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嬌

哥要娶媳婦,爹把我賣給張屠夫,得了一兩銀子。
張屠夫嫌我太小,弄起來沒勁,成天去外面找。
氣得他老子娘見天地在村口罵。
罵完還要打。
帶刺的藤條抽在身上,可真疼!
但好歹有口吃的,我能忍。
可他娘忍不了這一兩銀子的氣,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
幸好兵亂了,張屠夫家被殺了個絕,我躲在柴垛子裏,逃過一劫。
我看着滿地血痕,懵懂地想着:
我的好日子來了。

-1-
「都說好了,明兒帶人過去成親。」爹敲了敲旱菸袋跟娘嘀咕。
娘抹了把眼淚,應了聲:「欸。」
待爹出了門,她悄咪咪地把我拉進屋,從褥子底下摸出個雞蛋,塞到我手裏,重重地捏了兩下我,擠出個笑:
「喫吧,娘看着。」
我仔細地剝了殼,雞蛋可真香。
我遞到娘嘴邊:「娘也喫一口。」
娘一把將我摟進懷,嗚咽着:「我的兒啊!」
「哭什麼!喪門星!」我爹突然又回來了,靠在門邊上吼着。
他瞧見我手裏的雞蛋,二話沒說,掄起旱菸杆子往我胳膊上抽,「都是別家的人了,還喫家裏的蛋!」
我喫不住痛,手一鬆,蛋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娘心疼狠了,把我扯到她身後護着,不管不顧地衝着爹喊:「她還是我的兒!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爹從地上撿起蛋,吹了兩下,罵罵咧咧又走了。
娘像徹底乏力了似的,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唉!我拉下袖子,蓋住那旱菸杆子的印,把娘扶到炕上坐好,又去淘了點米。
天大的事,飯總還是要喫的。
爹和哥到天擦黑都沒回來,不知道在哪裏混着。
我把米湯端到桌上,娘纔回過了一點神。
她看了一眼我,又滾下淚來。
我邊擺着碗筷邊故作輕鬆地說道:
「娘,別哭了,聽說那張屠夫家裏,日日喫肉哩!」
她卻只是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來來回回地念叨着:「我苦命的兒啊!」
哭着哭着,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收了聲,拉我到身邊,低低囑咐着:
「你這過去,必定是要伺候張屠夫的,伺候男人這事,別害怕,你把身子放鬆了,把手腳舒展開,再喘上幾喘,就成了。」
「我曉得的。」我紅着臉囁嚅着。
其實我並不懂,娘說得隱晦,我聽得迷糊。
這晚上,娘摟着我睡,她長吁短嘆,似有千句話要同我說,卻最終只是長嘆一口氣,說了一句:
「春嬌啊,從今往後只靠你自己了。」
天還沒亮,她就窸窸窣窣起來,去竈臺上忙着。
等有些矇矇亮的光照進來,我就聽到爹的大嗓門在喊:「走了!走了!」
大概是因着得了一兩銀子的緣故,爹借了輛驢車,還裝模作樣地扯了段紅布掛在驢脖子上。
娘慌里慌張地跑出來,往我懷裏塞了剛烙好的玉米烙,用乾乾淨淨的帕子包着,熱乎乎的。
「娘,我走了。」
我平靜地同她說道,就好像平日裏去王嬸家送個花樣。
「欸。
「春嬌啊。」
她搓了搓手,又捂着嘴轉過身去。
爹得意地駕着驢車,帶着我越走越遠。
天光越來越亮,但我家,我娘卻越來越模糊,直至完全看不清。
「丫頭,你也別說爹心狠,爹打聽過了,這張屠戶家攢了不少底子,家裏就一個老子娘,你過去就是掌家娘子!
「再說了,年紀大的男人才知道怎麼疼人,你過去是享福的!」
爹自顧自說着,越說越美,還笑了幾聲,好像已經喫上了張屠戶家的肉。
我覺得眼睛有點癢,眨了兩下,摸着懷裏的玉米烙,掰下一塊塞進嘴裏,甜的。

-2-
張屠夫家在七里外的張村,我爹趕着驢車,緊趕慢趕也用了半個時辰。
張屠夫早就出門去了,就留他娘在家,這人嘬着牙花子,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爹笑眯眯地把我往前一推:「我這嬌兒,幹啥都能行。」
張屠夫的娘翻了翻白眼:「我還以爲多好的貨色,就這小身板也值一兩銀子?」
我爹有點慌,嘴裏嘟囔着:「都是之前說好的,說好的。」
她斜眼瞥了我爹一眼,不知心裏想啥,過了半晌突然來了句:「你,過來。」我抬腳就往前走。
「不是說你!」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衝我爹抬了抬下巴,「說你呢,過來!」
我爹雖有些害怕,但還是跟着她進了屋。
我在外面蹲着,東張西望,等了半炷香的工夫,他們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我爹滿面紅光,手裏還拎着一串下水,喜滋滋地衝我喊:「嬌兒,好好伺候着!」
喊完,他就哼着小曲,駕着驢車走了。
等爹走得沒了影,張屠夫的娘衝我嚷嚷:「還杵在那兒幹啥?趕緊幹活去!」她又嘟囔了一句,「爺倆一個德行,就會傻站着。」
我把桌子收拾乾淨,又把竈臺擦得鋥亮,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她:「娘,咱中午喫啥?」
她聽了差點沒氣樂:「就你也配喊我娘?!」
我有點蒙,我都嫁給張屠夫了,還不該叫她一聲娘嗎?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叫。
我想了想,又問了一遍:「大娘,咱中午喫啥?」
她氣得拿起藤條,指指點點,最後又放下,恨恨地說:
「要不是我兒晚上回來第一次要你,今天非抽死你這個沒禮數的!
「去,給我熱點餅來!
「你不許喫!」
不讓我喫?沒關係,我有娘給的玉米烙,可甜了。
不過沒喫你家的飯,我手上確實沒勁,熱的餅烤焦了,她吞得直翻白眼。

-3-
夜來得快,張屠夫歸了家,桌上見了葷。
飯桌上,那幾片肉兒躺在菜葉上,油光閃閃,沒得叫人眼饞。
可這肉啊,我卻是碰不得的。
張屠夫的老孃,精打又細算,幾片肉兒,數過多遍。
不過這有啥呢?我在那竈邊,偷嚐了油水足的菜葉。
她能數清肉幾片,油幾滴,她又怎能數清菜幫和菜葉?
那過了油的菜啊,喫着是香噴噴。
我悄咪咪地縮在角落,聽她催着張屠夫:「快喫快喫,喫完了好辦事。」
張屠夫瞟我一眼,眉頭擰成個疙瘩:「這麼點兒大,能頂啥用?」
「總要試過才知道。」她眼睛一瞪,「好歹是個清白身子。」
張屠夫悶頭不聲響,只管扒拉那飯菜。
等他們喫得差不多,我低着腦袋,跟着張屠夫進了屋。
心兒怦怦跳,臉上似火燒,娘啊,我心裏真是有點慌。
張屠夫伸手一探,我小聲「哎呀」了一下,趕緊捂住了嘴巴。
他冷笑一聲,衝門外喊:「娘,這事兒難辦。」
外頭傳來了一聲咒罵,一個黑影悻悻走開。
張屠夫喊完,就不再搭理我,自個兒躺牀上睡去了。
我這兒也不是,那兒也不是,只能貼牆站着。
站着站着,迷迷糊糊,就這麼睡着了。

-4-
天還沒亮透,我就被藤條給抽醒了。
張屠夫的娘手裏揮着藤條,嘴裏罵罵咧咧:
「花銀子請回來個祖宗喲!除了喫就是睡,伺候男人都不會!
「祖宗喲!
「要不我給你燒香得了!」
她啐了一口,聲音尖厲似鬼哭,「連你爹都不如!」
我半眯着眼,屋裏頭昏暗,張屠夫不知啥時候已經起牀了。
我想撐着牆站起來,腿下一軟,打了個趔趄。
又是一藤條,抽得我生疼。
「裝啥嬌花!」
「得了得了,別把皮肉打壞了,賣不出價。」張屠夫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麼勸了一句。
他娘還是不甘心,嘴裏罵不斷:「還不快去做飯!還要等我請你?」
那藤條上帶着刺,抽得我血肉糊了整片,可我得緊着時間,慢了又是一鞭。
我扶着牆,一步步挪到竈邊,煮了稀粥,盛了鹹菜,烙上兩張餅,支起耳朵聽着張屠夫和他娘在說話。
他們在那兒嘀咕,怎麼把我賣給下家。
「這貨色,誰家願意接手?」
張屠夫的娘心疼昨晚給我的那碟菜,嘴裏嘟囔着得多賣點銀子纔不虧。
她還埋怨張屠夫昨晚沒碰我一下,好歹也掙回點本。
張屠夫不高興了:「別這麼說,碰了就不值錢了,黃花大閨女才能賣個好價。」
他聲音壓低了些,「別看她小,有的老爺就好這口。
「我知道的幾個地方,給的錢多着呢!」
兩人偷偷笑了起來。
張屠夫的娘又埋怨:「那種地方你少去,髒得很!」
「嘿,你能在家裏招倌兒,我就不能在外頭快活?」張屠夫滿不在乎地接着話。
外頭沒了聲。
我想了想,掏了把竈灰,撒在了稀粥上。
「這晦氣貨,在竈臺待這麼久,別是偷喫呢!」她一邊嘟囔,一邊過來,剜了我一眼,拿着餅和粥就走。
天亮了,張屠夫去鋪子了,他娘讓我曬苞米。
明明日頭很好,我卻身上發冷,心裏打戰,手裏的耙子也抖得厲害。
我知道,要是被賣到那種地方,我就沒幾天活頭了。
往稀粥裏撒竈灰,不過是出出氣,救不了我。
我正想着怎麼才能不被賣,張屠夫的娘眯着眼看向我,「嗤」了一聲:「賣力點,幹好了,我就不賣你!」
我「啪」地跪下,一個頭接一個頭地磕,不停地求:「我啥都能幹,別賣我!」
她剔着牙,哈哈大笑:「做你的夢去吧!你能幹出啥?能給我變出銀子來?!」
「喲,又惹事了?」
我爹不知怎的又來了,一腳踹在我身上。
看他穿得比平時整齊,頭抬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朝着天。
我坐在地上,小聲叫了聲:「爹!」
他一眼都沒瞧我,齜牙咧嘴地對張屠夫的娘喊:「進去?」
張屠夫的娘正看我心煩,氣沒好氣,臉沒好臉,扭扭捏捏,這才款着身子往屋裏頭帶。
我聽到裏面起了聲音,才把手往懷裏探。
從早上忙活到現在,我沒沾過一粒米,沒喝過一口水,餓得Ŧũₐ頭昏又眼花,我得啃兩口我娘讓我帶的玉米烙。
唉,只剩半塊了。
我捨不得呀,摸了幾把,又把手拿出來,吮吮指尖,就算是喫過了。
想着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消停不了,我靠牆坐下,抬頭望天,想哭,可眼淚就是下不來。
可這沒一會兒,我爹就出來了,看了我一眼,衝屋裏喊了句:
「花子,就按你說的辦。」
他語氣裏透着得意,好像他做了張屠夫家的主。
張屠夫的娘聲音發膩:「知道嘞,我今天就找劉婆子來。」
我爹看着我直樂:
「嬌兒,你有福了,還能賺一筆。花子答應了,銀錢到手就給咱家開個鋪子,咱家要過好日子了。」
說完,他哼着小曲,像只公雞一樣挺着胸脯,撇着步子離開了。
他們都能做我的主。
他們做我的主,他們的好日子裏卻沒有我。
那我就得掙我自己的好日子。
我娘說過,活着最重要。
這一刻,我全想明白了。
我要活着,他們就不能活。
我管着張屠夫家的飯,知道山裏有種「紫鹼子」,加在飯裏,就能慢慢把人喫死。
我還在家時,隔壁的徐娘子就是這麼死的。
她沒生兒子,婆母嫌她費糧食,臉上堆着笑,手下喂着藥,就這麼給喂死了。
她死前不停地吐血,血都是黑紫色的。
當時娘捂着我眼睛,嘴裏直唸叨:「真是作孽喲!」
我打不過他們,那我就毒死他們,然後逃進山裏。
沒有他們做我的主,我一個人,總能活下去。

-5-
這世道,苦是真苦,妙也是妙,我還沒去找那紫鹼子,張屠夫和他娘就死了個乾淨。
兵亂是一夜間起的。
這邊城向來不太平,年年月月,山匪時不時殺到城裏來,搶些財物便也退回去了,像這次說殺就殺,也是從沒有過的。
忒嚇人了。
這夜裏,張屠夫和他娘還在盤算怎麼賣我,忽然院門被一腳踹開。
張屠夫嗓門大,罵罵咧咧地出去看個究竟。
可他還沒走到堂屋門口,聲音就戛然而止。
接着就是他孃的尖叫,慘叫。
「官……官爺,我家有……」話沒說完,聲音就沒了。
我嚇得躲進柴垛裏,大氣不敢出,只聽見外面一陣混亂。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蜷成一團,心裏真後悔沒把那半塊玉米烙喫了。
怕是沒機會喫了。
柴垛被踢了幾下,腳步聲又漸漸遠去。
我輕輕鬆了口氣,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外面鬧騰了一整宿,我蹲得手腳發麻,終於看到天邊露出了一絲亮光。
天又亮了。
我屏住呼吸,仔細聽了聽,屋裏院裏都沒了動靜。
我透過柴垛的縫隙往外瞧,外面好像也沒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開柴垛,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看到滿地的血,愣住了。
張屠夫被人捅了個對穿。
他孃的腦袋被砍了,但還沒完全斷,還連着點皮。
他們死了,我也嚇得手腳發抖,兩眼發黑。
我拖着兩條腿,從堂屋走到裏屋,又從裏屋轉回院子。
啥都沒了。
喫的,鐵器,全被搶光了。
連我娘給我扯的那兩塊新布也沒了。
我穩了穩心神,想起娘說過,以前一亂,都是往山裏跑才保住了命。
我得跑!
我木然轉身。
可這一轉身,卻看到一羣漢子堵在院門口。
「喲,還有個俊俏小娘子。」爲首的漢子笑嘻嘻地說。
他們有的抱着手,有的叉着腰,神色各異地看着我,臉上都掛着莫名的笑。
我嚥了咽口水,手顫抖着掏出那半塊玉米烙,遞給爲首的漢子:「喫的,給你。」
他接過去,隨意掰了一塊放進嘴裏,嚼了嚼,「呵呵」笑了聲:「挺甜,像我娘做的。」
說着,把剩下的遞給旁邊的人,招呼道,「都嚐嚐。」
我看着他,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他們分着玉米烙,一陣鬨笑。
笑完,還是爲首的那個漢子對我說:「小娘子,別怕,我們不殺你這樣的人。」
我想,我大概是能活下來了。
他們進了院子,翻了翻,確實沒啥東西。
他們也不在意,出門去了隔壁。
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後面。

-6-
外頭的景象,我看了直想吐。
隔壁的小娘子,肚子被豁開,身上連塊遮羞的布都沒,就那麼明晃晃大剌剌地躺在院子中央。
我還記得,我頭兩天來的時候,她好奇地從門縫裏偷看我,臉一紅,又躲了回去。
我肚裏直冒酸水,嘴巴里發苦,蹲在地上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我這點兒動靜,讓前頭的漢子們回過頭來。
領頭的那個皺了皺眉,指了指我,吩咐一個年輕點兒的:「帶上她吧,一個人也活不下去。」
那小夥子聽了,扶起我,繼續挨家挨戶地搜。
我慢慢明白了,這條巷子裏,除了我,都沒人了。
看來這條巷子是他們搜的,搜到頭,他們也準備回去了。
領頭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問我:「小娘子,你想好了嗎?要不要跟我們回去?」
我點了點頭,我本來不就是來伺候張屠夫的嗎,我也不是啥金貴的命。
我娘想讓我活着,我自己也想活。
他聽了,對後面的人說:「咱們幾個,都嘗過這小娘子的餅,以後她就是咱們的妹妹,好好照顧着。」
他們嘻嘻哈哈地答應了,對我也開始熱絡起來。

-7-
快到他們營地的時候,他讓其他人先候着,帶着我走向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帳子。
「胡嬸,給你帶來了個福星。」他一邊掀開帳子門,一邊喊道。
帳子裏走出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她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又跟他開玩笑說:
「哎喲,這是搜刮的寶貝沒找到,倒撿回個小娘子啊。」
他咧嘴一笑:「咳,哪有的事,這小娘子運氣好得很,我們去的那巷子,就她一個人活了下來,手裏還抓着喫的呢。」
胡嬸聽了也笑了,連聲說:「還有這樣的好姑娘!快進來吧。」
她拉着我就要進帳子。
他又像不放心似的,補了一句:「胡嬸,人就交給你了,我們兄弟幾個都嘗過她的餅,把她當妹妹。」
胡嬸假裝生氣:「快把你的人帶回去,我哪敢擔這福氣。」
我一聽,趕緊抓住胡嬸的手,生怕她把我推開。
我這小動作被他們看在眼裏,那漢子重重拍了拍我的背:「好好跟着胡嬸!」
說完,他就邁着大步走了。
我怯生生地跟着胡嬸進了帳子。
帳子不大,也就夠三五個人擠擠,胡嬸帶着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兒,還有另一個小娘子住着。
再加上我,就顯得有點擠了。
我急忙向胡嬸要活幹,這裏不養閒人,這個道理我懂。
她笑着說不急,帶我到帳子後面的臨時竈臺,一邊和麪,一邊和我聊天:
「小娘子,這裏都是苦命人,家裏男人沒了,也沒別的牽掛。
「我家那口子姓胡,他們都叫我胡嬸。」
她直起身,四周看了看,這樣的小帳子還有五六頂,她繼續說,「咱們的男人原來都是軍中的,後來沒了,軍爺就讓我們跟在後面,撿點喫的,多活幾天。
「你安分點,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走過去生火。她看着我笑了笑,自己繼續和麪,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咱們這帳子,是顧爺照應的,我家男人,以前就是跟着他的,陳娘子的男人也是。
「陳娘子和她男人,從小一起長大,剛成親男人就去了,她也不吭聲,就跟在後頭。
「顧爺是個講義氣的人,得空就會來買些喫的,照顧我們幾個銅板。
「你既然是顧爺帶來的,就安心住下。
「小娘子,你是怎麼遇上顧爺的?」
問到我,我有點發愣,只會茫然地看着她。
她以爲我是害羞,也沒在意:「這有啥,你看那邊的帳子。」
她朝第三個帳子瞟了一眼,聲音壓低,「進進出出的人多着呢。」
說完,又有點不屑,「你既然叫我一聲嬸,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咱們帳子,可不興這個,你跟着顧爺,就好好跟着,別有別的心思。」
我臉上一熱,輕聲應了聲「嗯」。
她得意地笑了幾聲,手上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就烙了個餅,遞給我:「先墊墊肚子。」
我顧不得燙,三兩下就吞進了肚子。
喫得我直噎,她又笑呵呵地舀了碗水給我。
好不容易把嘴裏的食物嚥下去,我小聲說:「胡嬸,我叫春嬌,叫我嬌兒就行,我爹孃都這麼叫我。」
胡嬸爽朗地笑了:「嬌兒,嬸記住了。」
又推着我進帳子,嘴裏唸叨,「快去休息吧,明天可就沒得閒了。」
她手腳麻利地給我收拾了個鋪位,讓我挨着陳娘子睡。
我提心吊膽了一整晚,這會兒鬆懈下來,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有人說話,感覺有人給我掖了掖被子。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好像還抱着一個軟軟的身體。

-8-
睡得沉,醒來就晚了點。
我睜開眼時,帳子裏已經沒人,外面倒是笑聲不斷。
這頭一天就睡過頭,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整理一下往外走。
我剛掀開簾子,就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春嬌姐姐醒啦!」
我抬手遮了遮太陽,纔看清眼前的人,圓臉,和胡嬸長得很像,正笑着看我。
還不等我回話,她又說:「春嬌姐姐長得真漂亮!娘,你又多疼一個了!」
說着,她還用手肘碰了碰胡嬸。
胡嬸笑着在她鼻子上點了一下:「就你話多,小心嚇着你春嬌姐姐。」
又對我說,「嬌兒,這是我女兒,六月份生的,叫胡六兒,比你小几天,你叫她六兒、六妹妹都行。」
胡嬸正在和麪,那一點白麪粉就留在了六兒鼻尖。
六兒也不以爲意,笑着挽我的手:「我娘說顧爺帶回了個有福氣的姐姐,我就想要多親近親近,跟着沾沾福氣。」
她拉着我坐下,旁邊是陳娘子剛擺上的一張餅和一碗粥。
陳娘子站在一旁,面帶微笑。
「這是陳姐姐,人特別好,昨晚你還抱着她叫娘呢!哈哈哈!」
一句話說得我和陳娘子都臉紅了。
我呆呆地坐着。
昨天這個時候,我還以爲我快沒命了。
今天這個時候,我坐在太陽底下,喫着餅,喝着粥。
我感覺眼睛有點酸,忙低下頭,狠狠喝了幾大口粥。
陳娘子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柔聲說:「慢點喫,不急。」
「嗯。」我含混地應了一聲,用力嚥着。
我有嬸嬸了,有姐姐,有妹妹,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是好事。
顧爺說得對,我是個有福氣的。

-9-
好日子過着,人便生出些貪慾。
我念Ťű̂₂着孃的心越來越重,像個秤砣子墜在心頭。
那張屠夫家的巷子已被殺得乾淨,我家咋樣了呢?我娘,她還能好嗎?
每次這樣想,我胸口都悶得慌。
顧爺時不時來買餅,我心裏開始有了盤算。
今兒,顧爺又來了,要了兩張餅。
我緊握着烙好的玉米烙,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叫出聲:「顧爺!」
他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我。
我手忙腳亂地把玉米烙遞給他,急忙解釋:「這玉米是我自個兒攢的,沒佔別人的糧。」
他接過來,道了聲謝,又告訴我不必如此,好好活着便是。
看他轉身欲走,我急忙又叫住他。
他皺着眉頭回頭看我。
「顧,顧爺,我想探探我娘還在不在。」我攥緊衣角,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護了我一條命,我給他烙個餅,還要這麼問上一句,心裏着實不安。
可不打探孃的消息,我心裏也是上上下下的不安寧。
他嚼着餅,看了眼我,過了會兒才問道:「你家原是哪兒的?」
「許村。」我小聲回答。
他咂摸着「許村」這兩字,摸了摸不存在的鬍子:「記着了,我叫人打聽打聽。」
有了他這一句話,我彷彿千斤重擔已卸下,回帳子的腳步都輕鬆許多。
可是回到帳子裏,胡嬸的眼神卻變了,話裏也帶着責備的意味:
「嬌兒,顧爺他們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咱們幫不上忙還罷了,不能仗着他的義氣隨意開口。他爲你這事欠下的人情,都不知用啥來還清。
「顧爺保護着咱,咱得多替他想想,不能只想着自個兒。」
我知道自己理虧,默着不說話。
胡嬸嘆氣:「啥都比不上活命要緊,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這原就是我不佔理,是我該受着的。
從那以後,我更起勁地幹活,與人話語卻少了許多。
陳娘子和六兒都瞧出了我的不對勁。
胡嬸也沒同他們說我託了顧爺的事,她們問起時,胡嬸也只是嘆口氣,搖搖頭。
但四天後,顧爺託胡嬸帶來了消息,我娘她……沒了。
我爹,我哥,連同我們十里八村,都沒了。
一場大火,燒得一乾二淨。
胡嬸告訴我這消息時,手都在顫。
我知道她是爲了前些天說我的話難過,她沒必要這樣的。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我摟進懷裏,聲音顫抖:「嬌兒啊,你得好好地活下去,你娘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我訥訥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胡嬸,我曉得的。」
我深知這些道理,我們這樣的人,死了也就那樣,活人何必自尋煩惱?
活着,便盡力活着就是了。
只是這一夜,我做了個長夢。
夢見顧爺找到我娘,還把她帶到了這帳子。
我娘給我烙了一張又一張的玉米烙,甜得讓人發醉。

-10-
知道我家裏人都沒了之後,胡嬸她們幾個對我更好幾分。
她們明明也是苦命人,卻總是心疼我的苦,我也只能盡力去回報她們的好心,才稍稍心安。
這日子一天一天地晃悠過去,顧爺他們打仗也算順風順水。
他們原本是要去漠北的,聽說這裏鬧山匪,小將軍就帶了一隊人馬來剿匪。
這小將軍姓霍,是霍將軍家最小的兒子,不過十七歲,卻是個十足的英雄,打從小就跟着他爹霍將軍大戰北蠻子,十五歲時立了大功。
霍將軍本不打算管這邊的匪患,霍小將軍撂下一句「喫百姓的糧,就要護百姓的安寧」,就自個兒領着人馬來了。
這幫山匪哪是他的對手?
不到半個月,匪患就給平了。
再休整幾日,我們就要跟着他們前往漠北,與大軍匯合。
但,就是這麼幾天,出事了。
霍小將軍爲民做了多少事,就招來多少恨。
他除了這一方的匪患,卻也斷了城裏幾個官的財路,更是把這幾個官棄城逃跑的事捅到了明面上。
這地界,山高皇帝遠,官的膽子也都大,眼看着小將軍就要走了,有人出來放了暗箭,箭頭淬了毒。
箭拔了,然而這毒卻難倒了軍醫。
眼見着霍小將軍一天天地衰敗,營中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營裏謠言四起,說什麼小將軍被吸了精血,攝了魂,怪嚇人的。
這一天我們剛支起竈,顧爺沉着臉走過來。
「兩張餅。」他沉着聲音。
餅遞給他,他卻靠着樹沒走,和我們聊了起來,「霍小將軍這幾日一直吐血,吐的血黑裏帶紫,軍醫們說沒幾天了。霍小將軍還不許給漠北傳信,說不能爲他分心。老天怎麼就不開眼呢!」
看着顧爺那樣的漢子說着說着眼眶發紅,我心裏也有些發酸。
霍小將軍待人一直不錯,顧爺心頭壓了這麼多天,這會兒難受也是正常的。
可,一直吐血,血黑裏帶紫?
我想我大抵是認識這種毒的。
「霍小將軍是不是冷得厲害,喫不下飯,只能喝水?」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顧爺抖着脣,急忙問:「你見過這毒?」
我點點頭。
他猛地抓住我,拉着我就往小將軍的營帳跑,一路跑一路喊:「有救了!有救了!」
我們自然被攔下了。
顧爺喘着粗氣,抓緊我手腕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終於有人掀開帳子讓我們進去,整個帳子裏都是血腥味。
我低着頭,耳邊傳來輕如羽毛的聲音:「多謝了。」
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見霍小將軍果然像是被吸了精血。
感覺到我的目光,他勉強扯出一個笑,說:「不論結果如何,姑娘的恩情霍某記下了。」
像是對我說,又像是交代旁人。
毒物周邊必有解毒之物,紫鹼子也是這樣。
我帶着人上山,採瞭解毒的莖藤,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
只是小將軍中毒已久,需要時間調養,他留下我在帳中照料。
這日,我在帳外整理草藥,看到顧爺悶頭蹲在一旁。
他見我出來,快步走到我面前,抓着腦袋,臉漲得通紅,半天才憋出一句:「春嬌,對不住了。」
「顧爺,沒事的。」我笑了笑。
「你是個有福的。」他也笑了,一臉寬慰。
他說的對不住,是因爲那日若救不回小將軍,保不準就搭進我的性命了。
他自覺考慮不周,將我置於那樣的險地,心裏不安。
可我感激他。若不是霍小將軍平了匪患,我早晚都會像隔壁的娘子一樣被豁開肚子,晾在院子中央。
活着重要,但不能虧欠着旁人。

-11-
養傷的日子有些難熬,小將軍倒是不計較我的身份,常和我聊天解悶。
「聽說你用半塊玉米烙換他們幾個認了你當妹子?」他當個笑話似的提起。
「那是我娘給我烙的。」我笑着回他。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時間有些沉默。正當我以爲他要睡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有娘就是好啊。」
「我娘沒了。」我輕聲說。
他被噎住,自嘲地笑笑,找補着:「給爺倒杯水,爺都快渴死了,怎麼照顧人的?」
我趕緊倒了杯水,又扇了扇涼,才遞到他手上。他接過去卻不喝,只盯着我看,看得我低下了頭,他才裝模作樣地啜了一口,又問我:「你還會些什麼?」
「會烙餅。」我老實回答。
「咳咳……」他剛喝了半口水被嗆到。
相處的時日多了,小將軍與我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他會問我:「你去過上京嗎?」
我只管搖頭。什麼上京,我聽都沒聽過。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張屠夫的家。
「我家就在上京。」他得意地蹺着腿,「等把這北蠻子趕跑,小爺帶你回上京。
「帶你去盛緣齋喫點心,春日裏的桃花酥最香!
「帶你去青州河坐船,我知道有一處地兒,又清靜又好看。
「帶你去平京營裏跑馬,對了,我射箭好得很,你看我射箭好不好?
「帶你去菱香閣聽曲,聽……聽……聽……」
他突然停了話頭,自己在那兒紅了臉,開始亂咳一通。好不容易止了咳,他看我一眼,又咳了一聲:
「那什麼,正月十五帶你去看燈,青州河上的燈最好看。
「你知道嗎,那裏有一種琉璃燈,各式各樣的,還會動!到時候小爺買給你!」
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我只捂着嘴笑。
他告訴我呀,上京的風是暖的,河是香的,夜裏鋪滿了燈,一眼望不到邊。
還沒等我想出這樣的上京該是什麼樣,他又突然湊近我,眨着眼睛問我:「你知道皇宮長什麼樣嗎?」
皇宮?嚇了我一跳。
這哪裏是想不出,這根本就是不敢想。我把頭搖得飛快。
他很滿意我的反應,不緊不慢地賣起了關子:「這皇宮啊,也沒什麼好看的。」
我趕忙捂住他的嘴:「這話可說不得呀!」
他抓着我的手挪開,笑彎了眼:「你怕什麼啊,皇上是我小姨父,最疼我了。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娘管不住我,就把我往宮裏送,讓我小姨管我,你知道怎麼着?每次我小姨一壓着我抄書,皇上就會過來給我求情,實在求不過,他就偷偷找人幫我寫幾頁!」
他得意得眉毛都要跳起來了。
「等我們回上京,我帶你去見我小姨,她肯定喜歡你!
「還有皇上,他最愛賞人了,我小姨喜歡你,他鐵定要賞你。」
帶我回上京,還要帶我進皇宮。
帶我見貴妃,還要帶我見皇上,討封賞。
霍小將軍啊,你淨哄我吧!
可聽着他說話,我就喜歡隨着笑。
他只管說,我只管笑。
看着我笑,他也笑。
有時候我們兩人都不知道在笑什麼,看一眼,更是忍不住笑。
他是個極愛笑的人。
好像我也是。

-12-
小將軍,底子硬,傷也好得快,半個月不到,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他呀,本也不是個喫素的主,喫了虧,哪能就這麼算了?
對方走的是暗道,他也不客氣,直接走起了夜路。
月黑風高夜,他領着一幫兄弟,一戶一戶地挑,就像挑西瓜似的。
這些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硬漢,哪是那些府兵能對付的?
他們簡直比山匪還山匪,這城裏,一夜之間,天都變了。
天一亮,小將軍裝模作樣地寫了個摺子,說什麼匪患已平,城裏的大人們英勇作戰,全都殉職了。
他甚至還奏請給這些大人們追封,真真被戲精附了身。
見我看着他,他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煞有介事地解釋說這是以大局爲重。
我呢,不懂這些,只是眯着眼睛笑他:「霍將軍,奴家不識字。」
他一愣,摸了摸鼻子:「小爺今天心情好,教你認兩個字吧!」
他在紙上寫下兩個字,這字就跟他這人似的,怪好看的。
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介紹:「看清楚了,這是小爺的名字,霍北!」
「是禍禍北蠻的意思嗎?」我抿嘴笑。
他怔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對,禍禍北蠻子的意思!」
他頓了頓,又問我,「你呢?爲什麼叫春嬌?」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我是春日裏生的,我娘說花開得好看,一朵朵,一簇簇,嬌嬌兒的,就管我叫春嬌。」
「原來春嬌,就是嬌嬌兒的意思!」他聽得認真。
「嬌嬌兒」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好像帶了別樣的溼意,黏着,膩着。
我臉一紅,他也不自在。
但他不依不饒,又問:「往後我叫你嬌兒可好?」
「嗯。」我聲音小得像蚊子。
他聽到了,指尖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想要縮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聲音炸在耳邊:「將軍!」
門簾子也被呼地掀開。
我趕忙縮回手,臉上像燒了一樣,低着頭不敢抬。
「將軍!那夥人在庫房裏搜出好些金子,綢緞,啥都有!」來人的語氣裏帶着興奮。
小將軍神色淡淡:「知道了,拿去給兄弟們分了!」
來人這纔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我,「呀」的一聲往外躥去。
但外頭響起了炸雷般的聲音:「將軍開竅啦!將軍開竅啦!」
經了這麼一遭,小將軍也沒好意思再抓我的手,有些訕訕。
好半晌他才又開口說道:「別管他們,他們這樣慣了。」
說着說着,他自己臉紅到了耳朵尖,脣角的笑也收不住。
他又抬頭看着我問道:「嬌兒,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認真想了會兒,大着膽子,小聲回道:「奴家,奴家能要些銀子嗎?」
我想要銀子,想要有點自己傍身的東西。
可這個好像惹惱了他,他驀地提高了聲音問我:「你就要些銀子?」
聲音裏還帶着些不敢相信。
我低下頭去,輕聲應了句:「嗯。」
也不是隻想要銀子,主要是其他值錢的物件不太好換錢,還是銀子方便。
他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指着我:「你,你,你……」
「你」了半天說不出第二句話。
我不知道哪裏惹到他,可有點擔心他的身子,好不容易好個七七八八,萬萬不能再氣出事來。
我耐着性子同他說話,反反覆覆解釋着我也不是非要銀子,只是銀子方便些。
可好像越解釋,他越生氣。
到最後,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霍小將軍確確實實是個好人,這樣生着氣,他還是給了我不少賞銀,還額外給了我幾塊好皮子。
我很開心。
顧爺說得對,我是個有福氣的。
這麼幾天的工夫,我有了家人,還有了傍身的銀子,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這銀子我打算先存着,等到了漠北城裏,給胡嬸,陳娘子和六兒一人扯匹好料子。
現下已是十月底,扯了料子,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趕着過年穿。
過年穿新衣,娘,我也活出了新滋味。
至於皮子,那就留着給顧爺縫套護膝,他整日裏在外頭走,膝蓋被風吹得厲害。
我喜滋滋地回了帳子。

-13-
我一溜煙兒地跑回帳子,胡嬸她們幾個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
還是胡嬸先開口,聲音裏帶着點顫抖:「你不是,不是進了小將軍的帳嗎?這,咋,咋又回來了?」
我也瞪大了眼睛看回去,一臉無辜:「小將軍傷好了,我不得回來嗎?哪有賴在他帳子裏不走的道理?」
六兒手指着我,笑得跟朵花似的,前仰後合,一不留神,「哎喲」一聲跌進了陳娘子懷裏。
陳娘子摟着她,嘴角也掛着笑:「回來也是好的,咱們幾個一塊兒過,日子也是好的。」
「就是!就是!我纔不要和嬌兒姐姐分開!」六兒在一旁搭腔,聲音裏滿是歡喜。
胡嬸甩了她一手帕,嗔着:「胡鬧!」
又把住我的手臂,唸叨着,「你這個傻姑娘喲!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我讓胡嬸關了帳子,拿出銀子和皮子,把我的打算說了一遍。
胡嬸聽得直襬手,一個勁說着這是我擔着沒命的風險賺來的,得我自己好生留着。
她還絮絮叨叨着:「你年紀小,不知道銀子的好,要留好啊!」
六兒搭着我的肩,一臉喜氣:「我就聽嬌兒姐姐的,去漠北扯好看的布,我可久沒穿過新衣裳了呢!」
她眼睛在陳娘子身上轉了轉,「還有陳姐姐,天天穿得灰撲撲的,要我說呀,陳姐姐穿靛藍色的襖子才最好看!」
陳娘子也不言語,只細細地看着我全身上下,半晌才輕聲說道:「這麼多銀子,可得放好了,得在這衣服裏頭縫個暗兜裝着。」
我們才猛然發現,我們幾個都沒見過這麼多銀子,這會兒不知道該怎麼放纔好。
「哎喲,那得多沉!」六兒嘻嘻哈哈着。
胡嬸笑得直捶她。
最後還是胡嬸出的主意,衣服上縫個暗兜,裝一些。
還有些裏三層外三層包好了,藏在鋪子底下。
胡嬸還交代了平日裏帳子裏必須得留一個人。
這日,我們沒搭竈子,就坐在帳子裏的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
「我還不知道漠北長啥樣呢!聽說那裏的人,鬍子都到這裏!」六兒邊說邊比畫着。
陳娘子笑得直喘氣,她靠着牀鋪,手指梳着六兒的頭髮,輕聲細語地說着:
「這漠北啊,可大着呢,進了城門往東走二里路,是個胭脂鋪,胭脂鋪再往前,就是個布莊,再走下去啊,有個陶土窯,能捏泥娃娃,捏得可喜慶了。」
六兒的眼裏閃着光:「陳姐姐,你咋知道這麼多!」
陳娘子沉默下來。
六兒猛然意識到什麼,陳娘子的小郎君是到過漠北的,這些都該是他信裏告訴陳娘子的吧。
可他留在了漠北,再也沒回來,陳娘子這一路跟着,就是要上漠北陪他,就算只守着一捧黃土,也好過日日夜夜地夢。
六兒急急扯開話頭:「咱也去城裏開個烙餅鋪,賺大錢,再置辦個院子,天天喫肉!」
陳娘子微微笑了一下:「成!就聽六兒的,咱也開個鋪子,天天有肉喫!」
「就知道喫肉!今兒竈都沒起,你們說待會兒喫啥?」胡嬸嗔笑着。
「哎喲娘欸,這就不用你操心了,看我的!」六兒一躍而起,從她枕頭裏摸出幾個銅板,得意地在胡嬸面前數過,蹦跳着出去,「我去外頭買幾個餅!」
胡嬸看着她,又是搖頭又是笑。
六兒不只買回了餅,還買回一把花生米。
我們四個點了燈,倒了水當酒,圍在一起喫着花生米,嚼着餅。
神仙的日子大抵也就是這樣吧。

-14-
可是,陳娘子終究沒能親眼見到她小郎君信裏描繪的漠北。
我萬萬沒想到,我給霍小將軍拔了毒,卻給陳娘子招來了災禍。
隔壁幾個帳子的人眼紅我得了這樣的機緣,聯手設了個局。
她們不敢直接碰我,就找了由頭把我們幾個都支開,哄着常去她們帳子的男人進到我們帳子裏。
帳子裏只有陳娘子在。
那個男人就這樣直闖進來,一把抱住陳娘子,親了上去。
陳娘子殺了他,用的是一根簪子。
那是她男人留給她的唯一物件。
她平時寶貝得不得了,每晚都要摸一摸。
現在,那瓷白的簪子沾滿了血。
我們回來時,帳子已經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顧爺帶着幾個人守在門口,臉色鐵青。
胡嬸哭得暈了過去。
我急忙往前找陳娘子,六兒拉住了我,輕輕搖了搖頭,拽着我往外走。
「嬌兒姐姐,你快去找霍小將軍,只有他能救我們。」六兒悄聲對我說。
「對!對!我去找小將軍!求他救救我們!」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將軍的帳子裏。
「春嬌,你怎麼來了?」小將軍快步走向我,眼裏還帶着欣喜,「他們來報的時候,我還不信……」
但馬上他就看清了我的臉色,連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誰這麼大膽!」
我顧不得禮數,竹筒倒豆子般把陳娘子的事說了出來。
「霍小將軍,求您救救我們!」
他皺着眉頭,最後還是啞聲說道:
「春嬌,對不起。
「你知道女子隨軍意味着什麼嗎?」
這個我是知道的。
隨軍的女子不只是女眷,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就是爲求個活路。
這樣的世道,邊境不寧,匪患橫行。
莫說隨軍的女人了,就是跟着的那些商戶們,哪個不是想求個庇護,跟着討條生路Ŧű̂⁴?
商戶們還有東西來換,女人們能換的只有自個兒的身子。
要活着,就得把自個兒給他們,這還得看他們的心情。
若是遇着兵爺晦氣,立時被弄死也是常有的。
我們這帳子裏的幾個,都是男人爲顧爺賣了命的。
顧爺念着兄弟的情分,一路上約束着自己的手下,可終究改不了我們也是旁人眼裏的肉這件事。
雖說是那兵士欺負陳娘子在先,可一個毫無用處的女子怎麼能跟上陣殺敵的男子在同一桿秤上論呢?
要是那兵士沒得手,陳娘子跑出來遇着顧爺,那救也便救了。
可陳娘子一根簪子戳死了他,哪個兵痞子會放過她?
霍小將軍不能因着一個女人,壞了這樣的規矩。
若是這規矩壞了,只怕隨軍的女子都沒有好的下場了。
這是他的大局。
我明白,我不勉強他。
我跌跌撞撞地來,我踉踉蹌蹌地回。
他們不放過陳娘子,那我就拼上性命去護她。
護不住,黃泉路上也能做個伴。
可陳娘子沒有等到我去護她,她沒讓任何人爲難。
她把那根簪子扎進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帳子前。
血流了一地。
那軟軟的身子,漸漸變硬。
那溫溫的手心,慢慢變涼。
那總掛着淺笑的臉,慘白一片。
那月牙兒似的眼睛,再不會睜開。
我扒開了圍着的人,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在旋轉,眼前黑過一陣又一陣。
我抱起了陳娘子,輕輕擦拭着她臉上的灰。
她最愛乾淨了。
六兒哭得聲嘶力竭。
我抱住陳娘子,她抱住我。
「嬌兒姐姐,你哭出來啊!你哭出來啊!」
她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喊。
哭什麼?
哭這世道?
可我們生來就已經是這世道啊。
哭我們命苦?
可我們喫過肉,我們還會有新衣裳。
我們的命,已經算好了啊。
還有什麼好哭呢?
呀,我們的新衣裳還沒裁呢,陳娘子還沒穿上那身靛藍的襖子呢。
我對着六兒張了張嘴,可她好像沒聽到我說的話。
顧爺死死地攔在我們面前,半步都不挪動。
我只聽得他們在吵。
吵什麼呀?
人都死了呀!
對啊,人都死了啊!
陳娘子死了啊!
我好像聽到了自己嗚嗚咽咽的聲音。

-15-
霍小將軍還是來了一趟,他的聲音不大,卻是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這兩個人一命抵一命了,你們幾個都去領三十軍棍,往後不許再提!」
他一句話,像是重錘落下,把兩隊人馬的怒火壓了下去。
他看着我,似乎還有話要說。
我跪下,對他行了大禮,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知道,若不是他來這一遭,顧爺他們幾個也護不住我們。
這是他偏私了,我領他的情。
他看了我許久,終是沒有上前,緩緩地離開了。
我們把陳娘子抱回帳子裏。
胡嬸拿出六兒的嫁妝布,給她裁了身新衣。
紅得耀眼,像是火一樣。
陳娘子是去和她的小郎君團圓的,這是喜事。
我們就把陳娘子埋在帳子旁的樹底下,她生前最愛靠着這棵樹給我們縫縫補補。
「小囡啊!」胡ťü₊嬸唱着喏,「你就安心去吧,魂兒去找你的夫家吧,他等着你呢!」
我們都不知道陳娘子姓甚名誰,只知道她的小郎君姓陳,都一口一個陳娘子叫着。
陳娘子也愛聽我們這麼叫她。
這臨了了,胡嬸也只能喊一句「小囡」。
顧爺差人來了一趟,送了些米酒。
我們給陳娘子澆上一些,又一人一口分着喝了。
這就算都料理好了。
死了的人就死了,活着的人繼續走。

-16-
霍小將軍的傷好全了,我們就要往漠北去,開始緊着時間收拾物件。
第二日,六兒出了門,胡嬸和我在帳子裏收拾東西。
她有些爲難地看着我:「嬌兒。」
她是怕了。
她還有六兒呢。
她怕六兒是下一個陳娘子。
我明白的,她說不出口的話,我替她說出來:
「嬸兒,我收拾下東西,這就走。」
「欸,欸……」她紅了眼眶,胡亂擦了下手,也跟着進來。
我收拾着我的東西,她也拿進拿出一個包袱。
最終還是取出個東西塞到我手裏:
「嬌兒,是嬸對不住你!這鐲子原本想着給六兒當個嫁妝,你收着吧!你們姐妹倆一人一個,往後你遇着難處還能熔點銀子出來。」
是個實心的銀鐲子。
我將這鐲子塞回她手裏:「嬸兒,我是當姐姐的,哪能拿妹妹的嫁妝,我有銀子呢!你就放心吧,我這日子能過起來。」
我和胡嬸在帳子推讓着,六兒衝了進來,不管不顧一把抱住我,一迭聲喊着:
「嬌兒姐姐!嬌兒姐姐!我不許你走!」
「六兒!你來添什麼亂!」胡嬸重重地擰了一把她的手臂,可六兒卻抱着我不撒手。
「陳姐姐已經沒了,我不能再和嬌兒姐姐分開!」六兒的聲音裏帶了哭腔。
提到了陳娘子,胡嬸也滾下淚來,她抹了一把臉,哽咽着:「都是命啊,這都是命啊!」
「我不管命不命,我就是不能和嬌兒姐姐分開!」
「六兒……」
「嬌兒姐姐,你不許說話!」
我才一開口,就被六兒兇巴巴地堵住。
「唉!」胡嬸重重嘆了口氣,跺着腳走開。
六兒扯過我的包袱,一把塞回到牀鋪底下。
六兒啊!我也嘆了一口氣。
我沒走成,繼續住了下來。
我們仨啊,要繼續在這世道,跌跌撞撞地活着。

-17-
越往北走,風聲越緊,傳來的信兒一個比一個糟糕。
北蠻子們看來是煩了,不想再和我們耗下去,這次他們幾個部落聯手,鐵了心要打過來。
可我們這邊,糧草遲遲不到,漠北的存糧眼看就要見底。
就在大家都心焦的時候,突然傳來霍小將軍要回上京的消息。
聽說是他皇帝小姨父下的旨,催他回去成親。
給他選的娘子,是戶部侍郎家的千金。
那戶部侍郎,管着這頭的糧草調撥。
小將軍回去成了親,這前頭就能安心地打仗。
這些事兒,都是顧爺講給我聽的。
我不明白,他爲啥要和我說這麼多小將軍的事。
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霍小將軍動身前,又來找我:「春嬌……」
我看着他,搖了搖頭。
有些話,一輩子都不應該說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沒幾天,顧爺又特意來了一趟。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原以爲你是個有福的,沒想到是個傻丫頭!」
說完,我們倆都笑了。
我給他烙了兩個餅,他帶着一聲長嘆走了。

-18-
霍小將軍回了上京,我們還得繼續往漠北走。
出了陳娘子的事,顧爺對我們看得更緊了。
他安排了一個人跟着我們的帳子。
這一來二去,六兒就看上了他。
說起來,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
他就是在張屠夫家那條巷子裏,扶我回來的那個人。
六兒開始抿着嘴笑,繡荷包,打穗兒,忙得不亦樂乎。
她偷偷找我對着花樣,時不時在我面前紅了臉。
她還開始翻揀自己的衣裳,挑了件沒補過的暗紅襖子穿。
她這模樣,沒幾天就被胡嬸看穿了。
胡嬸是又高興又難過。
高興的是六兒長大了,難過的是六兒看上的是個兵,誰知道能守多久。
「六兒,咱再相看相看,到了漠北城裏,好兒郎多得是!」胡嬸拉着六兒的手,好聲勸着。
六兒瞪着眼睛:「什麼好兒郎,和我有什麼關係?」
她甩開胡嬸的手,挨着我坐下,朝胡嬸揚了揚下巴,「他已經寫信回家了,算着日子,年前就能收到回信和聘書。
「他說了,到了漠北城裏,就給我買個簪子做小定。」
說完,她還得意地搖了搖手裏沒做完的荷包。
胡嬸一陣唉聲嘆氣,卻也不再說什麼。
她也知道,劉餘已經是極好的了。
顧爺手底下的人,人品都挑不出毛病。
六兒跟了他,不會喫虧。這就夠了。
我們這樣的人,哪敢求什麼安穩,原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她只是捨不得,捨不得六兒也像她一樣。
六兒也擔心。
她這些日子黏我黏得緊,沒見着劉餘的時候總跟在我身邊,嘴裏唸叨着:「嬌兒姐,我靠你近點,多沾沾你的福氣,我想讓劉餘好好的。」
可我哪裏是什麼有福之人,六兒連劉餘的聘書都沒等到。
天冷了,北蠻子日子不好過,盯上了我們這才幾千人的隊。
夜裏偷襲了我們。
我們攏共才三千多人,幸虧這些人都是跟北蠻子打過無數場仗的老兵,硬是扛了下來。
一千多人沒了,一千多人傷了。
天亮了,地上的血都結了冰,滑得很,摔得人生疼。
沒了的人裏,有劉餘。
顧爺來報的信。
他看了一眼六兒,又看了一眼胡嬸,我們就都明白了。
胡嬸裝着鎮定地站起來,說出口的話卻帶着顫抖。
她說:「六兒啊,這都是命啊!」
這話,陳娘子死的時候她也說過。
這命啊,太苦了!
六兒紅了眼眶,卻沒落淚,她咬着脣對顧爺說:「顧爺,我去看看他。」
顧爺伸手攔住了她。
「顧爺,我去看看他。」
她翻來覆去說着這句話,只是聲音越來越輕,哭腔越來越重。
她跌坐在地上,伏在地上嗚嗚咽咽不成聲。
胡嬸顫顫巍巍走過去抱住她。
我走過去,抱住了她們兩個。
我們三個人抱在一起哭Ŧűₑ。
這一天,大概從她喜歡上劉餘就註定要來吧。
喫的一天比一天少,人命一條接一條地沒。
老天爺,怎麼這麼難!
哭過這一場,六兒好像也想開了,只是話少了很多。
有時候她安安靜靜地站着,就像陳娘子一樣。
我突然明白了,陳娘子大抵也不是生來就話少,她和她的少年郎在一起的時候,應該也是愛說愛笑的。
原來這去漠北的路是這樣長,這樣難。
長到陳娘子沒能走完,難到劉餘沒能走到。

-19-
那日之後,顧爺的眉頭就沒松過,天天擰得跟麻花似的。
他說咱們這已經撞上北蠻了,漠北城裏啥情況就不好說了。
他還嘀咕,涼州的兵馬咋還沒調過來。
他說的這些,我聽不太懂。
我就瞧見他有時候望着上京的方向,一站就是老半天。
我們躲躲藏藏,總算摸到了漠北。
夯土的牆,零散的兵。
到這兒我們才知道,霍將軍家都打沒了。
糧草早就見了底。涼州的援軍影子都沒見着。
霍老將軍戰死沙場。
小將軍那三個哥哥,也都爲國捐軀了。
一門忠烈啊。
現在這漠北城裏,剩下的都是傷的殘的。
我們這支稀稀拉拉的隊伍竟然成了漠北的救兵。
城裏頭沒糧了,就剩北風呼呼地刮,這漠北可真冷啊!
北蠻子圍着城,就是不打,光讓人進不讓人出。
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
我們心裏還有些竊喜,胡嬸叨咕說,虧得小將軍半路上去了上京。
我心裏頭也在想:
「他皇帝小姨父那麼疼他,肯定會讓他領着大軍殺回來,給他爹和他哥哥們報仇。
「他娘子家管着糧草,肯定不會讓他有後顧之憂。
「我們只要等他回來,就有救了。」
日子又有了點盼頭,我們就出門去找布莊。
我們從城頭找到城尾,從城東找到城西。
可我們就是找不着陳娘子說的那胭脂鋪,布莊,還有會捏泥娃娃的土陶窯。
六兒和我轉悠了老半天,纔在城牆邊上找到個賣布的。
賣布的老太,眼神兒渾濁,瞅着我們直搖頭:「都要餓死了,還扯啥布啊,年紀輕輕的,不懂事啊。」
她愛說啥說啥,我們還是給每個人都扯了新布,過年總得穿身新衣裳。
看着我們掏出銀子,那老太又轉了轉眼珠子,壓低嗓子問我們:「白麪粉要不要?能做白饃饃的白麪粉。」
見我們沒應話,她以爲我們不信,急赤白臉地解釋,「這可是拿命換的啊,城牆東頭有個牆洞,鑽出去能到蠻子們的糧草營,白麪苞米,啥都有。
「可不敢騙你們。」
回來的路上,六兒一聲不吭,我知道她心裏頭動了心思。
我心下着急:
「六兒,你可別想那個,出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我們拿銀子跟她換喫的。」
她沒接我的話茬,快到帳子的時候,她拉住我,堅定地說了句:「嬌兒姐,我沒想要喫的。」
我心裏明白,她這是想報仇呢。
我抓着她的肩膀,認真對她說:
「六兒,你叫我聲姐姐,那你答應姐姐,不管幹啥都不能瞞着姐姐,有事得叫上姐姐一起。」
六兒點了點頭,用力抱住我,在我耳邊哽咽:「嗯,我知道的。嬌兒姐,我忘不掉他呀,我閉上眼都是他。」
我回抱住她,輕輕拍着她的背。

-20-
第二天,我們收拾了些銀兩,哄着那老太帶我們看了那個洞。
那洞藏得可隱蔽了,只容一個人爬進爬出。
出了洞還得貼着城牆繞一圈纔到蠻子的糧草營。
摸清了路線,六兒呆坐在帳子前。
胡嬸喊了她幾聲都沒動靜。
「今兒是魔怔了。」胡嬸嘟囔着,叫我去看看她。
我坐在六兒邊上,她往我這邊靠了靠,輕聲說了句:「嬌兒姐,我不能這麼做。」
是啊,不能這麼做。
就算我們能一把火燒了那些糧草,又有啥用呢?
留着這些糧草,像老太婆那樣的人還能偷出點喫的。
一把火燒個精光,他們更沒活路了。
「六兒,我們去找找顧爺吧。」
六兒看着我,含淚的眼睛裏閃着光。
顧爺聽了我們的話,囑咐我們別往外說,說這事兒就交給他。
六兒和我不甘心,有事沒事就到顧爺他們帳子邊轉悠。
我們終於知道,顧爺打算劫那糧草。
他們需要個不起眼的人扮作行腳商,混進北蠻營裏吸引注意力。
這事兒,六兒和我能幹。
這天夜裏,我們用白麪蒸了饃饃,喫了個飽。
胡嬸挺欣慰,對六兒嘆了口氣:「可算知道喫飯了。」
又對我說,「嬌兒,往後多勸勸你六兒妹子。」
喫過飯沒多久,胡嬸給我們鋪了牀,我們一起躺下睡了。
六兒和我這一覺睡得特別沉。
等我們醒來,胡嬸早就替我們去了。
原來我們自以爲的偷偷摸摸,從來沒逃過她的眼睛。
聽顧爺說,臨走前,胡嬸最後說的話是:「老孃還活着,怎麼能讓倆娃子去!」
胡嬸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顧爺回來了,但是丟了腿。
這一路上,事兒連着事兒,都沒時間給顧爺做護膝,這會兒做好了,他卻用不上了。
可顧爺說,值得。
他們這回搶來的糧,夠城裏喫半個月。
這次算是真把圍城的北蠻子惹毛了。
可不知爲啥,北蠻的將軍領着人衝到城門下,又突然停住了。
顧爺鬆了口氣,又皺緊了眉頭,他再次看向上京的方向,久久不說話。
我就算再不懂,也有點明白了,小將軍這次回去可能沒那麼順當。
日子就這麼捱到除夕。
我和六兒穿上了新衣裳,又把胡嬸和陳娘子的燒給了她們。
她們在那邊,也穿得暖暖的,美美的。
除夕的夜裏,我們拿出分來的肉和酒,張羅了一桌。
連着顧爺,我們擺了六副碗筷,算是團圓了。
這酒有些上頭,我開始想些有的沒的。
娘總說,要活着,活着就好。
可爲什麼,努力幫我活着的人,都一個個地死了?
我活着,看着他們一個個地走。
我可能醉得有些厲害,好像看到了霍小將軍。
他和顧爺喝着酒。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他在說,喝了這頓酒,殺到北蠻的老巢,一次殺個夠本回來。
顧爺說他上不了馬了,得拜託小將軍替他多殺幾個。
小將軍大聲應着好:
「顧齊,不光是你,兄弟們的仇我都給他們報了!」
六兒也喝多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啪」地跪在小將軍身前:「霍將軍,你帶上我吧,我能殺北蠻子,我給我娘和劉餘報仇!」
顧爺慌忙去拉她。
小將軍倒了一杯酒灑在地ẗŭⁱ上,又滿了一杯酒給她:「起來,好好待着,我答應你,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
六兒衝着小將軍磕了三個頭,一頭栽到了地上。
她是真醉了。
我趕忙上前將她扶進帳子。
我再出來時,顧爺也離開了。
小將軍覷着我。
我有些暈乎乎的,只覺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我忍不住笑了,輕聲問着:「霍將軍,上京怎麼樣?」
其實我本還想問問他成親怎麼樣的,但我知道這不是我該問的。
我不問。
他蹲在我身邊,抬頭看了看月兒,低聲笑了Ťų₋笑:「上京很好,比這兒暖和。」
「嗯,那挺好。」我隨口接着話。
「春嬌,給我烙個玉米烙吧,我想嚐嚐究竟有多甜。」
我起身拿了袋苞米,重新熱了竈,給他烙了一整個,小心遞給他:「仔細些,燙。」
他接了過去,一點一點掰着,喫着,繼續與我說着話:「我回去後,沒有成親。」
「啊?!」我猛地轉頭看向他。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不信嗎?」
他自顧自說了下去,「我上頭幾個哥哥沒了,嫂嫂們在家守着,不容易。
「好好的姑娘,還是不要讓她喫這個苦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試圖看出些什麼。
他掰下一塊玉米烙,塞進我嘴裏,笑道:「看什麼呢?」
他把剩下的塞進了自己嘴裏,一邊喫着一邊含糊地說着,「春嬌,我也喫過你的玉米烙了,從今往後,你也就是我的妹子了。」
說完,他便起身走了。
在他蹲過的地方,有一盞小小的琉璃燈。
我撿起琉璃燈,掛在門邊上,在帳子口怔怔地站了Ŧů₀一會兒。
吹了會兒冷風,酒也醒了些。
雪花飄落下一些,過年了。
我正準備收拾起碗筷,顧爺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霍家在上京沒有人了。
「霍將軍在上京的家眷全都被砍了頭。
「現在霍家上下只剩了小將軍一人。
「朝廷要求和,北蠻子開出的條件就是霍將軍全家的性命。
「小將軍十五歲那年摸到北蠻王庭,殺了老汗王和三個王子。
「北蠻子要報這個仇。
「小將軍是被騙回上京的。
「那小姐仰慕小將軍很久,這回爲了幫小將軍,跑出來報信。
「後來她護着小將軍逃,被亂箭射死了。
「和小將軍前後腳到這兒的是格殺勿論的皇命。
「弟兄們砍了那傳旨的人。
「春嬌,我們現在是叛軍。
「漠北是孤城。
「他們要圍死我們。
「我們能站起來的兄弟們今晚都跟着小將軍殺出去,給城裏的百姓破出一條血路來。
「小將軍交代我,帶着你和六兒, 能跑就跑出去吧。」
原來北蠻等的是小將軍呀。
他們原本可以直接截殺小將軍,就像殺他爹和他的幾個哥哥一樣。
可他們偏要放他回去。
放他回去看看霍家上下是怎樣人頭落地。
放他回去看看他未過門的娘子是怎樣被亂箭射死。
放他回去看那數不盡的琉璃燈是怎樣變成鋪天蓋地的紅。
一整條青州河都像染了血。
放他回去, 讓他變成亂臣賊子。
然後等他回到這座城。
等他踏着破碎的河山,看着流離的百姓,回到這座城。
看着他在這裏一日一日無望地消耗到最後一個人。
這座城,北蠻子圍着裏三層,涼州的兵馬圍着外三層。
等到城裏的人死絕, 涼州的將軍就與北蠻簽下契書。
涼州的將軍, 是皇后娘娘的哥哥。
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不是我能想明白的。
許是這一路走來,遇的事兒多了, 我也硬了心腸。
聽到顧爺這些話, 我竟沒有半點淚,仍然手下不停地收拾着碗筷。
我從被家裏賣出來起算, 不過半年, 可我卻像是重活了一遭。
遇到他們前, 我爹我哥都指着我換錢,每日裏打打罵罵, 我差點連命都沒了。
遇到他們後, 這幾個沒有血肉之親的人聚在一起,卻個頂個地想要我活下去。
娘總說, 活着就好。
可怎麼纔算活着呢?
陳娘子爲了她那青梅竹馬的少年郎活了一回。
劉餘爲了顧爺這幾個兄弟活了一回。
胡嬸爲了六兒和我活了一回。
小將軍那未過門的娘子爲了他活了一回。
守着漠北的幾千霍家軍,爲了死去的兄弟和百姓, 活了一回。
那我呢?
每日裏烙着餅, 掙着命,算活着嗎?
這不是我要的活法。
今兒個,我要爲我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我緩緩開了口:「顧爺,你帶着六兒走吧。」
身後沒了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悶悶的笑聲:「春嬌啊, 你果然是個傻的啊!」
我回頭看向顧爺,他咧着嘴笑, 眼睛裏卻映着溼意。
他看着我,拍了拍地上的薄雪:「好姑娘,替我多殺幾個蠻子!」
我對着他的眼笑開:「嗯, 曉得了。」
我在臉上抹了鍋灰, 出門的時候,看到帳子門口掛着的琉璃燈,被風吹得直晃,可卻熒熒地亮着, 彷彿吹不滅似的。
瞧着可暖着。
到了點卯的地兒, 我報了顧爺的名, 跟着大夥,殺了出去。
遠遠地,我好像有看見小將軍的銀盔甲。
真好。
娘,顧爺,胡嬸兒,陳娘子,六兒, 霍小將軍。
我去了。
望人間,山花開滿天。
再見面,還能再見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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