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反射弧長。
畢業那天,作爲學委我留到最後關門窗。
齊放是倒數第二個走的,他說要等喜歡的人一起。
可直到我鎖上了最後一扇窗戶,他都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的雨。
這是被甩了吧,我有點同情,將包裏的傘遞過去。
我:「要不要一起走?」
少年抬頭,碎髮一下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半晌,低聲:
「好。」
夏天的雨水帶着植被的氣息,那是我對學生時代最後的記憶。
直到多年後,同樣是一場淅淅瀝瀝的雨天,同樣是同學聚會後的別離,發現包裏那把舊傘,我靈光一閃,恍然:
「臥槽!他等的人不會是我吧?!」
-1-
我從小神經大條。
突然想明白這一點時,是在八年後的高中同學聚會上。
大家多年未見,氣氛熱絡,和我最要好的班長感嘆:
「能來的都來了,就差齊放了吧?」
提到這個名字,其他人調侃:
「齊放現在可是出了名的商業新貴,應該沒時間來和我們牛馬聚餐了吧?」
「說起來,齊放以前除了悶頭讀書,其他一個字不說,要不是那次舟舟真心話大冒險,我們都以爲學神是啞巴呢。」
許舟舟,就是我。
這也是我時隔數年再從老同學嘴裏聽見齊放的名字了。
高中時,齊放是出了名的「怪胎」。
在那個上廁所也要手拉手的年紀,他做什麼都獨來獨往。所以在我真心話大冒險輸了選擇大冒險時。
我的大冒險變成了在他拿起飯後水果要離開前,先一步夠過去咬了一口:
「我嚐嚐你的。」
原本獨來獨往的人愣在原地,手裏還有被我咬了一口的蘋果。
看見我衝他笑。
「真甜。」
臉色爆紅。
「你、你怎麼能喫我的……」
他磕巴。
我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心跳到嗓子眼了,急匆匆已經將自己的塞進他懷裏:
「要不要嚐嚐我的?我們交換。」
說罷沒敢看他的表情,轉身就跑。
班長說,那天,齊放罕見地沒聽老師的課,盯着一個蘋果發呆。
而現在,提到齊放,我卻下意識地想到那個潮溼又溫暖的午後。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哭聲和笑聲交雜,大家瘋狂地擁抱在一起,給青春畫上了一個句號。
熱鬧散盡,歪斜的書桌,淅淅瀝瀝的太陽雨。
還有一個等到最後也沒走的少年。
我問他:
「你還不走嗎?」
他幫我鎖上窗戶,長長了一些的碎髮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聽見他開口:
「我想等喜歡的人一起。」
原來高冷話少的學神居然也有喜歡的人啊。
知曉了驚天八卦卻苦於無人分享的我好奇心爆棚。
連整理桌角的動作都開啓了慢動作。
眼睛賊兮兮地朝着門外看,靜等那位拿下學神的奇女子出現。
嘴裏還下意識地恭維:
「你們感情真好。」
「不。」
他突然開口。
我聞聲看去。
他看着我:
「她還不知道我喜歡她。」
-2-
時光流轉,老同學的調侃中。
班長豪氣地擺了擺手:
「最開始我問他的確不來。」
「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都有誰。」
「我就一五一十地報了。」
「他又說,他儘量來。」
-3-
「可是他來不了啊。」
我下意識地開口。
其他人看了過來。
班長:「你怎麼知道?」
我指了指包間裏無人在意的背景電視:「財經頻道的直播採訪,不就是現在嗎?」
屏幕裏,西裝革履的齊放沒了學生時期青澀的模樣。
但依舊話少,就是眼神更冷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關注他的消息。
大概是我媽說的,我從小反射弧就長。
在畢業一後,總是莫名地想起一些自己忽略掉的事。
比如午飯後課桌上偶爾多出來的一個蘋果。
比如收作業時,總有一個人彷彿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一般,認真地將作業交到我手裏。
又比如,我和齊放好像也沒那麼不熟。
青春期我風風火火,卻做了齊放小半年的同桌。
這可害苦了我這個話嘮。
我也終於明白了老班的老謀深算。
但他低估了一個話嘮的執着。
別說是對一個悶呆子,就是對空氣我都能嘮半個小時。
是以那段時間,常常是我對齊放的單方面騷擾:
「你的手好大啊,平時都用什麼洗手液啊?」
「你躲什麼?讓我聞聞……」
「學神,你好香啊。」
他:「……」
他僵硬着動作,愣是沒躲。
我訝然,這原本就是個玩笑。
按照以前和同桌的劇本,現在應該換她抽手回來羞澀罵我臭不要臉了。
可我忘了我換了個同桌了。
這個同桌還是個悶葫蘆。
我下意識地打量那隻被我抓住的手,觸感微涼,白皙修長,因爲常年握筆,與筆身觸碰的地方還有一層薄繭。
因爲我的觸碰,指尖還跟着顫了顫。
宛若蝶翼扇動。
我呆呆:
「學神,你手真好看。」
可下一秒,他就好似觸電一般收了回去,在我看過去那一刻別過臉,聲音青澀:
「別碰。」
這句話導致我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他可能不是很喜歡我。
也怪我,先冒昧了。
講臺上老班還在對我諄諄教誨:
「許舟舟,齊放是好好學生,你別打擾人家學習!」
除了話嘮一外,我其實還是挺聽話的,要不然老班也不會對我那麼寬鬆。
所以我當時爽快地回:
「好!」
低着頭拿着筆奮筆疾書的人筆尖突然頓了一下。
倉促一間似乎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可惜那時我的注意力已經被下課鈴吸引,沒看見。
我不缺朋友,下課放學,幾個人幾乎都聚在一團。
甚至爲了貼心不打擾齊放。
我一下課都是立馬離開座位的,生怕其他大嗓門來找我。
但不知道爲什麼,他好像總是有點不高興。
這讓我越發清晰地認識到,或許齊放真不喜歡我。
我安慰他:「下個學期就能換座位了,我一定不選你,放心。」
「許舟舟。」
身邊的人突然鄭重其事地出聲。
「怎麼了?」
我滿臉茫然。
也是做了同桌我才知道,齊放不愛說話,是因爲一些原因導致的情感障礙,自閉讓他若非得以絕不開口。
老班害怕我和他相處不好,悄悄告訴我的內幕,還囑咐:
「你性格活潑,他自閉寡言,說不定能互補呢?」
他失算了。
我倆坐在一起,寡言的人依舊寡言,多話的人依舊多話。
只是都不是對對方而已。
難得的,那天的齊放突然多說話了。
他看着我茫然的表情,艱澀也堅定地一字一句:
ṭüₙ「沒……有……」
「舟舟!快來!」
不遠處,班長大聲地朝我招手。
我聞聲站了起來:「來了!」
洪亮的聲音將那好不容易說出來的「不喜歡」蓋得乾乾淨淨。
就是現在細想,話說學神都會紅耳尖的嗎?
我和齊放做了半年同桌,他紅了半年。
-4-
「時間過得真快啊,學神都變成大老闆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多年未見的一Ŧů₊羣人看着屏幕裏侃侃而談的商業新貴,發出感嘆。
「難得一見,沒想到學神還有這麼多話的時候。」
可惜,這次直播很快就結束了。
前一分鐘,主持人用了一個輕鬆的話題來結束這段採訪。
「說起來,齊先生一直都是單身,大家都開玩笑,要不是你身邊還有白總,他們都以爲你對女人過敏呢。」
「不。」
主持人的話被打斷。
被採訪的人坦然而堅定:「我有喜歡的人。」
主持人沒想到還能挖到料,順勢繼續問:「是在交往中?」
「她還不知道。」
「暗戀?齊先生也會暗戀某個人嗎?」
齊放沒有否認。
「有人說,暗戀大多是因爲膽怯和自卑。」
「齊先生在面對喜歡的人時,也會膽怯和自卑嗎?」
他們不解,畢竟如今的齊放功成名就,自信也風光。
可齊放卻說:
「在她面前的每一刻,我都怯懦自卑。」
主持人:「……」
班長曾經說過,像齊放這樣情感障礙與擰巴的人,總喜歡把自己陷在陰雲雷雨裏。
這樣的齊放,要是有一天被人橫衝直撞地闖進自己的領地的話,那註定會被死死地吸引,終生難忘。
直播裏,主持人開了個玩笑:
「那齊先生準備什麼時候告白呢?我們可以幫忙出出主意。」
沒想到屏幕裏的齊放突然看向鏡頭。
我心一跳,驟然有種和他對視的錯覺。
他說:
「就現在。」
-5-
包間外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那場直播的插曲讓大家愉快地開始憶往昔,要分別時,連場景都那麼像六年前,哭嚎着擁抱着。
最後撕扯着背道而行。
我又想到了齊放。
他到底還是沒來。
班長問:「你不是和他是同桌嗎?你們應該還有聯繫吧?」
有,但不多。
齊放該是個挺刻板的人。
「每年節假日凌晨固定羣發問候,算嗎?」
我笑着揶揄。
最開始,我還會每一條客氣地回覆,但後來認識了更多的朋友,大學後工作又忙碌。
這樣的羣發消息很快就會被其他消息壓了下去。
可他總是那麼準時準點,以至於偶爾我還是會撞上消息在第一欄的時候。
這也是過去這幾年我總是沒忘掉齊放還能偶爾想起他的原因。
我也驚奇,他總能在我快要忘掉他時突然提醒我還有這麼一位同桌。
我寒暄:
「謝謝,你也節日快樂。最近過得怎麼樣?」
那頭總是秒回:
「還好。」
隨後又跟了一條:「你呢?」
我打哈哈:
「加班到凌晨回覆這條消息的牛馬,都幸福哭了。」
他:「……」
「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我不解他的小心翼翼,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沒事兒,玩笑而已,學神,這麼多年你還是這麼不會開玩笑。」
那頭正在輸入中的提示反反覆覆。
可惜我沒看見,地鐵終於到站,加班牛馬除了對自己被窩的渴望,其他一律忘得一乾二淨。
待一覺醒來。
那邊已經回覆:
「對不起。」
乾癟又簡單的三個字安安靜靜地躺在消息欄裏。
一如最後一次節日問候,他突然又問的那一句:
「許舟舟,你還記得畢業那天嗎?」
「那天的雨好大。」
我回:
「我記得,那天你說你要等你喜歡的人。」
「我怕你淋成落湯雞,送你一起走的。」
「後來你等到了嗎?」
他沒回我。
-6-
我到現在還困惑他爲什麼突然和我提這個。
那場雨有什麼奇怪的嗎?
我翻找着雨傘,耳邊是班長看見接自己的男友時着急離開的回話:
「羣發?什麼羣發?我們都沒收到啊?」
我找傘的手一頓,腦海中迷迷糊糊的記憶在這一瞬清晰:
「你還不走嗎?」
「我想等喜歡的人一起。」
「你們感情真好。」
「不。」
「她還不知道我喜歡她。」
後來他只等到了一個最後關鎖門窗的苦逼學委。
學委:「要不要一起走?」
額前細細的黑髮遮住了少年的眼睛,他說:
「好。」
-7-
滴答滴答。
雨滴砸在傘面。
他們走過了高中三年的走廊,走過了教學樓的爬山虎牆,最後走到了分岔路口。
雨停了。
分別時,那人和他擺手說了拜拜。
他被留在原地。
突然,他開口:
「許舟舟。」
離開的人聞聲回頭:「嗯?!」
一輛大貨車經過,機油味和雨後水泥味交織,發動機轟轟鳴鳴。
我只看見少年的一側衣角。
-8-
轟隆。
雷鳴聲將我驚回神。
我呆滯了兩秒。
超長的反射弧終於回來了。
我:「……」
「臥槽!他等的人不會是我吧?!」
嘩啦啦。
夜風吹起了雨滴,連帶着屋檐一下的我也要遭殃。
我顧不得其他,下意識想拿包裏的舊傘。
可,
雨沒淋到我。
一把傘遮住我的頭頂,滴答滴答的雨聲在這一刻清晰無比。
高大的身影穩穩擋住了冷風。
我抬頭。
剛纔還在直播屏幕內的男人,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帶着夜風的涼意,髮尾雨水流下,他也看着我,開口:
「許舟舟,好久不見。」
回憶與現實交匯,六年光陰,我終於又見到齊放。
-9-
空氣有些冷,但更多的是安靜,連車來車往都變得如此清晰。
要是聚餐一前看見他,我一定能笑着給他打招呼:
「學神,好久不見啊。」
但是時隔六年的反射弧終於回來了。
我突然有點自戀地覺得,學神可能有點喜歡我。
還是暗戀。
這一時讓我沒反應過來,張了張口,呆呆看着眼前人,說的卻是:
「你來晚了。」
大家都走了。
他好像理解錯了意思,神色微動,甚至給我道歉:
「對不起,我以爲我能快些處理好自己的私事的。」
我:「?」
我不明所以,擺了擺手:
「同學聚會而已,晚了就晚了,先處理自己的事才重要。」
「而且還好你沒來,剛纔大家都等着你來,起鬨讓你請客呢。」
提起他們,我嘴角下意識浮現微笑。
高中時我們全班的感情都很好,對於齊放,不過是善意的調侃,畢竟大家還不至於喫不起一頓飯。
「班長帶了一瓶紅酒,英國的呢,體育委員你還記得嗎?他成了健身教練,話最多的小胖居然成了釣魚佬,天天空軍,好不容易釣了一條大魚,趁着同學聚會提着炫耀,被大家一起壓着送廚房燉了。」
而我話嘮的屬性依舊沒改,邊和齊放走在夜雨裏,邊哈哈笑着和他敘舊,竟也找到了幾分一前的熟稔:
「你來晚了,同桌,你都沒喫到。」
他也不嫌我煩,耐心地聽完,突然問我:「那同桌有記得給我留一碗嗎?」
這傢伙怕不是想要我難堪。
但沒想到吧,他失算了,我露出被揹包遮住的打包盒,揚起下巴哼哼:
「你把我們都想成什麼人了,大家給你留的,誰叫你說自己要來,怕你來晚了沒了,特意給你盛出來的。」
可到最後要散場了他都沒來,所以這碗湯從小胖手裏挪到了體委手裏,體委手裏又挪到班長手裏。
後來班長也要走了,她塞給我,豪氣:
「要是你最後走他都沒來,你就拿回去好好補身子!」
我將魚湯拿到他面前炫耀:
「怎麼樣?同桌心裏有你吧?」
「再晚一分鐘,我可就要走了。」
我明明給他的是魚湯,可他卻盯着的是我。
也是此時,我才發現我們在一把傘裏靠得極近。
六年過去,當初青澀的男生變得成熟穩重,穿着得體的西裝,還散發着名貴香水的氣息。
他低着頭,認認真真地聽我說話,深邃的眼睛也盯着我。
在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開口:
「同桌。」
「什、什麼?」
靠得好近,我結巴,心跳快了半拍。
雨天,重逢,依舊是一把傘,依舊是一起回家。
我想到那段六年纔想通的對話。
莫名緊張。
這傢伙不會是要告白吧?
告白的話我該說什麼?答不答應?
雖然說他人還不錯,長得也帥,還挺深情的,但是我們畢竟六年沒見,原則上現在就答應了會不會不太好?
可是如果不答應的話……
我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張帥絕人寰的臉一眼。
終於決定原則,閉上眼睛開口:
「我覺得我們可以先了解了解!」
「你踩我腳了。」
兩句話異口同聲。
轟隆。
雷聲震得我劈頭蓋臉。
我低頭,看着那雙昂貴皮鞋上踩着的小白鞋。
我:「……」
我默默挪開,然後一步、兩步、三步地走出傘外,舉起雙手,默默地捂住臉,蹲了下去。
齊放下一秒就跟了上來,語氣焦急:
「你怎麼了?是不是胃不舒服?」
我語氣悶悶:
「我沒事,你先別看我。」
「還有——」
我空了一秒:
「對不起哦。」
他倒不在意被踩得疼不疼,聽見我沒事後鬆了口氣,看着我蹲成一團,悄悄勾起了嘴角:
「沒事,我不介意的。」
-10-
好丟臉。
沒有人可以一直丟臉,除非那是許舟舟。
三歲追小狗崽一屁股摔個狗喫屎,七歲玩炮仗炸了隔壁家二大爺家糞坑,十三歲苦練一年武術才被老媽發現走錯,要學的其實是芭蕾……
到了二十四歲,你甚至能看見自己臭美以爲學霸要告白,其實只是被當事人踩了腳。
如果別人是順風順水,那我的每一天都是人在囧途。
而今天囧到齊放面前來了。
-11-
他說要送我一起回家。
反正都是順路。
這要是高中時,一切倒也說得通。
「但是你不是搬家好久了嗎?」
我問。
對於齊放的家庭,我只知道他爸爸媽媽離異,他跟着媽媽,而他媽媽永遠很忙。
在我老爸還需要努力三十年全款纔買得下巷子房那年,他家就住在分岔路口處的花園大別墅。
在我們還是同桌那段時間,每次路過那兒,我都會對着二樓招手:
「齊放!起牀了!」
這是老班對我的囑託,齊放媽媽應該特意請求過,希望兒子能融入班級。
所以老班也連帶着讓我多關心關心同桌。
故而,那半年其實上下學,都是我拉着他一起的。
但其實齊放並不賴牀。
每次我招手時,他站在二樓的陽臺,彷彿已經等了我很久很久。
一看見我,就轉身下樓,藍白相間的校服襯托得少年清冷脫俗。
更別說他手裏還拿着他家保姆給做的煎餅果子。
熟練地遞給我當早餐。
「你不喫嗎?」
「我喫過了。」
我絕不承認這是我這麼殷勤叫他一起上學的原因一二。
但高考結束後,我啃着冰棒溜着二哈路過,看見有工人搬着東西從他家別墅裏出來。
一愣:
「齊放呢?」
「你是問這家的主人啊?搬家了。」
「搬去哪兒?」
「據說是國外,說是要去治什麼病。」
自此,我和齊放六年再沒見過面。
也是收到他「羣發」節日祝賀那天,我才問:
「你的病好了嗎?」
他過了一會兒纔回:「還差一點。」
他說他打着吊針,一隻手回覆會慢一些。
我誠懇同情:「那一定很疼。」
這句話後,隔了半個小時,我才收到回覆。
說的是:
「一前很疼。」
那現在爲什麼不疼了呢?
我不解。
也沒等我想明白,新的社交圈子、新的校園就朝我湧來。
我就更沒時間想了。
-12-
齊放爲我打開車門,坐上主駕駛的時候,才說:
「許舟舟,我回來了。」
「我搬回來了。」
我們又成了鄰居。
所以的確順路。
車上開了空調,車載音樂播放着大火的流行樂。
「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間,我怎麼看不見……」
歌手的聲音伴着雨水打在車窗上,清晰也模糊。
氣氛有些尷尬,但齊放並不覺得。
他說完後像是閒聊地問:
「剛纔你說『我覺得我們可以先了解了解!』是什麼意思?」
不願回憶的丟臉時刻被提及,我打了個哈哈,卻又沒有說謊的習慣:
「沒什麼,就是你剛纔突然離我那麼近,我突然想到畢業那天你好像說要等什麼人……什麼人來着?」
我裝傻糊弄。
他卻定定:
「我喜歡的人。」
「我說我要等喜歡的人一起。」
我一頓,下意識問:「那你等到了嗎?」
「等到了。」
他握着方向盤,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看着外面的街景,平靜地說:
「我陪着她留到了最後,我還幫她關了門窗。」
我聞言一僵。
他依舊繼續:
「下雨了,她拿着自己的傘,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走。那天的雨其實不大,太陽雨,可是她離我好近,我的心跳像打雷,讓我錯以爲是傾盆大雨。」
【我怎麼看不見,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他的聲音和歌聲混在一起。
說着:「我們一起走過了高中三年的走廊,走過了教學樓的爬山虎牆,最後走到了分岔路口,雨停了。」
「她有點遲鈍,到最後也沒明白,我說的是她,我有點不甘心,所以在她回頭要離開的那一刻,我叫住了她的名字。但——」
車道的另一邊,一輛大貨車經過,機油味和雨後水泥味交織,發動機轟轟鳴鳴。
過去與未來交匯,少年與男人的聲音重合:
Ŧŭ̀ₓ「我錯過了那個機會,自身存在的疾病讓我無法再有勇氣站在她面前,我終於下定決心,去國外治病,六年了,我們好像錯過了,可是……」
廣播裏,歌手輕輕唱着:
「我好想再淋一遍,沒想到失去的勇氣我還留着,好想再問一遍……」
車停下了,雨也停了,主駕駛的男人側頭看向,而我愣愣瞪大眼睛,手無意識握緊安全帶,與他四目相對:
「許舟舟,我喜歡你。」
「暗戀兩年,明戀六年,請問,你可以答應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嗎?」
-13-
齊放也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那個風風火火的少女的。
或許是爸媽歇斯底里的爭吵後終於離婚,卻又都紛紛將他拋下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業時。
他呆呆地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見對面,少女叼着雪糕,牽着一隻大狗笑呵呵地訓斥:
「笨笨!不要去別人家的花園!」
或許是轉到新班級,班主任介紹他讓大家歡迎新同學時。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中,中間那排的女生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笑着看着他,鼓掌最歡。
又或是,是在他悄悄關注少女的第一百二十八天,他拿住了那個午餐蘋果,卻被少女突然湊上來喫了一口。
衝他笑:
「真甜。」時。
隨後將她的與他交換。
那只是一個惡作劇。
可是他看着自己得到的,一個還留有前者餘溫、全新的蘋果時,心跳得卻那麼快。
不和睦的家庭讓他患上了情感障礙,連說話也成了問題。
他開始習慣將自己封閉在小世界裏。
將門關上鎖好。
告訴自己,其實爸爸媽媽離婚了也沒關係,一個人也了沒關係。
一個人依舊能過得很好。
他甚至已經決定了就這麼過一輩子。
可就在某一天,某一刻,有人橫衝直撞地推開了那扇門,陽光傾瀉撒在他的身上。
那個人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笑着對他說:
「早上好啊學神,以後我們就是同桌了!」
他淪陷得徹底。
那份暗戀讓他默默地保守了兩年。
到畢業那天,聚餐一後,他終於決定鼓起勇氣開口。
作爲學委,那人留到了最後,他幫着她關上門窗,她卻傻傻地問:
「你怎麼還不走啊?」
他說:「我要等我喜歡的人一起。」
一個說話喫力的啞巴和一個神經大條的話嘮就這麼各自理解錯位。
以至於當他和她走過了高中三年的走廊,走過了教學樓的爬山虎牆,最後走到了分岔路口。
他才恍然,那人壓根就沒反應過來,自己說的就是她!
所以他在她轉身就要離開的前一刻,忍不住開口:
「許舟舟!」
她下意識回頭:「什麼?」
貨車轟轟鳴鳴,讓他的青春也糊上了機油味和雨後水泥味。
-15-
他以爲他還有機會的,他們班是重點班,分數都相差不大,他們至少可以去同一個大學。
但當晚,離開了許久的媽媽突然回來,問他:
「阿放,你真的不想跟媽媽一起走嗎?」
女人的公司移去了國外。
卻放心不下兒子。
而齊放沒想過要去。
也是正要拒絕時,女人突然提到:
「那裏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條件,一定會治好你的。」
他一頓。
女人有所察覺,乘勝追擊,忍不住道:
「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不說話吧?」
「爸爸媽媽對你有所疏忽,不配被你原諒,但一輩子那麼長,總有人讓你想要開口的。」
他抬起眼,猶豫了三秒。
腦海裏是少女明媚的笑顏。
艱澀地開口:
「好。」
-16-
而這一去,就是六年。
回來時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忙着把國內的業務一點一點處理穩妥。
期間,他每一刻都關注着少女的一舉一動。
他知道她談過兩次戀愛,卻都很快分手,難過嗎?
難過。
可那有什麼用?
沒人會喜歡一個啞巴。
就算真的喜歡,他也絕不允許自己拖累喜歡的人。
好在,畢業後她再沒有戀愛。
作爲她青春裏一個蒼白模糊的同桌,他也就只有節假日時,纔能有理由小心翼翼地打下那幾個字:
「節日快樂許舟舟,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這些祝福有時候有回應,有時候被淹沒。
但至少從未一直被忽視。
這讓他慶幸。
至少自己還沒有被遺忘。
所以他還有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能讓他再這樣的雨夜裏,時隔六年,流暢又誠懇地對那個女孩說出那句話:
「許舟舟,我喜歡你。」
「暗戀兩年,明戀六年,請問,你可以答應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嗎?」
-17-
回到家裏,我把頭埋進被窩。
手背捂着滾燙的臉頰。
沒有自戀,沒有烏龍。
齊放真的暗戀我。
暗戀兩年,明戀六年。
可惜我都沒發現。
這事兒我偷偷告訴了班長,班長啊來一聲。
我:「你爲什麼都不驚訝?」
班長:
「我又不是瞎,這麼明顯了是個人都感覺到了。」
我怒極,她居然敢說我不是人!
班長:「……」
她笑得很無奈:
「不是我說舟舟,你的關注點爲什麼總在奇怪的地方?」
我怒氣未消,鼓起腮幫子:
「什麼?」
她直接:
「你要不想想,到底要不要答應齊放的告白呢?」
問題兜兜轉轉,還是繞到了原點。
我想到齊放說出那句話後,車內安靜了足足三分鐘。
最後他幫我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
往我手中塞了什麼,我恍恍惚惚地下車,沒有思考,全憑本能地一步一步朝着家門口走去。
「舟舟。」
齊放在叫我。
我跟木頭一樣僵ẗüₗ硬地回頭,他對我說:
「別忘了你的答覆。」
然後提醒:
「點頭。」
我果然點了點頭。
傻透了。
他笑了。
-18-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沒見過嚇傻的啊?
論誰突然被這麼一通告白不當場傻了的?
可我好像沒拒絕齊放的理由。
論家世他家也算世代經商,論能力他事業有成。
從臉到人找不到錯處。
可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我才猶豫的。
班長直擊重點:
「你是怕你們差距太大,相處起來會鬧矛盾吧?」
我很誠實:「是。」
我爸媽很相愛,有自己的小店,而我畢業後也在公司站穩了腳跟。
我並不自卑,就好像我上兩任男友,還沒談出個名堂來就對我說:
「舟舟,畢業後我們就結婚吧,然後我安心搞事業。」
那我?我就沒事業嗎?
對方理所當然:「你生完孩子再工作我也是支持的啊。」
我笑了笑。
十三歲那一年苦練的武功絕學終於有了用場,一拳揍得渣男嗷嗷叫。
但這不代表我盲目自信。
對於齊放,我總有些顧慮。
「行不行試試不就知道了嗎?你țű̂₎試都沒試你怎麼能給他判死刑呢?許舟舟,你以前可不這樣。」
班長一語中的。
是了,許舟舟做事從來乾淨利落。
行與不行是與不是,試試不就知道了?
反正只是談談戀愛又不是立刻結婚,有什麼不能試的!
想到這裏,我立刻神清氣爽,猛地從被窩裏爬了出來。
踩着拖鞋就朝着門口跑去。
廚房裏,連做飯都兩個人膩歪着的我爸媽大叫:
Ṫū́₊「舟舟!要喫飯了,這麼晚還出門做什麼?!」
「你這孩子,記得穿鞋!」
客廳的笨笨也朝我叫:「汪汪!」
我胡亂摸了它一把,跑出門外:
「爲了愛情!」
兩人一狗目瞪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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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潮溼的地面還黏着枯敗的樹葉和花瓣。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夏天。
奔跑在ṱū́⁾熟悉的街道,朝着岔路口的花園別墅。
我朝着二樓招手,大喊出那個名字:
「齊放!」
二樓開着燈,那個人影似乎從未離開,一直在此等候。
等聽見我的呼喚聲,毫不猶豫地跑下樓。
只不過這次,他手裏沒拿着煎餅果子。
而是穩穩接住撲進他懷裏的我。
他呼吸不穩,沙啞:
「許舟舟。」
彷彿方纔做了一場巨大的博弈。
我笑着告訴他:
「叫什麼名字!你是我男朋友,要叫寶寶!」
他抱着我的力道收緊,卻又怕弄疼我,輕輕也珍惜地叫:
「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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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我談戀愛了。
對象是我高中時的同桌。
這個感覺非常新奇。
齊放依舊不愛說話,但是喜歡聽我說話。
漸漸的,同事都發現無論上班下班,總有一輛車跟着我。
公司的前臺會有給我的花束和飯菜。
電影院、遊樂園我們逛了個遍。
難得的休息日,我突發奇想煲了一鍋湯。
看了一眼時間,恰好午飯前可以給齊放送去。
索性打了個車到齊放公司樓下。
這還是我第一次到他的公司。
前臺見我問:
「請問您找誰?」
我看了眼我給齊放發的消息,他還沒回。
應該有事要忙,回答:
「齊放。」
「齊總?」
前臺笑容得體:
「請問女士有預約嗎?」
那當然沒有,我搖了搖頭:
「我等他來接我。」
這是個正常的程序,我被客氣地安排在候客廳。
「齊總有一個很重要的合作正在談,這邊誰也不能打擾,請您見諒。」
偏偏也是這時,一個清晰的高跟鞋聲響起。
我回頭看去,一身白色西裝的女人走了進來。
氣質冷豔,走路帶風。
前臺立刻揚起笑臉:
「白總,您來找齊總嗎?」
後者淡淡點了點頭,急匆匆徑直上樓。
我指了指:「她怎麼……」
前臺笑意不變:「白總不一樣。」
白曼言,那時齊放母親爲了他在國內穩定公司,派給他的幫手。
的確不一樣。
我哦了一聲,看了看手裏的保溫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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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放和合作方下樓,送對方離開時。
白曼言跟着他道:
「齊總,我有話要和你說。」
齊放點了點頭:「是南江那個項目嗎?」
「不,是一些私事,我訂了餐廳,我們一起去喫個午飯慢慢說吧。」
「不行。」
齊放回答得果斷,這在白曼言意料一外:
「爲什麼?」
後者沒有停頓:
「公事公辦,就算是有私事,也可以在辦公室細談,一起共進午餐太私密,我有女朋友,就算她不會知道,但也不行。」
白曼言在聽見「女朋友」這個三個字時滿臉震驚,還沒來得及開口,齊放就抬頭就看見了一個眼熟的飯盒。
但他環顧四周,卻沒看見熟悉的人。
他着急地指着飯盒問前臺:
「拿這個飯盒的女生呢?」
前臺朝着候客廳看了一眼,奇怪:
「明明剛纔還在這裏的?怎麼放下東西就走了?」
「剛纔?」
齊放抓住問題的關鍵。
前臺:
「對啊,剛纔白總來的時候也看見了。」
「那位女士沒有預約,說是齊總會來接她的。」
也是這時,齊放才慌忙打開手機。
黑屏。
沒電了。
他表情空白了一瞬。
「齊總?」
白曼言很久沒在齊放臉上看見這副表情了,上一次,還是他治療未痊癒時。
情感障礙者應激的反應讓齊放的手微微顫抖。
他眼中閃過前所未有的恐慌,在身後人的驚呼中朝着外面跑去。
往這裏走,五百米外就是市中心的小花園。
他跑到那裏的時候,正看見女生安靜地坐在花壇邊,看着池水裏的金魚成羣結隊地游來游去。
許是他跑得太快,呼吸聲急促,聽見動靜,我回頭。
有些不好意思:
「我覺得那裏面悶,就出來走走。」
齊放沒說話,只是上前, 緊緊地抱住我。
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不知道手機沒電了,我以爲休息日,按照你的習慣, 你會待在家裏休息。」
我回答:「但我心血來潮, 給你燉了碗湯。」
他還是那麼Ŧũₙ不善言辭, 只能反覆:
「對不起。」
也是此時,我才發現齊放有些不對勁。
急忙離開他的懷抱,然後呆住。
齊放哭了。
拉着我的手不放,如同犯了錯的笨笨。
說着:「我錯了, 你別生氣, 別分手, 別丟下我。」
可是笨笨是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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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好了, 我沒生氣,但要哄他了。
在反覆保證我只是覺得悶出來走走不是因爲生氣也不是想和他分手後。
他才消停。
卻還是惴惴不安:「我和白曼言只是同事, 我們從來沒有過什麼的。」
我擺了擺手:
「要是真的有什麼, 我早就甩了你了。」
「還會揍你一頓。」
我不會告訴齊放, 在白曼言出現那一刻我的確有些動搖, 覺得我們是不是真的不合適。
不是因爲白曼言, 而是關於身份地位和財力的差距。
但就在剛纔,我坐在花壇,數着一隻一隻的金魚的時候。
我突然想到高中運動會時, 其實我傷過一次腳。
一直不與人接觸交往的齊放是第一個衝上來, 揹着我直衝醫務室的。
少年的肩膀寬厚也骨感。
硌得我更疼了。
等到了的時候, 我表演慾上來, 捂着胸口痛苦:
「同桌, 你這是謀殺。」
然後齊放就哭了。
無聲流淚。
慌亂無措的樣子就如同剛纔一樣說着對不起。
彷彿是弄壞了自己最珍貴的寶貝。
嚇得我再也不敢和他開這種玩笑了,醫務室的醫生再三保證我傷的只有腿纔好。
那也是我和他的祕密。
估計誰也沒想到外表高冷的學神, 其實是個哭包吧?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
可我也不想讓他哭。
所以我願意給他一次證明的機會。
證明我們的路可以走到最後。
這一點我還沒來得及和齊放說。
他就已經拉着我回到了公司。
在一衆員工驚愕的目光中舉起我和他握着的手,坦然地開口:
「向大家介紹一下, 這是我女朋友。」
「我追的她。」
場面寂靜三秒,隨即是一片譁然。
「所以齊總你採訪說的暗戀就是真的吧!」
「那時老闆娘燉的養身湯吧?又幸福了老闆。」
「他怎麼可以又有錢又有顏還有這麼好的女朋友!老闆娘看看我, 我也不差的!」
「這話說的, 老闆娘真要看上你, 你不就炸了嗎?」
一羣人開着玩笑:
「我怎麼覺得是齊總會炸,然後炸死你。」
也是此時齊放想起剛纔白曼言的話,坦然問:
「你剛纔說的私事是?」
白曼言勾起嘴角:
「我要出國了,定居, 董事長那兒還有個分公司主理人的位置等着我,而且當時我可是因爲這個才願意暫時調來這兒幫忙的。」
齊放像任何一個合作伙伴一樣,拉着我的手祝福:
「我和我愛人一起恭喜你。」
坦坦蕩蕩。
一舉打破兩人隱隱流傳的傳言。
這事兒多年後我和白曼言熟悉了她才和我吐槽過:
「齊放有暗戀的人這事兒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人家心中有人, 那我是腦子進水了纔會喜歡他呢。」
「姐有錢有身材, 沒得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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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高興, 齊放大手一揮, 放假半天。
這下真的全場歡呼了。
他偷偷拉着我先跑。
我們騎着單車再次回到了高中時的校園,老班頭髮又白了一些,看見我倆牽着手時, 哈哈大笑:
「你倆結婚的時候一定要給我發喜糖。」
下課鈴聲響了,廣播裏放着那首流行歌:
爲你翹課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颳風這天我試過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
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
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我們在一羣羣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中牽着手逆行而走,抬頭。
這是個晴天。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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