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被抄家後,賴上我啦!

我是小姐最忠心的狗腿子。
好聽的話張口就來。
直到她被抄了家,我忙着斂財。
卻被灰頭土臉的小姐緊緊拽住。
她不肯撒開,傲嬌的臉上卻失了神采。
她哭着問我:「你不是說永遠是我的奴婢嗎?」
我還說過這麼膩人的話?

-1-
我名喚菡萏。
打記事起我便跟在小姐身邊。
小姐啊,名喚沈清璃,是太尉千金。
生來尊貴。
小姐比我還要大上兩歲。
我剛到她身邊時不過才六歲,她八歲。
瘦瘦矮矮一個,好似一隻瘦弱的小貓。
小姐總說,她一眼挑中了我。
可那時我的記憶卻分外模糊。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初遇小姐那日她髮間的那枚珠絡。
一閃一閃,好似天邊霞光迷人眼。
別的不說,是真值錢吶,晃得我眼疼。
也讓我明白,在這府裏,唯有抱緊小姐的大腿,我才能活下去。
菡萏這名,還是小姐給起的。
「菡萏晚風雕舞衣」。
小姐左右搖着頭。țû⁷
故作深沉。
「今後你便叫菡萏。」
那時起,我便有了名字。
小姐纔不是讀過很多聖賢書的人,這句詩詞是她被夫子罰過抄錄五十遍後,
唯一會的詩詞。
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菡萏。
花花草草不值錢。
還不如叫金珠,聽起來就舒心。
可總比我先頭的名字招娣好聽。
我陪着小姐一日日長大。
嘴裏的狗腿子話越說越多。
「小姐你生得比那九天玄女還要好看,奴婢看呆了,都少喫了兩碗飯。」
「小姐!你端水的姿勢好端莊!」
「小姐小姐……」
府里人人都知道小姐跟前有個狗腿子丫鬟,狗仗人勢。
沒人能和我合得來,個個覺得我侮辱了她們的尊嚴。
可都爲奴爲婢了,要什麼尊嚴。
我纔不在乎,小姐看得慣就行。
反正,跟着小姐有肉喫。
春日裏,小姐喜愛放紙鳶,卻不喜愛街市上賣的紙鳶。
「這樣式太俗氣!」
我便尋了機會去求賣紙鳶的大娘,給了她我最愛的糖炒栗子,求她教會我做紙鳶。
小姐最愛凌霄花,我便在紙鳶上畫上小姐喜愛的圖案。
小姐手執紙鳶於春日裏喜笑顏開之時,我的心裏美滋滋的。
還是我最懂小姐吧!
小姐飲茶我便倒水,小姐抬手我便攙扶。
小姐罵人,我就掐腰指着,小姐笑了,我便高興。
我的小姐,就該這麼明媚下去。
這樣,我攢的私房錢纔會越來越多,不會斷流。
可變故發生了。
小姐的父親官場不利,被判了抄家。
小姐沒了銀錢。
我源源不斷的銀錢也……沒了!

-2-
那日,我一如往常蹲在繡墩前給小姐細緻地從上到下捶着腿。
窗外的蟬鳴裹着絲絲縷縷的沉香拼命往耳朵裏鑽。
小姐倚在貴妃榻上翻着賬本。
好看的柳葉眉皺起,我立馬直起身子朝着門外開口。
「把窗外惱人的蟬兒粘了去,擾了小姐看賬本了!」
外頭的蟬鳴聲消去大半後,小姐眉宇舒展了幾分。
「菡萏,月錢可發完了?」
小姐的生母,便是從前的太尉夫人早逝。
如今府上雖有妾室通房,卻是小姐在管賬。
不是大人刻意讓小姐這般的,實在是小姐自己非要做的。
小姐讀書不行,看的雜書卻多,對管家很在行。
我加重了捶腿的力道。
「旁的都大差不差……」
「就是蓮姨娘房裏的夏菊,說您剋扣她家主子用冰……」
「啪」地一聲,小姐把賬本一摔,一個翻身從貴妃榻上起身,動作幅度有些大。
小姐鬢邊銜珠步搖簌簌作響。
「去告訴那起子眼皮子淺的,想要冰塊就拿銀子來換。太尉府嫡女的體面,可不是給她們糟踐的。」
「什麼金貴身子,竟也整日挑三揀四……」
我垂首應諾,恨不得步子加快從房裏跑出來。
小姐生氣了,趕緊跑,免得殃及我這個小奴才。
前日裏在賬房聽來的閒話突然冒出來。
說是御史臺連着參了老爺十本,連聖上賜的琉璃盞都給摔了。
或許因爲這個,小姐才這麼生氣吧。
「發什麼愣?」
繡鞋尖踢在我膝頭,不疼,倒像是被狸奴撓了心尖。
小姐朝我扔來個荷包,着實沉甸甸的,有些壓手。
「去東市稱半斤飴糖,記得要羅記鋪子現炒的。」
轉身時聽見她小聲嘀咕:
「喫點甜的心情纔會好……」
日光透過窗紗映了進來,照在小姐的裙邊熠熠生輝。
小姐此刻就像戲文裏描寫的神女。
可惜神女不會在半夜偷偷給沒家的狸奴餵魚幹。
更不會隨意把戴不着的玉墜子塞進要贖身的丫鬟包袱裏。
可小姐可以!
小姐比神女都要好!
太陽落山之時我揣着飴糖往回走,卻在進門時見到疾馳而來的官差。
天色有些昏暗,那官差個個舉着火把,我細細辨認過去,那腰間墜着的好似是刑部的令牌。
小姐教過我的,那個字念做「刑」。
我心下一驚。
「奉旨查抄!」
來往的腳步聲踏破夕陽的寧靜。
小姐的天塌了。
而我也就早了幾日贖回了身契。
我的好日子要來了!

-3-
當小姐的狗腿子也有不好的地方。
小姐記不清府裏旁的丫鬟小廝的名字,抄家之時,府里人人都去挑着名貴的順走。
府裏亂作一團。
「放肆!本小姐是……」
「啪!」
爲首的官差甩了個耳光。
「罪臣之女也敢稱小姐?」
他扯下她鬢邊的步搖,小姐的髮絲驟然披散下來。
我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只敢偷偷窩在一邊躲起來。
小姐在此受辱,我心裏也不好受,可此刻我心裏記掛的是我那多年攢的體己錢還沒拿在身上。
就在小姐身後的貴妃榻下的暗格裏。
常言道,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悄悄藏在了誰也沒尋到的地方。
萬一被這些抄家的翻到,豈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絕對不行。
我的心怦怦亂跳。
懷裏的荷包硌得肋骨生疼,裏頭除了飴糖,我摸了摸,還有今早小姐賞我的翡翠鐲子,我得保住!
我咬了咬牙,從遊廊的陰影裏走出。
「官爺行個方便。」
我堆着笑湊過去,買飴糖剩下的碎銀子叮叮噹噹落進對方掌心。
「天色不早了,給諸位買酒解乏。」
「我一小小丫鬟,只得這些碎銀了,還望官爺笑納。」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斜着眼嗤笑。
「小蹄子倒是機靈。」
他忽然伸手扯我衣襟。
「不如跟爺……」
「住手!」
小姐雖平日裏跋扈,可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開扯着她的婆子直直撲了過來。
她護在我身前,脊樑挺得筆直。
「太尉府再落魄,也容不得狗奴才欺辱女眷!」
夕陽的餘暉漏過她散亂的髮髻,在青石磚上投出她細瘦的影子。
那身影好似漸漸同那年她執意要留下被繼母發賣我之時重合。
官差雖面上帶了氣,可也不敢將事情鬧大。
罵罵咧咧地放下狠話離開了房間。
小姐卻緊緊拽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身上的雲錦裙裾也沾滿了灰塵。
她拉我拉得那樣緊,平白耽誤了我的發財之路。
我費了大力氣一把扯開小姐的手,徑直朝着她身後的貴妃榻而去。
我俯下身子,敲開暗格,還好還好,還在。
「菡萏!你在幹什麼!」
我一個勁往懷裏揣,生怕被旁人捷足先登。
我頭也不回,眼裏一直在搜尋着房裏別的值錢物件。
「菡萏!」
「自然是拿錢逃命!」
「都抄家了,不拿銀錢等着喝西北風啊。」
小姐很震驚。
畢竟,我從沒在她面前這麼張狂過。
她雙眼瞪得老大,好似還沒認清這是現實。
我手上的動作加快,卻看了看包袱裏的仨瓜倆棗直嘆氣。
我回過頭看了看小姐,凌亂的髮絲,灰撲撲的衣裙。
嗯,我比她好點。
最後我們被官差趕到城外的破廟時,小姐還沒緩過來。
她唯一帶走的只有一件舊得不行的衣裙以及一塊壞了的硯臺。
她也沒哭,也不笑。
抱着懷裏的那件破舊衣衫在發呆。
我沒作聲,低頭一個勁兒往火堆裏添枯枝。
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她眼角水光忽明忽暗。
城裏的打更敲過三響。
她忽然把破舊衣衫扔進我懷裏。
「明日去當鋪。」
我看着破舊的衣衫,不敢相信。
這衣衫雖說是上好的料子製成,可卻已然老舊不堪,也……不值幾個銀子吧。
「認真的?」
她背過身蜷成小小一團,隨口嗯了聲。
我還是不敢相信,翻來覆去地看,來回摩挲着衣裙,卻忽而摸到內襯好似有一枚硬硬的物件。
我立馬翻過裙襬,看到的恰是一枚質地極爲上乘的墜子。
小姐轉過身子,眼神里帶了一絲傲嬌。
「當來的銀子……分你三成。」
我瞪大了眸子,喜上眉梢。
「五成!」
小姐回過身子,嘆了口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耶!錢財入賬!

-4-
天色乍亮的那一瞬,外頭下起了細雨。
沈府被抄了家,府上的姨娘們各奔東西,老爺也入了大獄。
可小姐自昨日起好似賴在了我這裏。
「我不管!從前你說過的,你永遠是我的……奴婢……」
「難道你都是騙我的?」
「可你不是大小姐了唉!」
我將廟裏燒了一夜的火堆撲滅。
「可……可……我不管!」
「我沒有旁的認識的人了……」
「你知道的,那些世家千金都在等着看我笑話!」
好好好,罷罷罷。
總歸她手上還有值錢的物件,銀子先拿到手再說。
外頭地上有些泥濘。
小姐踏出去第一步,腳上的繡花鞋便被緊緊吸住。
「菡萏!幫我!」
嘶!看在錢的份上!
我扶着小姐深一腳淺一腳往城南走,她繡鞋早就沾滿泥漿,卻硬是咬着脣不喊出來。
若換做從前,她哪裏喫過這般的苦,走過這般泥濘的地?
走了半天,走進城裏。
路過王記粥鋪時,蒸騰的熱氣裹着米香拼命往人鼻子裏鑽,讓人防不勝防。
小姐的肚子咕嚕嚕響起。
「客官來碗……」
老闆娘探出頭,看清我們的衣着後訕訕住口。
瞧不起人是吧。
我摸出四枚銅錢拍在案上。
「要兩碗最稠的。」
轉頭對上小姐驚詫的目光:
「看什麼?我肚子餓了,要喫飯!」
米粥端上來時。
小姐捧着粗瓷碗的手直髮抖,碗裏的米粥漾開圈圈漣漪。
只是碗邊有一縷灰。
她皺了皺眉頭,只看着我,下不去嘴。
我只當看不見,故意吸溜得震天響。
她猶豫許久:
「菡萏,這碗邊有灰,你……給我換一碗……」
果然,她還沒適應她如今的身份。
碗髒一點又怎麼了,總比餓肚子強。
小姐她啊,還是得歷練。
我將碗一下遞到她嘴邊,猝不及防她抿到了幾粒米。
「放肆!」
如今我挺直了腰桿,衝着她吸溜吸溜碗中的米。
她眉間散去陰霾,慍怒的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平靜。
她默默飲下一口,嘴裏嘟囔:
「還……還挺好喫……」
「從前怎麼沒覺得白粥如此可口?」
我大口喝着,故意吸溜得更大聲。
街頭的煙火氣息裏。
她偷偷學我,結果被嗆得滿臉通紅。
雨後初霽,晨光照在她沾了米粒的脣角。
比她往日在太尉府裏端莊傲嬌的模樣鮮活許多。
「你……瞧什麼,本小姐罰你……」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將碗輕輕放到了有些起皮開裂的桌上,輕輕開口:
「走吧。」
這一次,她沒要我扶着走過泥濘的地,自己慢悠悠朝着前面一步步走去。
當鋪掌櫃眯着眼驗貨時,小姐緊緊拉着我的手。
指甲都快掐進我手裏。
「姑娘稍等些,好貨自是要看仔細些……」
當鋪掌櫃訕笑着,小姐的心也緊緊懸着。
直到一張張銀票遞過來,她才鬆口氣,轉眼又擺出傲嬌神色:
「掌櫃的可瞧仔細了,這墜子……」
「是是是,上等貨色。」
自是上等貨色,若我沒記差,這大抵是小姐一直日日不離身的那枚墜子,是先夫人給小姐的,自是名貴。
只是,她竟捨得?
掌櫃搓着手笑:
「姑娘若還有……」
我拽着她拿過掌櫃手裏的墜子扭頭就走。
「誒?」
到了當鋪門口,小姐氣鼓鼓的。
「菡萏,怎麼了?耽誤本小姐拿銀票了!」
我拉住她:「你明知這墜子!」
小姐愣了下,隨即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在擔心本小姐?」
「我只是……只是怕你到時鬧着讓我幫你贖回來,我可沒錢!」
面前傳來一聲輕笑:
「我自是知曉,這墜子是我娘留給我的,可……總有一天,我親自把它贖回來,眼下,我得活下去。」
從前那個盛氣凌人的小姐,此刻的身形好似格外高大。
她從我手裏拿過墜子,朝着當鋪走去。
「掌櫃的,本小姐……我當!」
銀票拿在手裏,面臨的境況現實又殘酷。
「小姐現在該想的,是怎麼用這五百兩過活。」
我打斷她,指了指街邊招租的布幡。
「糧店夥計的工錢是一月三錢,繡娘接件衣裳四十文……」
「至於教書夫子嘛,倒是銀兩多,只是照小姐先頭讀的全是雜書來看,只怕不行……」
她臉色越來越白,最後竟蹲在石子路上不走了。
街邊的黃槐樹被風吹落的花瓣撲簌簌落滿她的肩頭。
我望着她發頂只用一根木簪挽起的髮絲。
想起去年中秋節她往我荷包裏隨意塞金瓜子時的傲嬌神情。
也是這般又倔又脆的模樣。
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的她,易碎極了。
「起來。」
我伸手拽她。
「帶你去個地方。」
城東小院的門軸吱呀作響,沈清璃猛地攥住我衣袖。
「這是……」
「我親孃留下的。」
我踢開門檻下的蛛網。
「死了十年的賭鬼親爹,跟人跑了的後孃。」
轉身衝她咧嘴一笑:
「每月租金六百文,小姐打算付現銀還是打欠條?」

-5-
年久未住的宅子有些破舊。
門上那幾塊破門板被風吹得咣噹響,沈清璃攥着銀票縮在打掃乾淨的牀榻上。
活像只炸毛的小狸奴。
房間還沒徹底打掃乾淨。
竈臺也沒生火。
我把剛買來的炊餅掰成兩半。
她盯着我剛摸完竈臺的手,喉頭動了三回愣是沒敢接。
「大小姐是嫌沾了奴婢的手氣?」
「奴婢的手是洗過的。」
我故意把炊餅在桌上滾了半圈。
「從前沒飯喫,喫得上這些奴婢就求神拜佛了,那時小姐應當在暖榻上喫着山珍海味吧。」
她忽然搶過炊餅,一口咬在了炊餅上。
「我……我能喫的!」
她喫得又快又急,嘴裏塞了一嘴,臉頰高高隆起。
金絲繡的袖口擦過掉漆的桌子,沾了片斑駁的灰。
我瞧着她梗着脖子吞嚥的模樣。
心底竟有些發酸。
「明日……咳……明日你再去當鋪把那件衣衫當了去,順道去趟成衣鋪子……」
她噎得眼眶發紅還要端着架子。
「這身衣衫我就不穿了,我得換身新衣服。」
新的,老百姓的青布裙。
我抖開那件衣衫,露出內襯的夜明珠。
驚得差點把手裏的炊餅抖落在地上。
當時那個混亂的情境下,她還藏了這些嗎?
「藏東西這活計,小姐你厲……」
突然被她捂住嘴,掌心帶着飴糖的甜味掠過鼻尖。
「有人來了!」
她一眼不錯地透過發抖的窗戶。
髮髻饒是再小心也還是蹭了滿頭的蛛網。
我瞅準時機把桌上的灰塵往她臉上一撲。
順勢扯亂自己的衣襟。
「抱着我哭!」
當來人踹開門時。
正撞見兩個蓬頭垢面的女子爲半個炊餅撕扯。
沈清璃掐着我胳膊哭得聲嘶力竭。
眼淚衝開臉上的灰,在臉上畫出道白痕。
這情景,甚至比當年有個姨娘爲了栽贓小姐弄掉了她的孩子扮可憐時更入戲三分。
來人一臉譏諷:
「喲,這不是從前堂堂沈家千金嗎?怎的,如今淪落成了乞丐?」

-6-
聖上雖大發慈悲允了沈府人口的性命,可底下的人還是爲了表忠心去特意搜查小姐的下落。
既有當初小姐從前得罪的子弟們,亦有老爺從前的政敵。
個個恨不得將小姐生吞活剝。
如今面前的恰恰是同小姐不對付的孫家千金和她的一衆跟班。
從前小姐對孫小姐如何,我可是全程親眼目睹的。
如今孫小姐眼底的那抹得意……只怕,來者大大不善啊。
小姐可真是塊燙手山芋啊!
小姐理了理髮絲,緩緩起身,將手中的炊餅擱到桌上。
淡然開口。
「孫幼微,怎麼,上次打你沒過癮?想念我的巴掌了?難爲你尋到此處。」
孫幼微瞬間變了臉色,滿臉鄙夷:
「給我砸!」
她身後上來了一干人等,對着我這還張着蜘蛛網的房間打砸了起來。
只能感慨還沒來得及收拾好,若收拾妥當再給我打砸,得花多少銀子。
還好還好。
若放在從前,孫小姐豈會如此挑釁小姐。
虎落平陽被犬欺。
「住手!」
小姐死死盯着打砸的一干人等。
孫幼微笑得肆意,她抬手,身後之人將幾包豆子一股腦倒在了小姐面前。
紅豆、黃豆、黑豆、綠豆……
「本來買來賞給下人的,今兒你給我挑出來,我就饒你一馬。你當初爲了那些小畜生害我丟盡顏面,今日這份懲罰,也不爲過吧。」
小畜生?
來不及細想,原以爲小姐會一口回絕。
可她卻很是平靜。
「說到做到。」
孫幼微搬了個凳子坐在一側,小姐蹲了下去,一顆一顆豆子仔細挑着。
小姐變了。
我蹲下身子,下意識幫她挑起了豆子。
「菡萏,我的事,我自己來。」
我頭也沒抬。
「可這是我家唉。」
「你想霸佔我家哦!」
孫幼微可真能熬,硬是看到小姐挑完豆子,遞到她面前,她纔好似大仇得報。
「沈清璃,痛快!」
「今兒在這窮酸地方呆久了,回府可得好好洗洗。」
「咱們走!」
房間裏很安靜,靜到我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本小姐……我出去透透氣。」
「早些回來……」
她前腳走,我後腳就跟上了。
直覺看來,不是什麼好事。
她走到了河邊,看着平靜無波的河面,忽而痛哭起來。
她往前邁了邁步子,又撤回來。
反覆多次。
直到她的鞋子被水打溼,我從樹後走出。
掐着腰,朝她大喊:「沈清璃,你賠給我今日物品損壞的銀錢!」
一側凌霄花開得正好,熱烈如火。
一個勁往上爬,從不言敗。
沈清璃慢慢收回了被河水沾溼的那隻腳。

-7-
那日回來後,沈清璃一句話也不說。
只縮在一側發呆,看着我忙前忙後整理雜亂的房間。
我從一片雜亂的傢伙什裏直起身子,朝着她開口:
「發什麼呆!收拾東西去!」
「既付了租金,便在此住下去,總歸你有銀兩,我是不會趕你走的。」
沈清璃抬起脖頸,滿眼不可置信:
「菡萏!你……」
「從前你多麼……多麼善良……」
我怎麼了,我得活下去。
善良不能當飯喫,只會讓人將我生吞活剝,我纔不要善良。
沈清璃精神頭上來了,我便放了心。
我去到街市上買來生活用的陶陶罐罐,柴米油鹽。
沈清璃就待在院裏收拾物件。
委實我有些不放心,千金小姐做這些能行?
直到我回去,果然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推開院門,不說整潔,倒比我走之前更加亂了。
地上的米撒了一地。
瓶瓶罐罐堆滿了一地,凌亂不堪。
沈清璃站在院子裏的木樁上手裏拿着棍子有些氣息不穩。
見我打開院門,她好似緩了口氣,眼中有些眼淚汪汪:
「菡萏,你終於回來了……」
我放下手中的物件。
沈清璃蹲下身子,臉上滿是委屈。
「有老鼠!」
還挺稀奇。
小院長久沒有人住。
沒有喫食,竟還有老鼠。
我打趣道。
「瞧瞧,老鼠都給自己找好了住處,這是瞧着以後要在這裏紮根了呢!」
「那……那怎麼辦?」
沈清璃臉上滿是憂愁,她自是害怕的,千金小姐可從未擔憂過會有老鼠。
我着手開始整理房裏的一切,回過頭朝着心有餘悸的沈清璃開口:
「明日,我去破廟裏抱來一隻狸奴就好了。城外的破廟裏有的是無家可歸的狸奴。」
「老鼠怕貓。」
「現……現在就去抱!」
「明日!」
「現在!」
胳膊拗不過大腿。
直到一隻毛色豔麗、毛茸茸的小狸奴落在小院裏時,沈清璃滿眼期待:
「這樣老鼠就不會出ẗű̂₂現了吧。」
日光透過樹梢照在她臉上。
滿是鮮活。
小狸奴一個勁兒蹭她的裙襬,她一動也不敢動。
我想比起老鼠,她還是喜歡小狸奴多點的。
否則在孫家千金她們欺負流浪的小狸奴之時,沈清璃爲了小狸奴們駁了孫家千金的面子。
這纔有了那日她們對小姐的欺辱報復。
不過,
只一點,不多。
「這可說不準呢。」
我眼瞧着小狸奴一個勁兒地蹭她的裙襬,她則滿臉抗拒。
我不禁思索:
這小狸奴也瞧得出抱大腿呢。
不過我見「死」不救。
我可真壞。

-8-
晨霧裏的早市喧鬧得像炸了鍋,我同沈清璃去街上採買物件。
有了當鋪裏當來的銀票,她也支棱起來了。
賣炊餅的老漢剛吆喝半聲,她瞥到老漢的筐子突然倒退三步,退到我一側。
「這……這面是不是發黴了?」
我翻了個白眼,沒理她。
我拽着她擠到餛飩攤前,她對着面前的油膩長凳如臨大敵,遲遲不肯落座。
直到她從袖中掏出絹帕擦了八遍才肯落座。
熱湯端上來時,她舀起漂浮的蔥花好似在驗毒。
「這個……是何物……」
「蔥花罷了……」
我搶過她的勺子,端起熱乎乎的餛飩便是連灌三大口。
熱湯進入肚中,暖呼呼的。
「再磨蹭就到午時三刻了,您當這是太尉府等着傳膳呢?」
她被我噎得耳尖泛紅,突然從荷包摸出銀票拍在桌上。
「ţū́⁾兩碗餛飩,加雙份蝦仁。」
轉頭衝我挑眉:「本小姐賞你的。」
老闆娘盯着面前手中的銀票直咽口水。
「姑娘,這些銀票夠買下整個攤子了……」
我眼疾手快搶回銀票,摸出四個銅板遞給老闆娘。
「兩碗素的,多撒胡椒。」
轉頭揪住想開溜的沈清璃:
「大小姐可知道二百文錢夠咱們活半個月?」
她掙開我的手,搖頭晃腦。
「涉世未深……涉世未深,多多擔待嘛……」
我沒了話,繼續端着碗大口吃着餛飩。
日頭爬上檐角時,我們往回走。
沈清璃走了半截,忽然駐足盯着路邊的糖畫攤子。
琥珀色的糖漿在陽光下流轉。
映得她的眸子格外亮。
「想要?」
我晃着僅剩的五枚銅板。
她立刻昂起下巴:
「本小姐豈會……喂!」
她沒說完,我轉手就把銅板塞給做糖畫的老丈。
笑盈盈地開口:「要只鳳凰。」
老丈技術嫺熟,不多時一隻鳳凰就出現在了沈清璃的手上。
她看了看我,又看着手中的糖畫。
囁嚅着開口:「你不來一個?」
我擺了擺手。
「趕緊舔,化了可值不當二百文。」
她舉着糖畫小心翼翼,舌尖飛快地碰了下又縮回去。
我故意湊近她耳畔:
「當年蓮姨娘房裏的果子,您半夜偷喫時可沒這麼斯文。」
糖畫突然被她一下戳到我脣邊,甜膩的香氣裹着她氣急敗壞的耳語:
「再提舊事,今晚你就睡院子裏!」
微風捲着細碎的花瓣飄向遠處,甜膩的糖香鑽入鼻尖。
真的,好甜。

-9-
沈清璃爲了證明自己可以適應普通人的身份,竟主動開口說要做飯。
新砌的竈膛很旺,火苗舔着陶罐,裏面煮着白粥,陶罐裏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這是沈清璃第三次把木勺掉進粥裏。
我倚着門框看她手忙腳亂地撈勺子,青布裙襬濺滿米漿。
一片素淨,穿在她身上倒也不那麼平庸。
「水少了。」
「菡萏!」
我故意不去接她求救的眼神。
「火候過了。」
「菡萏!」
她猛地轉身,沾着柴灰的臉頰氣鼓鼓的:
「你既這般能耐,怎不……」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噤聲,盯着我手中竹簍裏的薺菜發愣。
昨夜下過雨,嫩生生的野菜尖上還凝着露珠。
「城西王樵夫的娘子送的。」
我把菜簍塞進她懷裏。
「說是謝小姐上回替他寫家書。」
那樵夫娘子最見不得讀書人受屈。
雖說沈清璃讀過的書都是些雜書。
在外人眼裏,尤其是在樵夫娘子眼裏。
也算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了。
可樵夫娘子不知,小姐先頭是不屑於幫她家那口子寫信的。
「要本小姐幫一樵夫娘子寫信?做夢!」
她嘴裏那麼說着,身體卻實誠得很。
她傲嬌地親去賣紙筆的地方挑選一番,買了紙筆,煤油燈下,她開口:
「趕緊問問她要寫什麼!本小姐的時間金貴得很!」
沈清璃看着揹簍裏滴着露珠的菜葉,忽然蹲下身開始擇菜。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擇菜,我一時不察,竟被她將大半菜葉摘了去,等反應過來,只剩下光禿禿的菜杆子。
晨光穿過茅草檐,細碎的日光落在她髮間。
像極了從前在太尉府描花鈿用的金箔。
她可認真極了。
她好似在閃閃發光。
我望着她笨拙的動作,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
她傲嬌地指着小小的我,把我從人牙子手裏買回來時,也是這般垂着眼睫。
說:「我要她了!」
鍋蓋掀起的白霧氤氳裏,她忽然開口:
「菡萏,你爲何要幫我?」

-10-
柴火噼啪炸響,我往竈膛裏塞了塊新揀來的柴火。
「自是爲了錢!小姐雖落魄,可那夜明珠夠付五年房租。」
「總得看在過往的面子上,讓這銀錢給我賺了去纔好。」
餘光裏,
她快要把薺菜葉子擇得光禿禿。
這才幾日,她從前瑩白的雙手。
卻已然不復從前,像極了日日做活的那雙手。
我們總得活下去。
這段時日她一遍遍拉着我品嚐她做的粥。
「菡萏,你得幫我!」
那股不服輸的樣子,像極了從前她被老爺關在祠堂裏,就是不肯承認是她推得姨娘落了胎。
一次一次地煮粥,她的煮粥技藝愈發精進。
更加堅定了她要開粥鋪的決心。
「你不怕旁人對你指指點點?」
「我靠自己本事過活,管他們做什麼?」
活得灑脫。
今日是粥攤開張的第一日。
早市剛開,我們的小攤前就排起長隊。
沈清璃裹着粗布頭巾收銅板。
白玉似的耳垂被晨光染成粉色。
街上人來人往。
穿短打的腳伕們偷瞄她,卻在她抬眼時慌忙低頭喝粥。
那浸在骨子裏的貴氣,不是穿上一身青布衣裙就能遮掩了去的。
收攤時來了個衣着華貴的男人,腰間繫着一串玉佩叮噹作響。
在這熱鬧的街市上尤爲格格不入。
「咦,小娘子好生眼熟,竟同那抄了家的沈家千金肖似極了……」
「可不是肖似!分明就是嘛!」
「不如跟本公子我回府,再不受這份苦?嗯?」
油膩膩的手掌剛要搭上沈清璃肩頭。
我抄起滾燙的粥勺就潑過去。
「哎喲!誰!」
富家公子跳着腳嚎叫:
「知道本公子是誰嗎?不過是個無可依靠的臭婊子……」
「還當自己是那千金小姐呢!」
「是王公子呀?」
「哎喲,手滑了……」
我笑嘻嘻地開口。
面前的人笑得囂張:
「喲,真是個忠僕!這不是從前沈家小姐跟前的狗腿子丫鬟嗎!」
「還在這不離不棄呢,既認得出本公子,算你識人!我勸你啊,勸勸你那『大小姐』,醒醒吧,沈府早就沒了!」
沈清璃面上早已浮滿了慍色。
驕傲如她,怎受過這般的侮辱?
從前只有她傲嬌的份兒。
換做從前,她早就差了人將面前這個油膩的男人押到地上,順便賞他幾個巴掌。
她終是沒忍住。
她手裏抄着的勺子快要忍不住朝他臉上擲去,我悄悄按下她,不動聲色開口:
「王公子上月新納的妾室可還稱心?」
我擱下勺子,在圍裙上擦手。
「聽說您家夫人最近常去雲別庵上香?」
這是昨兒聽娘子們閒聊聽來的閒話,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這個王公子在外橫行霸道、沾花惹草,卻有一弱點,最怕的便是他家夫人。
只怕他家夫人發起火來,能將他捶得鼻青臉腫。
富家公子臉色驟變,灰溜溜鑽進轎子。
轉身卻見沈清璃盯着我發怔,眸子裏跳動着驚喜的光:
「菡萏,真有你的!」
「原來離了沈府,我什麼也不是……」
我解下沾滿米漿的圍裙,清了清嗓:
「哎喲,我可做不到練了幾日就將粥做得這般香氣撲鼻。」
「從前繼母在時,要我做粥,我可是熬壞了幾口大鍋,差點被她掄着棍子揍得半死!」
「還是小姐厲害!」
她突然笑出聲,如春日乍暖。
這是沈府出事後,我第一次見她這樣笑,眼尾彎成月牙,頰邊擠出淺淺梨渦。
晨光漫過她沾着柴灰的鼻尖。
格外耀眼。

-11-
日子飛快。
秋雨來得急,我和沈清璃擠在廊前的篷佈下數銅板。
一個一個的銅板是我們多日來起早貪黑的血汗錢。
她髮梢ţü₁滴着水,是蒸騰的水汽。
「夠了夠了!」
「夠租東市的鋪面了。」
我數錢的手一頓。
裝銅板的陶罐底下,還壓着當墜子的銀票。
這些日子她半夜總在寫寫畫畫,宣紙上是密密麻麻的賬目。
原來她竟把每日盈餘算得比我這個經手人還清楚。
「小姐想開食肆?」
「開書鋪。」
她眼睛亮得驚人。
「雖然本小姐讀的正經書不多,可我讀得雜書多啊!」
「你記不記得我爹書房裏的所有雜書,我可是全看過了!」
「自然記得,爲了給你看門,託小姐你的福,害我被老爺罵!還扣了一個月月錢!」
「還是小姐給偷偷補上的,否則我真要傷心死了。」
驚雷炸響,夜空劃過一道閃電。
將房間內照得明亮極了。
我幾乎是下意識朝着沈清璃的方向靠攏,想要尋到她的手。
這一次,沈清璃卻一動未動。
換做從前,她可是最怕打雷閃電的天氣了。
小姐父親有許多姨娘,可小姐的母親早逝,這府上也算是沒一個可心疼她之人了。
每逢這種雷雨天氣,遇到打雷閃電她都會死死拉着我的手,一拉便是一夜。
「小姐,你……不怕?」
窗外的閃光驟然將這府裏照得形如白晝。
那一瞬,她眼底好似失了光。
窗外雨勢漸大,伴隨着雨水聲我卻仍聽清了。
「家都沒了,雷電又有何懼?」
雨水順着瓦片往下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瓦罐裏。
她的呼吸掃過我掌心,熱得發燙。
「菡萏,我是不是很沒用?」
「父親雖背棄了母親,可他是個好官……」

-12-
「小姐,可考慮清楚,若哭花了被褥,我的租金可是要收多餘費用的!」
「菡萏!」
「不過,僅限今日不收費用。」
「嗚嗚嗚嗚……」
她伏趴在我的肩頭,一抽一抽。
似乎多日來的那些堅強全都是她裝出來的。
這麼說倒也不錯,換做是我,從雲端跌落泥濘,只怕早就尋了短見。
她好似是哭夠了,一抽一抽地抬起頭,眉眼間滿是委屈。
我才覺察到肩頸處的衣物溼透了。
是被淚打溼的。
「真丟人啊,菡萏,我竟在你面前哭了這般久!」
我捏了捏被她伏趴的地方,有些痠痛。
「一兩銀子。」
「我絕不說出去!」
沈清璃粲然一笑:
「好你個菡萏!」
「掉錢眼裏了!」
夜風吹動紗簾。
一絲微不可聞的聲音卻還是被我發覺。
我捂住小姐的嘴,眼眸裏滿是警戒。
從前守着小姐之時,總會時刻保持警惕。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場。
隔着一堵牆的外頭有腳步聲!
夜半時分,誰會在旁人院門口來回踱步?!

-13-
一整晚,我沒了絲毫睡意。
倒是沈清璃覺得我在小題大做。
「不過是走夜路之人,有什麼大驚小怪?」
她不懂。
她自是不懂,孤身在外的女子生活有多艱難。
第二日的早市上,我仍覺得有雙眼睛在盯着我。
「還想呢?你昨夜一夜沒睡,只怕是累到了!」
沈清璃朝我遞來一碗粥。
「喏,本小姐親自熬的!」
「今日又賣完了,準備收攤!」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沒有問題。
收攤後,拐角處,一道影子緊緊鎖着我們。
回到小院後,不過半刻鐘,有人砸開了院門。
「就是這裏!抄了家的沈府小姐就住在這裏!」
官差身側站着一個人,恰恰是那日當鋪的掌櫃。
此刻正殷勤巴結官差:
「官爺,小的蹲了很久的點,這沈奸臣的女兒,正是眼前這位,她那日可是去了鋪子裏當了一枚墜子,足足當了四百兩呢。」
「官爺,既抄了家,哪來的墜子?她肯定藏了私!」
抄家這回事,我不是沒聽旁人提起過。
從前沈府裏的王婆子可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跟過的主家不下十個,抄家的主家也不下四個。
許多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落下一個墜子有何妨?
就連奴僕都會悄悄將一些物件收入囊中。
偏到了小姐這裏就被死揪着不放。
沈清璃倒也坦然:
「要再抄一次嗎?一人做事一人當,菡萏那份是她自己的,與她無關。」
官差進門搜了個底朝天,只翻出來了不過二百兩銀子。
「其餘的銀子呢,不說有四百兩?」
沈清璃嗤笑一聲:
「我可是千金小姐,有了銀兩自是要喫喫喝喝,那些銀子早被我喫沒了。」
「如今搜出來的,是我用剩的了,有這些都不錯了。」
「官爺,莫要禍及旁人。」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銀兩。
雖有幾分不悅,總歸不算無功而返,畢竟翻只翻出來了這些,突然到訪也不存在提前轉移。
只得作罷。
「走!」
一行人離去,小院裏早就亂成一團。
沈清璃卻顧不得別的,環顧四周後去到一側的水缸邊,藏在一側的銀兩赫然出現在眼前。
我不禁感慨,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清璃都會藏銀子了。
只是,她小臉耷拉下來。
「原想着那些銀子拿來租房子開書肆,卻打了水漂。」
「都怪那個掌櫃!」
我卻隱隱覺得並非那麼簡單。

-14-
天色剛剛黑了下來。
一道人影閃入小院。
「對不住對不住。」
燭火跳動下,映出來人面龐。
鼻尖縈繞着一股熟悉的香氣。
恰恰是今日指認的掌櫃。
他連連道歉:
「有人瞧見你們進了我的鋪子,還拿我的妻兒威脅……不得已……」
沈清璃的茶盞翻在粗布裙上,洇出深色水痕。
我按住她發抖的膝蓋,朝當鋪掌櫃笑道:
「今日掌櫃的說出四百兩之時,我便知曉其中必有緣由。」
掌櫃將墜子塞回沈清璃手中,神色惶惶。
「雖不知沈大人如今境況,可我卻知其中必有隱情。從前不知沈小姐身份,如今這墜子物歸原主。小姐,快些逃吧。」
「看如今,您只怕是被盯上了。」
送走當鋪掌櫃。
沈清璃突然起身往外跑。
我追出去時,她正扶着槐樹幹嘔,單薄的脊背弓成蝦米。
秋雨打溼她鬆散的髮髻,露出頸後淡紅的疤痕。
這道疤,竟一直在小姐頸後。
那是老爺用熱茶潑的,只因府上的姨娘認定了是沈清璃害她失了孩子。
她回過頭,滿臉苦楚。
「菡萏,活下去,這般難嗎?」
「他是他,我是我,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既如此,菡萏,我們去求個公道!」
沈老爺雖不是個好父親。
卻是個好官。
不會爲了一己私利,而去貪污軍餉。
她轉身時眼底燃着幽火。
「我們去邊境。」
我怔在原地。
她髮間沾着落葉,卻昂着下巴無比堅定。
「御史臺的那些老匹夫,只會用口水做文章,那些軍餉……」
「小姐。」
我打斷她。
「你可知這一路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你自小金尊玉貴,可知這世道險惡?」
「六歲那年,我爹爲十兩賭債把我賣去妓院。逃跑時捱了一刀,險些要了我的命。」
我褪下衣衫,露出後背那道長長的疤。
「回到所謂的家後,繼母又盯上我,把我賣給了人牙子,也就是遇到了小姐……」
她瞳孔猛地收縮,眉宇間滿是擔憂。
我攏好衣襟輕笑:
「小姐這樣的貴人,就算家道中落,也該去江南找個好人家穩妥地過一生……」
「可我是沈清璃。」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你同我一道長大,我的性子你最瞭解,睚眥必報。」
「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她臉漲得通紅。
「太尉府千金早死在抄家那夜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沈清璃。」
月色如水,照得她的面龐格外堅毅。
我望着她燒紅的眼尾,忽然笑出聲:
「城外碼頭子時三刻有貨船出發,小姐可會鳧水?」

-15-
當夜我們帶着所有值錢的物件悄悄去到了碼頭。
爲了躲避暗處之人,我們深夜出發,走貨船,不引人注目。
直到上了沈清璃的賊船,我才發現我怎麼稀裏糊塗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我不該守着銀子舒舒服服地過下半生嗎?
悔之晚矣!
沈清璃的包袱裏除了賬本,還有半塊摔碎的硯臺。
這是她唯一從太尉府帶出來的物件,邊緣沾着洗不淨的墨漬,不是什麼值錢物件,官差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不過是一件破石頭罷了,你隨意!」
開船的人做慣了這些順道拉人的買賣,倒是並未對我們多加盤問。
只是我們去到的船艙裏卻是和一箱箱的魚待在一處。
打開船艙,魚腥味撲鼻而來。
沈清璃同我都是一身青色衣裙,打扮樸實。
別說沈清璃,就連我都有些受不住這味道。
一側船上的幫工嬉皮笑臉。
「能來我們船上的,都是走投無路的,只要能活下去,這些苦算什麼?」
「趕巧了不是,這艘船恰恰是送魚的。」
「湊合湊合,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什麼需要,招呼一聲,叫我小許就成。」
這人說的倒是句句在理。
只是這魚腥味委實嗆人。
回過頭,沈清璃倒是比我淡然自若幾分。
掃了掃一側椅子上的灰,徑直坐了下去。
「菡萏!連累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沈清璃的變化確實大,換做從前,我只怕自己做錯了什麼,她故意說的反話呢。
船隨着水流晃晃悠悠,我睡得不踏實,天邊泛起霞光時,我睜開了眼,卻見沈清璃興奮地看向外面:
「瞧!菡萏,太陽破曉而出!好頑強的生命力!」
的確。
船上的日子倒比日日出攤清閒許多。
只是晃晃悠悠了幾日,我便吐了幾日。
沈清璃倒還好。
我可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啊。
小許倒是給我不知從何處尋的薑片,讓我含在嘴中,我稍稍緩解了幾分。
這幾日,竟成了沈清璃日日照顧我,稀奇稀奇。
寂靜之時,我終是開口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那塊破舊的硯臺,小姐整日拿着做什麼?」
沈清璃細心地擦着,如同一塊珍寶。
「菡萏你不知,這硯臺是外祖送給母親的,有她在,我就覺得母親還在……」
我立馬噤聲,是我嘴欠了!
嘴結結巴巴地解釋:
「抱歉……我……我不該……這麼說的……」
沈清璃粲然一笑:「菡萏你還會結巴!」
沈清璃收好硯臺,笑聲漫入耳中。
船晃啊晃。
是夜,我睡眠淺,忽聽到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順着縫隙悄悄看去,是一側的船隻,要比我們的貨船大上許多,甲板上的人正有條不紊地搬運着東西。
天色昏暗,雖有月光相照,也不燃起火把,委實可疑。
「啪嗒」一聲,手中的物件驟然掉到甲板上,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明顯。
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之後便是東西落入水中的聲音。
我死死捂着嘴。
月光映襯下,明晃晃的劍一下刺穿那人的喉管,而後便是毫不猶豫地拋屍河中。
掉落的物件被人撿起,月光和水面的映射,讓我徹底看清了他們搬運的物件。
明晃晃的銀子照得人眼疼,而那銀子的形狀恰恰是我朝軍餉的特製模樣。
這就是不翼而飛的,被人所說被沈老爺貪污了的軍餉贓銀!
如今,老爺身處大獄,這些贓銀卻出現在此處!
後背升起一股涼意。
耳邊忽而傳來淺淺交錯的呼吸聲,伴隨着一股硯臺的氣味。
是沈清璃!
「噓!」
直到那艘貨船上的人都撤離了甲板,我鬆了口氣。
身後的沈清璃卻驟然失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果然,老頭爲人父爲人夫不咋樣,倒是個好官。」
我剛要說些什麼,忽而聽聞「嘭」的一聲,有東西撞到了船上。
貨船開始傾斜,有些不穩,好似鹹腥的江水從縫隙湧入。
頭頂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船進水了!船進水了!」
是小許的聲音。
他一直在嘗試打開船艙門,粗喘着氣。
「這船艙打不開!」
「發生了何事?」
腳下漫過了水,我撐起身子仔細聽着外頭的動靜。
「咱的船不知怎麼碰到了一艘比咱大得多的船,船不堪重擊,門打不開啊!」
外面漸漸沒了動靜。
小許應當是放棄了吧。
「菡萏,你聽我說……」
沈清璃的聲音在發抖。
「我騙了你,我不會鳧水,你會你快些逃命去吧。」
「不用管我……」
「要死一起死。」
「要活一起活。」
這是漕幫黑話,去年替小姐押送生辰綱時,那個斷指船老大教我的。
江水漫過膝蓋時,船艙終於鬆動幾分。
藉着力,抬腿一蹬,湧入了更多江水。
我拽着沈清璃一頭扎進冰冷的江水裏,身後傳來火箭破空的呼嘯。
這不是意外,這是兇手在掃清障礙。
我們還是被發現了。
沈清璃不會鳧水,她死死咬着脣不出聲,直到我託着她浮出水面。
才發現她手裏攥着半截斷箭,是從我肩頭拔下來的。
「你流血了……」
她聲音顫抖極了。
冰冷的江水浸過傷口,令我來不及感受身上的痛意。
只是一下抬起手,衝着沈清璃癡笑。
「小姐,我厲害吧,我從五歲就學會鳧水了呢。」
我甩開黏在眼前的溼發,望見岸上飄搖的燈籠。
「小姐,好消息是活下來了呢。」
「壞消息是我們被發現了蹤跡。」

-16-
貨船遭了難。
我們竟誤打誤撞瞧見了真相。
只是背後之人仍未所獲。
再次睜眼,我瞧見的便是忙碌的沈清璃。
是在一處破廟裏。
她裹着粗布襖子熬藥,手腕翻轉的姿勢竟與煎茶時別無二致。
我趴在乾草堆上,感受她指尖劃過背脊的顫慄。
「從前帶的金瘡藥不夠了。」
她突然起身。
「我去城裏醫館買些。」
「別去。」
我拽住她衣角。
「此刻買金瘡藥過於顯眼。」
幕後之人搜尋不到我們的蹤跡,定會將整個江翻得底朝天。
人馬着重守着各處醫館。
此時出門無異於送Ṱúₙ上門。
「那怎麼辦!你的血止不住!」
我緩緩側過頭,目光最終落在一片雜草裏。
是大薊!
汁液便能止血!
「這草,能……止血……」
她僵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我支撐不住,躺平了下去。
她才慌不擇路去把那堆草都拔到我面前。
「菡萏,別睡!瞧瞧!是哪種可以止血啊……」
好吧,沈清璃的確是不認識那些不起眼的草藥的。
我暈了過去,沈清璃沒了頭緒,着急忙慌將那些藥草一股腦都搗碎塗到了我的傷口處。
還好我命大。
在沈清璃的精心照顧下,我漸漸恢復了。
一切謎團的真相也漸漸拼湊到了一起。
那夜混亂中,我依稀看到了撞向我們小船豎起的旗幟。
沈清璃教過我那個字,念做「容」。
而容是國姓。
天底下這般做事性情之人唯有一人。
「丹陽長公主。」
「丹陽長公主。」
沈老爺是太尉。
朝堂之上的站位我不懂。
可百姓人人皆知。
當今陛下重病,如今是太子監國。
可太子委實成不了氣候,整日沉迷酒色,是個扶不上牆的。
相較之下,丹陽長公主雷厲風行,百姓人人聽過她的事蹟。
可她是個女子。
只能屈居身後。
朝堂之上,無形之中有兩股站位。
一是太子黨,另一是長公主黨。
而沈太尉,也確如沈清璃所說,做人父親不咋樣,官品有保證。
是個妥妥的太子黨。
前些時日前線大戰,長公主卻力薦沈老爺做這總負責人。
而結果就是,沈老爺下了大獄,沈家被抄家。
其中的關竅,一點便知。
「所以,你一早便猜到了,這不是去邊境的路,這是去安陽,便是長公主封地的路?」
沈清璃起身,望向遠方。
「菡萏,若此時反悔,還來得及。」

-18-
我只是個剛剛爲自己贖身的小丫鬟,本想佔點小便宜,拿點銀兩。
如今卻捲入這場風波里。
並非是我忠心,原來我竟被些蠅頭小利困住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那個……小姐是要去找長公主要個說法?」
沈清璃笑了。
「是。」
「也不是。」

「菡萏,我不會害你。」
「你是除了母親外待我最好之人了。」
「我們一道長大,最是瞭解……」
她的幾句話令我鬼使神差地鬆了口。
「我同你一道。」
「菡萏你最好了!」
罷了罷了。
我本來就孤身一人,權當外出散心了。
「我有一個要求!」
「能不能路上的花銷平攤呀,我不貪心了!」
啊呸。
竟被她的幾句甜言蜜語拐了去,活該我當一輩子牛馬!

-19-
不能再走水路了,此處距離安陽還有幾日的路程。
我同沈清璃爲了保住小命,花了大價錢,敲開了鏢局的大門。
她將銀兩扔在鏢局的桌上,頗有視死如歸的樣子。
「護送我們兩個去安陽!」
「銀兩管夠!」
鏢頭默默收了銀兩,許是沒見過這般潑辣的女子,都躲得遠遠的。
「明日寅時,鏢局……準時出發。」
這可真是好主意。
就是有點肉疼。
罷了,總比還沒到安陽便沒了命要好。
這銀錢我遲早得同沈清璃討回來。
我掏出包袱裏的小本子,上面記滿了我歪歪扭扭的字。
趁着沈清璃不注意,我新添上一行字。
「小姐今日欠百兩銀子!」
我同沈清璃坐在鏢車裏,沒了暈船的噁心嘔吐感。
身旁還有孔武有力的人守護,真真是令人踏實。
我們很快抵達安陽。
卻沒想到,一下馬車便遇到了熟人。
準確來說,是沈清璃的熟人。
她從前的未婚夫,周時津。
「清璃,你終於來尋我了?」
這人傻了吧。
沈清璃同他的婚事,是先頭兩方父母定下的。
只是沈家被抄家,婚事自然而然沒了。
想必周家此時也不願娶一個被抄了家的女子吧。
周時津這人,最聽他母親的話。
我從前還想過,若小姐嫁過去,小姐只怕會天天同周時津的母親吵架。
「清璃,母親說了,沈家倒了,我恐怕只能納你爲妾了。」
周時津一臉委屈,卻忽而滿臉堅定。
「你放心,清璃,就算做不成我夫人,我心裏也只有你一人!你能擁有我的整顆心!」
沈清璃忽而大笑出聲。
她後退幾步,順帶着拉着我後退幾步。
「菡萏,離遠些,跟這樣的人呆久了會被傳染。」
「什麼?」
「會變傻。」
周時津一臉委屈。
「周時津,請問你的整顆心是能喫還是能當銀子花?」
「我沈家是落魄了,可你那顆心分文不值,還不如一籠饅頭來得值錢!」
「帶好您的心,小心,別摔碎嘍。」
沈清璃拉過我就朝着公主府而去。
「那個……直接去,不緩緩?」
「緩什麼,難不成我還要給她帶上一份京城特產?」
……
初到安陽第一日,連口水都沒喝。
我們敲響了公主府的大門。
「民女求見長公主。」
她脊樑筆直如松。
「民女是含冤被抄家的沈太尉的親女沈清璃,特來求見長公主殿下!」
我以爲會被抓起來打一頓。
可不多時,公主府內走出來一名丫鬟打扮。
「沈姑娘,公主有請。」
走過彎彎繞繞的前廳。
踏進房門,還未站定。
高堂之上的長公主忽然輕笑。
「沈姑娘可知,此刻京中正在議和?」
「連我都被趕回了封地呢。」
「你們沈家,算是白白犧牲了。」
我不敢抬頭看,只是隨着沈清璃該磕頭就磕頭。
上首的長公主緩緩走了下來,我只能看到她的鞋尖,比從前小姐的鞋子華貴許多。
「沈清璃,你就不怕我將你關入這公主府?畢竟,你父親可是一貫的太子黨。」
我此刻心亂如麻,我就是個小嘍囉,不會真出不去這公主府了吧。
我就說進去容易出來難。
「呀,這麼忠心的小隨從?」
這是點我呢。
「沈清璃,你命好。」
「沒了權勢,還有跟在身邊的。」
她拍了拍手。
沈清璃擋在我面前。
「殿下,她不是隨從,她在我心裏就是家人。」
「想不到一向驕傲的沈清璃如今竟也有了知心人。」
「沈清璃,說說,你打算怎麼幫你父親伸冤?」
「那個老匹夫,可是似乎待你這個女兒一般呢,爲了他,值得嗎?」
是啊,老爺待小姐並不好,從前平日裏那些姨娘使的手段我不信他看不出來,只是懶得去查探真相罷了。
面前的小姐回答得鏗鏘有力。
「不是爲了他,是爲了我自己。」
「殿下,民女願追隨殿下,盡全力,做殿下的刀。」
不是,她做刀,那我做什麼?
我欲哭無淚。
長公主笑了起來。
「不愧是沈清璃,不愧是從前鎮國大將軍的女兒。」
「從前你母親,真真是可惜了。」
ţųₕ「竟爲了兒女之情,斷送自己的前途。」
小姐的母親,擔了許久沈夫人的名號,卻被世人遺忘。
從前的沈夫人,可是上過戰場廝殺的鎮國將軍蘇妙歡。
如今小姐昂着背的模樣漸漸同那抹英姿重合。
是了,
小姐她原本就是這般的人。
而我,算跟對人了。
恍惚間,長公主染着好看蔻甲的手將小姐扶起來。
「你父親,早已歸入我的麾下。」
「至於太子,自然視他爲眼中釘,意圖除之而後快。」
「抄家,便是後果。」
長公主徐徐開口,將這些真相說得風輕雲淡。
小姐也不遑多讓:
「殿下,那批消失的贓銀,走的是水路。」

-20-
我們竟然從長公主府活了下來。
長公主甚至安排好了住處。
驚魂未定之時,我看向小姐。
「你……一早便猜出了一切?」
「害我……」
沈清璃雙眸忽閃不定。
「菡萏,還記得報官出賣我們的掌櫃嗎?」
「他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味。」
「父親身上也會有,那是東宮太子獨有的薰香。從前父親整日出入東宮,自是沾染到了衣衫之上;而一個當鋪掌櫃身上沾染此香,只能說明他被迫去過東宮。」
我後知後覺:
「從一開始,太子就盯上了我們。」
「那他爲何不直接殺了我們?」
沈清璃輕笑:「菡萏,你太天真了。」
「父親是明面上的太子黨,他做這些是給父親看的。」
「從前父親就告知我,太子此人生性狠辣,他這是在告訴父親,既然背叛了他,就該好好看他是如何玩弄他的女兒的。」
「所以,那夜貨船遭到撞擊也是?」
沈清璃點點頭。
「不告訴你這些,是不想你捲入這場爭鬥,只是如今晚了。」
「如今太子很快知曉,我入了公主府。」
意味着,我得抓牢小姐,我還想活呢。

-21-
陛下病危,丹陽長公主動身前往京城。
我和沈清璃一路跟隨。
外人皆傳丹陽長公主荒淫無道,府上面首無數。
這次進京,她身側還跟了兩個英俊的男子。
他們在長公主面前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權勢的確養人。
馬車晃晃悠悠,入了京。
不做停留,長公主直接入了宮。
帶了我同沈清璃一道。
第一次入宮,我不敢四處張望。
更何況是在此等危機的情況下?
陛下寢殿之中,太子一身明黃衣衫滴着淚哭泣。
「皇姐……你終於來了,父皇……」
長公主置之不理,徑直來到陛下的牀榻一側。
榻上是進氣多出氣少的皇帝,正顫顫巍巍地指向長公主。
「丹……丹陽……」
「朕……對不住你……」
「你放心……初兒不會擋你的路……」
長公主面上滿是冷漠,唯有一側的太子面上驚恐不已。
他跑到皇帝榻前。
一個勁兒地開口:「父皇!你這句話什麼意思?」
「你難不成要皇姐繼承大統!她是女子!」
皇帝已經說不出話,眸子瞪得老大。
長公主卻仍是冷漠,直到皇帝沒了氣息,她眼角的淚滴劃過。
稍縱即逝。
她起身。
「來人,將太子押住。」
太子拼盡全力抵抗,終究是無可奈何。
「我是太子!父皇沒了!我便是新皇帝!」
「誰敢!」
長公主冷笑一聲。
「新皇帝?王公公,那便由你來讀父皇的遺旨。」
「陛下承認的繼位人選是長公主殿下……」
遺旨宣讀完,太子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來人!」
「皇弟,瞧瞧,你的人早就被我換了,怎麼,這場遊戲,好玩嗎?」
長公主繼任大統。
太子被關入了東宮,一輩子不得踏出一步。
至於沈老爺,自然是從大牢裏放了出來,昭告天下,得到了平反。
至於那些贓銀,自然是被長公主攔下送去了邊境。
長公主執政這天。
珠簾輕響。
大殿之上,新任女皇緩緩開口:
「沈姑娘想要什麼賞賜?」
沈清璃拽着我跪下:
「求陛下開恩,許女子入御史臺爲官。」
滿場抽氣聲中,我忽然想起從前在府上,小姐被老爺關在祠堂裏閉門思過之時。
她蜷在地上,起了高熱,嘴裏卻呢喃着:「若我爲男子……」
那時我就在想,小姐若爲男子,定當是別有一番天地。
此刻她跪得筆直,像株肆意往上攀援綻放的凌霄花。
美麗且張揚。
風拂過大殿,殿內無聲。
唯有高堂傳來一道聲音:
「允。」
「但需通過考覈。」
三個月後,我們站在朱雀大街接旨。
風捲起沈清璃的官服下襬,露出裏頭粗布縫的裏衣。
那是我們擺粥攤那時,她第一次換下的衣衫,卻被她如今穿到了裏面。
「接旨吧,沈御史。」
我笑着撞她手肘。
她卻突然轉身,將烏紗帽扣在我頭上。
「菡萏,你可願與我一道接受這份重任?」
我望見人羣裏多的是熟悉的面孔。
樵夫娘子豎着大拇指,曾經買粥的街坊鄰居臉上都掛着笑意。
甚Ṭùₔ至那個調戲過她的王公子,正滿臉堆笑靠在他的夫人一側臉上堆着笑意。
「小姐……」
我爲她扶正烏紗帽。
「我可是要收酬金的。」
她忽然當衆握住我的手,指尖劃過我掌心的舊繭。
自信地開口:
「管夠。」

-22-
沈老爺雖官復原職,沈家也歸還於他之後,
府上抄家之時四散而逃的姨娘們,又紛紛叩響了沈府的大門。
「老爺,當初我們也是逼不得已……」
樹倒猢猻散,總歸是自己的妾室子女,他倒是全都接入了府裏,只是沒了從前的熱情,也沒了獨寵之人。
他唯一想見到回來的人,我想一定是小姐。
可小姐除了在朝堂之上淡然同他言語後,私下裏再沒同他說過別的話。
小姐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的的確確是個好官,可又的的確確是個不稱職的丈夫、父親。
小姐對他的感情被一點點消耗殆盡。
直到那日,下着綿密的雨。
我撐着傘在府門口等小姐下朝之時,望見沈老爺在雨中失神喚小姐。
「清璃,你還是不肯原諒父親嗎?」
「父親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母親……」
沈清璃回過身子,字字清晰。
「過去的事,不是幾句話就能消弭,母親的痛苦,我也無法替她原諒。」
「你是個好官,那便做你的好官,今後官場之上,還請喚我沈大人。」
「沈府,我不會回去。」
下一幕,她朝我走來,滿是釋然。
她同我一道捏住傘柄,笑道:
「回府。」

-23-
沈清璃日日去上朝,而我在府上無事可做。
兜兜轉轉又撐起了粥攤。
沈清璃倒也沒反對,只不過這次,沒人敢再欺負我。
我可是有人罩着的。
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老闆,來份粥!」
我剛要應下,抬頭卻見是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你!」
「小許!」
是貨船上的小許。
可他哭得比我還厲害。
「嗚嗚嗚嗚, 你還活着,太好了, 同你一道的那姑娘呢?」
「她也很好。」
「嗚嗚嗚嗚嗚嗚, 那次沒打開船艙門, 我回去後整晚整晚睡不着, 我總在想當時是不是再大些力氣就能救下你們了, 現在, 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真是個赤誠心腸的人。
日子一日日過。
我照常出攤之時,突然傳來喧譁。
「招娣啊!你得養我啊, 我可是你娘啊!」
我冷笑一聲, 原來是我那跟人跑了的繼母。
如今這是又想起我來了。
我不理她,她就在我攤位前撒潑打滾。
訴說着她曾經養育我的艱辛。
「你那賭鬼爹整日知道賭,要不是我,你早就餓死了……」
「如今我生了病,你得給我買藥治病……」
……
過多了舒坦日子, 我似乎都快要忘記,原來我的出身這麼慘。
剛要開口,鼻尖鑽入一抹清香。
「刁婦豈敢放肆!」
「她是我沈清璃的妹妹,我怎不知有你這樣的母親?」
「當年你狠心將她賣掉, 不給她飯喫,如今過不下去又想來尋她?」
「只怕是板子沒喫夠!若再來招惹,板子管夠!」
「還有, 她不叫招娣, 她名喚菡萏。」
我那繼母被嚇得灰溜溜跑了。
我扭過身子, 不敢去看沈清璃。
街上熙熙攘攘。
沈清璃忽然捧住我的臉。
「哭什麼?」
我怔怔望着她。
噗嗤笑出聲。
「真好。」

-24-
宮裏傳來消息, 前太子自盡了。
百姓唏噓不已。
關於前太子和當今女皇陛下的往事, 還是小姐講給我聽的。
他們二人並非一母所出, 但他們二人的母妃卻是一對親姐妹。
只是雙雙早逝,寂寂深宮中留下了兩人相互依靠取暖。
可後宮深不可測,人心易變。
前太子自小性格軟弱,女皇陛下卻是個有主見的。
先皇傷了根基, 宮中孩子少,兩人竟漸漸脫穎而出。
只是人心易變,權勢迷人眼,曾一心依賴女皇陛下的前太子忽而花天酒地, 實則是在暗中收斂勢力。
他對於他皇姐的強勢產生了忌憚, 兩人漸行漸遠。
直至分崩離析。
令人唏噓不已。
我聽得津津有味。
沈清璃卻打斷我,讓我看向竈臺。
竈膛裏的火苗竄得老高。
我抄起鍋蓋擋住飛濺的油星。
「沈御史, 勞駕把鯽魚遞過來。」
沈清璃捏着青瓷盤邊緣。
兩根手指拎着魚尾,活像在御史臺批閱死刑犯卷宗。
那條可憐的鯽魚「撲通」一下摔進滾燙的熱油裏。
濺起的油花正巧沾在她新裁的淺紫襦裙上。
「菡萏!」
她提着裙襬跳開三尺。
髮間玉簪撞上晾在梁下的臘肉。
「痛痛痛!」
我翻着鍋鏟笑。
「上月燒了廚房說再也不碰竈臺的是誰?昨日非說能做出劉廚娘的拿手菜八寶鴨的又是誰?」
鍋裏的糖醋汁咕嘟冒泡, 我故意舀起一勺湊近她。
「嚐嚐?」
她梗着脖子往後仰,鼻尖卻誠實地湊近了幾分。
「糖放多了……當年劉廚娘做的可比這……喂!」
我趁機把魚塊塞進她嘴裏,看她被燙得淚花打轉還要端着架子細嚼慢嚥。
窗外飄進幾瓣海棠,落在她沾了醬汁的袖口。
夕陽餘暉裏, 我們面對面用膳。
微風拂過, 屋檐角上的銅鈴輕響, 她抬頭時嘴角還沾着飯粒。
「看什麼看?這些可是要送去大理寺當證物的……咳,喫完記得把今日的案子謄抄三遍,權當練字!」
我拎起她用來包荷葉雞的《女誡》書頁。
油漬斑駁處, 她補了行蠅頭小楷。
「女子相知,當如日月並輝。」
微風拂過,窗外的海棠突然簌簌落進湯碗。
傳來沈清璃肆意的笑聲。
「菡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