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脫軌

跟了港圈大佬三年,我在他訂婚那天帶球死遁了。
五年後,我帶着崽跟他再次相遇。
江欽盯着我,眼尾泛紅。
「孩子爸呢?」
「……死了。」
「好好好,死得好。」
「這下孩子是我的了。」
我:?

-1-
我坐立不安,看着突然出現的江欽。
廣市一窮二白的邊緣小鎮。
我不認爲他出現在這是偶然。
江欽手指敲兩下桌面。
「『去世』五年,孩子四歲半。阮瑤,你跟我說,孩子是誰的。」
「……其實我當時把你綠了。」
江欽氣笑了:「誰綠的我?」
「……他死了。」
「……好好好,死得好。」江欽猛灌兩口咖啡。
「你不是也死了?死於車禍,衝下山崖,屍骨未存,死亡證明都開出來了。」
江欽拽下脖頸間的細鏈,狠狠摔到桌上:「阮瑤,好玩嗎?你知不知道我差點以爲你真的死了?」
我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他摔在桌上的細鏈上。
上面是當年,江欽送我的那枚鑽戒。
心間微動,江欽開口了。
「跟我回去。」
「我……」
江欽身高腿長,將近一米九的身高直接擋住了我面前的光。
他沒耐心了。
「還是你想跟我硬碰硬?」
狗男人!

-2-
硬槓不過,見好就收。
我簡單收拾行李,帶阮安年跟江欽回到港城。
恰逢暑假,就當旅遊。
加長林肯駛入別墅區我纔回神。
原來即便過去五年,我對回江欽家的路還是熟記於心。
「媽咪……」
年年睡了一路,我見他軟乎乎沒睡醒的樣子,心裏一軟。
「年年,馬上就到。跟媽媽去這個叔叔家玩幾天,我們很快就回去,好不好?」
江欽聲音威脅:「你還想去哪?」
「回家。」
江欽強調:「你家就在這。」
我別過頭去不說話。
倒是年年一直在感嘆:「媽咪,這裏好漂亮。」
凱茂別墅區,寸土寸金,當然漂亮。
正值花季,滿園花團錦簇。
「年年喜歡這,就跟媽媽一起住在這。」
年年傲嬌:「我喜歡這裏,但是我聽媽咪的。媽咪在哪我就去哪。」
我心間微動,驕傲地看一眼江欽。
他卻轉頭看窗外。
脣邊莫名藏了一抹笑。
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築,我在心裏默默感嘆。
久違了。
恍如隔世。
打開門才發現,裏面的佈置,竟然跟從前別無二致。
暖色系的沙發套是我挑的,糖果色的落地燈是我挑的,甚至茶几上擺的還是我之前買的情侶水杯。
只是此刻只有男款孤零零地擺在外面。
唯一不同的。
是多了一牆玩具。
如願聽到年年「哇!」的驚呼聲。
江欽笑了:「叔叔帶你去拆。」
我默默磨牙。
這男人,狗得很,慣會收買人心。
穿着江欽準備好的粉色拖鞋,我踢踢踏踏走到玩具旁陰陽怪氣。
「給別人的兒子買玩具買得挺殷勤。」
江欽:「嗯嗯。」
不知道從哪變出一個絨布盒子:「我還給別人的老婆買項鍊。」
我低頭一看。
該死!
是我 small red book 前幾天收藏的那條秀款!
不等我反應,江欽又拉着年年的手往裏走:「叔叔帶你去看你的房間。」
我狠狠捏着絨布盒跟上去,看着眼前精心佈置過的兒童房。
「給別人的兒子也能準備這麼好看的房間呀?」
江欽環胸倚在門邊,笑容一絲絲抽開,拖着長腔:「對對對,我還要跟別人的老婆睡一個房間。」
我當時就是被他這張臉迷得七葷八素。
心臟狂跳,想到江欽剛剛說的話,強調:
「年年從小就是跟我睡的。
「沒我,他睡不着。
「所以,晚上我和年年一起睡。」
年年下意識反駁:「媽咪,男子漢大丈夫,我什麼時候……」
我狠狠斜他一眼。
年年哆嗦一下,一個大轉彎:「什麼時候……都是跟媽媽一起睡的。」
小狗崽,算你識相。

-3-
江欽把主臥讓給我們。
自己睡進了年年的兒童房。
「這麼多房間不住,去住小孩的房間,幼稚。」
「是幼稚,」他順手將剝好的蝦扔到我碗裏,「睡年年房間,睜眼就能想到自己有兒子了,我開心。」
我正要否認,就聽年年小聲問:「媽咪,叔叔真的是我爸爸嗎?」
脫口而出的話瞬間卡住。
從小我就跟年年說,爸爸工作很忙,沒有時間陪我們,但他是很愛我們的。
江欽怎麼說都是年年生父。
萬一哪一天他懂事了,還是想認這個爸爸……
我不能剝奪他這個權利。
我不能因爲自己置氣,一直強調江欽不是他爸這件事。
江欽盯着我看,狹長的丹鳳眼裏寫滿期待。
可見我不說話,那束光又暗了下去。
低落什麼呢?
當初明明是他給了我我們走不下去的暗示。
我也從未想過讓他爲難。
第二天,江欽不在。
我正準備出門轉轉順便看看自己跑路的可能。
就被張姨笑眯眯地堵了回來。
「阮小姐,您真回來了!我還以爲老闆是騙我的。
「沒想到孩子都這麼大了,真是跟江總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
中午,張姨給我們做了飯。
年年喫得開心,給出最高評價:「張姨做飯好好喫啊媽咪,跟我們幼兒園的食堂一樣好喫。」
我嘴角一抽。
張姨可是時薪上萬的粵菜大廚。
你這話千萬別讓她聽見。
當初我胃不好,喫張姨做的飯喫得最多,於是江欽重金把人請回了家。
最近我回來,她才重新上崗。
江欽深夜纔回來。
生過孩子後。
我落下睡眠淺的毛病。
所以臥室門被人打開時,我一下就聽見了。
該死!
忘記鎖門了。
我提着呼吸裝睡,感受到那人輕手輕腳地站在年年那邊一會,又站在了我的身邊。
過了很久,他還沒走。
倏然,江欽蹲下。
灼熱的呼吸混着酒氣靠近。
他湊到我面前,在我脣上印下一個吻。
我怒火中燒,睜開眼,揚手就準備揍過去——
就被江欽一下抓住了。
乾燥的手掌跟我十指相扣。
眼睛適應了黑暗,他低笑着親親我的脣角:「不裝睡了?別把年年吵醒。」
話音落下,又親了幾口。
我不敢用力掙脫,咬牙切齒:「你喝醉了,難聞死了!」
江欽從前總是清冷矜貴。
從沒這樣隨意地坐在地上,還拉着我的手蹭了蹭他的胡茬。
「嗯……準備什麼時候告訴年年我是他爸?」
「你不是。」
「死了嘴都是硬的。你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我是真生氣了:「你這樣,不怕你夫人知道?」
「我沒結婚……你走得真徹底,完全不關注我。」
我一愣。
可我走那天,明明是他未婚妻爺爺的壽宴。
我改口:「你未婚妻……」
「我沒有未婚妻。」
「怎麼可能,你……」
江欽看我,眼裏都是細碎的深情,說不清是醉還是醒:「我只有你。」
牀,動了。
但江欽,沒動。
我順着江欽的視線。
默默轉身。
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披着他的小被子慢慢挪動。
空氣安靜了。
年年也發現了。
他扭過頭,看到我和江欽都在盯着他看,無奈地嘆口氣。
「媽咪,我還是去我的房間睡。
「我不想成爲你們 play 中的一環。」
我:「……」
江欽抓着我的手笑出聲。
笑得胸膛都震動了。

-4-
我們回來一週。
原本冷清的家裏。
張姨回來了,之前熟悉的保安回來了,還來了幾個菲傭。
每天都在聊八卦。
八卦的內容都跟江欽有關。
見我去倒水,在廚房的菲傭開始嘮嗑。
「江總沒有訂婚沒有結婚,潔身自好,這些年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專心搞事業。」
「對對對,江總黃金單身漢。」
見我去澆花,保安冷冷的聲音傳來。
「你聽說了嗎?前不久有個女明星故意暗示自己跟江總有關係,那女明星,國民女神,你猜咱江總怎麼處理的?」
「怎麼處理的?」
「他連發三條聲明撇清關係,讓她別害他。滿臉都寫着『你別過來啊』!」
「江總,守男德。老婆孩子不在身邊也能管住自己,好男人啊。」
我:「……」
江欽很忙。
但只要他有時間,就會在家陪我們。
我不搭理他,他就陪年年。
陪年年拼樂高,Ṫū₉陪年年看星星。
上百萬的天文望遠鏡說買就買,每個星系都能說出幾句典故來。
那都是我沒能給年年的。
我是在跟江欽戀愛後才知道有竟然有樂高這種玩具,大人小孩都喜歡,一套還死貴。
更不懂什麼天文知識。
那是有錢人才有的興趣愛好。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只有女孩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我自以爲,我已經給了他我認知範圍內最好的。
可,我的認知範圍,就只有那麼一點。
我知道打破階級壁壘有多難。
更知道接受自己生而平凡有多痛苦。
其實我也挺有錢的,就是沒有那麼多。
阮安年真的應該一直跟着我,而放棄近在眼前的潑天富貴嗎——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江欽時刻注意我,見我失落,他拉拉在看星星的年年:「媽媽心情不太好,但她不想理我。你替我去哄哄她好不好?」
我一愣,就見年年向我衝過來,拉着我彎腰。
嘴脣吧嗒親到我的臉上。
還在我耳邊小聲說:「替爹地親的。」
我拉着他的手頓住。
江欽自然沒聽見這句話的。
他只是站在不遠處,看向我和年年。
彷彿我們就是他的全世界。

-5-
我心事重重。
我半夜起牀。
我是個小說作者,存稿快發沒了。
再不寫,我就會被追殺。
我戴上銀絲眼鏡,坐在吧檯前敲敲打打。
江欽也出來了。
手裏的平板電腦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鼻樑上也是一副銀絲眼鏡。
「……還沒休息?」
我不想理他,噼裏啪啦敲鍵盤:「有事。」
「忙什麼?」
「沒忙什麼。」
江欽喝了口水。
非要跟我搭話。
「你沒忙你怎麼養孩子?一張卡都沒拿。」
「……拿了你媽的卡。」
「然後沒花。」
也不是不花,而是暫時不需要那麼多錢。
如果哪天遇到什麼急事,我肯定花得毫不猶豫。
江欽沒湊上前來看,又問:「忙什麼!」
我不理他。
江欽笑了:「呵,不說是吧?」
他打開手機,換了口播音腔,一字一頓:「《巨星閃耀,霸總嬌妻很磨人》《追愛!總裁的 99 次逃妻》《穿進娃綜,影后在線殺瘋了》……」
我手指僵住。
臉瞬間爆紅。
tmd 這是老孃寫的羞恥網文啊!
「江欽!!」
我惱羞成怒,蹦蹦跳跳去搶他的手機。
江欽笑得眼都彎了。
手機沒搶到,我一下撲到他的懷裏。
江欽順勢摟住我的腰,手臂箍得很緊,不讓我動。
淡淡的男士雪松香,燻得我鼻腔泛酸。
也不是……沒想念過這個懷抱。
他抱住我。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耳後。
我抬頭怒視:「你放開我!」
江欽挑眉:「別撒嬌。」
我怒了:「你放不放!」
「你親一下就放。」
「你放開你放開!」
江欽被我逗笑,胸口都在顫。
「你太可愛了。」
「我不放。」
我要氣哭了:「你這人怎麼這樣!」
他以前也會哄我。
但總端着。
反正沒有這麼二皮臉。
「寫得很好,害羞什麼?」
江欽低沉的聲音響起。
「這本寫得最好。
「《與你有關那些年》。」
聽見這個相對正常的書名,我停住,不動了。
江欽輕聲問:
「原型,是我們嗎?
「你說是,你想知道的,我就都告訴你。」
別墅的窗子沒關。
盛夏,風吹來滿園花香。
氣味拉扯着記憶,我恍惚間好像回到很多年以前。

-6-
認識江欽,是在八年前。
我生在廣市以晾曬海帶爲生的小縣城。
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其實我的名字不叫阮瑤。
而是阮夭。
夭折的夭。
而在我後一年出生的弟弟,他的名字叫阮宗耀。
光宗耀祖的宗耀。
我是無意中聽村裏的碎嘴提到名字的含義的。
我那時候不明白,明明是親生父母,爲什麼他們那麼恨我。
後來才發現。
愚昧是原罪。
夭梅,引娣,盼娣,望丁……
女孩生來就被父母打上工具般的烙印。
我從小就能感受到父母的厭棄與偏心。
我從未買過新衣服,都是我媽的衣服穿壞後改給我。
上面的補丁,打了又打。
弟弟卻能每個季節都買新衣服。
父母在工廠工作,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兩千塊。
給弟弟買三四百一雙的鞋子從不手軟。
我卻連冬天都在穿涼鞋,手腳生滿凍瘡。
弟弟喫着炸雞,滿嘴流油。
我只有清粥小菜,偶爾饞急了,偷偷扯一塊雞皮還會被罵不要臉。
他們說女孩胖了沒人要,養起來也是個賠錢貨。
在我們那個鄉鎮小學,受期待的女孩並不多。
她們似乎也逐漸接受自己的命運,認爲書不用念太多。
反正到了年齡就會結婚,人生就在這小小的一片土地,再無其他可能。
但也有人不ẗŭ̀ₔ願意放棄。
我從小就有隻有一個目標。
那就是向上走。
走出去。
偌大的世界,總不該只有被待價而沽、結婚生子這一條路可走。
後來,我無意中看到一句話。
成爲小說作者的第一步是什麼?
是要有不完美的原生家庭。
初中時,我無意中看完了幾本小說。
就有了想要提筆寫出一個故事的想法。
我把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經歷、我的理想,全都寫進了日記本里。
我想成爲一個作家。
後來,我的日記本被老師發現了。

-7-
周老師沒收我的日記本後,將我叫去辦公室。
我是有點害怕的。
日記本里寫滿了我無法訴之於口的祕密,和那時看起來羞於示人的天馬行空的夢想。
緊張忐忑卻很快在她溫和的笑容下化解。
她將本子遞還給我。
「那節課是物理課,你不應該在課上做別的事。」
她停頓一下,笑道:「老師就看了一頁,寫得很好,很有天賦。」
「答應老師,下次閱讀課上再寫,好不好?」
我很驚訝,猛地抬頭對上她的眼睛。
周老師年齡同我媽媽一般大,可與我媽媽平時看我的眼神不同。
她看向我時,眼底的紋路都是溫柔的。
眼底一熱,我用力點點頭。
我一直以爲只要我足夠努力,就能逐漸擺脫困境。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父母在跟隔壁張姨說話。
張姨說: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你們就盡了做父母的心了。女孩念點書,是爲了以後能教兒子。
「女孩終究不是自家人。早點讓她進廠賺錢幫襯宗耀纔是正道,這麼大了不賺錢還花錢?誰家閨女家這麼養?
「夭夭看着漂亮,眼饞的不少。到時候多要點彩禮,以後也好給宗耀娶媳婦。夭夭嫁過去心定下來生個娃伺候着自己男人把日子過好,人這一生不就這樣?到時候宗耀媳婦給你們生個大胖孫子,你們就等着享福吧。」
外面歡聲笑語。
我第一次看媽媽笑得這麼開心,她對張姨口中的生活充滿憧憬。
可我站在髒兮兮的窄窗後,只覺得手腳發涼。
原來即便我現在成績這樣好。
高中,爸媽也不想讓我上學了。
我知道那些早早不念書的女孩是什麼樣的。
他們早早地嫁人、生子,肚子上的妊娠紋能成爲我午夜夢迴的噩夢。
家裏丈夫手腳勤快的還算幸運,不心疼人的,回來往牀上一攤,就等着人來伺候。
女孩們有的還不到二十歲,背上綁着一個只會哭的奶娃娃,手裏在鍋碗瓢盆前熟練作業,身後的男人嫌你手腳不麻利,一邊玩着棋牌遊戲,一邊從身後踹你一腳,像在趕一頭驢——
更有甚者,第一胎生了女兒,月子還沒出,又接着懷了孕,要生出個兒子來。
而女兒多半起個與「弟」有關的名字,潦草又可悲。
長大了繼續重複母親的一生。
我聽見了父母的計劃。
可我沒有辦法。
我只能假裝不知道,發了瘋一般地學習。
家務活沉默地做,平時本就不多的生活費,也被我生生又攢出一些來,想要付高中的學費。
誰知道我有多羨慕阮宗耀。
又多憎恨他明明有可以唸書的機會,卻依舊選擇虛度時光,捧着家裏唯一一部智能手機,玩得不亦樂乎。

-8-
中考完,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市裏的高中。
15 年來,我第一次惴惴不安地拿着錄取通知書,對家裏提出了要求。
我穿着卡肩不合身的短袖,站在沉默的父母面前,輕聲開口:「爸,媽,我想念書。」
他們坐在馬紮上,低着頭不說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我爸。
他把卷煙往地上一扔:「學習學得心野了!你想念書就能念?家裏哪有錢給你念書?」
料到這場談判的結果,可還是忍不住委屈。
眼淚在打轉,我大聲問:「怎麼沒有錢?宗耀喫炸雞就有錢,宗耀出去玩就有錢,宗耀幹什麼都有錢,爲什麼連唸書的錢都不給我!」
阮宗耀已經 200 斤了,他在一邊罵罵咧咧地玩遊戲。
聽到我這話用力一摔墊在手底下的書:「臭婊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見不得我好是不是!」
他隨手墊在手底下爲了玩遊戲稱手的書。
卻能墊起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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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也氣得喘如牛:「你個死丫頭!不帶把的賠錢貨!你敢跟宗耀比,你跟宗耀怎麼比?!」
「要是沒有宗耀,你就讓我們老阮家斷子絕孫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邊嘶吼,一邊撕了我的通知書。
我要去奪,被狠狠甩在地上。
我媽沉默不語,去一邊做飯了。
她早早買好了排骨,因爲阮宗耀要喫紅燒排骨。
阮宗耀動也沒動,卻已經是贏家。
他朝我啐了一口,無人制止。
那一瞬間,他們掐滅了我最後的希冀。
摔在地上的擦傷沒有處理,深夜還是火辣辣地疼。
我躺在牀上流淚,爲了不發出聲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夜,那麼黑。
鄉村的夜裏更黑,像是沒有一點光。
不久後,中考狀元放棄讀高中的消息在學校裏傳開。
大家聽了,都也只是紛紛嘆了口氣。
「唉,女孩嘛。」
「女娃子,沒辦法。志向短。」
如果女孩不出聲,沒人知道她們是如何被扼殺。
只會毫不在意地說:「是她們自己志向短。」
流言傳開沒幾天,周老師找上了我。
她拉着我在辦公室坐下,看我半晌纔開口。
「阮夭,老師說過,你很有天賦,故事寫得很好。
「但……寫作需要體驗,需要閱歷,老師看的那一頁紙上,你寫你以後想要當一個作家。當作家,怎麼能不繼續唸書呢?」
憋在胸口的委屈瞬間傾瀉,我嗚咽着,說不出話。
有時候刺痛你的往往不是當下的痛楚與現實。
而是你曾經真的以爲,你能成爲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不是我不想上學,是我不能上。通知書是我爸爸撕的。他不讓我上學……」
我崩潰大哭,輕輕拽着周老師的衣角:「老師,我爲什麼不能上學呢?就因爲我是個女孩嗎?女孩就不能唸書嗎?女孩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嗎?」
周老師眸光微動,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以爲這個擁抱就是結局。
我甚至已經在想,如果非要進廠,如果一定要嫁人、生子,我應該怎麼從中掙扎出來。
我能掙扎出來嗎?
可我沒想到,周老師來到了我家。
她拿着一個信封,放到我爸媽面前:「這裏面是一萬塊錢。」
我愣住。
我爸媽也愣住。
這是他們半年多的工資,因爲阮宗耀喫喫喝喝,他們幾年都攢不下。
半晌,我媽訥訥開口:「老師,這是?」
周老師笑着拉着我的手:「阮夭中考第一名,爲學校爭光。這是市裏高中拿來的獎學金,就第一名纔有呢。那邊說了,阮夭這孩子如果能去,學雜費全免。」
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也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年紀。
幾乎瞬間,我就回過神來。
這錢,是周老師給的。
我爸看了一眼錢,又看了一眼周老師:「上學,還能賺錢呢?」
周老師搖頭:「一般人不能,學習特別好的才能。」
「阮夭等以後上了大學,還有獎學金、助學金,家裏困難也能申請助學貸款畢業之後還,這些都是不用家裏添錢的。夭夭是個好苗子,她這樣的孩子,大學畢業之後出息大着呢。我聽說你們現在就在給她說媒了,咱這小地方,彩禮能給多少錢?以後夭夭能賺多少?你們一家人還算不出這個賬嗎?」
周老師聲音柔和,卻堅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前。
而我只能望着她開線的衣服,簌簌落淚。
那天的記憶總是出現在我腦海中。
我記得我爸鬆了口。
記得我媽匆匆拿過錢去吐出唾液一張一張點過。
記得後來我送周老師出去,她拉着我走到門口。
見後面沒人跟上來,才偷偷遞給我一張卡。
「哭什麼?不準哭。你只管好好學習,大膽往前走。老師跟自己家裏人商量了,你到大學的錢我們替你拿,就當是借你。未來是要還的,懂了嗎?」
我太想念書了。
捏着銀行卡一邊掉淚一邊點頭:「懂。」
周老師脣邊掛着溫柔的笑,摸了摸我的頭。
前面,是燈光點點。
背後,是長夜無邊。
我處在光與影的分界線,號啕大哭。
暗暗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辜負。
高中的生活更辛苦。
可好的一點是,我選擇了住校,可以不用做那些家務農活,不用面對那三張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習上。
平時,我發奮唸書。
假期,我努力打工。
周老師會定時往那張卡里轉錢,見我花得少還打過電話來囑咐,讓我不用這麼節約,該買該用的不必節省。
我知道周老師家裏還有個念大學的兒子,她的丈夫也是一名教師。
兩個人在鄉鎮教書,工資本就不高。
能上高中我已是感激不盡,我哪裏捨得再多花錢。
高中不只是鄉鎮上的人,也有很多城裏的小姑娘。
她們臉上都是懵懂與朝氣,我只有看見她們的時候,才知道「少年不知愁滋味」這句話,是真實存在的。
在他們都在變着法地想怎麼才能不穿校服褲、哪家的衣服好看、哪家奶茶好喝的時候,我正到處想辦法去打印大城市的測試卷。
啃着乾巴巴的饅頭唸書,恨不得把眼前的書也一併啃下去。
實在累了,就將腦海中天馬行空的念頭,一筆一筆寫進日記本里。
那是苦澀生活中的回甘,記錄着我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期待。
那是我格格不入的三年。
是沒有朋友、深受排擠的三年。
是也有過少年懵懂悸動,卻又狠狠遏制住自己的三年。
學習得很苦,可有生活苦嗎?
我想到那個昏暗的家,想到自己比阮宗耀小一半的小屋子,想到他滿面油光啃着零食,罵罵咧咧打遊戲的樣子,那些負面的、恐怖的、我不願面對的,也鞭策着我,嘶吼着向前推我。
告訴我,別回頭啊。
三年匆匆而過。
高考完那天,我才發現,樹葉都綠了。
盛綠。
高中裏普普通通綠樹成蔭的街道,也是我三年來未曾有時間好好看過的美景。
我迎着夕陽,在格格不入的人羣中落下眼淚。
周老師站在學校東門口,遠遠衝我揮手。
我衝過去,給了她一個很大的擁抱。
高考成績很快就下來了。
我考了 688 分。
文科的 688 分啊,是我不敢想的分數。
我第一時間去跟周老師報喜,泣不成聲。
而那時候,高二的阮宗耀已經 220 多斤,每天都躺在牀上打遊戲。
牀單是黑黝黝的顏色,衣服上也是零食和油炸食品蹭上的、洗不去的油污。
他不知道多少天沒洗澡,我媽上趕着去伺候,也只換來他一句「礙眼」。
我想不通爲什麼即便如此,弟弟卻還是他們的寶貝。
而我這麼努力,他們卻完全不看在眼裏。
我報了港大,與廣市一江之隔。
市裏、村裏都來人賀喜,也有本地的企業家爲了爭奪來採訪我的鏡頭,紛紛送上以自己企業命名的獎學金。
這些都進了父母的口袋,他們開心得合不攏嘴,到處吹噓自己當初讓我繼續讀書這個決定是多麼正確。
我也毫不意外。
開學前夕,周老師請我喫飯。
她柔和如初,不停給我夾菜。
頭上根根銀絲看得我心底酸澀,我猶豫半晌,小聲叫:「周媽媽。」
周老師手一頓。
燈光下,她盯着我看,眼眶中分明也溼潤了。
我又重複,這次聲音提高了不少。
「周媽媽。」
「哎!」周老師答應着。
父母不知道從哪聽來的。
說我讀書讀野了,未來一定顧不上家裏。
他們耳提面命,讓我上學後每年往家裏拿一萬塊。
否則,他們會去鬧,讓我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個不顧父母狼心狗肺的人。
弟弟在一邊笑得得意。
我只是冷聲答應:「知道了。」
還不是時候,我還不夠強大。
早晚,我會掙脫原生家庭的繭,化成蝶。

-9-
我被港大中文系錄取。
大一時,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這一年,我除了埋頭學習、不斷兼職。
爲了拿到更高的獎學金,學校能加學分又不太佔用時間的活動,都有我的身影。
比如,校園歌手大賽。
我有點菸嗓,唱歌算有天賦。
尤其粵語歌。
高中時音樂老師見我沉悶,喊我起來唱過。
還開玩笑,說我是小衛蘭。
可私下練習很久,臨近比賽我才發現。
大學,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大學,很多比賽不僅僅是比賽,更是少年邁入社會、最開始的社交場。
有不少榮譽校友來頒獎,多半是知名企業高管、官二代、富二代。
參賽學生都用盡渾身解數,穿上全部家當。
倒不是我虛榮,可那時的我,連身得體的衣裙都沒有。
爲了參加比賽,我去租了一件裙子。
租衣店裏最便宜的一條,有些不合身。
比賽那天,是平安夜。
商超、店鋪都換上聖誕裝扮。
教學樓裏還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
從外面回來到後臺,我天馬行空的想,都說聖誕老爺爺拉雪橇。
可我還沒見過雪。
我就是在這天,第一次遇見江欽。
我在倒數第二個上臺。
沒有選粵語歌,而是選了五月天的《人生海海》。
那段時間很喜歡聽這首歌,旋律中有海浪與自由的感覺。
自我介紹時,我幾乎第一眼就被江欽吸引。
他坐在臺下第一排的角落,不同於其他年長的領導前輩,長相分外出衆,清冷自成一派。
彼時我只知這人是位家境顯赫的優秀畢業生,並不知曉更多。
只覺他身材頎長,眉眼像畫,氣質太好。
最初,很順利。
臺下氣氛被我調動,暗下的燈光爲手機的閃光燈提供了出場機會。
臺下揮舞星星點點的人越來越多,恍若置身銀河。
可曲目就要結束時,借來的衣服掉了鏈子。
我清楚聽到,背後拉鍊倏然滑開的聲音。
很羞愧,那瞬間我只想到一件事,就是:希望只是拉鍊開了,而裙子沒壞,不然我要賠錢的。
但臨場反應也沒白練,下一瞬間,我即刻反應,散下了固定好的頭髮,遮住了背後的狼狽。
長髮如瀑,髮絲撩出弧度的瞬間,臺下被口哨聲點燃。
我微喘着退場,焦急地想要處理拉鍊,卻悲哀的發現拉鍊好像真的壞掉了。
外面開始統計分數,顯然我沒有時間再換衣服。
正準備理理頭髮再勞煩它遮一遮,就望見臺下那氣質冷然的人,此刻正站在試衣間門口。
腳步微頓。
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正準備開口,就見他長腿一邁,將他的西裝外套披在我身上。
雪松香混合着很淡的菸草味。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地感受到來自異性的氣息。
臉上瞬間發燙,我下意識想拒絕:「謝謝,但是……」
江欽啞聲:「穿着。」
我微微抿脣,將原本里面裙子上的腰帶解下來,從外面給西裝束腰,又利落地挽起袖口。
讓它瞧着只是件大一點的女士西裝的樣子。
挽起笑看他:「謝了。」
可活動結束後,他就離開了。
我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可這也沒什麼用,只能讓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聯繫不上他。
腦海中總是閃過那天晚上的場景,我反覆地想,江欽是怎麼看到的。
明明應該沒人發現。
於是我去幹洗了那件高定,放在衣櫃最裏側。
沒有辦法將它還給他的主人,只好委屈它先在這裏。

-10-
我看了很多很多書、開始認真構思一本小說,也在網站有了最初的一小批讀者。
那時稿費雖然不多,對我卻也是鼓勵。
我開始計劃着,或許真的有一天,我不用去外面兼職,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
我算過賬,高中三年,加上最初拿給父母的錢、周老師非要塞給我的大學學費。
我總共欠周老師將近四萬。
第一年,我就還了一萬。
周老師怕我喫苦,言辭懇切教我別太着急。
大學生活很美好,她不希望我腳步快得來不及看沿途風景。
而我父母在拿到錢後,卻只是冷着臉,一副這是我該他們的樣子。
即便如此,忙碌又充實的每一天,我彷彿真的在苟且的生活中,窺見了一絲曙光。
可就在我大二那年冬天。
掏空家底上民辦大學的阮宗耀,爲給遊戲充值網貸。
欠了整整十萬。
催收公司爆了阮宗耀的通訊錄。
他們找到家裏,狠聲威脅。
阮家成了那個月家家戶戶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接到電話時是個深夜,剛從打工的奶茶店出來。
雖然港城冬天並不像北方那樣寒冷,但我在聽到我媽聲音的那一刻,依舊覺得從胸口冷到了指尖。
「造孽啊,造孽喲。」婦女在那邊哭天搶地。
「媽,我沒錢。
「我每年給你們一萬,這已經是我努力擠出時間賺的所有的錢了……我還要生活,我還要念書……」
風吹出我的眼淚。
「我爲了攢錢,每天都花不到 7 塊……」
我被打斷了。
「我們不管!你那個老師說了,上大學不是國家給錢?!
「出去唸書心也念野了是吧,有錢不想給家裏了?!怪不得說女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你要逼死我們是不是?你想逼死我和你爸?」
我想說的話戛然而止。
多可笑,這麼多年還沒看清?
竟然還鬼迷心竅,還企圖讓他們可憐我。
「你等着,你如果不給錢,我就讓你弟去曝光你!你別忘了,你弟弟現在很會上網!
「你弟弟曝光還不夠,我還去躺在你們學校門口!我看你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你不給錢,我們就去找你那個老師要……」
「不行!」
我聲音尖銳。
我媽卻像找準了軟肋。
「那你就快把錢打給我們。」
……
那是我記憶中最忙碌的冬天。
原本我的兼職時間都安排在週末。
可如今,我走投無路,開始翹課。
白天去西餐廳做服務員,晚上去當家教。
做完家教時間還早,就去酒吧唱歌。
回到學校怕影響舍友休息,還要在被窩裏用手機更新第二天要發的小說章節。
我就是在這時候再次遇見江欽。
他約了人來我兼職的西餐廳談事。
同事琳琳替他點完餐,很興奮地拉我說了兩句悄悄話。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江欽本人,之前就在財經雜誌看到過。」
早在那次之後,我就留意過江欽的背景。
排名前幾的港商,大家族,家族產業橫跨醫療、房產、輪渡、商超、物流、文娛……祖輩上是越港商行的領頭人,特殊時期給國家捐過款的。
就是江欽父親這一代花邊新聞很多,江欽是江家三兒子,也是正妻唯一的兒子,十分受寵。
之所以說是正妻,是因爲底下還有六個姨太。
早就忍不住看,怕太突兀。
看琳琳在看,我才順着她的視線仔細打量。
側後方的輪廓清俊,瞧着就是精英人士的打扮。
皮膚是健康的白,定製西裝隨意搭靠在椅背上。
手腕襯衣一絲不苟地挽起,手臂肌肉線條流暢。
腕上據說是一塊幾百萬的手錶,我到後來才記住那塊表的品牌叫愛彼。
他瞧着鬆弛又正經,同其他人中間像是隔着縹緲煙霧,冷冷清清的,跟印象中總在互聯網上出沒的富二代氣質大有不同。
沒有刻板印象中的講究,他像是找人談事又趕時間,暴殄天物般地狼吞虎嚥了一盤黑松露牛排。
臨走時,他去結賬。
我與他擦肩而過,他並沒有多給我一個眼神。
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擦肩而過。
不承想不出半天,我又見到了他。
白天我穿着熨帖的白襯衣,畫着清淡體面的妝容在西餐廳打工。
晚上我就已經穿好小皮衣畫着煙燻妝,在酒吧的舞臺上唱歌。
我唱前半場。
過了零點,這個臺子上就要跳鋼管舞了。
酒吧燈光靡靡,是讓人設計過,最容易教人醉、也最容易教人曖昧的光線。
江欽坐在最中間的卡座,五官輪廓清雋深邃。
狹長的丹鳳眼,前窄後寬扇形打開,往下是一雙漆黑疏離的眸子。
我們對視幾次,他脣邊咬着一支沒有點燃的女士煙。
他旁邊坐着的人我也看清了,是白天跟他談事的人。
其餘幾個瞧着也是氣質不凡,非富即貴。
那晚我唱了衛蘭的歌。
《天敵》《驗傷》《一格格》。
我有點菸嗓,很適合唱粵語歌。
但最後,我不知出於什麼心理。
唱了一首《人生海海》。
我覺察到江欽倏然抬頭,盯着我看。
那晚,他沒請我去他的卡座前。
卻請我喝了一杯酒。
連續一段時間,他每天都來。
每天都請我喝一杯酒。
後半夜,場子熱了起來。
港城的夜生活似乎纔剛剛開始。
我卸完妝,在後臺接到了酒吧二老闆秦思遞過來的紙條。
上面寫着一個地址。
她塗着紅脣,手裏夾着煙瞧我,語氣不疾不徐:「江少爺找你,二十萬。」
我也不是第一天在這唱歌,一下就明白過她的意思。
這二十萬令我有些蒙,還有些羞恥。
畢竟我只是不知爲何想要讓他記起我這個人,自己都沒想通原因。
但絕對不是想發展這種關係。
我嘆口氣,深覺自己不對勁:「謝謝,但思姐……算了。」
秦思略一挑眉,並不意外:「沒事瑤瑤,別太放心上。他們那羣人拎得清,不強人所難的。」
上大學後,我對外稱自己叫阮瑤。
這也是周老師改的。
她說,「瑤」字取自北斗第七星瑤光,有玉光、白光之意,引申爲光明。
她願我前路也能光明美好。
夜色如墨。
秦思還是又開口:「江欽本人不愛玩,長得也好,你不喫虧。他隨手能給的都可能是你這輩子再努力都得不到的,一個人最後能走到哪一步是努力和運氣的總和。這個世界上潛規則多得很,大家說是都看不上這些,但機會要真輪到自己手裏,有幾個人能繼續高尚?這可能就是你的運氣。你真不要?」
秦思十五歲出來混社會,現在她三十四歲。
摸爬滾打二十年,朋友三教九流。
我聽過不少她的故事,也明白她這句話並非沒有道理。
但還是……
「算了。」
我那時深諳一個道理。
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價碼。
於是我笑答:「思姐,有些東西,來了我也未必接得穩啊。」
秦思深深看我一眼,紅脣微啓,抽完一支菸,沒再說話。
我本以爲拒絕後,這件事便不會有什麼後續。
可是就在這時,周老師生病了。
肺癌。

-11-
接到顧超的電話時,我正匆匆從餐館出來,往家教的學生家裏趕。
他是周老師的兒子。
大我幾歲,今年剛大學畢業邁入社會。
暑假時還聽周老師說,他考到了市政府,工作穩定下來了。
那會周老師眼裏都是欣慰,多年期待一朝落定。
我念了這麼好的大學,顧超也有了工作,她總算可以安心等退休了。
可她,怎麼就生了病。
顧超語氣爲難:
「當初媽媽願意拉你一把,我們一家也都是同意支持的。
「但是現在她生病了。
「我本來就沒多少積蓄,我爸身體也不好,高血壓,長年用藥……
「我打電話來,是有個不情之請,之前媽媽借給你的錢,能不能……還給我們,也不着急,我現在還能頂一陣……就是先來跟你說,這件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苦笑:「阮瑤,我原本沒臉開這個口,我媽也不讓。但家裏走投無路,我爸在計劃賣房子。」
臉上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嘴脣翕動,我感受到眼眶洶湧而出的熱意,說出口的話卻冷靜到極點。
「周老師……沒事吧?」
「現在還算穩定。之後可能要去省裏繼續接受治療……」
「還差多少錢?」
他語氣爲難:「能報銷一些,但是需要墊付。手術費用還好,後續治療……」
「我們也在想辦法,你這邊……」
「好,」我輕聲安撫,「你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我沒聽清他後面的話。
入夜,我如常去酒吧唱歌。
消失了大半個月的江欽又來了。
我又一次,唱了《人生海海》。
從前沒有緣由,這次卻有了目的。
江欽聽見旋律,同別人說話的動作停下來,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臺上的我。
我下臺後,外面變得好熱鬧,熱鬧得不像在午夜。
我第一次來不及卸妝,取了早已放在更衣室的西裝,衝了出去。
江欽已經不在位置上了。
他走不太遠。
我沒停留,在人潮中往外走。
寒冷的冬,額頭都滲出汗意。
終於,我在酒吧外的路燈旁,看見江欽在接電話。
手裏捏着一支沒點燃的煙,眉眼冷峭,可昏黃溫暖的路燈又襯得他沒有那麼觸不可及。
我停下腳步,隔着不遠的距離,站在他的餘光裏。
江欽掛斷電話,下意識看向我,要點菸的手一頓。
我深呼吸,走上前,鼓起勇氣。
「江總,外套,還給你。」
他看了眼西裝,又饒有興致地看了眼我。
聲音低沉磁性,問了句我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
「改主意了?」
心亂如麻,沒有再打退堂鼓。
下一秒,他接過西裝,再次披在我的身上。
這件在我衣櫃裏待了很久很久,已經沒了它原主人氣息的衣服。
可現在好像又有了第一次時的淺淡男士香水味。
江欽聲音含笑:「外套都沒來得及穿,這麼着急做什麼?酒還沒請你喝,我又跑不了。」
我上了江欽的邁巴赫。
已是午夜,夜黑如墨。
目的地是一處高檔酒店的頂層。
一夜萬元的酒店,電梯中都金光閃閃,亮得我無所遁形。
頂層環形設計,只有兩間房,各自佔據半壁江山。
浴室乾溼分離做得很好,我洗完澡出來,沒有曖昧的熱氣氤氳。
江欽醒了一瓶紅酒,他穿着一身休閒款式的黑色絲質襯衣西裝褲,向我抬手。
我順從地過去,地毯軟得像在夢裏。
浴袍底下空空如也。
江欽那年 26 歲。
他將我抱在腿上。
灼熱明顯,我不敢動。
江欽還在笑,聲音不疾不徐,直入主題。
「跟我在一起?」
恰好我不知道怎麼寫有錢人。
就當是爲之後積累素材了。
我深吸一口氣。
「好。」
沒關係,這是一次偶然脫軌。
牀褥乾燥,房間裏是高檔的香薰味。
很快這香味變得不那麼幹淨,沾染了別的味道。
一次,江欽給我開了一張五十萬的支票。
我拖着痠痛的身體去銀行。
給我媽轉了 1 萬,又給周老師轉了 10 萬。
給家裏錢,要把握好節奏。
既能解他們的燃眉之急,又要告訴他們這錢來之不易。
顧超嚇了一跳,當即給我打過電話來。
我騙他港城這邊有政策,我是去貸的款。
我走了很久的路,掛掉了我媽打來的電話。
告訴他們剩下的錢我會再想辦法。
中環的鴿子在溫度驟降後不知道去了哪,我第一次奢侈地打車去了慈善寺。
76 米的純白觀音像悲憫俯首,俯瞰人間。
眼眸半闔,二分觀世間,八分觀自在。
世間熱鬧,茫茫人海。
那是向來目標明確的我,第一次感到空洞與迷茫。

-12-
江欽最初跟我在一起時,像在養寵物。
我們見面的次數算得上頻繁,一週能有兩三次。
他很喜歡給我買衣服、買包,把我裝扮成他喜歡的樣子,再帶我出去見人。
我知道的奢侈品牌不多,只是兼職時耳濡目染過一些。
知道有的包甚至幾十上百萬還在富人圈子裏一包難求,令我咋舌。
他喜歡看我青澀驚訝的樣子。
牀上也一樣。
被褥潮溼,我很喜歡跟他做這件事。
脫軌那天我沒想到,脫軌也會上癮。
我被他弄得帶了哭腔:「關燈。」
江欽卻沙啞着聲音,在我耳邊低笑。
「很好看,瑤瑤。」
……他纔好看。
我迷濛地看眼前的人。
一張臉不用說,是網傳港城富二代圈子女孩們最想嫁的男人。
我還能見到他常年健身、肌肉分佈漂亮的身體,不像我,是瘦弱、營養不良的白。
手上還有一層不好看的凍瘡疤痕與繭。
回想起來,總感覺佔便宜的是我。
我並不熱衷奢侈品,也很明白那不是我的能力可以擁有的東西。
只知道貴,從不敢帶到學校。
還好我本就不合羣,還經常做兼職,每回從江欽那回來前都會換回自己的衣服。
可總有意外。
有一回,是江欽送我過來的。
他按我的要求在距離學校有點距離的地方停車,我總不好當着他的面換衣服。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這會卻在拿喬:「我這麼見不得人?」
「沒有……」
「那接個吻再走。」
明明更親密的事都做過,我卻被這句話惹得紅了臉。
飛快湊上前去給人交代,在江欽的笑聲中匆匆下車。
到教室時時間還早,下午第一節總是困,大家都慢吞吞地,有些惺忪。
舍友優優見到我瞬間飛了瞌睡,拉了拉身側的富二代夏曉,眼神像 x 光一樣上下掃視我的穿着。
「這衣服真的假的啊?miumiu 最新款?」
我裝傻:「……什麼 miumiu?」
優優又看了會,不耐煩地嘖了聲,眼神又恢復從前的輕蔑。
「想你也沒錢買這個。算了……但是你這在哪買的?仿得還挺……」
我沒接話,抬眸,恰好撞上夏曉意味深長的視線。
下課,我回宿舍取資料。
只有夏曉在。
她敷着面膜,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
「昨天晚上的人,就是你,對吧?」
我一怔。
「從一輛黑色邁巴赫下來,去了御園的頂級包廂……江欽帶你去的電梯是 VIP 專用通道,只能上 88 層。」
我手裏動作不停,聲音很輕:「你認錯了。」
夏曉冷哼:「認沒認錯你自己心裏清楚,別當自己能攀高枝,他那樣的家庭也就是跟你玩玩。」
她轉身坐下,電視劇放得很大聲。
我抱着找好的資料,默默嘆了口氣。
我長相不錯,成績常年前三,去年還拿到了最高額的獎學金。
還爲了學分,經常參加活動。
於是我在大一的學弟學妹眼裏,也莫名成了風雲人物。
夏曉長相漂亮、家世好,成績一般。
但因爲我們在同一個宿舍,很容易陷入別人有意無意的比較中。
我生活環境使然,又因爲寫作擅長觀察人,能敏感地察覺到夏曉一直以來對我的敵意——
以前,她的敵意能在看到我穿着破舊辛苦兼職後被化解。
但這次,我敏感地察覺到夏曉情緒不太對。
卻也沒多想。
誰知不出兩天,校園論壇上就爆了一條帖子。
帖子寫中文系某阮姓經常兼職的學霸被包養。
上面掛了好幾條被我被偷拍的照片,雖然臉都不清楚,但輪廓明顯,當天的衣服細節比對也被細心地放了上去。
下面回覆並不好聽。
【寒門難出貴子,說得多麼勵志,還不是敵不過現實的誘惑?】
【能不能別給女性抹黑了?我真的服了……】
【早就注意到她了,晚了一步嘍……什麼時候土豪不要了記得來找哥,哥給錢,就是想試試。】
【樓上別太髒了,好歹你也是高校學生……】
【髒還是賣的髒。】
【不會是個土肥圓吧?這姐是怎麼喫得下的?】
……
最初我沒在意。
不承想愈演愈烈。
激烈到我到教室,衆人說話的聲音都會消音。
我開始坐立不安。
我的羞恥心已經沒有中學時那麼重。
可心底沉甸甸的感覺卻依舊無法忽視。
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走出貧瘠的小鎮,走到光亮的學堂。
我好像爲我的人生蒙羞了。
我想告訴輔導員這件事,卻發覺自己並沒有立場。
帖子上說的話,又有什麼不對呢?
倒是她來找我談話。
「阮瑤,你的家庭情況我清楚。你成績很好,也很努力。這個時代,老師沒辦法給你灌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毒雞湯,但你要考慮對學校的影響。」
我強忍着沒讓眼裏的淚流出來。
我還沒有這樣恬不知恥,一邊真的享受了便利,一邊還要哭着說自己命苦。
可我沒想到,江欽知道了這件事。
彼時帖子已經被刪除。
有一些截圖的熱度只增不減。
他能注意,還是因爲營銷號雖然帖子上沒有江欽的照片,但其中一輛車是江家的。
江欽包養港大女學生的言論小範圍地傳播開,被江氏輿情監控的人看到了。
他捏捏我腰間的肉,語氣不怎麼認真。
「你就是因爲這個心情不好?」
「……沒有。」
他輕哂。
「我當是什麼事。」
這話雲淡風輕,我卻說不出地難過。
誰知不出一週,江欽出現在了我們學校。
江氏每年都有獎學金名額,這次來參加授予儀式的是江欽本人。
活動後臺,他站在導員對面,旁邊還有幾個學生。
夏曉是活動主持人,所以也在列。
身上穿着高定晚禮服,看向江欽的眼神充滿崇拜。
可下一秒,她嘴角的笑就垮了。
江欽同副院長說完話,向不遠處的我招手:「阮瑤,來。」
我遲疑一下,還是過去。
江欽拉了下我的手,微笑:「劉院長,阮瑤是我女朋友,你們校內論壇把我們的關係說成包養,是不是太難聽了?她不追究,我卻見不得。現在還有些沒刪乾淨的帖子,如果學校不處理,我就請江家的律師來解決問題。」
我僵住,不敢置信地看他。
卻只見這人側臉帶笑,笑意不達眼底。
又是一年冬。
校園裏路燈很亮,樹葉尚未落盡,被寒風吹得蕭索。
周圍都是來來往往的學生。
江欽自己開車來的。
校內不能行車,他停在邊緣線外。
於是便牽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大衣口袋裏,步伐不疾不徐地往那邊走。
還沒歇業的甜品店裏飄來甜膩的奶油味,我瞧着上面的裝飾猛然回神。
又快到平安夜了。
江欽腳步停下,讓我面向他,又牽住我另一隻手,語氣疑惑:「怎麼這麼涼?」
路燈在他側面投下剪影,男人眼眸垂着。
幫我暖手的動作自然極了,像是校園裏許許多多普通情侶。
可他是江欽。
我被這一幕激得眼眶一紅。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問過我。
冷不冷,手怎麼這麼涼。

-13-
半年後,我住進了江欽的別墅。
樹木抽綠,寸土寸金的別墅區裏種了不少繡球花。
風吹時漣漪溫柔。
我住進來的原因很簡單。
我從小營養不良,後來上課、兼職忙,喫飯也不注意,落下很嚴重的胃病。
忙起來時反倒能捱過去,不知是不是跟江欽在一起後過得好,身體也養出了嬌氣的毛病。
那天跟江欽去酒店過夜,我突然胃疼。
江欽睡眠淺,他很快就覺察到我的不安穩。
將我撈到懷裏才發現,我出了一身冷汗。
牀頭的小夜燈被打開,江欽聲音聽不出喜怒:「阮瑤,起牀。」
我掙扎着睜開眼,看見一張黑了的臉。
酒店裏沒有胃藥。
他請人去買,又請廚房煮了面。
酒店有開放式廚房和餐廳,江欽雙手環胸,冷冷盯着我喫下一碗麪。
我不知爲何有些心虛,也覺察出江欽的不高興來。
將碗放進水池,我戳戳他的胳膊。
「江欽。」
江欽不理我。
我又戳戳,繼續叫:「江欽。」
江欽「哼」了聲。
我沒轍了,直接坐在他的腿上。即便坐着他卻還是高我不少。
垂眸低看我,皮膚好得像上好的瓷器。
我祈求地看他,又晃晃他的手臂。
很少撒嬌,做得很是不熟練。
但好像對他有用。
他無奈:「還知道有我這個人?不舒服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來?」
「沒想不起來,」我說,「就是怕吵到你休息。你白天很忙。」
江欽看我一會,直接下了結論。
「麻煩,下次回家,家裏東西全,也有家庭醫生。
「經常胃疼?」
我默默點頭。
「成了,我這段時間正好在面試阿姨。你幫我去嚐嚐哪個更好喫,好好養養。胃疼沒小事兒,你別就想着現在年輕不在乎……」
「怎麼這麼嘮叨。」
江欽被我氣笑:「還是第一次有人嫌我話多。」
於是我就住進了江欽家。
張姨也被他招進來。
江欽給我下通牒,按時喫飯,沒課就過來。
這件事讓他不少朋友都大跌眼鏡,畢竟江欽沒帶人回過家,更遑論還是一個家境差到極點的女大學生。
他家就像私人領地,我在裏面侷促,卻也自在。
小時候手上的凍瘡與繭也逐漸淡化,手卻依舊粗糙,在燈光下格外明顯。
我養成了塗護手霜的習慣。
他沒辦法忍受自己的人去做服務員,更別說去酒吧唱歌,於是我就辭了這些兼職。
服務員與唱歌本就是爲了賺錢的無意義勞動,這恰好給我創造了更多時間去寫小說、去讀幾本早就想讀的書。
我像是終於有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這空閒得來並不磊落。
也由此,我更近距離地看到了江欽的生活。
我開始慢慢了解他。
他大學就在 SCI 上發過論文,後來更是去國外高校進修 MBA。
金融管理一條龍。
鋼琴會彈一點,小提琴會拉一點,舞會跳一點。
音樂懂一點,電影也懂一點,問起話劇音樂劇,也是都懂一點。
他還會多少東西我也不知道,只看出他這一條路走得簡單又明確。
純粹的精英教育。
早就知道他現在在江氏擔任總經理。
卻也剛瞭解,上千人的產品線他處理得有條不紊,能力可見一斑。
我幫不了他什麼,他也不需要幫。
有回他喝醉酒,整個人像只慵懶的大貓窩在沙發上,難得瞧着好欺負。
我按張姨之前的方法給他熬了點粥,膽子也大起來。
「爲什麼把我帶回家?」
江欽給的答案敷衍又真誠:「見色起意,看着閤眼,覺得好奇,跟着省心。」
「你知不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多少人的事壞在枕邊人的身上。
「你知道我不會壞事?」
「瞧着不太聰明,就愛圖個安穩。」
我叫他起來喝粥。
他摩挲着瓷白的勺子,笑着看我的碗。
「你的粥怎麼跟我的不一樣?」
我的裏面放了些蝦仁。
我嘆氣:「剛剛太困忘了,準備到一半纔想起來你海鮮過敏。蝦仁都加進去了,我就又做了一份。」
江欽眼睛很亮。
大燈沒開,就開了這一隅的燈。
又怕白光讓人清醒,還特意調成色調昏黃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不知道江欽怎麼突然這麼問。
答道:「半年多。」
江欽低頭喝了一口粥,被酒浸潤的嗓子清明瞭些:「我媽生我 27 年,都不記得我海鮮過敏。」
他眉宇間難得閃過一絲疲憊。
我們難得聊點健康的話題:「很累嗎?」
他笑笑:「沒辦法,大家都累。你也很辛苦。」
「沒得選。」
「阮瑤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當一名小說作者。」
我以爲他會笑。
卻不承想他伸出手:「過來讓我抱抱。」
江欽把我抱在懷裏,捏捏我的脖子。
「那你記得首印留 5200 冊,給我個表現的機會。」
我一直以爲他身邊不缺女孩,卻不想就我一個。
他聽見我提起還詫異:「就你一個不好?我之前就說過,你是我女朋友。」
心頭狠狠一磕,大腦也不聽話,燃起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他杯子往桌上一放,銀絲眼鏡反光裏都是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聲音不疾不徐,像在說什麼很正常的事。
「我對這方面也不那麼熱衷,有個人合得來的人陪着就很好。不能因爲我有錢,你沒錢,就非覺得是我包養你。我有錢多花點也正常。承認你是我女朋友也沒什麼,何必非糟踐成包養,別總看些沒營養的。」
他說完還嚴謹地頓了頓,補充一句。
「如果你要寫這些類型的小說那就另算,總要了解市場行情。」
我沒忍住笑。
無事時,江欽總愛帶我跳傘,帶我蹦極,帶我騎馬。
一項極限運動結束,他總是過來牽我的手。
「這麼厲害,我還以爲你不會喜歡這種運動。」
「我喜歡,當然喜歡。」
我從小心思太重,大腦每分每秒都在精密旋轉。
極限運動給予我一刻的空白。
那瞬間的空白我可以什麼都不想,無比珍貴。
所以我在跳傘結束、他將戒指套到我的手上時,大腦延續了那一刻的空白。
我猛地抬頭:「你……」
江欽看我半晌,終究還是開口解釋:「覺得好看,就買了,沒別的意思。」
「喜歡就戴着,不喜歡也別退還給我。」
胸口一窒,我沒ṭű̂²說話。
於是我見江欽時就帶着,不見就摘下來。
有一回見他時忘記帶,他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好久。
那天恰好,他帶我去跟朋友聚。
江欽的圈子,聚在一塊就是打打牌,聊聊天,玩玩桌遊。
我被攆上牌桌,手氣越好越緊張。
江欽還笑,叼了支菸俯身在我身後搗亂。
「怕什麼,怕輸?
「別怕,瑤瑤。
「人生很長,你輸得起,才能贏得起。」
說着,對面受不住膩歪,出牌了。
我笑了一聲,江欽也略一挑眉。
「謝謝你,給我家小朋友點炮了。」
他捏捏我平時戴戒指此刻卻空空如也的中指,含着煙笑:「需要練膽。」
那晚,我陪江欽去我之前唱歌的酒吧談事。
秦思姐看見我,咬着煙笑了一聲。
「纔多久不見,氣色這麼好。」
氣色好嗎?
我下意識去看酒吧對面鏡子裏面的反光。
倏然一愣。
裏面的女孩,我都快要不認識。
臉上不再是營養不良、需要化妝才擋得住兩頰凹陷的樣子。
反倒容光煥發,一雙杏核眼也有了神采。
秦思穿着修身的黑色長裙,吐了口眼圈,感嘆:「年輕真好。」
她頓一下,又看向我。
我這才發現,她這好像憔悴很多。
「但是你啊,腦子要清楚一點。
「感情這種東西是最虛無縹緲的,何況他那種家庭……能拿就多拿點,別想太多。」
這句話,Ṱű⁻像是在我手裏擱了一塊冰,讓我瞬間清醒。
最初,我從未想太多。那些虛無縹緲的構想,都被我關進心中那扇門裏。
可江欽真的太好了。
這樣的人。
我怎麼能做到不想太多。
夜色很黑。
臥室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厚重的遮光簾,江欽一下一下吻我,牀褥溼得厲害。
我伸手摸他的臉。
江欽不明所以,抓住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手腕。
而在此時此刻,我偏頭,望見窗簾罅隙裏透進來的月光。
心想。
我跟江欽在一起,快要兩年了。

-14-
畢業那年,江欽來陪我拍了照片。
快門聲響起時,他在看我。
夏曉遠遠看見,猶豫很久,還是過來。
「他竟然跟你在一起那麼久。
「之前發帖的人是我……抱歉。」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很奇怪。
畢業前不覺得什麼,畢業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的節點,過了這個節點,大家都變得善良。
江欽 30 歲了。
落葉泛黃落地,風一吹,教人不自覺打個哆嗦。
他越來越忙。
從前,我們一週都要見兩三次。
可這段時間,一個月過去,我才見過他一次。
畢業,也面臨着家裏的質問。
整整四年,我沒有回過家。
即便回到老家的小鎮,也是去看望周老師,又匆匆回來。
手術很成功,但終究是傷了身體。
周老師提前退休,臥牀牽着我的手:「瑤瑤現在過得很好。」
我那時壓住眼淚,和顧超心照不宣,沒有提那十萬元。
只是臨走時他追出來送我。
男人有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憔悴,他看了眼我價格不菲的衣服,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對不起。」
我搖搖頭。
所以那個想起來總是殘破壓抑的家像在上個世紀,若不是偶爾打電話過來的索取,我斷然想不起他們來。
「你在港市?」
「媽,我在這找了實習工作。」
我在騙她。
實際上,我仍舊在寫小說。
愈發穩定的稿費讓我覺得,離開江欽後,我也依舊能過得很好。
「什麼實習?聽說港市房租高工資高,你都能在港市留下了,看能不能把你弟接過去,給你弟安排個單位。」
以前我聽到這句話會覺得惱火。
可現在,卻只剩下無奈與可笑,扯謊扯得順暢無比:「媽,我跟同學三個人住一間跟阮宗耀房間差不多大的房子,實在安排不來。」
我媽啐了一口:「不上學了有時間賺錢了吧?以後一個月給家裏拿五千!不拿就趕緊回來結婚,省得以後老了彩禮要不上價……」
我冷着臉掛斷電話。
不等收起手機,倏然收到推送。
江家掌權人重病,江家兄弟鬩牆,內鬥不止。
心頭猛地一跳,我點開了那條新聞。
千億家產的家庭,中間權利結構錯綜複雜,涉及產業衆多。
而從一開始我也知道的。
江欽的爸爸,不止他媽媽一個女人,也不止他一個兒子。
港媒酷愛爆一些有的沒的的料,沒什麼底線的小報裏,寫他們家大房到七房的故事,寫得津津有味。
風起雲湧的底色下,我們之間的平靜顯得詭異與不合常理。
我卻總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或者說本就該發生的事,終於要發生了。
有天,江欽喝了很多酒。
他要我去接,剛上車就躺在了我身上。
他語氣委屈:「瑤瑤,我真的好累。」
我嘆口氣,摩挲着他打理精緻的鬢角。
這種家庭,有些消息能被爆出來,只能說明,確實藏不住了。
沒人知道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局外人只能看到風雲變幻的邊角料。
回家後,我去給他煮解酒湯。
書房裏,江欽在打電話,有些失態。
「你究竟想我怎麼樣?
「我怎麼做你才滿意?
「不,我怎麼做你都不會滿意。既然你怎麼都不滿意,那就意味着我不必非要聽你的。」
……
第二天,我從網上看到他要與京城某位紅色背景的女孩訂婚的消息。
門當戶對,好不般配。
手機無意中滑落在地毯上,悄無聲息。
我曾猶豫過要離開,也反覆審視過我的關係。
一猶豫,一審視,就走到了現在。
從前聽過一期以拖延症爲話題的《圓桌派》,主持人說,拖延本質是一種恐懼。
怕死。
怕當下延續的狀態結束。
我忘記那時的心情,只是機械地撿起手機滑開手機屏幕,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看,這一天終於來了。
而在這時,我又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我像靈魂出竅,看着自己平靜開口。
「什麼事?」
那邊婦人尖銳的哭喊聲從話筒裏鑽出來,無孔不入地衝進我的耳朵裏。
「夭夭,你救救你弟弟吧,你救救你弟弟吧。
「他創業虧了 60 萬,瞞着我們借了高利貸。要債的找上門來了,說不還錢就剁了你弟弟的手!!我和你爸一年都攢不下兩萬,這怎麼辦啊!」
腦海裏嗡的一聲。
我倏然想到。
就在前不久我還算過。
寫了整整四年書,我才賺了將將一百萬。
拿給家裏的錢,幾乎都是我從自己稿費裏出的。
「媽,我從哪弄 60 萬?」
我媽聽不見我的質問,只知道哭:「你幫幫他好不好?宗耀不跟之前一樣,他也是爲了讓咱們家過上好日子,創業才虧了錢的。」
「你想想辦法,夭夭,你這麼漂亮,想不到辦法嗎?香港不是很多有錢人嗎?你想想辦法啊!」
這是一個媽媽對女孩說出來的話。
我狠狠閉上眼。
曾經我以爲,是因爲我原生家庭太差,老天看了也覺得可憐。
所以即便是這種關係,可他讓江欽來到我的身邊。
可到現在我才明白,即便過得再好,也是我編織出來的夢。
如今,夢該醒了。

-15-
江欽媽媽找上我那天,我剛寫完一本連載。
她一身翠綠翡翠行頭,保養極好,眉眼同江欽很像。
安靜的咖啡廳裏,居高臨下地看我,直入主題。
「他享受了家族的便利,就要承擔起家族的責任。我之前之所以沒問,是因爲我以爲你們都是懂事的人。」
「阮夭……小姐。」江太頓了一下,「你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你可以好好想想,他現在更需要一份虛無縹緲的愛情,還是能幫他穩固地位的婚姻。」
「他要麼得到一切,要麼一無所有。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圈子是喫人的。
「你能給他什麼?你的家庭只能給他拖後腿,你們家一年的收入不夠江欽爲你請的大廚一個月的工資。你那個弟弟……」
江太嗤笑一聲。
「之前江欽還小,玩玩就玩玩。你瞧着是個懂事的,就應該懂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京城林家的女兒跟他很合適,他們要訂婚的消息是我放出來的,我想你也聽說了。」
即便我對自己的原生家庭萬分瞭解,可聽到江欽媽媽提起,卻也依舊覺得無所適從。
我一言不發,盯着裙子上的褶皺看。
江太在這個位置,總不能是等閒之輩。
對付不同的女人,她有不同的手段。
對撈的,她就告訴她,她如果不識好歹,那麼拿不到一分錢。
對付自尊強的,她就告訴她,他們之間從來不平等。
半晌,我跟她講:「江欽讓我走,我就走。」
江太笑了一聲:「你好好想想。」
那瞬間,我的腦海裏閃過很多鏡頭。
我生活的環境,我付出的努力,我和江欽之間的相處。
時至今日才發現,命運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十年前那個藉着路燈的光勉強唸書的女孩,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從咖啡店出來,我原本想要去喂鴿子。
漫無目的坐上大巴,秋風一吹,疲憊席捲四肢。
下了車,手裏拿着麪包屑,我有些走不動路。
不遠處,竟然是我跟江欽之前住的酒店。
走到前臺問過才發現,房間還沒退。
我拒絕掉客房服務,乘電梯上去,電梯像第一次那樣亮,我卻除了麻木,再沒別的心境。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
我媽的電話把我吵醒時,窗外夕陽絢爛恢宏。
大腦還不能思考,那邊我媽尖銳的聲音就傳過來:「阮夭,這錢你到底能不能拿上?」
我啞着嗓子:「媽,我沒錢。」
「你怎麼可能沒錢?!沒錢你就想想辦法。
「你在大城市都沒錢,你讓我跟你爸怎麼辦?你讓你弟弟怎麼辦?」
電話那頭傳來吵嚷的聲音,我媽話還沒說完就被我爸奪了電話。
「我跟她說!」
男人聲音粗嘎:「阮夭,你媽不會說話,爸跟你說。爸媽把你養這麼大不容易,到你報答我們的時候,你不能不報答。」
我覺得好笑,思路清晰了。
「爸,我想問個問題。」
「你問。」
「阮宗耀,真是因爲創業欠的錢嗎?」
那邊安靜一瞬,我爸鬆口了。
「一家人,爸也不瞞着你。阮宗耀是跟別人起了衝突,給人打壞了兩根肋骨。對面有關係,要咱家賠 60 萬了事,不然就要你弟一根胳膊。
「我們一家都是老實人……」
我媽開始在那邊哭哭啼啼:「夭夭,求你救救你弟弟,求求你,求求你……」
還不等我開口,我爸又說話了。
「你該不想我們去找你老師要吧?
「要不我就把你學校的地址給那家人,就算你畢業了,你大學老師聯繫不到你?」
……
我有些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時間像轟隆隆的車輪,什麼都能改變,又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一直忽視痛苦,所以當這些一直被我放在角落裏的情緒浮到水面時,好像來得格外猛烈。
周媽媽那邊我不擔心,去年顧超將他們一家接到市裏照顧。
他如今發展不錯,很受領導重視,阮宗耀得罪的那家人再厲害,也不敢莫名其妙去他家門前鬧。
但……我呢?
我能躲在現在生活的表象下,躲一輩子嗎?
我能擺脫嗎?
腦海中的念頭狠狠砸在我的身上。
叫囂着,逃離吧。
走吧。
讓一切戛然而止在這,不是很好嗎?
從酒店出來,我坐上回凱茂的車。
江欽打電話來:「去哪了?怎麼不在家?」
那不是我的家。
「出來走走。」
他停頓一下,道:「我要去首都出差。」
我知道。
他要去北京,參加林老爺子 80 大壽。
有些關係要打通,江太說,她會țü⁸在那天讓他跟林老的孫女定親。
我呼吸聲都輕了很多:「恰好,我也要回老家。」
江欽有些意外:「不想回就不回。」
「很多年不回了,不太好。戶口也要往這裏遷,回來有些材料要準備的……」
我和江欽晚上喫得不多,張姨便也沒做幾個菜。
我沒胃口,江欽也沒有。
飯後,我們躺在沙發上看電影。
電影講的什麼,我們都不知道。
我看向江欽,他還是我們初見時那樣,氣質出衆,精緻漂亮。
我鬼使神差開口:「你這麼久之前就給了我戒指,那你說,我們會不會結婚?」
江欽身形一頓,看向我的眼神很深。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回答時,江欽聲音艱澀:「阮瑤,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案。」
那時我以爲,這句話就是最體面的結束。
他只是在委婉地告訴我,我們沒有結果而已。
雖然這件事,我心裏本就很清楚。
我其實,從未跟江欽說過我家裏的事。
有了愛的人更是有了軟肋,不好的事他最好統統不知道。
我怕極了自己在外多年維護的這份體面的遮羞布被他們一把揭下。
他最好只記得,我是個貧瘠又努力的人,是他的照顧讓我長出血肉。

-16-
「還是阮瑤?」婦人聲音冷靜,「不換個名字嗎?」
「不用,就阮瑤吧。這名字是對我有恩的人給我起的。
「都已經死了,名字有什麼區別?世界上那麼多叫阮瑤的人,他不會一個一個去找。」
更何況,我叫阮夭啊。
「這張卡你留着。」
江太說:「足夠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你也別怪我,怪就怪你太不會投胎了。」
這句話,她也應當對她丈夫的很多姨太說過。
那天,去廣市小縣城的懸崖上摔下去一輛車。
車輛當場爆炸,聽說燒死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周邊村莊都覺得可惜。
後來有個瞧着條件很好的男人來,遇人就問有沒有人見過照片裏的姑娘,問了很久。
問不出別的結果,就瘋了一樣,紅着眼睛,最後脫力,被人帶走了。
這就是我的計劃。
也是我和他媽媽的交易。
我既然要離開,那麼就離開得徹底。
徹底到,世界上沒有我這個人。
擺脫原生家庭的辦法,不是他們死就是我死。
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合了所有人的意。
離開後,我的新手機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消息。
【你的父母找到警署鬧事,莫名其妙。
【但我請人假裝你的老師,給了他們 90 萬,算是替你盡孝。他們好像挺滿意。】
我苦笑一聲,不再說話。
彼時,我已經在廣市的邊緣小鎮定居。
距離這邊的市中心不遠。
距離周媽媽在的地方也很近。
我遠遠看過她一次,沒敢上前。
蝸居在這個邊緣小鎮三個月,我徹底換了筆名,沒事的時候寫寫故事,吹吹海風。
第二個月,我開始寫《與你有關那些年》。
第三個月,我恍然驚覺,從港城過來後,我的生理期就沒來過。
我懷孕了。

-17-
時光匆匆而過。
我和江欽僵持,推開他,後退一步。
「原型是我們,又怎麼樣?
「這篇故事我沒寫完,我們也沒有結局。」
江欽喉結微動,燈光讓他眼角的泛紅更明顯。
「我沒想過跟別人結婚。
「但是我那時候也沒能力拍板跟你結婚,家裏事太多,我如果處理不好,你也會有危險。
「訂婚那事……那天我只是進京談事,飯局上他們想提,被我擋回去了,喝了兩斤白酒。那家也是要臉面的人,這事兒就這麼黃了。
「我之前跟你說還不能給你答案,是因爲我還不能保證我自己的未來,更不能保證我們的未來,不是不想給你。現在你再問我一次,好不好?現在我能保證了。」
我眼眶有些酸,泛起水霧。
江欽把我扣進懷裏。
他捏着我的下頜,吻了上來,又重又溫柔,像在喟嘆。
「我能保護你了。
「現在我能給你答案。
「瑤瑤,戒指給你那一天我就想跟你求婚的,現在我只求你再問一次。」

-18-
江欽要去京市出差。
他問我想不想去。
「不……」
年年耳朵尖,急忙跑過來:「京市?叔叔,我想去環球影城!」
江欽掃我一眼,笑了:「不去嗎?」
我一哽,沉默了。
那天,我沒給江欽答案。
要從一種生活狀態中再次抽離出來,也需要再三思量。
年年明明才五歲,卻並不先沉迷變形金剛,反而沉迷哈利波特。
環球影城人很多,江欽不想請人介紹,便只帶了劉助一起。
他偏頭問我:「年年喜歡哈利波特,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變形金剛。」
「你一個女生喜歡變形金剛?」
「性別歧視?」
「不是,就是稍微有點意外。」
我沒告訴他,我第一次走進電影院。
看的就是變形金剛。
沒法形容那時的震撼,3D 眼鏡的效果比起現在真是簡陋又拙劣,可那時的我從未見過,只覺世界上的事未免都太奇妙驚奇。
我們晃到了霸天虎下。
年年眼裏充滿嚮往。
江欽蹲下抱年年:「小朋友不能坐。」
「啊……」年年覺得可惜。
我也不敢坐,自從生了年年,我變得惜命得很,從前的那些刺激項目放到現在,估計是一樣都不敢玩。
但江欽盯着,我好勝心來得莫名其妙:「走啊。」
我被髮射到半空中。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三分鐘,腦漿都快搖勻了。
人下來,臉都是白的。
江欽看着我緊緊拽着他的手,沒忍住笑:「攥這麼緊?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多離不開我。」
我還沒回過神,倏然被他吻了一下。
「你……」
江欽得逞眯眼:「太可憐了,安慰一下。」
劉助理和年年,一大一小,表情呆滯地望向我們。
我的臉霎時紅了。
年年拉長腔:「你們真的夠了!羞羞臉!」
江欽一聲低笑。

-19-
年年玩了一天,今天睡得早。
江欽定了房間,商務套房。
就兩間臥室,男子漢年年一間。
年年好像獨立得很早,4 歲就跟幼兒園的朋友們說已經不跟媽媽睡了。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跟我分牀那天,我倏然有了一種老母親不被需要的失落感。
我盯着主臥大牀。
「你故意的。」
「嗯,我故意。」
「我去找年……」
江欽一把扣住我的手,丹鳳眼裏都是深情:「有人比年年更需要你。」
京市是個晴天。
那晚,月亮又圓又皎潔。
氣氛好像很好,反正不知怎麼,就擦槍走火。
……
事後,我們躺在牀上。
「我寫的是我們。」
江欽幫我擦手指的手一頓。
「我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裏。
「我爸媽都喜歡弟弟,哪怕我弟弟每天打遊戲,長到 200 斤,考不上大學,網貸、打人,他們都喜歡。我只負責幫他收拾爛攤子。」
我閉上眼,輕聲道:「我是我弟弟成長的養分。」
江欽動作一頓,否認:「你不是,你是我的愛人。」
「你媽媽來找過我。」
「我知道。」
江欽放回毛巾,躺回我的身邊。
「我們這個家,是沒有普通家庭喫不起飯的苦惱,但也沒普通家庭其樂融融的快樂。這個家裏每個人,都是一輩子都在戰鬥。
「他們都習慣了博弈,博弈的本質是什麼?就是讓對方輸,讓對方按照自己的意思來。我媽也一樣。
「我爸跟她博弈,她鬥不贏。
「然後找那些女人博弈,她又贏了。
「她又想去打敗他們的兒子,婚姻也是她爲我準備的荷槍實彈。
「最後我沒用她準備的東西就贏了,她沒人博弈了,就又想來跟我博弈。
「她沒那麼愛我,也沒那麼在乎我。」
江欽停頓一下。
「但是孩子是我的。
「我只是不想跟我的父親一樣,我只有你。」
我側過頭去看他:「那你能不能……」
永遠只有我。
後半句話我沒說出來,但江欽懂了。
「能,我能。」

-20-
除了第一天去環球影城,江欽整整開了 7 天會。
最開始我還陪年年逛,但我看得出來,這麼多年陪伴的缺失,他還是更期待江欽也能來陪着他。
入夜,年年趴在我的膝頭。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呀?」
我正在碼字,頭也沒抬:「問你爹地。」
話音一落,一大一小雙雙停了手裏的動作。
我沒回過神:「你們看我幹什麼?」
年年呼出了個鼻涕泡泡:「媽咪,他真是我的……」
江欽卻是狂喜,一把撈起阮安年:「叫爹地。」
年年叫得很大聲:「爹地!」
我眼眶不自覺一熱,見江欽這樣笑,才發現,他的眼角有了皺紋。
他 35 歲了,我也 30 歲。
就這樣吧,我們都不再年輕。

-21-
回到港城後,江欽又忙了起來。
我也開始寫新書的大綱。
前面幾本書雖說是市場化的產物,但卻爲我帶來不少收益。
至少我和年年在生活上從沒受一ŧũ⁽點難。
同編輯講起來時,她只笑着跟我說:「寫得一般好吸引讀者,寫得太好吸引同行。你每次對自己不滿意,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後來我才明白,哪有什麼寫得好不好之分?
能吸引讀者就是本事,他們但凡看下去,就總有一段,或者是他們喜歡,或者是引起了他們的共鳴。
最初的創作,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構建世界、尋找共鳴的旅程?
我在露臺上澆花。
院子門外迎來了不速之客,只是我沒想到,江欽竟然授意保鏢攔住她。
時隔五年,再次見面。
我依舊只能用「珠光寶氣」四字形容她。
但她好像比起之前憔悴很多。
我下樓喊退保安,衝她笑:「江太,進來吧。」
江太見了我,順順頭髮絲,仰着頭進了別墅。
我遞上一杯花茶。
江太並沒接,我也沒端着,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打量一圈屋裏,問道:「年年呢?」
「他不在。」
年年想學鋼琴,從前小鎮沒有合適的鋼琴老師,還是我跟着短視頻平臺一直學,自己教他。
現在有了機會,又提起來,江欽給他買了最好的鋼琴,也爲他找了最好的鋼琴老師。
開學上大班,他也要提前習慣這裏的生活,交到一些朋友。
去鋼琴班裏也很不錯。
「張嬸去採購了,保鏢和菲傭都在院子裏,這裏現在只有我。」
我說到這,江太才又開口:
「你到底有什麼,比得過林將軍的孫女?
「臉,性格,還是什麼?
「我給他安排了那麼多次見面,他一次次下我的臉,一次都不見。
「明明有捷徑可以走,非要用這麼幾年,身體也熬垮了……
「他說我在跟他博弈,他又何嘗沒有非跟我對着幹?」
我深吸一口氣,輕聲:「但要不是你,他也不會坐上現在這個位置。」
「他坐上這個位置不是因爲他想,而是因爲他不想跟自己的親媽博弈。」
「你懂什麼?」江太面色很冷。
「愛情是什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愚蠢。
「我不會祝福你們。」
我總以爲事到如今,江太不會再同之前一樣。
可我還是低看了她的好勝心。
第二天,我接年年下課,開車去江氏,等江欽一起喫飯。
誰知剛到樓下,一側便衝出來一對老夫妻和瘦成從前一半不到的青年。
保鏢反應迅速,可我的心臟卻在看到這三個人時,瞬間結了冰。
「啐!」我媽朝我吐了口痰,「揹着我們生孩子,在外邊逍遙快活!不要臉的臭婊子!」
年年嚇了一跳:「媽媽……」
我回過神,立刻示意保鏢帶年年走。
我媽還在罵:
「還騙我們說已經死了!
「不管我們死活!不管我們老兩口死活。
「不孝啊,不孝啊!!我們阮家怎麼有你這麼個賠錢貨。」
阮宗耀佯裝拉着我媽,還一邊跟我說話:「姐姐,你知不知道,爸媽知道你死了的時候有多傷心?你怎麼能騙人呢?你還活得好好的,怎麼能騙我們死了呢……」
「不騙你們,」我仰起臉,「等着被你們吸血嗎?」
保鏢攔着,他們不能靠近我。
我媽往地上一坐,開始撒潑。
「沒法活了!哎呀我沒法活了!
「我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從廣市農村拉扯到現在,她轉頭傍上有錢人,還騙我們說她已經死了。
「這是不想管我們,這是不想給我們養老啊!」
我弟演技太好,這會也是涕泗橫流:「爸,媽,你們別哭了。姐姐不管你們,不是還有我?雖然我當年把唸書的機會給了姐姐,但我現在有手有腳能幹活,我給你們養老……」
周圍聚了一圈人,開始指指點點。
「這麼有錢,不管家裏?」
「你看這人穿的,你再看她家裏人穿的,哎呦……」
我深吸一口氣,正要說什麼,就看到不遠處停着一輛車。
江太戴着墨鏡,遠遠看着這出熱鬧。
突然,人羣裏有人扔了一顆雞蛋。
夏天,我卻渾身發冷。
蛋液打碎在皮膚上,黏膩的觸感給了我一種擺脫不了的感覺。
正如我的家庭之於我。
「憑什麼?你們憑什麼這麼說?」
我一把搶過身邊維持秩序的人的喇叭。
「雞蛋誰他媽扔的,你們聽一出是一出是吧?你們怎麼不看他們爲了養兒子是怎麼對我?從小我弟穿得好喫得好,我手上都是凍瘡。他想上學就上,我想上高中都是求來的。我上了大學要賺錢替他們養兒子,我養不了就早點回家結婚,因爲年紀大了彩禮就要不上價了。我不給錢他們就去找我的恩師要,他們……他們甚至爲了給他們兒子湊賠償款,問我能不能去賣!
「我是不管家裏嗎?我有不管嗎?」
我舉着喇叭,語無倫次。
「你們憑什麼扔我?
「你們……」
巨大的委屈將我席捲。
我還想再說什麼。
就被大力困進一個懷抱裏。
「江欽?這不是江欽嗎?!」

-22-
在江欽的強勢下,他們被扭送去警署。
阮宗耀犯了一次病,我才知道,這人竟然染上了毒癮。
老家的房子被他變賣,爸媽被他逼着出去打工,險些就要去賣腎賣血。
這就是給他們傳宗接代的好兒子。
正在這時,在江氏樓下拍攝的短視頻被人公開到網上惡意發酵。
視頻裏只保留了前半段,沒有後半段。
大家都以爲,是我搶了弟弟上學的機會,不顧年邁父母,自己在外邊過逍遙自在的好日子。
一時間,江欽的大名上了好幾次熱搜。
這場豪門夾雜着倫理的大戲有點精彩,網友紛紛表示,沒見過,真沒見過。
而我的身份信息也被人扒了出來。
我嘆口氣,先給周老師打了電話。
「瑤瑤……」
「周媽媽,對不起,我騙你了。」
「沒事,沒事……」
那頭周媽媽泣不成聲:「還活着就好,還活着就好,周媽媽明白的。」
顧超接過電話:「阮妹,沒事就好,活着就好……網上的消息我們都看到了。你放心,我們也能幫上你。」
剛開始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幫。
不過半天后,我才發現。
周媽媽手寫了一封信,託顧超發在網上。
這封信,記錄了周媽媽眼裏的我,我們之間經歷的事。
不僅有她,不少中學時代的老師、同學竟然都站了出來。
只因爲,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過於深刻。
考得太好,喫穿太差,也足夠刻苦。
我看着周媽媽的字跡,幾度落淚。
也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我也要勇敢。
我用作者的賬號,將我所有的經歷都寫了出來。
最後,我寫道:
【女孩是不是真的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擺脫原生家庭?
【我不想成爲夭。
【不想成爲招娣、盼弟、引弟、賤妹。
【不想成爲誰許願生兒子的工具,也不想成爲誰成長的養分。
【我只想成爲我自己。
【我也想配得上幸福。】
微博發出去後,不少人驚歎,原來這位作者竟然是江欽的夫人,以及,她竟然有這樣看起來近乎傳奇的經歷。
有讀者想到我沒更新完的那本書。
【《與你有關那些年》寫的就是作者和江欽吧!作者還會寫完嗎?】
我回復:【會。】
也有人質疑:【說什麼努力奮鬥離開原生家庭?最後還不是靠男人。】
江欽 5G 衝浪,回得很快:【她離開我,自己也能過得很好。我們在一起,只是因爲我們互相喜歡。是的,現在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底下還有人發出了那天我們在環球影城的照片。
【我是當時看到他們一家顏值超級高超級般配才拍的,沒想到竟然拍到八卦中心了,震撼!】
【但是,女生現在看起來好幸福哦,真的看不出之前喫過那麼多苦。】
【現在也算苦盡甘來了吧。】
我打開照片一看,裏面女人笑意溫柔ṱùₕ,小男孩抱着女人的腿撒嬌。
男人站在一側看,眼裏盈滿笑意。
下面有人回覆:【愛讓人長出血肉。】
相信者得愛,或許命運真的還算公平。
因爲相信,所以幸運。

-23-
風波過後,張姨給我和年年包雲吞。
年年極愛喫張姨的飯,從前就說跟他幼兒園裏的飯一樣好喫。
我也想學,張姨捏着麪皮跟我說話:「你不知道,江總早就知道你還活着。」
「而且你生孩子,他就在產房外守着呢。」
我一愣,手裏動作徹底僵住。
他能查到我還活着我不意外,但他竟然當時就在產房外?
「您說什麼?」
張姨看我一眼,一副你沒想到吧的表情。
「別說江總,我還偷偷看了小少爺好幾年呢!」
我才知道。
當年,江家老爺子重病。
兄弟幾個內鬥得厲害。
江欽一時解決不了。
知道我還活着,他只是興奮了一瞬,就又陷入無邊的焦慮和忙碌中。
「去找你也只能讓你和孩子陷入危險,不如先讓人幫忙看着,等一切平息了再來。」
張姨聲音不疾不徐:
「你生孩子那天,他爲了避開耳目,就製造自己在辦公室的假象。帶了劉助一個人,上了客船,又租了輛車。
「後來他回來,衣服都皺巴巴的,我從沒看到他那樣,又狼狽又興奮。
「他跟我說:『張姨,我有孩子了。』
「我以爲他去看你了,要把你接回來。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他狼吞虎嚥下一碗粥,上樓洗漱前,站在樓梯前道:『我還是,先掃清門前雪,才能不辜負心上人。』」
我忽然想,我從沒見過港城下雪。
從前有過一次,很像是雪,可落在地上也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
「張姨這幾年就住在距離你們兩條街的地方,還在年年的幼兒園食堂做飯。」
我再次震驚:「你是說……」
「你還記不記得,年年當時腸胃炎?幫江總保護你們的人回來報,說年年腸胃炎,你半夜帶他去醫院……」
我還記得那天。
後來才知道,是幼兒園的食堂出了問題。那天喫過飯的小孩不少都食物中毒了。
那是年年第一次生這樣嚴重的病, 小臉上十分虛弱,我嚇壞了。
後來,家長寫聯名信, 幼兒園推出人來擔責,還換了食堂外包商。
換了新外包商後,家長們都去食堂喫過飯。
校長滿面紅光, 再三保障, 之後的飯菜都是這個質量, 一場風波纔算停。
只是我沒想到。
新的食堂外包商, 竟然是江欽, 還有張姨。
怪不得,年年總是說食堂太好喫,張姨做飯也好喫, 跟他們幼兒園的食堂一樣好喫。
我眼眶泛酸, 低下了頭。
張姨捏着雲吞, 聲音溫柔。
「張姨我這輩子無兒無女, 你們一定要好好幸福下去。」

-24-
阮宗耀被送進了戒毒所。
而我爸媽也灰溜溜地回到老家。
沒找江欽幫忙,我自己請了律師。
律師的專業與強勢告訴他們,在我這, 只能拿到每個月幾千元的贍養費, 除此之外, 什麼都拿不到。
《與你有關那些年》停更很久,也在這年秋天恢復更新。
阮安年開始上大班了。
本來還擔心他換了環境不適應,但好在他性格開朗, 打消了我的憂慮。
跟張姨說完話, 我去接阮安年放學。
回家的路走到一半,突然車頭一轉,往江氏走去。
我就是,突然很想見到江欽。
給他發了消息,我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
江欽很快下來。
還是穿着一身手工黑西裝,身高腿長, 氣質超然,我第一次見他時的悸動, 好像現在仍舊會有。
他步伐很快, 走過來, 打開門。
發現後座有一束花。
阮安年在一邊大喊:「爹地, suprise!」
他愣了一下, 看向駕駛位,倏然笑了。
「阮小姐,很會玩浪漫。」
我聳肩:「一般般。」
看了阮安年一眼,毫不猶豫地關門, 轉頭坐上副駕駛:「你當司機, 我要坐副駕駛的。」
他剛扣好安全帶, 我就解開安全帶,一把將人抱住。
這高難度姿勢,江欽哭笑不得。他捏捏我的腰, 低聲:「年年看着呢,一會再抱。」
我聲音裏有哭腔:「我想結婚了。」
江欽一頓:「搶我臺詞兒呢?」
我看他:「明天去領證?」
江欽蹙眉:「不行,我要讓師傅來挑個吉日。」
「挑什麼?」
我看着他的眼睛。
命運早就給了我上上籤。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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