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林娘子

我娘是鎮子上唯一的女屠夫。
在別人家喫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我已經白白胖胖,成了鎮上的老年殺手。
我家肉鋪對面,有個小乞丐,路過的狗都能踹他兩腳。
後來,城門破了,我家的肉鋪關門了,小乞丐卻成了新帝。

-1-
「林肉娘子,給我一刀肉,肥肉多些。」
回應那人的是我娘落在板上的殺豬刀,砰砰作響,揚起些骨頭渣子,引得一羣小狗兒圍過來爭搶。
「阿婆,今日的肉可香了,你拿回去加些菜一起燉,能把牙齒香掉!」
買肉的阿婆摸了摸我的臉,從包裏捎出兩顆糖蓮子:「嗯,還沒喫阿婆就覺得香,不然咱們阿福哪能長那麼好啊!」
我娘是這鎮子上唯一的女屠夫,瘦弱的身板能扛起一整頭豬,讓好些男子驚得話都說不出。
一開始做這營生的時候,那些男人都排擠她,回應他們的是我娘亮得能反光的殺豬刀。看見我娘單手捏碎的果子之後,他們的嘴巴也乾淨了。
「一刀豬肉,十五文。」
「哎喲,這也太貴了!」阿婆一邊說,一邊心疼地拿出十四文,看見我亮晶晶一動不動的眼睛之後又摸出一文:「也就是你賣的肉不會缺斤少兩,又是好肉,不然別人家賣這麼貴,我是不肯的。」
鎮上的阿婆娘子們買菜買肉都愛佔些小便宜,我娘是絕不肯多說一個字的,但也一個銅板都不肯退讓。
所以常常能看見案板上一刀又一刀切好了不肯拿走的肉,奈何我家的肉最新鮮,又不缺斤少兩,鋪子前生意好,但時常做成一單就要花上許久的時間。
我揚起了招牌笑容,無他,和瘦弱的孃親不一樣,我天生白白胖胖,阿婆們都說我這是天生的福相,有福氣呢。
「阿婆眼光真好,我們家的肉最好了!阿婆喫了也能長命百歲,孫子孫女和阿福一樣有福氣!」
阿婆哈哈大笑,說我小小年紀嘴巴忒甜,țū́₁孃親眉眼也柔和下來,給阿婆添了一根帶肉的骨頭。
視線掃到肉鋪對面的小乞丐,他卻只盯着我家肉鋪下爭搶骨頭的狗兒,像是想跟他們爭搶一般。
從我記事開始,這個小乞丐就在鎮上了,有時候他在我家肉鋪對面,有時候幾天不見蹤影,是個沒名沒姓沒有歸宿的。
「娘,我能給他喫嗎?」
起初我覺得他可憐,想分他肉,分他喫食。可是我娘不許,我娘臉上有個碗口大的疤,但我從不覺得嚇人。
「阿福,我們家有很多肉,如果你分給他,娘不能保證還能保護好你。」
「爲什麼?他會喫很多嗎?」
瘦瘦的娘把我抱在懷裏,不停摩挲着那兩把殺豬刀:「娘也不知道,但是喫的人多了,總會不夠的。」
小乞丐抬起了頭,對上了我的眼睛,我打了個冷戰,他的眼神就像是我腳下搶奪肉渣的狗兒,我又覺得可憐,他比我大,卻像我腳下的狗兒。
我偷偷把糖蓮子混着餅子落在他身邊,他什麼也沒說帶着走了。
「哎,算了。」
娘擦了擦刀,帶着我繼續賣肉,那天的肉很好賣,收攤的時候一刀也沒剩下。

-2-
「銀子,好多的銀子啊,娘能買好多糖蓮子了。」我熟練地從牆角的洞裏挖出一個小罐子,這裏頭是我和孃的積蓄。
一開始是銅板,然後是碎銀,到現在銀子都快有小半罐了。
「喫多了牙疼的,」娘掂了掂罐子,露出一個笑來,雖然娘臉上有道疤,但是我還是覺得我娘最好看:「過些日子就去打一個小的長命鎖,用金子,打個空心的,保佑孃的阿福長命百歲!」
長命鎖是我孃的執着,似乎只要有了那一把鎖,我這輩子就不愁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孃的被窩已經冷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爬起來給自己熱鍋裏的粥喫,娘總會在自己喫過之後往裏面加一小碗雞絲,濃厚的米香裏就會帶上一絲絲的肉香。
端着碗坐到大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小乞丐,他躺在路邊上,也不知道是昏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
他的臉總是被頭髮遮着,剛靠過去就聞到了一股子酸臭味,也恰好這時,他醒了。
「喫粥嗎?還是熱的。」
小乞丐呆坐着像失了魂一樣,半晌才點頭,我回屋給他端了一碗,他喫得狼吞虎嚥的,連碗都捨不得丟。
「快走吧,要不太平了。」
「你會說話?」我驚奇地停下了回屋的腳步,大家都以爲小乞丐是個啞巴,沒想到他的聲音還挺好聽的。
不管我怎麼問,小乞丐都不說話了,我想問問他爲什麼要走,要往哪裏走,他也要走了嗎?
這天阿孃回來得很早,她滿臉愁容,還有大半隻豬沒賣出去。
阿孃抱着我坐了半晌,然後開始醃肉,大半隻豬被切成一塊一塊的,有的放到罐子裏,有的掛起來用煙燻。現在天氣不熱,明明可以明天再拿去賣的,可是阿孃卻並沒有這樣打算。
想起小乞丐的話,莫名地我也不想問阿孃爲什麼。
「阿福,娘以後不去賣肉了,就在家裏陪你。」像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娘摸了摸我的腦袋,扯出一個僵硬的笑來:「往後就在屋子裏,哪裏也不要去,誰叫你也不要應,知道嗎?」
我點點頭,靠在阿孃懷裏睡去。夜間驚醒,院子裏卻傳來奇怪的聲音。
院子裏,月光下,娘拿着一把把刀在磨刀石上細細滑動。

-3-
一連幾日我娘都沒有出攤賣肉,卻總是神出鬼沒去買糧買菜,堆在家裏喫也喫不完。
有人尋到我家裏,問我娘怎麼不出攤,又埋怨其他賣肉的缺斤少兩,還拿不新鮮的肉糊弄人。
我娘也沒個笑容,只是硬邦邦地說娃兒身體不舒服,她要在家照顧幾天。
聽到這裏,張阿婆就不再追問了,告訴我娘小娃兒都是這樣的,多多注意着便是。臨走前,還塞給我娘一些糖。
「娃兒肯定是不肯喫藥纔好得慢,藥太苦了,你哄哄她,給她甜甜嘴,阿福是最懂事的。」
張阿婆是唯一一個不跟我娘討價還價的阿婆,她家裏有個小孫子,比我還小些,所以她身上總放些糖。
只是她家裏也不富裕,那些糖也都是便宜的,不多,但總要放上好些時候。
我娘常說大家都是苦命人,世道再差些,苦命人就更什麼也不是了,屍體堆在路邊上,老爺們拿去當柴火燒都會嫌棄。
「張阿婆,你家多買些喫的吧,你腿腳不好,總是一個人出來,要ŧŭ₋是出什麼事就不好了。」我娘還是沒忍心多了句嘴。
張阿婆掂了掂籃子裏的菜葉子,每一片都是她細細選來的:「不了,每天買才新鮮,還能買到便宜的。」
她走得很慢,身形要消失的時候,傳過來的聲音已經低到要聽不見了:
「多買又能買多少呢,都要銀子啊……」
我坐在牀上,等着我娘把糖喂到我嘴裏:「娘,你也喫,我們一起喫。」
我娘一股腦塞到我嘴巴里,然後戳了戳我的腮幫子,我娘總喜歡把我抱在懷裏,就像她去抱小豬一樣。
「孃的阿福得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我娘不去出攤,鎮上賣肉的就更囂張了。往常那些人被他們坑了多半都直接把肉撂他們攤子上,再大聲罵他們是隻知道坑人的王八羔子。
如今,買肉的人被坑了也只好小聲嘟囔幾句。
「老子就這個價!買不起就給老子放下!沒錢喫什麼肉啊!」
「林肉娘子?哼,你喜歡找她買就去啊!她一個娘們兒能賣多久!」
還真有幾個有骨氣的人轉身走了,他們說林肉娘子總會回來賣肉的。不過是一陣子,大不了就不喫肉!
這話提醒了賣肉的,第二天他們的肉就多漲了幾文錢。趁着我娘不在,他們想多多地撈些銀子。
我家的門總是被人敲響,這時候我娘就會叫我好好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管。
「林肉娘子啊,你們娘倆總是要喫要喝的,你不去賣肉,錢花光了可怎麼好啊?」
「是這個理兒,你不去掙錢,阿福怕是買藥錢都沒了。」
「不如這樣,我們幫你照顧阿福,你把肉買回來就在攤子邊上給她弄個小棚子,我們肯定安安靜靜的。」
他們七嘴八舌勸說我娘,一句一句鑽進我耳朵裏,好像有數百隻蒼蠅蜜蜂一樣,也不知我娘怎麼受得住。
我娘站在人堆兒裏,就跟她往日一樣一句話不說,要麼就只會重複一句話:
「我的阿福病了,我要照顧阿福,不賣肉。」

-4-
某一天,鎮子裏突然多出了幾個乞丐,他們四處逃竄,模樣可笑,爲了一口吃的什麼都願意幹。
鎮子裏的人哈哈大笑,有人給出一個餅子叫乞丐學狗叫爬着走,有人心善也願意給出一口吃食。乞丐越來越多,但是原先那個小乞丐卻是怎麼都沒有了身影。
「快走吧,要不太平了。」我看着外頭的人,突然想起小乞丐的話,心裏湧起一陣害怕。
「阿福!這是誰跟你說的!」娘蹲到我面前,眼裏滿是慌張。
我生下來是沒有喫過苦的,但是我娘喫盡了苦頭,因爲我娘當初就是因爲家鄉鬧饑荒才逃過來的。
她不肯跟我說路上的艱辛,但是鎮上的人都跟我說,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懷了身子的女人能活下來是很不容易的。他們都叫我一定好好長大,嫁個好人家,讓我娘能過上好日子。
我不明白,嫁個好人家跟我娘過上好日子有什麼關係?我娘也不明白,她會捂住我的耳朵,叫我不必去想明白。
我從不會瞞着我娘,所以老老實實把那天的事給娘說了。
娘聽了就立刻泄了氣,嘴裏唸叨着完了,末了又從地上爬了起來,把刀別在了腰間:
「沒事的,沒事的,阿福別擔心,娘會護住阿福的。」
我娘說有錢有勢的人若是有消息,那權勢錢財就成了他們保命的法子,若是沒有消息,那就是沒有主人的豬仔,只能等着被人宰殺啃食。
而我們這樣從不被貴人們放在眼裏的人也不是全然沒有活路,因爲我們每日都在提心吊膽用盡氣力存活,所以只要能留意到那些不起眼的風吹草動,就能感知到危機。
我們現在住的屋子地下有一個地窖,是我娘早早就挖好的。
地窖挖得不容易,我娘不肯請人,也不肯讓人知道。在這個鎮子住下後,她白天賣肉掙錢,夜裏就自己一點一點挖。
現在這地窖派上了用場,夜裏我和娘開始一點一點往裏頭搬東西,白日我娘又開始去賣肉了。
鎮子上的人很開心,甚至比往日買得還多,鎮上也沒有再多出其他乞丐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從前,只有我娘夜裏的磨刀聲和忙碌的ƭŭₚ身影告訴我,一切都不一樣了。
「阿福,你好些了嗎?」
我坐在門口的時候翠姐姐來找我了,還端了一大摞餅子:「糖餅,我娘叫我端來給你們的,快嚐嚐。」
翠姐姐家是賣布的,有錢,家裏孩子也多,翠姐姐更是跟天仙似的,我很喜歡跟翠姐姐一起。
「謝謝翠姐姐,嬸孃做的糖餅子最好喫了!」
翠姐姐捏了捏我的臉,然後挨着我坐下了:「知道你生病,我擔心了好久呢,之前我家請人去唱戲,你都沒趕上,實在太可惜了。」
聽到這話,我連糖餅子都喫不下了,鎮子上能請人唱戲的人家不多,翠姐姐家就行,偏生我每回都沒趕上。
見我苦惱,翠姐姐咯咯笑出了聲,滿口說着下回哪怕我再是病了,她也叫人把我抬去看。
正說笑着,我娘就回來了,翠姐姐立刻收了笑聲。
「翠翠又送東西來了?這怎麼好意思呢?」我娘一步都沒停,轉身提了一吊肉出來,「翠翠,給,帶回去,今天新鮮的,涮肉最好喫。」
送走了翠姐姐,我娘就立在我面前,也不說話,就這麼看着我。
我娘不喜歡翠姐姐一家,從一開始就是。

-5-
「阿福,娘說過什麼?」
我別過頭去,手裏抓住了糖餅子不丟,餅子裏頭的糖還熱着,順着流下來滴到我的手上。
滴答——滴答——
娘還是心疼了,拿出一張帕子替我擦了眼淚,又把手擦得乾乾淨淨:
「阿福,不要任性,娘是爲了你好。」
「可是大家都喜歡翠姐姐。」
翠姐姐不僅好看溫柔,還給所有小孩都送東西,糖餅、頭花兒,還有小玩意兒。再鬧的小孩兒在翠姐姐面前都乖乖的,我實在不明白阿孃爲什麼不喜歡。
娘不僅不喜歡翠姐姐,還不喜歡嬸孃,每回嬸孃說要幫忙又或是送什麼東西,我娘都會拒絕。
「可是娘不喜歡,阿福也不可以喜歡。」娘摸了摸我的頭,從懷裏拿出一個小金鎖掛在我的脖子上,「你翠姐姐來給你送一回糖餅,滿鎮子上的人現在都該知道了。她回回都說家裏唱戲要叫你們這些小孩兒去,你們哪個人去過呢?阿福,你還小,但是你也該懂了。」
我娘又絮絮叨叨說起來,說我們剛來的時候嬸孃知道她是寡婦,就瞧不上她,直到看見我娘臉上的疤,感受到我孃的臭脾氣,嬸孃才突然變成了一個好人。
她家的東西不好收,往往是東西還沒送出去,鎮子上的人就在說哪家要佔她家便宜了。
我娘說她家跟我們是不同的,一錠銀子擺在面前,她家的人都不會去撿,反倒會送給旁人,然後笑眯眯地等所有人都知道。
「她們缺的不是銀子,是名聲。」
「她們與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聽得迷糊,大概明白了嬸孃一家不是好人,可總覺得自己分明得了好處。
「翠姐姐也是?」
娘把小金鎖放進了我的裏衣,朝着我點頭:「你翠姐姐不是小孩兒了,她跟她娘一個模子。」
「那這餅還喫嗎?」我看着那一疊餅子,想到要丟,心都開始抽痛了。
娘用力按了按我的眉毛,拿起兩張餅,她一張,我一張:「喫!這是咱們換來的,沒喫白食兒!」
張阿婆常說人活得久了,眼睛會越來越有用,能分清豺狼虎豹和人心。或許,等我再長大一些,我的眼睛也會有用,也能分清了吧。
風總是來得突然,我突然明白了我娘說的,我們這樣的人,活着便很艱辛了。
那天正午還沒到,外頭突然吵得很,好像所有人都在跑,都在叫,都在喊,比正月放爆竹還叫人害怕。
「阿福,若是有事就躲到地窖裏去等娘,千萬不能亂跑。」
我娘每晚睡前都會跟我說一遍,我記得很清楚。
我掀開地窖的入口躲進去,啪嗒一聲,是地窖入口的木柴和草垛子落下來的聲音。
每晚我抱着娘睡的時候,我都能聽到我孃的心跳,可我現在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我想我娘了。
地窖裏的味道不好聞,堆了太多東西了,味道像是要把人溺死。這裏還很黑,總讓我想起張阿婆說的深山裏的惡鬼,翠姐姐說的夜裏喫人的小孩兒。我縮在角落一動不敢動,哭也不敢哭出聲。
早知道今日不要娘出門就好了。
早知道跟娘一起出門就好了。

-6-
「阿福?阿福,醒醒,娘回來了。」
娘拿着燭臺,摸了摸我的臉:「阿福做得很好,很乖。」
我撲過去緊緊抱住她,入手卻是黏膩的觸感:「娘?」
「外頭下雨了。」娘說着吹滅了蠟燭,窸窸窣窣脫下了衣服給我擦手,「娘換身兒衣服,阿福等等,一會兒跟娘一起出去。」
原來,世道真的亂起來了,外頭早就在打仗了,今天是附近的山賊趁機作亂打到了鎮子。
我們鎮子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雖然山賊打跑了,但卻把我們的知縣嚇得不輕。
知縣大人我見過,一個有鬍子的老頭,時常抱着他的孫子在街上玩,穿上了官服看起來倒是神氣精神些。
據說他是年歲大了才從這裏考上科舉的,去天子腳下轉了一圈兒,末了又回到這裏做了個小官。無功無過,慢慢也到了今天的位置。
「阿福,出去吧,一會兒就有官兵來了。」
孃的手好冷,冷得她直打哆嗦,可是她一步也不停,拉着我往外頭走。
那羣山賊真是可惡,家裏被翻得亂糟糟的,石子街周圍的商戶更是,攤子全被掀翻,但是卻沒一個人去收拾。
「今日起,所有人不許進出鎮子,一旦抓到,當叛賊處置!」
人羣頓時像水滴子甩進了油鍋裏,但礙於上頭站着拿長槍的官兵,這油鍋就變成了冒着熱氣的滾水。
我站在人堆裏,四面八方的聲音都在朝我湧來。
「這麼嚴重?不讓出城的啊?」
「那怎麼行的哦,我們一家老小喫什麼啊?天爺啊!」
「別說了,還是命要緊,今日那山賊可是抄着真傢伙來的,好些人被砍傷了,那血濺出去老遠了,城門關了好啊,至少山賊進不來了。」
「啊?還死人了?」
「可不是嘛,咱們的官老爺臉都白了,一把年紀直哆嗦。我看啊,要是仗打起來,他第一個跑!」
「不會吧,他祖宗十八代都在這兒,能跑到哪裏去?」
緊張恐懼的氛圍在鎮子上蔓延,官兵驅趕,所有人都皺着眉頭悶着頭往家走。
冷風掠過,孃的手就像是冬日的雪一樣冰涼。我搓了搓孃的手,卻始終感覺不到暖意。
「林肉娘子,你們在家小心些啊,夜裏把門都鎖好。你那個刀,就放牀頭。」張阿婆搖着頭唸叨了兩句,摸出兩顆糖,又放回去一顆,「阿福,要聽你孃的話,要乖乖的,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沒接那顆糖:「阿婆拿回去給弟弟喫,弟弟喜歡,阿福是大孩子,阿福不喫。」
張阿婆也沒有強求,弓着腰回去了。
「娘,官老爺會跑嗎?」
鎮子裏的小孩兒都怕官老爺,大人也怕,只要見着人穿官袍的人,他們的腰都要彎得低一些。
但大人也說,只要官老爺們都還在,鎮子就還在。
鎮子還在,家就還在。
方纔人羣裏有人說官老爺會跑,我害怕,也想知道如果官老爺跑了,我們這些人是不是也要跟着跑。
看着自己身上的肉和兩條小短腿,我開始發愁了,我跑不快,跟不上可怎麼辦?早知道平日少喫些了。
「娘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要跑,娘一定會帶着阿福。」
我抱着娘,下定決心要少喫些了,少些肉纔不會拖累娘。

-7-
減肉的計劃還沒開始就被我娘識破了,她甚至還特意把肉剁得細細碎碎的,炒過後夾在餅子裏端到我面前,我一邊咽口水,一邊聳動着鼻子聞香味兒。
「喫吧,你不喫就沒力氣,到時候可就跑不快了。」
我娘說的能有錯嗎?肯定沒有錯!
實在太好喫了,餅給煎得脆脆的,肉汁兒把裏頭的餅子浸透,肉末混合着小鹹菜,一口一口,一點也不膩!
我胖墩墩的,娘卻很瘦ẗűₜ,但我們兩個都喫得很多,今日娘卻只喫了一個餅子就不喫了。
「娘生病了嗎?怎麼不喫?」
我娘點點頭:「娘胃口不好,阿福替娘喫完,等娘好了,再跟阿福一起喫餅。」
自從那日回來,娘就病了,這病也一直沒好,她的身子總是很冷,怎麼也捂不暖和。
如今的街上已經沒人走動了,大家都把門關得緊緊的,躲在自己家裏。
我和娘也是。
娘在窗戶上破開了一個小孔,我就從這個小孔看看外頭。
第三日,外頭還是沒人,只有一排排的官兵走來走去,他們凶神惡煞,拿着刀,舉着長槍。
第五日,那些別處來的乞丐出現了,他們在街上四處搜尋喫的,偶爾能找到一些爛果爛菜葉。
小小的動靜在長街上異常明顯,一羣乞丐湧過去,餓紅了眼一般,他們好像搶食的惡狗。
第六日,城裏的百姓也出來了,他們都弓着腰縮着身子,想去買米買面,但是鋪子都關了,一無所獲。
當晚,長街上有了動靜。
我和娘透過小孔,一絲光亮也沒看見,黑夜裏有人歡呼,有人倒吸涼氣,一陣動靜過後又安安靜靜了。
第七日天亮,我才發現不少鋪子都被人撬開了,全是賣米麪喫食的。無一例外,那些鋪子都沒有人住。
「天殺的,哪個該死的臭貨敢動你大爺的鋪子,要被大爺抓住,看不把你打死送官!」
有人跑到長街上哭天喊地,然後被趕來的官兵訓斥回去了。
這些人我知道,他們有銀錢開個不大不小的鋪子,都是自家人在忙活。鋪子小,住不下人的。
而這些,鎮子上的人也知道。
「好多人家已經沒喫的了。」娘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我的臉,「好像是有些胖了,今日起就少喫些吧。」
我娘說的不會錯的,娘給多少我就喫多少。
晚上睡覺的時候,娘摸出了菜刀,讓我睡到裏頭去。
「娘,他們會來我們家嗎?」
我心裏害怕,想和娘一起躲去地窖去,地窖黑,但是有娘在我就不會怕。
娘沒同意,娘說現在他們不會來的。
娘說得沒錯,第七日的晚上,外頭動靜更大,但卻沒人來我們家。
「現在不到時候,有些人總覺得銀錢比喫食要緊。」
但是第八日晚,我們家門口來了人。
敲門聲不大,彷彿怕人發現一般,我和娘不打算理會的,但那敲門聲不停,娘只好拿着菜刀過去了。
「林肉娘子?我是張阿婆。」張阿婆的聲音都在抖,在黑暗之中忽高忽低,「我給你和小阿福拿了些餅子,扛餓,等我們走了,你悄悄拿回去,別被人知道。」

-8-
我揚起笑臉,在這個屋子待了好久了,我已經好久沒碰到外頭的人了。
「阿婆,你家喫的夠不夠?阿婆不要餓着了。」
「阿婆有喫的,小阿福要乖乖跟着你娘,知不知道?」張阿婆的聲音泛着笑意,被人催促了兩聲又說了兩句,「小阿福,阿婆在餅子底下放了一顆糖,你用水化開喝,別一天喫完了。」
門嘎吱一聲開了,娘塞出去小半截煮過的豬肉條:「張阿婆,謝謝你,家裏沒喫的了,只有之前剩的肉,不多,還沒臭,您不嫌棄的話拿回去喫。」
「這,這怎麼好啊,那多謝你了,你們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張阿婆走後,阿孃才把籃子拎回來,那餅子摻了不少粗糧,看上去並不精細,但阿孃說張阿婆現在還能勻我們一些,實在是不容易了。
天亮時,長街上無人的鋪子都被撬開了,不再只是賣喫食的。
鎮子變得好奇怪,白天毫無人氣,夜晚充斥野獸。
娘沒說話,只是日日把那些刀打磨得鋒利無比。
「阿福,這把小刀你拿着,本來想在你生辰給你的。」
那是一柄小小的拆豬刀,和阿孃的刀一模一樣,只是更加小巧,在刀面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福字。
在我心裏,娘在拆豬肉時像女將軍一樣厲害,我也想跟娘一樣,所以無數次想讓娘教教我。
娘總是說還沒到日子,不肯讓我碰。
「娘,我也可以拆豬了嗎?」
娘點點頭,把刀塞到我手裏:「不要讓任何人看見。阿福,要記住,只有活着才能和娘永遠在一起。」
「娘也希望阿福用到這個刀是爲了拆豬。」
鎮子上的食物越來越少了,鎮子上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想要喫的,想要填飽肚子。
一羣人走到城門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飛箭射死了。
山匪彷彿摸準了時候,來得越加頻繁。
那些人嚇得魂飛魄散,留在原地的屍首也沒人敢去收屍。
大家開始借糧了,十米的布匹,沉甸甸的首飾,往日這些讓人豔羨的東西卻沒人在意。
也有人來我家借糧,但我們一點都沒借。
有人想強闖,我娘伸出一把寒氣逼人的刀子,他們就罵罵咧咧走了。
屋子裏的糧食幾乎要喫完了,娘準備去地窖裏再搬些出來。
翠姐姐就是這時候來的。
「阿福,阿福你在嗎?你家有喫的沒有?能不能給我些?」
翠姐姐哭得很可憐,我透過小孔看見她頭髮亂糟糟的,一點兒也沒了平常好看的樣子。
「阿福!我就知道你在,你家是不是還有喫的?給我些吧,翠姐姐往日對你最好了,是不是?」
「我要得不多,就要一個餅子,就一個!」
翠姐姐發現了小孔,也發現了我。
她豎起一根指頭,湊近了小孔,睜着充滿紅色的眼珠,貪婪地往屋子裏望。
「阿福,你今日喫什麼了?翠姐姐聞到味道了,給翠姐姐一些好不好?」
她努力聳動鼻子,粗大的喘息聲像某種動物一般。
這樣的翠姐姐我害怕,想說的話直接卡在了嗓子裏,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爲什麼不給我?!我待你那麼好!爲什麼?!快給我!」

-9-
門被拍得哐哐作響,明知她進不來,我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我家沒有喫的,你去別人家吧。」娘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身後,穩住了我的身子。
翠姐姐頓了頓,然後哭了出來:
「林嬸嬸,我們家真的沒法子了,那些人趁着天黑搶了我家,家裏值錢的能喫的都被搶走了。我爹和我哥都被打傷了,現在還躺在牀上。」
「林嬸嬸,我真的沒法子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請你給我些喫的吧。」
「我知Ŧùₙ道林嬸嬸是個好人,求你了。」
翠姐姐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娘卻沒有一絲鬆動,甚至捏緊了手中的刀:
「我家沒喫的了,沒有東西給你。」
哭聲戛然而止,出現的是翠姐姐她孃的聲音:
「林家的!你真是黑了心肝,活該一輩子命苦的貨!虧得我們往日對你們那麼好!現在一點忙都不肯幫!」
「你是個爛臉命賤的寡婦!你女兒就是個傻子!」
我的耳朵被娘捂住了,只能聽見門口的人還在咒罵不停,最後還不解氣似的踹了兩腳。
人剛走,娘就抱着我去看那個小孔。
翠姐姐和她娘身後還跟着好幾個男人,其中就有翠姐姐說的她躺在牀上的爹爹和哥哥。
翠姐姐似乎感受到了,她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恨意,嘴裏說着要弄死我們。
「看見了嗎阿福?做事不要衝動。這樣亂的時候,她們母女兩個怎麼敢出門?如果今天門打開了,娘和阿福都會遭殃的。」
我轉身埋在娘懷裏,娘說得沒錯,翠姐姐是個壞人。
那麼好,那麼溫柔,肯跟阿福一起玩,給阿福零嘴兒的翠姐姐是個壞人!
「娘,人本來就是壞的,還是變壞的?」
傻子兩個字在我腦子裏盤旋,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似乎在變得清晰,這大概就是張阿婆說的,人越長大眼睛就越厲害,能看透人心。
她可以罵我,但是不能罵我娘。
我討厭翠姐姐,討厭翠姐姐她娘,討厭她們一家。
「阿福,人心是複雜的,我們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不一會兒就有許多人陸陸續續來到我家門口,有人跪地磕頭,有人威脅破口大罵。
「原先翠丫頭說我還不信,看來這孃兒倆真有喫的!」
「可不是嘛!不如咱們直接……」
「噓,夜裏再來,咱們人多。」
翠姐姐他們沒要到喫的,於是逢人便說我家還有喫的,在生死麪前,人人面目可怖。
原本阿孃是打算讓我去睡地窖的,夜裏可能不會太平。
卻沒想到晚飯時外頭突然亂了。
「快跑啊!山賊進來了!快跑!」
「縣令呢?官兵呢?縣令跑了!救命啊!」
「我的兒子!救救我兒子!我跟你們拼了!」
阿孃手一抖,叫我趕緊去地窖,自己飛快跑去把房門打開。
地窖關上的那一刻,光徹底熄滅了,我靠在阿孃懷裏,死死握着那把拆豬刀。
阿孃的手捂在我的嘴巴上,不讓我發出一點聲音。
「媽的!這家也沒人,看來是跑了,哈哈哈,跑出去也是死。」
「這家還有些喫的,全都帶走,你們再仔細搜搜還有沒有人。」

-10-
他們的動靜實在不小,我聽到家裏的小罐子小瓷碗都被砸在了地上,家裏的箱子櫃子都被粗暴地掀開,我們家好像成了他們可以不顧一切尋寶的場所。
而我們就是他們要找的寶藏。
「你說這鎮子的人是不是傻?那縣令都跑了,還守着呢?」
「縣令是跑了,一個膽小如鼠的傢伙,但是那縣丞沒跑啊,他一家老小都在,咱們進來的時候他還守在門口呢,被一槍刺了個透心涼。」
「嗐,那縣令能跑哪兒去?外頭早就亂了,出去也是個死。」
「你別說,這鎮子裏還有不少姑娘呢,我可是好久沒碰女人了,嘿嘿嘿。」
「誰說不是呢,你說她們傻不傻,晚上還出來。剛剛他們抓住的那個小丫頭可真水靈,聽說是一家子呢,咱們快去,不然人都玩死了!」
兩個人似乎是走了,好一陣兒都沒了聲音。
我剛想說話,娘又把我的嘴巴捂上了。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待在地窖了,這次是和娘一起,和娘一起我就不怕了。
「看來是真的沒人,真不知道頭兒這麼謹慎幹什麼,快走吧。」
那一天起,我和娘就住在了地窖。
眼前一直是黑漆漆一片,也不曉得外頭是白天還是晚上了。
想說話的時候,我和娘就只能趴在對方耳邊小聲地說。
地窖裏不能點火煮飯,我們也不敢點蠟燭,生怕什麼時候就被人發現了。
一開始還能喫果子,喫糕餅,還有娘煮好的雞蛋。
之後我們又開始生喫蔫了的菜,有些苦澀無比,一咬下去,臉都能皺成一坨。
但是不喫不行,不喫會餓的。
娘醃的肉乾直接喫很鹹,撕下一小口就得喫一大口餅子,那餅子爲了不放壞,沒用多少水,乾乾巴巴的,牙都要咬掉。
好在娘還炒了不少的面,香香的,面面的,偶爾能咬到芝麻,再喝上一小口水,就是很飽肚的一餐。
水囊裏的水我們都是省着喝的,到後來就只能把嘴脣沾溼了。
我應該瘦了很多,摸着臉頰兩邊都沒肉了。
娘瘦得更厲害,我抱住她好像抱住一捆乾柴。
那羣人一直沒走,偶爾還會闖進我們家裏拿走一些東西,他們大笑着,說着又抓住了多少人,又殺死了多少人。
地窖裏的味道越來越難聞了,喫喝拉撒都在這裏解決,乾草、草木灰,還用上土都蓋不住味兒,但是我也習慣了。
我睜着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或許這就是瞎子的感受吧。
偶爾我會想起張阿婆,張阿婆一家還活着嗎?她腿腳不好,也不知道有沒有藏起來。她的寶貝小孫子是不是也餓瘦了?
我還會想起翠姐姐,那些山賊說抓住的人是翠姐姐一家嗎?可是他們家那麼厲害那麼壞,應該不是他們吧?
雖然翠姐姐很壞,但是我無比希望被抓住的人不是她。
那些平時提着刀賣肉的人呢,他們對着山賊也能提起刀嗎?也不對,他們只敢拿起刀來嚇唬買肉的客人。
還好小乞丐早就跑了,不然他可沒有地方躲,也沒有喫的藏起來,可能第一天就會被山賊殺掉。
但是這些沒人能給我們答案,我只能窩在孃的懷裏,一遍一遍摸着小金鎖。娘說了,戴上長命鎖就會平平安安的,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的。

-11-
已經連續好多天上頭都沒有聲音了,娘偷偷打開了地窖,刺眼的陽光迅速在黑暗之中佔據了地盤。
實在是太安靜了,甚至連鳥叫聲都沒有。
娘轉過頭看我,我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娘這才慢慢開始往外挪。
地窖關上那一刻,又只剩我一個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娘纔打開了地窖。
家裏的屋子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就像城東的破廟一樣,等我走出去一看,整條長街上都是如此。
門框破敗,毫無人煙,街上多的是漆黑的血跡殘屍,斷箭焦木,一片虛無。
「真是一羣山賊。」
娘又回去了地窖,拿出了幾個土豆子,生火之後埋在了下頭。
跳躍的火舌舔舐着乾燥的木柴,這樣滾燙的溫度是在那個小小的黑黑的地窖裏感受不到的。
我一直期待着可以走出地窖,但出來之後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和娘好像走入了一個更大更光亮但是充斥着危險的地窖。
「娘,我們留下來嗎?」
從一出生我就生活在這裏,有娘,有張阿婆,有翠姐姐,還有小乞丐和鎮子上每一個人。
我從沒想過離開,這讓我心裏升起恐懼,和過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酸澀,迷茫,還有不安。
我只能緊緊抓住阿孃的手。
「不行,阿福。那羣山賊說外頭已經亂了,他們都逃走了,說明這裏已經不安全了。」娘拿起剪刀,把我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又去別人家裏撿了衣服回來給我套上,「不管去哪裏,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會有一個家的。」
那羣山賊原先住在西邊的山上的,所以娘決定帶着我向東走。
我背了一個包袱,娘帶了兩個,就這樣我們離開了一直生活的鎮子。
從前我的世界只有鎮子這麼大,從來沒有出去過,現在出來了,卻好像一直沒有辦法停留。
白天我們一直在趕路,晚上藏在林子裏或是大山邊上睡覺。
我彷彿從未見過娘閤眼睡覺,但是她永遠有本事,我一覺睡醒,娘總能找到喫的。有時候是兩個野果,有時候是烤熟的小小的鳥雀。
越走我就看見了越多跟我們一樣的人,沒人說話,也沒人靠近,都謹慎地看着對方,又默契地朝着一個方向走。
有時候走在前頭的人就突然停下來倒在地上,然後再也沒有起來過。
也有人走着突然大哭,然後轉身往回走了。
這時候我纔對「亂」這個字有了新的感覺,不僅是我們的鎮子,我們走過的村子、鎮子、小城都空無人煙。
看不見那些身穿官服的老爺,也看不見穿着衣裙的漂亮姐姐,甚至我這樣的小孩子,張阿婆那樣的老人,翠姐姐那樣的少女都是少有的。
每當有人看向我的時候,娘就會沉默地亮出一柄殺豬刀。
若是有人找到什麼喫的,所有人便像當初肉鋪下搶食肉渣的野狗,像鎮上那羣乞丐餓極了的乞丐。
我們沒有家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是乞丐,都是野狗。
我現在也是個小乞丐了。
「阿福!是你嗎阿福?」
「林娘子!你們還活着!」
有個老乞丐突然衝到了我面前,一張老臉流下了兩行淚來。
是張阿婆!

-12-
「阿婆?」
張阿婆身後還跟着她的大兒子,張阿婆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就背對着我們看着其他人。
「阿福,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阿婆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張阿婆摸了摸我的臉,「那羣天殺的山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吶!他們就該被野狗啃食,被山鬼索命啊!」
見到了熟人,娘終於鬆了一口氣。
太久沒說話,喝的水也少,一開口聲音都是乾啞的:「張阿婆,鎮子上的人還有活着的嗎?」
只一句話,張阿婆的眼裏就再次沁了眼淚:
「死了好些,活着的都跑了,我們走得慢,才碰到你們。」
「對了,還有翠翠,和她娘。」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翠姐姐,她會是這副模樣,破爛玩偶一樣裹在衣服裏,臉上青青紫紫,還有一排排的牙印,一隻耳朵也被割了。
她的腿好像斷了一隻,右邊褲腿乾癟地垂在地上。
她也靠在她娘懷裏,不管她娘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翠翠是個可憐的,她家裏人都死了,就剩這孃兒倆。」
「翠翠被割了舌頭,心裏頭是存了死志,也得虧她娘拼死帶着。」
「哎,有時候這人活着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見到我們,翠翠她娘突然衝了過來,她胸口極大地起伏着。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
「是你們!都是你們!你們爲什麼還活着?!你們都該去死!你們都該死!」
「如果不是你們,我的翠翠不會遭罪,我的翠翠……我的女兒啊!」
我娘一把推開她,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哭到最後,再也不能發出一絲聲音。
翠姐姐她娘是鎮子上衣衫首飾最多最愛面子的女人,我娘卻是一柄宰豬刀賺錢連帶着把旁人嘴裏的好名聲都丟掉的人,可我卻覺得這時候她們好像。
翠翠她娘哭的時候,翠姐姐還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林娘子,我們一道走吧,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我娘同意了,因爲她帶着一個我,張阿婆家也有一個小孫子。
張阿婆有兩個兒子,剩一個兒媳婦,還有個小孫子金寶。加上我家和翠姐姐家,我們一共就是九個人。
九個人走出去,落在我們身上的視線都少了很多。
「阿福姐,爲什麼翠姐姐不理我們?」金寶跟我一起走在最中間,他比我還矮一個頭,湊到我耳邊問。
從我們來之後,也沒見過翠姐姐動彈一下,說一句話。
翠姐姐她娘就拉了一個板車,把翠姐姐拖着走。
「翠姐姐病了ŧü₉,不舒服,金寶,我們不要去吵翠姐姐。」
金寶抓着我的手點點頭,他從前是個很調皮的小孩兒,得大人拿撥浪鼓哄拿糖喂才肯聽話,現在乖巧了很多。
「阿福姐,我想喫肉,你想喫肉嗎?」
我艱難地嚥了咽口水,逃難的路上喫得太少了,別說喫肉,能不餓死就很好了。
每次出去找喫食的時候,我和金寶、大張叔還有他媳婦就留在原地。
張阿婆雖然老了,但是她認得很多東西,山裏的野草樹根在她眼裏都是寶貝。
我娘雖然是個女子,但實力剽悍,加上明晃晃的殺豬刀,還沒兩個人敢對上。
翠翠她娘也去,還拖着翠翠姐一起,從不肯把她丟下。
「她只有那一個女兒了。」
小張叔是這樣說的。

-13-
他們找回來的東西全都扔在鍋裏,加一點點水,只要能弄熟就行。我娘很拼很努力,但凡有人要搶食物或者偷襲,都會被她揮着刀趕走。
所以不管鍋裏的東西多難喫,我都會喫得一乾二淨,我得活,我娘也得活。
翠姐姐是唯一不肯喫的,她咬緊牙關,不管她娘怎麼灌怎麼喂,都不張嘴。
她娘就用手摳,捏開她的嘴,往裏倒。兩個人往往弄得一身狼狽,卻沒喫進去多少東西。
她們娘倆都犟,一個不肯張口,情願當自己是個死人,一個日日拖着板車找食,也要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是張阿婆常唸叨的話,也是她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
「打仗也就算了,怎麼還遇上了災年呢?這可怎麼活啊?」
沒人能回答她的話,但是找回來的喫食卻是一日比一日少,大家都瘦得一把骨頭,和其他人一樣。
偶爾我會覺得自己眼花了,人看人的眼神好像都是冒着綠光的。
我們不知道從前的皇帝是誰,更不知道爲什麼會打起來,我只希望這一切都快點結束,然後能和娘有個家。
張阿婆一家就住我們對面,翠姐姐和她娘就住旁邊。
「阿福,別睡。跟娘說說話,千萬不能睡,知道嗎?」
我大概是餓暈過去的,醒來的時候被娘揹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娘身上都只剩一把骨頭了,明明被人叫林肉娘子,身上卻一點肉都沒有。
我用手摸着我孃的骨頭,歪頭看見金寶也被他娘抱着,所有人都是眼眶紅紅的模樣,我的眼皮太重了,重到我根本睜不開,也張不開嘴回答我娘。
「阿福,喫吧,少喫一點。」
我們開始喫土了,張阿婆說這個可以喫,但這土可真難喫啊,一股土腥味兒,一進嘴就粘在舌頭上,沙沙的,很難嚥下去,偶爾還會咬到小石子。
不過,總算沒有餓的感覺了。
就是金寶忍不住餓,總會喫很多,他娘一拿開他就哭,嗓子都哭腫了,只好拿給他喫。
金寶的肚子慢慢鼓了起來,摸上去硬邦邦的,他也不吵着要喫土了,因爲他肚子疼,但他沒哭,因爲他沒力氣了。
那天大人出去找了一圈又一圈,偏偏一點喫的都沒有。
沒人說話,沒人哭,也沒有一點辦法。
「睡吧,睡着就不餓了。」
我大概是餓狠了,居然聞到了肉香!
那不是假的,有一夥人,他們給我們拿來了肉,一塊兒生的,血淋淋的,一塊兒烤熟的,噼裏啪啦冒着香氣。
他們大概是很有本事,這樣的時候了,看上去面色還不錯。
「拿去喫吧,現在有喫的可不容易啊。」
但是沒人去接,我娘也拿出了刀擋在我前頭。
「我要喫肉!我想喫肉!娘,嗚嗚嗚,金寶要喫肉。」
金寶醒了,看見肉,被饞哭了,他伸出手拼命想放到嘴裏,但是他娘抱着他哭,也不肯說話。
「爹、娘,金寶不想死!金寶想喫東西!我餓。」
最後大張叔還是接過了肉,切了一塊兒喂到了金寶嘴裏,金寶喫得很急,但是大張叔沒再給他。
巴掌大的肉,分成了好幾塊兒。
張阿婆沒喫,金寶她娘也沒喫。
金寶喫得很開心,大張叔和小張叔也喫了,但他們捂着嘴,喫進去的是肉,流出來的卻是眼淚。
娘接了肉,喂到我嘴裏的卻是乾巴巴的餅子:「阿福,不要說話,乖乖喫就好了。」
那是我娘藏起來的,貼身藏着,是我們最後的救命糧。
翠姐姐她娘沒接,所以金寶又多喫了一塊兒,他貪婪地吮吸着手指,問張阿婆那是什麼肉。
張阿婆摸了摸他的腦袋,看着點起的火苗:「是羊肉,金寶,是兩腳羊。」

-14-
天亮之後,大家都沒提起昨晚的事,但是那塊血淋淋的肉還在。
我知道今晚金寶還會喫上兩腳羊的肉。
那夥人就跟在我們後頭,不近也不遠。
他們白天也喫肉,喫得滿嘴流油,那香味兒能飄出去很遠。
他們也很大方,要是有人去找他們要,十有八九也能要到一塊。但我很好奇,他們的肉白天看着就要喫完了,但是第二天他們又能拿出肉來,好像永遠喫不完一樣。
那塊肉很快就被金寶喫完了,喫過了肉,他再也喫不下土了,整日吵着還想喫,怎麼都哄不好。
「阿福乖,不喫肉。」
娘不讓我喫,我就不看,白天我還是會喫土,到了晚上娘就會摸一點東西塞到我嘴裏。
但是那肉香味兒我怎麼也忘不掉,晚上做夢生生地餓醒了,於是我看見大張叔去了那羣人的地盤。
「娘?」
娘也醒了,她捂住了我的嘴巴,緊緊把我抱在懷裏:「沒關係,阿福,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看。」
天一亮,大張叔拿出了肉,比之前那塊兒還要大,金寶又喫上肉了。
這天之後,我娘就把我看得很緊,出去找喫的也帶上我一起,就跟翠姐姐她娘一樣。
於是,我們就變成了一羣人,一起邊走邊找喫的。
草根樹皮這些早就沒了,就連能喫的土也不多了,我實在是太餓了,餓到不停地想起了我娘做的肉渣餅。
是不是我從前喫得太多了,所以現在老天爺才懲罰我沒有喫的?
我搞不懂。
翠姐姐就更難熬了,她本來就受了傷,又沒有喫的,現在就像是皮影人兒那層薄薄的皮,要不是還有起伏,就真像個死人了。
她孃的雙肩早就磨破了,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現在更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翠姐姐,你別死,你還說要帶我聽戲呢。」
我湊到了翠姐姐身邊,我是真的想同她一起看一齣戲。
「翠姐姐,我們一直都覺得你是鎮子上的仙女,仙女是不會死的,對嗎?」
翠姐姐的眼珠子轉了轉,在她娘激動的目光中張了張嘴巴。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也足夠她娘開心了,一個勁兒地在旁邊叫她的名字。
晚些時候,大張叔突然說在幾十米外的林子裏找到了一具臭了一半兒的大蟲屍體,等夜深了就去把大蟲切開,一人身上藏一點。
我孃的手藝他們是知道的,所以娘非去不可。
翠姐姐她娘也要去,她說翠姐姐好不容易有反應了,一定是願意活下去了,多一個人去,就能快一些,他們活下去的可能就大一些。
我們都很高興,大人們都在暗暗準備着,到夜裏就剩我、金寶、翠姐姐,還有張阿婆。
張阿婆把我們三個聚到一起,然後摸出了一顆糖,用石頭敲成了三塊兒。
「喫吧,一會兒睡醒了就不餓了,睡醒了就有肉喫了。」
金寶喫了,我餵給翠姐姐喫,她也肯張開嘴巴,我也喫了,可真甜啊,我們很久沒喫過甜的了。

-15-
太久沒喫過甜的了,這一覺我睡得太好,眼睛都睜不開,但總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嘰嘰喳喳的。
「這兩個丫頭給你們,你們說好的,得給我們肉喫。」
是張阿婆的聲音。
「這個都這麼瘦了,沒多少肉,還是個醜八怪殘廢!這個小的還行,肉嫩!你放心,我們說好的,肯定給你們肉,不過你懷裏這個也不錯啊,看起來更好喫!」
「不行!這是我孫子!不能給你們!我兒子他們很快就回來了,你們別動歪心思!」
「回來?那個會拿刀的婆娘他們都得花些時間對付呢!你放心,我們都是講良心的,說給你們肉就給,你都能做出這檔子事兒了,還害怕?」
他們的笑聲好大,就在我耳邊一樣。
有人把我丟到了地上,好痛。
「丫頭,別怪阿婆,金寶實在太餓了,阿婆就這一個孫子,阿婆不能看着他餓死。」
「給我們其他肉吧,不要她們的。」
有人提起了我的手,翻過來覆過去,捏捏這裏捏捏那裏,就像鎮子上的人來我孃的肉鋪挑砧板上的肉一樣。
「切,老太婆,都喫人肉了還挑是誰的?你可真是菩薩面,惡鬼心,我看這小丫頭可是相信你得很吶。」
「不是人肉,是羊肉!是兩腳羊!」
張阿婆絮絮叨叨地說着「羊肉」兩個字,說到最後連聲音都沒了。
「丫頭,這個藥用了什麼感覺就都沒了,別怕,下輩子,去個富貴人家家裏吧。」
張阿婆認識的東西可真多,僅一瞬,我就失去了意識。
「阿福?別睡了,阿福,快醒醒啊,娘在等你呢。」
「娘?」
兩滴溫熱的水珠滴到了我的臉上,我睜開了眼睛,見到的是臉上又多了一道血肉翻滾的傷疤的娘。
「娘,疼嗎?」
娘搖了搖頭,淚水怎麼也止不住,我娘從來不哭的,看來她疼慘了。
我噘起嘴巴,想給娘吹吹。
可我感覺我快死了,我沒力氣動,沒力氣喫東西,也沒力氣給娘吹吹。
我可真沒用啊。
「阿福,別怕,你翠姐姐和嬸孃也在呢。咱們一起走,以後你還要跟你翠姐姐去聽戲呢。」
我點點頭,沒問張阿婆他們在不在。
娘把我背到背上,翠姐姐被裝在袋子裏,只露出個腦袋,被嬸孃拖着走。
板車沒了,嬸孃和娘身上都是血,我不敢問那是誰的,也不敢問她們衣服下面還有沒有傷。
都怪我,是我喫了那顆糖。
「阿福,別哭。不是你的錯,你太小了。」
這路實在太難走了,兩個乾瘦的女人還得帶着我和翠姐姐。
她們有時候會交換,有時候把我也放到袋子裏,兩個人一起拖着走。
也許是死的人多了,偶爾我們能找到一些新發的綠芽,好歹是餓不死了。
有一天突然下雨了,雨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我張嘴去接,真甜,真好喝。
翠姐姐扭過頭,雨水把她臉上的塵土沖掉了不少,臉蛋上的疤越發明顯,她卻對我綻開了一個笑容。她閉着嘴巴,笑意盎然,就像她從前一樣。
那場雨還沒下完,翠姐姐就沒氣兒了。

-16-
嬸孃沒哭,她已經哭了太多,眼淚都流乾了,她只是坐在翠姐姐邊兒上用雨水給她擦臉擦身子。
「我早知道有那這麼一天的。」
「我翠翠是個好命的丫頭,剛出生,她爹賣布就掙了錢了。我這個女兒啊,我是嬌養着長大的。」
「別人都說我傻了,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娃,這麼養是在賠錢。他們懂什麼?我脾氣暴躁,說話又難聽,聽說有這樣的娘不好嫁人,我就改了。你們不知道吧?我穿的衣服都是城裏那些夫人穿的,我的做派也都是跟着他們學的。那可太難受了,但是我的翠翠說我這樣好看呢,跟天仙似的。」
嬸孃梳理翠姐姐的頭髮,一點點把那些泥都洗掉,她笑着又說起來:
「這傻丫頭知道啥啊?她纔好看呢,我每回帶她出去,不知道有多驕傲。我還以爲她得這麼髒就給埋了,她好命哩,老天爺送了她一場雨,給她洗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
我娘也帶着我幫忙,我們把翠姐姐的衣服給脫了,她身上沒一塊兒好肉,大腿滿是青紫,一隻手臂被折彎了,白白的胸脯上滿是牙印兒。
那截兒腿從髕骨處斷了,翻紅的肉裏全是骨頭渣子,黃黃的膿水溢了一圈兒。
「她現在是沒感覺了,不然指不定怎麼叫疼呢。」嬸孃的手都是抖的,扯下衣角,淘得乾乾淨淨的,纔給翠姐姐擦。
「她,也是個沒福氣的,投在我肚子裏了。那天她被人欺負的時候,我就像狗一樣被人踩在旁邊兒。她還那麼小,都還沒議親呢!」
「她一直叫着,娘救我,快救救我。」
「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恨不得能去替了她。她爹、她哥哥們都被殺死了,只有我們娘倆活了下來。」
洗乾淨了身子,嬸孃把衣服也弄乾淨了,雖然還是溼的,但還是給翠姐姐穿上了。
那個袋子也把翠姐姐從頭包到了腳,再也讓人看不見一點兒。
「當時她就求我,她說,娘啊,我活不成了,讓我死吧。可是我不肯,不管怎麼樣我都想她活。」
「我的翠翠一心想死,但又想我活。兩天她就受不住了,她看着溫柔,性子像我呢,咬掉了一個畜生的耳朵。所以才被割了耳朵,砸斷了腿,都是我的錯,我該聽她的,早早讓她沒了痛苦的。」
下過雨後的地很容易挖,我們三個挖了個深深的坑,把翠姐姐放了進去。
擔心有人挖出來喫,我們連墳包都不敢留,一腳一腳踩得平平的。
「不留點什麼嗎?以後還能回來給翠翠上上香。」
嬸孃搖搖頭:「不了,我怕被人發現,我不想她被人喫。我會記住這裏的。」
嬸孃一邊走一邊把那塊兒地看了又看,最後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我偷偷問過娘,嬸孃會不會跟着翠姐姐一起死。
娘說不會的,翠姐姐希望她娘活着,若是連嬸孃都死了,就沒人會記得翠姐姐了。
埋了沒人上香的死人,過陰間十三站是不好走的,嬸孃不捨得翠翠喫這種苦。

-17-
我始終不知道那天我娘和嬸孃兩個女人是怎麼把我們從那羣人手裏搶回來的,我娘和嬸孃也都不肯說。
她們似乎突然有了方向,也突然很着急。
「朝東走,一直朝東走。」
我想自己走,不想成爲拖累。
我娘還沒說話,嬸孃就一把把我抱起,加快腳步:「你那兩隻腿,蘿蔔一樣短,想超過我們還有幾年呢!老實待着就是了!」
時間變得很珍貴,有時候我一覺醒來是在嬸孃背上,有時候睡醒又是在我娘懷裏。
我們走過了好些地方,本來以爲現在所有的地方都這樣混亂了,卻沒想到還有身處繁華過着安逸日子的。
我們就像三個格格不入的乞丐闖入一座座城,城裏的人就像看熱鬧一樣看我們。
嬸孃很高興,做乞丐算什麼?那些貴人看着我們可憐,賞下的喫食可是我們許久沒喫過的。
這些貴人不會像鎮子上的人一樣丟一塊饅頭叫我們去搶着喫看樂子,他們喜歡直直地站在一邊,等着我們一個一個磕頭,然後聽我們說些貴人菩薩心腸、感激不盡之類的話。
娘拉着我,每一個頭都磕得很實。
經歷過從前的那些,這些真的不算什麼,卻是實打實救了我們的命。
我們靠着乞討過了幾座城,至於爲什麼不停下,像我們這樣的流民是沒有價值的,沒有城願意我們留下,恨不得我們立即就走。
我們也沒想過要留,我娘她們說這些城打起來也是遲早的事,我們還得繼續走。
她們說得沒錯,因爲過了那幾座城又是死城。
亂世絕不是因一人而起,戰爭也不止在一個方向爆發。
我們只能朝着皇城去。
「越是想往上爬的人就越是在乎名聲,在其他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死千百個都不能抹黑他們一點。但皇城不一樣,想登上高位的人都很在乎天下對他們的評價,甚至是死後的名聲。」
「到皇城去,我們一定要到皇城去。」
其實皇城具體在哪裏,我們也不清楚。
我們只是像浮萍一樣,始終憋着一口氣,朝着東邊走。
我孃的身子是很好的,我親眼看見過她扛起一頭整豬,可現在嬸孃的身子都比她好些了。
她走路虛浮,像是隨時都要倒下了,於是我們又變成了我自己走,嬸孃扶着我娘走。
終於我娘還是倒下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娘一直是受了傷的,就在右腰,橫着一條深深的刀傷。
「應該是山賊打去鎮子的第一日被傷到的,那天傷了好些人,你娘她只能自己找藥塗上,也不知道是怎麼堅持了這麼久的。」
「那樣的情況,她找不到大夫的,又怕你擔心。到了後來,又不敢讓其他人知道,要是被知道了,你們可能都走不到今天。」
嬸孃掀開了孃的衣服,露出了腰間緊緊纏着的傷口,一圈又一圈,越是解開越是能聞到惡臭。
那傷口覆蓋着一層厚厚的草藥泥,紅腫在周圍蔓延開來。
嬸孃又指着娘背上那道傷口:「這是那天爲了救你和翠翠被砍傷的,那天差點我們四個都活不成了。」

-18-
難怪那日山賊來襲,娘回來之後身上全是溼的,我摸到的是血,娘卻告訴我是下雨了,還給我擦乾淨了手。
難怪孃的手一直是冷的,怎麼也捂不暖。
難怪我和翠姐姐被救回來之後,娘一直把我抱在懷裏,再也沒有背過我……
「你娘着急啊,她怕自己倒下了,你就再也到不了皇城了,可沒想到她還是先一步倒下了。」嬸孃一點點拿掉了那些再沒有用處的散發臭味的藥草泥,露出了腐爛的傷口。
「這得找大夫用刀刮掉腐肉纔行。」
但我們都心知肚明,現在找不到大夫,這下着急的就變成了我和嬸孃了。
我從脖子上取下了小金鎖,掛在孃的脖子上,然後湊到了孃的耳邊:「戴了長命鎖就會平平安安的,娘,別擔心,我們去皇城!」
我從未如此希望能再次碰到一個繁華的城市,當乞丐供人取樂也好,賣了自己當奴隸也好,只要能找到一個大夫去救我娘就行。
可這賊老天偏偏不如人意。
娘時時清醒,強打起精神,說着到了皇城我們就又有家了。
開始娘不知道,她睡着的時候額頭燙得嚇人,嘴裏會一直叫着我的名字,說着要回小鎮去再給我打一把長命鎖。
娘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我就在旁邊一次次地應。
我已經有一把長命鎖了,娘忘了給自己打一把了。
大概是要到了,因爲人越來越多了。
有跟我們一樣走了很遠來的,還有些大概是離得近些,才亂起來,馬車飛快掠過,揚起一陣灰就沒了影子。
我總覺得那些人我好像見過,是在逃難途中,還是在那些燒殺搶掠的人羣裏頭,又或許是曾經賞賜過我們喫食的貴人,也可能是我們小鎮上的乞丐。
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受盡苦難的人都長着一張相似的臉。
「到了!到了!皇城到了!」
看不到什麼貝闕珠宮,也看不見金磚銀瓦,只有高高的城牆把我們這些遠來的人隔Ṫů₌絕在外。
「救命!讓我們進城吧!救命!」
「陛下!您是天子,我們是您的子民啊!求您救救您的子民!」
「滾!都靜聲!陛下才被迎入皇城!還有事要處理!都靜聲些!」
城門口守着的小兵甩着鞭子,叫人不敢靠近,他高高揚起下巴,滿臉的嚴肅。
險些就死掉的人怎麼肯離開呢?大家寧肯離得遠些,然後等着這裏,睡在這裏,等着天下徹底太平的那一天。
時時刻刻都有新來的流民,然後被趕走,之後又是等待。
「若是身上還有金銀,說不定能入城,只可惜,那些東西在路上都丟了。」
我聽見人羣裏有人嘆息,再仔細去看,真有人帶着箱子或者包袱去,然後偷偷入了城了。
娘不能再等了,娘必須入城。
我摸下了那枚小金鎖,那是我們唯一值錢的東西。
前頭等的人可真多,他們望眼欲穿,等着把手中的銀錢拿去送人。
我只是等着給娘救命。
「小丫頭,你有什麼?」
「大人,金鎖。」我雙手捧着,露出它的模樣來。

-19-
「金鎖?拿來我瞧瞧。」我的小金鎖被人拿過去左看右看,然後被揣進了懷裏。
「大人,求您讓我們進去,給我娘治了病剩下的銀子就都是您的!」
金鎖沒了可以再買,錢沒了也能再掙,但是我不能沒有娘。
那人卻換了臉色Ṱų₅,一臉不屑:「一個空心的金鎖別說治病了,就連進去都不夠!這皇城裏的大夫那都是醫治貴人的!你這個小乞丐能出得起診金?」
兩塊饅頭丟到了我面前:「最多隻能拿到這個,愛要不要,進去是不成了!趕緊滾吧!」
「求您了,求您了,讓我娘自己進去也行!讓大夫來瞧一眼也行!大人,求求您!」
我直直跪了下去,不停地磕頭,必須進去,娘等不及了,娘真的等不及了!
「滾啊!」那人惱羞成怒,踹了我一腳,「什麼人都敢來!趕緊滾!」
我被踹倒在地,卻聽到有人說這城外的流民也有大夫,拿回金鎖說不定能救我娘。
我也分不清是誰說的了,當即怕了起來:「把金鎖還我!」
「哼,什麼金鎖?你這小乞丐能有什麼金鎖?滾遠些!和你那短命娘一起去死!」
我頓時怒火中燒,拿起袖子裏的拆豬刀狠狠扎進了那人的腿裏。
「你憑什麼拿走我的金鎖?!憑什麼罵我娘?!」
我不甘心!爲什麼我們這些人這麼低賤?爲什麼好不容易走到這裏,還是沒有活下去的機會?爲什麼這些不幸都要發生在我們身上?
就因爲我們是賣肉的屠夫,因爲我們是賣布的商人,因爲我們是乞丐,因爲我們無權無勢!
所以我們千千萬萬的性命能被一句話蓋過去,我們拼了命來到這裏,也能輕輕鬆鬆被隔絕在外!
「啊!該死的!不想活了是吧?!」
蒲扇大的巴掌扇到了我的臉上,喉頭湧上了陣陣血腥味,我只能看見他的那柄長槍朝着我刺來,耳朵裏卻能聽見嬸孃大聲叫着我的名字。
我大概是要死的,死在我娘前頭也好,我腿短,要是死在娘後面就追不上她了。
刀劍刺入身體,鮮血噴灑在我的臉上,但死的不是我,是那個搶了我小金鎖的人。
「陛下!參見陛下!」
「是陛下!參見陛下!」
皇城的門開了,裏面的人跪倒一片,「陛下」二字一出,城門之外又跪倒了一片。
我頂着一臉的血看向了那個收回長劍的人,他身穿黃色龍袍,眼神冷得要命,但我分明記得,這是小鎮上那個小乞丐!
「你還活着?」
小乞丐,哦不,是皇帝,他口吻淡漠,彷彿我生或是死都不要緊,只是突然想起來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連忙跪下,低下了頭:「參見陛下。」
「這人陛下認識?」
「想來是舊相識,陛下可要帶回宮中?」
這兩道聲音,一道低沉,一道清亮,我只能看見兩雙貴得能買下一座城的鞋子一左一右站在了陛下身側。
「曾對朕有一飯之恩,朕自然是要報恩的,你想要什麼?」
「多謝陛下,請陛下救救我娘!請陛下救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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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嬸孃還有娘最後還是進了皇城,甚至進了皇宮。
陛下言而有信,當即請了許多白鬍子老頭來給我娘治病,他們把屋子圍得水泄不通,我和嬸孃只好在外頭等。
「真是太好了,這下林娘子有救了!阿福,多虧你是有福氣的!」嬸孃很高興,她也認出了小乞丐,但是我們誰都不敢說出他的身份。
如今他跟我們是雲泥之別,我們纔是乞丐。
我和嬸孃被人帶去洗澡換衣服喫東西,宮裏的人天生一副笑模樣,但我和嬸孃不敢同他們搭話,他們在的時候,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們只央求了一件事,讓我們在孃的屋子外頭等。
門開了,出來的老頭個個都對着我們搖頭。
「她的傷早就灌了膿,那時候若是能剜去腐肉,早早用藥或許能好。」
「但是太久了,後頭添了舊傷,又被雨淋了,反反覆覆不見好。」
「這位娘子氣血虧空,脾虛體弱,能撐到現在都已經是個神蹟了。」
「只怕就是這兩日的事了,你們早作打算吧。」
翠姐姐被埋進土裏之後,嬸孃再也沒哭過,但是此時卻紅了眼眶。
我哭不出來,我只覺得那些白鬍子老頭在說謊,這一切都像夢一般。等我醒來,娘還會給我熬稠稠的雞絲粥,張阿婆還會給我糖喫,翠姐姐還會來給我送糖餅,小乞丐還是在我家肉鋪對面盯着搶食的小狗兒。
「阿福,娘沒事。」娘太瘦了,她側躺着,眼淚就在她鼻樑處聚成一汪小泉,「阿福很善良,阿福的善良救了娘,也救了自己。」
皇宮裏的牀太白太軟了,娘躺在上面,也像是輕飄飄的,沒了重量,呼吸之間就像破了的窗戶紙一樣大聲。
「阿福,戴上娘給你的長命鎖,往後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扯出個笑容,還沒笑出聲,眼淚就砸了下來:「阿福戴着呢,往後還要掙錢給娘也買一個。」
我拉住了孃的手,趴在牀頭,靠近娘:「阿福還會給娘做肉渣餅,給娘買好多好多的衣服,以後娘就搬個凳子坐在阿福旁邊,阿福來賣肉掙錢。」
「娘,你還沒教我拆豬呢,咱們回家,你教我好不好?」
「娘?」
娘沒有回應我,娘一定是睡着了。
嬸孃終於哭出了聲,在空曠的房間裏毫無顧忌。
「你說你怎麼不會享福啊?你女兒可是救了皇帝呢,多好的日子等着你呢!」
「趕緊起來啊,你女兒還這麼小,你自己不照顧,指望着我替你照顧啊?」
「不行的,我家翠翠會喫醋的,你趕緊起來啊!」
我娘死了,在我們終於到了皇城這一天。
皇帝請人給我娘做了法事,裝骨灰的盒子都是極其貴重的材質,還鑲嵌了東珠和黃金。
「朕沒能救下她,你換個要求吧。」
皇帝坐在龍椅上,這裏只有我和他,他默了默:「不然你留在皇宮,朕會讓你錦衣玉食一輩子,也絕不會讓人欺負你。林娘子或許也希望你留下來。」
我重重磕了兩個頭:「多謝陛下,若陛下要賞賜,那就派人也給翠姐姐做場法事吧,我和嬸孃要帶着娘和翠姐姐回家。」

-21-
「回家?」皇帝嘆了口氣,「也好,你在皇宮,朕也不一定能護住你,畢竟朕這個皇帝……」
我不清楚他是怎麼從一個小乞丐變成皇帝的,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這一場夢裏,小乞丐這樣的人萬中也無一,多的是像翠姐姐和我娘那樣死掉的人。現在夢結束了, 我只想回家。
從小乞丐變成皇帝之後, 我和嬸孃在京城的一個小院兒裏待了數月, 這數月間不斷有外地官員回京覆命,也有人從皇城被遠遠調走。
離開京城那天, 就如同我們來的那日一般沒什麼特殊,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到曾經乞討的城裏,這裏也變了些許模樣, 那些貴人我們一個也沒碰到, 不知道是在家還是死了。
找翠姐姐花了我們很多時間,最後我們用一個漂亮的小匣子也把翠姐姐帶上了。
來的時候四個人, 回去的時候我和嬸孃一人捧了一個匣子。
鎮子破敗得不像話,沒了記憶中的樣子,皇帝派了個很正派的縣丞下來重建鎮子,房子建好了,只是人我都不大認識了。
嬸孃和我住到了一起,我們一人一個屋子, 皇帝給了我銀子,我和嬸孃用這些銀子開了一家布莊和一家肉鋪,兩家緊緊挨着。
她喜歡賣綠色的布匹, 全都做成仙氣飄飄的衣衫, 掛在布莊最外頭, 風一吹就撩起一陣的綠紗。
我拿着娘給我的拆豬刀跟了個師父,跟他學拆豬賣肉。
師父覺得我鬧着玩兒呢, 但他見我的刀是很規矩的拆豬刀,知道我娘曾經是鎮上唯一的女屠夫之後, 倒是起了認真教我的心思。
拆豬一點都不簡單,要熟悉每一塊骨頭, 能讓刀尖在骨縫裏自如遊走, 這些我娘從來沒告訴過我。
有人說我做這行殺氣實在太重, 往後怕是不好嫁人的,嬸孃就從她的布莊鑽了出來, 指着那人的鼻子罵, 把人罵走了都不算完。
她再也沒了端着的脾氣,那股潑辣的性子倒是越來越重了。
後來師父老了, 再也宰不了豬了,他被家人帶走了, 我也成了鎮子上唯一的女屠夫。
嬸孃在逃難的時候也喫了很多苦,越是年老, 身子也越是不好了,時常肩痛腿疼的。
也不知道哪天, 她腦子也開始糊塗了。
「我的翠翠呢?阿福, 你見到翠翠沒有?給她做了新衣裳也不回來!」
「阿福, 叫你娘切一刀肉來涮肉喫,只有你娘賣的肉是最新鮮又實在的。」
「對了,那個張阿婆還在嗎?她不是說她家小孫孫要做新衣裳的嗎?再不來啊, 布料都搶完了!」
「誒,我兒子呢,我丈夫呢,他們都去哪兒了?真是奇怪……」
「小林娘子!給我切一刀肉!」
我拿起刀一劃, 不多不少,不肥不瘦:「一刀豬肉,十五文!」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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