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願不相識

我給京郊的避暑莊子送豆腐,撞見陸明川正與昔日青梅一同賞花。
青梅問他,可做過什麼後悔的事?
他說,「錯把恩情當愛意,娶了個豆腐娘子,沒把夫人的位子留給最想娶的人。」
兩人含情脈脈地對視着。
衆人也紛紛祝福,願二人早日終成眷屬。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七年前侯府落魄,是我這個豆腐娘子讓他活命,湊銀子幫他平反。
和離那日,他斷言我會後悔。
我神色冷淡:「悔得很,救了一條白眼狼,蹉跎七年好光陰。」

-1-
送完了今日的豆腐,我換了身乾淨的衣裙,
憑着記憶裏模糊的路線來到了侯府。
望着眼前碧瓦朱檐的侯府,再不似從前那樣的落寞,而是門第高貴,滿是顯赫的氣勢。
我不禁嗤笑一聲。
也不知道這府邸內,還會寬闊華麗到何種地步。
正當我發呆時,門前的侍衛指着我厲聲喝道,
「哪來的土包子,還不離侯府遠點。小心臟了我們侯府門前的路!」
「你不認識她啊?她啊,爲了能見到世子,三天兩頭地來鬧。不要臉得很。」
「就她啊?!快滾,快滾。可別惹了我們世子和未來夫人清靜。」
我心咯噔一下,怔住了半晌。
說來也的確可笑,陸明川的夫人此刻就站在他們面前,可卻沒人認得。
我神色不變又上前了兩步,
「麻煩通傳一聲,就說姜逢來找他和離,他會出來的。」
侍衛面色大變相視一眼,急忙跑了進去。
不到一刻鐘我就聽見了腳步聲,
心中的冷意更深了,只覺得失望透頂。
從前我也來找過陸明川很多次,他要麼直接將我拒之門外,要麼讓我等上一兩個時辰。
唯有這次和離最快了。
「喲,這不是姐姐嘛。怎得這麼早來了。」
「真不巧,明川哥昨日睡得晚了,還沒有起。有什麼事跟我說是一樣的。」
看着搖曳到我面前的倩影,我僵了下身子,眸色又暗了一些。
我與陸明川成婚七年,如今侯府平反不過數月,他就有了新歡。
侯府也有了新的女主人,真是諷刺啊。
更諷刺的是,自打侯府平反,皇上下令將侯府重新修葺後,
這般華麗的府邸,作爲陸明川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甚至還沒踏進去半步。
而蘇婉凝,曾經拋棄過陸明川青梅竹馬,竟堂而皇之地住了進去。
「看來侍衛並沒有將我的話通傳明白。讓陸明川出來一下吧,這事同你講是無用的。」
我淡然一笑,神色清冷平淡。
蘇婉凝明顯愣了一瞬,怕是以爲我還會像從前一樣,被她幾句話就激怒,
然後像瘋子一樣似的哭鬧一場吧。
「姜逢,你還真是賤啊。明川哥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他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臉。」
「你一個臭賣豆腐的,如何能配得上堂堂世子。我勸你識相的話就別來糾纏他了,滾回你的豆腐坊去。否則——」
我只抬眸瞥了一眼聲厲色荏的蘇婉凝,實在不願再與她糾纏,便沉靜有力地打斷了她。
「我是來與陸明川和離的。」

-2-
蘇婉凝嘴巴張了又合,卻半個字也沒再多說,一臉不情願地朝自己的丫鬟揮揮手,
「你去跟世子說一聲。」
可這次,陸明川依舊沒有出來見我。
丫鬟得意地站在蘇婉凝的身後,嘴角含笑冷嘲熱諷着。
「小姐,世子說不想見她,一看見她心裏就煩悶得很。」「至於和離書,他不日就會寫好給她送過去的,到時候只要姜姑娘簽字畫押即可。」
蘇婉凝假惺惺地嘆息着,
「唉,姐姐這可怎麼辦纔好。都這樣了世子還是不願意見你呢。」
我不疾不徐地撫平衣袖的褶皺,轉身就走。
「好,那我便回去等着陸明川的和離書。還麻煩蘇小姐催促着些,讓他儘早送過來。」
蘇婉凝睫毛倏地一顫,瞪大了雙眼,滿臉疑雲地望着我。
掃過在場幾人無不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心中帶了幾分苦澀。
也是,侯府恢復榮光這半年裏,來了多少次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這還是頭一次,我如此心平氣和地來了又離開。
從前我總是大哭大鬧着,用盡了各種辦法,我總想着說不定哪天陸明川就想通了,回心轉意了呢。
直到最後一次,陸明川無論如何也不肯出來見我,我便瘋了似的以死相逼。
我把匕首抵在脖子上,眼眶赤紅,淚水如斷了線似的洶湧而出。
我大聲嘶吼着,歇斯底里地哭喊。
「爲什麼?!你爲什麼拋棄我陸明川!」
「你不是說我愛我一生一世,不是說你這輩子只做我一個的夫君嗎?」
「如今侯府平反,你成了高高在上的世子,就將我爲你付出的一切都忘了嗎?!你曾經Ťûₖ許諾我的,難道都不作數了嗎?!」
激動下匕首我的脖頸被劃出了道道血痕,染紅了我的衣襟。
而陸明川只是遠遠地背手立在門前,面色冷漠陰鷙,
不耐煩地望着我。
「姜逢,你該看清自己的身份。」
「能爲侯府付出一份力量你應該感到榮幸纔是。而今日你竟這般的蠻橫驕縱,還妄圖挾恩以報。」
「姜逢,你這副嘴臉實在讓本世子噁心。」
我瞳孔驟縮,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甚至連握住匕首的力氣都沒了,徹底癱坐在地上。
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我大口地喘息着。
那副模樣,我自己也覺得挺噁心的。
我徹底看清了事實,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去找過陸明川,打算給自己留下最後一絲臉面。
只是這七年,我爲侯府,爲陸明川付出的實在太多,
我不甘心。

-3-
陸明川多一日都沒多等,日落前就來了。
看來是迫不及待要想與我劃清界限。
「和離書呢?」
我沒想到陸明川會親自過來,畢竟他對我這個小宅子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平仄潮溼,讓恢復了世子身份的他很難忍受。
他捏着鼻子走進來時,我正半擼着袖子清洗做豆腐的工具,
見他來了我也只是手上頓了一下,再沒有更多的反應。
倒是陸明川,不耐煩了起來。
「姜逢,你這又耍的什麼花招?你以爲你做出一副清冷的模樣就能換回我的垂Ţůₜ憐嗎,可笑。」
我向前攤開的手掌空落落地等了半天,
陸明川也不見動作。
我猜到他大概是還沒有寫和離書。
他還以爲我又換了什麼新的手段,來重新奪回他的寵愛。
「這次是真的陸明川,你放心ṭű̂₊,我不會再鬧了。」
「祝你和蘇婉凝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我面帶微笑地發自內心真誠地祝福,讓陸明川心中打了鼓。
陸明川抿起脣,眸色森然。
他一把扯過我的手腕,
「姜逢,我都說了,等我娶了婉凝後會讓你做個妾,也享受些榮華富貴。給世子爲妾,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你倒好,一個給侯府送豆腐的,擺不清自己的身份不說,還半點不體貼夫君,不懂謙讓。我沒休了你,你都應該感恩戴德才是。」
「跟我和離?你一定會後悔的姜逢!」
明明已經決定放下了,可看着他臉上難以掩飾厭惡,和不知悔改的語氣,
我還是攥緊了拳頭,心中憤懣不平。
良久,還是嘆息着漸漸平靜了下來,神色淡漠。
「我的確會後悔。」
「我後悔當年怎麼就救下了你這個白眼狼,白白蹉跎了自己七年的好光陰。」
當年侯府落難,我心一軟就將無家可歸的陸明川帶回了家。
第二年,陸明川就娶了我。沒有聘禮,沒有大婚。
就只是喝了個交杯酒,我就將自己託付給了他。
這一過,就是七個年歲。
七年,我沒睡過一個整夜的覺。
爲了照顧陸明川,有機會幫侯府平反,我花光了積攢多年的開酒樓的銀兩。
我日夜趕工,只爲了能多出一些豆腐,多賣些銀子。
就連我爹,也在本該休息的年紀,背上弓箭上山打獵。想着用獵物來換些銀兩。
卻不幸被野獸追殺,摔斷了腿,再也站不起來。
他在牀上整整癱了兩年,每個夜裏都在疼痛中度過。
甚至在他彌留之際,還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望着門口,
我知道他在等陸明川。
我爹很喜歡陸明川。
這些年我靠賣豆腐爲生,我爹出去打獵。
陸明川知道我們都是在爲了侯府平反而努力,他也算任勞任怨,將自己能做的都攬了過去,
還會在每天夜晚爲我捏肩捶腿。
「娘子,爲了我的事辛苦你和岳丈了。等有朝一日侯府平反,你就是世子夫人。」
「我一定會對你好一輩子的。」
那時的陸明川滿心滿眼都是我,不然我爹也不會把我嫁給他。
可自從我爹摔斷腿,侯府平反後,
曾經在侯府落難時,死活非要和陸明川退婚的青梅蘇婉凝,不顧禮義廉恥地纏上了他,
陸明川就已經很久沒來看過我爹了。
我去鬧過,求過,可別說讓陸明川來了,我連侯府的大門都沒踏進去過半步。
「唉,終究是我們不配。」
「明川他救過你,算是我們還了他的恩情吧。」
我爹在遺憾中離開了人世,我也因爲過度悲傷而小產。
而這些,傳到陸明川耳朵裏時只換來一句,
「節哀。」
我竟是不知道,陸明川只不過是在我窮困潦倒時給了我幾個饅頭,
需要用這麼大的代價來還。
怎麼想,怎麼也不值當。

-4-
給避暑山莊送豆腐的時候,我沒想過會遇見陸明川。
也沒想過會親眼瞧見他拉着蘇婉凝的手,親Ŧű⁴暱地帶着她笑意盈盈的園中賞花。
彼時,我還穿着素白的衣裙,給我爹守孝。
蘇婉凝聲音嬌俏,
「世子可有做過什麼後悔之事?」
陸明川望着她,目光溫情如水。
「我啊,最後悔的就是錯把恩情當作了愛意,娶錯了人。沒能把妻子的位置留給你。」
兩個人拉絲一般含情脈脈的眼神,讓周圍的下人興奮地驚呼,
「哇,世子大人和蘇小姐簡直是天作之合,情同魚水啊。」
「奴婢都能想象到,等到時候大婚場面會是如何的鼓樂齊鳴,風光無限啊。」
我將手中的豆腐輕輕放下,沒吵沒鬧也沒哭,
只是靜靜地望了半晌就離開了。
娶錯了人……
是我嫁錯了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降爲妾,不如一別兩寬更徹底些。
我又等了兩日,侯府終於派下人傳來口信,
陸明川讓我去侯府一趟。
我問是不是和離書寫好了,下人支支吾吾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咬着嘴脣點了點頭。
我雖疑惑卻也沒有多問。
我到的時候侯府的管家已經等在門前,
見我來了,管家耷拉着眼皮伸出胳膊,明顯是攔人的姿態。
「姜姑娘留——」
可我不等他開口,就早早止住了腳步。
留步嗎?我也根本沒打算再進去了。
管家愣了下,輕咳了兩聲,
「姜姑娘,這是您要的東西。您摁下手印後我帶您去衙門公證一下,您便可恢復自由身了。」
我接過信紙,下意識低頭瞧去,臉色瞬間染上了怒意,目光發寒,
「這爲何是休書?!」
沒想到陸明川連和離的機會都不給我,倒是扔給我了一紙寫着我過錯的休書。
我與姜逢本就結緣不合,如今她又犯下七出之條,嫉妒之心頗重。
我與她似貓鼠相憎,如狼犬一處。故立休書一封,休棄姜氏,此生不願再見。
我冷哼一聲,將休書團成了紙球,扔在了管家的腳下。
「我說,爲何是休書!」
老管家嘆息一聲,
「姜姑娘,你就別倔了。世子既然已經寫了,你簽下就是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這回事兒,你難道還不懂嗎?」
「侯府剛剛平反,世子實在繁忙得要命。能抽出空給姜姑娘寫下休書已經是很給姑娘面子了。」
「姑娘還是趕快籤——」
管家的話沒等說完,蘇婉凝和陸明川一陣陣嬌俏的笑聲傳來我的耳畔,
我抬頭望去,僅僅與我有一牆之隔的院中正升起一隻絢爛多彩蝴蝶風箏。
我咬緊了牙根,
這就是陸明川忙到連和離書也不願意寫給我的原因吧。
笑聲一陣接着一陣,仔細聽來還有些回聲。
我心中冷笑着感嘆,
侯府的後院真是大啊,和陸明川當年跟我形容的一樣。

-5-
侯府落難的那幾年,我們的日子過得極爲清貧困苦。
可說起來,我卻無比想念。
那時候我最愛躺在門前的搖椅上看星星,
陸明川就替我揉着肩膀。
「等到時候侯府平反,我就在後花園裏給你擺上一個大大的躺椅。你還沒有去後花園看過吧,每到夏日裏面都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你不是喜歡放風箏嗎?到時我再給你做上一隻紙鳶,陪着你放個盡興如何?」
我閉着眼睛輕輕笑着。
「我喜歡海棠花。你給我種滿海棠好不好?」
陸明川寵溺地颳了下我的鼻尖,
「好好,你喜歡什麼我就種什麼。」
「你開心就好。」
早知道當初就該讓陸明川發個毒誓,
如今都不知道能應誓多少回了。
答應我的紙鳶的確做了,只不過卻不是爲我。
那想來花園裏種下的,也定不是我最愛的海棠。
人心易變夢已成空,
我終是日漸清醒。
「陸明川!陸明川!給我滾出來!」
「說好的和離書,你爲何用着休書來侮辱我!」
我不顧管家的阻攔,扯着嗓子大吼着。
一堵牆罷了,我既能聽見他們嬉笑,他也定能聽見我的聲音。
陸明川出來的時候神色有一閃而過的慌張,
「什麼休書啊?你又在這裏鬧什麼?!」
我目光冷漠,鄙夷地哼笑一聲,撿起地上被我團成了廢紙的休書就扔到了陸明川的臉上。
陸明川皺着眉頭展開,
「姜逢,這不是我寫的。」
「你少裝模作樣了。陸明川,你真讓我看不起你!」
陸明川臉色薄怒,正欲反駁時,蘇婉凝晃着頭上的鎏金步搖也走了出來。
「明川哥哥,對不起啊。這休書是我寫的。」
「我看姐姐急着恢復自由身,就想着快刀斬亂麻,自作主張準備了休書。哪想到好心辦了錯事。」
「明川哥哥不會怪罪婉凝吧。」
說着抽泣起來,眼角還流出兩滴淚珠。
我不自覺地壓低了眉峯,眼中閃過冷意。
休書是寫給我的,最後受到傷害的是我,
蘇婉凝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不說,還懇求起了陸明川不要怪罪她。
我差點忍不住冷笑出聲。
陸明川拉起蘇婉凝的玉指,輕輕地摩挲,
「婉凝說的什麼話,我怎麼會怪你呢。」
我實在受不了這兩個弱智在這恩愛纏綿,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地噁心。
「陸明川,和離書,你答應了的。」
「你不會反悔了吧?!」
蘇婉凝瞬間止住了啜泣,淚眼汪汪地望着陸明川,
陸明川身形一顫,眼神閃避着。
「怎麼可能?不就是和離書麼,你進來吧,我給你寫一份就是了。」
「不了。你進去寫好給我就行了。我就在這等你便是了。」
說着我又後退了半步,似是在躲避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這侯府,我還是不進了。
陸明川神色一愣,輕呵一聲拉着蘇婉凝拂袖而去。

-6-
再出來時就只有陸明川自己。
他拿着和離書,還沒等伸出手,就被我一把扯了過來。
確認這次沒問題後,我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甚至眼皮都沒抬一下,轉身就走。
「姜逢,等一下!」
我不耐煩地側過身,
「有話快說,」
陸明川被我一聲厲呵的愣住了,臉色變得鐵青。
我只覺得諷刺極了。
從前每次都是我對他苦苦哀求,
挽留他不要走,求他回頭,求他不要拋棄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如今我不過只是不耐煩了些,他就受不了了?
「姜逢,我只是想說。你畢竟於我有恩,我不會忘記的。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我都會答應的。」
若是從前聽見陸明川這樣說,我一定會以爲自己和他還有希望,
會拼了命地纏着他不放。
可眼下聽着,我只覺得他是想給自己減輕負罪感罷了。
心中滿是嫌惡和厭棄。
「哦?是嗎?」
「既如此,就將我曾經爲你花掉的銀錢都盡數還給我吧。」
「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也不行。」
陸明川聽見我答案的一瞬,臉上竟有些悵然若失。
「好,我答應你。」
我將銀票揣進懷裏,再次轉身離開。
陸明川卻又叫住了我。
我煩躁得很,心中躥出一股無名火來,面無表情地轉過頭,
也不說話,就眸光陰冷地直直地盯着他。
陸明川抿着嘴,若有所思。
「三日後是岳丈大人的忌日,我會跟你一起去祭拜。」
「我還特意請了有名的風水大師,給岳丈勘察了一塊風水寶地。等岳丈遷過去後,我再請幾個廟中的老師傅,爲岳丈大人誦經超度。」
陸明川也不知怎麼了,我竟從他話中聽出了幾分討好的意思。
真是見鬼了。
「不必勞煩世子大人了。」
提起我爹,我臉色陰沉。
他其實一直到最後一刻,都還不知道陸明川移情別戀,拋棄了我。
我爹爲了能多賺點銀子,被狗熊拍斷了腿。逃回來後,整個人鮮血淋漓,差點把我嚇得暈過去。
陸明川更是急得六神無主。
他跪在我爹牀前,瘋了似的扇自己巴掌。
「都怪我,都怪我!我不是人!」
「爹,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可後來回到侯府後,直到死,陸明川卻連看都沒再來瞧上一眼。
我爹問了我很多次,明川去哪了。
我不忍心告訴我爹實情,只能騙他說被皇上派去南下了。
而如今我爹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一個離開的人,就沒必要再騙他了。
「從今往後,他也再不是你的岳丈大人了。世子莫要瞎叫,讓人聽了不好。」
陸明川嘴脣蠕動着,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
可我卻不想再聽了。
「陸明川,真想從未遇見你。」

-7-
侯府娶親的消息沒過三日就在城中傳遍了。
彼時我正送完今日的豆腐準備回家,一抬頭卻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攔在了我身前。
「姜逢,你這人可真不知羞恥。」
「陸明川都與你和離了,你還陰魂不散的。」
蘇婉凝一改在陸明川面前柔弱的模樣,毫不客氣地譏諷着。
我神色一怔,這纔看向前方。
原來快到侯府了啊。
「蘇婉凝,你想多了。」
「我不要的男人,既然你喜歡你就拿去好了。不過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難不成你還怕我和你搶嗎?」
「還是說,你害怕我和陸明川舊情復燃啊?」
蘇婉凝被我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
我瞧着心中暗自冷哼。
她不會還覺得我是從前那個只會哭鬧的姜逢,還覺得自己可以拿捏我吧。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屑地嗤笑一聲繞過她就準備離開。
蘇婉凝衝着我背影嬌聲呵斥,
「你憑什麼這麼說明川哥哥?!」
「我與明川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你不過是剛好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他而已。」
「如果不是當年我身體孱弱,怎會被你鑽了空子。如果沒有你,我也會想辦法救他的。我會將他照顧得更好,說不定侯府早就平反了!」
我輕蔑地翻了個白眼,腳步未停。
「哦,是嗎?那我等着看。」
選擇和陸明川和離不是因爲我看開了,
我爲他付出了這麼多,弄得自己傷痕累累,甚至搭上了我爹。
我無法釋懷,也不能原諒。
和離,只是我留給自己最後的尊嚴。
和陸明川無關。
侯府平反的那日,我抱着陸明川開心地轉圈圈,
以爲終於熬出了頭。
卻忽略了他閃躲的雙眼。
我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搬回侯府,他支支吾吾了半天,
說等重新修葺以後就來接我。
可我等啊等啊,也不見陸明川來接我。
有一日,我剛剛做好豆腐,聞着熱氣騰騰的豆香味,
我趕忙裝了幾塊,像寶貝一樣地給陸明川送去。
他說我做的豆腐最香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蘇婉凝。
透過忘記關好的後門,我親眼看見陸明川緊緊抱着她,大手在蘇婉凝身上不住地遊走。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那一刻的心痛,我幾乎無法呼吸。
蘇婉凝嬌喘着,
「明川哥哥,我不想偷偷摸摸的了。」
「難道我還比不上你娶的那個豆腐娘子嗎?你把她休了,我纔是和你門當戶對的妻子。」
提到我,陸明川臉上掛上了一絲戲謔的笑容。
「別提她了,一提她我都噁心。整日弄得自己渾身一股豆腥味,難聞死了。」
「真是後悔,當初怎麼就答應娶她了。」
「別急婉凝。我很快就會讓她滾蛋的。」
我再也忍不住,瘋了似的衝過去哭喊了一場,質問他爲何這樣對我。
是真的一點也不念舊情了嗎?
換來的就只有陸明川的冷眼旁觀和厲聲斥責。
「一副潑婦的樣子,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從那天以後,陸明川就連敷衍都懶得敷衍我了。
我與陸明川,再也沒有以後。
回憶歷歷在目,可再難掀起我半分波瀾。
就連我回到家,看見陸明川正坐在院中,也僅僅只是皺了下眉頭。

-8-
(陸明川)
被姜逢親眼撞破自己和蘇婉凝親熱的事,
陸明川一時間徹底慌了神。
他本來想再拖一拖的,他害怕看見姜逢同他哭喊,害怕看見姜逢對他失望至極的眼神。
可能是自知理虧,陸明川心虛極了。
他只能用憤怒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你的豆腥味讓我很噁心。」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姜逢身上的味道,離開姜逢的每一晚,他都無比想念那股淡淡的黃豆香。
可今日不同往日,他好歹是世子,
怎麼能低頭認錯呢。
姜逢激烈的反應,撒潑打滾的模樣更加讓陸明川認定,
她不會離開自己的。
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姜逢陪他喫了這麼多的苦,
如今他恢復了身份地位,有錢有勢,姜逢更加不會離開他了。
只要等姜逢冷靜下來,買上些名貴的珠釵綢緞,姜逢一定會諒解她的。
陸明川沒想到,姜逢竟同他鬧了這麼久。
甚至寧願與他和離,也不願入府爲妾。
下人來通報他,說姜逢又來了。
「不用管她,鬧夠了她就回去了。」
他頭都沒抬,下意識地想將她打發走,
可下人告訴他,姜逢是來同他和離的,
陸明川身子一僵,卻還是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姜逢不會捨得離開他的。
這不過是她欲擒故縱的手段罷了。
他答應了,卻連出去見姜逢一面都沒敢。

-9-
陸明川根本沒想過要真的和離。
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安,所以第二Ŧùₙ日就去找了姜逢。
想着這次晾了她這麼久,等姜逢看見自己的時候一定激動地衝過來抱住他。
可這次姜逢沒有。
不但沒有,甚至整個人冷淡至極,沒了生氣一般。
陸明川心裏咯噔一下,
他想不明白陪了自己七年的人怎麼一下就變成這樣了。
所以他氣急敗壞地說了不少狠話,
「姜逢,你一定會後悔的!」
姜逢說她的確後悔了,
後悔救了他這個白眼狼。
有那麼一瞬間,陸明川真的覺得姜逢不是裝的,也不是欲擒故縱,
是真的要離開自己了。
可當他憋了一肚子氣回到侯府,打算找個時間和姜逢好好談談時,
蘇婉凝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她替自己更衣,給他順氣,
「是哪個不長眼的敢惹我們世子大人生氣,真是不想活了。」
「菱花,月兒。快過來伺候世子。」
陸明川一下又醉倒進了溫柔鄉。
對啊,他可是世子,是將來的侯爺。
他的生活本就該如此,本就該是三妻四妾,享受無數人追捧纔對。
怎麼就她姜逢受不了呢。
以他現在的身份,一入官場,有些東西已經是他左右不了的了。
陸明川又不是失Ṱůₗ憶了,蘇婉凝大難臨頭拋棄他的事他不是不記得,
可若是能和蘇家結成親家,對於剛剛平反的侯府來說,可謂是大有益處。
他要是能平步青雲,那姜逢以後不是也能榮華富貴。
陸明川越想越氣,越覺得姜逢真是無理取鬧,半點都不理解他。
陸明川固執地認爲,
姜逢陪他喫了這麼多苦,不會放棄到手的富貴榮華的。
直到姜逢追上門來討要和離書,
陸明川才徹底慌了神。

-10-
聽着姜逢質問自己爲何寫了休書,
陸明川心底驀地一痛。
他怎麼捨得休掉姜逢呢?
那是從塵泥裏將他救贖,陪了他七年的姑娘啊。
儘管他和姜逢已經許久沒有愉快地回憶了,
可當姜逢拿着和離書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時,陸明川第一次覺得心底如刀割一般疼痛,
幾乎快要窒息。
她怎麼能走得這麼灑脫?
她怎麼能真的跟他和離?
「姜逢,你怎麼能不要我了呢?」
陸明川很想大聲質問姜逢,可話到嘴邊又成了施捨。
「說你要留下,說你很愛我不捨得我,求我啊姜逢……」
陸明川在心裏吶喊着,
可姜逢只要了屬於自己的銀子,就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連岳丈大人的墳前都不願讓他去。
陸明川才明白,
姜逢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說,願從未遇見過他。
和蘇家的婚期是早都定好的。
蘇婉凝拉着他不是買金銀首飾,就是要訂奢華的嫁衣。
侯府不過剛剛平反,打點關係還不夠,哪裏來的那麼多閒錢。
「婉凝,三書六聘八抬大轎,你要的我都給了。這些東西等日後再買吧。」
蘇婉凝一改往日的善解人意,不屑地嘁了一聲,
「那怎麼行?這些東西都沒有,豈不是丟我蘇家的臉!」
陸明川心頭一顫,只覺得苦澀無比。
他不可遏制地思念起了姜逢。
若是姜逢絕Ţŭ̀₃不會如此。
她一直很心疼他,連個貴重一點的首飾都捨不得買。
陸明川剎那間意識到,
他好像什麼也沒給過姜逢。
真是該死啊。
「你怎麼來了?」
「給我銀子給多了,想要回去不成?」
姜逢只是掃了他一眼,然後就迅速移開了雙眼。
陸明川騰地的一下站了起來,眼神急切地打量着姜逢。
幾天不見,他還以爲姜逢也會像他一樣茶飯不思,難以入睡。
可沒想到,姜逢面色紅潤,比跟他在一起時看起來更明媚了。
「我等你好半晌了,你怎麼纔回來?!你去哪了?」
陸明川有些胸悶。
姜逢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跟你有關係嗎?沒事趕ţú₆緊從我家出去,省得別人說我閒話。」
「我可不做拆人姻緣的缺德事。」
陸明川被懟得啞口無言,他猶豫了半晌,鼓足了勇氣。
「阿逢,我——」
可姜逢連讓他說完的機會都沒給他。
「停!」
「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喊了。」
「傳出去你不怕蘇婉凝那個嬌小姐的脾氣鬧上你三天三夜?萬一因此失去了蘇家的助力,你豈不是不能青雲直上了。」
陸明川一怔,
「你怎麼知道我……」
姜逢釋然一笑。
「陸明川,你太自以爲是了。」
「我的確曾經愛你愛得發狂,愛得近乎失去了尊嚴,幾乎算是扒了我一層皮。」
「我什麼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今天來是幹什麼。不過是對比之下,發現還是我比蘇婉凝更能討你歡心,所以來跟我演浪子回頭的,是吧?」
「陸明川,你憑什麼?!」
陸明川一直覺得,姜逢雖然善良,肯陪他喫苦。
可到底是個平民百姓,沒見過什麼世面。
她不理解自己的難處,他也是身不由己罷了。
所以姜逢越鬧,陸明川越是厭煩。
可原來,姜逢全都明白。
是他,自私又盲目自信。
是他,負了姜逢。
陸明川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吼着痛哭出聲。
他不停地道歉,瀕臨崩潰地懺悔着。
可姜逢淺笑着搖搖頭回了房,一個字都沒聽。

-11-
「姜逢!你給我滾出來!」
「姜逢,你個賤人, 你出來!」
我剛剛睡醒, 就聽門外一個尖厲的聲音不住地叫喊着。
我認出了是蘇婉凝,緊忙收拾好出了門。
這兩夫妻是怎麼回事,
距上次陸明川來發瘋還不到一個月, 蘇婉凝又來了。
我輕啐了一聲,
要不是這房子是我爹留下來的, 我早就將它變賣了跑去別的地方了。
省得月月被兩個精神病折磨。
「喊什麼喊什麼!給你自己哭喪那?!」
抬頭看見蘇婉凝的模樣時,我猛地被嚇得退後半步。
蘇婉凝髮髻亂得像雞窩一樣, 臉上除了乾涸的淚痕,還帶着五個明晃晃的指印。
顯然是被誰甩了巴掌。
「姜逢,讓陸明川滾出來!」
蘇婉凝的手都要杵到我鼻子上了,
我啪的一下打掉, 疼得蘇婉凝尖叫一聲。
「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對我——」
我冷哼一聲, 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蘇婉凝,之前我以爲你都是裝的。今日一見我才知道, 你是真蠢。」
「你看看這周圍的人,你頂着世子夫人的名頭在這裏大吵大鬧發癲。是好日子過夠了是嗎?」
「你若是想再鬧得大些, 我大可以奉陪到底。來人啊, 來——」
「閉嘴!」
蘇婉凝被氣得臉色蒼白, 她緊咬着牙根, 止不住地顫抖。
「讓陸明川滾出來!」
我斜睨着她,面露譏嘲。
「你覺得我會把扔出去的垃圾再撿回來?」
蘇婉凝顯然不信,她哀號着,
「陸明川一定是來找你了, 他連夜裏做夢唸的都是你的名字!你說, 你說你是不是暗地裏勾引他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 做夢都念我的名字?
陸明川他……
好惡心。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我正要反駁時就見人羣突然閃開了一條縫,
陸明川左右各環着一個穿着單薄的女子,渾身酒氣地走了過來。
「堂堂世子夫人,在這裏胡鬧什麼?!給本世子滾回去!」
「姑娘, 素未相識, 對不住打擾了。」
說着也不看我, 指揮着下人要將蘇婉凝拖走。
蘇婉凝面容扭曲地嘶吼着,
「陸明川,你怎麼能找這些下賤的妓子!不行, 我不允許!」
「讓她們滾啊, 滾啊!」
「啪——」
陸明川一揮手,抽得蘇婉凝癱倒在地。
兩邊臉上的指印明顯是一樣的。
「蘇婉凝, 不是你說的嗎?本世子身份尊貴,三妻四妾纔是正常的。」
「怎麼?你忘記了不成。」
蘇婉凝就這樣像一攤爛泥一樣被架走了。
陸明川臨走時才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覺得, 他並沒有醉。
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可並不是因爲陸明川。
我無數次地慶幸,慶幸自己能及時醒悟。
不然今日被架走的,就是我了。
我的天空烏雲已散,
而侯府則在不久的將來,再次落寞。
這次,沒有人再救他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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