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去醫院看病,抱着小叔哭,被媽媽撞個正着。
我想跑路,他卻拽着我:「又沒有血緣關係,你怕什麼。」

-1-
那年我十七歲,高二。
感情破裂好幾年的爸媽終於決定離婚。
誰都不想要我,卻又都指着對方鼻子大罵不配做父母。
幾番爭吵甚至打架後,他們終於商定,媽媽撫養我到十八歲,十八歲一過,我就跟着爸爸生活。
沒過幾個月,我就跟着媽媽住進了繼父家。
繼父是她的高中同學,很有錢,很客氣,對我也很疏離。
唐河來到家裏的那天,期末考試剛出完分數。
物理仍然沒有及格……
正在發愁怎麼跟媽媽解釋物理成績時,家門從裏面打開了。
繼父那邊的一個堂姐要出門買菸花,看見我,笑了拉我進去。
「小叔,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大伯母的女兒,凝憶。」
又看向我:「這位就是我們家年紀最小的堂叔了,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念物理方向的博士,凝憶,我跟你說過的吧?」
好像說過,依稀記得說他人很聰明,脾氣很壞。
但親眼看見,還是第一次。
我愣愣地望着那個被許多堂姐堂弟們圍在中間的陌生男人。
他高且瘦,穿一件絲質襯衣,眼睛鼻樑都好看極了,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懶散冷淡。
許是因爲房間內溫度太高了,他解開了兩粒釦子,露出形狀好看的鎖骨。
跟學校裏那些運動鞋搭西裝的物理老師一點也不一樣……
簡直像影視劇裏的那種斯文敗類。
我遲遲沒有說話,他挑了挑眉,先開口:「你好,凝憶。我是唐河。」
我察覺到自己的走神,連忙說:「小叔好。」
堂姐眼尖,從我手裏把卷子抽出去:「這是什麼?」
想搶已經來不及了。
鮮紅的 47,就這麼明晃晃地出現在了大家庭的聚會上。
而且,是繼父的家裏。
媽媽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能給她丟臉的,繼父的家裏。
堂姐也有些尷尬,咳嗽一聲,把試卷還給我:「哈哈,怎麼是物理試卷啊。」
媽媽的臉色很不好看,狠盯了我一眼。
我窘迫得抬不起頭。
卻聽見唐河說:「我以前也考過這個分數。」
我驚訝地抬起頭,周圍人更是大呼不可思議。
唐河十分坦然,回憶着說:「我剛上高一的時候,政治就考過 47。」
不知道哪個堂弟驚呼:「小叔你還有這種歷史!」
他聳了聳肩:「所以說,老天都是公平的,是不是?」
話題很快被帶到了「文理科哪個好學」上。
沒人再關注我糟糕的成績,媽媽也緩和了臉色,我悄悄鬆了口氣。
唐河自始至終沒再朝這邊看來,我卻莫名想到堂姐從前對他的評價。
好像,他脾氣也不是很壞嘛。

-2-
喫完了飯,我鑽進廚房,去幫媽媽洗碗。
堂姐開車買回了許多煙花,招呼我一起出去玩,我擺擺手:「不用啦,你們去吧。」
廚房的洗滌臺對出去,能聽見堂姐堂哥們的笑聲,還能看到一點菸花的光亮。
把最後一個碗上的水分擦乾淨,我轉身,準備放到置物架上。
差點撞上了一個人。
唐河一隻手撈住我,另一隻手穩穩地托住碗。
我喃喃:「幸好沒碎。」
媽媽提醒過我,繼父家裏的餐具很貴,每一隻碗都不一樣,壞了一隻,一整套都沒意義了。
唐河卻說:「如果碎了,扎到手會很疼。」
他的聲音很有質感,就響在我發頂。
我才注意到,我還在他懷裏。
他身上有很淡的硝煙味道,帶着寒風的凜冽。
我有點臉紅。
唐河很快放開我,問:「怎麼沒有去放煙花?」
留意到我手上的碗,他思索片刻,說:「我記得你們家每天會請鐘點工做清潔。」
我答:「鐘點工一般白天來,但媽媽不喜歡碗筷堆在廚房。」
唐河問:「那麼現在整理完了嗎?」
我點點頭。
他說:「去放煙花吧,思思給你留了仙女棒。」
思思就是那個愛說話的堂姐。
莫名覺得雀躍,我穿上外套,跟他一起下樓。
思思姐姐他們果然還在庭院裏,圍着各色鞭炮,又笑又跳的。
唐河喊一聲:「唐思思。」
思思姐姐看見是他,立馬從大袋子裏拿出一捆仙女棒,跑過來。
「小叔,給你留的。」
唐河沒接,睨她一眼,要笑不笑的樣子:「不是你說要給凝憶的?」
思思姐姐愣了一下,一拍腦袋:「對對對,我說的。」
她把仙女棒遞給我,很友善地說:「走吧凝憶,我們去放煙花。」
我被她拉着往前走,不知怎麼,前面明明有熱鬧的笑聲與燦爛的光亮,而我卻忍不住回頭。
寂靜無聲處,唐河站在樹影裏,點了一支菸,夾在指間,卻沒有吸。

-3-
幾天後,媽媽告訴我,繼父準備給我請一個物理家教。
「你的物理也太差了。我可告訴你,你唐叔叔家裏,全是 211、985 的畢業生,你要是連一本都考不上,就早點滾回你爸那裏。」
她惱火地把試卷往我桌上重重一拍:「要是給你請了家教你還考不上,以後就別進這個門了!」
我默默低下了頭。
忽然想到新班主任曾糾結地問我,明明我文科比理科好那麼多,爲什麼當初不選文科要來理科。
當時我小聲回答:「因爲媽媽說讀理科能找到高薪工作。」
他愕然:「你這個年齡就開始用薪水來衡量選擇了嗎?」
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很需要錢。
非常。
可是,眼前這張 47 分的卷子和媽媽的怒吼,似乎在不斷提醒我,我沒資格找高薪工作。
門被重重摔上了。
試卷漸漸扭曲了形狀,一滴淚滴在猩紅的叉上。
我仰起頭,小聲跟自己說:「不哭,沒事的,沒事的,只要好好學,一定能考好的。」
眼淚更加洶湧,我慢慢蹲下去,雙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輕輕拍一拍。
只要閉上眼睛,我就可以假裝,是爸爸或是媽媽在擁抱我。
而我並沒有在自言自語,其實是他們在輕聲鼓勵我。
……
約定好的家教日到了。
門一打開,我就傻眼了。
來人倒是鎮定自若,瞥一眼我的臉:「熱?」
然後伸手調低了暖風溫度。
是唐河。
穿着黑色衛衣和運動褲,額上戴着運動髮帶,看上去剛從運動場下來的樣子,清爽又英俊。
一點也看不出他比我大了八歲。
我忍不住問:「小叔,你怎麼有時間來?」
唐河聳了聳肩:「全家上下就我一個人有假期,就被抓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
他拉開椅子坐下,隨手拿起我的物理卷子看,似笑非笑:「藍凝憶同學,你的物理基礎相當不紮實啊。」
我羞愧得要命:「我認真學了,但是老師講得太快了。」
我是以文科第一的身份轉到最好的理科班的,物理老師習慣了快節奏,我壓根跟不上。
「我重新給你講一遍吧,聽不懂的及時問。」他淡淡地說。
那語氣像極了我的物理老師,我頓時有點結巴:「好……好的。」
唐河瞥我一眼,硬生生緩和了語氣,彷彿哄孩子:「你要是能考到 100 以上,我送你一個禮物好不好?」
滿分 120,考 100 嗎?
我愁眉苦臉:「我努力。」
唐河的確是個好老師。
他非常非常聰明,有時候我甚至都描述不清自己做錯題的思路,他卻能一語中的。
爲了報答他,我每天晚上學到深夜,刷題、刷題、再刷題。
直接後果就是,某天他來講課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
醒來的時候書房只剩我一個人,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大衣。
鬼使神差地,我將他的衣服抱在懷裏,低頭聞了一下。
唐河的味道。
很淡的菸草味,混合着一丁點松木香氣。
是每次他伸手過來講題,或者屈指彈我腦門的時候,能聞見的味道。
門忽然被打開,唐河邊講電話邊進來:「行,我還在給侄女講題呢,掛了。」
我慌忙把他的衣服放到桌上。
他像是沒看見我的小動作,只問我:「醒了?」
我有點手足無措:「嗯……不好意思。」
唐河笑了:「該說不好意思的是我,竟然違反教育規律,一口氣帶着你上了十天的課。今天給你放個假吧,你想去遊樂園嗎?」
他的手機又響起來,他接起。
不知對面說了什麼,唐河沉吟片刻,望向我:「或者,想去泡溫泉嗎?」

-4-
唐河開車帶我到了商場。
導購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間飄來飄去,而我已經完全後悔了。
雖然小時候的泳衣的確穿不下了沒錯,但我沒想到唐河會直接帶我來買新的。
面對各色性感的泳衣,唐河終於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咳了聲,丟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然後就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
導購興奮地說:「那是你男朋友嗎?他好帥啊!」
我看向門口。
唐河在跟人打電話,微微皺着眉,在明亮的燈光下,越發顯得臉孔白皙、眼睛漆黑。
我低聲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瞬間就沒了心情,我隨便抓了一件她推薦的泳衣,匆匆付了錢出去。
聽見唐河對着手機說:「行了,這件事到此爲止。」
語氣不甚愉快的樣子。
看見我,他掛斷了電話,儘量溫和了語氣:「買好了?走吧。」
車子又往前開去,我後知後覺:「我好像沒有告訴媽媽和叔叔我要出去。」
唐河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車流,隨口說:「不用,他們現在在醫院,沒心思管這些。」
我緊張地看他:「醫院?爲什麼會在醫院?媽媽生什麼病了嗎?」
聯想到這段時間他們總是早出晚歸,心頓時涼了。
唐河彷彿覺得自己說錯話,懊惱地捶了一記方向盤,頓了頓才說:「沒有生病,只是你媽媽懷孕了。」
她懷孕了。
連唐河都知道,我這個親女兒竟然不知道。
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我「噢」了一聲,慢慢把頭轉了回去。
好奇怪,紅綠燈的光暈忽然無限放大,暈成了一團朦朧的光影。
不應該哭的,明明是好事啊。
只是,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意識到,「你以後滾回去跟你爸待着」會成爲現實。
因爲媽媽會有第二個孩子。
她會把從前給我的愛,全部毫無保留地給 TA。
TA 應該不會捱罵吧?
應該得到的都是笑臉而非怒容吧?
許許多多的猜想泡沫般掠過腦海,又從我的眼眶流出來。
紅燈轉綠,不知爲何,唐河遲遲沒有踩下油門,只偏頭看着我,欲言又止。
後面的車不耐煩地鳴笛催促,唐河撳下車窗,餘怒未消的樣子:「別催了!」
油門狂飆。
我嚇住了,眼淚含在眼眶裏,一動也不敢動。
注意到我的表情,唐河慢慢鬆弛下來,降了車速,很慢地說:「對不起。」
昏暗的車子裏,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裏滿是歉意。

-5-
因爲這句話,眼淚完全不停地掉下來。
唐河一言不發,從抽屜裏拿出紙巾遞給我。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對不起。」
不該在你面前哭的,不該因爲這件事情哭的,更不應該讓你道歉的。
對不起,對不起。
唐河熄了火,車子停了下來。
然後他打斷了我:「你不用說對不起。」
外面有寒風在吹,他的眼神很暗:「害怕失去、恐懼未來,這些都是正常的情感,你不必爲此道歉。」
眼淚原本快要止住了,又慢慢流了下來。
我手忙腳亂地擦掉,跟他說,也是跟自己說:「我不可以那麼脆弱。」
唐河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很認真地告訴我:「你當然可以。你今年 17 歲,還是個孩子,孩子有撒嬌哭泣的權利。」
我茫然地看他。
以前聽到的更多是「你要懂事」。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可以撒嬌哭泣。
車窗被人敲了敲,唐河撳下車窗。
窗外探出一個笑着的圓臉:「幹嘛呢?早就看見你車開進來了,怎麼半天不下來?該不會是跟哪個小姐姐在車裏找刺激……」
唐河低聲說:「閉嘴。」
那人對他的冷漠顯然習以爲常,繼續調侃:「誒,這個小妹妹看着眼生啊,唐河你該不會又換了個新的女朋友……」
我懵懂地抬起頭,一雙紅腫的眼睛對上他的。
他的話止在了半空。
唐河揉揉太陽穴,很無可奈何道:「你能不能正常一點?這是我侄女。」
我整理好情緒,跟着唐河下了車,一路上,他那個叫作陳淞的朋友都在賠不是。
我輕聲說:「沒關係的。」
又聽見陳淞小聲跟唐河嘀咕:「你怎麼把侄女帶來了?梁倩也在,她這不得喫飛醋啊?」
唐河反問:「我帶誰跟她有關係嗎?」
陳淞說:「嘿,人家可是你初戀,你說有沒有關係?」
初戀嗎?
不自覺地,手又攥緊了袋子。
唐河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回頭看我一眼:「前面是石子路,注意腳下。」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個叫作梁倩的姐姐。
還沒進入溫泉,她已經不怕冷地換上了泳衣,遠遠地跟我們打招呼:「唐河,你來了啊。」
她的身材非常好,前凸後翹的,讓我忍不住自慚形穢。
陳淞戳一戳唐河:「你看,我就說她對你餘情未了吧。」
唐河沒搭理他,只平淡應答:「嗯。」
我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後,沒留神被唐河拽着手腕,拉到前面。
「梁倩,這是我侄女,很多年沒下過水了,麻煩你看着她點兒。」
梁倩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隨即笑道:「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被你說得像個小孩。」
她走過來,攬過我的肩膀,於是位置就變成了她站在唐河身邊。
「走吧,侄女。」她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的音,笑了一下,又說,「忘了告訴你們,我定的溫泉,兩個池子就挨着。」

-6-
我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唐河和陳淞已經在池子裏了。
藉着繚繞的霧氣,我偷偷看他們。
「侄女,這邊有臺階。」梁倩喊我。
於是另一個池子裏的兩個人也抬起了頭。
目光被唐河捉住,我的臉頓時就紅了。
幸好他彷彿沒注意到,只是衝我揚了揚下巴。
我往梁倩那裏走去,聽見陳淞小聲嘀咕:「你侄女的泳衣也太……」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不知道唐河做了什麼,陳淞不停地咳嗽,跳腳:「你潑我水做什麼?」
唐河淡淡地說:「手滑。」
梁倩看清楚我的裝扮,也有些驚奇:「怎麼會挑這個款式?」
我揪着手指,有些欲哭無淚。
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隨手抓了一件白色的,你信嗎?
我是真的沒意識到……這是比基尼款的。
幸好梁倩沒有再說什麼,閉上了眼睛,沒再看我。
我也學着她的樣子,慢慢將整個人沉進水中。
水溫有點燙,我卻覺得很舒服。
漸漸地,周圍的聲音淡去,腦海裏浮現出光怪陸離的片段,有些是真實發生過的,有些卻像是夢境。
我夢見媽媽牽着我的手走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
我想要她抱我,卻發現她懷裏已經抱着一個小寶寶了。
又夢見大風颳來,樓下闔家團圓。
我獨自坐在書房,安靜地聽長輩給小輩派壓歲包的聲音。
沒有人喊我的名字,沒有人關心我在哪裏。
驚醒的時候池子裏只剩我一個,唐河維持着拍我肩膀的姿勢,垂眸看我。
我茫然地和他對視:「小叔……」
他只穿着泳褲,或許是爲了避嫌,又撈了一件浴袍披着。
但帶子並沒繫緊,領口鬆鬆垮垮,他俯身看我的時候,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鎖骨上還帶着水珠,再下面是緊實的腹肌,再往下……
臉突然就紅了,幸好有溫泉做藉口。
唐河似乎沒發現,只是伸手過來,拇指擦過我眼睛。
後知後覺,我才發現自己在夢裏哭了。
唐河抿了抿脣,沒有說什麼,只是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睡着很危險,容易窒息。」
他遞過來一杯溫水:「把它喝完,補充水分。」
我咕嚕嚕抱着杯子喝完了,纔想起來問:「他們兩個呢?」
唐河說:「去喝酒了。」
我下意識問:「那你爲什麼不去?」
他挑眉,要笑不笑的樣子:「我走了,誰來照顧未成年人?」

-7-
從溫泉回去的時候,梁倩和陳淞表示需要唐河載一程。
唐河有些意外:「你們沒開車?」
陳淞說:「我要開車來的啊,梁倩非要打車過來……」
梁倩掐了他一把,後者的話猝然斷掉。
然後她巧笑倩兮道:「反正順路,你就把我們捎回去嘛。」
說着,她拉開了副駕駛的門,坐了上去。
我默默繞到後排坐下。
一路上,梁倩幾次提起話題,都在往高中時代的故事引。
唐河彷彿興致不高的樣子,一直沒什麼說話。
陳淞倒是樂呵呵的,接着話,不至於讓氣氛太尷尬。
眼看着就開到城區了,唐河問:「你們住哪兒?」
陳淞報了個地名。
梁倩則說:「還是原來的家,沒變過。」
唐河說:「不記得了。」
車裏的氣氛陡然沉凝下來,梁倩眼睛紅紅的,盯着唐河看。
而唐河始終看着路況,一句話也沒說。
最後還是陳淞打了圓場,報出了梁倩的小區。
車停下來了,梁倩卻沒有下車的意思,扭頭看向唐河,問:「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唐河平淡地說:「沒有。」
梁倩拉開車門就走,重重地關上了門。
唐河仍舊沒什麼反應,踩下油門,車子很快往前開去。
陳淞絮絮叨叨:「你咋這麼絕情呢?她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啊?拉着你喝酒那會兒,就是想跟你複合了。」
唐河簡短地說:「不可能。」
陳淞又糾結:「你說你,冷酷的時候也是真冷酷。」
唐河冷酷嗎?
陳淞說着轉回了頭,看見我,又笑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不信啊?你小叔上學的時候,對女生那叫一個冷漠,籃球賽多少女生給他送水啊,他一瓶都沒接,直接走了。」
我疑惑:「這樣也能早戀上嗎?」
陳淞笑起來:「你小叔長太帥了唄,脾氣再差也有人前仆後繼。呶,剛剛下車的你梁倩姐姐,就是最不屈不撓的那個。」
小叔,姐姐,聽起來輩分亂得不行。
其實看起來,唐河也只是像一個大哥哥而已。
陳淞倒是渾然不覺,說着說着自己笑了起來。
「你當然不覺得你小叔冷酷了,他哄你跟哄孩子似的。剛你睡着了,我們喊他喝酒去,他都不願意,說要看着你。這要是讓我們高中那幫人知道了,一準能嚇死他們。」
心跳慢慢在加速,我不由得看向唐河。
我睡着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着我嗎?
實在難以想象那是怎樣的情景。
唐河置若罔聞,只警告地瞥陳淞一眼,說:「差不多得了。」
陳淞舉手告饒:「行行行,我不說了。」
恰好到達目的地了,陳淞抓起包跳下車,臨走前還笑眯眯跟我道別:「再見啦侄女。」
陳淞已經走了,唐河還沒有要啓動車子的意思。
通過後視鏡,他看我:「坐前面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啊?」
唐河說:「你不是會暈車嗎?」
我恍然,想到應該是去買衣服的時候,提了一句我容易暈車。
沒想到他就記住了。
我默默拎着袋子,挪到了副駕駛。
車輛緩緩啓動,唐河沒再說話,怕我無聊似的,隨手調了一個電臺頻道。
裏面正在播愛情話題,女主播在唸聽衆的來信。
「年輕時候的愛總是奮不顧身,熾熱又難忘……」
唐河皺了皺眉,伸手關了電臺。
瞥見我在看他,他說:「怎麼,想聽?這不是你這個年齡該聽的東西。」
我小聲反駁:「你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有初戀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笑起來:「那你說說,什麼是愛。」
我不假思索地說:「愛就是會時刻想跟這個人在一起,會好奇他的全部,在他面前總會臉紅心跳,會很容易把脆弱的一面展現出來,會……」
聲音猝然斷掉。
夜風順着車窗流淌進來,偶爾有路燈的光忽明忽暗。
我就在這個時刻,驚恐地發現我所有的描述似乎有一個具體的指向。
而現在,這個指向對此無知無覺,甚至調侃我:「哦?看來你心裏住着一個人。」
我只是深深地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8-
媽媽一直沒有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也就一直假裝並不知道。
只是她旁敲側擊的次數越來越多,告訴我住在繼父家裏已經足夠幸運,要學會知足,不可以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個家裏,未來會有小主人。
很多次,我想問她,不屬於我的東西是什麼呢?
我唯一肖想的是父母的愛。
但我從不奢望得到。
她和繼父經常往醫院跑,於是唐河不僅管我的學習,還接手了我的生活起居。
唐河帶着我逛遍了南京,那些我曾以爲我很熟悉的大街小巷,跟他在一起,總能發現一些新意。
一束花、一處塗鴉、一些故事。
他偶爾講到興起,笑起來,如日出雲散,漂亮得不得了。
我很確定,我喜歡上了唐河。
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能透露。
否則我會失去他,哪怕以這種叔侄形式的陪伴,也都不會再有。
這天他告訴我他有事情要忙,讓我自己做卷子。
我認真做完,發現同桌給我打了好多個電話。
我匆忙回撥過去,聽見她帶着哭腔的聲音:「凝憶,你能不能來贖我?」
趕過去的路上太慌張了,以至於到達現場,我才意識到,這其實並不是我能處理的事情。
雪晴被一個女人揪着頭髮按在桌子上,他們倆身後是一箇中年男人,一支一支抽着煙,沒說話。
一見我,雪晴就哭了,她抬起頭看我,我才發現她整張臉都是捱打的痕跡。
各種巴掌印、指甲劃痕堆疊在一起,讓她原本姣好的容貌看上去分外悽慘。
「凝憶。」她哽咽,小聲喊我的名字。
我硬着頭皮走上去,鼓起勇氣說:「你們怎麼能打人?」
那女人冷冷地笑起來:「你問問你同學幹了什麼好事。」
她又是一巴掌,打在雪晴臉上:「現在沒膽子喊父母過來了?睡別人男人的時候不是大膽得很嗎?」
我被她話裏話外的意思驚到了,攥緊手指,說:「你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打人。」
那女人示威似的,連續幾個耳光打下去,盯着我笑了。
「你這麼護着她,跟她也是同類人吧?行啊,就用你從老男人身上騙來的錢,把你的小姐妹贖回去啊。」
雪晴嗚咽着,只是不停流淚,懇求地望着我。
我問:「你要多少錢?」
那女人鄙夷地看我,說:「五萬。」
別說五萬了,我連五千都沒有。
我說:「我沒那麼多錢。」
那女人放開雪晴,從包裏抽出一沓相片,啪地丟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扭回頭去。
那是雪晴的裸照。
雪晴哭着撲上來搶,把那些不堪的照片抱在懷裏,淚如雨下:「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了。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他也沒有給我那麼多錢。」
那男的始終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抽菸,卻一眼都沒有看過來。
彷彿捱打的、被打的,都跟他沒關係。
他老婆走過來,尖利的長指甲掐着雪晴的下巴,惡狠狠道:「沒有是吧?不給是吧?明天我就把這些照片貼到你學校裏,讓大家都看看你是什麼貨色!」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掰開了她的手,把雪晴摟在懷裏。
「我們做不到一次付清,分期湊給你,行嗎?」
她笑了一聲,說:「行啊,你們寫欠條吧,來。」
說着,她真從包裏拿出紙筆,擬起了欠條來。
竟然像是有預謀……
雪晴在我懷裏不停發抖,哭得像會死掉。
我把手機攥在手裏,猶豫要不要打 110,卻見雪晴哀求地衝我搖頭。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我接起:「小叔。」
唐河說:「怎麼不在家?給你買了糖炒栗子。」
不知爲什麼,明明一直都挺鎮定的,突然聽見他的聲音,我竟然有點想哭。
我忍了忍眼淚,正要說等會兒就回去了。
那正在寫字的女人一把搶過了我的手機:「小叔是吧?家長是吧?你們家小孩在學校賣淫,你管不管?」
她尖厲的聲音久久迴響,像一記耳光。

-9-
我感覺耳朵嗡地一下,渾身的血都往上湧。
不知哪來的力量,我推開那女人,搶回了手機。
而她已經報出了我們所在的位置,叫囂着讓唐河來領人。
嘟嘟嘟——
唐河掛斷了電話。
我再打過去,他卻沒接。
我的手指快把衣角絞爛,手腳慢慢冰涼下去。
外面下起了雨,行人匆匆跑過,我拿頭抵着玻璃,感覺心比玻璃還要冷一些。
雪晴還在跟那對夫妻哭着說些什麼,我卻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唐河會怎麼看我?
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壞女孩?
他會不會推開我、冷落我、用惡毒的話詛咒我,就像媽媽那樣?
光是想象,心臟就難受得要命。
哐一聲,大門被推開,凜冽的寒風灌進來,我抬起了頭。
唐河大踏步走進來,不知他今天去做了什麼,穿的是純黑的西裝。
本該是非常矜貴的面料,只是肩膀都淋溼了,頭髮也有些雨水的痕跡。
他神情很冷漠,整個人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味道。
Ṭṻ⁺我膽怯地喊一聲:「小叔。」
唐河朝我看過來,並沒有說話。
很突然的,我的眼圈紅了,卻仍然記得要解釋:「不是她說的那樣,我沒有……」
他看清我臉上並沒有傷痕,彷彿鬆懈下來,彎腰,拇指劃過我的眼睛,有意放緩聲音:「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眼淚掉了下來,我慌亂抹掉。
那女人已經開口:「既然你是家長,那就把她們欠我們的錢都還了,五萬,一分不能少。」
唐河沒搭理她,只是環顧房間一圈。
臉頰腫脹的雪晴、悶頭抽菸的男人、囂張的女人……
不知他腦海裏在想什麼,總之他開口時,神色很平靜。
「你說欠錢,欠條在哪裏?」
我和雪晴悄悄對視,都在慶幸自己尚沒有在那張空白借條上簽字。
那女人愣了一下,隨即說:「她花了我老公那麼多錢,那是夫妻共同財產!」
唐河說:「那你應該問你老公討債。」
她又要故技重施,從包裏拿出一沓照片:「反正丟人的不是我老公,是那個賤貨。你不給也行啊,等着我貼滿學校!」
唐河一眼也沒看照片,只是冷冷地說:「你可以試試看。你侵犯公民隱私權,你老公涉嫌強姦未成年人,你們夫妻雙雙進局子,也是一樁美事。」
那女人立刻發了瘋:「你說誰進局子?說誰強姦?你有什麼資格?」
說着,她撲上來,揪起唐河胸口彆着的參會證。
「流體力學大會……唐河……你叫唐河是吧,我去你單位讓你們單位的人都知道。小叔,呵呵,什麼狗屁小叔!我看你就是那小娼婦的金主吧!」
感覺血液在撞擊我的耳膜,我心跳都快停了,不由得望向唐河。
他對這段形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皺着眉,一把摘下參會證,摔在了她面前。
啪嗒一聲,參會證滑出一段距離。
唐河鬆了鬆領帶,眼神嘲弄:「送給你了。」
女人沒想到他這樣棘手,愣了一愣,開始吼叫:「你自己管不好小孩還有理了?!給我還錢!欠我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唐河冷冷地說:「別扯沒用的。你們夫妻倆,一個誘導未成年,一個藉機勒索,算盤打得夠響的。會不會打 110?不會的話,我幫你。」
他拿出手機,迅速地撥號:「喂,接警臺嗎,我要報警,我在……」
那始終低頭抽菸的男人終於抬起了頭,拽着幾乎愣在原地的女人,說:「誤會,都是誤會。」
那女人撒潑,非要男人把錢要回來。
夫妻倆撕扯起來,最終以男人甩了她一耳光而結束。
女人哭喊着嘶吼:「我要跟你離婚!」
他拖着妻子朝着門口走去。
唐河掛斷了電話,說:「身爲男人,一不能約束自己的慾望,二不能體諒妻子,三是遇事不敢出頭。我挺看不起你的。」
那中年男人的背影頓了一下,仍然沒有回頭。
反倒是女人痛哭起來,明明她是惡人,這一刻卻哭得很委屈。
房間終於歸於安靜。
唐河從口袋裏摸出煙來,拿在手指裏,卻沒有點燃。
「藍凝憶,」他喊我,「你出來。」
我彎腰撿起他的參會證,心虛地跟了出去。
瞥見參會證上他的一寸照,理着寸頭,神情冷淡,一絲笑意也沒有。
跟他現在的表情真的很像……
唐河站在窗口,不停地把玩着那支菸,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問我:「你怎麼會參與到這種事裏?」
我結結巴巴:「她是我同桌,是我關係非常好的好朋友。」
唐河淡淡地說:「關係再好,你也不能替代她的家長出面。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小姑娘貿然出頭,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我停頓了很久,才說:「小叔,她爸爸媽媽離婚了,都不要她了。所以,她其實是沒有家長的。」
這件事情上,雪晴絕對是做錯了,但我沒辦法袖手旁觀。
我只知道她最苦的時候,只喫食堂送的免費米飯。
某種程度上說,我和她的命運是相似的。
倘若爸爸媽媽再不顧及所謂體面的話,我就有可能成爲雪晴。
外面有冷風在吹,噼裏啪啦的雨點打在玻璃上。
我慢慢說:「我很害怕,如果我不幫她,以後也沒有人來幫我。」
唐河似乎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愣了片刻,把煙丟進垃圾桶,然後遲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窗戶反光裏,我看見自己不知不覺,竟然淚流滿面。
我伸手遮住臉,哽咽着小聲道歉:「對不起,我又哭了。」
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然後,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唐河抱住了我。

-10-
雪晴坐公交車回家了,臨走前,她一再道歉和道謝。
道歉是因爲把我拉了進來,道謝是感謝唐河令她免於被羞辱與敲詐的境地。
唐河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給了她一個婦聯的聯繫方式。
那是他在婦聯的同學,目前負責的是青少年保護工作。
我和唐河很默契地都沒有再提起那個擁抱。
儘管在後來的許多天裏,那個場景經常我的腦海裏反覆重播。
他的手是如何安撫地輕輕拍我背脊,我的眼淚是如何不停地掉在他的襯衣上,那個擁抱是如何令人眷戀,直至被突然開啓的電梯門打斷。
我猛然跳離唐河的懷抱,而他只是低聲說:「走吧。」
鏡子裏的人又慢慢臉紅了,我拿冷水潑臉,無聲地告誡自己:藍凝憶,不許再想了。
手機收到思思姐姐發來的消息。
她說她過幾天就要返校跟男朋友約會去了,要我陪她去逛商場買新衣服。
思思姐姐像花蝴蝶一樣在各個試衣間裏穿梭,我走得有點累,坐在沙發上發呆。
她試着裙子,隨口問我:「小叔是不是還在教你物理啊?」
我愣了一下,答:「對的。」
她邊照鏡子邊說:「說起來你們倆還蠻像的哈,他念高中的時候也是父母離異,後來他爸爸娶了後媽,後媽又生了兒子……反正他高中那會兒脾氣可壞了,現在已經好了不少了。」
一瞬間,鏡子裏映出我震驚的臉。
跟我一樣嗎?
看上去那麼獨立、篤定、遊刃有餘的唐河,曾經跟我經歷類似的家庭變故嗎?
見我沉默,思思姐姐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別跟他說是我說的啊,我可不想觸他黴頭。」
我點點頭:「……好。」
思思姐姐選好了衣服,心滿意足地去收銀臺結賬,等待櫃員操作的間隙,她又說起來。
「我小叔這麼高冷的一個人,居然真答應幫你補習了,真古怪。不過幸好他在幫你補課,我才能多見到他幾次。你不知道吧?他跟爸爸這邊的親戚不親,跟舅舅親。」
我小心翼翼地套話:「是爲什麼?」
思思姐姐說:「我也是偷聽長輩八卦的,說他後媽有點像小三上位。反正小叔和他爸爸鬧得很僵,這兩年他爸爸身體不好,父子關係才稍微緩和一點。」
我攥緊了手指,說不出話來。
思思姐姐吐了吐舌頭,又重複一遍:「你可不能跟他說啊,說了我要倒大黴的。」
我們走出商場的時候,唐河的車已經停在外面了。
思思姐姐笑嘻嘻地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上,說:「小叔,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竟然來接我們,我要讓我男朋友向你學習!」
唐河說:「順路而已。」
他看了看思思姐姐手裏的大包小包,又瞥我一眼:「你怎麼什麼也沒買?」
我正要說話,思思姐姐已經先開口了:「就是啊!有件裙子她穿賊好看,她就是不買。我說我們凝憶勤儉持家,以後誰娶到誰就有福氣了,是不是?」
這種問題,唐河當然不會回答。
思思姐姐終於下車了,臨走前還不忘拍唐河馬屁:「小叔你真好,我要號召全家人一起給你找個大美女做我嬸嬸。」
唐河不帶感情地瞥她一眼,她就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車仍然停着沒動,後視鏡裏,他衝我抬了抬下巴,我就很自覺地默默移到副駕駛坐好。
前方路口處,車子拐了個彎,掉頭往後行駛。
我有些迷惑:「我們去哪?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唐河淡淡地說:「去給你買裙子。」
心跳都好像頓了一下,我扭頭去看唐河。
而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專注看着前方的車流。
裙子其實並不是這個季節的衣服。
是吊帶的款式,肩帶細細的,裙子是絲綢的面料,軟軟地貼下來,行走間好像帶着霧氣。
很漂亮,也帶着一點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性感。
我在試衣間重新試裙子的時候,聽見店員在跟唐河閒聊:「你女朋友剛纔穿的時候,我們就說很合適的,那個詞叫什麼來着,純欲。」
沒聽見唐河的回答。
彷彿一個巨大的祕密被說破,我心裏很慌張,匆匆套上裙子。
掀開門簾,面紅耳赤:「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的小叔。」
唐河沉默片刻,說:「對,我是她的小叔。」
店員一愣,隨即很機靈地換了話題,把我推到鏡子面前站好:「我就說這裙子你穿好看的吧?」
我順從地左轉圈、右轉圈,配合着店員戴上帽子、換好皮鞋……
然後被店員推到了唐河面前:「你看,她穿很合適吧!」
唐河正在接電話,聞言便抬起了頭。
他竟像是有些失神,電話那邊說什麼,他也遲遲沒有回答。
我被他的注視搞得有些忐忑,遲疑着喊他:「小叔?」唐河終於微笑起來:「很好看,是個大姑娘了Ṱú⁺。」
說完,他沒再看我,簡短地回答電話那邊的問題,徑直起身去收銀臺結了賬。
回去的路上,他分外沉默。
他一向不是個話多的人,可是從我試完衣服後,就格外寡言少語。
明明在買衣服之前還很正常的……
我當然不覺得他會心疼衣服那點錢,可我又不知原因,也不敢問他。
車終於在我家樓下停穩,我下車,規規矩矩地道別:「小叔,明天見。」
他頓了片刻,只說:「快上去吧。」
我坐電梯上了樓,不知怎麼的,卻沒打開家門,只是從走廊窗戶裏往下瞧。
卻見唐河的車仍然停在下面,他倚着車,指間一點香菸的紅光明滅。
五分鐘、十分鐘,他仍然維持着那個姿勢沒變。
外面寒風很大,我忍不住給他發消息:小叔,你還沒走嗎?
大約是有提示音,他拿出手機看了看,又很快熄了屏。
他沒有回覆我,卻上了車,銀白色的車絕塵而去,消失在不可見的夜色中。
我呆呆地握着窗戶欄杆,很久,才覺出手心冰涼一片。

-11-
第二天,我終於接到了唐河的回覆。
點開的一瞬間,感覺心都涼了。
他說:我最近有事,讓我朋友來給你補習,補到你開學。
手指在鍵盤上懸停良久,我纔打出:好的,這段時間麻煩小叔了。裙子很好看,媽媽讓我謝謝你。
其實媽媽根本沒發現也不知道,可是總要說點什麼,才能讓話題繼續。
過了好幾個小時,唐河纔回復:不客氣。
明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卻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那條裙子被我掛在了衣櫃深處,銀灰色的霧氣,嫋娜得像早春西湖柳。
明明試穿的時候很驚喜的。
可是再看見它,我只會想起唐河毫不猶豫離開的身影,讓我覺得茫然又委屈。
……
唐河的朋友姓許,跟他一樣,都很聰明,三言兩語就把知識點講得清楚明白。
許老師的脾氣比唐河好很多,我做錯了題他只會再講一遍。
不像唐河,要麼要笑不笑țũₖ地看着我,要麼就是不客氣地彈我腦門。
這天,我又做錯一道重複講過的題時,下意識往後一縮。
許老師倒是先笑了:「你躲什麼?我又不會打你。」
我忽然晃過神來,面前的人不是唐河。
而我很想念唐河。
有一次,趁許老師心情好,我拐彎抹角地問起唐河的近況。
他想了想,笑:「這小子賦閒在家,他導師有個合作項目在中國,他只要點卯過去看一眼就好,比我們可悠閒多了。」
竟然是這樣嗎?可他明明說,他這段時間有事。
如果他有空,爲什麼不肯繼續教我呢?
我咬着脣,只覺得心裏千頭萬緒,一不留神,又寫錯了一個公式。
寒假即將結束,許老師帶了一套卷子過來,讓我掐表小測。
試卷滿分 120 分,最後打了 107 分。
許老師也挺高興的,問我想要什麼禮物。
我有點兒驚訝。
他卻彷彿說漏嘴了似的,笑得有點兒窘,說:「我來之前就想好了,你要是能考超過 100 分,我就送你一個小禮物。」
撒謊。
那分明是我和唐河的約定。
剛來給我補習物理的時候,他有些束手無策,不知道怎麼跟我一個高中生打交道。
爲了讓我下苦功學習,他承諾如果我能考上 100 分,就送我一個禮物。
後來他走了,我差不多也要忘記這個約定了,卻被許老師重新提起。
是唐河跟他說的嗎?不然他爲什麼會知道?
許老師催促我:「凝憶?」
慢慢地,心裏滋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我抿了抿脣,真就說出來了:「我想要的禮物是,我能不能跟你和小叔一起喫個飯?」
他失笑:「就這個?你不宰他……不宰我一刀?」
我點點頭:「這個就足夠了。」
許老師當着我的面給唐河打了個視頻過去。
「唐河,在哪呢?」
熟悉的聲音傳出來,像是沒睡醒:「在家。」
「那你猜猜我在哪?」許老師說。
手機屏幕陡然一轉,攝像頭對着我,我得以看見唐河。
他正在穿襯衫,並沒看手機。
陽光隱隱約約,照在他小腹上,我有點看呆了。
許老師瞥見我的神情,說:「你怎麼不跟你小叔打招呼?」
唐河也聽見了,猛然轉頭,隔着屏幕瞥見我,飛速掛斷了。
我愣愣地把手機還給許老師:「他掛了。」
許老師吐槽一句:「這傢伙,估計又是遷就導師時間,晝夜顛倒。你等我,我再給他打過去。」
這回隔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
視頻裏,唐河已經穿戴整齊了,神色也恢復正常。
反而顯得我不敢看他的樣子很心虛。
看見我,他只是問:「有什麼事嗎?」
仍舊是客氣的、疏離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語氣。
剛纔那點旖旎頓時煙消雲散,心又變得沉甸甸的。
許老師替我回答:「你出的卷子她考了 107 分,你……哦不是,我不是打算送她一個禮物嗎?她說想跟咱倆一起喫個飯。」
我怕暴露我的心思,連忙補充:「這不算禮物。物理成績提上來了,媽媽很高興,我想感謝兩位老師。」
唐河「嗯」了一聲,沒帶什麼感情地說:「我這段時間沒空,你請許老師喫飯就好。」
許老師顯然跟唐河特別熟,聞言取笑:「大忙人,撥冗喫個飯的時間都沒有?」
唐河對他就更冷淡,直接說:「沒有。還有事沒?沒事我掛了。」
然後就真掛了。
許老師聳了聳肩,說:「你小叔真教了你那麼久的物理?他這性格不像能做家教的。」
我勉強地笑了笑。
唐河的真實性格究竟如何,我不清楚。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他是真的不想見到我。
許老師閒扯了幾句後就告辭了,我反鎖了門,拿出我鎖在抽屜裏的筆記本,默默寫字。
在遇見唐河之前,這本筆記本是空的。
現在這本筆記本里,字字句句,寫的全是他。
慢慢翻,翻過幾十頁,我旋開筆,寫下今天的日期。
「H,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惹你生氣了,你不願意理我。但我很想你,可我不能說,我沒資格說。」
又陷入很長的失神,筆尖洇出一塊墨跡,眼淚也莫名其妙地掉了下來。
媽媽敲門,我連忙擦掉眼淚,匆忙收了筆記本,打開門。
她的視線在我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卻不動聲色,只說:「凝憶,來喫晚飯。」
我點點頭。
今天的餐桌上擺了很多我愛喫的菜,我有點意外。
隨即又是喜悅。
媽媽竟然還記得我愛喫什麼。
繼父用公筷夾了一隻紅燒雞翅到我碗裏,我連忙說:「謝謝叔叔。」
雞翅喫到一半,繼父和媽媽對視一眼,媽媽清清嗓子,說:「凝憶,有件事情要跟你說。」
我咬着雞翅,抬起頭看她。
她笑了笑,說:「媽媽懷孕了,你要做姐姐了。」
我遲鈍地點頭:「恭喜。」
其實她的身形已經越發臃腫,肚子很明顯了。
媽媽頓了片刻,說:「這件事情你先不要和你爸爸講,他腦子拎不清的,不要讓他打擾我的正常生活。」
我點頭,想了想又問:「你是因爲覺得我會告訴爸爸,所以到現在才告訴我的嗎?」
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怎麼會呢,只是之前胎象不穩定,不好對外說。」
連唐河都知道了的消息,我卻是那個「外」。
我沒再說什麼,只是埋頭喫飯。
一個月前,我曾經爲這件事情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沒想到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已經能閉嘴接受了。
餐桌上再也沒人說話,只偶爾聽見碗筷磕碰的聲音。
在這種時刻,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泡着溫泉,在夢中哭了,唐河沒有安慰我,只是擦掉了我眼下淚痕。
他的指尖很乾燥,也很暖和。
唐河,爲什麼我又想起了你。
而一想到你,我竟然就想哭。

-12-
很快開學了,許老師和唐河都淡出了我的生活。
開學摸底考裏,我的物理考到了 112 分,班主任大爲震撼,拿我做典型表揚了一番。
換作從前,我會很激動地發微信告訴唐河。
但現在,手機在被窩裏發出微光,我點開跟唐河的聊天界面,卻遲遲發不出一句話。
「小叔!!我的物理摸底考考了 112 分!」
刪掉,重新編輯。
「謝謝小叔,物理摸底考我考了 112 分,老師表揚我了。」
又刪掉。
我望着空蕩蕩的對話框,最終熄了屏。
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我何必自討沒趣。
相差八歲,相差一輩。
唐河聰明、驕傲、前途無量,是天之驕子。
而我還穿着寬大的校服,爲一道難題算了好幾頁草稿紙,會因爲洗完頭後沒有把頭髮及時紮起來而被班主任批評。
他真正疏遠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曾經以爲和他之間只隔了一張書桌的距離,但那距離比我想象的要遙遠得多。
他不主動走入我的世界,我就沒辦法去到他的世界。
這Ṭŭ̀²認知令我絕望。
我不再點開唐河的微信,想和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寫進了日記本。
H,今天天氣很好,天空有點像你那件湖藍的外套。
H,這次月考考了年級前五十,肯定沒你好,但是離你又近了一點點。
H,路上遇到了一個人,側臉很像你,但是沒有你好看。嗯,誰都沒有你好看。
H,……
雪晴休學了,原本的後桌變成了我的同桌。
同桌瞥見我在寫東西,湊過來看了一眼,我連忙合上筆記本。
她撞了撞我肩膀,笑嘻嘻:「我都看見啦,H,好文藝哦,不就是韓舟嗎?我還以爲他單相思呢,沒想到你也對他有意思。」
韓舟?
我往後排望去,卻見韓舟正在望着我的背影。
我驟然回頭,他冷不丁與我對視,竟然臉紅了。
我頓時有點頭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同桌笑得促狹:「你別裝。你上學期物理題老問我,我嫌麻煩,塞給韓舟了。你倆要是那時候暗度陳倉的,我可算半個媒人。」
我略微回憶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兒。
那時候我跟不上物理老師的節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問題。
可我絕沒有一直問韓舟……我屬於廣撒網來着。
正在思考之際,同桌附耳過來,笑得很賊。
「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嗯?臉紅什麼,高三的 XXX 之前在琴房和男朋友那個啥,沒被抓到,不也是安然無恙?」
本來沒臉紅,聽到她後半句話,不知怎麼,腦海裏出現唐河穿襯衣的場景。
……這回是真的臉紅了。
幸好上課鈴打響,同桌沒再繼續打趣我了。
高二下學期,已經被老師耳提面命說即將高考了。
氣氛不似從前輕快,大家看起來都是奮筆疾書的樣子。
但在這種環境裏,我的桌上總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東西。
一盒酸奶、一個蘋果、一盒感冒藥,甚至還有一罐紅糖。
但問起是誰送的,大家都偷笑,沒有人認領。
終於,在一次提早起來到班裏的時候,我蹲到了正把時令水果放進我課桌的高大身影。
我叫住了他:「韓舟。」
他回過頭來,看見我,臉又紅了:「凝憶。」
見我拿起那袋水果,他撓了撓頭:「我媽昨天送來的,反正我也喫不完,就……」
我打斷了他:「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太需要。」
韓舟有點窘迫:「沒事兒,你喫唄,你看你這麼瘦,得多喫纔行。」
籃球場上意氣風發的男生,站在我面前卻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敢正眼看我的眼神我多熟悉,那曾經是我看向唐河的眼神。
明明炙熱得像星火,卻總躲閃着,生怕泄漏分毫。
可是,既然不可能的話,就不要給希望了。
對待感情,就應該這樣清清楚楚,不是嗎?
望着少年誠摯的眼神,我抿了抿脣,輕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韓舟愣了愣,說:「啊?噢……好的。」
我把水果遞還給他:「我心領了。」
他一股腦地把水果往我懷裏塞:「你有喜歡的人也沒關係,我就是想送給你喫。」
說着,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13-
週六放學。
下了公交,快走到家的時候,我看見路燈下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也看到了我,訕笑着喊我:「凝憶,放學啦?」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書包肩帶,我說:「爸爸,你怎麼會來?」
他走過來,腳步有點一瘸一拐的。
我猶豫着問:「你的腳怎麼了?」
他尷尬地笑笑:「前段時間幹活太辛苦了,車軋到腳背了。」
我說:「你去醫院看過了嗎?」
他眉頭緊皺:「看病都沒錢,又被老闆欠工資了。」
我沉默不語。
爸爸試探着問:「你身上有錢嗎?能不能借三千給我應應急?老闆把工資發下來我就還你。」
我低聲說:「我沒有那麼多……而且上一次拿給你幫奶奶買藥的錢,你也沒還我。」
爸爸突然就暴躁了起來:「你說那個幹什麼?我又不是不還了!你跟你媽住這麼高檔的小區,還能沒錢?你蒙誰呢?」
他的聲音很大,小區保安瞥來一眼,卻也沒動作。
爸爸見狀,直接伸手過來扯我的書包:「你這書包是新的吧?你那個便宜爹送你的吧?他這麼有錢,你怎麼可能沒錢?」
書包裏還藏着我的日記本,我死死拽着書包,不讓他搶走。
幾番拉扯,他急了,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行道樹,肩膀很疼,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沒有三千塊,最多有八百。」
爸爸語氣很兇:「你早說不就完了?我這是問你借,不是問你要,你別裝可憐。」
我從書包最底下摸出手機,點開他的微信頭像,輸入數字。
爸爸湊過來看,指着微信餘額:「不是還有兩千二?怎麼就給我八百?」
我幾乎是哀求:「我還要交書本費和伙食費。」
不知道觸到他哪根神經,他很憤怒:「他們家就給你這麼點錢喫飯?你媽就這麼苛待你?!」
如果不是被你以老人看病的名義騙走了錢,怎麼會只剩這些呢?到底是誰苛待我呢?
但這些話,我都不想說了。
我只是低頭輸密碼。
他還在罵罵咧咧,罵我繼父沒擔當,罵我媽不要臉。
終於,在他再一次翻出莫須有的陳年舊事罵媽媽是個蕩婦的時候,我停下了輸數字的手。
「你再罵她,我不會給你錢了。」我說。
他驀然扭頭,盯着我,皺紋橫生的臉上只剩下怨毒。
他抬起手,重重打了我一耳光。
「你可真行,你媽給你找了個有錢爹,你就嫌棄我了是吧?當初要不是我,你媽會帶你改嫁?她早就自己跑了!」
他兜頭又是幾下,我躲閃不及,抱着書包摔在樹邊。
忽然有雪亮的車燈照過來,然後有刺耳的剎車聲。
我循聲望去,而他逆光走來,看不清楚臉。
他步伐很急很快,擋在我面前,一把推開爸爸,拳頭就要招呼上去。
我連忙拉住他:「不要打,是我爸爸。」
他隱忍着怒氣,轉過臉來,我纔看見,是唐河。
幻想過幾百次再見面的場景,沒想到是在這種時刻。
這樣令人窘迫、難堪、自慚形穢的時刻。
不知道他計劃去做什麼,他穿着純黑的正裝,原本整齊的領帶隨着動作歪到了一邊。
他的頭髮好像長長了一點點,被風吹得凌亂,略微遮住眼睛,顯得更加冷漠。
唯獨看向我的神情,和往常沒什麼不同,仍然是耐心的。
唐河問:「有沒有受傷?」
剛纔捱了幾下的臉頰還在隱隱作痛,但我說:「我沒事。」
爸爸警惕地盯着唐河,問我:「這是誰?」
我忍了又忍,眼看着保安注意到這裏的騷亂,提着警棍要出來,說:「是我的老師,你趕緊走吧,錢我會打給你。」
爸爸得到保證,沒再糾纏,打量了唐河和他的車子幾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緊繃的神經這才鬆懈下來,卻感覺太陽穴一陣一陣地跳。
唐河鬆開我,垂着眼簾,看我臉上腫起來的地方,眼神晦暗。
有一瞬間我感覺他想殺人。
但他很快剋制了眼神,簡潔地說:「上車。」

-14-
唐河只是碰巧路過,他開着車,原本是要去參加學術會議。
他看上去想跟我說話,但是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問他這問他那的。
最後他的答覆越來越簡短,「嗯」「好」兩個字貫穿全程。
會議中心出現在眼前,車停了下來。
他總算講完了最後一個電話,就要去會議上發言了。
大廳就在眼前,他沒急着進去,握着我的手腕,讓工作人員給我找一個安靜的空房間。
臨走前,他又凝視我片刻,說:「在這裏等我。」
我抱着書包,懵懵地點頭。
他走後,我整個人鬆弛下來,慢慢吐出一口氣。
我才發現,面對唐河的時候,我的肩膀都是僵的。
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跟她說我去同桌家寫作業了。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囑我晚上回來注意安全。
手機忽然又震動,陌生來電。
他說:「美團外賣,藥給你放會議中心門口桌子上了,麻煩給個好評。」
我有點茫然:「我沒有買藥。」
他說:「那就是別人給你買的,麻煩給個好評啊。」
掛斷了。
我去門口一看,桌子上果然放着一袋藥。
收件人寫的是我的名字。
裏面是消腫的速冷冰袋、消瘀藥、止痛藥。
甚至還有一袋糖。
知道我在會議中心的,又知道我捱了打的,就只有唐河。
在幾乎沒有斷過的電話中,他竟然抽空下單了藥。
手指緩慢地觸碰臉頰,仍然有些疼。
心裏湧起很多思緒,想念、窘迫、難堪、迷茫……百感交集。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唐河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放下書包,輕手輕腳地挪到會議大廳。
能容納數百人的階梯式大廳裏,此刻座無虛席。
唐河站在舞臺的發言席上,純黑西裝、銀色領帶,整個人顯得風度翩翩。
冷光照在他臉上,他不帶什麼表情,語速很快地用英文講解着自己的成果,側臉又顯得有些冷峻。
PPT 的風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簡潔,是我看不懂的名詞和圖形。
我站在門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能聽到後排一些大學生打扮的人在議論。
「那就是唐河?」
「對吧!我跟你說,他真的很帥很帥,站到你面前的時候還要帥。」
「花癡。他最出色的不是臉,是他的學術水平好嗎?畢業回國妥妥能拿副教授的人,如果再有成果、再談判,能拿教授也說不定。」
「我記得他背景也很強啊,他媽媽在國外有公司,爸爸在國內很有權力,是不是啊妍妍?」
「這你都知道?不過也不算祕密了,當年我們班主任跟我們講的,唐河本人倒是很低調,從來不講這些。」
「哎呀哎呀,知道你仰慕他……」
我不由得看過去。
坐在中央的那個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河,眼神狂熱。
唐河很快講完,主持人提示可以現場提問。
我身邊的姑娘們紛紛舉起了手。
唐河抬眼,看向這邊,視線落到了我身上,微微皺眉。
姑娘們已經開始小聲尖叫:「妍妍,他看你了!」
那個叫作妍妍的姑娘得意地說:「他每場會議我都追,我們倆還是高中校友呢,他應該對我有印象。」
工作人員遞上了話筒,妍妍清了清嗓子:「請問唐先生,你博士畢業之後的去向會是哪裏呢?」
這是一個嚴肅的學術論壇,提這個問題似乎不太合適,前排許多人紛紛回頭看她。
她卻熟視無睹,大膽得很。
唐河沒什麼表情,只看向主持人。
主持人會意,連忙說:「請提問與議題有關的問題。」
我沒再繼續聽,悄悄帶上門走了。
唐河很受歡迎,我一直就知道。
但剛纔站在角落裏,遠遠看着站在臺上的他,聽他講我完全聽不懂的東西、聽周圍人如數家珍地講他的家境、他一路的輝煌成績。
我才更爲直觀地意識到,我和唐河的距離,有如天塹。
臉頰又開始隱隱作痛,像在提醒我,我剛纔被上門來耍無賴要錢的爸爸打了好幾個巴掌。
而我的媽媽已經確定肚子裏是個男孩,幾次委婉地暗示我,到了十八歲就該離開這個家,這是弟弟的家,不是我的。
不要再喜歡唐河了。
藍凝憶。
你配不上他。
身後傳來雷動的掌聲,我沒有停步,走向小包間,拿起包就走。
主辦方的工作人員跟我說了些什麼,我也沒聽進去,只知道伸手打車。
一路上,我都在想:也許唐河就是故意疏遠我,甚至也許他看出了我喜歡他。
所以,他對待我就像對待梁倩、妍妍那樣,敬而遠之,委婉地、禮貌地疏遠。
不要不自量力了,藍凝憶。
身後有車不斷地鳴喇叭,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看一眼,嘀咕:「行行行,你是豪車,你先開。」
車子慢慢降了速,那輛車從後面超了上來,卻只是與我們保持平行。
我疑惑地轉頭去看。
車窗降下來,露出了唐河的臉。
平靜的,冷淡的,眉心卻又不易察覺地蹙起。
「下車。」他說。

-15-
幽靜的咖啡廳裏,我和唐河相對而坐。
很久,他推過來一盒紙巾,很無奈地問:「怎麼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從他降下車窗、我看見他的臉的那一刻,本來死死憋住的眼淚,爲什麼突然就流下來了。
又或者我心裏其實是有答案的。
唐河,這是跟你道別的眼淚。
他誤解了我的沉默,只說:「你爸爸今天爲什麼……」
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問。
我擦乾淨眼淚,努力微笑:「我爸爸是個賭鬼,四處借錢。能借給他的親朋好友都已經借遍了,他說他幹活腳受傷了,沒錢看病,所以問我要。」
唐河深深皺眉:「可你還是個學生。」
我答:「按照我爸爸的邏輯,我有個有錢的後爸,所以我也會是有錢人。如果我不給呢?那麼我媽媽一定也很有錢,他可以問我媽媽索要。可是媽媽懷孕了,不能再受欺負。所以由我挨那一下,其實更划算。」
冰袋裏的冰已經完全融化了,我把它丟到一邊,小口地喝熱拿鐵。
唐河始終沉默不語,只是望着我。
我故作輕鬆,笑起來:「小叔,謝謝你的咖啡,我得回家了,媽媽會擔心。」
我越過他要走,手腕卻突然被握住。
我驚訝地望着唐河,而他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咖啡廳裏流淌着緩慢沙啞的歌聲,唱的是「baby you know that I’m so into you more than I knoțūₛw I should do」。
親愛的,你應知我是多麼沉醉於你,以至於逾越了我本該恪守的界限。
音樂響在耳邊,手腕上的觸感真實溫熱,眼前是唐河英俊的臉龐,這三者的組合太過奇幻,我一時失神。
唐河終於開口:「我反覆確認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我認爲我需要對自己誠實。凝憶,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你。」
手裏的書包「啪嗒」落了地。
心裏有千百句話要說,又像是一片空白。
我能做出的唯一反應,是讓自己不要避開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而他還在等待我的回答,罕見地,一貫從容的臉上出現了一些不確定的神情。
我喃喃:「爲什麼?」
爲什麼,你竟然會喜歡我。
爲什麼,竟然是在我決定放棄你的時候。
唐河微微蹙眉:「你看上去非常不好。」
我確實很不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根本剎不住車。
唐河索性站了起來,伸手揩掉我的眼淚。
放緩語氣:「你可以拒絕我,不需要有任何的爲難。不要因爲覺得我年長,你就要被迫接受我的愛。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完全平等的……」
他頓住了。
因爲我緊緊抱住了他。
那些不斷勸誡自己離開他、說自己配不上唐河的話,在他告訴我他的心意的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
很快地,唐河一瞬間僵硬的身體鬆弛下來。
他反抱住了我。
手臂攬住我的肩膀和腰肢,卻又剋制地只是虛虛垂落。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低聲說:「本來沒想那麼早說的,起碼要等到你高考完。但是今天,你一言不發地就走了的時候,我忽然很慌張。」
我努力不讓自己流更多的眼淚,緊緊揪着他西裝下襬,哽咽着說:「你怎麼可能喜歡我……」
只聽見他低沉的、緩慢的聲音,就貼在耳邊。
「一月份我察覺到不對勁,但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愛,因此刻意疏遠了你。可是今天看見你被打的時候,我很難受。我想我可以確定,我喜歡你。」
一字一句,彷彿重錘,敲在我耳膜上。
那些被疏遠的疑慮、恐懼、委屈,全都融化在眼淚裏。
唐河有些不安似的,低頭看我的表情。
我胡亂地把眼淚擦在他的襯衣上,仰起頭看他:「我也喜歡你,很早之前就喜歡你了。」

-16-
我們說好了的,在我畢業之前,不對外公開。
對外,我們依然是小叔和侄女的關係。
當然了,對於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
畢竟對於相差一輩這件事情,我曾經以爲他很有心理障礙。
彼時,唐河淡淡地說:「你和大哥沒有血緣,我和我爸也不親。兩方都只是名義上而已,約束不了我們。」
他這樣說,我就鎮定下來。
週末,唐河接我去他家。
很純潔地,補物理、數學、化學。
同桌表示我最近問老師的題目都變少了,我表面不說什麼,心裏卻有些竊喜。
我家裏藏着一個全能型學霸,纔不用再去看老師臉色呢。
曾經出現在許老師手機屏幕裏的唐河的臥室,直接擺在了我的眼前。
我踩在他臥室地毯上,很認真地指給他:「幾個月前,你坐在這裏穿衣服,許老師給你打視頻,你一看見是我,立刻把視頻掛了。」
他似有所覺,揚眉:「所以?」
我佯裝生氣,站到飄窗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我很記仇的。」
唐河大笑,一把拽我下來,我們雙雙倒在牀上。
氣氛忽然變了。
他貼一貼我的臉頰,也不說話,眼神幽幽的,只是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慌張,試圖推開他起來:「我先去把週記寫了……」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拇指貼着我的脖頸,很慢很輕地摩挲。
我以爲他要做些什麼,大義凜然地閉上了眼。
卻聽見唐河低低地笑了。
我睜開眼睛,見他竟然笑得很溫柔,如春來冰融,暖洋洋的。
他問我:「以前有親過男生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沒有。」
話音剛落,唐河低頭,親在我脣角,慢條斯理地碾磨。
柔軟又炙熱,帶着一點點的松木香。
我睜大眼睛。
他的手指覆蓋上來,於是我的世界陷入黑暗,全部感官,似乎只剩下了觸覺。
他又吻了會兒,才放開我,說:「嗯,那現在有了。」
明明是正常不過的語氣,我卻覺得臉紅耳熱。
初吻誒……
我羞窘地遮住臉,悶悶地說:「可是這不公平,你肯定親過女生吧?」
唐河抽走我的抱枕,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是說沒有,就是在騙你。」
我哀怨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來,又親了一下,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將我望着。
聲音低沉,像能蠱惑人心:「以後只親你一個,好不好?」
這一刻,我有種在做夢的錯覺。
我遙不可及的月亮,竟然主動地降臨人間。

-17-
媽媽是高齡產婦,又確定了肚子裏是個兒子,繼父寶貝得不得了,就差住在醫院了。
我索性主動提出雙休日不需要他們接送。
媽媽鬆了一口氣,隨即說:「凝憶你乖,以後弟弟出生了,肯定會喜歡你的。」
我想了又想,終於說:「媽媽,我不需要弟弟喜歡,我做這些,只是因爲我愛你。」
儘管你沒那麼愛我。
媽媽愣了好長一會兒,才說:「你……傻孩子,說的什麼話呀,媽媽愛你,弟弟當然也會愛你。」
我沒再說話了。
我告訴媽媽我報了雙休日的補習班,實際已經跟唐河商量好了,下了學就去他家接受「補習」。
至於接送我的工作,自然也由他接手了。
週五,我揹着書包匯入人流時,發現在前面走的女生們都在咬耳朵,各種臉紅。
我再往前看,發現她們視線的終點是倚在車邊的一個男人。
唐河。
校門口都是人到中年的爸爸媽媽,唯獨他身影修長而挺拔,又穿着一身黑,越發顯得臉頰冷白,眉目英挺。
此刻,他正在低頭玩手機,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成了焦點。
不想讓別的女生看到他……
我加快了腳步,小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見是我,唐河笑了起來,順手接過我的書包,替我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我正要關上車門,卻聽見我們班的女生的聲音。
「哎呀,那不是藍凝憶嗎?韓舟,你看那邊。」
韓舟看了過來,與此同時,唐河也看向他。
韓舟拎着書包的手指漸漸收緊,有些失落的樣子。
唐河倒是沒什麼表情,與他對視的目光一觸即離,鎮定自若地替我關上車門。
車輛行駛,後視鏡裏,我看見韓舟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收回了目光,有點忐忑地看唐河。
唐河調了電臺,在緩緩流淌的音樂聲裏,他輕笑一聲:「小姑娘,挺多人喜歡啊?」
我有點窘迫:「小叔……」
他沒看我,只是看着前方的車流,脣角微微勾起:「害羞什麼。說明他們眼光好,是不是?」
啊?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言情小說裏說好的那種,男主因爲男二喫醋的情節呢?
我小聲說:「你怎麼不喫醋?」
唐河反問:「你希望我喫醋?」
我答不出來。
他笑了,趁着紅燈的空當,伸手捏我臉頰:「凝憶,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並且,我對自己也很有信心。」
路燈的光星星點點落進他眼眸,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是能蠱惑人心,而他就用最尋常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那番話。
明明不是告白,明明不算甜蜜,可爲什麼,爲什麼。
臉頰迅速升溫,心也在怦怦而動。
紅燈轉綠,唐河踩下油門。
車子往前開去,而他也沒再看我。
我很小聲地說:「我果然是很喜歡你。」
他愣了愣,笑:「爲什麼這麼突然?」
我拿圍巾裹住臉,不去看他,嘀咕:「你隨便說一句話,我就能很心動,我是不是完蛋了?」
半天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我已經開始忐忑,臉紅到徹底,只能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
唐河耐心地喊我的名字:「凝憶,你抬頭。」
我不抬。
說出那句話已經很後悔莫及,再看他我會害羞到想死。
突然的剎車。
我嚇了一跳,正要問發生了什麼。
唐河解開安全帶,傾身過來,一手扶着座椅,一手撫摸着我的脖頸。
我甚至還沒看清他眼裏湧動的是什麼情緒,就被他佔據了所有的感官。
柔軟的,引導的,急切的……
失去耐心長驅直入的……
「放鬆……」他低聲說。
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松木香縈繞在鼻端,偶爾能感覺到他的睫毛掃過我的皮膚。
親吻到有些缺氧,吐息都困難,一片混沌中,我攀緊了他的腰。
他終於放開了我,嘴脣紅潤得像塗抹了胭脂,一貫冷淡的眼眸也似暗海,是我看不懂的洶湧波濤。
我手腳發軟,訥訥與他對視。
他伸手,輕輕撫摸我的眉毛、眼睛、嘴脣,最後很遺憾地說:「爲什麼你還沒到十八歲。」
我愣了愣,答:「我虛歲已經十八了。」
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怎麼變得這樣沙啞。
唐河只是揉了揉我的發頂,說:「快快長大吧,我的小姑娘。」

-18-
三月底的時候,有一場倒春寒。
冷空氣席捲了整座城市,我衣服穿得少了,也跟着咳嗽了起來。
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刷題,我不想小題大做,去醫務室開了點感冒藥,很快又回到教室學習。
高考百日倒計時的掛曆已經貼在了黑板邊上,那紅彤彤的數字,已經在無聲地催促我們——
一寸光陰一寸金。
或者,更樸素也更兇狠一些的是。
提高一分,幹掉千人。
我掰開藥板,把膠囊取出來喫了,又繼續寫卷子。
在唐河的指點下,我的物理成績有了質的提高。
他教我題目時,總是四兩撥千斤,很容易就能撥開我思維的誤區。
思緒不自覺地飄回上個週末,他拿着我幾次模擬考的卷子幫我分析。
我考得並不算好,想要考上他本科母校更是癡人說夢。
所以我當時很沮喪。
唐河在講題,我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放下筆:「你要專心一點。」
然後看清了我的臉,聲音頓時啞了,很無奈地拉着我在他腿上坐下,低聲問:「是我太嚴格了嗎?」
我拿紙巾覆住眼睛:「你不嚴格,是我太不爭氣了。我很想去你讀過書的地方讀書,但是好像做不到了。」
唐河愣了愣,伸手抱住我:「你……」
我以爲他要說我太死心眼,或者勸我「人各有所長」「任何風景都是好風景」之類的陳詞濫調。
沒想到他圈住我後,只是輕聲說:「你真的很好。」
而我也因爲這一句話徹底忘了流淚,只是在思考我到底哪兒好了。
以及,爲什麼我現在會坐在他腿上……
「想什麼呢凝憶?」同桌推推我,又努努嘴,「老師來了,你臉好紅啊。」
我碰了碰自己的臉,果然很燙。
同桌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她聲音有點大,老師也看了過來,我嚇一跳,連忙說:「沒有發燒。」
但確實很累。
這節課複習生物,老師在分析卷子。
腦袋暈暈乎乎的,剋制不住朝課桌墜。
我不斷掐掌心,才迫使自己撐住一絲絲清醒,撐到了下課。
老師走出教室後,我把筆放下,隨便一趴,一秒鐘就睡過去了。
夢境亂七八糟,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我才醒過來。
背一挺直,就感覺有衣服從肩膀上滑了下去。
我下意識伸手去撈,發現這不是我的外套。
同桌點了點我筆袋裏的藥盒,嘀嘀咕咕:「韓舟給你開的退燒藥……哎,別回頭,老班看着呢,你手裏的衣服也是他的。」
她拿書遮掩嘴形,又唏噓:「藍凝憶啊藍凝憶,你上輩子積了什麼德了,韓舟跑着去給你開藥的,你說說,他都知道你喜歡別人了,怎麼還能對你這麼好。」
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我打斷她:「你別說了成嗎……」
她很會察言觀色,立刻小聲:「是不是很不舒服?別撐着了,等會兒讓老班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名正言順地請假。」
其實我自己帶了手機。
準確地說,班裏大部分人都帶了手機。
只是學校是明令禁止的,所以我下課後,還是很可憐兮兮地問班主任藉手機打電話。
他給我量了體溫,一看已經燒到了 38.7 攝氏度,立刻就把手機借給了我。
下意識還是撥出了媽媽的號碼。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起,電話那邊很嘈雜,媽媽才聽我說了兩句,就打斷了我。
「我正在拍四維彩超,你不嚴重的話,自己去醫院看一下,或者讓老師帶你去。」
可是媽媽,電話裏的第一句就是,我在發高燒啊……
這會兒已經有點站不住了,我扶着座椅把手,很努力才讓自己沒有哭出來。
「好。」
電話那邊沒有過多留戀,很快就掛斷了。
我拿額頭抵着桌面,手機屏幕有點扭曲了,然後眼淚滴下來,砸在撥號鍵盤上。
唐河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班裏了。
正在收拾沒來得及寫的卷子、沒整理的錯題、沒背完的詞彙手冊。
因爲頭暈得厲害,又正是晚間喫飯的大課間,教室內外都很吵。
所以唐河站在門口喊了我幾聲,我都沒聽見。
我只是感覺教室突然好安靜。
把最後一份書塞進書包的時候,身邊站了一個人。
穿着一身黑,手裏拿着一條不合時宜的 Hello Kitty 的粉色圍巾。
我仰頭看他,有點反應遲鈍。
唐河彎腰,把圍巾一圈圈地繫上我的脖頸,輕聲說:「凝憶,我們回家。」
節能燈雪白的光自上而下照下來,他的臉上光與影清楚分明。
於是顯得那雙漆黑眼眸裏的一點點溫柔也格外清晰。
清晰得讓人想哭。

-19-
醫生說,輸液好得快,但對身體不好。
喫藥見效慢,但……
我沒等他說出「但」之後的話,表示我要輸液。
唐河不置可否,只是在護士給我扎針的時候,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然後很輕地,把我整個人帶進他的懷抱。
護士笑了起來,叮囑:「三個小時後掛完,掛完喊我,還有一包要掛。」
我困得厲害,唐河從車裏取回毯子,輕輕披在我身上。
輸液室裏人不多,他索性坐在我旁邊,讓我枕着他的肩膀睡。
我沒有精力去害羞或者顧忌會不會被人看見,攥着他的手,很快陷入了夢境。
我夢見自己臨要上考場,在着急翻書複習。
翻開的第一頁寫的卻不是知識點,而是這樣一句話。
「雪中的神明說,沒有可以擁抱的人,纔是絕境。」
這一句話讓我立在考場外久久失神,熙攘的人羣擦着我的肩膀走進教室,我焦急地回頭尋找,卻怎麼也找不見我想見的那個人。
……
我猛然睜開眼睛,就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我咳得仰起頭,無意間帶動手臂,手背傳來猛烈的疼。
唐河輕輕拍我的後背,眉頭深深皺起。
終於等到咳嗽止息,唐河擰開了保溫杯的蓋子,遞給我:「潤潤喉嚨。」
我沒接,張開手,緊緊抱住了他。
咳嗽所致的生理性淚水還掛在眼角,夢裏那種再三尋覓卻始終不見人影的難過,卻從腦海中消失了。
夢中的神明說,沒有可以擁抱的人,就是絕境。
那麼此時此刻我與他相擁,人生一定不至於孤立無援,對不對?
唐河愣了片刻,隨即也抱住我,低聲問:「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沒說話,只知道抱他更緊一些。
「小叔……」只是喊他而已,就忽然很想哭。
而他的懷抱一如既往地鎮定溫暖,不問緣由,不探究竟,毫無條件地做我的避風港。
唐河摸了摸我的發頂,說:「我帶你回家輸液好不好?」
我哽咽着點頭:「好。」
然後我聽見有人惱火地喊我的名字:「藍凝憶!」
我怔忪抬頭,看見了媽媽,和她身邊的繼父。
我慌亂地結束了這個擁抱。
唐河顯然也聽見了有人喊我,他回頭,看清了又急又氣的我媽媽、一臉驚訝的繼父。
下一秒,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帶到他身後。
媽媽扶着肚子大步走過來,繼父要扶她,被她氣急敗壞地揮開。
「你們倆是怎麼回事?」
繼父跟在後面試圖打圓場:「凝憶不是說發燒了嗎,肯定是來看病了。」
媽媽怒氣衝衝:「看病怎麼會抱在一起?!」
又尖又利的聲音,和我記憶裏,她和爸爸吵架乃至打架的片段重合。
一剎那,我彷彿聽見了從前我自己的哭聲。
手被握得很緊,有暖意傳來。
穩穩地,將我拽回現實。
唐河迎上了我媽媽的目光,很認真地回答:「是我在追求凝憶。」
媽媽滯了一滯,狠狠瞪了唐河和繼父一眼,然後盯着我:「你呢?藍凝憶,你來說!」
我的太陽穴疼得厲害,心跳得很急促,幾次張口,終於找回了聲音。
「我喜歡唐河。」
這句話,無數次被我寫在筆記本里、寫在夢裏。
這次,我終於說出了口。
媽媽臉色大變:「他是你小叔,你是他侄女!」
說着,她高高揚起了手——
我沒有躲閃,但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唐河握住了她的手腕。
唐河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她,她在生病。」
媽媽氣極反笑:「好啊,你們倆情深意重。我問你,跟侄女亂倫的人是我嗎?做錯了事的人是我嗎?」
繼父咳嗽一聲,使個眼色:「唐河,跟嫂子道歉。」
唐河沉默片刻,說:「我不會因爲我愛凝憶這件事而道歉。」
媽媽面色陰沉,不再跟他說話,伸手過來拉我。
她懷着孕,我不敢掙扎,被她拽着往前走了幾步。
手背傳來尖銳的疼,輸液管被帶成直直的一線,針頭沁出一道又一道的血。
我忍着疼說:「媽媽,等一下。」
她餘怒未消,劈手打在我肩膀:「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還有臉說等?!」
餘光看見唐河深深皺眉,大步走上來正要說什麼。
卻正有剛纔幫我輸液的護士迎面走來,渾然未覺地開口:「別走啊,我不跟你說了嗎,還有一袋水要掛呢——嘶,你這手怎麼回事啊?你是她媽?把手鬆開,看你家姑娘的手都流血了!」
媽媽愣了愣,彷彿纔看見我掛着水似的,悻悻地鬆開了手。
護士年齡不小,一邊幫我處理針頭,一邊絮絮叨叨:「你怎麼當媽的?上來就動手啊?這裏是醫院,有什麼不能等你姑娘病好了再回去說?你知道你家姑娘剛量體溫是多少嗎?三十八度七!」
我媽別開了臉,沒有說話。
護士要給我掛第二袋藥水,我努力笑了笑:「謝謝你,不掛了,我先回家。」
剛纔的動靜鬧得太大,輸液室裏的病人和家屬都張望着看了過來,我不想鬧得太難堪。
媽媽冷冰冰地說:「你裝可憐給誰看?」
心好像被鋒利的冰凌捅了進來。
我自言自語地笑了起來:「原來我是在裝可憐啊。」
眼淚也跟着一起掉了下來,感覺呼吸也有些費力。
手機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有新消息。
我點開一看。
來自「爸爸」的微信。
「借我三千塊,他媽的又被欠工資了。」

-20-
如果你問我,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到親情的荒誕的。
那麼我一定會告訴你,就是那一刻。
媽媽也看見了我的手機,不顧繼父在場,劈手打了我一巴掌。
繼父急忙過來拉開她,但她已經破口大罵。
「你還跟你爸有聯繫是不是?我早跟你說了,讓你不要認他,他怎麼對我的,你都忘了是不是?你喪不喪良心?!」
頓了頓,她彷彿想通了什麼,怨恨地看我:「是你爸讓你攀上唐河的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你們的嗎?你們要這樣羞辱我、毀了我?!」
繼父要攔她,可是根本攔不住。
媽媽大吼:「我養你到今天已經仁至義盡,你跟你那個爸就是一個德行,都是白眼狼!」
鼻腔有濃重的血腥味,臉頰也火辣辣地疼。
周圍的病人和家屬張望着看過來,竊竊私語。
我呆呆地看着白色瓷磚上的那滴血。
媽媽在說什麼呢?她可以罵我和唐河,可她怎麼會覺得我在跟爸爸合謀呢?
高燒燒得我腦海一片混沌,唯有一個念頭掙扎着浮出水面,讓我想清楚從過去乃至今天的一系列緣由。
媽媽爲什麼不愛我。
因爲她覺得我像爸爸。
爸爸爲什麼要罵我。
因爲他覺得我像媽媽。
有的人因爲傳承了父母的血脈,被全家視爲心尖尖。
有的人因爲傳承了父母的血脈,被雙方刻下了最深的詛咒,在曠日持久的拉鋸戰裏,成爲雙方互相攻訐的武器。
我輕聲說:「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眼眶已經盈滿了淚水,我不在乎會不會被媽媽怒斥裝可憐了。
我只是問:「你們那麼恨我,當初爲什麼要生下我呢?」
淚水不斷地滑落,一滴又一滴,哽住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無法站立。
我扶着座椅蹲下去,大口大口喘息,眼淚湧出來:「你們誰問過我,想不想成爲你們的孩子啊?!」
我終於問出了這一句。
替小時候躲在房間聽着爭吵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問。
替初中時學會了調停雙方然後被雙方怒罵的小姑娘問。
替高一左耳朵聽爸爸罵媽媽、右耳朵聽媽媽罵爸爸,最後聽見他們得出統一結論「你真像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媽媽」的女孩子問。
我爲什麼是你們的孩子啊?
我爲什麼會有爸爸、有媽媽呢?
媽媽攥手成拳,死死盯着空無一物的檯面,就是不看我。
唐河再也忍不住,把我攬到懷裏,壓抑着怒氣開口:「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仇人。」
媽媽這纔有所反應,指着我:「唐河,你不知道她爸爸是什麼樣的人,就是個流氓地痞!他真的做得出這種事情!」
唐河深深蹙眉:「我以前遇見過一次她爸爸問她要錢。」
媽媽更生氣了,看向我:「你竟然給他錢?!你拿我的錢養你爸是不是?!你真是個狼心狗肺……」
唐河厭煩地閉上眼:「夠了!」
Ŧű̂₅他冷淡道:「凝憶之所以還保持着跟她爸爸的聯繫,是爲了保護你。她知道她爸爸的秉性,要不到錢一定會找到你頭上,你還懷着孕,她寧願替你喫這個苦。」
媽媽愣了愣,語氣剛緩下去,卻又立刻提了起來:「有本事讓他來找我,看我不報警!」
唐河冷笑,懶得掩飾了:「你別放大話了行嗎?你以前沒報過警嗎?有用嗎?這些清淨日子還不是你看不上的女兒忍辱負重給你換來的?」
他脾氣一向不好,之前剋制收斂,已經是看在了我的份上。
此刻他的怒氣積蓄到了頂點,說話也變得不留情面,媽媽被他堵得根本無法還口。
「你們倆成年人自己的破事都處理不好,連累到凝憶,有錯的是你們自個兒,懂嗎?既要女兒替你擋槍,又要罵女兒跟對方保持聯絡。你是不是看準了你女兒性格好不會還口,就把她往死裏逼啊?」
我頭疼得厲害,耳朵嗡嗡嗡的,全身都沒力氣。
很用力地拉他的衣角,他才又停了下來,低頭看我:「行,我不說了,咱們回家。」
媽媽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似的:「你要帶她去哪兒?」
唐河盯着她,說:「帶她回我家。你們不愛她,我來愛她。」

-21-
我睡得很昏沉。
臨睡前最後的記憶,是我抱着唐河崩潰地大哭。
而他緊緊抱住我,不停地安慰什麼,像是永遠也不會鬆手。
夢境支離破碎,醒來的時候,臉龐有點緊繃,那是幹了的淚痕。
房間裏挺暗,窗簾被拉上,有陽光從縫隙裏淌進來。
這裏是……唐河的臥室。
門沒有關嚴,依稀能聽見唐河在客廳打電話。
「送她回去,然後呢?繼續讓你們羞辱她嗎?」他語氣很冷,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她會住在我這裏,直到她自己想回去。」
電話那邊又說了些什麼,唐河嘲諷地笑了:「你是在威脅我嗎?」
電話那邊安靜了片刻,音量變小。
唐河冷淡地說:「我勸你適可而止。」
沒過幾分鐘,又有新的電話進來。
唐河瞥了一眼,接起,聽了幾秒後,他的語氣堪稱冰凍。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拿感情當工具。停止你的臆測,不要試圖插手,否則你不會在任何一場家庭聚會里再看見我。」
對方似乎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唐河直接掛斷了。
他將手機扔在沙發上,擰開冰水咕嚕嚕喝掉,似乎想要藉此讓自己平靜下來。
良久,他將喝空了的水瓶扔進垃圾桶,整個人仰躺在沙發上,沉沉閉上了眼睛。
窗外陽光強烈而清澈,透過落地窗撲了滿地,卻無法照亮他陰鬱的眉目。
那些電話都說了些什麼,我聽不見,可我大約猜得出。
無非是討論我,繼而牽扯上他。
手機屏幕忽然亮了。
來自媽媽的微信:
「不接電話是吧?行,你就等着唐河坐牢吧。」
「今晚九點前,你要是沒回家,我會報警。」
「你現在沒滿十八歲,我是你的監護人,警察會信我還是信你,你自己看着辦。」
我感覺太陽穴又開始疼。
熄了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我整個人都抖了一下,纔看清打來電話的是思思姐姐,不是媽媽。
接,還是不接?
手指猶豫着,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思思姐姐咋咋呼呼的:「凝憶,我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你都沒接!」
我沉默了片刻。
那些未接電話裏,也許有幾個來自思思姐姐,但我確實沒有回撥的心情。
思思姐姐沒在意我的沉默,連珠炮似的:「你和小叔談戀愛了?」
我不想騙她,「嗯」了一聲。
她驚歎:「天哪天哪,你們來真的……怪不得小爺爺大發雷霆。」
按照輩分來說,她的小爺爺,指的是唐河的爸爸。
我攥着手機,沒說話。
思思姐姐繼續說:「我爸爸今天在跟小爺爺談事情,結果就聽說小叔和你在一起了。小叔說是他先喜歡的你,爭吵裏寸步不讓,小爺爺被氣到住院了……他們關係好不容易緩和了一點,現在恐怕又是負數了。」
她東拉西扯的,又談到了她奶奶對唐河的評價。
「小叔爸媽離婚的時候,兩個人倒是都很瀟灑,只是苦了小叔。那時候很年幼的一個孩子,得到的父母關愛近乎無,一路長到今天這樣,也是很難得。」
我聽得心裏酸澀,眼淚漫上來,努力壓抑着不要抽泣。
思思姐姐終於停下來,敏感地問:「你怎麼不說話?你哭了?」
我把眼淚都嚥下去,儘管她並看不見,卻仍然笑了笑:「沒有,我只是覺得,挺對不起他。」
思思姐姐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小叔看上去萬事不掛心,對他爸也愛答不理的。但其實,我總覺得,他把家庭看得挺重的。當然了,我不是要勸你們分開的意思,只是……」
她糾結着,費力組織語言,吞吞吐吐:「你們倆畢竟差了一個輩分,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吧,但外人怎麼聽,都覺得是小叔引誘侄女……他以前是被當作榜樣的一個人,現在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話。」
根本不是這樣的。
是我先喜歡他。
我仰起頭,仍有眼淚滑下來。
在更激烈的哽咽爆發之前,我只來得及告訴她:「我先掛了。」

-22-
隔着一道門,唐河在外面。
透過門縫,能看見他疲倦的臉頰,還有茶几上冒着冷氣的冰水。
他簡短掛掉的那幾通電話究竟意味着什麼,我以爲我懂,現在才明白其實並不算很懂。
手機熄屏了,黑色屏幕裏,映出我蒼白無神的臉。
我忍不住苦笑。
藍凝憶,這樣的你,究竟何德何能?
我擦乾淨眼淚,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唐河循聲望來,臉上立刻有了溫和的笑意,彷彿那些陰霾不曾存在過。
「醒了?頭還疼嗎?餓了嗎?給你煮了小米粥,現在喝?」
眼眶開始發酸,我沉默很久,纔有力氣說話:「謝謝你……我想,我應該回家。」
廚房裏小鍋仍在咕嚕嚕翻騰,濃稠的粥香瀰漫。
只是很短暫的時間,我卻走神,想到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廚房只是擺設。
後來那些廚具真正開始使用,是因爲我熬夜學習,他漸漸開始學怎麼做宵夜。
那鍋裏煮的應該是雞絲青菜粥,我喝過好多次,以後卻不能再喝了。
不能,是不可以,是自我禁止的不能。
在他的庇護下待得夠久了,是時候回到生活的真實面目中去了。
他做他的榜樣,我做我謹小慎微的拖油瓶。
唐河就在這細密的聲響中安靜地看着我,眼睛黑漆漆的。
最終他說:「你現在回去,會面臨最嚴重的羞辱。」
我點頭,努力笑一笑:「我知道……但這是我的命運。」
這是我的命運,不是你的。
那些羞辱、痛苦、狂風暴雨般的詰問,一點也不想讓他承受。
唐河沒有說話,我閉了閉眼,輕聲說:「謝謝你的照顧,我去收拾東西。」
轉過身的瞬間,聽見他問:「是要分手的意思嗎?」
胸口好像被捅了一把刀,我的手指都在發抖,卻說不出話。
最後只能徒勞地說:「我先去收拾東西。」
直到關上門,他也沒有反應。
我坐在地上,感覺眼淚堵住了胸口,讓我快要窒息。
手機仍在不停閃爍,未接電話和未讀消息接續不斷。
全是媽媽發來的,逼問我是不是要送唐河蹲局子。
我感覺胃在翻湧,耳朵在嗡鳴。
我掐緊了掌心,小聲告訴自己,沒關係,沒關係,至少現在她現在並不能傷害到你,你要堅強一點……
房門忽然被打開。
唐河逆光站在門口,讓人看不清楚神色。
我立刻跳起來,低聲說:「我馬上就收拾好了。」
其實只有一個書包和一件外套要帶走。
擦肩而過的瞬間,手腕卻被他捉住。
「我說過,我會照顧好你,你不相信嗎?」他說。
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我強行忍住哽咽:「我相信的。」
命運的岔路口裏,我曾經惴惴不安,祈求爸爸媽媽能回頭看看我,不要丟棄我於風雨之中。
然而他們各自撐傘遠去,狂風暴雨裏,唯一爲我傾來的那把傘,屬於唐河。
就是因爲這樣,纔不能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這世上願意爲我撐傘的人不多,我能爲他做的也不多。
就讓他好好地、迴歸到天之驕子的位置上。
圈住手腕的那隻手越發炙熱,唐河垂着眼,睫毛遮擋了所有的情緒,只是告訴我:「既然相信,就不要離開。」
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接連不斷的消息提示此起彼伏。
唐河瞟了一眼,接過我的手機。
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總之他深深皺眉,隨即按下了關機鍵,把手機放到了一邊。
「我們談談。」他說。

-23-
書包和外套都被沒收。
唐河牽着我的手,拉我在餐桌坐下。
給我端上來的是雞絲青菜粥,他面前的則是一杯冰水。
冰塊浮浮沉沉,與我面前的熱氣形成對比。
他把勺子遞給我,說:「邊喫邊談。」
肚子是真的餓了……
昨天離開學校後一直沒有食慾,除了點滴打進來的葡萄糖,身體沒有得到任何營養補充。
粥的味道很好,砂鍋煲的粥,軟糯香醇。
一定是因爲太好喫了,所以纔會嘗一口就想要流淚。
我不敢看唐河,低着頭狼吞虎嚥。
而他始終摩挲着玻璃杯,一言不發。
直到我匆匆喝完一碗粥,他纔開口:「再給你盛一碗?」
我連忙說:「不用了。」
忍不住分心去瞟時鐘……離媽媽給的最後期限,還剩多久?
唐河捕捉到了我的視線,說:「那來談談。」
我躲避他的眼睛:「你想談什麼?」
他平靜地說:「談談我。」
我錯愕抬頭,看見他黑漆漆的眼睛平靜無波。
他說:「你告訴我,你對我瞭解多少。」
瞭解多少呢?其實,並不多。
我知道他身上有和我相似的傷口,也知道他是很多年輕人眼裏的偶像。
又或者對我而言他是不同的,面對數學物理難題遊刃有餘的他,在廚房裏最初也笨手笨腳。
但這還不夠,不足以刻畫一個立體的他。
他過往的人生、未來的計劃,我只窺見一點,只是一點,就已令我沉迷。
唐河等待了一會兒,說:「有些話,轉述者未必能看到全貌。事實上,我的父親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相比較而言,身爲傳統的中式家長,且已經確定無法再生育新的兒子,我父親對我的容忍度,可能會超乎你的想象。」
言語中似乎有什麼是我即將感知到的……但暫時,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唐河笑了笑,繼續說:「所謂父子緣分,從他娶了第三者開始,就已經徹底結束。我之所以回國,只是因爲憐憫,而不是有所圖、有所原諒。我對他沒有任何期待,因而也不可能被親情綁架,我會做我的事情,誰也不可能阻攔。」
我有些猶豫:「你……」難道是聽見了思思姐姐的那通電話?
唐河坦率地說:「我看見了思思給你發的微信,就在剛纔。」
說着,他審慎地考慮措辭:「思思人不壞,但是她身爲唐家的孫女,天然地有自己的利益導向。」
我的手心一陣涼又一陣熱,在仔細想他說的話。
肩膀忽然一暖。
唐河輕輕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安撫的意思。
「所以,可以不要離開嗎?」他說。
原來解釋那麼多,是因爲這個。
他什麼時候這樣低聲下氣過?
我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轉過身,仰頭看着他。
那些本來想藏住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我是未成年人,媽媽說,她可以報警,讓你去坐牢。」
唐河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他可能會坐牢,反而問我:「只是因爲這樣?不是因爲別的原因?」
我有些茫然。
什麼別的原因?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說:「我還以爲……」
以爲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只是告訴我:「她只是在恐嚇你,實際上並不會發生,沒有人會允許她這樣做。在你睡着的時間裏,我做了一些安排,它們會在這兩天裏陸續生效。在你高考之前不會有人打擾你,週末你就住在我這裏。」
眼眶漸漸浮上淚霧,我抓着他的衣角,問:「就這麼簡單?」
唐河笑了,指腹擦過我的眼角,很耐心:「就這麼簡單。」
眼淚落下來,滴在他手指。
他愣住。
我連忙拿紙擦掉:「對不起,對不起。」
被他緊緊抱住。
「是我應該說對不起……原本應該有更合適的處理方式。」
額頭有溫熱一記,是他低下頭,溫柔親吻。

-24-
如他所說,那些電話和微信在某一個時刻忽然停息了。
我不知道唐河做了什麼,是交易,或是強權,總之他的另外一面是強硬冷漠的,很少讓我知道。
精神徹底放鬆下來的時候,高燒再一次襲來。
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腦袋漲了潮,一圈一圈,讓人發暈。
又好似有火焰在灼燒,口乾舌燥。
我仍舊睡在唐河的臥室,他搬去客房睡。
我不熟悉這裏的佈置,伸手去開燈,一晃,打翻了水杯。
哐啷一聲,砸在木地板上,在幽深的黑夜裏顯得格外清脆。
只是片刻,房門就被推開,唐河急促地問:「怎麼了?」
大腦反應慢半拍,燈光亮起來的時候,我纔想明白髮生了什麼。
「是水杯掉了,我沒事。」
時針指向凌晨三點二十七,唐河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驚醒。
他穿着藏藍色的睡衣,是新的。
跟其他男人一樣,他獨居時睡覺不愛受束縛,穿睡衣只是爲了照顧我的感受。
我抽了紙去擦地板上的水漬,被他擋了回來。
「你躺好,我來。」
我抱着被子默默地看他處理完一切,又重新倒了溫水返回。
「晚安。」唐河撳滅了燈。
在他關門的那一刻,我低聲問:「你能不能……不要走?」
門邊的身影停住,他應了聲:「好。」
他沒再開燈,慢慢走過來,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握住了我的手。
天氣還沒有轉暖,正是倒春寒的時候。
他卻像熱源,暖呼呼的,忍不住讓人想靠近。
但也只是靠近。
在這樣跌宕起伏的心情裏,只是擁抱就可以,不需要多餘的動作。
唐河攬過我的腰,方便我抱他。
我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跟我的是同款。
還有他胸膛裏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明明是爲了培養睡意的,這會兒睡意全消,腦海裏思緒翻飛,有關於我,有關於他。
唐河低聲問:「睡不着?」
聲音響在耳邊,有種蠱惑人心的感覺。
我不自覺就把心裏盤桓着的話,都說了出來:「真希望我以後能成爲你這樣的人。」
唐河的聲音有些懶散,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說:「你會的,相信我。」
我有點想笑,又有些感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又聽見他悠悠地說:「有些事,我很希望你沒有經歷過。但既然已經發生,就乾脆逼迫自己把它看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其實我媽媽……」
只是說出這五個字,鼻尖莫名就泛酸。
沒有過這樣扭曲的親子關係的人當然不會懂,沒準還覺得我矯情。
可是莫名地,我覺得唐河能懂。
「其實我媽媽以前對我是很好的,我取得一點點小進步她都會很開心。只是後來變了,而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變了好多了。」
唐河伸手撫摸我的頭髮,指尖很溫柔,就像此刻的語氣。
「不是所有父母都天然地愛着自己的孩子。能始終被愛着,當然很幸運;沒有被那樣偏愛過,就要學會多愛自己一些。你不必成爲我這樣的人,你會成爲更好的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從親子謊言裏走出來。」
那天我嘀嘀咕咕,跟他說了好多好多話。
都是平時藏在心裏,始終不肯流露半分的東西。
而他也很耐心,剋制地、審慎地安撫我的困惑與情緒。
也許是夜晚太有魔力,或者是唐河本身就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我說到眼皮發沉爲止,在他的懷抱裏,終於做了一個好夢。

-25-
第二天醒來,燒已經完全退了。
並且因爲睡眠難得充足,我的精神狀態非常好,簡直可以怒刷理綜三百題。
唐河叫了廚師來家裏做飯,菜單似乎是我昨天說到半夜很想喫的東西。
沒想到他還能記住。
廚師穿着一身制服在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我有點錯愕,問唐河爲什麼如此興師動衆。
其實……只要點個外賣就好了,我不挑的。
唐河挑了挑眉,答:「我臨走前帶你喫的最後一頓飯,不能隨便。」
「你要走?去哪裏?」
完全被這個消息打到猝不及防。
唐河收了笑,伸手拉過我,把我抱在他腿上坐着。
「我導師在中國的項目差不多要收尾了,我要去西班牙跟另一個項目。時間不會很長,大概三個月。」
他的額頭貼過來,很輕地摸摸我的脖頸,小聲哄:「你高考結束,我就回來了,帶你畢業旅行,好不好?」
天大地大,工作爲大。
這道理我當然是明白的,只是有點捨不得他。
廚師拉開玻璃門往餐廳送菜,我立刻從唐河腿上跳起來。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我則臉龐紅紅。
趁廚師回廚房的時候,我飛速抱了抱唐河。
「我會考出很好的成績的。」
唐河凝視着我,黑漆漆的眼睛裏映着一個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想鬆手跑路,卻被他緊緊箍住了腰。
「小姑娘,」聽見他的聲音,慢悠悠的,「有點想親你了。」
他這樣說。

-26-
重新回到教室裏,心境卻完全不一樣。
以前努力學習只是順着既定的軌道滑行。
小學努力是爲了考上好初中。
初中努力是爲了考上好高中。
高中努力是爲了考上好大學。
可是現在不同。
努力,是爲了離開家,真正用自己的雙手編織人生。
做卷子的間隙,同桌掏出牛肉乾分給大家喫。
於是座位邊圍了一羣人,在春末夏初的暖陽裏,七嘴八舌地討論以後要去什麼地方讀大學。
被問到的時候,我想了想,說:「去北京吧。」
大家滿臉都是驚訝,大呼:「你是唯一一個想離開江浙滬唸書的了。」
又開始轉而討論起北京的天氣、風土人情和南京有多麼不一樣。
一片喧鬧裏,韓舟問:「爲什麼想要去北京?」
男生女生互相使眼色,莫名安靜下來,唯有眼神不靜,在我和韓舟之間八卦地飛舞。
我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也沒躲避他的目光,簡單告訴他:「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他會在北京。」
韓舟的眼神黯下去。
我有些後悔,卻又覺得,這樣直白,纔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一些遲鈍的同學開始起鬨,你一句「可以啊凝憶藏得夠深的」「你喜歡的人是誰啊?該不會是那天來接你的大帥哥」……
韓舟拿着水杯,起身走了。
晚飯時間,我悄悄溜去寢室,給唐河打視頻電話。
他那邊是上午,依稀有其他人講話的聲音。
「複習得怎麼樣?」他的聲音依舊是懶散的,帶着點調笑,「有沒有題目需要我講的?ţũ̂ⁱ」
夕陽照進來,陽臺外的樹葉嘩嘩作響。
我專注地看着他,他的頭髮好像長長了一點,懶懶垂下來,沒有抹髮膠,看上去就像毫無攻擊性的大哥哥。
「凝憶?」沒等到我的回答,他低聲喊我的名字,「信號不好?」
我纔回神:「沒有……現在除了那種難題怪題,我基本都能有思路,就是解題的時間有長短。」
還有一個好消息,想告訴他:「模考出成績了,我考了班級第六,年級三十七。」
唐河笑起來,起身走出去。
他那邊的畫面跟着他在變,穿過辦公場所,走到露臺上。
最後清晰定格的,是他揚起的脣角。
「這麼厲害,我請你喫飯好不好?這週末放假嗎?我來訂位置,你帶你的小夥伴去喫飯。」
那邊似乎有人在喊他,唐河應了聲,語速快了些:「我得掛了,好好照顧自己。」
心頓時被填滿,只知道點頭。
「那我掛了。」
唐河這樣說,卻沒有掛斷,而是看了我一會兒。
我被他看得有些臉紅,忍不住說話:「怎麼了?」
「我很想你。」他說。
電話掛斷,我抱着手機,終於感覺回了魂。
這樣英俊從容的一個人,在異國的陽光下,慢悠悠說想你的樣子,實在是很難讓人抵抗……
真想快快見到他。

-27-
直到一餐快要結束,服務生推來小車,把蛋糕和鮮花擺上桌的時候,我纔想起來,今天是我的農曆生日。
有些後知後覺的感動。
唐河分明是算好了時間,說什麼是因爲我取得了好成績才訂的餐廳,其實純粹就是藉口。
一見那漂亮夢幻的生日蛋糕,整個包廂的朋友們都沸騰起來。
「凝憶你是過農曆生日的吧?」
「我看看手機……啊,剛好是今天!」
有人笑話他們:「你們太不貼心了,還不自罰三杯?」
從包裏拿出禮物遞給我:「凝憶,生日快樂!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接着有更多的禮物送到了我手上。
做成「18」形狀的蠟燭被點燃,包廂的燈也被關掉。
同桌高舉手機,生日快樂歌流淌出來。
「快許願啊壽星……今天過去,你就是成年人啦!」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安靜許願——
所有隻要付出努力就能實現的心願,我不依賴上天。
我只希望,十八歲,賜我智慧,賜我勇氣,讓我大步往前走。
我睜開眼睛,吹滅了蠟燭。
大家笑着鬧着,有人遞給我蛋糕刀。
我穩穩地,落下了第一刀。
場內鬧着笑着互相奶油攻擊的時候,我接到了唐河的視頻邀請。
像是計算好了時間,分秒不差,卡點的祝福。
「生日快樂。」唐河坐在書房,撐着額角,懶散的樣子。
我點點頭,告訴他:「謝謝你,大家都很開心。」
「那你呢?」他問,「想我嗎?」
臉龐慢慢紅了……
「想你,」我剋制着不要眼神亂飄,「非常想你。」
包廂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壽星呢?壽星怎麼跑了?」
喧鬧中,他忽然笑了,很認真地告訴我:「我會盡快回來。」
散場的時候快八點了,大家紛紛回家。
同桌跟我一樣,都準備留校學習,於是我們慢慢往學校的方向走。
她隨口說:「你生日也不回家啊?好歹喫碗長壽麪吧,要不要這麼拼?」
我看着街邊熱熱鬧鬧給孩子買氣球的母親,默然失語。
我沒有家。
媽媽拉黑了我所有的聯繫方式。
我經常讓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偶爾會在思思姐姐的電話裏聽到她的消息。
比如,媽媽生了弟弟,很健康也很漂亮。
她成了唐叔叔家的功臣,於是因爲我而蒙上的陰影,又因爲新弟弟的降臨,一掃而空。
這樣也挺好的。
我們各自都會有新的人生。
這天晚上,我接到了雪晴的電話。
「凝憶,生日快樂。」
我微笑:「謝謝你……你最近還好嗎?」
雪晴也笑了:「挺好的,我找了份兼職,下了班就自學,明年我會回來繼續上學。」
我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向着虛空點點頭:「加油呀。」
雪晴頓了好一會兒,說:「我聽說你的成績進步得很快,恭喜。」
其實本不該這樣生疏,在一年以前,我們是可以互相抱着流淚的人。
我有些難過:「謝謝你。」
雪晴努力輕快語氣,說:「其實後來,我很後悔……我總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咬牙堅持一會兒,是不是會好很多?但我選擇了最容易的一條路。」
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我眨了眨眼睛,無法說話。
雪晴很輕地說:「凝憶,祝你高考順利。」
她掛斷了電話。
而我和她都很清楚,她恐怕再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

-28-
最後一場考試的結束鈴打響時,感覺心情很奇妙。
有點難以相信這三年終於要告一段落。
窗外仍舊有淅淅瀝瀝的雨。
每年高考似乎都是雨天,積攢了三年的少年意氣,彷彿都融進了雨裏。
一滴一滴,化成了實體,落入地面,四散奔流。
監考老師清點完畢,宣佈我們可以走了。
整個考場都沸騰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整個教學樓。
有人尖叫歡呼,有人在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還有人把教輔書撕成碎片,從四樓一把揚了下來,像下了雪。
回到班裏,大家都是又笑又鬧,教室後面幾個男生已經開始咚咚咚打起了籃球。
看見我,同桌撲上來嗷嗷叫:「凝憶,晚上去唱 K 好不好?」
我被她壓得快窒息,只好討饒:「好,你等我把東西收拾回家。」
我收拾了東西,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校園裏都是家長,擠擠挨挨,每個人臉上都掛着笑。
班主任被學委的媽媽攔住,討論以後的選校擇業問題。
見我路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麼回去?」
他是知道我家庭情況的。
我訕笑着揚起手機:「其實我有偷偷帶手機啦……我打車。」
班主任笑起來:「你啊!」
頓了頓,他想到什麼,說:「你的同學錄呢?我給你寫一張。」
我手忙腳亂地從包裏拿出同學錄,遞給他。
嘀咕:「老師你不是不許我們寫這個嗎?說浪費複習時間。」
他已經刷刷刷寫好了寄語,正在簽名,聞言頭也不抬:「現在不是考完了嗎?一點也不浪費。」
明目張膽的雙標。
他把同學錄還給我,想說什麼,卻沒說,只是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姑娘,明天會更好。」
很爛俗煽情的臺詞,我的眼眶卻有點模糊不清。
我深深鞠了一躬,趁眼淚掉下來之前,說了聲謝謝。
校園廣播已經在播放,很早之前的粵語歌。
……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過這宵美麗,亦絕不可使我更欣賞,因你今晚共我唱。」
……
我在校門口停了一會兒。
看熙熙攘攘的人羣,看熟悉的一草一木,看腳下的瀝青地面。
終於要告別了。
韓舟和家長經過,見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路口,猶豫了片刻,還是上來和我打招呼:「凝憶,你等家長啊?」
我愣了愣,微笑:「是啊。」
我等出租車。
爸爸媽媽是不可能來接我的,唐河遠在歐洲,分身乏術。
幸好商業社會發達,總有人可以送我到目的地。
韓舟又停頓好一會兒,從書包裏拿出同學錄,遞給我:「可以寫一張嗎?以後你要是去北京,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他的爸爸媽媽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起來。
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我只好接過筆。
寫到最後一面,臨別贈言。
莫名卡了殼。
到底寫什麼,才能既禮貌,又不留餘地呢?
筆忽然被人接過去,修長白皙的手指,遒勁鋒利的行書。
寫的是:山水一程,各自珍重。
我懵懵地抬頭……
是唐河。
穿着襯衣西褲,面容冷白、眼珠漆黑,撐着一把黑傘,看上去簡直像動漫裏走出來的執事。
好像,比分別時又更帥了一點點。
他忽略了周遭女生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淡定寫完,把同學錄還給表情複雜的韓舟。
一句多的話也沒說,牽過我的手,帶着我向外走去。
我偷偷瞄他……
有種還在夢裏的感覺。
微信忽然有新消息提示。
同桌發了一串感嘆號:!!!那就是你喜歡的人吧?
:!!!!輕描淡寫地就宣示了主權哎!
:太帥了!!!
我臉紅了個徹底,唐河似笑非笑地看我。
感受到他眼神溫度的時刻,我才感覺自己找回了聲音。
「你怎麼回來了……」
他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作爲家屬,來接你回家。」
擁擠的街道里,他旁若無人地牽着我的手,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束花來,彎起脣角:「小姑娘,畢業快樂。」

-29-
很多年之後,我總會想起那年夏天。
我把它視作小姑娘到獨立女人的轉折點。
我高中畢業那年,唐河也拿到了博士學位。
我們倆的畢業旅行疊加在了一起。
他的朋友們聽說他回國,紛紛表示要湊熱鬧一起玩。
每個人的履歷都特別光鮮耀眼,藤校、名企,或是自主創業,在各自的行業裏都是嶄露頭角的人物,忙得終年無休。
卻都在這個夏天,因爲同一個人聚到了一起,走過雪山、碧海、深峽,說些有的沒的,大醉三百場。
唐河一貫沒什麼表情,只是迅速高效地安排好了行程,在喧鬧的時候淡定聽他們東拉西扯。
於是那個夏天,我在高原上,抱着氧氣瓶,跟一羣平均年齡大我八九歲的大哥哥大姐姐們聊天玩牌。
又或是在海灘邊,躲在遮陽傘下,憑藉無辜純良的一張臉,瘋狂玩狼人跳預言家的套路。
迅速混熟。
獵人站錯隊,篤信我是真預言家,開槍帶走了真女巫,遊戲結束後跳腳到不行。
我笑彎了腰,還要狡辯,被一邊玩女巫牌的姐姐壓倒在躺椅上撓癢癢。
唐河過來解救我,大家又齊刷刷開我們玩笑。
女巫姐姐摟着我不放手,揚眉逼問唐河:「說出三個喜歡凝憶的原因,不然我不放人。」
全場都靜了下來,八卦兮兮地等唐河回答。
唐河思考了兩秒,說:「喜歡是沒有原因的。只是一種感覺,就是她了。」
大家「喲喲喲」地笑起來,一個穿白色短袖的男人點他:「誰聽過唐河這麼說話啊?」
唐河笑而不答,只是伸手攬我起來。
陳淞是很早就見過我的,拿着酒瓶就上來了,滿臉壞笑。
「我記得當初某人還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是他侄女,讓我別亂說話。」
一杯酒倒滿,遞給唐河,意味深長:「侄女?嗯?」
唐河沒說話,只是很痛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喝了三杯。
大家起鬨,笑聲疊着海潮聲,傳出很遠。
陳淞意猶未盡:「你說實話,是不是當時就喜歡人家了?」
唐河輕笑:「我還不至於那麼禽獸吧?」
陳淞來勁了,還要再說,被唐河摟着脖子灌酒。
「喝你的酒去……」
女巫姐姐醉倒了,抱着我的胳膊笑嘻嘻:「凝憶,你好年輕啊,我真羨慕你,你有那麼多的可能性。」
我給姐姐拿一杯清水,告訴她:「我也很羨慕你們。」
姐姐扶着我的手喝完了水,望着我笑啊笑:「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有多好?」
海潮湧上來,又退下去,星空閃爍,篝火幽幽。
不遠處的人羣在唱歌講故事,姐姐枕着我的肩膀,跟我說悄悄話。
「只要給你時間,你能成爲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但讓我們倒流回你的年紀,沒有哪個女生能像你一樣,喫了苦頭,卻還柔軟善良。」
她的目光停在虛空一點,咯咯笑:「當年大家都好喜歡唐河,唐河誰也不喜歡,我們私下污名化他無性戀。直到現在認識了你,才知道,我們那撥人生活得都太順利,自我意識過剩,怎麼可能走進他心裏。」
她伸手戳一戳我的心口,笑起來:「你這裏裝的東西,跟我們這羣人不一樣。」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已經長嘆一聲,用力摟了我一下。
「真羨慕你啊,小姑娘,但這是你應得的。以後對我們的集體暗戀對象好一點,嗯?」
望着她漂亮的大眼睛,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東西。
然而此刻我說什麼都不夠合適。
姐姐笑了,站起來,搖搖晃晃加入酒局。
「陳淞,咱倆喝一個!」

-30-
喧鬧中,唐河終於得以脫身,坐到了我身邊。
「喝酒了?」他問。
剛纔他被拉去打德州撲克,我被熱情的喫瓜羣衆拉着聊天,確實喝了一些……實在是,盛情難卻。
以至於現在看着他,有點像隔了一層霧氣,並不真切,只是本能地想要靠他近一些。
他沒等到我回答,低頭,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距離更近了。
形狀好看的嘴脣離我只有那麼一點點距離,一開一合……
我仰起頭,親了上去。
餘光看見他詫異地挑眉,而片刻後,眼睛裏像是含着笑。
再後面就看不見了,他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於是我只能感受到他脣瓣的溫度。
主動權很快被移交給他。
溫度漸漸上來了,我有些窘迫地抓緊他的腰,彷彿不這樣做,就會失去平衡,徹底沉溺。
聽見他低低的笑聲。
他終於鬆開了我。
我看清他臉上淡淡的取笑意味,有點底氣不足地說:「我已經十八歲了。」
他揚眉:「哦?」
我咬牙:「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不可以小看我。
唐河放聲大笑,那雙好看的黑眼睛滿是笑意。
他終於笑夠了,一把攬過我,低頭瞧我:「凝憶,你究竟知不知道,在一個成年男人面前說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我感覺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有如火燒。
……
大家都有點玩累了,更晚一些的活動是在酒店的影音房裏看恐怖片。
姐姐們振振有詞:「平時工ẗũ̂⁼作壓力夠大了,就得看溫子仁的片子,尖叫出來,釋放壓力。」
直接後果是回房間的路上,我的心都是飄的。
哪怕是電梯開合的聲音,都會讓我戰戰兢兢。
唐河看着好笑,陪我刷卡進門,說:「那我走了?」
我拽着他衣袖,祈求到了極點:「小叔……」
他「嗯」一聲:「這會兒叫我小叔了?」
我說:「你能不能守在門口,我洗完澡你就可以走了。洗頭的時候得閉眼,真的很害怕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鬼魂。」
唐河似笑非笑的,捏了一把我的臉:「是不是我以前太收斂了,讓你對一個正常男人產生了誤解?」
我有點茫然:「什麼叫正常男人?」
唐河看上去懶得說話了,揮揮手,示意我去洗。
剛纔影音房裏,女巫姐姐給我倒了杯果酒,讓我嚐嚐。
當時沒有感覺,現在酒勁又上來了。
水流嘩啦啦,我勉強沖洗乾淨,浴巾一裹,原地發呆。
唐河聽不見水聲,敲了敲門:「凝憶?」
我慢悠悠開門出去,仰天倒在牀上,很認真地喊他:
「小叔。」
他靠在牆邊,垂眸瞧我:「嗯?」
我說:「你可以走了,我現在完全不害怕了,我甚至覺得我能一拳打十個殭屍。」
唐河一句話也沒說,按滅了大燈。
黑暗湧來。
我猛地跳起來,憑本能抱住了他。
聽見他故作冷淡地問:「不是要我走?」
我小聲告訴他:「別說話,有鬼。」
他真就沒說話了,抱起了我。
頭也低下來,透過朦朧的月光,貼在我的嘴脣上。
並不着急,只是相觸着問我:「鬼在哪裏?」
我告訴他:「在……」在窗戶後面。
嘴脣剛一張開,就被喫掉了所有的話。
恐懼漸漸都散去了……
窗簾仍在隨風飄動,而我已經顧不得計較那後面是不是真的有鬼。
有些陌生的情緒和知覺,海浪般打溼我的思緒。
最後時刻,唐河放開了我。
我當然猜到那是因爲什麼,借酒壯膽,跟他講:「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漫長的靜謐。
唐河捉住我的手腕,語調危險:「這可是你說的。」
被酒精麻醉的神經,在關鍵時刻又恢復了,所有感受都被放大,像有千百條魚遊弋。
生物課本上的一些知識點在此情此景下溜進腦海……腎上腺素,或者別的什麼。
他顯然爲我的不專心生氣,伸手封住我的眼睛。
於是我的全世界裏只有他。
窗外有潮生潮落,裏面也有。

-31-
畢業旅行的最後一站是法國。
他的朋友們都在前幾站與我們道別,這一站要見的人很特殊,是唐河的母親。
我着實有些忐忑,悄悄問他媽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唐河說:「我喜歡的她都喜歡。」
實在令人沒話講。
但沒想到真是這樣。
河邊漫步時,她和我閒聊。
「我對他一直有些愧疚,但你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彌補,有些則再沒有彌補的機會。但是你幫我做到了這一點。」
話裏的轉折給我整懵了,我有點驚訝,嘗試着去拆解她的意思。
「您是說,他幫助我,實際上相當於幫助從前的自己?」
阿姨讚許地點頭:「自救,可以這麼理解。」
她笑得很好看,絲質襯衣軟軟地貼着皮膚,而她像是一朵開不敗的花。
「你改變了他很多,」她輕輕拂開我額頭碎髮,笑眼如彎月,「謝謝你。」
我訥訥:「我沒做什麼……」
阿姨笑起來,腳步輕盈:「非要我說一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禮物』之類的酸話嗎?」
我窘迫,唐河原本跟在後面言語寥寥,此刻終於跟上來,難得說一句:「她不經逗。」
阿姨點點頭,換了種說法:「你們相信平行時空嗎?我總認爲,人和人之間的引力在每個時空都不一樣。譬如我離開了唐河,譬如你出現在他身邊,種種因素疊加,會造就完全不同的人。」
波光粼粼,陽光正好,有鴿子掠過天空,阿姨講得興致勃勃。
「比如在另一個時空,也許我會用親情要求唐河去相親,而他勉強答應,因着並不美好的童年記憶,始終不會爲誰動心。」
慢慢地,我也跟着她去思考,最終得出結論:「那很可憐。」
阿姨彷彿找到知音:「很可憐是不是?所以,這就是我要說的,你就是禮物。」
她揚了揚手,身後跟着的助理立刻恭謹跟上來,遞上一個袋子。
她把袋子遞給我,笑了笑:「我之前只見過你的照片,隨意給你選了些小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我看清楚那袋子上的 LOGO,越發感覺袋子沉重了起來……
阿姨,你設計的珠寶要是能算「小」禮物,那全世界真沒什麼大禮物了……
我求助地看向唐河,他笑了:「只是見面禮,不是聘禮。」
阿姨拍拍我的肩膀,很不容拒絕地:「我得回去工作了。凝憶,我很喜歡你,希望這份來自家長的祝福你能收下。也希望下次見面時,我能得到別的稱呼。」
直到她的車開走,我還有點慢半拍。
默默感嘆:「阿姨真好。」
唐河笑了:「天下沒有一樣的父母,是不是?」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輕聲說:「雖然現在還太早……但我還是想要告訴你,不只是她希望能得到別的稱呼,我也是一樣。」
清風輕送,鳥兒啁啾。
我感覺眼睛有點莫名其妙的酸澀,卻強裝鎮定,告訴他:
「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錄取結果已經出來了,雖然成績並不算特別高,但是走提前批,我還是被你的母校錄取了。」
扳着手,仰起頭看他,笑眯眯:「小叔,我們要成爲校友了。」
很慢地,有閃耀的星光在他眼底。
唐河笑起來,攬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
「那我可能得考慮一下,要不要回母校任教了。」
「唐老師,你想搞師生戀嗎?」
……
笑聲漸漸落地,被河水倒映在天際。
異國他鄉里,我不再思考過去,而只是想象未來。
我的名字曾經是父母美好的祝福,凝憶,凝結每一瞬閃亮的記憶。
後來它變成了詛咒,但你知道,它不會永遠是個詛咒。
會有人視若珍寶地呼喚它,不被愛的女孩,也會有獨屬於自己的傘。
狂風暴雨裏,也做你靠山。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