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大人是鬼王

死後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老闆周璽的電話。
他說再曠工就把我工資扣光。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一個大活人能把電話打到地府。
但我還是如實陳述:「老闆,我已經死了。」
「哦。」
他語氣淡然:「無妨,我在地府也有幾間公司。」
「你明天記得去報道,順便把這邊的工作一起做完發給我。」

-1-
該死的周扒皮!
我心裏惡狠狠地罵他,卻不敢立刻拒絕。
三天前,我在上班路上被車撞飛後,又被黑白無常拖進地府。
本以爲終於可以終結這牛馬一生。
誰料他們說地府投胎名額有限,讓我找個工作乾乾。
多創造點 KPI,就能早點投胎。
更可怕的是,我面試了二十多家公司。
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
眼下這個機會,說不定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想了想,我禮貌地問:「老闆,你的公司叫什麼名字?」
「馮業。」
我一怔。
這個名字,地府裏十個鬼有九個都聽過。
無他,這個公司實在是太大了。
而且修建得金碧輝煌,在一片悽悽慘慘的地府裏格外顯眼。
簡直是打工鬼夢寐以求的打工殿堂。
我也遙遙看過好幾眼,最終還是沒敢把我薄薄一片的簡歷送進去。
驚喜來得太突然,我小心翼翼地確認:「老闆,你是說荊橋路盡頭那家嗎?」
佔據鬼界公司半壁江山的大企業。
周璽頓了頓,似乎有點意外:「你知道荊橋路?」
「知道啊。」
我不光知道荊橋路,還知道孟婆大道、黃泉站、府井巷……
「方瑜。」
周璽的聲音多了幾分遲疑:「……你真的死了?」
我:「……」
合着他一直以爲我在瞎說呢?
「原地等我!」
周璽撂下四個字,立刻就掛了電話。
我看着手機上的通話記錄,試着打了兩次,全都顯示無法接通。
也不知道周璽到底是怎麼把電話打給我的。
難道這就是身爲老闆的精準追擊下屬的天賦職能?
我不由得佩服。
但聽周璽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是要來找我?
這裏可是地府,他怎麼過來?
難道……他也要死一死?
我腦子不着邊際地想着,沒留神一輛載滿東西的小推車正朝我偏來。
這情形簡直和我臨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幕一模一樣。
失控的車,空白的大腦,灌鉛般僵硬沉重的腿。
我愣愣地站着,最後閃過的一個念頭是:人死後變成鬼,鬼還會死嗎?
要是死了,會變成什麼?
我腦中詭異地閃現出周璽的臉。
萬一他真來了地府,發現我又死了一道,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
想想他每次看見下屬出現重複錯誤的無語表情,竟然有點好笑。
推車近在咫尺,摞得高高的貨物小山般傾軋而來。
我下意識閉上眼——
「嘭!」
一聲重響,車子猛地剎住,緊接着穩穩當當地駛回大道。
我睜開眼,某個無比熟悉的背影擋在我身前。
男人緩緩收回擋車的手,轉身看向我。
我驚訝地瞪大眼:「老、老闆!」
地獄沒有白天,總是灰濛濛的。
眼前這個人卻仿若駕着七彩祥雲、渾身散發着金光,晃得我目眩神迷。
沒等我多感動兩秒,俊美的男人薄脣輕啓:「方瑜,你已經曠工 28ẗū́³ 個小時,這個月獎金扣光。」
「……」
我的心頓時變得和冰山凍了一百年的石頭一樣冷。
我不得不提醒他:「老闆,我已經死三天了。」
周璽默了默:「不算正當理由。」
好不講人德的老闆!

-2-
而且他一開始還不信我真死了。
我裝作痛心的樣子對他大力控訴。
周璽靜靜看着我表演,語調平緩:「方瑜,你上次說你重病纏身,結果在三亞度假了五個工作日。」
「上上次,你說你腿摔了走不了路,去西藏自駕遊玩了半個月。」
「上上上次……」
「停停停!」
眼看我消極怠工的罪狀被一一列出來,我臊得慌,連忙轉移話題。
「老闆,您說讓我繼續上班的事兒還作數嗎?」
好在我雖然罪行累累,但周璽是個言出必行的好老闆。
他非常大人不記小人過:「作數。」
周璽帶着我往前走:「跟我來。」
我以爲他會帶我去馮業,可走着走着,眼前的路和景象逐漸開始變化。
虛虛實實,一切彷彿籠罩在霧中。
我背後一陣惡寒,霧中似乎有千萬隻手試圖抓住我。
「別怕。」
周璽嗓音難得溫柔,他朝我伸出手:「抓住我。」
這要放以前,我絕對退避三舍。
但今時不同往日,我確實有點害怕。
我顫顫地把手放過去,溫暖乾燥的手指握住我,像一劑定心針,驅散了盤桓在身側的陰冷。
ẗū₂我膽子大了點,開口問:「老闆,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霧靄更重,周璽的身影模糊起來。
他的聲音一如每次開大會搞業績時的清晰堅定:「公司!」
幾乎是周璽話音落下的那刻,霧靄散盡,刺目的強光射過來。
我緊緊閉眼。
幾秒後,暖洋洋的陽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驚訝地發現,我置身於公司樓頂。
和煦的風輕輕吹過來,將從地府出來的最後一絲鬱氣也吹散。
我驚愕地看着腳下的影子,不敢置信:「我又活了?」
完蛋。
這下曠工三天真的沒有正當理由了。
我滿腹疑問,周璽也看得出來。
他在我開口之前打斷:「先上班,其他的下班再說。」
周璽無情地鬆開我的手:「趕緊把這幾天耽誤的工作補上。」
我只好跟他下樓回公司。
其他同事看見周璽紛紛打招呼:「周總!」
周璽冷淡頷首,緊接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順手帶上了門。
剛纔還安靜的衆人一下子炸開鍋。
離我最近的小右戳了戳我胳膊:「方瑜,你這次是在哪兒被周總抓回來的?」
「雲南?海南?」
最大的張姐接過話茬:「方瑜上次不是說要去馬爾代夫嗎?」
另一個人摸摸下巴:「所以是從海里被周總抓回來的?」
……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但要說周璽是從地府把我找回來的,恐怕沒人會信。
幸好大家也不真的刨根問底,我含糊應付過去,開始整理桌子上堆成小山的文件。
坐在熟悉的辦公室,做着熟悉的工作。
那在地府裏的幾天就好像一場有些嚇人的夢,逐漸遠去。
半天時間一晃而過,時針停在下午五點。
大家都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我仍舊坐在原地。
小右好奇:「方瑜,你怎麼了?」
往常我總會提前收拾好,只等下班就立刻溜之大吉。
今天這麼慢確實不是我的風格。
我看了一眼某間緊閉的辦公室,心裏還有很多問題等着那個人解答。
小右一臉瞭然:「懂,被周總制裁了。」
她充滿同情地遞給我一塊巧克力:「加油!」
等所有人都離開,周璽才從辦公室裏出來。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往日裏一絲不苟的頭髮和衣服也有些凌亂。
我小跑過去:「老闆,你沒休息好?」
「沒事。」
周璽聲音沙啞:「走吧。」

-3-
周璽說,人死之後變成鬼,由鬼差引渡到地府。
身負罪惡者入刑罰之獄,無罪的普通人過奈何飲孟婆湯,然後再度投胎。
但近幾十年投胎的人太多,名額卻不怎麼夠。
滯留地府的鬼變得多起來。
漸漸發展成像人間那樣有城有鎮。
願意投胎的鬼,就好好工作憑績效投胎。
我不由問:「那不願意投胎的呢?」
「地府陰冷,萬千惡念,終日惰懶無事的鬼會受到影響漸漸失智,犯下罪行者會入刑罰之獄或投入畜生道。」
……所以不管願不願意投胎,都得工作。
不愧是地府,太地獄了。
「那我呢?」
我問:「我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乃一方鬼王,你已與我結契,效力於我。」
周璽說:「只要我不滅,你可以永遠如此。」
那這豈不是永生……永生打工人?
我感覺自己眼前一黑,世界從此沒有光亮。
我木然直視着前方,儼然變成了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老闆,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你那兒收拾東西,從今天開始,你要和我住在一起。」
周璽解釋:「你現在所有的力量都來自於我,不能離我太遠。」
周璽用了一些辦法把我死亡的事實從知道的人腦海中抹掉。
所以我回來收拾東西退租,房東阿姨也沒覺得奇怪。
她看了看周璽,又看看我:「要搬去和男朋友住啊?」
我連忙否認:「不是不是,他是我老闆。」
阿姨眼神頓時變得意味深長。
我知道她肯定想歪了,但這種事情越描越黑。
我只能儘快收拾好東西,逃也似地離開阿姨的注視。
周璽住的地方離公司很近,是本市有名的富人區。
他很大方地分了我一間房,面積是我那個小破出租屋的五倍大。
我流下幸福眼淚的同時,忍不住狠狠嫉妒。
怎麼同樣是鬼,人家就是富裕大老闆,我還是貧窮打工鬼?
我陷在柔軟的真皮沙發裏如癡如醉。
門「咚咚」兩聲被敲響。
周璽的房門開着,浴室裏的水聲沒停。
我想了想,走過去開門。
來人看見我微微一笑:「是你啊。」
面前的臉並不陌生,他來找過周璽幾次。
我記得周璽叫他「唐橋」。
「唐先生,請進。」
看樣子,唐橋也記得我是周璽的下屬。
下班時間,下屬待在老闆的家裏,而老闆正在洗澡。
這關係怎麼看怎麼詭異。
我連忙找了個藉口:「老闆正在房間裏處理工作,您稍等,我去叫他。」
唐橋一雙桃花眼裏滿是笑意,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周璽那個傢伙,從來不把工作帶回來。」
「你也不用緊張,我知道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從那種地方回來,感覺怎麼樣?」
那種地方?
我一愣,難道唐橋已經看破我的身份?
「周璽肯定沒告訴你,獲得力量應該怎麼做吧?」
他俯身湊近我,盈盈彎眸,小聲地說了幾個字。
我瞪大眼,猛地退後:「真的假的?」
「當然。」
唐橋話鋒一轉:「比起他今天爲你……」
「你來幹什麼?」
身後傳來一道冷淡的聲音,打斷了唐橋的話。
周璽已經穿好衣服走出來,只有髮梢還殘留着些水滴。
他雙眸不悅地微眯,隱含着輕微的警告。
唐橋攤手:「我就是來看看你。」
周璽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我沒事,你可以走了。」
唐橋並不生氣,笑了笑轉身離開。
「不用理會他。」
周璽對我說:「還有件事情,你需要的力量獲得的方式比較特殊……」
周璽一向雷厲風行,難得會有猶豫不定的時候。
我想起唐橋剛纔的話,難道是真的?
既然如此,不如化主動爲被動。
我攥緊手心,咳了聲:「我知道。」
周璽眼裏流露出一絲意外:「你知道?」
我用力點點頭:「老闆,你能閉眼嗎?」
周璽似乎有幾分不解,但還是依言合上雙眼。
【你得親他。】
唐橋的話在我腦海中不住迴盪。
望着眼前人俊美的容顏和殷紅的脣,我臉上一陣滾燙。
不管了,我深吸一口氣,彎腰湊近,輕輕地貼上他的脣。
周璽的身體在一瞬間僵直繃緊,猛然睜開的豎瞳中金色流轉即逝。
兩三秒後,我飛快地撤退。
周璽眉宇間三分茫然,嗓音低啞:「你……」
「唐總告訴我這是獲取力量的方式。」
我連忙解釋。
周璽目光沉沉,沒有說話。
我心下忐忑,有點緊張地問:「老闆,是有什麼不對嗎?」
難道唐橋騙了我?
那我豈不是狠狠冒犯了老闆?
「沒什麼。」
周璽斂眸,薄脣不經意地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什麼:「你早些休息。」

-4-
周璽起得早,我爲了蹭一下專車,以前所未有的時間跟着早早抵達辦公室。
看着偌大無人的安靜辦公室,我正準備飛撲到柔軟的椅子上好好補眠。
老闆冷酷無情地發佈任務:「來我辦公室整理一下文件。」
「哦。」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
之前我不知道周璽的真實身份,在公司乾的都是一些普通的雜活。
一直以爲這就是一家普通的經銷企業。
現在我才知道,雖然周璽在人間開了一家公司,但其實主要的業務都是關於陰陽兩界的。
除了一些往生業務,甚至包括捉鬼、驅邪、賣符……
我看着售價 8888 元一張,寫着童叟無欺、驅鬼有效的驅鬼符,心情複雜:「老闆,這真的是一個鬼王應該做的嗎?」
「是嗎?」
周璽幽幽開口,意有所指:「那你告訴我,怎麼做才能支付某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員工的工資?」
感受到深深的內涵,我麻溜改口:「這業務太棒了!老闆英明!老闆威武!」
周璽這才收回目光:「趕緊工作。」
怎麼說我也在這裏幹了那麼長時間,儘管包裝成普通訂單的障眼法失效,但我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把最後一疊投胎名單放到周璽桌上時,門外陸陸續續傳來動靜。
應該是其他同事來了。
「誒呦,我胳膊好酸啊,趁方瑜沒來,趕緊拿下來揉兩下。」
是小右的聲音。
張姐的聲音緊跟着響起:「我也是,昨晚我熬夜追劇,眼睛累死了,得扔眼藥水裏泡泡救急。」
其餘人也七嘴八舌地加入隊伍,一個讓舌頭涼快涼快,一個緊急護理頭髮……
往常我總是掐着最後的點到,還是第一次知道同事們早晨活動這麼豐富?
而且爲什麼要趁我不在?
我陡然起了壞心,想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反手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速度之快,周璽都沒來得及拉住我。
隨着門「啪」一聲響,衆人齊齊回頭,我也跟着看清楚了辦公室裏的全貌——
小右總愛拿手指戳我的手,此刻橫躺在桌子上,她的另一隻手正在以一種手打牛肉丸的速度瘋狂捶打這隻手的胳膊;
而慣常笑眯眯彎着眼的張姐,眉毛之下空洞洞的,而手上搖搖晃晃的透明玻璃杯,赫然是兩隻紅彤彤的眼球;
如瀑般鋪滿辦公室的長髮,幾乎甩到天花板上的長舌……
我僵直地立在原地,大腦比被車撞的時候更空白。
周璽立刻反應過來擋在我身前,也遮擋住那些完全非人的畫面。
「殿,殿下!」
我聽見他們換了稱呼,聲音不住地顫抖着。
即使隔着周璽寬闊的背,我彷彿也能看見他們此刻面色慘白、膽戰心驚的樣子。
「殿下,我們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收拾一下。」
周璽並未開口責備,轉身面向我,關上了門。
他似乎有幾分頭痛地扶了下額:「是我忘記提前告訴你了。」
周璽的身份特殊,他這部分涉及的業務特殊,所以在他手下的直系員工全部來自於冥界。
即使需要徵用活人,也會優先選擇對鬼神之術有傳承的家族之人。
換而言之,我纔是那個例外。
且因人鬼有別,他們是被禁止在我面前展露出鬼形態的。
「不過,方瑜你現在都是鬼了,能不能問問老闆,我們以後可不可以偶爾也用用鬼形態處理工作?」
小右雙手合十地拜託我:「每次倒水都要起身真的很累啊。」
我想了想辦公室裏一隻手飛來飛去端茶倒水的模樣,頓時後背一悚。
但看着完全無需我移動就能送到我面前的奶茶,我沒出息地選擇順從:「好!」
「不行。」
周璽對這件事情的反對出乎意料地堅決。
「爲什麼?」
我理解他在我當人的時候有點顧慮,可現在我是鬼,還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
周璽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兩秒鐘:「方瑜,你不一樣。」
我問:「有什麼不一樣?」
周璽卻沒給出答案。
他欲言又止地注視着我,半晌才無可奈何般地說:「方瑜,聽話。」
「好吧。」
周璽明顯不願多說,我心知他不會害我,便也沒追問。
好在同事們也沒真指望我能從周璽這裏討到什麼放寬條件,還反過來安慰我:「殿下一向如此,規矩從不更改。」
自從周璽的身份被慌亂之下叫破,私底下他們也不再稱呼他爲「老闆」。
而是沿用那邊的稱呼,叫「殿下」。
至此,我纔對周璽鬼王的身份有了些許實感,摸魚的時候忍不住向其他人打探周璽的消息。
不過大多是他鐵面無私、雷霆手段處理惡鬼妖獸的事蹟,即使對豔妖魅鬼也極爲冷酷無情,至今不曾與誰結爲伴侶。
「我們私底下押注,賭殿下何時脫單。」
小右悄聲說:「聽說最長的已經下注到三千年後了。」
腦海中浮現出周璽那張冰冷如玉石雕刻的臉,我深有所感:「完全可以再加三千年。」

-5-
傍晚,周璽把我送回去,轉身又坐回車裏:「我有事出差,這兩天都不在。」
「你好好待著,不要亂跑。」
放在以前,老闆出差這種大喜事,我是恨不得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但今時不同往日,我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周璽身上。
而且,今天的力量他還沒有給我呢。
我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擠出一抹諂媚的笑:「老闆。」
周璽垂眸,看着被揪起一點小褶的定製西裝,不爲所動:「何事?」
誰叫我喫人嘴軟呢?只能主動一點。
我矮身靈活地跟着周璽鑽進去,挨着他,委婉提示:「老闆,今天的力量,你還沒給我呢。」
周璽表情微妙地裂了一下,想到所謂的「給力量」,白玉般的面容罕見地浮出些許淡粉色。
見他遲疑,我有點急了:「老闆,你不會反悔了吧?」
難道他又不想救我,不想給我力量了?
周璽淡聲:「沒有。」
「那我,就自取咯?」
我小聲說着,試探性湊過去。
周璽沒有表露反感抗拒的樣子,我放心地像昨天那樣貼上去。
鑑於周璽說要出差兩天,我決定多取一點。
昨天匆忙又尷尬,我也沒來得及細細感受,而今天,貼近周璽的脣齒傳來一種令人飽滿的舒適感。
就像喫到世界上最好喫的東西。
「好香!」
我饜足地閉上眼,本能地向裏索取着更多。
「唔。」
周璽喘息着,向後微仰。
心底彷彿有道聲音叫囂着不能輕易放開,我攀住他的肩膀,乾脆地和他一同倒下去。
熱意翻湧,理智也徹底沉溺,我只覺得不夠。
我嘟囔着渴求:「還要……」
周璽垂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忍耐兩秒,修長的手指落在我後頸。
輕微的刺痛後,我身體一軟,無知無覺地倒在他身上。

-6-
這一覺睡得足夠長,燥熱感完全消退,記憶也全部回籠。
而我瘋狂按着周璽耍盡流氓事的細節,更是一點不落地在腦子裏重複播放。
完蛋!
強吻老闆會被炒魷魚嗎?
現在去地府買一碗熱氣騰騰的孟婆湯還有用嗎?
此刻,我無比慶幸周璽要出差,否則我真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周璽不在,辦公室熱鬧多了。
而我面對同事們飛來飛去的手和眼睛等器官的場景已經逐漸習慣。
幾張嘴巴脫離面部,自發地聚在一起,講起了小道八卦。
小右:「聽說了嗎?殿下的脖子上,多了幾道傷痕。」
張姐脣角一彎:「誒呦,你們還是太年輕了,那哪是傷痕啊,天底下能傷到那位殿下的人,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她神神祕祕地壓低音量:「依我看,那更像是吻痕,絕對是殿下老樹開花和人恩愛一夜……」
「噗!」
我一口熱茶噴出來,嗆得咳嗽不止。
小右連忙分出一隻手,拍拍我的背幫我順氣:「沒事吧?」
我虛弱地搖頭:「還好。」
「誒。」
她順口問:「你知道老闆脖子上怎麼回事嗎?」
想到昨天我肆無忌憚在周璽脖子上咬的那幾口,我一陣心虛:「不知道,可能是他自己撓的吧。」
周璽的傷最終沒討論出結果。
張姐的手機響起來,那頭說有一批特殊的投胎名額申請現場出了點小亂子,下面申請借調兩個員工。
以往這種事情輪不到我。
現在我也是鬼,張姐大手一揮:「方瑜,要不要去見見世面?」
老實說,不是很想見。
但大家手頭都忙得很,騰不出空,我也就被迫趕鴨子上架,跟着張姐走進地府通道。
地府通道是周璽親自創造的,連接陰陽兩界,是普通鬼進出的唯一通道。
「你剛死不久,老闆應該還沒來得及給你發地府員工卡。」
張姐說:「有了卡,就能自由通行。」
她熟門熟路地帶我走進一間辦事大廳,裏面烏泱泱擠滿了各色各樣的鬼。
和我見過的其他鬼不同,他們身上散發着顯而易見的黑氣。
「這些都是罪行累累的惡鬼,死後需受各式刑罰,贖罪之後才能再入輪迴之道。」
「但每年申請審覈的時間都有限,有些還要對他們說清楚不合規的地方。」
「下頭的員工常常有忙不過來的,所以我們也偶爾來搭把手。」
張姐一邊對我解釋,一邊朝鬧得最兇的那邊走去。
那頭,一個青面獠牙的厲鬼揮舞着一雙斧頭:「爺爺我已經辛辛苦苦挖了 100 年礦了,該我投胎了!」
「快把我名字寫上去!」
他威脅道:「告訴你們,周璽也得懼我三分,今天就是他親自來了……」
厲鬼話沒說完,像是突然感受到什麼,雙斧一收,朝我們奔來。
他一個滑跪猛地趴在我腳邊,雙手死死抱住我的腿:「鬼王殿下明鑑啊!」
「小的這麼多年挖礦勤勤懇懇,從不懈怠!」
「小人真的想投胎啊!」

我和張姐面面相覷。
這鬼變臉速度夠快的。
可他的眼神再怎麼不好使,也不該把我認成周璽啊。
厲鬼抱着我嚎了兩嗓子,突然感覺出什麼,猛地一撒手:「你不是周璽?」
他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打量我:「你和周璽是什麼關係?」
他身上的氣息逐漸變得陰冷狠戾,似乎盤算着什麼。
我莫名覺得不適,剛要抬腳後退,一陣罡風迅猛地掠過我。
眨眼之間,我就被裹挾到數百步之外。
厲鬼單手扼住我的喉嚨,狡詐的臉上浮現笑意,大聲對着還沒反應過來的衆鬼說道:「快把我的名字寫上去,否則……」
他手上三分用力,我喉口湧入一股極爲冷冽的寒意,帶起一陣窒息般的灼燒感。
厲鬼不緊不慢地補充完:「你們的鬼王夫人怕是要在我手中殞命了。」

我驚得差點連疼都忘了。
衆鬼更是一片譁然。
「你身上這麼濃烈的周璽的氣息,他們一羣未經修煉的小鬼分辨不出來。」
厲鬼得意道:「可瞞不過本大爺的眼睛!」
他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樣子,我要不是當事鬼,真的會信。
但其餘人被他唬住,不敢妄動。
兩方僵持之際,一道肅冷的威壓鋪天蓋地襲來。
瞬息之間,挾持着我的鬼被當胸貫穿。
他抓住我的手更是粉碎成灰,我的身體跟着輕飄飄墜下去。
沒跌到地上,而是落入一個冰冷但可靠的懷抱。
嗅到衣襟上一點熟悉的供香,幾乎又死一次的恐懼後知後覺湧上來,後背滲出一層冷汗。
那股陰冷氣息彷彿遍佈四肢百骸,我不可控制地打了個哆嗦。
我痛苦地皺起眉頭,手下意識抓緊周璽的衣服,彷彿這樣就能抵消一點亂竄的寒意。
周璽抱住我,本就淡漠的神情更加冰冷。
他冷眼掃過瑟瑟發抖的厲鬼,吩咐旁人:「送去招搖山。」
說罷,並不理會尖叫着求饒的厲鬼,帶着我離開。
離開地府,曬到人間的太陽,我身體裏的寒意也沒有被驅散。
我蜷在周璽懷裏,喃喃:「冷。」
他垂眼看了我幾秒鐘,忽然抬起我的下巴,隨即俯身深深地印下來。
這是第一次,周璽主動給我力量。
但和之前的點到爲止和我單方面的索取完全不同,屬於周璽的氣息和力量洶湧侵襲而來,令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向後仰的頭被周璽兜住,推拒着的手也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束縛着。
我只知道,我和周璽之間很近。
近得靈魂都好像要融到一起了。
好半晌,周璽才鬆開我,他抬手擦去我眼角的淚和脣角的水漬。
聲音如常平穩淡漠:「好點了嗎?」
我被暖洋洋的力量烘得舒舒服服的,甚至有些倦意,聞言怠懶地點點頭。
「對不起啊老闆。」
我想起他臨走前讓我不要亂跑的囑託,有點愧疚:「我是不是惹麻煩了?」
周璽說:「和你無關,別多想。」
「那,那個鬼今天說的ṱŭ̀₋話……」
奔來周璽脖子上的咬痕就夠鬼浮想聯翩了,今天那厲鬼更是當衆造謠我和周璽關係匪淺。
再加上週璽把我帶走,只怕明天一早我去公司,就有聽不完的新故事了。
「我已經抹去他們的記憶。」
周璽淡定:「此事不會有人再提。」
「哦。」
我悶悶地應了聲。
明明是周璽做事一貫滴水不漏的風格,我心底卻並沒有因爲這件事情而開心輕鬆多少。
說不清什麼作祟,即使身體已經恢復,我也仍賴在周璽身上。
他也一反常態地沒有把我移走,任由我放着牀不睡,把他當作躺椅靠着。

-7-
第二天一早去公司,大家紛紛對我昨天被綁架的事情表示慰問。
但沒有人提起那個厲鬼說過我和周璽關係的話。
看來周璽的確已經抹去了在場所有鬼的記憶。
張姐歉然地拍拍我的肩膀:「方瑜,抱歉啊,昨天是我疏忽了。」
「沒事的張姐。」
我用周璽寬慰我的話說道:「和你沒關係,是那個鬼心術不正。」
她深以爲然地點頭:「是啊,只是沒想到自殿下甦醒後,還有鬼膽子這麼大,敢在地府公然犯事。」
甦醒?
我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裏的詞,剛想追問,「噠噠」的節奏錯Ťū⁴落的高跟聲在門口響起。
一個精緻明豔的陌生女人走了進來,她衝大家笑笑,然後熟練地推開周璽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我注意到她胸口掛着的和張姐昨天用的一樣的員工卡,問:「她也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嗎?」
「她啊?」
張姐輕輕搖頭:「不全算吧,她和我們不太一樣,她曾經是厲鬼,而且實力強勁。」
「最重要的是……」
她湊近我耳邊低聲:「她不是與地府簽訂條約,而是直接與殿下結契的。」
與周璽結契?
「她常年在外爲殿下做事,有時會來找殿下借取力量。」
張姐說:「之前她來的那幾次,你正好都出去玩兒了。」
是嗎?
我望着透不出一點光線和聲音的辦公室,有些發愣。
也許是從未見過周璽身邊有走得近的人,我從沒想過周璽會和別人結契。
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地坐在工位上,連下班時間大家陸陸續續離開也無知無覺。
周璽從辦公室走出來,看見還傻坐在電腦桌前的我,走過來:「怎麼了?」
我抬頭看周璽。
想問他,他也是像對我那樣給那個鬼輸送力量的嗎?
可是我不知道以什麼樣的立場ƭùₛ來問。
周璽是鬼王,能與我結契,自然也能和其他的鬼結契。
沒得到回應,周璽矮身,手臂撐在桌子與椅子扶手間,與我平視:「發生什麼事?」
我避開他的眼睛,隨口轉移話題:「老闆,那個可以去地府的員工卡,我什麼時候能領?」
周璽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你要那個幹什麼?」
「有工作的話,我也可以幫幫忙啊。」
「不需要。」
周璽說:「用不着你。」
要是以前,周璽說出這樣的話,我肯定順理成章摸三天魚。
可現在,心裏反而泛上濃濃的酸意,還有點不甘。
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我沒忍住開口:「是因爲我太弱了嗎?」
電梯正好停住打開,「叮」一聲響,周璽回頭,好似沒聽清我剛纔的話:「什麼?」
我卻沒有重複的勇氣,咬了下脣:「沒什麼。」

-8-
周璽最近忙碌起來,總是要出差。
有時早上我還沒睜眼,亦或是晚上已經睡下,就被突然回來的人強行輸送了一大股力量。
我快消化不了時,他才停下。
喂完我,他又很快消失。
簡直就跟提臀跑路的渣男一個樣,我揉着嘴巴憤憤地控訴。
相較於我的幽怨,辦公室Ṱṻₜ裏則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周璽不着家也不着公司,大家都自由地使用自己的鬼形態。
由於某些形態過於影響食慾,中午的時候我都拎着外賣盒進周璽的辦公室喫。
周璽對我這種「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的行徑堪稱縱容,我不由得寸進尺,給他發消息。
【老闆,我好睏,休息室的牀反正你也不用,借我躺躺唄?】
【隨你。】
周璽的消息很快,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
這天下午,我正坐在周璽辦公桌前用他的電腦追劇下飯,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卻不是周璽,而是唐橋。
「唐先生。」
我以爲是周璽讓他過來的:「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過來找人幫幫忙。」
唐橋笑笑:「你氣色看起來不錯,有興趣一起來嗎?」
我想起周璽不讓我亂跑的叮囑,腦子裏又浮現那天ťųₓ到周璽辦公室的女鬼。
最終答應下來:「好啊。」
出乎意料的是,唐橋說的幫忙,不在地府。
而是一座山。
「這便是招搖山。」
唐橋介紹道:「此處有位山神,他手下異獸衆多,地府如今改革,行事流程複雜,天庭也常常盯着。」
「有些時候爲了省些力氣,便會將那些屢教不改者送往此處由異獸吞噬。」
原來此處是避開天庭的葬鬼之處,難怪那天那個厲鬼會悽聲討饒。
「那我能做什麼?」
聽起來此處山神和異獸都十分厲害,我想不通需要我做什麼。
「前幾日地府因故惹怒山神,送到招搖山上的這批鬼無人處理,散落滿山,我們得捉回來。」
唐橋說:「你身上有周璽的力量,只是他並未告訴你如何使用,待我教你,捉回他們就輕而易舉了。」
唐橋教我口訣助我運轉,原本沉寂在我身體裏的力量竟真的活絡起來,可隨我心意而動,捉鬼更是不在話下。
不知道周璽發現時會是什麼表情,我心中多了幾分雀躍:「這件事包我身上了。」
招搖山極大,鬼魂藏身之處也多。
我雖能抓住它們,搜尋起來卻極費力氣。
半日一晃而過,天色薄暮,我累得癱在地上。
若是周璽在就好了,我筋疲力竭地想,和他親一親,不是,和他借一點力,很快就能恢復。
大概是說曹操曹操到,我剛唸叨完,不遠處,一個熟悉的挺拔的黑色身影朝我走來。
他走得越來越近,被暮光柔和的臉也逐漸清晰。
他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起來。」
「老闆,你怎麼在這兒?」
我驚訝地望着周璽:「你不是有事要忙嗎?」
「唐橋給我傳信,說你在此處捉鬼。」
他說着,眼神看向我腰間。
我趕緊遮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鎖神袋,尷尬:「鬼有點難找。」
「此事不怪你,是山神有意爲難。」
周璽收回目光:「前兩日地府的實習鬼差誤勾他娘子的魂魄,害她受傷,我恰巧不在,未趕回來。」
「山神發怒,便想以牙還牙報復。」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那爲什麼是我?」
山神的娘子受傷,他便與我爲難,難道……
「許是你與我同住,他誤會了。」
周璽別開眼:「我已和他說清,他不會尋你的麻煩,招搖山之事也已解決。」
「哦。」
周璽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周璽淡淡道:「入職合同。」
「不是早就簽過了嗎?」
「我幫你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鄰市,薪資待遇和以前一樣,你直接去就行。」
周璽說:「離職手續已經辦好,明天開始,你不用去公司了。」
他聲音平淡如水,卻如驚雷入耳。
我大腦一片空白,還以爲自己聽錯了:「爲什麼?」
薄薄的幾張紙被我攥成皺巴巴一團,我仰起臉,問:「是不是我給你添太多麻煩了?」
我又想起那日的女鬼,手指覆上一無所獲的袋子:「還是,我確實太弱了?」
周璽微微蹙眉:「不是。」
「那是什麼?」
我握緊掌心,憑藉那一絲刺痛之意儘量保持着理智:「我以後不會再亂跑了,我會好好上班的。」
周璽注意到我的動作,抬手似乎想做些什麼,但最終收了回去。
他轉身,背對着我。
我面前的虛空浮現出一個瓷白的小瓶子。
「這段時間你需要的力量我已融成藥丸,你一日一粒。23 日後,你便不再需要我的力量,我們之間的契約也解了。」
周璽聲音冷漠疏遠:「此後你可以恢復從前的生活和狀態,安安穩穩過平凡的人生。」
「是嗎?」
瓷白的小瓶自動鑽進我的手心。
玉質的冰涼透過指尖傳遍全身,一如周璽身上不化的霜雪寒意。
我看着那個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的背影,扯了扯脣角:「周璽,你也是騙子。」

-9-
遇見周璽的第一天,我剛抱了兩箱泡麪回出租屋。
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站在筒子樓的垃圾桶旁,也不管裏面有多少髒東西和蒼蠅,伸出手就要去碰髒兮兮的盒飯垃圾。
「誒!」
我大喊一聲。
周璽頓住,偏頭看向我。
我用隨身帶的鑰匙劃開泡麪箱,給他扔了兩桶:「給!」
周璽拿着泡麪,目光三分疑惑地盯着我。
「最多給你倆。」
我說:「前面施工的工地還招人,喫完有力氣你就去那兒搬磚去。」
說罷我揚長而去。
沒想到第二天我又看見他了。
那兩桶泡麪他好好地拿在左手上,另一隻手執着地翻着垃圾桶。
我:「……」
怎麼說呢?每個人都有愛好吧。
周璽不光翻我樓下的垃圾桶,方圓幾里的全被他翻遍了。
還惹得酷愛圈地盤撿破爛的大叔大嬸對他十分忌憚,後來見他只是純翻,也不撿,就放下警惕。
他們私底下都說他長得雖俊,可惜腦子有毛病。
最認同這句話的時候,是我看見周璽冒着大雨也執着地扒拉着垃圾桶的時候。
他衣服緊緊包着胸口的東西,隱約露出一點外緣包裝。
是我給的泡麪。
我長嘆一口氣,走過去把傘朝他傾了傾。
面對周璽探究的目光,我努努嘴示意:「要不要跟我上樓避避雨?」
周璽沒有拒絕。
他看起來腦子確實不大好使,我手把手教着他用淋浴,又把網購錯懶得退的超大號睡衣給他穿。
有點窄,但能勉強將就。
看着被彈性睡衣勒出的明顯鼓囊肌肉,我移開眼,把煮好的泡麪推過去:「行了,喫吧。」
周璽沒客氣,很快喫完了一碗麪。
大雨不停,我指着勉強算寬的沙發對他說:「你睡這吧。」
破出租屋裏什麼也沒有,我全部的家當就是一部手機。
晚上鎖了房門睡在裏面,也懶得再管周璽。
第二天早上我開門,屋外我丟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
地板都閃亮得能照出我自己的臉,我險些以爲自己被隔空移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周璽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坐在沙發上,朝我頷首,說了這麼多天我聽他開口的第一個字:「早。」
「……早。」
早餐依舊是泡麪,我看着喫得斯文的周璽,一股腦熱開口:「你要是沒地方去,可以留在我這。」
其實話說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
我連養自己都沒勁,哪有功夫再養一個人?
但看着周璽那張俊美無匹的臉和頭回這麼幹淨的屋子,反悔的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起碼家裏還有個人作伴。
周璽改不了翻垃圾桶的習慣,不過每天都會把自己沖洗乾淨。
我也好奇地問過他到底要找什麼,他回答簡略:「找東西。」
白天我上班,周璽翻垃圾桶,晚上我回到家,桌上就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晚飯。
看着隔着嫋嫋熱氣淡化冷峻眉眼的周璽,我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
但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不到三個月。
有一天周璽帶着滿身血跡回來,腥味濃重,我嚇了一跳:「你殺人了?」
「沒有。」
周璽像死人一樣無波無瀾的臉上多了些波動,對我說:「我在此間事已了,你若有心願,我能爲你完成。」
我原本有些驚嚇的心倏地一冷:「你要走?」
「嗯。」
周璽又重複了一遍:「我可以爲你完成一個心願。」
「我哪有什麼心願。」
我轉過身故作隨意地聳聳肩:「我們普通人就想有個工資又高活兒又少可以一直上的班。」
「好。」
周璽一口應下。
我那時並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在我生命裏帶着承諾離開的人太多,他們都不曾回來,又何談兌現?
直到周璽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我還覺得整個人浸在夢中般不真實。
只是重逢後的周璽對我態度疏離,也避開了任何與我有接觸的工作。
我一度以爲,他不喜歡我。
自從結契,周璽同我日益親近,誰料這親近也只如曇花一現。
騙子。
我從混沌的舊事中睜開眼。
屋子裏沒開燈,眼淚模糊地遮住視線,我隱隱看見坐在牀邊熟悉的人影。
定睛要看時,那影子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手指上殘留着一點冰涼的觸感。
我打開燈,掌心纏繞着兩縷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黑氣。
我突然反應過來什麼,連忙奔向窗邊,如練月色下,什麼也沒有。
彷彿誰曾來過,只是我的一場錯覺。
我失落地轉身回去,「咔嚓」一聲,突然熄滅的吊燈堪堪擦着我的肩膀墜落,碎了一地琉璃。
與此同時,掌心那黑氣也隨之消散。

-10-
心裏堵着一口氣,我拒絕了周璽給我的那份工作,打算自己找。
剛面試完離開大樓,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攔住我:「你好,能聊兩句嗎?」
我捂緊錢包:「我不算命。」
他聞言一笑:「不是算命,我有事請您幫忙。」
道士掏出名片和證書,我瞄了一眼,看起來還挺正規。
「什麼忙?」
道士沉吟片刻:「你體質極爲特殊,非陰非陽,而且我看你面色,昨晚應該是剛歷完一劫。」
碎落的吊燈在我腦海浮現,我戒備地後退。
道士並未介意,主動給我看了一段視頻。
插着呼吸機的小女孩蒼白如紙,奄奄一息,周身縈繞着無數的黑氣。
與我昨晚手上的,如出一轍。
道士說這是小女孩外出郊遊不慎溺水,魂魄不穩之時被厲鬼附身。
她身體太弱,厲鬼又強,強行驅趕只怕更糟。
可若是放任下去,不出三個時辰,她便會喪命。
「以偶人代請鬼上身之術我不精通,惟善此道的師叔暫時趕不回來。」
道士說道:「但你體質比那小孩兒更能引誘鬼,我將其請上你身,待明日師叔回來,便爲你拔除。」
猶豫再三,我答應下來。
道士當即帶着我趕往女孩家,那家人也聽着吩咐早早把需要的東西準備齊全。
我閉眼坐在法陣中,道士燃着香唸唸有詞。
不出十分鐘,我後背一股涼意躥上,徹底融入後,道士收手:「好了。」
女孩臉色雖然還是難看,但逐漸漫上血色。
道別對我們千恩萬謝的女孩父母,道士讓我隨他回去他暫居的觀內。
「觀內有鎮守法器,能讓他暫時安分下來。」
道士看着我,臉色凝重:「你的體質,未免太陰了些。」
那當然,我都死過一次了。
但這話是萬萬不會對他提的。
道士把我安排在離正殿較近的院中:「我就住隔壁,要是有事,就喊一聲。」
我疲憊地點頭。
不知爲何,自那厲鬼附身後,我便覺得異常睏倦。
進入道觀後好些,卻也很快意識昏沉。
我躺在牀上,立刻就陷入睡眠。
夢裏世界黑漆漆的,只有一個慘白的長髮厲鬼,猛撲上來似乎要啃食我。
卻礙於周圍什麼東西不甘動作。
我感覺意識越來越沉,身體冷得像一塊冰,整個人溺入水底,幾近窒息。
「砰——」一聲,道士提着桃木劍衝進來:「你這厲鬼,還敢傷人!」
「我師叔已請人來助,定要收你!」
他揮出幾張黃符,卻無用處,黃符燃起青煙,鬼勢頭更兇。
我身上滲出一層冷汗,屋外風一吹,冷顫連連。
道士正束手無策,屋外走進一個黑色的身影。
他剛要欣喜,嗅到氣息,臉色大變:「你是鬼?!休要近……啊!」
他話沒說完,便被人橫掃出去。
冰冷的聲音蘊滿威壓:「滾!」
那聲音於我卻萬分熟悉。
周璽……
我啓脣喃喃,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在。」
周璽好似知道我在喚他,半跪在我牀邊,握住我的手:「別怕。」
溫柔的力量包裹着我,厲鬼慘叫着從我肉身離開,還未跑遠,就被周璽攥住捏得粉碎。
淒厲的餘音久久環繞着。
我不安地瑟縮一下,周璽更加輕柔地攏住我:「沒事了。」
他又救了我一次。
我從周璽懷中退出:「多謝。」
他望着驀然一空的手臂,微愣:「不必客氣。」
四下寂然,小小的房間內,誰也沒有說話。
沉默蔓延了十多分鐘,還是周璽先打破沉靜:「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
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後悔,但我也不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我很有骨氣地翻身背對他:「不要。」
但我這句「不要」就很沒用,周璽隨手一動,我便從道觀的破木板牀上移到了他的歐洲訂製大牀上。
見我不想理他,周璽掩上門走出去:「有事喚我。」

-11-
翌日,我醒來時周璽不在家。
客廳裏,唐橋正哈欠連天地喝着咖啡招手:「早,周璽去天庭了,讓我照看你。」
周璽的關係和天庭說不上和睦,我緊張起來:「昨晚的事情,麻煩嗎?」
唐橋張嘴:「不……」
他眼珠子滴溜一轉:「不是小事。」
「天庭那幫人本就對他忌憚萬分,千年前就將他封印於長靄山。自從周璽甦醒後,他們更是輪番派人來監察。」
「周璽曾逆天而行爲你還陽,此番又私自殺鬼,只怕他們定要盤問追責。」
我更加忐忑:「那,有什麼辦法能幫他?」
「怕是很難。」
唐橋悠悠搖頭,看了眼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安慰道:「不過周璽也不是等閒之輩,不會任人欺負的。」
「說起來,我得向你坦白件事,我那日說你借力量需要親他,不過是一時玩心。」
唐橋說:「想必周璽也早就對你說明,但我還得對你說聲抱歉。」
「什麼?」
唐橋竟然是騙我的?
唐橋歪頭打量我:「他沒說?」
「說,說了的。」
我怕他看出來,慌忙掩飾:「畢竟借取力量的方式那麼多種。」
唐橋認同:「也是,只要有接觸就行。」
有接觸就行?那周璽和另一個結契的鬼,用的是普通的接觸方式嗎?
腦袋不着邊際地回想起,又被我趕緊掐滅。
眼下重要的還是周璽能不能平安回來。
提心吊膽等了一整天,入夜時,大門口終於傳來動靜。
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周璽!」
「你沒事吧?他們刁難你了嗎?責罰Ŧů₋你了嗎?」
周璽看着一問三連的我,很快反應過來把目光鎖定到沙發上某個罪魁禍首。
可惜有眼力見的唐橋早就從窗口飛走了。
周璽耐心地對我解釋:「沒事,他們沒有刁難我,也沒有責罰。」
「真的?」
唐橋說那個縱容手下吞噬鬼的山神隔三差五就要去天上坐牢,周璽親手殺了一隻鬼,能免於責罰嗎?
「嗯。」
周璽說唐橋愛說謊話,讓我不必聽信。
「他確實愛說謊。」
我深深贊同:「比如說借力量根本不需要親,他還騙我。」
周璽原本沉穩的腳下一晃,他迅速恢復淡然:「嗯。」
「那你呢?」
我直視着他:「那你爲什麼不否認?」
周璽墨色般冷寂的瞳孔沉靜地望着我,片刻後,他脣瓣輕啓:「因爲我有私心。」
話音落下,他冷白的耳垂罕見地泛出一抹淡紅。
我的臉也不由自主跟着發燙,準備的一肚子戲弄的話此刻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哦。」
我問:「那你爲什麼還讓我走?」
周璽默了默,忽然問:「你可知一百年光陰有多長?」
我不解其意:「一生?」
「那一千年呢?」
周璽說:「歲月於我恆長不變,可若是有一日,你厭倦了呢?」
愛恨易消,經年累月,誰能保證初心不變?
所以周璽要我回歸平常,百年以後再入輪迴,像無數普通人一樣,歷經完全不同的一生又一生。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抱住他:「世事易變,但如果你的心不變, 我也不會變。」
「周璽,別推開我, 我不想再被拋下了,好不好?」
時間靜置,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有一瞬。
冰涼有力的手擁住我的後背,略帶無奈和縱容的聲音自我頂上響起:「好。」
我以最快的速度從公司離職又任職, 張姐她們對我離職的事情還毫不知情,以爲我又揹着周璽溜出去旅遊了,紛紛流下羨慕的淚水。
我自然也沒辜負他們的羨慕, 當天就訂了飛馬爾代夫的機票。
剛落地, 頸後搭上一隻手。
周璽圈住我:「不是說不會亂跑, 好好上班嗎?」
今時不同往日, 現在的我,完全恃寵而驕:「哦, 那怎樣?你開除我?」
周璽:「……」
周璽任勞任怨陪我去酒店,然後又去海邊。
堂堂鬼王躺在我身側,曬着日光浴, 我覺得有趣:「不是說鬼都怕太陽, 你不怕嗎?」
周璽說:「尋常小鬼會畏懼,但傷不到我。」
「哦。」
海灘邊有環保者拿着袋子和夾子正在撿垃圾, 我戳了戳周璽:「你一直都沒告訴我,你當時翻垃圾是要找什麼?」
「饕餮。」
周璽攥住我不安分的手指:「我甦醒時不慎影響到封印它的鎖鏈, 它逃脫到人間, 我是循着它的蹤跡而去的。」
居然是這麼個原因嗎?
難怪周璽不願對我明說。
不過, 他要是真這麼說, 那時候的我也未必會相信,只會認爲他的腦袋已經壞到底了。
既然舊事重提,我乾脆接着問:「那你後來回來, 爲什麼總是對我那麼冷漠?」
有我在的地方, 周璽就恨不得避開三尺。
「我那時鬼力已經完全恢復, 與你接近,會影響到你。」
周璽眼底自責:「你後來出事,也是因爲我。」
周璽說着揮手,空中出現一方水幕, 赫然是辦公室裏的場景。
我又因爲翹班,被周璽留下來強制加班。
但我沒幾秒鐘就困了, 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睡覺,薄毯滑落在地。
周璽走過去, 爲我蓋上毯子, 指尖流連過我髮梢。
一絲淡得近乎透明的黑色殘留在上面, 和我那天晚上掌心出現的一模一樣。
「這是我的心念不捨離開, 化作的鬼氣。」
周璽說:「也是它讓命薄誤以爲你是將死之人,纔有了後來的意外。」
「抱歉。」
「沒關係。」
那時的痛苦太短,早早就被忘在記憶角落。
我反手和周璽十指相扣:「反正做人的時候我無依無靠,當了鬼反而有人相伴, 也挺好的。」
周璽摸了摸我的頭髮,疼惜又鄭重地說:「往後的千年歲月裏,我也會永遠陪着你。」
「好。」
我吻了吻他的脣角:「蓋章。」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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