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傻子,卻傻人有傻福,嫁給了寧王蕭墨。
他愛我如命,世人皆知。
我快要生產時,他卻丟下我,去陪另一個女人。
聽說,蕭墨原是要娶她的,太后不允,將她賜給別人,他這才隨便娶了個傻子。
我在門外偷聽,眼淚淌溼了衣襟。
那夜,我留下和離書,在回孃家的路上,死於血崩。
我死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向來不可一世的蕭墨,在看到我的和離書後,幾乎瘋了。
重生醒來,是十六歲,蕭墨提親的前一天。
一切都來得及,這一世,我不會再高攀他。
-1-
「王妃,您先睡吧,王爺很快就回來了。」
秋荷掀簾進來,再一次催促。
可今天是我生辰呢。
他從來沒有缺席過,以前每一年,他都會花心思爲我準備禮物,獨獨今年沒有回來。
「我再等等。」我咬咬脣,祈求秋荷,「把菜再熱一熱吧。」
「王妃……」
秋荷欲言又止,憐憫地看了看我,端着菜出去了。
我望着外面的月亮,說不清爲什麼,心裏有些慌。
蕭墨是除了阿爹阿孃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我幼時摔了一跤,腦袋磕壞了,不大聰明,讀書讀不好,女紅也學不好,所有人都說,我是個傻子。
同宗族的親戚們整日笑話我,說我嫁不出去,要變成老姑娘了。
意外的是,我不僅嫁出去了,還成了寧王妃。
蕭墨不嫌棄我傻,也不許別人看輕我,風風光光地把我娶進了門。
婚後,他對我極好。
在外面,他是人見人怕的王爺。在我面前,卻溫柔又耐心。
我老是鬧笑話,他卻從不責備我,總是用很輕的語氣,跟我說:「下次可不許這樣了,記住了嗎?」
即便我在皇上面前犯了錯,他也只是擁住我,溫和地笑:「嘉魚天性單純,皇兄勿怪。」
因爲他的袒護,我從未受過半分委屈。
我常常想,我定是前世修了天大的福分,纔會嫁這樣一個好夫君。
-2-
蕭墨回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早。
我靠在小榻上等了他一夜。
他進了門,便脫下外袍將我裹住,抱回牀上。
「夫君,你回來了!」
我驚醒過來,鑽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
我喜歡他身上冷冽的雪松味,每次聞到,都很有安全感。
但這次,雪松味裏似乎混進了一點陌生的脂粉香。
我心裏打起了鼓。
他向來潔身自好,從不許別的女子近身,這脂粉香從何而來呢?
我抬眸望了望他,卻沒敢問。我怕自己想太多,誤會了他:
「王爺昨夜去哪裏了?」
頭頂上傳來疏冷的聲音:「出去辦了些事。」
什麼事?連我生辰都忘了。
我垂着眸子,無比低落。
蕭墨卻無所察覺,手掌輕輕撫在我小腹上:
「昨夜孩子可還安分?有沒有踢你?」
「沒有,他很乖。」
蕭墨點點頭:
「他也知道體恤母親了,是個好孩子。」
我摸了摸肚子,沉默片刻,憂心地望着他:
「夫君,倘若……倘若我生下來的孩子,也像我一樣是個傻子,怎麼辦?」
蕭墨一愣,好看的眉眼驟然變冷:
「誰跟你說的這種話?」
我垂下眸子,不敢回答。
是別家夫人說的。
可我不敢告訴蕭墨,那幾位夫人,平日裏對我很不錯,只是口無遮攔了些。
我怕我告訴蕭墨,會害了她們。
蕭墨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嘉魚,聽好,你不是傻子,你是我蕭墨的王妃,是皇城之外最尊貴的人,誰敢這麼說你,我便拔了他的舌頭,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我咬着脣,點了點頭。
他鬆了口氣,拉過被子給我蓋上:
「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些事要辦。」
纔回來,就又要走了,我拉住他:
「夫君,你能早些回來嗎?嬤嬤說我臨盆就在這幾日,我一個人,有些怕。」
「放心,我去去就回。」他想了想,又捏捏我的臉,「我近日要處理一些要緊事,有時會顧不上你,你要乖一點,別到處亂跑。」
我有許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又全都嚥下去了。
-3-
蕭墨說好去去便歸,我睡醒時,卻沒有看見他。
暮雲低垂,一天又要過完了。
我等不住,便起牀去找秋荷。
她正在備晚膳,聽見我問她蕭墨去了哪裏,端湯的手抖了一下。
片刻,支支吾吾道:「奴婢……不知道。」
我不聰明,卻也分明發覺秋荷不對勁。
她又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爲不敢看我呢?
我有些慌,心中有個線頭,隱隱招搖,似乎揪出來,便會帶出可怕的東西:
「秋荷,你知道他去哪裏了,是不是?」
「王妃……」
她紅了眼睛,咬着脣不敢說話。
外頭的小廝突然跑了進來:
「秋荷姐,宮裏賞的阿膠還有嗎?你給我勻一些!」
他看見我,忽地嚇住:
「王妃,您怎麼在這兒?」
「阿膠是女子用的,你要這個做什麼?」
他看了一眼秋荷。
「不許看她!」
他慌忙低下頭,表情爲難,聲音小得我快聽不見:
「是,是那位娘娘要的。」
原來,王府又多了一位娘娘。
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4-
我到那間小院時,兩個丫鬟正在門前灑掃,嬉笑的聲音刺耳極了:
「王爺對咱們家夫人真好啊。」
「那當然,夫人和王爺從前可是青梅竹馬,王爺說了,過幾日就帶夫人回府,抬她做側妃呢。」
「是嗎?唉,可惜只能做側妃,那正妃,卻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傻子,我都替夫人委屈。」
「說來就氣,王爺本來就是要娶咱們夫人的,要不是當初太后把夫人賜婚給別人,怎會讓那個傻子撿了便宜?不過,她那王妃也做不了多久了,王爺對咱們夫人一往情深,娶那傻子就是爲了氣一氣太后,將來把她掃地出門,抬夫人做正妃也未可知。」
……
我躲在牆後聽着這一切,身子晃了晃,幾乎無法承受。
我從不知,蕭墨在我之前,還有個深愛過的青梅。
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紫衣女子送蕭墨到門口,眉眼帶笑,含情脈脈。
她生得很美,明豔端莊,又有氣派,比我更像個王妃。說起話來,也嬌俏動聽,如黃鶯出谷:
「王爺,張寒可是宮廷御醫,怎會願意爲我一個外室診脈呢?」
蕭墨輕笑一聲:
「你是本王的女人,能給你診脈,是他的福氣。」
女子臉紅了紅,羞赧問他:「治病還算是小事,倒是王爺,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府呢?我總不能一直沒名沒分地藏在這裏吧?」
「本王說過了,等時機成熟,自會帶你回去。」
「好吧,可是,倘若王妃不待見我,該怎麼辦吶?」
「你放心,本王會護着你。」
「有王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她莞爾一笑,抬腳走上前,在蕭墨臉上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蕭墨身子一僵,笑着嘆氣:「孩子氣。」
其實,蕭墨不常笑,大多數時候,都是剋制的,這樣寵溺的模樣,我只能在他情動時見到。
我悲涼地望着這一幕,眼淚淌溼了衣襟。
樹上的爛柿子掉落,砸在地上,一聲悶響。
蕭墨回過頭,終於看見了我。
他表情一僵,笑意瞬間淡去:
「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眸子裏覆上了一層寒冰,快步走過來,看着秋荷,語氣森寒:「你帶王妃到這裏來做什麼?」
「是我逼她的。」我說。
我忍住哽咽,緩緩抬眸,望着不遠處的女子,心痛得像是要被擠碎了:
「夫君,她是誰?」
蕭墨沉默片刻,並不回答我,臉色冷得嚇人:
「你越發不知分寸,都敢質問本王了?秋荷,帶王妃回府。」
秋荷急忙爬起來,紅着眼睛拉我:「王妃,走吧,我們走吧!」
我踉踉蹌蹌地被拉上馬車,目光始終落在蕭墨身上,直到他轉身走掉,才失望地收回。
-5-
我回到王府時,天已經黑透了。
穩婆一趟趟地來看我,等着接生。
蕭墨卻還是沒有回來。
哦,他去給那外室請御醫了。
我坐在小榻上,望着月亮,流了好多淚。
阿孃說,女子身如浮萍,夫君不專,女子便處境艱難。
所以,若要嫁人,便嫁那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之人。倘若遇不到這樣的人,寧可孤單一生,也絕不錯付。
從前,我一直以爲自己幸運,嫁了個用情專一的好夫君。
如今才知道,原來,我只是他錯失真愛後的將就。
既然他心上另有其人,我也就不必再和他做這夫妻了。
我想好了,便下了榻,取來紙筆,寫下和離書。
我不聰明,不知道該怎樣寫和離書,只憑着記憶,寫下哥哥給我講的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嫁給蕭墨六年,真心錯付,早些收場,也算體面。
我抹了一把淚,就收拾東西,上馬車回孃家去了。
我有孕在身,王府無人敢攔我,只派人拿着和離書,快馬加鞭去通報他。
秋荷在馬車上一直哭。
我卻想,沒什麼可哭的,離了他,我又不是不能活。
我爲將來的生活做了許多打算,卻沒有算到,我活不到那時候。
行至半途,一匹瘋馬橫衝直撞,掀翻了我的馬車。
我小腹受到重擊,死於血崩。
臨死前,我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想着,蕭墨應該正在哄他的心上人吧?
我死了,他大概是不會傷心的。
這六年,真是不值。
我不知道的是,蕭墨正在趕來的路上。
更不會知道,他看到和離書後,幾乎瘋了。
-6-
我醒來時,是個深秋。
我坐在馬車上,昏昏欲睡。
秋荷在一旁打呼嚕,嘴角隱隱掛着點晶亮的口水。
她面容稚嫩,還是六七年前的模樣,身上穿的,是我出嫁前,和她一起做的舊衣。
馬車顛了一下,秋荷醒了。
她坐起來,朦朦朧朧地望着我,伸手撥了一下我的步搖:「怎麼又纏在一起了,一會兒進了宮可千萬別纏住。」
「進宮?」
「對呀,太后壽宴,邀各家官員及家眷入宮赴宴,咱們都快到了呢。」
我恍惚了片刻。
太后壽宴,我隨阿爹入宮,這分明是我十六歲那年的事。
我撩開車簾向後看,那是阿爹阿孃的馬車。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死而復生了?
馬車到了宮門前。
我迷迷糊糊地被秋荷牽着下車,跟着阿爹阿孃進入宮宴。
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宮宴的上百張小桌,後排嬉戲打鬧的小孩,以及不遠處的蕭墨……
我迅速收回目光,心驚膽戰地低頭坐下,生怕他看見了我。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抬眼去瞧他。
見他並未注意我,只是神色如常地與人交談着,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
宮宴開始,百官拜賀,優伶入場,太后喫着酒,跟各家女眷閒聊。
一切與從前如出一轍,我甚至能提前預判她們下一句要說什麼。
我低着頭,一顆一顆地喫着葡萄,心中激動。
是真的,真的死而復生了。
我眼眶發酸,偷瞧了一眼蕭墨。
上一次,我不知天高地厚嫁了他,卻沒能落個好下場。
這一次,我不會再高攀他。
我兀自想着,卻沒注意到,太后什麼時候忽然提起了我。
孃親戳了戳我,訓斥道:「魚兒,太后娘娘叫你呢!」
我慌忙起身行禮。
太后眯着眼睛笑:「小魚兒,昨日榮昌公主她們去姻緣廟,你也去了是不是?你求的,是和誰的姻緣吶?」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墨漫不經心地向我看來。
我心一驚,頓時臉紅如血。
糟糕,我竟忘了。
前世,我愛慕蕭墨,在姻緣廟裏寫下牌子,祈求我和他的姻緣。
宮宴上,太后得知此事,便說,既然如此,就給你們賜婚,如何?
蕭墨當時居然答應了。
我與他的孽緣,便就此開始。
這一世,又要重來嗎?
我心中着急,額上憋出了汗。
忽地,對面有人打翻了酒杯。
我抬眸看去,心中一下有了主意。
我記性不好,記得的人不多,卻記得他,少年將軍裴鶴陽。
十七歲隨父出征,殺敵無數,收復大片失地,被百姓傳爲天將降世。
在我與蕭墨成婚後不久,戰死於賀蘭山下。
略一猶豫,我躬身,臉紅得像桃子,回太后:「臣女所求的……是裴鶴陽將軍。」
裴鶴陽少年將軍,風華絕代,京中愛慕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我說我愛慕他,也不奇怪。
此話一出,不知爲何,原本漫不經心喝着酒的蕭墨,竟忽地抬起頭來,眼神錯愕,彷彿聽錯了什麼。
-7-
出宮的路上,阿爹阿孃欲言又止。
最後實在忍不住,問我:「乖女兒,你真喜歡那……」
我忙搖頭:「不喜歡!」
「那你……」
「我胡說的。」
「那……」
阿爹還想問,被阿孃制止了:
「孩子大了,別問了。」
他們不再問,嘀嘀咕咕地,我卻還是聽清了。
大約是阿孃說什麼,喜歡裴鶴陽的姑娘太多了,不好辦。
阿爹說什麼半夜綁來一類的。
我一時語塞。
解決了一個問題,又招來另一個。
這可怎麼辦?
身後傳來幾聲大笑。
我扭頭看,原是身後幾個少年,在取笑裴鶴陽:
「裴鶴陽,你被一個傻子愛慕,高不高興?」
「我說,你把她娶了吧,她可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自己愛慕你,這是何等的勇氣,很配你嘛!」
「就是就是,像凌少這樣的風流人物,還未曾有女子爲他做過這樣的事呢!」
裴鶴陽面色如常,並不惱怒,只是似笑非笑威脅道:「再胡說,小心我拔了你們的舌頭。」
那幾人原只是調侃兩句,他不愛聽,也就不說了。
裴鶴陽轉眼,恰撞上我的目光。
氣氛尷尬,我不知該怎麼辦,只好衝他笑了笑。
裴鶴陽略一怔忪,耳根子忽地紅了,很快,便扭過頭不再看我,快步走向宮門。
阿孃牽着我,看向那幾個跑遠的少年,低聲啐道:「什麼人吶。」
阿爹也附和:「就是,回頭我給這幾個小子的爹狠狠參兩本。」
我抿脣不語,垂眸看着自己腳尖,默默往前走。
其實,我早就習慣被人取笑了。
但有時候,還是會有一點點傷心的。
走着走着,阿爹阿孃突然停下了步子。
我茫然抬頭,卻看見蕭墨的轎攆停在了我們身旁。
皇宮之內,只他一人被允許乘坐轎攆出入。
我呼吸一滯。
片刻後,才慌忙低頭,跟着阿爹阿孃行禮。
蕭墨靠在軟墊上,面色異乎尋常的蒼白,看向阿爹:
「沈大人,這便要回了?」
「是是,王爺的可病好些了?」
「有勞沈大人掛懷,本王無礙。」
他說着,輕咳一聲,闔眸忍了忍,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深不見底:
「這位便是沈大人的千金?本王還是第一回見她進宮。」
阿爹忙應和:「正是,嘉魚,快給王爺請安……犬女資質平平,讓王爺見笑了。」
「何出此言?令千金聰慧美貌,已勝過人間無數。」
說美貌是有一點,說聰慧是半點不沾,阿爹不好意思接這話,就咧嘴笑着。
我低着頭不敢看蕭墨,心裏七上八下的,盼着他快走,千萬不要找我說話。
他果真沒找我說話,只是抬手示意僕從,抬着轎攆離開了。
我輕輕吐了口氣。
阿爹擦擦額上的汗,小聲道:「寧王殿下這病,似乎不輕呢。」
阿孃表情訝異:「怎麼忽然病了?前些天我還見他帶着兵馬去京外抓人呢。」
「是啊,也不知道怎麼染上的,就是這兩日的事,聽說他半夜咳血,王府裏的下人都嚇壞了……不說了,走吧走吧。」
我極目望向消失在遠處的蕭墨。
記憶裏,他從未生過病。
像今日這樣虛弱,倒是頭一回見。
重生一回,有些事,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那個姻緣牌子,得找個時間,去取回來纔行,免得節外生枝。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時辰已經很晚了。
許是見了蕭墨的緣故,我一夜沒睡好。
翌日醒來,窗外的天光已經微微泛白。
我急忙翻身起牀,叫秋荷快進來。
秋荷揉着眼睛從外間進來,睡意矇矓:「小姐,怎麼了?」
我一邊穿衣一邊道:「天都快亮了,你怎麼不叫起牀?快來幫我梳頭,要來不及了。」
秋荷眼神中透着迷茫:
「還不到卯時呢,小姐,往日您到辰時都起不來,今日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這是家裏,不是王府。
我不是王妃了,我不必天不亮就起牀梳洗,穿厚重的錦衣華服,戴滿頭珠翠,維持所謂的皇室威儀。
就像做夢一樣。
回籠覺睡醒,我還是像在夢遊。
簡單梳洗後,阿孃喚我到飯廳用膳。
我坐下來,沒喫兩口,便看見哥哥拿着一隻饅頭從裏屋走出來。
他看見我,眼神怪異:
「臭小魚,怎麼從宮裏回來一趟,就變了個人似的,坐得這樣板正,叫人好不習慣。」
我左右看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太正襟危坐了些。
在王府生活六年,言行舉止,竟已刻板成習慣。
阿爹邊喫邊笑:「這坐姿跟宮裏的娘娘似的,你妹妹定是看見那些娘娘這樣端着,便學來了。」
「學這幹什麼?在自己家裏有什麼好端着的?」哥哥湊過來,道,「喂,臭小魚,哥哥要去打野雉,你想不想要?我給你弄一隻活的回來養。」
他才說完,阿孃便罵他:「你別總這麼叫她,嘉魚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叫人聽見了不好。」
「有什麼不好?她嫁不出去纔好呢,她這樣笨,嫁了人,說不定還會被人家欺負,不如在家待一輩子。」
「待一輩子?我跟你阿孃死了誰管她?你管?」
「那有什麼不行?」我哥冷哼,又問我,「要不要啊臭小魚?野雉可漂亮了,別一會兒哥哥走了你又後悔。」
我看着他,眼眶溫熱:「要。」
從前我只想着,嫁給蕭墨,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如今重活一次才知道,能和家人在一起,被疼着寵着,纔是最幸運的。
哥哥怔了怔,怪異地盯着我:「你哭什麼?」
「我高興。」
「神神道道的,我走了。」
我吸吸鼻子,問他:「哥,你要去哪裏打野雉?」
「玉山。」
我怔了怔,那姻緣廟,就在玉山。
「哥!」我急忙跑過去,「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
我得去把那姻緣牌取回來,不然,心裏總覺得不安穩。
哥哥驚奇道:「你也要去?奇了,你不是討厭野外有蚊蟲嗎……罷了,你去吧,就用我小時候的那把小弓。」
-8-
我跟着哥哥去時,並沒有想到,會遇見裴鶴陽。
他帶着一個隨從,走在幾個年輕公子中間,有說有笑,朝氣十足,時不時擺出彎弓搭箭的動作,引得年輕公子們陣陣驚呼。
其中一人先看見了我,連忙提醒其他人:
「裴鶴陽,那那那,那不是那誰嗎?」
「她怎麼來了?莫非是打聽到你要來狩獵,特意跟來的?」
「走走走,我們快走,別擾了人家的好事,裴鶴陽,你好自爲之!」
「喂!你們……」
那羣少年嬉笑着跑了,留下裴鶴陽一人一僕,慌張不知所措。
眼看我們近了,裴鶴陽纔不得不端正神色,對我哥哥笑笑:「咳,是沈又思啊,你怎麼也來了?」
我哥似乎不悅,嗆他:「這林子又沒有主人,怎麼?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
裴鶴陽目光短暫掃過我,乾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管你什麼意思,妹妹我們走。」
我哥理也不理他,拉着我往前走。
裴鶴陽在原地站了站,去玉山的路只有一條,他只好跟在我們後面。
走着走着,我慢下了步子。
總和裴鶴陽這樣尷尬着,也不是辦法,我還是應該跟他解釋清楚。
趁着我哥不注意,我朝他走過去。
他原本在氣鼓鼓地埋頭走路,看見我過去,立馬站直,負手而立:
「沈姑娘,何事?」
「裴小將軍,那日在殿前,太后娘娘問我去姻緣廟……」
尚未說完,他醍醐灌頂一般,瞭然笑笑,眼底暗藏幾分得意,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不必再說,我都明白。」
我覺得他不明白:
「不,你聽我說完,我那天其實……」
他擺擺手:「沈姑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是勇直之人,世間少有,但裴某家教甚嚴,未告知父母,不敢私自做主。」
「不是啊裴鶴陽,我那天是胡說的!」
他怔了怔,又明白了什麼似的。
「我懂。」他笑着,純淨的笑容裏沒有一點雜質,卻讓人頭皮發麻。
我倒吸一口涼氣。
罷了,我就當他信了吧。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姻緣廟便出現在了前方。
只是不知爲何,廟前停着幾駕馬車,看着眼熟。
裴鶴陽問道:「誰在那裏?」
他身邊那叫得寶的僕從說:「應該是寧王殿下,聽說,他要爲太后娘娘祈福呢。」
蕭墨?
我一驚,回頭看着得寶:「這是姻緣廟,他來這裏祈什麼福?」
「沈姑娘不知道嗎?這姻緣廟裏還有個老君殿,許多人來這裏求多福多壽呢!」
是巧合嗎?
我頭皮發麻,定了定神,對我哥說道:「哥,你等一等我,我進去更衣,去去就回。」
-9-
廟中熱鬧非凡,老君殿外,許多道士正在做法事。
我沒有看見蕭墨,循着前世記憶,找到了後院,那掛姻緣牌的參天巨樹。
好在還沒有人來過,我的牌子仍好好地藏在其中。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找到它。
我鬆了口氣,伸手扯下來,攥在手心。
一回頭,卻正正好撞見蕭墨。
他立在門口,不知已看了我多久。
腦中「轟」的一聲,彷彿有一道雷炸開。
我攥緊牌子,盡力穩住心神:
「寧王殿下。」
他只是看着我不說話,許久,才啞聲問我:「你țú₅來這裏做什麼?」
我不敢抬頭,咬了咬脣,道:「更衣。」
「更衣?似乎不該在此處。」
「是嗎?那我走錯了。」
他不語,目光垂下,落在我手上:
「手裏拿的是什麼?」
我呼吸一滯:
「沒什麼。」
他卻道:「姻緣牌?」
不知爲何,總覺得,自己被什麼狠狠壓制着。
我只好承認:「是。」
「牌子上寫的什麼?」
「我昨日在殿前,已經說過了。」
「是裴鶴陽的名字?」
我硬着頭皮回他:「是,姻緣牌上,自然是寫心愛之人的名字。」
「心愛之人……」
這回答似乎加重了他身體的不適,他咳了一下,如風中殘燭,聲線微顫,問我:「可否借我看看。」
心裏彷彿有面鼓在敲,敲得我愈發慌張:
「王爺看這做什麼?」
「沒見過,所以想看看。」
我將牌子藏於身後:「這是臣女的私人物品,恕臣女不能從,王爺想看,那樹上多的是。」
他不再相逼,反而問我:「那你爲何要取下來?姻緣牌取下來,就不靈了。」
我垂眸道:「臣女愛慕裴鶴陽將軍,但裴將軍對臣女無意,所以臣女想,這姻緣廟一點也不靈,便取下來了。」
「然後呢?」
「換一座廟再求。」
靜默片刻,他眼眸微紅,似乎發笑:「看來你對裴鶴陽,的確是情根深種。」
「是,情根深種,不能自已。」
「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
我平靜道:「臣女自幼愚笨,遭人恥笑,裴將軍,是唯一沒有笑話過臣女的人。」
他怔了怔:
「你從不愚笨,不要說這種自傷的話。」
我心一縮。
彷彿又回到了那些年,他護着我的時候。
別人說我傻,他卻說,嘉魚是世上最純良之人,纔不是傻呢。
可是,那樣好的蕭墨,卻在我生產之日,去陪別的女人呢。
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我深呼吸,壓住酸澀,淡淡道:「多謝王爺,臣女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錯開他,走向院門。
「沈嘉魚!」
他還想說什麼,但回過頭,止住了。
因爲裴鶴陽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寧王殿下。」裴鶴陽簡單行禮,便看向我,耳根發紅,ṱŭ̀₉「我剛來,我見你遲遲不歸,便來看看。」
我點點頭,跟着他走了。
蕭墨身子晃了晃,撐在牆邊強忍着,一直看着我們走遠。
-10-
從姻緣廟出去,幾個人一起上了山。
裴鶴陽一直沒說什麼話,但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似乎,有點不敢看我?
下午,我們結束了一天的行程,收拾東西回家。
裴鶴陽提着一堆野雉野兔,通通遞給我:
「你這是做什麼?」
他不看我,風輕雲淡地看着遠方:「我不愛喫,都送你了。」
「……」
「拿着。」
他放下獵物,瀟灑地走了。
我哥倒是高興,白撿一堆獵物,笑得合不攏嘴,說今晚把鄰居都叫來喫飯,這個做麻辣兔兔,那個做紅燒兔兔。
整理好東西,我們便要下山去。
我摸了摸腰間,才突然發現那姻緣牌不見了,仔細想想,似乎是和裴鶴陽分別那會兒弄丟的:
「哥,你等等我,我東西掉了,去去就回!」
我說着就跑向林中。
那會兒,裴鶴陽和得寶還沒走。
得寶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道:「將軍,你怎麼把獵物都給那沈家姑娘了呀?」
裴鶴陽抿脣微笑:「這叫授之以桃報之以李,你懂什麼?」
「哈?將軍,你這是,鐵樹開花了?」
裴鶴陽耳根紅了紅,道:「早晨在姻緣廟中,我不小心聽見了,她對我情根深種,嫌那廟不靈,便取了姻緣牌,要換座廟再求。她誠心至此,我又豈能辜負?」
「可是來的路上,人家沈姑娘說,她在殿前是胡說的呢。」
裴鶴陽搖頭:「我拒絕她,駁了她的面子,姑娘家臉皮薄,自然要說反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得寶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裴鶴陽抿脣笑笑,目光落在地上某處:
「那是什麼……姻緣牌?沈嘉魚怎麼把它弄丟了?」
他彎腰撿起來,翻過姻緣牌子,看着上面的字,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大叫起來:
「啊!得得得寶,你來看看,我是不是突然不識字了?」
得寶急忙跑過去,一看,念道:「蕭……墨……啊?」
「啊!」
裴鶴陽大叫,盯着姻緣牌,彷彿要把它看穿一般:「她是不是少寫了一個字?你看,裴、鶴……」
得寶面露不忍,還是戳穿道:「將軍,這兩個字是蕭、墨。」
「她是不是不識字?」
「也,也許吧。」
「文盲!」
天塌了一般。
裴鶴陽將姻緣牌狠狠扔在地上,絕望地往上踩:「文盲!文盲!文盲!」
「將軍……這上面寫着寧王的名字,讓人知道可是大不敬。」
裴鶴陽不管不顧:「就踩就踩就踩!」
山林裏迴盪着裴鶴陽的聲音。
我到的時候,他正在瘋狂踩那牌子。
看他和得寶的神情,我就知道發生什麼了。
裴鶴陽看見我時,停了下來。
我尷尬地衝他笑笑。
他沒回應,黑着臉轉身:「得寶,走。」
-11-
那夜我回到家,在無人處燒掉了牌子。
只是不知爲何,心裏仍舊不安穩。
回想在廟裏遇見蕭墨的情景,莫名惶恐。
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是不認識我的。
難道是重生一世,許多事都變了?
可他面對我,又分明像是看着一位故人。
我不得不懷疑,他不對勁。
難道他也……
腦中有根弦越繃越緊。
我不得不立馬推翻一切,否認這個念頭。
怎麼可能呢?
哪有那麼巧的事,一定是我想多了。
燒完牌子回屋時,偶然撞見哥哥在院裏對着一大摞本子算什麼。
我湊過去看,
他頗爲頭大,揮手趕我走:「不玩不玩,這會兒沒空陪你玩,阿孃叫我算賬呢!」
「我不是來找你玩的!」我撇撇嘴,好奇地看着桌上的賬本,「哥,你這裏算錯了,應當是二百二十一兩五錢,你漏了三錢。」
「你別湊熱鬧了,你會算什麼賬啊?數都認不全!」
「你就是算錯了嘛!」
「我能算錯?」他一邊生氣一邊抱着算盤打起來,打着打着,就愣住了。
「真的漏了三錢。」他抬頭望着我,滿臉不可思議,「臭小魚,你是心算的?」
我不明白他爲何如此震驚:「是啊,怎麼了?」
說完,我忽然頓住。
我什麼時候會心算了?
以前,我分明連十以內的加減都算不明白,每次看到數字,腦中就像蒙了一層霧似的,散亂無章,而現在……
哥哥連忙提筆寫下一串數字:「你再算算?」
我看了看,很快得出了答案。
他拿起算盤算,果真分毫不差。
「你……」他猛地站起來,看了看我,抱着算盤衝向內院,「阿孃!臭小魚好了!臭小魚好了!」
……
想不到,重生一回,我的腦傷竟也好了。
-12-
全家沉浸在我好了的喜悅中好幾天。
阿爹和哥哥高興極了,說要買鞭炮來放,被阿孃阻止了。
她說,禍兮福所倚,這事揣在心裏,自家人知道就好,太過張揚,好事往往要變壞事。
阿爹和哥哥這才作罷。
過了兩天,府裏突然收到了榮昌公主府的帖子,邀我入府去賞花。
阿孃十分積極,出門前,花了兩個時辰爲我梳妝打扮:
「裴鶴陽小將軍也要去的,你可別馬虎,讓別家姑娘把他搶了去。」
阿孃還以爲我喜歡裴鶴陽呢。
「阿孃,我不想去了。」
「那怎麼行?可不許臨陣退縮!嘉魚,你不要擔心,你是阿孃的孩子,不會差的。你阿爹當年可是探花郎,風華絕代,多少虎狼盯着呢,我不過略施手段,他便非我不可了。」
「什麼手段?」
「也就是扭扭腳,丟丟帕子,裝裝柔弱……不說這個,你快走吧。」
我不情不願地上了馬車。
說不想去,都是撒嬌罷了,榮昌公主下帖子,我哪敢不去。
只是不知道裴鶴陽是不是還在記恨我。
我心裏想着他,一進公主府,正好就看見了他。
他穿着一身玄色勁裝,墨髮高高束起,英姿勃發,長眸冷冽,在人羣中很是出衆。
待周圍人散去,他才發現我ƭų⁴。
怔了怔,轉身就要走。
略一猶豫,我追了上去:
「裴將軍!」
裴鶴陽一副不想理我的表情,在我追上去時,卻還是停下了腳步,冷着臉,負氣道:「你別跟我說話。」
他這副樣子,讓我越發覺得對不住他:
「對不起。」
他扭過頭:
「你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又沒有錯,都是我自己的錯。」
「你別這麼說,總之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我活該。」
「……」
此事因我而起。
那日在大殿之上,我不得已,才說我求的是和裴鶴陽的姻緣。
只是那時,我以爲,京中愛慕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他從未正眼瞧過誰,多我一個,他是不會放心上的。
我實在沒想到,會鬧成如今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纔好,低着頭,半天說不出話。
僵持一會兒,裴鶴陽忽然扭頭問我:「兔子肉好喫嗎?」
「啊?」
他拉着臉:「問你兔子肉好不好喫。」
我忙點頭:「好喫好喫!」
「好喫就沒浪費。」
他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這,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
我遠遠地,看着他走向男賓席。
看了一會兒,心中溫暖。
其實他這人,挺好的。
-13-
進入水榭落座時,我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我嫁給蕭墨以後,常常來王府拜會的幾位官家夫人,如今,她們坐在一起,還是少女模樣呢!
記憶中,我是很喜歡她們的。
我眼前一亮,朝她們走去,想和她們坐在一起。
沒走兩步,卻聽見其中一人低聲道:「那不是沈家那個傻子嗎?她不會是朝我們這來的吧?」
「不會吧?我們跟她又不熟!」
「她要是過來,我們就去別處坐,我可不願意跟這個傻子待在一起。」
……
我愣在原地。
我從不知道,原來,她們是這樣看我的。
上一世,她們是爲數不多對我好的人,說喜歡我,隔三差五便來王府找我,陪我喝茶,原來,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
只是上一世的我太傻,看不清她們的真面目。
我震驚失望到了極點,退了兩步,恍恍惚惚在邊緣坐下。
榮昌公主很快入席,我心裏亂,他們說什麼,我都沒有心思去聽。
宴席過半,榮昌公主提議要玩遊戲,用她的一個寶貝作彩頭,誰贏了便歸誰。
說着,婢女們便搬來一塊木板,上繪有正方九格,其中三格填有數字。參與之人,要在剩下的六格中填上數字,使九格之中,每橫列、豎列及對角線上的三個數字之和相等。
我好奇地看過去。
這是一種數字遊戲,前不久才傳開,昨日,我還看見我哥研究過,只是沒有這麼難。
有人自告奮勇,跑上去算了許久,怎麼填都不對。
又一羣人上去,竟還是算不出:
「這是道死題吧?根本沒有答案!」
榮昌抱臂,冷笑道:「你們自己算不出來,就說我的題是死題!」
在場確實無人能解,上一世最常來王府的李夫人忽然放下筆,說道:
「公主,這遊戲不好,玩遊戲,要每個人都參與進來纔好玩嘛,這席間,就有人就玩不了這個,多沒勁。」
榮昌公主有些驚異:「誰呀?」
「沈家姑娘呀!」李夫人捂嘴笑道,「京城誰不知道,沈家姑娘連十以內的數都算不明白,這麼難的遊戲,就算是我們,也要許久才能解出,更別說沈姑娘了,我看,我們還是玩葉子戲,或者投壺一類的吧!」
她說完這話,許多人都笑了起來。因爲她說的是事實,我天生愚笨,算不清數的事,滿城皆知。
「你這丫頭自己不想玩,就賴到別人身上!」
「纔不是呢!我是真的一片好心,看沈姑娘孤零零的樣子,想讓照顧照顧她呢。」
她看向我,笑眯眯的神情,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我忽地想起來,上一世,她對我說恭維話的時候,也是這樣地笑着,只是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虛僞。
我回之一笑,站了起來:「誰說我玩不了這遊戲?」
滿堂寂靜,訝異地看向我。
有人小聲道:「那傻瓜竟也有脾氣了。」
李夫人怔了怔,噗嗤笑起來:「沈姑娘,你不會是生氣了吧?我就是心直口快,真的沒有惡意的,你沒必要逞強。」
我不想跟她廢話,抬腳走上前,拿過侍女手中的炭筆,略加思索後,將餘下的六個空格填滿。
衆人一副看戲的表情,直到有人忽然叫道:「好像是對的!」
「真的?不會吧!」
一羣人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驗算:
「是對的!她真的解出來了!」
「哎呀,原來是這樣,我怎麼沒想到!我差一點就解出來了!」
「怎麼會呢?不可能,她是不是偷題了?」
李夫人氣憤地擦掉九宮格中的數字,自己隨意寫上三個數:
「你再來!」
我無意繼續這幼稚的較量,卻還是忍着,心算片刻,寫下新的答案,再不搭理她們,放下炭筆落座喫茶。
她們七嘴八舌地算起來,很快,聲音越來越小:
「是對的……」
「隨便出的題,她竟解出來了。」
沒有人敢再說話了。
榮昌公主看看我,又看看板子,這才反應過來,清清嗓子,道:「今日九宮格勝者,沈嘉魚,這彩頭,也是她的了!」
侍女將一隻精美的木盒遞上。
許多人望過來,想看看我得的是什麼寶貝。
我偏磨磨蹭蹭,欣賞木盒的精美雕工。
他們咬牙切齒片刻,又無可奈何。
片刻,榮昌公主笑道:「諸位也不必泄氣,榮昌爲諸位都備了一份小禮,請笑納。」
說完,看向我:「沈姑娘,你打開盒子看看這彩頭呀。」
我微微一笑,這纔打開木盒。
卻在看見盒中物件那一刻,瞳孔一縮。
這彩頭,是前世蕭墨贈我的金枝玉蕊簪!
那是我們成婚後,他親自畫圖紙,請內廷工匠打造的,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屏風後,蕭墨緩緩走出來,脣色蒼白,沉聲問我:「沈姑娘,這簪子可還喜歡?」
我終於明白,原來這賞花宴,是爲試探我而開。
今日無論我輸贏與否,這簪子,都會落到我手上。
蕭墨他,也重生了。
-14-
我深呼吸,不動聲色,將眸中驚異藏下,抬頭看向他,慌張行禮:「拜見王爺,王爺怎會在此處……」
其餘人跟着我一道行禮。
蕭墨沒有回答,只問我:「沈姑娘還沒有回答本王,這簪子,合不合心意?」
我抬頭,笑着拿起那簪子:「自然喜歡,這簪子做工精美,造型別致,臣女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簪子呢!」
片刻,他道:「此簪別名金枝抱玉,寓意……夫妻同心,多喜多福。」
我頓了頓,笑道:「真是好寓意,臣女得了這簪子,一定會多喜多福的!」
蕭墨靜靜看着我。
他不知道,我已經學會隱藏情緒,再不是當初的沈嘉魚了。
許久,他眸光黯淡下去:
「既然喜歡,沈姑娘何不戴上試試?」
「是。」我從容抬手,將簪子插進發髻,還笑盈盈地問身旁的人,「好看嗎?」
身旁的人,恰巧是那日去過太后壽宴的,看着我,捂嘴笑道:「好看呢,這簪子真是襯你,讓小裴將軍看見,定會迷得魂不守舍!」
我低頭,羞赧一笑。
蕭墨望着我,眸中的光徹底熄了,他咳了一下,帕子上滲出絲絲鮮血。
「王爺!」
有人想上去攙扶,被他推開了:
「無事,本王原想陪諸位喫一杯酒的,只是如今身體不適,只能先走一步,諸位請自便。」
他看了看我,終究沒有再說什麼,蒼白離去。
待他走了,我才坐回去,慢慢找回呼吸。
那日在姻緣廟中見他,便發覺他看我的眼神不對。
原來我那日猜得不錯,他真的也重生了。
既然重生,爲何來找我,不去找他的青梅呢?
難道是見我死了,後悔了?
我握住茶杯,指節發緊。
後悔又有什麼用?倘若我沒有重生,根本沒機會等他補償。
上天既然再給我一次生命,讓我恢復清醒,便一定是想讓我過好日子的。
我絕不會再走回頭路。
-15-
宴席結束,許多人都已經喫醉了,三三兩兩,歪歪斜斜。
我辭別榮昌公主,離開水榭,卻遇見迎面走來的蕭墨。
我是想繞過他,裝作沒看見的,奈何他先一步攔下了我:
「沈姑娘。」
他面色已經好了些,垂首看我,脣角勉強掛着一絲笑意:「沈姑娘這便要回了?」
「是啊,王爺,家父家母,還有家兄,都在等臣女呢。」
「不知沈姑娘有沒有時間,聽我說幾句話。」
「恐怕,沒有。」
我乾笑,實在不想與他獨處,又沒有合適的藉口脫身。
不遠處,裴鶴陽正往大門走,看見我,略一猶豫,快步走了過來:
「嘉魚,不是說好一起回家嗎?你怎麼這麼晚纔出來?」
他拜了拜寧王,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好似得了救星,忙道:「耽擱了一會兒,走啊走啊,我們一起回去。」
言罷,不再看蕭墨,抓住裴鶴陽的小臂跟他跑了。
到大門外,看蕭墨沒有跟來,才鬆開他。
裴鶴陽臉上的笑瞬間沒了:「我走了。」
「等等!」
我忙跟上他。
他走得快,我幾乎要跑起來:
「裴鶴陽,你是特意來接我的?」
他冷着臉,含糊地「嗯」了一聲。
「爲什麼呀?」
他原不想跟我說話的,走着走着,卻還是停下步子:「我只是覺得,你可能不想跟他說話。」
「你怎麼知道?」
「你那,你那破牌子上寫了他的名字,後來又去取回來,姻緣廟裏,又跟他說你喜歡別人,我想,一定是他做了什麼事惹你生厭了,女孩子嘛,不喜歡一個人了,便討厭到死,你肯定不想再見他。」
原來是這樣。
「你人真好。」我看着他笑。
他得意了一小下,很快又冷了臉:「舉手之勞,別多想,我對你可沒意思。」
「我又沒說你對我有意思。哼,我走了。」
我甩下他,跑去找秋荷了。
-16-
第二天,我和我哥在家研究十六宮格。
秋荷跑進後院,猶猶豫豫地,說道:「小裴將軍在咱家大門外面轉悠。」
我哥停下筷子:「他在外面做什麼?」
「不知道……離得遠遠的,左轉轉,右轉轉,快一個時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路過呢,還是要上咱們家來,我也不敢問。」
「我去看看。」
我也起身,藏在我哥背後,跟着去了。
我哥打開門,裴鶴陽果然在不遠處,轉來轉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喂,裴鶴陽!你幹嗎呢?」
裴鶴陽一驚:「哦,沈又思啊……我、我沒事,隨便轉轉。」
「那你怎麼淨在我家門口轉?進來喝杯茶嗎?」
「不了不了,我去別處轉轉。」裴鶴陽乾笑着,轉身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沈又思,要不我去你家轉轉吧。」
眼看他要進來,我趕緊跑回飯廳,端正坐好。
沒一會兒,我哥便把他帶過來了。
問他有什麼事,他也不說。
只是喝茶,乾坐着,看我玩十六宮格。
我一抬頭,他又裝作沒事人一樣,欣賞手裏的茶杯。
不正常。
過了一會兒,我哥被我阿爹叫去了前廳,我百無聊賴,問裴鶴陽:「你喝乾一壺茶了,究竟有什麼事?」
「我?沒什麼事啊。」
「哦,沒事就算了,我要回房休息了,你好自爲之。」
眼見我要走,他才追上來:「等等,沈嘉魚!」
我停住腳步,納悶地瞧着他。
卻見他面紅耳赤,片刻,才下定了決心一般,硬着頭皮道:「我今日的確有事,我是想告訴你,昨日我是騙你的。」
他聲音越來越小,卻清晰可聞:「我說我對你沒有意思,是騙你的。」
「你說什麼?」
裴鶴陽深吸一口氣,不再躲閃,直視着我,目光赤誠:「我說,我喜歡你。」
他不是,該記恨我嗎?
我忙轉過身去,用手冰了冰不知爲何燒得慌的臉,斥道:「你、你胡說什麼呢!」
「我沒胡說。」
院裏忽地起了一陣風,青絲吹亂。
「沈嘉魚,我知道這唐突了些,我也不要你立刻答覆我什麼,你可以好好想想,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等着。」
空氣安靜無比,只有院裏的海棠,隨風擺動的聲響。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可遇到這種事,竟還是會慌張。
半晌,我平靜下來,回過頭,第一次認真打量裴鶴陽。
其實,他人很好,長得好看,家世不高不低,也是極好的。
只是……
只是上一世,他年紀輕輕便戰死於賀蘭山下。
算一算,也就是不到一年後的事。
這一世,許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他的命,也能改變嗎?
正想着,秋荷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小姐!你快去前廳看看,寧王殿下上門提親了!」
-17-
我和裴鶴陽幾乎異口同聲:「什麼?」
蕭墨他瘋了吧!
我拔腿匆匆趕往前廳,小門後,聽見我阿爹卑微的笑聲:「不是臣不肯,是殿下門楣太高,犬女實在……實在高攀不起啊!」
「沈大人是擔心沈姑娘將來受委屈?本王可以保證,若沈姑娘願意嫁我,我絕不會委屈了她,除了她,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
「哎呀,這這……」
「我不願意!」
我忍無可忍,推開小門。
我阿爹驚呼:「嘉魚,你出來做什麼?」
「阿爹,我不願意!」我直視蕭墨,「寧王殿下,你我不過見面三兩次而已,你對我一無所知,怎麼就要上門提親了呢?」
蕭墨站了起來,神色平靜:
「本王想和沈姑娘說兩句話,諸位可否迴避?」
他都這樣說了,其他人也只好退出去。
等到只剩我們兩個人,蕭墨纔看向我,神態溫柔:「我嚇到你了嗎?」
「是。」我攥緊手指,問他,「王爺,我能不能問一句,您看上我什麼了呢?」
「你聰慧美貌,秉性純良,這不夠嗎?」
「這樣的女子世間多得是!」
「你與她們不同。」
「沒什麼不同的,王爺,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何強求於我呢?不管您說什麼,我都不願意。」
滿室寂靜。
蕭墨眸中燃起怒火,隱忍着,啞聲問我:「你如此抗拒本王,難道是因爲裴鶴陽?」
我扭開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怒極反笑:「你真的想嫁給他?可他能給你什麼?沈嘉魚,做本王的王妃,你便是紫禁城外最尊貴的女子,你想要什麼都能得到,寧王正妃之位,難道比不上區區五品將軍之婦?」
「王爺是在責備臣女不知好歹嗎?」
他一滯:
「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我與他,都太劍拔弩張了些。
這樣吵起來,並不好看。
我壓住憤怒,片刻後,盡力用平靜的語氣,告訴他:
「王爺,您位高權重,卻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不在乎什麼尊貴的身份,滔天的權勢,我只想要自由自在,守着家人,平平淡淡度過一生。」
「你說的這些本王都可以給你!」
「你給不了。」
蕭墨,我曾嫁過你的。
做王妃的那些日子,我除了你施捨的一點點關心,什麼也沒有。
不能見家人,不能倦怠,甚至不能隨意歡笑。
我再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
「臣女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王爺請回吧。」
我不再看他,漠然離開。
-18-
蕭墨來我家的那天夜裏,裴鶴陽揹着個小包袱,住在了我家對面的荒宅裏。
我跑出去看時,他一臉的灰,坐在大門口。
「你這是做什麼呀裴鶴陽?」
他抱着包袱,灰撲撲道:「我怕我一走,便被人挖了牆腳。」
「誰是你的牆腳?我纔不想嫁人呢。」
他說不上話了。
我靠在門邊,取笑他:「裴鶴陽,你不是家教甚嚴嗎?你跑到我家來,令尊令堂可知情?」
他耳根紅了紅:「早跟他們說了,他們自然知情。」
這回換我窘迫了。
片刻,我關上了門:
「隨你吧,我可不管你。」
……
蕭墨上次被我拒絕後,並未就此放手。
他時不時派人送東西到我家,一會兒是宮廷糕點,一會兒是西域貢品。
弄得人盡皆知。
阿爹阿孃似乎有些動容,說蕭墨這人,其實挺好的。
我低頭不語。
也許他真的後悔了,痛心疾首,決意要補償。
可是,上一世的事,在我心中是個坎,無論他做什麼,這個坎都過不去了。
過了兩日,祖母過壽,阿爹阿孃都抽不了身,只能讓我和哥哥一起回平城去。
途經一處茶棚時,四個人,從三個方向同時進來。
我和哥哥從南邊來,蕭墨從西邊來,裴鶴陽從北邊來。
原本避之不及的幾人,一時之間,齊聚一堂。
裴鶴陽咬牙笑笑:「王爺,巧啊,您也來這麼遠的地方喫茶?」
蕭墨冷笑:「看來裴將軍也聽說了,此處的茶,滋味甚好。」
一旁的老闆受寵若驚:「我這小茶棚,名氣竟這樣大?」
兩人異口同聲:「沒你的事,上茶。」
老闆閉上嘴,悻悻走開。
我默默坐着,不出聲。
我哥哥見情形不對,從懷裏掏出餅子,一人分了一張:
「來都來了,先喫飯。」
蕭墨和裴鶴陽接過去,並不喫,冷森森地看着彼此。
我和哥哥埋頭喫着餅,屁也不敢放一個。
-19-
去平城時,這兩人都「順路」跟在我們後面。
我與哥哥抱頭痛哭:
「哥,這叫什麼事啊?」
「可不是嘛,餅都分完了,他們出門不帶飯的!」
說完又抱頭痛哭。
行至鹿縣,我不知是不是喫壞了東西,忽然發燒嘔吐,渾身無力,不能再啓程。
哥哥只好把我託付給鹿縣的親戚家,讓蕭墨和ẗũⁱ裴鶴陽幫着照看我,自己前往平城。
誰也沒想到,我哥哥走後,才過了一天半,鹿縣就被一夥上百人的匪徒劫略了。
那時情況危急,蕭墨和裴鶴陽只好將我託付給親戚,藏於暗室,兩個人衝出去,組織鹿縣的守衛抵抗匪徒。
從天亮到天黑,我們緊閉着門,不敢出聲,只聽見外面不斷的廝殺聲,卻再也沒看見他們回來。
有人冒死出去看了一趟,回來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完了,大夫人,原來那些匪徒和韃靼是一夥的,如今韃靼已經衝進城中,放火殺戮了!」
我朝子民,聽到韃靼這兩個字,就沒有不恐懼的。
親戚當即慌了神: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婢女道:「大夫人,咱們跑吧,城東有個缺口,那些匪徒應該不知道,咱們從那裏逃出去!再晚一些,火燒進來,咱們也是個死!」
「對,逃!帶上細軟,我們跑!」
她抬腳,又回頭看了看我。
我太虛弱,她不想帶我了:
「對不住了嘉魚,伯母也是沒有辦法!」
說罷,一家子便慌慌張張,隨便撿了兩樣值錢的東西,打開暗室跑了。
那婢女跑了兩步,又回頭來,扒下我腰間的雙魚玉佩,這才追出去。
「別丟下我……」
宅子被點燃了。
我渾身骨頭都快要散架一般,靠着求生意志爬下牀,爬出暗室,向後門追去,追了一段,卻實在頭暈眼花,倒在了地上。
一羣人衝了過來,有人結巴道:「大哥,前面有個美、美人!」
「叫我太守!說了多少遍了!」
那人走過來,捏住我的下巴,面露喜色:
「是你!」
他狂笑道:「我在山裏,瞧見蕭墨和裴鶴陽一路跟着你,這兩人正爲你爭風喫醋吧?呵呵,他們殺了我這麼多兄弟,今晚,我曹禺便要讓他們最在乎的女人,做我的太守夫人!」
「你……什麼意思?」
他咧嘴笑笑,招呼手下將我拖走:
「把她帶回去,今夜便與我圓房!」
-20-
鹿縣已經徹底被佔領了。
那曹禺,已經自立爲太守,佔了太守府。
我被捆在房中時,他正在和外面的韃靼喝慶功酒。
我聽着外面的歡笑聲,心死了一半。
鹿縣失守,韃子軍隊殺進城,那蕭墨和裴鶴陽,大概也已經戰死了。
倘若他們不跟我來,就不會死的。
前世,鹿縣分明從未被侵佔過,這一世爲何全都變了呢?
日暮時分,曹禺踹開門進來,見我流淚,笑道:「哭什麼?今日,可是你我洞房的大喜之日。」
我止住淚,咬牙看向他:「蕭墨和裴鶴陽呢?」
「原來你在哭這個!」他大笑,「放心,他們沒有死,只不過,也離死不遠了。」
「他們怎麼樣了?」我眼睛一亮。
曹禺饒有興致地瞧着我:「想不到,你還挺在乎他們。」
說着,便將我拽了出去。
太守府練功場的兩根立柱上,各自綁着一個人。
裴鶴陽與蕭墨皆已奄奄一息,渾身是血。
看見我被綁着出來,拼命掙起來。
「嘉魚!」兩個人異口同聲。
蕭墨咳出一口血來,雙目猩紅:「你要做什麼?你放了她!」
曹禺得意地笑着:
「蕭墨,你不是傲得很嗎?今晚,讓你親眼看看心愛的女人被我玷污,看你還傲不傲!」
「畜生!」
我不忍看他們一身的血,閉了閉眼,問曹禺:「你要把他們怎樣?」
「自然是折磨到死。」曹禺眼珠轉了轉,「不過,我可以讓其中一個活命。」
「什麼意思?」
他遞來一把弓:
「只要你殺掉其中一個,另一個便能活。」
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我,從未殺過人。
曹禺舉刀,架在我脖子上:
「死兩個,還是死一個,你自己選吧。」
我怔怔看向蕭墨和裴鶴陽。
他們也在望着我。
「你說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你選不選?不選,我便立刻把你們三個都殺掉,誰都活不了。」
我無法確定他的話可信與否,眼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我已經被架在火上烤了。
我不得不做出選擇,賭另一個人能活。
我彎弓,搭箭,對準前方。
他們都在看着我。
我無法直視他們的眼睛,心好像被一隻手狠狠攥着,喘不過氣。
曹禺的聲音如同惡鬼低語:「手別抖,你若沒力氣,我替你選。」
不。
我自己來。
最終,我閉了閉眼。
箭矢飛出,扎進了蕭墨的胸膛。
時間彷彿靜止了。
他愣了愣,扯脣笑笑:
「嘉魚……」
片刻後,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垂下頭去,再也沒有動過。
我扔掉弓,渾身發抖,只聽見曹禺的大笑:
「好!做得好!」
過了一會兒,我又被人拖進房間去了,曹禺去了哪裏?我不記得了,似乎被叫走了。
我恍恍惚惚地,如同丟了魂一般。
蕭墨。
我閉上眼睛,只能告訴自己,我也沒有辦法。
我真的沒有辦法。
-21-
月上中天,曹禺還是沒有回來。
我的燒慢慢退了,人也清醒了些,四處觀察,想着怎麼脫身。
忽地,有人從背後捂住了我的嘴巴:
「嘉魚,是我,別出聲。」
裴鶴陽!
我驚喜地回頭看。
他抿脣笑笑,迅速割斷我身上的繩索,拉着我從後窗跳出去。
外面的守衛已經被他放倒了。
我們繞着牆根走到門口,裴鶴陽抱住我的腰,帶我翻了出去。
落地,我才發現,蕭墨已經被他帶出來,安置在牆根了。
「他?」我悄聲問。
「你那一箭射歪了,未傷及要害。」
來不及解釋太多,裴鶴陽背起蕭墨,一手牽着我,跑進了夜色。
沒一會兒,太守府就發現我們不見了,派出大ṭüₜ隊人馬追了出來。
裴鶴陽帶着我們東躲西躲,藏進了一口枯井中。
直到那些人從我們頭上跑過,我才鬆了一口氣,悄聲問裴鶴陽:「你怎麼逃出來的?」
他輕蔑一笑:「那些蠻子原是打不過我的,用迷藥才把我放倒,今夜藥效過了,那點繩子,自然就捆不住我了。」
「原來如此,可咱們要怎麼逃出去呢?」
「放心吧,裴家軍離鹿縣不遠,此刻一定已經趕來了,不用兩日,韃子便會被趕跑,咱們只要好好躲在這裏就是。」
「好。」
我點點,又看向蕭墨。
裴鶴陽一驚:「光顧着跟你說話,忘了給他包紮了!快快,再晚點人要死了!」
……
我們在井下待了一整天,蕭墨才醒過來。
他看着我,眸光破碎,不甘心,又失望至極:
「嘉魚,你真有這麼厭惡我?」ṱüₜ
「我不厭惡你。」我低下頭,想了想,道,「我是想着,裴鶴陽是護衛江山的將軍,大慶不能沒有他,你的話,反正沒什麼用,所以……」
「我沒用?」
他瞪大了眼睛,差點又咳起來。
裴鶴陽臉紅了紅,忙道:「嘉魚,你怎麼能這麼說呢?王爺這些年帶兵剿了多少叛賊土匪,京城的百姓能安全度日,也多虧有他。」
他雖然在替蕭墨說話,但眼裏,卻是藏也藏不住的開心。
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揚,又立即抿脣收斂。
蕭墨看了看我,平復半晌,自嘲地笑笑:
「我明白了。」
「我終究是輸了。」
-22-
三日後,我們都已經餓得抬不起頭時,才聽見了朝廷的號角聲。
城中打鬥了半日,終於停下了。
裴鶴陽拿起石頭敲擊牆壁。
有人探頭望下來,忙叫道:「下面有人還活着!來人,快來人吶!」
幾個士卒放下繩索,把我們一一拉了上去,又遞來水和粥,餵我們喫下。
我終於有了點力氣,抬頭望去,滿目瘡痍:
「走,我們回家。」
裴鶴陽揹着蕭墨,帶我往城門處走。
出城時,看見不遠處圍着一堆人,中間有個男子倒在地上。
我仔細看了看,我哥!
「那、那是我哥!他怎麼了?」
「哥!」
我忙擠進人堆。
旁邊的人忙道:「你是他妹妹?哎呀,這位公子以爲你死了,昏死了過去!」
「什麼?」
我連忙將他從地上扶起。
裴鶴陽也擠了跑了進來,給我哥掐人中。
片刻後,我哥醒了過來,一睜眼,雙目猩紅,泣不成聲:「我妹妹……我妹妹死了!我妹妹死了!」
裴鶴陽忙道:「沒死沒死!你妹妹好着呢!」
「她死了!她死了!」我哥指着城牆邊被埋了一半的女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殺了她……她才十六啊!嘉魚,你把哥哥也帶走吧!」
我定睛一看,才發現牆邊的女屍,正是那搶了我雙魚玉佩的婢女。
我估計,她搶了我的玉佩後,便自己戴上了,結果沒能逃遠,就被韃子殺掉了。
她頭被埋了,身形又與我相似,我哥一看見那雙魚佩,便認定那是我了。
我眼眶一紅,大叫道:「哥!我還活着呢!」
他愣了愣,猛地回頭:
「臭小魚!你沒死?你沒死?那,那個……」
「那不是我!」
他頓了頓,忙抱住我大哭起來:
「嗚嗚,臭小魚,哥哥不該把你扔下的……」
「沒事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拍着他的背,長舒一口氣。
劫後餘生,今後,一定都是好日子。
-23-
鹿縣戰役過後,皇上震怒,下旨出兵剿滅韃靼,一併收復北方失地。
裴鶴陽隨父出征,任中郎將。
這一世,果然許多事都變了,裴鶴陽出征,本該是明年春天的事,這次竟提前了半年。
出征前,我追去送他。
此時的少年將軍一ẗũ̂₈身銀甲,神情肅穆,與平日隨和稚氣的模樣大不相同。
他問我有什麼要說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韃靼狡詐,常常佯裝敗退,誘敵深入。你一定不要被騙了。」
上一世,他就是追擊敵寇,才落入陷阱戰死的。
我不懂兵法,更不可能陪他出徵,只能讓他記住我的話。
「還有嗎?」
「還有!」我抓住他的手,「裴將軍,我還有三個千萬要講。」
「千萬、千萬、千萬不要追擊窮寇。」
他靜靜看着我:
「你似乎一直在強調這件事。」
「你別管,你記住了沒?」
靜默片刻,他抿脣:「記住了。沈嘉魚,我若得勝歸來,能去你家提親嗎?」
我怔了怔:
「你若活着回來,我便嫁你。」
「我一定活着回來。」
他抿脣笑着,打馬而去。
九月,捷報傳回,裴鶴陽殺敵無數,收復大片失地。
十月,韃靼被驅逐至賀蘭山下。
我在家中越發緊張,終是跪在佛堂,祈求裴鶴陽平安歸來。
十一月,邊關來報,裴鶴陽追擊敗兵,殺出關外,遭遇韃靼伏擊,音訊全無。
前世就是這樣,落入陷阱,生死不明,一個月後就傳來了死訊。
我猛地坐起,眼前發黑,彷彿天都塌了。
裴鶴陽,這一世,難道沒能改變他的命運?
我不相信他。
他明明說他記住了我的話了,怎麼會落入圈套呢?
他一定會活着回來的。
我整日期盼新的戰報傳回。
阿父阿母卻都勸我別再執拗:
「入了韃子的圈套,裴將軍多半……你別再等他了。」
就連蕭墨也來找我,讓我別再等他了。
可我還是不信,仍舊每日齋戒,在佛堂爲他祈福。
半個月後,仍舊沒有音訊。
連我自己都快要放棄時,邊關突然急報:裴鶴陽從賀蘭山中殺出來了,帶着大軍,踏碎了韃靼的大營。
我渾身脫力,躺在了地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24-
裴鶴陽於第二年春日凱旋。
我與他,在那年秋天成婚。
那天,蕭墨來參加我的婚禮。
賀禮擺了一條街,他Ṱű₅幾乎把王府的家當,全都送來了。
「王爺這是做什麼?」
他眼眶發紅,聲音輕顫:
「就當我,爲你添一份嫁妝。」
「這太多了,臣女受不起。」
「你不肯要,我一會兒便來搶婚,讓你成不了親。」
「你……」
他如今,也的確做得出來這種事。
我不敢激他,只好收下,想着等他將來成婚,再還回去就是了。
「嘉魚。」蕭墨有些哽咽,「祝你和裴鶴陽夫妻同心,多喜多福。」
耳邊嗩吶吹打,熱鬧非凡。
我卻好像,只能聽見他的呼吸。
我想,他應當是真心的。
前塵往事就此落幕,我和他,從此便再無糾葛吧。
我微微福身:「願王爺能覓得良人,一生平安順遂,多喜多福。」
-25-
蕭墨親眼看着沈嘉魚上花轎。
拱手,對前來接親的新郎一拜。
新郎驚愕。
蕭墨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落寞的身影消失了在人海中。
回府不久,下人通傳,渭城趙夫人求見。
趙夫人,便是蕭墨那被賜婚給別人的青梅。
「傳。」
紫衣女子入殿,淚眼矇矓,望着蕭墨:「王爺,茹兒回來了。」
蕭墨不語,只靜靜看着她。
薛意茹走上前去,伏在他膝上,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王爺,這兩年,你可想起過我哪怕一次?」
蕭墨抬手,輕撫她的面龐:
「本王,怎會不想你呢?」
他勾脣,笑意不達眼底:
「你夫君在何處?」
薛意茹眸光一動,遲疑道:「王爺問他做什麼?」
蕭墨淺笑:「自然是看看那搶了我心愛之人的男子,究竟長什麼樣子。」
薛意茹面上瞬間浮起一抹紅暈,嬌怯道:「好,那我今晚,便帶他來見你。」
入夜,薛意茹攜夫君赴宴。
剛進門,兩人便被抓了起來。
「王爺,你這是做什麼?」
蕭墨眸光冰冷,如一尺寒潭:
「關入地牢,永世不得出。」
「王爺!」
身後哭喊彌天,蕭墨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薛意茹的夫君趙田賣國求榮,暗中販賣兵器給韃靼,朝廷發覺時,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蕭墨將薛意茹接回京城,許她側妃之位,想從她口中套出趙田的下落。
還沒問出來,沈嘉魚就死了。
那天他回到家中,看見沈嘉魚留下的和離書, 幾乎瘋掉。
策馬追出去, 卻已經遲了。
沈嘉魚死在了血泊裏。
他嘔出一口鮮血, 一病不起,幾個月後, 隨着她去了。
醒來,竟是和沈嘉魚成婚那年。
他按捺住去找她的心。
只想着, 只要一切按照前世那樣走就是,他和沈嘉魚, 終究還是會在一起。
不料, 一切都變了。
沈嘉魚說,她愛慕之人, 叫裴鶴陽。
他眼前一黑,幾乎不敢相信。
是因爲他來遲了, 所以一切都變了嗎?
他不信, 他疑心沈嘉魚也重生了,故意躲他。
於是讓榮昌設賞花宴,試探沈嘉魚。
那支簪子, 是她最愛的, 她若也是重生的, 便不會無動於衷。
這一步本沒有錯。
但他不知道的是, 沈嘉魚已經學會說謊了。
拿起那支簪子時, 眼中沒有半點異樣。
他終於死了心。
是啊,哪有那麼巧的事。
這一世,許多事都變了。
或許,真的是他來晚了,錯過了她。
回府之後,他徹夜未眠。
翌日,他突然決定上沈家提親。
不管變了多少, 不管沈嘉魚喜歡誰,她是他的妻,他絕不會放手。
被拒了。
意料之中。
那也沒關係。
慢慢來, 她總會被打動的。
他始終不肯放手。
直到那一箭刺穿了胸膛。
還不夠明顯嗎?她是絕對不會選他的。
蕭墨走出地牢, 侍衛來報,鹿縣有反賊舉事。
他換上盔甲,帶兵前去平反。
路上, 遇見了那對出遊的新婚夫妻。
嬉鬧着, 赤足踩水玩。
他看得失了神。
或許,沈嘉魚嫁他,的確比嫁自己幸福得多。
皇室規矩重, 不得衣冠不整,不得儀態不端, 她做王妃那幾年, 何曾這樣開心過?
新婚夫妻發現了他。
他回過神, 淡淡道:「河中碎石多,小心劃傷了腳。」
言罷,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他與沈嘉魚, 從此,便再無糾葛。
只要她過得好,他便知足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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