娃親。
後來李家發跡,送了李玉去唸書,也一直不曾和我家斷絕往來。
大旱起,沒人知道會持續這麼久,李家心善,總是時不時接濟村民,也包括我家。
到了後來,李家的口糧日漸稀少,拿着銀錢也買不到,還是我爹孃早早存下草籽樹皮勻給了他們。
「你拿着,回去和你爹孃一起喫。」
我低頭一看,是一條細細的肉!
大約一指粗,不到一個巴掌那麼長。
可我們餓得太久了,這細細的一條肉在手裏也顯得那麼大。
「我,我不要。你拿回去喫。」
我嚥了咽口水,掙扎着把肉推了回去。
大旱之前,肉只是肉。
大旱之時,這就是命。
「不,你一定要喫。明日求雨,我是福人。這肉你家一半,我家一半,我們都得活下去。等下了雨,我們就成親。」
李玉握着我的手按住,滾燙的溫度一直傳到我心裏。
成親。
從懂事起,我就知道,我是要和李玉成親的。
等了這麼多年,等到了大旱,居然就要成親了。
「明日真的能求到雨嗎?」
李玉點點頭。
會的,一定會的。
-2-
李玉念過書,是有用的人。
祭祀求雨的事情,也是他從那本厚厚的書上一字一句念給我聽的。
【大旱之時,尋一男一女兩福人,坐於祠堂正中,求雨臺之上,獻福於上蒼。
祭祀舞起,萬民跪拜,手腳貼地,頭扣之。
祭祀舞畢,衆神垂首,得見疾苦,淚灑人間以解大旱。】
李玉念一句,我就在心裏跟着讀一句。
就連我爹孃都說,這是記在書上,放在祠堂裏受香火供奉的,一定會有效的。
見了那條肉,我爹又揣着一口袋菜籽去了李家道謝。
我娘特意多取了半碗水來煮肉,肉煮好了撕成一條一條,一半和菜籽一起煮了喫,一半留下來,撐不住的時候再往嘴裏塞一小塊兒。
上下牙齒碰撞,舌尖輕觸,反覆多次,才捨得嚥下去。
這頓飯不算多,卻是大旱以來我們喫得最滿意的一次。
「晚晚,李家於我們有大恩,日後你嫁去李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李玉,侍奉公婆纔行。」
我娘摟着我,小聲囑咐。
她和李玉的娘也是好友,年少時被拿出來比容貌比穿着比婚事。
嫁人生子之後,兩人倒是交心了不少。
對於我和李玉的娃娃親,我娘也是很放心的。
「娘,我知道了。」
話音落下,整個村子都安靜了。
人都喫不飽,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睡覺。
-3-
求雨祭祀,是件大事。
一大早,村裏的人都往鎮上趕去。
祠堂的門內門外,全都得打掃一遍。
每個人都餓得乾巴巴的,好在各個眼裏都有光。
打掃完之後,祠堂裏就是男人的事了。
鎮長叫男人們搬出祭祀用具,紅的黑的黃的帶子擰成一股,將求雨臺裝飾起來,不許旁人越過。
求雨臺上放了兩個又大又圓的蒲團,是給兩個福人坐的,威風至極。
正前方放一張桌子,一碗冒尖的白米,一碗乾淨見底的清水,一碗肉塊,三炷香,這是當下最能拿得出手的貢品。
男人們圍着求雨臺跪,女人和老人小孩在祠堂外跪。
咚——咚——咚——
鼓被敲響,發出沉悶的聲響,就像落在我心上一樣。
一拜。
二拜。
三拜。
終於,視線穿過重重疊疊的縫隙,我看見了臺上的人。
李玉穿着一件青綠色的長衫,額間被祭司點了一抹紅。
另外一個是趙員外家的小妾明珠,她穿的是一件鮮紅的衣裙,肚子溜圓,兩隻手正輕撫着肚子,額間同樣是一抹紅。
這一青一紅坐在蒲團上,周圍香火繚繞,就像是兩盤熱騰騰裝點好擺上桌的菜一樣。
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鼓聲、鈴鐺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我的心跟着作亂,好像要跳出胸口。
咚——
隨着最後一聲鼓響,兩個福人像被定住,齊齊向後倒去。
叮——
祭司手中的鈴猛地一晃,祭祀舞結束了。
「雨呢?雨水在哪裏?」
大家都在抬頭看。
我也跟着抬頭,烈日當空,萬里無雲,晃得眼睛都要灼燒起來。
我受不住,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啪嗒。
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的臉上。
「下雨了!下雨了!」
「神仙顯靈了!多謝神仙!多謝神仙吶!」
「有救了!我們不會餓死了!我們有救了!」
雨點啪嗒啪嗒落下,真的下雨了。
有人張着嘴去接雨水,有人笑出了眼淚,還有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祭司將貢品塞到了兩個福人手裏,讓他們朝着臺下的人撒,大家都能沾一沾福氣。
人潮湧動,我伸着手卻什麼都搶不到。
「晚晚。」
李玉淋着雨走到我面前,將手裏的米和肉塞給我,「我們可以成親了。」
-4-
那一場雨沒下多久,但卻是所有人的希望。
經過求雨一事,李玉和明珠姐成了神仙都認可的有福之人。
我和李玉的婚事自然也成了村裏和鎮上的大事,認識和不認識的,都在恭喜我們。
我娘更是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做飯都捨得大方了些。
「晚晚,給你林叔送一點去,等大旱過去了一定給他補一杯喜酒。」
林叔是個屠夫,整個村子就屬他家的日子過得最好、喫得最好,不然也養不出明珠姐這樣好顏色的姑娘。
當初林家的門檻都要被踩爛了,林叔也不捨得隨便給姑娘定親。
誰知道,明珠姐自己有主意,答應了要給趙員外做妾。
因爲這事兒,林叔連酒席也沒給明珠姐辦一場,直言再沒有明珠姐這個閨女。
我端着碗朝林叔家走,遠遠地ṭü₈看見林叔家門前站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
走得近些,才聽見了他們在說什麼。
「爹,女兒現在是神仙都認的福人,您爲什麼還是不肯原諒我。您就這麼恨女兒嗎?」
「好,就算您恨我,這糧食您好歹收下,也算是女兒的一片孝心。」
明珠姐一手撐着腰,一手擦着眼淚,兩隻眼睛哭得桃子一樣腫。
十里八鄉就沒有比明珠姐長得更好看的,我還記得她出嫁時的裝扮,戲文裏說的神妃仙子也不過如此了。
她一哭起來,一旁的趙員外也心疼,幫着說話。
但林叔不認,抓起他們送來的東西就往外扔!
「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求着給人做妾的女兒!你給我滾!」
「你真當福人是好做的?蠢貨!好好好,你是個有福的,神仙都認。但我不認!我手裏的屠刀不認!百年之後我去了陰曹地府,我都不知道如何跟你娘交代,爲什麼好好的女兒上趕着去做妾!」
這是林叔家的家事,我端着碗不知是進是退,只好後退幾步,把自己當個聾子。
終於,吵嚷聲沒了動靜,一羣人浩浩蕩蕩就要離開。
經過我的時候,馬車簾子被掀開,明珠姐探出身子,將視線遮得嚴嚴實實。
「晚晚,我不在家的時候,多謝你們家照顧我爹。等明珠姐生下孩子,再去謝你們。」
「你和玉哥兒也要成婚了,明珠姐沒有別的能送你們,這一袋糧食就當做我的心意。」
這時候,這一袋糧食能救活好幾條命。
「好晚晚,收着吧,你纔是個有福氣的。」
-5-
「林叔。」我站在門口,端着碗,拿着那袋糧食不知所措。
林叔模樣țŭ̀⁼長得很兇,總是悶着不愛說話,加上那一柄殺豬刀,村裏沒幾個小孩敢跟他講話,就連我小弟也不敢。
可現在,林叔老了。
林嬸去得早,唯一的閨女也去別人家做了妾,輕易見不到兩回。
好不容易見了,還是大旱的時候。
我看得見他紅的眼,駝的背,還有頭上的白髮。
林叔,是我的救命恩人。
幼時我和李玉去山上玩,山裏竄出一隻小狼崽,我跑得慢,被狼崽一口咬在臉上。
如果不是林叔拿着殺豬刀衝上來救我,我早就沒命了。
「晚晚你來啦。」林叔故意挺起背,裝作毫不在意,視線不自覺落在我手裏的東西上,「不用給我送東西了,這賊老天不下雨,你們家四口人還不夠喫呢。」
又看見那口袋糧食,「那一袋你也拿回去,她比你大,送的禮你可以收,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好孩子,聽說你和玉哥兒要成婚了。不要怕,穿得漂漂亮亮的,等出嫁那天,林叔來給你鎮場子。」
漂亮這個詞從來與我無關。
臉上的疤跟着我一起長大,現在已經有碗口那麼大。
雖然爹孃小弟不說,李家也不說,但是我自己心裏清楚。
可林叔心情不好,我不能再因爲自己影響他。
把碗放到桌上,我揚起個笑臉,「那是自然了!我從小就有福氣!就算臉上有疤,但我未婚夫李玉是讀書人,李家也待我親善!雖然家裏不富裕,但有林叔給我肉喫,村裏像我這麼有福的沒幾個!若是福人選三個,我想第三個也該是我了!」
我自誇一句,林叔臉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直到最後一句,笑意在林叔臉上凝固住了。
「晚晚,不要去做福人。我們尋常人沒有那麼多的福氣拿去借,能平平安安度過這輩子便是最大的福氣了。」
沉默片刻之後,林叔鑽進了屋子,給我拿來一個盒子。
盒子一揭開,裏頭是一把冷冰冰泛着寒光的殺豬刀,刀柄打磨得圓潤,十分貼合手掌。
「晚晚,林叔把這個送給你當嫁妝。等你成婚過後,你再來林叔這裏拿,拿回去就藏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這把殺豬刀是林叔給玉珠姐準備的,只等她出嫁就送給她。
我以爲這刀跟着玉珠姐一起去了趙員外那裏,沒想到居然還在林叔這兒。
-6-
大家只知道玉珠姐跟着林叔學過一些,但沒人知道,我也是會殺豬的。
救命的恩情,但我家拿不出這樣大的謝禮。
於是,我被送到了林叔家去。
殺豬賣肉的人家裏,多的是髒活要幹。
燒水磨刀,清洗用具,還有一地讓人作嘔的內臟和血水要清掃。
「林哥,這丫頭的命是你救的,有什麼要做的,只管吩咐她做就是了!」
林叔沉沉盯着我,要我爹孃把我帶回去,但我記得爹孃的話,僵硬地站在原地。
還是玉珠姐笑着拉過我的手,帶着ƭû³我往家裏走。
起初林叔並不搭理我,但玉珠姐有的糖水和零嘴,我也有一份。
到了後來,林叔見我老實,教玉珠姐的時候也會教教我。
林叔家有很多處理過的豬骨,閉着眼他能拼起來,閉着眼也能拆開說出這是哪塊骨頭。
我學了很久,手和腦子纔將這些骨頭分清。
分清之後,林叔又要我們學會用刀分,刀尖該插入哪塊骨頭,刀刃該順着哪個方向切肉,全是大學問。
我還沒見過有女屠夫的,不知道學這些有什麼用。
但我勝在聽話。
林叔說技多不壓身,不管什麼技藝,只要有人肯教,那就認真學,說不準哪日就用得上了。
林叔說學了這個,今日殺的是豬,來日或許會殺人,爲的是救自己的命。
可林叔現在,爲什麼要把這把殺豬刀給我?
我的心又開始砰砰作響,大概是缺水,嘴脣乾得讓我不自覺伸出舌頭去舔。
剛張嘴,起皮的嘴脣就裂了,只能舔到鐵鏽味。
「林叔這個太貴重了,你還是給玉珠姐留着吧。」
林叔搖了搖頭,「你玉珠姐不要,也用不着,她和這刀沒緣分。晚晚,你還認我這個叔,你就拿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面對這雙真情實感爲我擔憂的眼睛,我點了頭。
「林叔,你別爲我擔心。我家裏人和李家人都待我很好,大旱也要結束了,往後的日子會好的。」
林叔走出屋子,在地上抓了一把,「希望吧。」
乾旱太久了,那一場雨沒能讓這滿是傷痕的土地重新癒合。
我們還需要再下幾場雨纔行。
好說歹說,林叔才接下了那碗飯。
我領着一口袋糧食回去,爹孃和小弟都很高興,也不拘是喇嗓子的粗糧,放在手心裏看了又看。
「這一口袋一半留下來喫,一半讓晚晚當嫁妝帶去李家。人家對我們好,我們也不能藏着掖着。」
我知道,爹孃是爲着我好。
大旱的時候,半袋糧食比銀子貴重。
「哦!阿姐要做新娘子了!阿姐要做新娘子了!」
「阿姐,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了,一定給阿姐撐腰!不管阿姐日子過得如何,都有我給阿姐撐着!」
小弟臉上原本是有好些肉的,這兩個月下來,肉都餓沒了。
小小一個人,看着腦袋比身子還大。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卻也沒有一點辦法。
-7-
我和李玉的婚事提前了。
這事兒是由鎮長來說的。
「玉哥兒是有福之人,他的婚事自然也是有福的。雖然雨是下了,若玉哥兒和晚姐兒的婚事早些,說不準神仙們看了也高興,這大旱也能過去得早一些。」
「至於吉日,也不需拘束這些,有福之人的喜日子便是吉日了。」
李玉往後要下場考試,若有鎮長相助,前途一定更加平坦。
我家想的就更簡單了,一家人子平頭老百姓,若是能得官老爺青眼,這一家子,尤其是小弟,往後都能好過些。
於是,我和李玉的婚事定在了三日之後。
其實於窮苦人家來說,婚事早晚是不打緊的。嫁衣繡帕、綾羅綢緞、美酒佳餚,都是老爺們纔有,這光景大家也不好來討飯喫,但李玉的身份對這樁婚事已經算是添光添彩了。
「娘子。」
我被蓋頭罩住,看不清李玉的臉,只能看見面前那雙熟悉的鞋。
聽到李玉的聲音,臉也逐漸燙了起來。
直到蓋頭被一點點掀開,衣衫一點點褪去,溫度逐漸攀升,那一陣痛感終於讓我對成親一事有了實感。
「晚晚,我的好晚晚。」
李玉的聲音沙啞動聽,整個人如同竈火一樣滾燙,我被拉着一同沉淪,恍惚之際,我突然想起,如今已是秋末,就快入冬了。
成親第一日,我起得晚了些,等我出了房門時,公婆已經在院子裏等着了。
「晚晚,你起來了。」
婆婆朝着我招手讓我坐下,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因爲兩家答應了早日成親,因此鎮長暗地裏給兩家送了些喫的來,就一小碗,不多。
「會下雨的,今天就會下雨的。」
我這才發現,家裏能裝東西的物件都擺在了外頭,村裏其他人家也是如此。
大家實在是太渴了,迫切地需要下一場雨。
日頭一點點過去,雨還是沒下,哪怕在屋裏我都感受到村裏人朝着我們探究的目光。
「別怕。」李玉安撫似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將自己碗裏的喫食分了些給我,「今日不會下明日也會下,明日不下後日也會下,大不了就再求一次雨。上次不就下雨了嗎?」
那要是一直沒下呢?
要是上次只是巧合呢?
我沒有說出口,只靦腆地笑笑,乖順地把李玉那份喫食倒了回去,「你喫,我喫這些就夠了。」
「一家子不分你我的,下一頓娘多做一些就是了。」
李家現在還能一天喫上一頓飯,有些人家連一天一頓都維持不了。
成親第二日、第三日,都沒有下雨。
我一日一日地挨,終於捱到了回門的時候。
回門的路不長,但卻走得很難。
大旱之後,我跟着爹孃把地裏能喫的都刨乾淨了,地裏翻了一遍又一遍。
地裏沒了,就去山上。
這還是大旱後我第一次投出的目光不爲了找喫的,只爲了看路。
入眼是一片荒涼,只見乾裂的土地,什麼山?什麼田?
山只是高一些的土地,田只是被推平的山,全都沒有一點綠色了。
真的能活下來嗎?
日子真的會好嗎?
-8-
「他們在幹什麼?又有人餓死了嗎?」
那一片,我記得。
那片土不肥沃,種下去的種子結不出果,村裏乾脆拿來當墳堆,劃分給了各家各戶。
那幾個人,有兩個還有力氣地握着鋤頭挖,其餘的或是趴着或是坐着,用手一點一點挖。
聽見我們的動靜,小心翼翼投來目光,然後驚慌地遮住臉加快了動作。
李玉往前一步,擋住了我的視線,「大概是的,我們趕緊走吧。」
我點點頭,心裏升起一股寒意。
那一塊不是空地,上個月村頭的孫老頭剛死,就埋在那裏。
孫老頭無兒無女,一把年紀生了病,所以才撐了一個月就死了。
既然沒有親人,那究竟是誰去挖的墳,挖墳又要做什麼。
再想一想,村裏好像不知不覺已經死掉很多人了。
我連忙跟上李玉的腳步,不敢深想。
「程大哥,程嫂子,求你們了,給點喫的吧。我娃兒是你們看着長大的啊,他就要餓死了!一口,我們只要一口,往後絕不再來了!」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們家就這一根獨苗了!你們家晚晚是有福的,等下了雨,我們家十倍百倍把糧食還給你們!一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
我家門前跪了幾個人,對着爹孃不斷磕頭,一旁還有個躺着昏死過去的孩子。
爹二話不說,對着這些人也跪了下去,頭磕得砰砰響。
「不是不借,也不是不給,只是,只是我家也實在沒喫的……對不住,當真對不住……」
娘也跟着,人家磕一個,她就磕一個,乾枯的身體就像被抽乾的老樹,擠不出一滴眼淚。
好不容易勸走了人,看見我和李玉,爹孃纔開了門,把我們放了進去。
關門聲響起,阿孃喚了一聲,小弟才從屋子裏鑽了出來。
「阿姐,姐夫。」
小弟蔫噠噠地靠着我,完全沒了精氣神。
糧食剛喫光的時候,村裏有那麼一陣兒,大家四處找人借糧。
那會兒富餘的人家還能分出去些,後來就只敢借給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人,求雨前已經連親戚家都不敢借了。
「阿姐,柱子死了,昨天餓死的。」
小弟擦着眼淚,抬頭問我,「阿姐,石頭是不是也會死?」
柱子是小弟的玩伴,年齡一般大的孩子,居然就死了。
而石頭,就是剛纔外頭倒在地上的孩子。
「就要下雨了,不會的,石頭不會死的,你也不會。不要怕,不要怕。」
我摸着小弟的頭,心裏再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只虔誠地希望會下雨。
我終於懂了,爲什麼沒有大人質疑祠堂裏的求雨儀式,爲什麼老人都告訴下一代那求雨儀式無比靈驗。
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最後一絲希望只能靠虛無縹緲的信仰來支撐。
又寒暄了兩句,阿孃拉着我進了屋子,眼神悽悽切切地看向我。
「晚晚,李家…李家還有喫的嗎?能不能….」
-9-
剩下的肉乾,玉珠姐給的粗糧,鎮長給的一小碗糧食,從一家四口變成一家三口,如何都不會在三日之內就喫完的。
最餓的時候,爹孃都沒爲難過別人,如果不是真沒了糧食,怎麼會朝我開口?
扛不住我的詢問的目光,阿孃從喉嚨裏擠出了一聲悲愴的嘆息。
「你出嫁後第二天,你大伯家來過。他們的日子很不好,是…是聽到你和李玉成親了纔敢求上門的。」
阿孃猛得拽住我的手臂,隱隱發抖,「他家原有六口人的,如今只剩下三個了,餓死了兩個,還要有一個送去菜人鋪子裏,做了米肉。我…我和你爹不肯的,可他們立即抽了一柄刀出來對着我們!他們是喫過….的,我們實在沒法子了!晚晚,你救救你弟弟吧!你救救你弟弟!」
轟的一聲,混合着阿孃的哀求聲哭聲,我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
菜人鋪子,那是孫老頭最愛用來嚇唬小孩兒的鬼故事。
他總是坐在村頭大樹下,一手揮着蒲扇,一手放在嘴邊故意壓低了聲音,兩隻眼睛還咕嚕咕嚕轉,「菜人鋪子,你看着Ṭúₜ可要跑啊!林屠夫家裏吊豬肉的鉤子你們看見過沒有?菜人鋪子裏都是用來勾菜人的,死不了,但是白花花,光溜溜,被切了的地方還淌血呢!」
若是誰家的孩子嚇得要逃,他就伸手捉住小娃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知道嗎?肉切完了,骨頭還是白花花的吊着!風一吹,呼嚕呼嚕一片響!你這樣的娃兒他們最喜歡!」
幼年時我被嚇得做噩夢,夢裏直喊娘,如今再聽,這噩夢依舊能把我嚇得大汗淋漓,魂不附體。
雖然是在隔壁縣,但我知道,再不下雨,遲早會開到我們這裏。
「家裏一點糧食也沒了嗎?」開了口,我才發覺我的聲音乾澀嘶啞,喉嚨裏也像幾條蟲在作祟一般。
阿孃搖了搖頭,「還有一點,我們把喫食分開藏的。可,可那不夠啊晚晚!阿孃不爲難你,若是有朝一日爹孃求到你頭上,你留一口給你小弟,我們程家必須要有人活下去!絕對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斷了!」
我也不知我是如何點頭應下的,我只知道,爹孃已經被大伯一家從虛幻之中打醒,他們明白即便下雨,或許自己會死在下雨之前。
走出孃家,我渾身冰冷,連李玉叫我也聽不見。
去林叔家!
我要去林叔家!
林叔家有祖傳的手藝,不用種地,住得也離村子裏遠一些。
這條路我走了千百回,卻從沒有哪一回讓我這樣害怕。
一個,兩個,三個,好多個被人挖開的墳,多到李玉再也擋不住我的視線。
眼睛一酸,我死咬嘴脣,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來。
「晚晚,別哭,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一定會保護你。」
-10-
離林叔家幾步路的距離,李玉被鎮長的人帶頭叫走了。
大家等不了了,要二次求雨。
這次的福人依舊是玉珠姐和李玉。
「你別去,我怕。讓他們重新選吧,好不好,李玉,讓他們重新選。」
我死死拽住李玉的袖子,不管他怎麼哄我,都不肯撒手。
夏日燥熱,肉不好存放,所以賣剩下的肉,林叔就乾脆全做了送給大家喫。
那場面,真是熱鬧,像過年。
各個都舉着碗朝林叔手裏塞,嘴裏把林叔當活菩薩一樣誇着。
可到了冬日,那些肉便能多放些時日,林叔總不能一直做虧本買賣,大家就都不依了。
經過那一遭,林叔就成了惡人。
我忘不掉他們前後兩副面孔,不如意時恨不得將人生吞活剝。
若是這次求不下來雨,那作爲福人的玉珠姐和李玉會怎麼樣?
我想都不敢想。
李玉不僅不能做福人,最好馬上離開村子!
我不靈光的腦子一瞬間反應過來了,還來不及說,看見來請李玉的人就瞬間還沒來得及燃起的火就熄滅了。
我們只有兩人,即便呼救,加上林叔也才三人。
對方卻有近十人,看着也比我們壯實,我們根本比不過。
「晚晚,別擔心,沒事的。」李玉安慰着我,眼裏閃爍着極其陌生的詭異光芒,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勾起嘴角,極度的喜悅還是讓他露出了破綻,「我跟他們去一趟,你回家後記得跟爹孃說一聲。」
李玉拂開我的手,甩了甩袖子便離開了。
李玉走得很快,離我也越來越遠,那句要保護我的話還沒等風吹過就散了。
我轉身看了看林叔家,大步走去。
-11-
殺豬刀握在手裏那一刻,我終於有了些許心安。
林叔朝我身後看了看,皺起了眉頭,「現在外面是什麼光景李玉不知道,竟然叫你自己來?」
「他剛剛被人叫走了,說是還要求雨。」
求雨二字一出,林叔瞬間變了臉色,來不及說什麼,抽出慣用的到別在身上就往外跑。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越來越強,我也跟着林叔跑了出去。
天氣一點點變冷,吸到喉嚨裏和肺裏颳得人生疼。
可我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從村裏跑到鎮上,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什麼宵禁根本不重要,祠堂的方向人頭攢動,火苗在火把上跳動,照出一張張扭曲麻木的面孔。
什麼男尊女Ţų¹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在往祠堂裏擠。
汗味餿臭味腐味越來越濃重,哪怕我不想走也有人在推着我往前走。
只有求雨臺上的李玉和玉珠姐乾乾淨淨。
唯一不同的是,李玉依舊站得挺拔,微微揚起頭顱,而玉珠姐的肚子已經平坦,臉色蒼白,連站也站不穩。
「求雨!快啊!求雨啊!」
「快求雨吧,家裏人要死光了,快求雨吧。」
求雨。
求雨。
周圍的人全都麻木地念叨着,空洞的眼神終於有了神采。
祭司再次穿着衣服出現,哪還有上次的威嚴神祕,一看就是胡亂穿上被拖來的。
「求雨啊!你爲什麼不動?你是要我們都去死嗎?」
人羣之中率先有人發難,祭司渾身一顫,就像被餓狼盯上一般。
他的舞步虛浮,鈴鐺幾次險些掉到地上,我緊緊挨着林叔,跟隨人羣一起磕頭跪拜。
可這一次,上天沒有眷顧。
等了好久,沒掉下一滴雨水。
「爲什麼不靈驗了?爲什麼神仙沒有賜雨?」
「上次都可以,爲什麼這次不行!是不是你做了什麼!」
「不不不!」祭司慌忙擺手,他家的幾個僕人在如此多人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他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衆怒,「還要再來幾次才能讓上天看見我們的誠意!神仙管束天下事物,我們要讓神仙看見我們的誠意。」
人羣安靜了,不知道是不是認同了他的話。
但我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周圍有人發出了咽口水的聲音。
再抬頭看,李玉冒出些許冷汗,臉色越來越白,都快和玉珠姐的臉色一般了。
他們如今,果然像是兩道擺上去的菜了。
任誰都知道,這兩位當選福人比他們多一分喫食。
這就意味着,兩位福人身上的肉更多。
咽口水的聲音多了起來,我四處張望,看不出是誰,又覺得每個都是。
-12-
祭司跳了一場又一場,人羣逐漸不再跪拜,只有求雨臺上的兩個福人和他同在一處砧板,任人宰割,還在竭力配合。
「不!求雨是有用的!一定是有用的!」
有人越過了神聖不可侵犯的三色繩,一把抓住了祭司禮服上泛着柔順光澤的羽毛。
祭司在我記憶中從來都是不可一世,風調雨順那年,是求雨儀式選中了他,大旱之際,也是求雨儀式將他拉下神壇。
「騙子!他是騙子!根本沒有福人!也沒有什麼神仙!我們都被騙了!」
「是你說有用的!是你說有用的!我們一家子都在等,不肯送人去菜人鋪子,我的閨女和妻子都是爲了等雨活活餓死的!明明….明明只用送一個人去的….啊啊啊啊啊——」
「這老東西身上這麼多肉,他家一定有喫的!」
「還有鎮長!鎮長家裏也有喫的!」
「我聽說趙員外家也是!大家一起去!」
亂了,全都亂了。
祠堂裏的人紅着眼跑出去,好些人被推倒,來不及呼救就成了肉泥。
有人繼續往外衝,有人卻伸手撈了一把,偷偷去了黑暗的角落。
我和林叔走散了,玉珠姐被人抓着去了趙員外府,李玉卻被抓着去了鎮長家。
我時刻握緊殺豬刀,一直追着跑。
「李玉!我在這裏!李玉!」
鎮長的家外頭早有人守着,面對衝上來的第一個人,直接一棒子敲在了他的頭上!
咚——
那個人的腦袋就像是被敲開的瓜果一樣,流出了溫熱的、鮮紅的血液。
這一股血液沒能嚇跑衝來的人,反而讓這羣骨瘦嶙峋、腹中空空的人眼泛紅光,沒有知覺一樣繼續往上衝!
「瘋了!瘋了!這些人全都瘋了!」
下人雙腿一軟,銅牆鐵壁的圍欄就被衝出了一個口子。
尖叫聲、哭泣聲、歡呼聲,吵得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找到了!這是糧倉裏的糧食!鎮長自己藏了起來,卻不肯給我們喫,他不顧我們死活,要把我們活活餓死!」
大旱一月的時候,就該開倉放糧的。
糧食是放了,但是根本不夠喫。
那會兒鎮長還做了表率,說自家那一份不拿了,都給大家分。
現在卻在他家裏找到了糧倉中口袋裝起來的糧食,一袋一袋,全是人命堆起來的。
「狗官!我要打死這個狗官!啊啊啊啊啊啊啊——」
「娘!你死得好慘!兒子要爲你報仇!」
-13-
不足十口袋的糧,直接給鎮長一家判了死刑,也如火油一般,徹底將鎮子裏的人變成了野獸。
「跟我沒關係,我只是被選中了當福人而已!我只得到了那條肉,根本沒拿過你們的糧食,你們….啊——」
李玉臉上捱了一拳,還沒醒過神來,拳頭又落到了他的肚子上、眼睛上、背上。
不行!他們真的會打死人的!
「放開他!誰都不許動他!」
我發了狠,抽出殺豬刀,狠狠攥在手裏。
臉上那塊疤在這時起了作用,加上身上的血,還真震懾了不少人。
我的手不停在抖——其實我只割過豬肉,連活豬都沒殺過。
「你抖什麼?敢嚇老子?我告訴你!今天他必須死!和那狗官有關係的人都得死!他的命是命,難不成我家裏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噗呲——
刀尖刺入,眼前被一片血紅遮擋了視線,一抹眼睛對上的就是一雙恨意滔天的雙眼!
我不想的,我和他無冤無仇,我真的不想的!
喉頭陣陣痙攣,我的胃裏早沒東西了,只能湧上來一股股酸臭的氣息。
「滾開!誰來我殺誰!」
攥着這把殺豬刀,我終於帶着李玉走出了鎮長引以爲傲的宅子。
我很清楚,十袋米,根本不夠所有人分。
鎮長家被掏空了,趙員外家也被清空,那接下來會是誰?
是和兩家有關聯的兩個福人——李家和林叔家。
至於我家,早在今夜之前,已經不少人知道大伯從我家搶了東西走的消息。
倒算是因禍得福。
我歡喜不起來,李玉渾身是血,軟軟倒在我身上,重得像一座小山。
「相公,我帶你回家….我會帶你回家的,別擔心…..」
李玉的頭靠在我肩上,毫無意識,但嘴脣一直動着,像是在說什麼。
湊近之後,我終於聽清了。
「鎮長…你答應我的….我,我做福人,爲我寫信舉薦…..鎮長…..」
「我是福人…我會高中的,我要帶爹孃…晚晚,過,過好日子….鎮長….」
胸口一陣陣悶悶的發酸,我摟緊了李玉,朝着家的方向走。
我不要好日子,我只想要他好好的。
…………
「我的兒啊——我的兒——」
公婆頭髮凌亂,衣裳也被扯得不成樣子,要說的話在看見李玉的一瞬就堵在了嘴裏,當場哭了出來,迫不及待從我手中接過了李玉。
見到我手中的刀,婆母愣了愣,關切地望向我。
「晚晚,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終於鬆了口氣,「爹,娘,你們帶着相公先回家,我去找找林叔和玉珠姐。」
知曉我和林家的關係,公婆也不好阻攔,只是囑咐我要當心。
兩個老人,一人攙扶一邊,顫顫巍巍地帶着李玉走了。
「爹帶你回家!爹帶你回家!」
-14-
比起鎮長家的宅子,趙員外家更顯富貴,門口兩座石獅子,大門又重又高,不是尋常人根本敲不開。
此時卻宅門大開,名貴花草被踩了個遍,迴廊小亭上四處都是打鬥後留下的血跡。
儘管如此,這宅子看起來也讓人眼熱至極。
今夜過後,也不知趙府還是否存在。
遠處有一抹身影,正慢慢往樓頂上爬,我心臟驟然一縮,那是玉珠姐!
不!不要!
我只恨自己怎麼只生了兩條腿,拼命地跑,也只能無力地看着玉珠姐爬上了樓頂。
樓下是被人團團圍住的趙員外,他被扒得乾乾淨淨,露出白花花、油花花的身子。
像年豬一樣被按在地上,發出無力又倉皇的求饒聲。
「不關我的事!是,是玉珠那個賤人!一定是她生的孩子天生不詳,是個災星,所以惹怒了神仙,這次纔沒求下雨來!」
「你們去找她啊!你們去找她!拿那個賤種獻祭,神仙一定會降雨的!對對對!找那個賤種!」
寵妾愛女,到了緊要關頭,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趙員外越說越激動,若不是被按住,就差指天發誓了。
啪——
有人甩了趙員外一巴掌,接着就是一柄尖刀刺入。
趙員外臉色一白,渾身的肥肉都跟着顫抖。
不消三刻,就徹底沒了氣。
「玉珠!交出災星!再同我們去求雨!」
「下來!你是福人,必須要跟我們去求雨!下來!」
方纔還不信求雨的人,現在都聚在樓下,伸出一隻隻手,惡鬼一樣恨不得要將樓頂上的人一起拉下深淵。
他們高喊着,還像虔誠跪拜的信徒。
可我分明聽見他們在說,玉珠姐是寵妾,生了趙員外唯一的孩子,她一定還有糧食,她一定藏了糧食。
「滾!你們都滾開!玉珠姐沒有!她沒有!」
我聲嘶力竭,聲音卻被人羣淹沒,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玉珠姐懷裏抱着襁褓,直直注視着樓下的人羣。
「憑什麼!憑什麼我的孩子是災星!憑什麼我要去求雨!是趙員外,是他貪心,和鎮長聯合起來非讓我做什麼福人,我根本不想做!」
「我玉珠貪圖榮華富貴不假!趙員外富足不知收斂你們記恨!你們說我們有罪,我們都認。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有什麼錯?她才生下來,金銀沒穿戴過,魚肉沒喫過,什麼福氣也沒享過,她連話都不會說,她能有什麼錯?」
玉珠姐身子纖細,似乎風一吹就要從樓頂上掉下來。
她的聲音最好聽了,蜜糖一樣,現在這把嗓子卻因爲悲憤生氣變得尖利刺耳,拼命發出怒吼。
顫抖的指尖指向了人羣。
「今日你們想殺我的孩子,用她獻祭?那明日呢?是用你的,還是用你的?」
「是你們的錯!是你們殺人放火,是你們爲了活命賣妻賣子,嗜血喫肉,連死人都不放過!這不是大旱,這是天罰,要你們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說完,玉珠姐徑直從懷裏取出了火摺子,火舌貪婪地舔上她的衣衫,連帶着懷裏的襁褓一起,被籠罩得嚴嚴實實。
玉珠姐自焚了。
白皙的皮膚被火舌舔舐,烏黑的長髮一寸寸被吞噬,可她依舊雙目溫柔,看向懷裏的孩子,哼唱起幼時唱給我聽的歌。
「我林玉珠絕不讓孩子被你們扣上不祥的污名!更不會讓你們將她用作豬狗一般的口糧續命!」
「爹!女兒對不住你的養育之恩——」
玉珠姐逐漸站不穩,倒在樓頂上,死死抱着孩子。
皮肉燒焦的味道,傳得很遠很遠……
-15-
玉珠姐死了。
殺豬刀落地,發出砰的聲響讓我醒過神來。
林叔呢?
林叔跟着玉珠姐跑來的,林叔去哪裏了?
我抓起刀,四處搜尋起來,想到某種可能,幾乎要失去理智。
林叔嘴硬心軟,雖然生氣玉珠姐自請做妾,可只要他活着,絕不會看着玉珠姐自焚而亡。
「林叔——你在哪裏——林叔——」
趙員外的宅子好大,我跑了一圈又一圈,撞見了偷盜財物四處流竄的下人,也看見了找到糧食直接狼吞虎嚥拼命往嘴裏塞的百姓,就是沒看見林ṱũ̂ₒ叔的身影。
走到門口時,一隻血淋淋的手抓住了我。
「晚晚,是我。」
我蹲下身去,林叔正藏在草叢中,所見之處,多是傷口,幾乎是個血人。
「玉珠姐她…..」
「我知道,晚晚,我都知道。」
林叔吐出一口血,艱難地站起身,這才露出身後的孩子,貓兒似的大小,被包得嚴嚴實實,耳朵還給堵住了,孩子正睡得安穩。
我瞳孔一震,「這是玉珠姐的孩子?」
林叔沒說話,但我一切都懂了。
所有人都瘋了,這孩子還這麼小一點,若是被發現會是什麼下場?
在他們眼裏這不是人,只是一塊嫩肉。
林叔已經受了傷,是絕對沒辦法護着兩個人走的,玉珠姐只能將林叔和孩子藏起來,自己抱了個假孩子,衆目睽睽之下,帶着「孩子」去死。
擦了一把眼淚,我脫掉外衣,將孩子放在胸口小心纏好,最後又穿上外衣。
現在天黑人又多,我彎着腰,攙着林叔,沒人會發現。
和李玉不同,林叔受了傷也只是虛虛靠在我身上,藉着自己的身軀將我胸前擋住。
回村的路已經徹底黑了,除了呼吸聲、心跳聲、風聲之外,還有別的聲音。
那是鋤頭挖地的聲音,是手指深深扣着泥土的聲音,是脣齒碰撞咀嚼的聲音……
「晚晚,沒事吧?」
我探了一隻手,伸進衣領,在孩子口鼻上方試了試。
有氣。
「沒事,林叔,我們走。」
林叔家的狀況也不好,有人趁亂來過了,家裏亂成一團。
「去地窖。」
我點點頭,朝着熟悉的路走。
我們這裏的人都不時興挖地窖,種出來的糧食不夠喫,哪裏會有剩下來的。
但林叔家有,是他自己挖的,如今真救了他和孫女一條命。
摸到暗釦,我把殺豬刀別在腰間,狠狠一拉,地窖終於開了。
下頭的味道不太好聞,但喫的還在,藥也還在。
點燃了油燈,安頓好林叔,我才小心地將孩子放了下來。
很白嫩,很乖巧,長大了一定像玉珠姐。
「晚晚,我能行,你趕緊回家去看看吧。李玉恐怕也傷了,你帶些藥回去給他用用。」
握緊林叔給的藥,我再次出了門。
靜,好安靜啊。
好像只有我自己了。
只是一日的時間,所有的東西就都變了。
我真的好累。
一片黑暗之中,李家還Ŧũ₅亮着微弱的火光。
深深吐出一口氣,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我想回家。
剛到門口,還沒推門進去,我就聽到了李玉的聲音。
「晚晚還沒回來嗎?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心下一暖,就連疲憊也散了幾分。
緊接着,他又說:「如果不是她,我沒法兒從鎮長家回來。她以爲我昏迷了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她最心軟,故意說的。有她在,家裏也多一份保障。」
-16-
故意說的?
我頓住了腳,心底生出逃跑的想法,我不想聽,不想再聽下去了。
「一個女子,能做的有多少?兒啊,這天是不下雨了,可我們總得活下去。家裏的糧食都被搶走了,你又受了傷,不如我們……就算不行,那送去菜人鋪子也好。」
「是啊,我兒,你寒窗苦讀,是李家的希望。往後還能娶,若是命沒了,那就什麼都沒了。你不要心慈手軟。」
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一顆心在不停地下墜。
李玉呢?
李玉也要喫我嗎?
長久的沉默之後,李玉發出了一聲嘆息。
「還沒到那時候,如果真到了那時….晚晚信我,不會有防備。」
耳邊一陣嗡鳴,屋裏的人還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我和李玉是幼時就定下的娃娃親,他說,一定會娶我回去。
被狼崽傷了臉後,是他給我採花來,他說,疤在臉上不打緊,我在他眼裏永遠都是好看的樣子。
求雨儀式前後,都是他拿着糧食放到我手裏,一遍一遍跟我說,要和我成親。
洞房花燭夜,也是李玉在我耳邊低語,發誓絕不負我,定要護我周全。
現在,他在屋裏,他說我信他,他來動手,我不會防備。
我後退兩步,聽着屋裏人要起身,立刻扭頭就跑。
這裏不是我家!
我爹孃不會想着喫我的!他們也絕不會騙我!我要回我自己家去!
「爹!娘!小弟!」
我一頭栽進阿孃懷裏,哭得不能自已,只想抱住這僅剩的溫暖。
「阿姐,你怎麼了?」
「阿姐,不要哭啊,我們都在呢。」
越是被安慰,我就越是控制不住。這一天是如何過來的,我根本不敢回想,只有阿孃的懷抱纔給了我片刻喘息的機會。
「爹,娘,李家說等沒喫的了,就喫我。還說,還說要把我送去菜人鋪子。女兒被騙了,女兒被騙了啊!嗚嗚嗚嗚——我不要回李家去了——」
我哭到喘不過氣,話都要說上兩三遍才能說清,阿孃沉默地將我攬進懷裏,輕輕拍着我的背。
啪嗒——
啪嗒——
這一次落到我臉上的,是阿孃的眼淚。
夜裏,阿孃還是抱着我睡,就像我未出嫁時一樣。
「阿孃,你聽見了嗎?」
阿孃支起身子去聽,「聽見什麼?」
是細細密密的挖地聲。
一直在我耳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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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驚醒,阿孃已經不在身邊了。
摸着早就涼了的牀鋪,我握緊刀,下了牀。
「殺了吧。自己家人喫,也總比外人喫了好。」
「嗯,總得活下去纔行。等…等那之後還不下雨,我就自己去菜人鋪子,你和孩子得活。」
我呢?
阿爹,阿孃,小弟要活下去,那我呢?
你們不疼我了嗎?
我站在門內,突然就想起來了。小弟出生前,我和村裏的其他女孩兒也是一樣地過日子。
是因爲和我有娃娃親的李家突然發跡,是因爲林叔把我帶在身邊,我能時不時拿到肉回去。
所以,我才和其他女娃不一樣。
所以,爹孃才疼我。
是我故意忘記,以爲能騙自己一輩子的。
原來這裏,也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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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上刀,去了林叔家。
小時候是林叔給我肉喫,嫁妝是林叔給的殺豬刀,一身手藝也是林叔教的。
如果林叔也要喫我,我無話可說。
我以爲,林叔會問我許多。
但他沒有,只是嘆了口氣,杵着一根柺棍起來收拾東西。
「多穿兩件衣裳,越累越冷了。」林叔找出玉珠姐的衣裳往我身上套,又找出一輛小推車,把喫的穿的用得着的,還有玉珠姐的孩子一起帶上了,「晚晚,林叔帶你走。」
那一夜,我們一人推着一邊,一人攥着一把刀,帶着孩子,順着東河往源頭走。
林叔說,我們這裏都幹了,下游一定也幹了,我們只能往上走。
河水孕育一方土地,沿着河走,一定會有一條活路。
那個孩子,玉珠姐給她取了名字的,叫阿福,希望她一輩子平安順遂,圓滿幸福。
阿福是個乖孩子,不哭不鬧,只有餓了才哼兩聲。
她看見我會笑,看見林叔也笑。
「是個膽大的孩子,像她娘。」
林叔說,玉珠姐性子犟,當初去趙員外家做妾,一方面確實是看上了榮華富貴,另一方面是有人看上了林叔的攤子。他們一家無權無勢,殺豬更是林叔做了一輩子的事,若是有人破壞,以林叔的性子會和人拼命。
玉珠姐決定賭一把,賭贏了,林叔還能繼續憑手藝喫飯。至於她,她只把趙員外當做飯票,爲自己和家人搏一個好日子。
玉珠姐不是矯情的人,認定了什麼,便會拼盡全力去做。她知道,只有生下一個孩子,自己做的一切纔不算白費。
只是算來算去,沒算準大旱,也沒算準人心狠辣。
我們的水不多,喫的也不多。
但林叔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喫食怎麼做能保存得更久,什麼樣的土能喫,哪些野果沒有毒,他全都知道。
他要我學,管得很嚴,教一遍就要我全部記住,絕不許我忘記。
白日裏我們就趕路,夜裏我和林叔輪着守。
一日冷過一日,林叔大約比我還怕冷,不管套多少,身上總不見暖和,臉色也差。
天上飄雪的時候,林叔終於病倒了。
我知道,是那天的傷沒好全,一直趕路也不知道傷口崩開了幾回。
可如果不走,țûₙ就沒有活路。
一個受了傷的人,一個纔出生的孩子,再加上我。
只有死的命。
活路,我們要拼的是一條活路。
我把林叔放到板車上,阿福還綁在我胸前。
噗呲噗呲,是鞋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就和挖地的聲音一模一樣。
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
冰冷的雪水從並不厚實的鞋底滲入,一直冷到心裏,十根手指頭也凍得蘿蔔一樣。
可我不敢停。
我怕我停下來,就走不動了。
阿福輕輕地哼聲傳來,她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我,綻開一個笑容。
她餓了。
我嚥了咽口水,抓起一把雪就往嘴裏塞,然後拿出了刀,往手指頭上一割。
趁着血珠還沒流下,喂到了阿福嘴裏。
阿福含着指頭吮吸,一下又一下,還怪有勁的。
我咧嘴笑了笑,等了一會兒才把手指頭抽出來,阿福也不哭,咂咂嘴,還朝着我笑。
割破的手指頭往雪裏一插,順着傷口,冷意包裹住了骨頭。
「林叔。」
沒有回應。
「林叔,醒醒。」
我上手推了推,依舊沒有反應。
林叔死了。
死在找活路的路上。
「不能哭的,不能哭,哭了的話臉會凍壞的。」
阿福咿咿呀呀,像是在應和我。
地都凍住了,我挖不動,也埋不了林叔。
好在,還有東河在呢。
我把林叔的屍體推到了河底,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這一場大雪,會給林叔修一座墳。
等來年下了雪,河水漲起來,林叔就會順着我們的來時路去到鎮子,見到玉珠姐。
到時候, 他們都能回家團圓了。
-19-
沒了林叔,我帶上阿福輕鬆了很多, 走得也快了很多。
可我太久沒喫東西,還得給阿福喂血。
這路越走, 腳下就越軟, 眼前也模模糊糊。
我撐不了多久了。
不如, 就這樣死掉吧。
我帶着阿福一起, 去找玉珠姐和林叔。
玉珠姐說過, 等她生了娃娃, 我就是娃娃的乾孃。
玉珠姐不會趕我走的, 我們四個,總算是一家人了吧。
砰——
我栽倒在了雪地裏。
「誒!有人!這裏有人!」
「還有個娃娃呢!拿熱水過來!快!」
我知道,我們得救了。
再醒來時, 我躺在了一張牀上, 阿福就在我旁邊, 看見我醒來這孩子第一次哭出了聲。
「哇——哇哇哇———哇——」
可這屋子裏太暖和,被子裏也暖和, 我抬不起手, 幸福得想哭。
「誒!妹子,沒事兒了沒事兒了。皇上派人賑災來啦!你得救啦!」
「你家裏其他人呢?還有嗎?」
對面的大娘也餓得一把骨頭,但她笑着, 給我遞過來一杯熱水。
我垂下眼, 單手將阿福抱進了懷裏, 「就只有我們了,我姓林, 這是我孩子, 叫阿福。」
我認林叔是我爹,玉珠姐是我姐,阿福從今往後就是我的孩子,我會好好、好好把她帶大。
………
這一場大旱史無前例, 死了不少人。
我帶着阿福在這個鎮子落了腳,住了下來。爹的刀我都帶着,如今也是我在用了。
我跟着爹學過, 他教我的,我都記在腦子裏。敢下手, 更敢喫苦。沒兩年, 我就成了鎮上唯一的女屠夫。
有人嫉妒我,只說酸話, 什麼不像女子,蠻橫粗俗,嫁不了人。
有人心疼我,叫我收斂性子,多笑笑,還能找個稱心如意的嫁了。
這些話,我通通置之不理,抄起我的殺豬刀,一刀滑下,不多不少,不肥不瘦。
「正好是一刀豬肉,十五文。」
那人上手一稱,恰巧好。
「嘿, 林娘子,你這一手真是神了啊!」
阿福聽了支起身子拍着手, 臉頰上的肉都跟着抖, 她如今被我養得白白胖胖的,人見人愛,「十五文十五文!正好十五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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